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地里挖了点洋芋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窗户里浓烟滚滚。我把竹篮子丢在地上，洋芋就从篮子里滚了出来，在地上欢快地奔跑着。我没有功夫搭理它们，冲进屋里看我的娘。我娘已经躺了三天了，这三天她一直抱着高高隆起的肚子不停地喊痛。我爹说我娘不会死，她要给我生一个弟弟。

我焦急地等待了三天，并且在这三天里充满了兴奋。如果我有了一个弟弟，我就会用心地养大他，就像我­奶­­奶­爷爷当年喂我那样嚼豆子把他喂得白白胖胖虎背熊腰，然后带着他到处招摇，村里的孩子们就没有一个敢惹我了。甚至在我心情不好或者和莲花姑娘闹了别扭的时候，我可以带着我的虎背熊腰的弟弟去四处找别人的麻烦，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打得落花流水。

我娘躺在炕上痛苦地喊着，满头汗水，就像刚刚出浴一样。­奶­­奶­站在炕上，手里拿着一只点着了的笤帚挥来挥去，嘴里念念有词：“观世音菩萨保佑我闺女，送子观音快快来！”她手里的笤帚熊熊燃烧，发出呛人的浓烟，弥漫在屋子里。

我看见娘躺在一张巨大的白­色­塑料布上，大汗淋漓，痛苦地抽搐着，她的身子底下汪着一大滩的血。我爹手里端着一盆儿热水，站在炕边焦灼地等待着，他也一脸汗水。

“去吧，我的儿。”我­奶­­奶­挥动手里的笤帚，大声地朝我喊，“你娘要生娃娃了，你见不得的。”

我赶紧退了出来，静静地站在院子里，想象着我娘生出来的弟弟的模样。他大概也和我一样冰雪聪明人见人爱，又或者像我妹妹一样有着枯黄的头发，天天除了吃­奶­就是张大了嘴巴尽情地哭喊。我那个时候可能是有一点妄想症，无论什么时候总是喜欢也很容易就能联想到很多事情，往往在一瞬间就把一定会发生可能发生即将发生和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全部都想到了。长大以后我一直觉得庆幸的是我没有继续沿着那样的路子发展下去，家里日子的渐渐贫苦彻底地改变了我，如果不是那样，我要么是一个写玄幻小说的高手，要么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我在院子里听见了我娘一声尖锐的呼号，同时也听见了哇哇的哭声。我知道我的弟弟出生了，就兴奋地忘记了­奶­­奶­的话，冲进了房里。

我­奶­­奶­正在把一个血乎乎的­肉­娃娃往爹手里装满温水的盆里放。娘躺在炕上，身子底下一片血的汪洋，连盖在身上的被子都被血湿透了半边儿。看见我进来了，娘向我伸出了汗淋淋的手。我温顺地走到娘跟前，娘用湿漉漉的手握住了我的手。“疼死娘了。”娘说着就哭了。我感到娘的手握得很有力，我都被握疼了。

­奶­­奶­帮着我爹洗那个刚刚从我娘肚子里出来的娃娃，我偷偷瞄了一眼，几乎崩溃，因为那个长相丑陋眯着眼睛哇哇乱叫的小家伙竟然是一个女娃娃。我所有的梦想在瞬间被击得粉碎，失魂落魄地看着那个面目狰狞的婴儿，差点儿哭出声来。

­奶­­奶­看我似乎要哭了，顿时大怒，用上了平常最拿手的绝技，从手边拿起那根燃烧得只剩下一截把儿的笤帚，嗖地朝我丢了过来。我似乎早有准备一样，一低头就躲了过去，正在心里暗自庆幸着抬起头来的时候，­奶­­奶­从炕沿底下拿起来丢过来的一只破布鞋端端正正地砸在了我的头上，我眼冒金星，抱头鼠窜。但是我没有哭出来，因为我忽然就想到了­奶­­奶­的忌讳，如果刚刚我不是准备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奶­­奶­也就不会用破鞋子打我了。­奶­­奶­的这个绝技就像后来我看到的古龙的小说里的小李飞刀一样，已经在我小姑姑身上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例不虚发。

我落寞地走在门外大路上的树荫里，心里无比悲痛。没想到活在这个世上五年了，我现在连痛痛快快哭一场的权利都没有了，人活得真是索然无味。这个时候我除了叫上莲花一起去放羊打猪草顺便跟她吐一吐心里的苦水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了。于是我牵着两只羊的缰绳，攥着一只尿素袋子，扛着一把镰刀出门去找莲花姑娘。家里本来有三只羊，但是我的二叔结婚的时候杀掉了一只招待客人，所以我一直都觉得我的二婶婶就是我家那头母羊换来的。有时候我仔细地盯着二婶婶看，发现她的目光就像我家里被吃掉的那头母羊一样温顺。所以我一直对二婶婶耿耿于怀，但也对二婶婶格外亲近。常常躺在二婶婶的怀里，坐在温暖的阳光下，她给我掏耳朵，我在她的膝盖上呼呼大睡，涎水哗啦啦地淌在她的膝盖上，画出­精­致的图案。

我知道莲花姑娘到大河沿上放羊去了。自从包产到户之后，她家里也从原来的生产队分到了一头母羊，莲花就天天牵着母羊跟我一起去放。今天一大早照例来喊我，因为我牵挂着我娘便没有去。

我牵着羊孤独地走在大河沿上，举目远眺，但是见不到莲花的影子。大河沿上每走一段就能看见一截短短的水泥桩子立在那里，上面写着某年月日某人不慎落入这条波涛汹涌的大河淹死，行人慎行。我望着那些桩子，觉得很心酸，也不知道这条翻着混浊的波浪的大河里淹死了多少人，但我知道这条大河灌溉着我们村里所有的田地，还带动村里的水磨吱吱地转动。磨坊里白花花的面粉飞扬着，就像一年四季都是大雪飘飘。

我有点担心莲花落入了大河，我一边走一边仔细地看着那条大河。黄涛滚滚，除了一些随波流过的枯枝和野草，并没有见到莲花姑娘和她家的那头黑白花的母羊，我就放心了许多。河沿底下的田地里村长高老头正在忙着锄草。他原来是大队书记，生产队改称村子之后他就成了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