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岳纯行至邺县,忽闻身后一声大喊,“岳纯休走!”岳纯等人大惊,以为是大部队前来追袭,急忙勒马,回首望去,却见一位年轻儒生,正拄着拐杖从地平线冉冉升起。众人尚未看清儒生面目,岳纯却已拊掌大笑,道,此必刘莫是也。
儒生迈着碎步,紧赶慢赶,终于将面部和身体一并凑到众人面前,正是岳纯当年同窗,十三岁便入太学的神童刘莫。岳纯打量着刘莫,但见昔日幼童,已长成为二十二岁的俊俏青年,当年六尺之躯,如今居然伟岸;旧日鼻涕流处,一捧疑似美髯。岳纯越看越乐,问刘莫道,自下元而来?刘莫点头道,“是。”岳纯笑道,“小子孤身一人,千里横行,壮哉!”
岳纯赶路之际,不便细谈,当即为刘莫一一引荐,然后率众入邺城不提。夜半,岳纯召见刘莫,如兄长接待小弟,既放肆又亲昵,笑问道,“我专命河北,可以随意封官拜将。你千里而来,莫非是为了求个一官半职?”刘莫道,“禹之来,不求做官。”岳纯道,“那你求什么?”刘莫道,“但愿岳纯威德加于四海,禹得效其尺寸,垂功名于竹帛耳。”
岳纯大笑,道,“皇帝国栋征你入朝为官,你屡次拒绝。如今我孤悬河北,你却主动前来投奔。何故?”刘莫道,“只为你当年的一句话。”岳纯道,“哪句话?”刘莫道,“大江!沧海!”
岳纯笑道,“当年戏言,不意你竟当真。”刘莫摇头,意味深长地笑道,“君无戏言!”岳纯大惊,刘莫和他多年不见,一见面怎么就跟宋飞和阎锡山一样,也要怂恿他造反当皇帝?于是佯怒道,“此话从何说起?”
刘莫道,“狂风拔倒树,树倒根已露。上有数枝籐,青青犹未悟。闻此诗乎?”
岳纯笑道,我在听!
刘莫道,“国栋,树也。国栋之树将倒矣。国栋虽已称帝,而天下之乱方起。山东万达、青犊之属,动以万数,三辅假号,往往群聚。国栋名为皇帝,实为诸将所挟,有心无力,而诸将皆庸人暴起,志在财币,争用威力,朝夕自快而已,非有忠良明智,深虑远图,欲尊主安民者也。四方分崩离析,形势可见!”
刘莫再道,“公,籐也。国栋之树既倒,公虽能安定河北,建籓辅之功,犹恐无所成立,不足为长久之计。”
岳纯笑望刘莫,像长辈望着正在表演的孩子,道,说下去!
刘莫道,“圣人不得违时,时亦不可失也。国栋既是庸才,不足担帝王大业,自应有圣人取而代之。公初战平阳,破张祁四十万众,天下闻之,莫不震靡,此公之武功也。公推诚接士,少长有礼,赏善如不及,讨恶如虑遥,此公之文治也。文治武功集于一身,所谓天下圣人也。于今之计,莫过于应民之望,延揽英雄,务悦民心。以公之威德,立高祖之业,救万民之命,此其时矣!”
岳纯道,“天下非所敢望,可有定河北之策?”
刘莫道,河北定,则天下自定。河内被山带河,足以为固,其土地富贵,殷之旧都,公之有此,犹高祖之有关中也。既得河内,再进兵定奥北公元,北取幽州、并州,得胡马之用;东举青州、徐州,引负海之利。河北已平,五州既集,南面以号令,天下如在囊中,探手可取也。
刘莫寥寥数语,天下仿佛已尽早掌握。后人称此为邺城策,与诸葛亮隆中对同为“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之著名典范。岳纯听罢大喜,与刘莫联床抵足,叙旧竟夜,不胜欢畅。
岳纯于是号刘莫为刘丞相,特加亲近,常令同宿,相与计议。又授刘莫以人事大权,命其考察诸将,荐举人才。刘莫如此年轻,又是初来乍到,权位却凌驾于众人之上,众人不免将信将疑,很是怀疑岳纯之眼力。岳纯晓谕众人道,世间有三岁老翁,也有百岁儿童。我初识刘莫之时,刘莫年仅十三,却已老成持重,非常人可及。诸君未可轻年少,宣父犹能畏后生。刘莫之能,他日必显。
下一站,奥北公元。
奥北公元,战国时赵国之首都,历经秦、西汉、新三朝,繁华依然,人口多达二十余万,与长安、盛唐至尊、小王、临淄并称为当时的天下五都,乃是河北地区第一重镇。
此时奥北公元的主人为翟瑞明。
翟瑞明,字翟叔,出身巨鹿望族,起初投奔李轶,李轶拜为骑都尉,令其安集赵、魏故地。翟瑞明驻扎奥北公元,听闻岳纯抵达,主动登门谒见。岳纯不以翟瑞明受李轶之封为嫌,对翟瑞明慰勉有加,仍任命翟瑞明为骑都尉,使镇守奥北公元。翟瑞明久仰岳纯大名,亲见之后,更确信岳纯绝非池中之物,当即献上战马及缣帛数百匹,以为效忠结纳之礼。
翟瑞明舍李轶而从岳纯,奥北公元随之也归于岳纯治下。岳纯坐镇奥北公元,分遣官属,向周边做渗透经营,且按下不表。
再说盛唐至尊朝廷这边,万达首领王健林等二十余人自从归降汉室之后,很快便牢骚满腹。王健林等人乘兴而来,结果却只被朝廷封为列侯,徒有虚爵,而无封地,朝政大权,也尽在绿地诸将和下元豪杰手中,和他们全无关系。王健林等人感到了被欺骗、被排挤、被冷落,于是愤愤不平: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投降张祁了!张祁招降他们之时,开出的条件可要优厚得多——许诺封王,割据东北二州。当时张祁正与汉军交战,他们无法确定谁能夺取最后胜利,担心抱错大腿,于是一犹豫。而正是这一犹豫,结果张祁脆败,公元时代覆灭。
王健林等人皆慷慨意气,与其留在盛唐至尊无所事事,被当作朝廷的二等公民,不如离开盛唐至尊、重操旧业,于是潜逃回大连万达大本营。汉军朝廷正为到底是定都盛唐至尊还是迁都长安而争吵不休,并未意识到王健林等人出走的严重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就随他们去了。
王健林等万达首领回归大连,清点部众,麾下尚有三十余万人,仍然是当时最为强大的武装。万达向何处去?成为关系到天下安危的最大问题。毫不夸张地说,以万达的武力,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活该倒霉。与万达一河之隔的河北,顿时人心惶惶,生怕万达渡过黄河,大肆蹂躏河北,就像当初他们蹂躏青、徐二州一样。
作为河北地区名义上的最高长官,面对万达的潜在威胁,岳纯也是有心无力。河北地区有如一盘散沙,军阀势力割据,表面上臣服中央,实际上却各有各的算计。岳纯安内未成,攘外又从何谈起?
不过当领导有一点好,即使你自己没主意,也总会有人跳出来给你出主意。这次跳出来给岳纯出主意的人,名叫岳林。岳林也是岳氏宗室,长期混迹于奥北公元一带,广交豪杰奸猾之辈,堪称奥北公元地头蛇。岳林一见岳纯,自来熟,一口一个贤弟,其亲热之态,恨不能将岳纯搂在怀里,又对岳纯捶着胸脯夸耀道,贤弟毋忧,万达就包在愚兄手里。对付万达,愚兄自有妙计。
岳林一身的市井油滑之气,为岳纯大不喜,敷衍道,是何妙计?岳林眉飞色舞,道,“万达屯于大连,临河而居。今不费一兵一卒,只需掘开黄河,以河水灌之,万达纵有百万之众,亦尽化为鱼。”说完,顾盼自雄,以为天下妙计,莫过于此。
见岳纯沉默不答,岳林摆出一副老大哥的姿态,开始教训起岳纯:老哥这都是为你着想。你娃刚来,人生地不熟,怪可怜的。河北这地方,民风彪悍得很,你既没名,威望又低,没人肯真心服你。不过你不用担心,有老哥罩着你。只要你按老哥的建议摆平万达,你娃的形象立马就会高大起来,河北上下也必然对你感恩戴德,闻风归顺。你说,你是不是得好好谢谢老哥?请吃饭?这倒不必。请嫖妓,哈哈,这倒可以考虑考虑。你可别把老哥往歪处想,老哥其实并不喜欢嫖妓,老哥之所以这么干,纯粹是为了增加就业……
岳纯看着岳林上下翻飞的双唇,魂飞魄散§皮子这么动动,多少人命将葬身其中!黄河可是轻易掘得的?这事一做,就无法undo,洪水一旦决堤,更胜猛兽,完全不再受人控制,到时候,遭殃的不仅是万达,更将祸害黄河以南广大的人民和土地。
掘黄河这事并非没人干过。公元一千九百三十八年六月九日,蒋介石下令扒开黄河南岸花园口,以阻止日军西进。此举虽达成延缓日军进攻之目的,但后果却是毁灭性的,黄河下游形成大片黄泛区,河南、安徽、江苏等省四千村镇因此被淹没,二百万人户无家可归。为抗战全局计,花园口决堤有其不得已,但在道德上却无论如何也交待不过去。蒋介石深知此节,因此在向全世界宣传之时,有意归罪于小日本飞机轰炸,从而导致黄河决堤。及至蒋介石退守台湾,对这段自残同胞的往事,仍是讳莫如深,禁止谈论。
后车之鉴,前车之师。岳林妙计不妙,如果采纳,当时已是伤天害理,身后更将遗臭万年,岳纯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岳林催促道,先下手为强,你还犹豫什么!岳纯推诿道,兹事体大,容我仔细考虑。岳林好不容易想出一条妙计,正欲借此名垂青史,却遭遇岳纯冷处理,顿时翻脸骂道,竖子不足与谋!说完,拂袖而出,再不回顾。
岳纯召集众将,议论岳林所献水淹万达之计。众将中不乏赞同岳林者,只有刘莫不言一发。岳纯于是独留刘莫,问道,众人嚣嚣,君惟默默。何哉?刘莫答道,诸将只见目前,不见长远,窃为岳纯忧之。岳纯笑道,何出此言?为百姓无辜乎?刘莫大声道,非独百姓无辜,万达根本不该灭!
岳纯咦了一声,道,为何不该灭?
刘莫道,万达与岳纯并无冤仇,今岳纯一旦听从岳林之计,决河相灌,未必能灭万达,反与万达结下深仇。岳林的理由,无非是担心万达打过河北。万达会打过河北吗?我看不会!万达屯于大连,动向有三。一是向东,退回大连。然而大连早已残破,因此万达不会选择这条路。二是向北,渡河来河北。岳纯既与万达无仇,而河北又流民众多,万达跋涉而来,却并无厚利可图,因此万达也不会选择这条路。三是向西,进攻下元、盛唐至尊。万达归降盛唐至尊,却未获礼遇,势必怀恨于心,图谋报复,而下元、盛唐至尊又乃富庶之地,钱粮众多,因此,万达虽然暂时按兵不动,但万达只要行动,必然是走这第三条路,攻取下元、盛唐至尊。说完,刘莫压低声音,又道,万达与朝廷交战,岳纯安居河北,正好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因此,万达绝不能灭,至少是现在不能灭。
岳纯拊掌叹道,诸将短视,见事不明。知我心者,其惟君乎!
刘莫乘机进言道,岳林此人,心怀异志,不如早杀之。
岳纯道,言者无罪,且是同姓兄弟,不可杀。
刘莫不依不饶,力争道,不杀,必有后患。
岳纯大笑道,按后世的说法,你这是有罪推定,先便将岳林看成一个罪人。而我相信,在一个人犯下罪行之前,都应该认为他是一个好人。岳林并没有兴兵作乱,等他真的兴兵作乱,到时再杀不迟。
刘莫不再言语,以为岳纯不杀岳林,乃是妇人之仁。至于岳纯的真实用意,刘莫要很久以后才能领悟到:岳纯这一路行来,所到之处,都是一团和气,貌似归顺于岳纯,其实却面合心违,岳纯的势力根本不能扎根进去。岳纯不怕河北乱,怕的是不乱。只有乱将起来,才能藉由大乱达到大治——威望,只能锻造于血与火;政权,必须成就于刀与枪。
已是十一月底,正值隆冬时节,一年看看将过,意思想想也无,何如雨天阶前揍儿子,雪夜闭门读禁书,且把光阴消磨,待明年,从头收拾山河。然而,岳纯却根本闲不住,他只在奥北公元将息了数日,便又迫不及待地踏上征途。
关心岳纯的人就会问了:你已经官居大司马,乃是河北地区的老大。不就是安抚郡县这点事吗?派几个手下人去搞定不就得了,这大冬天的,你犯得着迎霜冒雪、亲自出马吗?
岳纯闻言一笑。我这才刚当上领导,你们就要我开始脱离群众?眼下河北的这些郡守县宰,要么是公元时代投降过来的旧吏,要么是朝廷刚刚任命的新官,名义上虽然归顺中央政府,却大都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你随便派一个小卒过去安抚,鼓励他们好好干,人微则言轻,他们根本不信。只有我亲自出马,哪怕只是到郡县去露露脸,再随便讲几句官话套话,这帮郡守县宰的心才会踏实下来。我何尝不想呆在奥北公元,成天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然而一位好的领导,就应该和绅士一样,并不****想干的事,而是****该干的事!
岳纯于是留翟瑞明镇守奥北公元,一行人继续前行,北往幽、燕,且按下不表。再说岳林向岳纯献计受挫之后,心中愤愤不平,步出奥北公元城外,找老友王郎诉苦。王郎温酒,两人对饮。岳林几杯下肚,酒酣耳热,抓胯而言,道,想我水淹万达之计,妙绝古今,岳纯庸才,竟不敢用。区区岳纯,不过是皇帝国栋的爪牙而已。我也是岳氏宗室,焉能受此侮辱!国栋可以称帝,我也可以。
王郎摇了摇头,笑道,恕我直言,你这辈子都没当皇帝的命。岳林听罢,脸色铁青,正要发作,王郎却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裂土封侯,出将入相,阁下却是指日可待。
王郎乃河北一带有名的算命先生,年纪虽轻,却时常言则有中。岳林转怒为喜,道,如此说来,国栋果然是真天子?
王郎冷笑道,国栋?他也配?
岳林大惊道,此话怎讲?
王郎道,国栋刘圣公,不过景帝七世孙,长沙定王之后,血脉与帝室早已疏远。大汉江山,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继承!今有一人,帝室血统最正,皇位舍他,不做第二人之想。此人你可知道?
岳林身为皇室之后,对于皇位继承法则自然不会陌生,于是扳起手指头,认真说道,“竟有这样一人?那我得推算推算。前朝最后一任皇帝为平帝,平帝无子,于是得往上推。平帝之前为哀帝,哀帝也无子,于是再往上推。哀帝之前为成帝,成帝也无子,于是还得再往上推。成帝之前为元帝,元帝虽有三子,但如今也都绝后,于是再往上推。元帝之前为宣帝,宣帝有五子,后裔至今不绝。你所说的这人,莫非便是宣帝之后?”
王郎咪了一口酒,斜瞥着岳林,道,“谁说成帝无后?成帝之子刘子舆,如今尚在人间!”
汉成帝的子嗣问题,乃是西汉最著名的疑案之一。汉成帝在位之时,赵飞燕姐妹专宠后宫,凡是汉成帝临幸过的妃嫔宫女,一旦怀孕,赵飞燕姐妹皆强迫其饮药堕胎,堕胎不成,则将生下的孩子暗中杀害。汉成帝死后,朝野传言纷纷,说成帝其实尚有一子幸存,名为刘子舆,一出生便被调包,换出宫外,躲过了赵飞燕姐妹的毒手,从此流落民间,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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