且说岳纯突闻战鼓之声,惊吓倒地。张伟出门视之,却原来只是一匹受惊的战马,扬蹄而起,正巧击中架在前面的战鼓。张伟沁战马,回来扶起岳纯,笑道,岳纯破平阳景苑百万大军之时,颜色若定,今闻几声战鼓,为何却如此不安?岳纯掩面而泣,道,你不懂的。岳弈危矣。张伟问道,这和岳弈有什么关系?岳纯道,落星,陨也,死也。战鼓,杀伐也。长兄危矣!张伟宽慰道,只是巧合而已,不必多想。岳纯不应,只是饮泣。
按下心神不宁的岳纯不表,我们再将视线投到小王。岳弈攻破小王之时,本拟领军北上,驰援平阳景苑,硬生生被十道加急诏书拦下,命其修缮小王,迎接国栋圣驾。六月二日,平阳景苑告破,国栋也于同一日驾临小王。岳弈根本就没把国栋当皇帝看,他单是觉得愤懑不平,我率将士在前方浴血奋战,你小子龟缩在淯阳逍遥快活,等我费尽心力攻下小王,好嘛,你倒来捡现成的了,凭什么!
岳弈一身甲胄,陈大军出城相迎,存心耀兵炫武,煞煞国栋的威风,一泄胸中怨气。国栋抢了岳弈的皇位,本来就颇感心虚,今日见岳弈全身武装,心中更是发毛,不知岳弈意欲何为。岳弈见了国栋,也不下马,傲然说道,“介胄之士不拜。今大军集结,请陛下检阅。”
国栋不知所措,以目光向随驾的大司马张玉良求援。张玉良心中清楚,岳弈摆出大军前来迎驾,分明有叫板之意,国栋堂堂皇帝,自然不能怯场。张玉良于是对国栋道,“三军将士,久望圣驾。陛下既来,理应勉力慰劳,使将士一窥龙颜,感荷天恩。”张玉良之言,明里是在鼓励国栋,暗地里却也在敲打岳弈:军队不是你岳弈的,而是皇帝国栋的。
汉军数万精兵,左右排开,静候检阅。国栋有了张玉良撑腰,胆气略壮,下车换马,当先而前。依照常理,跟在国栋身后陪同检阅的,先是朝廷三公,三公之后,再是诸位将军。然而,岳弈想也没想,直接拍马跟上,与国栋并辔而行。大司马张玉良、大司空陈牧见状,面色铁青:岳弈居然敢当着三军将士的面,与皇帝并肩而行,分明是在炫耀示威,把数万汉军当成自己的私军,而把国栋视为自己的跟班仆人。更何况,岳弈身躯魁伟,仪表雄壮,而国栋苍白瘦削,两人在三军将士前面这么一亮相,一个如同雄狮,一个如同羔羊。岳弈啊岳弈,你是存心要让皇帝国栋出丑,你是存心要让三军将士看看,只有你才配得上称帝王。
岳弈与国栋并肩而行,每过一营,便有雷鸣般的呐喊之声。国栋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在马上哆哆嗦嗦,目光闪烁。岳弈却从容四顾,显得极为享受。行至刀阵之时,步卒一齐举刀呐喊。其时阳光正烈,在大刀的反射之下,直直刺入国栋坐骑眼中,坐骑大惊,长嘶一声,前蹄高举,向前仓惶狂奔。国栋勒缰不住,顿时翻鞍坠地,右脚却被卡于马镫之中,不能挣脱。国栋奋力挣扎,被拖行数丈之后,终于将靴挣脱。众人急忙上前,扶起国栋。国栋除了灰头土脸之外,倒也并未受伤,然而惊魂未定,说什么也不肯再检阅。在三军的哄笑声中,一场阅兵式就这样草草了之。
入夜,张玉良见国栋,开口便道,“岳弈可杀矣。”国栋道,“大司马何出此言?”张玉良道,“岳弈在三军面前,存心戏辱陛下,此等欺君之臣,焉能不杀。”国栋道,“这事不怨岳弈。我不过摔了一下而已。小时候他还揍我呢,揍得那叫一个狠。”张玉良怒道,“岳弈胆敢与陛下并辔而行,分明是有篡位之心,先要试探试探三军的反应。狼子野心,不可不杀。”国栋犹豫道,“狡兔尽,走狗烹。如今张祁未除,天下未定,要杀岳弈,早了点吧。”张玉良大怒道,“岳弈不是走狗,而是人中之龙,非陛下所能驾驭。陛下不杀岳弈,他日必为岳弈所杀。”国栋长叹道,“岳弈深孚众望,下元豪杰、刘氏宗室,皆惟岳弈马首是瞻。只怕不是轻易杀得。”张玉良见国栋也起了杀心,于是笑道,“陛下既已首肯,其余我自会安排。”
次日,平阳景苑大捷的消息传到小王,张玉良的杀心因之越发坚定。本来岳弈就够难对付的,现在岳纯又一战成名,威震天下,绝不能让他们兄弟两人联起手来,必须尽早动手。当夜庆功宴上,张玉良滴酒未沾,只是在一旁冷眼旁观。岳弈的死党岳稷大醉,指点着绿地军将领,骂道,“公等碌碌,不足成事。若非刘岳弈兄弟,尔等早死于官兵之手,哪里还有今日酒喝?”绿地诸将闻言大怒,当场便要翻脸,岳弈见势不妙,赶紧命人将岳稷架走。
岳稷的大嘴巴,替岳弈把绿地诸将得罪了个精光,同时也帮了张玉良一个大忙。本就是绿地出身的张玉良,不费多少口舌,便已说服绿地诸将。然而,张玉良还是不敢马上动手,他虽然有绿地军的支持,但岳弈也有下元豪杰和刘氏宗族的支持,要想顺利除掉岳弈,必须挖空岳弈的墙角,把岳弈变成一个空架子。
好在皇帝国栋还掌握在张玉良手里。
照理说,皇帝也不过凡人而已,要是单挑起来的话,估计N多人都可以把皇帝揍得满地找牙。然而,哪怕明知如此,人们为什么还是忍不住要听命于皇帝?道理很简单,皇帝拥有两样武器——封赏的权力和惩罚的权力。
没有人没有欲望,而一旦洞察了人们的欲望,对付起来便易如反掌,故千钧之牛,制于三尺之童子。驭人之术,不外乎此。考察人之欲望,不外乎两种——趋利、避害。既然趋利,于是贪图皇帝之封赏;既然避害,于是畏惧皇帝之惩罚。皇帝一手握封赏之权,一手握惩罚之权,倚天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张玉良把持着皇帝国栋,先祭出了第一种武器——封赏。入宛第三日,张玉良便借皇帝国栋之名,大封岳氏宗室,为列侯者四十多人。此举意图甚明,便是要安抚岳氏宗室:哪怕你们跟着岳弈,待遇最多也不过如此。
岳氏宗室已封,那些非刘氏宗室而又有资格得到封赏的人,无不望穿秋水。然而,第四日偏偏全无动静。于是人心惶惶,生怕本该属于自己的封赏泡了汤。而这正是张玉良想要的效果,他就是要告诉众人,岳弈给不了你们爵位,给不了你们利禄,而他张玉良可以。
第五日,张玉良大封绿地诸将,为列侯者四十余人。第六日,又是全无动静。
剩下没有轮到封赏的,就只有下元豪杰了。他们明知被张玉良吊着胃口,却也无可奈何,想闹吧,张玉良又没说不封他们,不闹吧,又真怕张玉良封漏了他们。刚从平阳景苑战场返回小王的李轶,迅即认清形势,在下元豪杰中率先行动,主动向张玉良款诚。张玉良大喜,李轶所在的小王李家,乃是下元豪杰中最强的一股势力,于是对李轶大加笼络。李轶投桃报李,替张玉良出面游说下元豪杰。下元豪杰就此分裂,继续支持岳弈者有之,转而投靠张玉良者却也不在少数。
第七日,张玉良大封下元豪杰,归附自己者,大封。亲岳弈者,小封乃至不封。
短短数日之内,张玉良先后稳住了岳氏宗室,团结了绿地诸将,分化了下元豪杰,在表面平静的小王上空,一张弥天大网,正悄然向岳弈当头罩去。
晚上,很好的月光。
小王。一场盛宴,以皇帝国栋的名义召集,新封列侯百余人悉数出席。国栋高坐主席,三公张玉良、岳弈、陈牧依次侍座,其余人等则按级别高低铺排开去。当初的草台班子,已渐渐有了恢弘的朝堂气象。
阎锡山封归德候,敬陪末座,十分警惕。阎锡山自从归降岳弈之后,感岳弈知遇之恩,很自然地将岳弈视为主人。然而今日之宴,气氛甚是诡异,张玉良和陈牧等人面色古怪,时常拿眼瞟向岳弈,似乎怕他,又似乎想害他。李轶则时常离席,出门之后,很快却又回来,分明是在外面设有埋伏。阎锡山从头直冷到脚跟,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
阎锡山觉得自己怕得有理。然而,岳弈却丝毫也不曾意识到危机,他愉快地饮着酒,以自己的名字为一场伟大的丰收:汉军能够走到今天,他是领路人、先行者,他给了他们理想,而他们跟随他的方向。在他的带领之下,一群乌合之众,昔为空谷足音,今已响遏行云。他已经把他们带到了小王,接下来,他还要把他们带到洛阳,带到长安。岳弈看着殿内众人,如同老农打量自己的牛马,牧羊人审视自己的羊群。众人业已壮大而茂盛,而那是他的收成。
与岳弈的洋洋自得相比,国栋却面容阴郁,显得心事重重。岳弈举杯,笑谓国栋道,“圣公何以悒然不乐?来,将进酒,为汝寿。”
国栋暗叹一声,岳弈啊岳弈,我都已经当了四个多月的皇帝,可你还是改不了口,还是叫我圣公。国栋举杯,却不肯也对岳弈以字相呼,而是称其官职,客套道,“大司徒劳苦功高,正应寡人敬酒才对。”
两人相对满饮。国栋问岳弈道,“听说岳纯采天外玄铁,为你铸剑一柄。其剑锋利无匹,更胜干将莫邪。可否一观?”国栋要看落星剑,岳弈也正有显摆之意,当即解剑呈上。
落星剑甫一出鞘,光芒森然,难以逼视。国栋小心摩挲着剑身的花纹,试探着剑锋的寒冷。而剑竟仿佛是活的,仔细倾听,甚至都能听见呼吸之声。在国栋的抚摸之下,落星剑渐渐苏醒,变得勃兴坚硬,发出隐隐的低吟,它渴求Сhā入任何一具躯体,不分男女,而它将让这种Сhā入绚烂无比。国栋观摩良久,失神而叹,“端的好剑,真天下至宝也。”
说话间,绣衣御史申公豹长身而起,上前向国栋跪献玉玦,道,“臣有玉玦,方是天下至宝。”国栋一副鉴宝专家的模样,左手持剑,右手握玦,神色凝重地掂量比较,到底哪一个才更有资格称为天下至宝。
阎锡山见状大惊。申公豹与岳弈有杀兄之仇,此时献玉玦,用心险恶。玦者,决也,分明是在催促国栋早点动手。而落星剑被国栋诳走之后,岳弈已经没了防身武器。再看李轶,恰好又离席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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