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是好心扶我娘,但是娘的一巴掌将我的好心击得粉碎,我重新大声地哭起来,转身就朝大门外头走去。
“我的儿,去哪里?”娘在屋檐底下喊。
“哪里来的去哪里。”我的心几乎碎了。
“身上还穿着我做的衣裳哩!”娘似乎没完没了。
我回头看看娘,她斜斜地靠在麻袋上,在明媚的阳光里笑盈盈地望着我。我觉得我的世界塌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浓浓地郁结在心头。我气呼呼地从身上脱下外衣,丢在院子里,转身就往外走。
“棉衣棉裤呢?都是我做的,你来的时候可是光身子的。身上除了泥垢啥也没有。”娘不依不饶,我彻底绝望了,便脱下身上的棉衣和棉裤,看看自己的脚,把鞋子也脱下来丢到了地上,赤条条地站在院子里,无限留恋地回头望了一眼我的娘亲,迈开大步朝院子外面走去。后来娘说,那天她就看出来了,她的儿子将来一定是一个很有自尊且成就不凡的人。
我走出院子的时候心里想着是不是可以暂时去莲花家里借宿一下,找一套莲花哥哥的破衣裳穿上。我已经是接近五岁的人了,不可能就这样光着身子在人世间飘荡。想到这里,我心里涌起一阵凄凉,没想到我竟然沦落到要去穷光蛋老杜家里去借破衣裳遮羞的田地。这时候我看见莲花姑娘远远地朝我们家跑过来,在泥土大路上跑出一连串白色的尘土花。我顿时羞了,呼地蹲在地上,用手遮住了重要部位。
莲花姑娘急匆匆地跑过来,但忽然就笑了:“周新源,你脱光了在黄土里游泳么?”
“你嘴,老子心里难受着哩!”
莲花忽然就不敢说话了,但很快又开口了:“我也难受着哩!”
“你不是穿着衣裳的么?还难受啥?”
“我娘叫高老头捉去大队里批斗了。”莲花说着就哭起来。
“都啥年头了,有日子没搞批斗了,怎地又开始了呢?”我娘不知道啥时候出来了,手里拿着我的棉衣棉裤,“赶紧穿上吧,我的娃。娘跟你说着玩哩。你赶紧穿上,娘去看看莲花的娘。”
我的心里充满了感动,不过也有些埋怨。我觉得娘真的没有分寸,这样的玩笑居然也开了出来,严重地伤害了我的心灵。这个没有分寸的玩笑差点害得我去老杜家里借衣裳,丢了我先人的脸面。我狠狠地瞪了娘一眼,娘忽然尖叫一声,说:“哟,不成。新源,娘不能去,快去叫你奶奶去。娘肚里有娃娃,高老头保不准还要批斗我哩!”
我穿了衣裳牵着莲花的手飞快地奔到我奶奶家里,看见我奶奶正敞开怀坐在阳光里捉虱子,便将事情说了。奶奶不紧不慢地穿好衣裳,在沾满虱子血的手上吐了一口口水往花白的头发上一抿,左右手分别牵了我和莲花,说:“走,悄悄去。狗日的高老头胆敢批斗我儿的丈母娘,奶奶给你做主哩!”
莲花的娘据说是罪有应得。那是我们乡村处在人民公社时代的最后一年,劳动是集体劳动,收获是集体收获。除了自留地里的收成之外一切粮食和东西都是集体的。莲花的娘在生产队里挑选第二年的麦种的时候把队里的麦种子偷偷藏进了裤裆,打算带回家充饥,却被人发觉并且秘密告诉了高老头。高老头有些日子没有威风凛凛地站在大队的麦场上搞批斗大会了,这一次捉了典型,毫不犹豫地当场扯开了莲花的娘的裤裆,麦种子哗啦啦地落在地上,人赃俱获。
莲花的娘当时就吓懵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喊着乞求高老头开恩:“队长,娃娃们饿得很哩!往后再不敢了,饶了我去吧!”
“往后?没有往后了,一次就把你的风收干净咯!损公肥私,偷吃无产阶级的麦种,想破坏明年的生产哪?破坏生产就是破坏无产阶级革命,是人民的敌人,对待敌人要像冬天一样严寒!”过去十年里高老头每每这样说起的时候,面前鸦雀无声。阶级与革命对于那些纯朴的乡亲来说,仅仅是一个已经听了十多年却依旧一头雾水的概念,还不如麦子洋芋来的熟悉。
莲花的娘被高老头叫来的两个青年人拽着胳膊拖到了打麦场上,她的裤裆里的麦子撒了一地,虱子和麦子一起在黄土大路上欢快地歌唱和跳跃,很多婆娘娃娃们就跟在她的身子后面捡拾从裤裆里来掉出来的麦子。
莲花得娘真的受惊了,竟然尿了出来,尿水在黄土大路上拖出一道湿的痕迹,里面零零散散地嵌着些麦子。娃娃们伸手去捡,婆娘们便制止了:“有尿尿哩!莫捡了,埋起来。过些日子就发芽了,有了尿尿滋润,明年一定长成一棵好苗苗。”于是大家就都用脚推着被莲花的娘的尿水沾湿的黄土盖住了那些麦子,穿暖花开的时候大路上果然长出了一行翠绿的麦苗。大家都格外关注那一行麦苗,谁也不去踩踏,也不叫牲口们啃食。这一年里就实行了包产到户,生产队成了大家的一个记忆,但是谁也没有忘记曾经发生的那些事情。秋天的时候,大路上的那一绺儿由莲花的娘播种和灌溉出来的麦子成熟了,长出金灿灿的穗头压弯了麦杆儿,大家都笑着说现在自主耕种,谁种的归谁,那一行麦子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莲花家里的粮食,听莲花说他爹收了麦子回家的时候一个劲地夸已经变得有些疯癫的婆娘:“狗日的懒婆娘你还真行哩!一泡尿在大路上尿出这么一堆粮食来,赶明儿去自家地里尿去,尿出一片绿莹莹的好庄稼来,咱也弄个万元户当当。”
事情的结果是莲花的爹因为那一绺麦子开心了,但莲花的娘有些疯癫了。
我奶奶拉着我和莲花到了打麦场上的时候,那里已经攒动着无数的脑袋。高老头站在人群前头,双手叉腰,声嘶力竭地喊着口号声讨着莲花的娘。莲花的娘像一滩泥一样倒在地上,耷拉着脑袋,头发散乱地挂在面前,遮住了她的脸蛋。尿湿了的裤子上沾满了黄土,好像穿着一条绣着金龙的官服。
“狗日的高老头,还让人活不啦?”我奶奶大声地喊着,拨开人群往前冲去。乡亲们就自动分开,留出一条通道来。我奶奶牵着我和莲花豪迈地走过那条通道,奔到高老头面前,威风凛凛地站定了。高老头讪讪地往后闪了闪,说:“周妈妈,好教你知道,这婆娘竟然把大队的麦种子往裤裆里装,是个贼婆子哩!”
这时候光头屠夫也来了,他先前去了别的大队帮人家杀猪,回到家里听说了婆娘的事情,就急匆匆地赶到了打麦场。高老头看见老杜手里拎着一把沾满猪血的尖刀冲过来,心就寒了,赶紧闪到我奶奶背后。
屠夫上前去,拎起自己的婆娘噼噼啪啪打了几个耳光:“日你先人的臭婆娘,丢死我家的人了。”
莲花的娘号啕大哭起来,连话也挣脱了我的手,哭喊着冲到她娘身边,抱着娘亲娃娃地喊。我奶奶也朝莲花的娘走去,高老头想伸手拦住我奶奶,他似乎知道这件事情只要让我奶奶Сhā了手边不好办了。我奶奶伸手将高老头一推,队长就差一点摔倒在地上:“闪开了。”奶奶说着,将莲花的娘从地上拉起来,“喊啥?肚子饿就勤谨些,劳动的时候多下些苦,还能饿到肚子么?起来,跟周妈妈回家去。不就是拿了一些麦种子么?回头我周妈妈给你还上。瞧谁敢批斗你哩!”
莲花的娘想烂泥一样被我奶奶揪起来,她的裤子被扯破了,站起来的时候露出白花花的ρi股,人群里一阵哄笑。我奶奶瞧见了,将自己身上的褂子脱下来保住了莲花的娘的ρi股,冲着人群里骂道:“很好看么?回家看你老娘去!”人群里便没有人敢笑了。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奶奶便是乡村里的皇帝,没有人敢得罪我奶奶,就连队长高老头也拿我奶奶没有一点办法。我随在奶奶身后,豪迈地走过高老头面前,发现他正在恶狠狠地瞪着我。
“瞪我干啥?很好看么?回家瞪你老娘去!”我学着奶奶的样子对高老头说,高老头似乎是忍无可忍了,跳过来伸手就往我头上抓去,我尖叫一声闪开了,从人群里钻出来径直朝我家跑去,嘴里不停地喊着:“杀人啦,杀人啦,狗日的高老头要杀人啦!”我听见人们在我身后愉快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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