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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70:幸福飘飘的年代 (6)

我很少去我­奶­­奶­家里。­奶­­奶­家里就在我家院子的后面,离得很近,但是我不怎么愿意去。我的爷爷在我两岁那年去世了,之前还受了三年的病痛的煎熬。我爷爷是一个具有传奇经历的人,在那个时候我还不懂,只是听我爹和­奶­­奶­讲述过我爷爷的事情,我长大之后,详细地看了我家里的宗谱,就知道了关于我爷爷的事情,对他总怀着无限崇敬,对他­干­出来的轰轰烈烈的大事无限神往。

我偶尔也去­奶­­奶­家里,除了坐在­奶­­奶­身边,听她跟我说一些爷爷的事情,再就是吃一顿­奶­­奶­做的面条。

我­奶­­奶­身板儿硬朗,口齿伶俐,虽然有着一头花白的头发,但是­精­神矍铄,目光炯炯有神。这个时候我的叔叔们已经陆续长大,家里的劳力多了,挣来的工分儿就多一些,日子算不上好过,但一些白面总是有的,­奶­­奶­就彰显出对我这个长孙的无限疼爱来,每次看到我就给我擀面条吃。

在莲花姑娘对我置之不理的三两个月里,我百无聊赖,就常常跑到­奶­­奶­家里去。叔叔姑姑们都忙着到生产队里­干­活儿去了,阳光曝晒着巨大的院落,­奶­­奶­敞开衣裳坐在院子里的墙根底下捉虱子,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奶­­奶­身上松弛的皮肤,发出油亮的光彩。院子里很安静,静得可以听见­奶­­奶­挤虱子的时候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响。我不知道­奶­­奶­身上有多少虱子,但是我每次去的时候,只要风和日丽她就一定赤着身子坐在墙根里捉虱子。我看着­奶­­奶­光秃秃的­干­瘪的身子,知道我爹跟我的那些虎狼一样的叔叔和姑姑们都是从我­奶­­奶­这副­干­瘪的身子里面出来的,也是吃着­奶­­奶­松松垂着的Ru房里面的­奶­水长大的,我就对我­奶­­奶­充满敬仰和感激。如果没有­奶­­奶­,便不会有我的爹,也就不可能有我了。

­奶­­奶­看见我进门,赶紧坐起来,把宽大的黑袍子穿在身上,伸过沾满了虱子血的­干­枯的手,拉着我走进厨房,将我安顿在灶膛里,说:“烧火!”她就开始要擀面条了。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奶­­奶­的手,胆怯地说:“­奶­­奶­,洗个手再擀面条吧。”

­奶­­奶­就笑呵呵地说:“就我的憨娃娃讲究多得很哩!”然后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水,交到我手里。我站在­奶­­奶­面前,把水瓢高高举起,往­奶­­奶­秋天的树枝一样­干­瘪的手上哗哗浇水。­奶­­奶­抓一点碱面儿放在手上,把手上的虱子血和污垢一股脑儿洗得­干­­干­净净,就站在宽大的案板前面开始擀面条。

­奶­­奶­家里的白面不多。我趁着­奶­­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过,面柜里的白面还没有我家里多。­奶­­奶­平常不怎么擀面条,大多时候就是吃杂面糊糊,里面放着­奶­­奶­挖来的野菜,连面汤都是碧绿碧绿的,看着都不想吃。但是我的叔叔姑姑们都像饿狼一样呼呼地抢着吃,吃得快的总是能抢到第三碗,动作慢一点的就只能用面汤泡馍馍吃。只有在我去了的时候,­奶­­奶­一定会擀面条给我吃。

我喜欢看我­奶­­奶­擀面条的那种震撼人心的场面。多少年过去之后,我在北京独自打工,很多时候忙碌得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就常常想起我的­奶­­奶­,想起那些缺吃少穿的艰难岁月,还有在那些日子里感受到的那种宽厚的爱。这个时候­奶­­奶­已经长眠在地下很多年了,我每次擀面条吃的时候都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我的­奶­­奶­,眼泪就收不住。我不知道泉下的­奶­­奶­是不是知道她的孙子永远都怀念着她,怀念着那些跟随在她身边吃面条和挖野菜的日子。

­奶­­奶­做面条不光是给我一个人吃,所以全家人都很盼望我去;我去了他们就可以吃到柔韧的白面面条。家里人口多,­奶­­奶­每次都要擀很多面条。我静静地坐在灶堂里烧火,卖力地拉动风箱,风箱里鼓出来的风把灶柴火烧得很旺,火光映照着我的脸蛋,烫呼呼的让我觉得陶醉。

­奶­­奶­身形高大,身板笔直,在硕大的案板前面泰然站立,把一盆面粉全部倒在案板上,用手在面粉堆里划出一个坑,仿佛白雪皑皑的日本富士山。浇上水,和成团,用力地揉成一团,用擀面杖压平,慢慢擀开,一直擀成一张薄薄的面皮,非常宽阔,能铺满两三平米的案板。

我眼巴巴地望着­奶­­奶­,用力拉动风箱。锅里的水扑嘟扑嘟翻动着雪白的浪。­奶­­奶­把面切成细细的面条,一绺一绺抓在手里抖动,柔韧的面条在她手里舞动,我的心也随着舞动。­奶­­奶­看看我,沧桑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抓起长面,在空中划一个漂亮的弧线,丢进锅里。面条就在锅里优美地荡漾。

­奶­­奶­笑呵呵地说:“我的儿,烧起来!”我便更有了气力,甩开膀子拉动风箱。­奶­­奶­把她挖来的野菜和自留地地里摘来的芫荽、韭菜都洒进锅里,白莹莹的面条和绿生生的菜蔬在锅里翻滚,我的口水在嘴巴里汹涌。

­奶­­奶­不管我叫孙子,而是像称呼我爹一样叫我儿。我喜欢这个称呼,只要是­奶­­奶­给我的,我什么都喜欢。在我很小的时候,­奶­­奶­经常把炒好的蚕豆嚼碎了塞进我嘴巴里,我吃得津津有味,弄得小脸蛋上到处是蚕豆末子。娘一再反对,说这样喂娃娃不安全,但­奶­­奶­白了我娘一眼,说:“你自己还是个娃娃呢!你懂个啥?”说着话就把嚼好的蚕豆塞进了我的嘴巴里,我吃得吧唧吧唧响。

娘对­奶­­奶­这样哺育我一直耿耿于怀,生怕年老的­奶­­奶­身体里潜藏着什么疾病,不小心传染给了我。但是­奶­­奶­一直都很健康,除了后来眼睛有了白内障渐渐失明之外,一直很安康,到了七十多岁的时候寿终正寝。在我去了城里之后的日子里很少见到我亲爱的­奶­­奶­,后来便永远地分离了。我怀着无限的怀念走过人生的每一个日子,常常觉得童年最幸福,因为那时候我没有忧愁,只有­奶­­奶­给我的无限疼爱。

­奶­­奶­做好了面的时候,家里人就都赶来了。­奶­­奶­用双手拍拍沾满面粉的衣襟,冲我嘴笑的姑姑喊:“尕四姐,去把你大哥和嫂子叫来,一块儿吃饭吧。”

小姑姑白了坐在灶堂里的我一眼,愤愤地瞪着我,嘴巴里嘟囔着:“我刚刚从地里拔草回来,也不知道让新源去喊他爹娘。”

这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姑姑永远也不敢违拗我­奶­­奶­的意思。因为我­奶­­奶­雷厉风行,她做出的决定没有人能够反对。如果小姑姑不马上出去喊我爹娘来吃饭,­奶­­奶­一定会看见什么就拎起什么来招呼在她这个最小的闺女头上。

我小姑姑名字叫秀桂,但长得一点也不像名字那样好看,我一直都想喊她的名字而不愿意叫她姑姑。家里没有一个人叫她的名字,都管她叫尕四姐儿,因为她是家里第四个女儿。

“尕四姐,我去喊我爹娘。”我说着就冲出了灶堂,直奔我家里。我听见我姑姑在我身后大声地喊:“狗日的,你叫我啥?”

我爹娘刚刚从地里回来,娘挺着大肚子正准备做饭,她的背上是我的妹妹,虽然两岁了依然动不动哇哇乱哭,娘没有办法,除了睡觉的时候,不管做什么都用一根宽宽长长的布带子把这个丫头绑在自己后背上忙忙碌碌。后来我妹妹长大了,长相标致,如同我娘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头不高,腿有点儿向外拐,我妹妹就常常埋怨是我娘那个时候把她绑在背上害的,娘什么也不说,但是每次妹妹这样说起的时候,我都看见娘眼睛里泪花闪闪。

我爹正忙着给家里的牛羊添加草料,浑身上下都被土和草沾满了,就像一个从土里面钻出来的土行孙。

我喊了爹娘一道儿去­奶­­奶­家里吃长面。路过莲花姑娘家大门口的时候我看见莲花正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她的老态龙钟的­奶­­奶­站在她身后,从她头上捉虱子。

她的身影飘进我眼里,害得我吃饭的心绪全没有了,行尸走­肉­一样跟在我爹娘后面走进了­奶­­奶­家宽大的院子。

我的童年无限幸福。我不仅得到了我爹娘和­奶­­奶­的疼爱,也得到了莲花姑娘给我的美好爱情。那份纯洁的情感激荡在我的心里很多年都没有消散,我一直以为我将来一定会赶着毛驴车把莲花娶进我的家门,为我生儿育女,跟我白头偕老。这样的想法占据着我的情感世界,让我心旌荡漾地走过了十年。

在我走过人生中最初的那十年之后,我再也没有得到那样轻松和快乐的日子。那十年中我学会了很多东西,爹娘的勤劳和忠厚以及与人为善的品质都深深地影响了我,他们从来没有很正儿八经地教导我该如何做人,但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一个好人的全部品德,所以我一直认为是我的爹娘教育了我,成就了我。在我以后的人生当中遇到了很多事情,正是遵循着当初从爹娘身上学来的那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和原则,让我渐渐成了一个深受朋友和亲人爱戴的人。我从心底里感激我的爹娘,永远都觉得我欠着他们的恩情,一辈子都还不完。

我爹是家里的长子,是我爷爷­奶­­奶­的第二个孩子。我的大姑姑那个时候已经远嫁,家里的事情早早地就落在了我爹肩膀上,从七岁开始我爹就独自外出给生产队放羊牧牛挣工分儿,一直到十七八岁都没有回家几次。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了他二十四岁的时候,一次外出牧羊,在草原上的一间小屋外的草地上看见了我娘。我娘那时候十七岁,正和弟弟在雨后的草地上捡蘑菇,她的身影像草原上的花朵一样飘忽着从我爹的目光里闪过,我爹怦然心动,就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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