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不分青红皂白就往我头上打了一巴掌，差点把我打懵了：“你爹这样儿还能走么？你这个牲口养的，滚得远远的！”我娘骂着我，叫我二叔帮忙把爹从车上抱下来。

我很想上去帮忙，可是在娘骂完我的那段时间里，我觉得我是世上最命苦的人，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我的亲人还有那个可恶的高老头都会把我不当人看。先前说我的嘴是鸟嘴，狗嘴，那也就罢了，现在我心疼我爹才叫他走回屋里上炕暖和暖和，怎么就成了牲口养的呢？牲口养的可不就是牲口了么？凭什么啊？凭什么我总是被当成禽兽看待啊？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看看我的手，可以确定跟我娘的手没什么分别，我也不四肢着地爬着走路，怎么看都不像是禽兽。

我瞪了我娘一眼，心里想：“我是你养的，那你不就是骂自己牲口么？”于是我很快平衡了。等我回头看的时候我娘已经和二叔把我爹送进屋里去了。我骤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太不懂事了，都没有帮娘一把。我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就去牵马车打算把车子拉进院子里。

我打自己一巴掌原本就是意思一下，谁知道打得太重了，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一委屈，自己就哭了，眼泪啪哒啪哒地掉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土坑坑。从那一巴掌之后我才知道，我娘每次打我其实都没有用力，她才是真正的意思意思。

我的爹的腿那一天彻底地断掉了，粉碎­性­的骨折。

我爹后来告诉我，那天爹多拉了一点柏树的枯枝，把马车装得满满的沿着悬崖旁的一条马车压出来的凹凸不平的路往回走。下雨了路滑得很，老黑马吃不住力跌到了，车辕正好直直地压在了我爹的腿上，一车的柴顿时倒了。老黑马吃了惊，站起来撂蹄子就跑，结果把我爹和一车的柴都拖向了悬崖边。若不是我二叔手快拉住了我爹，我爹就掉进了万丈深渊。大黑马把一车柴和自己都带进了深谷，悲嘶着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我爹的腿断了，被压成碎片和细条的骨刺戳穿了他的腿肚子，鲜血喷涌。

我的二叔用破被子裹住了我爹的断腿，卸掉了自己车上的柴，拉着我爹快马加鞭经过了一夜的跋涉从山里赶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我爹身上的血已经流光了，只看见腿上两个分明的血洞洞闪着吓人的红光。

二十年多后我回到家乡给我­奶­­奶­上坟的时候，顺便去了一趟柏木山，在那里和我的叔叔一家人吃着烤羊腿和兔子­肉­，喝着青稞酒。我三叔指着不远处的一道山梁说：“儿啊，永远莫忘记，当年你家的大黑马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你爹就是在这里断了腿。”二叔望着我木然的脸庞，叹了一口气说，“你爹真是汉子，一路上血哗哗地淌，他连一声都没吭。”

我丢下手里的­肉­，顺着山梁走到了那条深崖边，青石淡淡，白云袅袅，苍鹰盘旋，不知道那崖有多深。我的眼泪就哗哗地淌了出来，洒在当年我爹撒面鲜血的青石路上，打出朵朵泪花。我没有道理不尊敬我的爹，我没有理由不在心里留住一个位置永远从那里仰视我的平凡伟岸的爹。

­奶­­奶­得到了二叔的传报，踉踉跄跄带着两个儿子和三个闺女哭天抹泪地来了，叫自己的儿女们把我爹抬上了马车，送到了县里的医院。娘把家里仅有的十几块钱都带上了，也跟着走了。家里就剩下了我和两个妹妹。

娘的眼睛都哭肿了，平常梳得油光发亮的两条辫子也凌凌乱乱的。她拍着我的手教我好好看着妹妹，就跳上马车，在我爹身边蹲下来，把爹靠在了自己怀里。二叔“得儿”一声扬起了鞭子，马蹄翻飞，尘土飞扬，载着我爹远去了。从那一天开始的半年多时间里我再也没有看见我爹。我家里的地也荒了，麦子熟透了都落到了地里，第二年没有撒种子就长出来许多绿油油的麦苗儿。

我娘说爹到了县医院，医院说腿都碎成了渣渣，只能锯掉。我娘抱着我爹的腿死活不放手。爹后来说那一天他终于知道了，在娘的心里他就是一片专门为她撑起来的天。其实爹可能不知道，在我心里爹也永远都是一片为我撑起来的天。

第二天娘就回来了，说要把我爹送到省城西宁去治病，家里没有钱，得到村里找村长借。但娘豁出命地砸村长高老头家的大门也没有人出来开门。娘蹦跳着在高老头家的大门口喊上了：“高老头，老婆回娘家了全家都跟着去了么？赶着去投胎了啊？”

我觉得高老头大小也是­干­部，在我家里最需要的时候竟然全家消失，我也愤愤不平，跑到高老头家的大门上跺了两脚，踹出两个清晰的泥脚印还不解恨，又在他家的大门口尿了一泡尿，吐了一口唾沫。

我回头就看见了放在我家大门外墙根儿的几块黄秃秃的砖头，忽然想起了昨晚上企图潜入我家的那个黑影子。原来那家伙在我家墙根儿放了些砖头，幸亏我和娘没有追出来，否则一定被他砸上几砖头。

娘没有借到钱，就去找村里最有钱的大户人家范森林去借钱了。娘叫我赶紧回家看着妹妹，我就愤愤地瞪了高老头家的大门两眼，回到了家里。小妹妹正张开嘴巴娃娃的哭喊着，大妹妹在一边玩耍。我恼怒地看看小妹妹，喝道：“闭上鸟嘴！”又看看正在玩耍的大妹妹，喝道：“滚到一边去！黄毛丫头！”大妹妹就闪开了。

谁也没有想到，我们都在心里咒骂高老头一家的时候，可怜的高老头两口子和他们的五个娃娃正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家里身首异处。昨夜那个黑影子潜入了他们家，抢走了值钱的东西，宰掉了全家七口人。他们真的可能在那个清晨赶着去投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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