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的娘其实长得很好看，从我的判断来看，按照莲花姑娘目前的姿­色­，她到了她娘这个年龄的时候一定长得比她娘难看些。这让我觉得有些悲哀，觉得自己的命运不如莲花的屠夫老爹好。

但我那个时候就已经具有很强的判断力了，从莲花家里现在的情况来看，美丽和聪明都改变不了生活，过日子还得踏踏实实靠双手。莲花的爹聪明绝顶，莲花的娘美丽无双，莲花家里的生活穷困潦倒，除了莲花的­奶­­奶­一直守着的那个炕头柜子，连一样像样儿的家具都没有。那个柜子据说是莲花­奶­­奶­当年的陪嫁，有一些年头了，油漆脱落了，变得斑斑驳驳的就像那个老太太的皱巴巴的脸。但是那个柜子里藏着许多让我牵肠挂肚的好东西，桂圆红枣不必说了，据说还有一种叫做葡萄­干­的东西，莲花的­奶­­奶­将其珍藏了七八年，每逢过年给故去的先人们熬拜祭用的献茶的时候才在里面放一两颗，平常日子里就连她最疼爱的小孙女莲花都得不到一颗。我曾经尝试通过我的伶俐口舌来打动老太婆，送我一粒葡萄­干­尝尝，但终究未能如愿。老提阿台已经放话出来，那些葡萄­干­谁也不能吃，就算将来她死掉了，儿孙们也要留着那些葡萄­干­给她烧献茶。

莲花的家是一个很经典的农村家庭。除了那个抠门的老太太，还有莲花的慵懒的爹娘和两个正在茁壮成长的哥哥，吃得比自己挣来的还多；门口蹲着那只瘦骨嶙峋的黄狗，跟我家的藏獒的一条腿一般大小，饿得摇摇晃晃地，看见人就摇着尾巴讨吃的，根本算不上称职的看家狗；莲花和她姐姐是丫头，出门总要穿衣裳，也是一笔开销，所以家里的日子似乎一直都清贫得很。但秃头屠夫一向快活得很，平常总在屋檐底下晒太阳，日光浴把这个­干­瘪的老头养得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到了年关就拎着血迹斑斑的尖刀，挨家挨户地给人家杀猪，请他去的人家作为酬谢往往要送他一条猪­肉­和一些内脏。那些日子屠夫吃得满脸油光发亮，他家里的每个人也油光发亮，连一年到头卧在炕头不起来的老太太也满脸油光，笑眯眯地逢人就说她这辈子没白活，养了一个能­干­的儿子。屠夫每次听到了就业笑眯眯地说他这辈子没白活，让妻儿老小都过上了幸福的日子。

屠夫每回给人家杀猪，总要把猪腰子要回去。女人们就笑呵呵地问他：“要那么多腰子­干­啥哩？臊腥腥的有啥好？”

屠夫眯着眼睛望着那些饱满的年轻女人，贼兮兮地说：“想知道好在哪里不？”

女人们就笑成一片，男人们就恶狠狠地瞪着屠夫。那种眼神我看不懂，也不想看。除了他是莲花的爹之外，屠夫的事情一个跟我没有什么关系。这个没出息的人平常日子里非常敬重我的­奶­­奶­，也从不跟我娘开玩笑。我每次看到他跟人家笑成一片，就觉得他简直不是一个男人，把婆娘娃娃饿成高粱竿儿，一年到头除了年关那几天之外一直都瘪着肚子，走路都摇摇晃晃。但我也有点儿欣赏秃子那种快乐的襟怀，在我看来，过日子总是需要一种快乐的心情。我一向快乐，所以我觉得我在那个乡村里幸福无双。

年关已经过去了，年底分的那点口粮也吃得差不多了，这就意味着度莲花一家人即将开始长达六七个月的没有口粮的日子。莲花跟着我和我­奶­­奶­挖来的野菜完全填不饱他们一家人的肚皮，莲花成天跑到我家里去，一边假装跟我说话，一边用神秘的眼光偷偷地往我家的厨房里看。

我透过莲花的那个看上去很神秘的眼光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内心，知道她的肚子一定很饿，就跑到厨房里去，拿了馍馍和煮好的洋芋，塞进她的脏兮兮的手里，她赶紧接了，冲我谄媚地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她的牙齿在太阳底下发出淡蓝的光泽，映照着她贪婪的脸蛋，看上去就像草原上的母狼。

我只接济莲花，因为她将来要成为我的老婆；我爹娘接济莲花的爹娘，但她家里像是一个无底洞，这几年从我家借走的粮食大概可以够我们一家人吃上一年。到了年关之后，莲花的爹又来借了几次粮食，我便忍不住了，有一回怒冲冲地朝他喊道：“我家的粮食也不多了，往后可不给你了。”

秃子笑嘿嘿地看着我，说：“这个小没良心的，过几年就要当我的女婿了，还这么价对待老丈人。”

我娘听了就呵呵地笑着对我说：“我的儿，那娘是不是该为你准备个小板凳了？”

我知道娘说的是我打算让莲花踩着小板凳上炕的事情，脸蛋就红了，低下了头，竟然忘记了屠夫，等我抬头的时候他已经拎着半袋子麦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气急败坏地在地上跺了一脚，硬邦邦的泥地震得我的脚隐隐作痛。

“厚脸皮的秃子！”我骂道。娘就瞪我一眼，严厉地说：“是这样称呼大人的么？”

我赶紧低下头，把更多要说出来的骂秃子的话都收进了肚子里。娘拉着我的手走到屋檐底下，坐在一个装着麦子的麻袋上，拍拍那个麻袋，说：“咱不是还有这么多哩么？咱挣得多，吃得少，让莲花家里也吃饱些，不好么？”

娘一说到莲花，我自然就开心了，也情愿了，在娘的怀里郑重地点点头。娘轻轻地在我的脑门上拍了一巴掌，骂道：“没出息的娃娃，说到女人就啥都愿意了。”

“说到莲花我就愿意，别人可不成！”我表明立场。

“那胖子杨占财的闺女杨文萍呢？你可愿意么？”娘问，娘看我没有回答，就说，“心地宽厚些，能帮人的时候就帮一把，谁没有难处呢？”

娘的话高深得很，我听不懂，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就转了话题：“那我呢？你帮些啥？”我心里想的是如果娘痛快地答应说帮我，那我就求娘赶紧找莲花的爹把莲花嫁给我，也免得在她家里挨饿。

娘看着我，拍拍我的脑袋，笑ⅿⅿ地说：“娘已经帮了你很多年了。你知不道么？”

我知道娘养了我很多年，却一点也不知道娘还在这些年里帮了我很多，就愕然地望着娘。娘看穿了我心里的迷惑，笑ⅿⅿ地说：“自打你被我从要饭的人手里换回来之后，把你当成手心里的­肉­，叫你活得滋润着哩！难道不是帮了你么？若不是这样，现如今你说不定还是个小乞丐哩！”

我的脑袋里轰然作响。怪不得我对两岁以前的事情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呢，凭我的聪明原本不该如此的，却原来我根本不是我娘生的娃娃。我的心里泛起一阵悲哀，但很不甘心，就很仔细地盯着我的娘亲的脸，希望能从她的表情里寻找出一些她说谎的蛛丝马迹。但是娘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破绽，她用正经的眼光瞧着我，笑ⅿⅿ地不说话。

“怪不得你还要生一个呢！原来我不是你的娃娃。”我心里的悲伤浓重地郁结在嗓子眼儿上，很快就要化成泪水汹涌而出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身上散发着雪花膏的香味儿的美丽娘亲竟然不是我的亲娘，一向自命不凡的我竟然是一个逃荒的小乞丐。

“娘，你拿啥换我回来的？”

“馍馍。两个念白面馍馍换回来一个黑脸娃娃。”

“娘，怕是你记错了吧？换回来的是周新莲吧？肯定不是我。”我指着屋子说。我的妹妹周新莲正在炕上睡大觉。她一天到晚哭喊，难得有清闲的时候。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已经有大半相信娘说的是真的了。我相信娘不是一个没有分寸的人，不会像别人的娘一样开这种庸俗的玩笑。

“真的是逃荒的养不活你了，就两个馍馍换给我了。不信问你爹去！”娘说得一本正经，还让我去问我爹。我爹从来不说半句谎话，娘叫我去问我爹，那就意味着这件事情是板上钉钉了，那我也就不用问了。我没有想到幸福地生活了差不多五年的我竟然是一个用馍馍换来的娃娃，而且就值两个馍馍。

“娘，真的就用了两个白面馍馍么？没有加上别的东西？连个黑面馍馍和­鸡­蛋也没加上？”我是那样的不甘心，心里充满着悲苦。

娘摇摇头，我就失声痛哭起来。娘呵呵地笑了，然后大声地笑起来，正要跟我说话，忽然间她的肚子就痛起来了，赶紧弯下腰去，蜷缩在麻袋上。

我慌张地去扶我娘，不小心碰到了娘的肚子，娘皱着眉头一声哎哟，在我的脑袋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小心着点，碰到肚里的娃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