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和弟弟看到一个巨大的白蘑菇,奔过去捡起来的时候忽然发现蘑菇下面盘着一条大蛇。我娘惊魂未定大呼小叫的时候,我爹飞身过来,扬起马鞭甩过去,用马鞭的尖儿把蛇卷了起来,在空中划出一个银白色的光环,蛇就被丢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的舅舅拿起一块石头要去把蛇砸烂,我爹就把鞭子横在我舅舅面前,威严地说了一句:“住了!饶它去吧。”我舅舅就不敢动了。我娘那个时候偷偷瞅了一眼我爹,发现他眉目俊朗,气定神闲,我娘也就芳心暗许了。那个时候正是来提亲的人踏破门槛的时候,我娘为此懊恼不已,于是看看我爹,羞红了脸,飞奔着在草原上跑走了。
后来还是我大姑姑神通广大,找到了我娘的家,送了些红枣和桃酥,就把我爹娘的事情定下来了。
爹和娘的故事我一向神往,那个时候在草地上放羊也常常想着突然出现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采蘑菇遇见大蛇,那我就可以英雄救美,获得芳心。但我也有一点点担心,不知道如果真的出现了那样的事情,我该怎样安排我的莲花姑娘。其实我也就是想想而已,因为爹可以用马鞭把蛇卷起来,我在山坡上练了很多日子,都没有办法用马鞭卷起东西来,有几次我甩开马鞭的时候,什么也没卷着,鞭子还飞到了几米远的地方,气得我直想哭。我觉得我家里的优良传统在我身上几乎丧失殆尽。
我家祖上据说是南京人,明朝的时候受了祸乱举家被发配到青藏。这是我长大以后从家里的宗谱上看来的。这个说法跟我后来了解到的历史事实基本相符合。在我到了省城之后就听说那里的很多人家都是明朝的时候受到祸乱到了那里安家落户的。
我的爷爷曾经是军阀马步芳手下的一个小卒,在省城西宁的教场街里练过兵,在饮马街饮过马,也在营房街驻扎过。据说更早的时候血气方刚,一个人东进去找活计,在路上被马步芳的军队抓了壮丁。
爷爷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但也是轰轰烈烈的人。到了马步芳的队伍上,跟着马步芳的队伍在城里过了几年混吃混喝的日子,后来便当了英雄。据史料记载,“七七”事变后马步芳致电国民政府请缨抗战。蒋介石答应一个师的建制,于是马步芳任命其堂叔马彪为骑兵师师长,拼凑湟源、乐都等地民团编成师从西宁、凉州出发,开赴关中,奔赴豫皖,直接和日本侵略军进行了七年多的殊死战斗。我爷爷因为有着精湛的骑术,便成了马步芳骑兵师的一个小卒,挥动着大刀在华北平原上跟日本鬼子进行过殊死搏斗,并且参加了最著名的淮阳之战,大刀片子砍杀鬼子无数,击毙司令铃木,省城西宁为此专门举行过庆功大会。这支骁勇善战的骑兵队伍驰骋疆场,让日本人闻风丧胆,有一种说法是日本人当年未能进取陇地以西,就是因为惧怕马步芳的骑兵。在我长大之前我从来没有在书本中看到过关于这支队伍的描述,我所知道的仅仅是马步芳是军阀,祸国殃民。但历史终归是历史,很多事情会被人记住和传颂,在我生活过的那个地方,关于马步芳和他的队伍的传闻种种,在我看来他的队伍并不全是乌合之众,也有过轰轰烈烈的壮举。至少,当年的侵华日军指挥官冈村宁次在其作战记录中,用“恶战马彪”形容与骑兵师的战斗。
我没有从爷爷嘴里亲耳听到他的这段经历,也许听到过,但是我没记住。因为爷爷在我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那一天正好是一九七六年的十月一号,举国欢庆的时候我家里哭声震天,痛悼爷爷的故去。
爹跟我说,爷爷跟他说过,在马步芳队伍里的时候军纪很严明,不准随便在街上欺负老百姓,更不准随便抢人钱财掳人ℚi女,否则一定枪毙不饶。这跟我后来在历史书上看到的多少有点背离,当初我并不理解,但后来也就渐渐地明白了。
爷爷在的腿上留着七八个弹孔,在我模糊的记忆里,爷爷的腿上伤口处新长出来的肉瘤就像扣子一样密密麻麻地排在干瘪的腿上,记录着他的半辈子军旅生涯。负伤严重的爷爷回到省城,无所事事。后来爷爷的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弟弟在湟源县的街道上跟当兵的发生争执,被马步芳的士兵当街挑死,肠子流了一地,哀号了两三个时辰才痛苦地死去。我爷爷知道了,便骑着战马飞奔着赶过去,那些人已经走了,爷爷义愤填膺,当场扯下身上的军帽和军服,从铁匠铺换了一把闪着冰冷的寒气的战刀,拎着刀子直冲湟源驻军的地方。
“老子在沙场砍日本人,你们这些龟孙子砍我兄弟?”爷爷拎着大刀,一瘸一拐地走到驻地,威武地站在那些士兵面前,冷风吹得他的头发哗哗作响,吹得他手里的钢刀嗡嗡作响,吓得那些兵娃子们的骨头咔咔作响。我不知道爷爷经历了怎样的一场血战,只听说爷爷红着眼睛浑身鲜血地从军营里走出来的时候,除了那几个作恶的人躺在地上抽搐之外,没有一个人敢阻挡爷爷。爷爷再也不敢回军营里了,当下就骑着战马回到家里,叫上其他四个兄弟,连夜举家带口往西跑了整整一千里,就到了我的故乡都兰县,在那里安营扎寨,开始了后半生的日子。
在我心里爷爷是一个英雄,就算他曾经杀人越货,那也是我的英雄。
爷爷到了都兰之后,在草原上看上了像山花一样的烂漫的我奶奶,并且按照当地的风俗,骑着马从奶奶家里的帐房中把我奶奶抢了出来,就成了他的妻子。奶奶是藏族人,但从跟了爷爷之后渐渐地就穿上了汉民的黑袍子,只是在头发里面编一些红红绿绿的毛线,这一点上还能看出来她是从帐房里走出来的牧民家的闺女。到了奶奶去世的那一天,她花白的头发里依旧编着几根绿色的毛线。
爷爷在生命里最后的那几年一直不顺利,命运多桀。有一天从地里干活回来,火辣辣的太阳正烧着大地。爷爷倒了一盆凉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一把脸,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见青藏高原湛蓝的天空和他的九个儿女。变成瞎子的爷爷在我出生之后天天把我抱在怀里,不住地亲着我的脸蛋,用他的钢刺一样尖锐的胡子扎着我的粉嫩的脸蛋,我起初是哇哇哭,习惯了就咯咯笑。爷爷最喜欢和奶奶一样嚼豆子喂我,因为看不见,总是把嚼好的豆子塞到我鼻孔里和耳朵里,弄得我满脸都是豆子。
我娘后来跟我说,最不能容忍的是我爷爷把我抱在怀里,我拉了屎尿爷爷也不知道,我就把自己的屎抓起来吃,弄得满身满脸都是。我娘就不让爷爷看着我,可是爷爷死活都要抱着我。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躺在炕上紧紧抓住哇哇乱哭的我,黯然无神的眼睛里流出了混浊的泪水。我奶奶说那一天爷爷一定会离开人世,因为我的哭声比任何时候都响亮。爷爷离开了,我带着孝帽穿着孝服跪在地上给爷爷送终之后就再也没有吃过自己的屎。
我从我娘的嘴里知道了这些事情的时候一点都没有怨恨我的爷爷,只恨自己那时候太小,没有记住我爷爷的模样儿。那时候家里太穷了,爷爷连一张照片或者画像都没有,这成了我生命里永远的缺憾。
二十多年之后再说起这些事情,娘说我爹现在的样子就是我爷爷当年的样子。我专注地盯着我的慈祥的爹看了很久,总觉得爷爷不会是这个样子,不然做不出那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儿来。
那天我跟在爹娘后面去我奶奶家里吃长面的时候,娘在路上问我:“我的儿,你奶奶擀面条的前头可是坐在院子里捉虱子?”
我点头。
“她的手上可是沾满了虱子的血?”
我点头。
然后我娘就忽然立住了脚,说:“我不去吃了。你们爷儿俩去吧。”说完她就挺着大肚子开始往回走。我爹没有阻拦,但是我知道我娘肯定是怕我奶奶手上的虱子血沾到了面条里。就赶紧说:“娘,我叫奶奶洗手了哩!我浇水,她用碱面儿洗得干净着哩!我瞧得清楚,洗下来好多好多黑水水。”
娘就笑了,拉着我的手说我儿懂事了,知道干净了。我们一家三口和我娘肚子里的那个还不知道是弟弟妹妹的家伙一同向奶奶家里走去。
但是那天我们没有吃面,因为进门的时候我们看见全家人都没有吃饭,围在院子里看着我的四叔。那个曾经在十四岁的时候还光着ρi股在院子里滚铁环玩儿的人。四叔现在二十岁,但是看上去一脸菜色,神情猥琐,还动不动就要用双手夹着我的头硬生生把我揪起来,说那样子长得快些。我知道那是胡扯,肯定是他为了找到已经长大可以随意折腾小娃娃的那种快感而捉弄我。我什么都不说,但是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我根本不关心四叔,就径直朝厨房里跑去。厨房里没有一个人,锅台上摆着大大小小七八个碗,里面是盛好的面条。我端起一只粗泥大碗就走出了厨房,准备去看看热闹。我奶奶在人群里瞧见了得意洋洋走过来的我,这一回她把平常施展在我小姑姑身上的绝技送给了我:随手捡起一块晒在墙角准备冬天当柴火烧的干牛粪向我丢过来,牛粪呼啸着飞来,正好打在我的脸上,把我砸了个跟头,手里的碗落在地上咣当一声碎了,面条撒了我一身。
我撇开嘴就哭了,这时候我从围在四叔身边的那些人的腿中间清晰地看到,我四叔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嘴巴里喷出了一口红艳艳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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