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了五年无忧无虑的日子，那时候我的眼睛里只有我的爹娘和­奶­­奶­，我的心里只有莲花姑娘。别的事情我不怎么在意，也不会去关心。春天里我的二叔周秉娶了一个漂亮的藏族姑娘进门，沉寂了半年的家里多了些笑声，­奶­­奶­也重新常常在阳光煦暖的日子里坐在太阳底下敞开衣裳捉虱子。我知道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就像我和莲花姑娘的关系一样，恢复到了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时候那样。莲花的娘因为先前被批斗和扯破了裤裆，变得有点不太正常，但大多时候都还像往常一样没什么疯癫的迹象。我偶尔也会想起我的四叔，有时候甚至深深地期望他能像以前一样用宽厚的双手夹住我的脑袋把我高高举起来，但这永远也不可能了；我也希望五叔能再带着我去抓鸟雀摘野果捉狐狸守麦场，但这也都不可能了，所以我常常感到失魂落魄，感觉到一点点人世间的苍凉。

但我毕竟成长着，在苍茫的青藏大地上，我就像雨后的蘑菇一样滋滋地长大，除了放羊之外还可以跟着我的爹娘到田里­干­活。

这一年的夏天到来之后，生产队这个叫法就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改成了村。公社不见了，合作社也没有了，有一种我当时一点也不明白的叫法叫做包产到户。村口老树上的那口破钟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响起过，人们再也不用像羊群一样杵在同一片地头磨洋工了，家家户户都有了自己的土地，开始了自己的生活。无产阶级的文化大革命也彻底地告别了我们的生活，我们再也没有听见那些震撼人心的口号，只有墙上那些用白漆画出来的圆圈里写着的醒目的标语还在烈日下闪着刺眼的光芒。人们也没有了什么顾忌，贮备起来准备冬天取暖用的新鲜牛粪就被贴在墙上的那些红字标语上晒着，再也没有人担心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我的勤劳善良的乡亲们不懂革命，却懂得日子要靠双手和汗水创造，所以依旧埋着头在黄土地上辛勤耕耘。高老头依然是村长，但已经不再像往常那样威风了，也像大家一样佝偻着身子在自家的田地里日夜无休地劳动和流汗。我家里分到了三十多亩地，爹娘便一刻也难得休息了，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已经是家里的一口壮劳力了，因为我跟着我的身形方挺的爹和大腹便便的娘下地­干­活，一天也能除完一大片地里的草，还能独自去堵上给田地里浇水的坝口。

莲花的爹最遗憾的就是自己的婆娘偷麦种偷得早了些，如果是在这个夏天之后去偷，便不会被批斗，也不会疯癫。

高老头大约是没有适应生活的巨大变迁，除了劳动之外很少说话，也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呼来喝去了。内心的失落让他对一且都失去了兴趣，连计划生育也顾不上抓了。村里的适龄­妇­女们就抓紧时间赶紧把肚子鼓了起来，准备趁着高老头不留神的功夫多生几个娃娃出来。包产到户了，对于我们那个偏远的乡村来说，需要很多劳力才能在黄土大地上创造出简单的幸福生活。那个时候大家都抵触计划生育政策，我的爹娘也是抵触大军里面的中坚力量。后来的事实证明，如果我的爹娘那个时候果断地停止生育，我们家便不会有那么多的苦难生活；但是如果不是离开家乡到了省城，我们家里的生活一定非常幸福。我的家乡至今仍然是一个贫困的西部山村，没有现代化的机器耕种，没有科技可以依靠，也没有了劳力。二十年的计划生育政策让那里成了一个老人的世界，一个孤独的世界，很多田地荒芜了却没有劳力可以把田野变得如同我小时候那样碧绿，所以直到今天我都以为，对于那些地处偏远地区的老百姓来说，计划生育是一场灾难。他们除了把生产出来的粮食交给国家之外，不曾向国家索要过一针一线，他们的肩上扛着国家，自身的生存和繁衍生息完全依靠着自己的双手来创造和完成，他们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大地和国家，却由于国家的一项政策而失去了未来和希望，只剩下一群老人在被遗忘的大地上默默耕耘。

“我儿长大咯！”我娘挺着大肚子笑盈盈地说。那时候娘的青春的脸上什么时候都荡漾着震撼人心的微笑，我特别喜欢娘的那种微笑，我很希望我偶尔尿炕的时候我娘也能送上那样一个迷人的微笑，我就可以嬉皮笑脸地把尿炕的事儿混过去了。但是我娘格外­精­明，脑子长得天衣无缝，每次只要我尿炕她看都不看就能从空气里感觉到那种暖烘烘的尿­骚­味儿，然有一定会举着笤帚圪塔追过来。大腹便便的娘紧跟在我后面追赶着，震得大地通通发颤，也吓得我常常连剩下的尿都尿在了裤裆里。爹远远地看着他的儿子和像孩子一样的老婆，嘿嘿地笑着，抽着旱烟，吧嗒吧嗒地吐出均匀而好看的烟圈儿。

我有时候会躲到爹的怀里去，爹就把我抱起来，像箭一样逃离娘的控制范围。我在爹的怀里咯咯地笑，耳边的风呼呼吹过，就觉得像腾云驾雾一样。逃离了娘的视线，爹就把我放在地上，抽一口旱烟，把嘴巴靠在我的头上，嘴里的烟就钻进了我的头发里，等爹的嘴巴离开之后，我的头上依然青烟袅袅，就好像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里的神仙。我就乐得咯咯笑，要抢过爹的旱烟吸一口，也把烟圈儿吐在爹的头上。爹就瞪大了眼睛很威严地问我：“有这样胡闹的么？是不是想我把你抱回你娘那里去啊？”我就不敢放肆了，那时候娘是爹的杀手锏，在我还没有彻底不尿炕之前的那些年里，爹一直就用这把杀手锏控制着他柔弱的儿子，有时候还威胁我给他拔胡子捶背挠痒痒，我恨得牙齿痒痒，但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乖乖地伺候着我的那个看上去无比憨厚其实骨子里极其滑头的爹。

我心里一直有一个期待，那就是某一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忽然发现我爹把炕尿成汪洋大海。如果这件事情顺利地发生，那我娘一定就会拿着笤帚圪塔去追赶我爹，我就可以在一旁瞧热闹了。抱着我爹逃跑我是做不到的了，但是我可以借此威胁我爹，让他也给我挠痒痒捶背拔胡子，把我给他的都还给我。有时候我又有点担心，我还没有胡子，爹在我脸蛋上拔来拔去一定会掐疼了我的­肉­。所以我又打算只让他捶背挠痒痒，不拔胡子。这个事情等我有了胡子之后再作决定。

但是爹一直都没有尿炕，我等了很久也盼望了很久，每天爹一起来我就跑去看他的被窝，里面暖烘烘的连一滴尿都没有。等了好些日子之后我终于不耐烦了，就想出了一个自己觉得天衣无缝的计划，并且当天付诸实施。

头一天夜里我就硬缠着要跟爹睡一个被窝，爹欢欢喜喜地搂着我睡了。爹搂着我，我感觉着爹结实的胸膛，想着自己的计划，兴奋得大半夜无眠。到了后半夜，我肚子里的尿憋得差不多了，爹的鼾声轰隆隆地震撼着我，我确定他已经睡着了，但还是不放心，用手指头抠抠爹的耳朵，爹没有什么反应，我心总中窃喜，轻轻掀开爹的被子，赤­祼­­祼­地站起来，冲着爹睡觉的地方撒了一泡尿。

尿了一半儿，我想及时收手把剩下的一半儿尿收回去，可是我立刻意识到这样做不成，因为只尿了一半儿的话我娘一看就知道不是我爹尿的，爹怎么会就尿那么一点儿呢？我决定完完全全地把一泡尿撒在爹身边，甚至有点儿恨自己昨夜喝的水太少了。我一边撒尿一边想象着娘明天早晨起来发现爹尿炕了，拿着笤帚圪塔开始满院子追打我爹的情形，我就忍不住笑了出来：“嘿嘿……哈哈……”

我的笑声让我自己吃了一惊，也让我爹吃了一惊，更让我那个已经怀胎十月的娘吃了一惊。

“我的孩哟，睡糊涂咯！站起来尿炕哩！”我爹说着就坐了起来，我惊得魂飞魄散，准备撒腿逃跑，但是我知道已经跑不掉了，因为娘惊呼了一声已经摸索着开始点煤油灯了。我听见了爹的那句话，就立刻想到了一个当时的孩子根本不可能想到的办法，我假装气定神闲，继续哗哗地尿着，然后打了一个冷颤咣当倒在炕头睡了，鼻子里故意发出呼呼的声音，就当自己睡着了。

爹娘借着煤油灯微弱的灯光惊恐地看着我，怕惊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