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王嘎嘎没有淹死。我爹说他几十年来都是如此，只要看见天上的老鹰就一定会跳进水里隐藏起来，只露出两个鼻孔在水面上，咕嘟咕嘟地往外吐泡泡。不过更多的时间里，他就在山野里转悠，消失一阵子之后才会裹着一身鲜红的布姗姗归来。大家似乎已经习惯了，都不怎么在意这个疯颠的老人，任由他四处流浪。爹说有人在柴达木盆地见过他，有人在祁连山里见过他，也有人在沙漠腹地看见他呼呼大睡，还有人在大雪山的雪地里看见他赤着脚拿着雪莲花大口大口地吃。

我觉得这个疯颠的老人充满神奇，就问我爹究竟。爹把我揽在怀里，用他宽厚的手掌抚着我的脑袋，把他从我爷爷那里听来的和自己半辈子里看到的关于疯子王嘎嘎的事情都告诉了我。

我永远想不到老人王嘎嘎原来参加过红军，在国民党军队围剿的时候被飞机投下来的炸弹震坏了脑子，从此时不时地就疯颠一下。1937年3月，工农红军西路军西征甘肃河西，和军阀马步芳的军队进行了殊死战斗，最终因为敌人优势明显，红军遭到失败，有六千多红军被俘解往青海。押解战俘的沿途是一条血染的道路，三百多红军被活埋或者刺刀挑死。王嘎嘎就随着这群战俘被押解到了青海西宁。

到达西宁之后军长孙玉清将军被杀害，那些被俘的红军战士除了一千六百多名伤病严重和“迷信共产主义甚深，不易感化”的人分七次被活埋于西宁的南滩之外，其他人都成了苦力。王嘎嘎就在被活埋的那些人里面，虽然马步芳命令军队活埋红军的时候都在夜间进行，并且做到不准掌灯，不准放枪，不准留下杀人痕迹，不准跑掉一个人。但是疯子王嘎嘎却顺利地脱逃了，从此流落民间，最终到了几百公里外的我的家乡都兰，在那里疯疯颠颠地过了一辈子。后来我到了省城西宁，在那里看到了南滩的凤凰山，也见到了烈士陵园的万人坑，据说里面就埋葬着被马步芳活埋的那些红军的遗骨。那个时候王嘎嘎已经死掉了，所以我心里很自然地想到了他，无限难过。

王嘎嘎刚来的时候还时而清醒，所以就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了庄子里的人，也告诉了当过马步芳的士卒并且后来杀了马步芳的很多士卒之后外逃的我爷爷。但是到了后来，他的疯病似乎越来越严重，反而是清醒的时候极少，大多数情况下他连自己都不认识了，于是人们也就渐渐地遗忘了他的过去。

听着王嘎嘎的故事，我心里充满伤感。按照我这个在人世上生活了五年并且一直聪明不凡的人的理解，人世间不该有这样悲惨的生活。所以我在听完我爹的讲述之后，眼睛通红，流下了两颗硕大的泪滴，重重地砸在我爹的手背上。我爹后来跟我说，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认定我将来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男子。

从此王嘎嘎就是我的偶像。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看到那些娃娃们捉弄王嘎嘎，就怒火冲天，提着镰刀冲过去，那些娃娃们如鸟兽散。但是我娘说我那样做对王嘎嘎反而不好，因为娃娃们得不到乐趣也就没有人送馍馍给老疯子王嘎嘎吃了。从那个时候我就不怎么管那些娃娃了，但无论什么时候出去，我的肩上都会挂一个我娘缝制的花格子布袋子，里面装着白面馍馍，我见到王嘎嘎，我就会把馍馍送给他。他感激地冲我喊着叔叔往他住的破屋子里跑或者朝着大山的方向跑去，我羞红了脸不知道说什么好，但心里总有一种担心，也感觉到一丝难过，害怕再也看不到他了。

我的第二个妹妹出生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从我娘坐满月子从炕上下来那天开始，我的生活永远地改变了：除了每天必然要做的放羊和打猪草之外，我还要看娃娃。在我们那个乡村里，家里的大孩子看护小孩子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事情，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这一天终究是来得太快了，我猝不及防的时候就成了我二妹妹的保姆。

本来我大约是有着获得自由的一线希望的，因为大妹妹已经三岁了，基本上不需要娘照看了，娘应该看着我的那个刚刚出生的丑陋狰狞的二妹妹。但是一切都在我大妹妹震天的哭声里灰飞烟灭，我娘说她下地­干­活的时候要带着我大妹妹，我来看护最小的妹妹。

“这个黄毛丫头，整天价哭死哭活，真要命哟！”我娘说。

我多少找到了一点平衡，因为我娘终于说我妹妹是黄毛丫头了。以后就算我被­奶­­奶­叫成兔崽子我也认了。从那天开始，我的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彻底结束了。我唱着花儿在山上放羊的日子过去了，我拉着莲花的小手躺在大树下看蓝天白云的日子结束了，我扛着镰刀在田野里打猪草的日子也结束了。这些都被我爹收回了，他说等过了年之后，这些事情都将移交给我的那个还在成天哇哇乱哭的大妹妹。我不相信这个黄毛丫头能做那些事情，但是我不能违拗我爹的安排，所以我含着泪水开始了像蜘蛛驮卵一样背着我的二妹妹到处奔走的日子。那段日子无比艰辛，娃娃背着娃娃去田里让我娘喂­奶­，然后又背回来，还要照顾吃喝拉撒。我的妹妹长大以后落落大方，个头比我还高，我一直怀疑是那个时候我背着她奔走把自己挣坏了，所以长成了一个五短身材的矬子。不过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也一直疼爱我的二妹妹超过了疼爱其他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随着家里的娃娃越来越多，我娘亲的脸上那种孩子一样纯真的笑容也渐渐变得有点儿稀罕起来，并不常见了。她的脾气也开始变得有点儿暴戾了，最明显的证据就是我尿炕之后我娘拿着笤帚疙瘩打我的时候特别用力，有时候打得我第二天背着我的二妹妹都走不动。还有一点也可以证明娘亲的变化，就是我大妹妹哭喊得很厉害的时候，我娘会把巴掌轰然落在她的头上，打得她吭吭地呻吟着哭得更响亮了。我虽然痛恨我的大妹妹，但是我知道如果让我打她，我一定不会那样用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