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我家的羊之后,我的二叔似乎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到了傍晚就晃晃悠悠地来了,进了门就朝正提着一大桶猪食费力地朝猪圈挪动的我喊:“我的儿,快住手了,我来喂去!”
我把手里的大桶放下,没有理会我的二叔就钻进了厨房。我还要挤牛奶烧奶茶跟我妹妹吃晚饭。二叔自己提着猪食到外面喂猪去了。这时候我的奶奶手里提着一根棍子摸索着到了院子里。进了院子就喊:“我的儿,滚出来迎我一下儿。”
我赶紧跑出去迎接我奶奶,但是已经晚了,奶奶脚下不小心拌了一下,一跤坐倒在地上,开始哼哼哟哟地呻唤。我把奶奶扶起来,领到了厨房里坐在灶堂边的小板凳上。
“我的儿,烧什么吃?”奶奶问我,“打今天起,奶奶跟你们一道儿吃。”
“我不会烧饭,就是奶茶就着馍馍吃。”我说。
“难为了我的儿。”奶奶说着就潸然泪下,用脏兮兮的袖子揩着眼泪说,“我的儿,擀些面条儿吧。省下些白面也好,尽吃馍馍可浪费白面哩!”
“我不会擀面条,就连馍馍都是叫莲花的娘蒸的。面柜里的白面就要没有了。”我端着搪瓷缸子要去挤奶,出门的时候对奶奶说,“奶奶,我去挤牛奶!”奶奶便跟在我后面摸索着出来了。
“我的儿,莲花的爹娘都是懒东西,白面到了他们手里还不得扒一层皮哩!往后可不敢叫他们蒸馍馍了。”奶奶一边摸黑帮我挤牛奶,一边说。我没有说话,看着奶奶熟练地挤牛奶。我知道如果奶奶眼睛没有看不见,她一定会做饭给我们吃,也不会让莲花的娘贪污了那么多白面了。
奶奶挤完了牛奶,叫我扶着她到了厨房里。二叔喂了猪,就拍着身上的土连声喊着累走了。奶奶说对着二叔的背影骂了一句:“这个白眼儿狼!”然后对我说,“今晚咱就吃擀面条儿。”
我的嘴巴里立刻涌满了涎水。自从我娘走了之后,我一顿可口的饭都没有吃过。听见奶奶的话,我就想起了奶奶做的长长香香的擀面条。
我跳进灶堂里,让我妹妹走开,我准备甩开膀子拉风箱烧水,让奶奶做面条。但奶奶竟然摸索着朝我走来了。“我的儿,你来做面。我烧火。”奶奶说。
奶奶破坏了几年来我跟她之间形成的那种默契的合作关系,把我跟她的位置来了一个完全的颠倒。我围着我娘平常围在身上的那个围裙,踩着小板凳站在案板前面,望着案板上的一堆白面不知道如何下手。
“舀一碗温水。”我奶奶说,我就照做了。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做面条。那个时候我刚刚过了五岁的生日。也许是那天奶奶教我教得格外认真和耐心,几次看我想放弃的时候她都没有从灶堂里丢过来一块干牛粪砸我,我仅仅是那一次之后就学会了做面条。虽然做不出奶奶那样酣畅淋漓的场面和感觉,也做不出奶奶做的那种柔韧筋斗的面条,但是我学会了自己做面。在日后不断的练习和实践中,我做面的技术日益增进,到了十四五岁的时候我已经是一把做拉面的好手,我爹和我娘都笑着说他们做饭完全赶不上我了。
在我十一岁的那一年,我的弟弟死去的头一天中午,还吃了我做的一碗面,弟弟嫩嫩地说我做的面条比娘做得好多了,我当时欢喜不已。娘从外面下班归来就再也没有听见我弟弟喊她一声娘亲。那是娘一辈子的遗憾。娘说她永远感激我,因为我让弟弟在死去之前吃了一顿他喜欢的饱饭。
“谁能帮我找到龙虱子哟!”吃饭的时候奶奶端着粗泥大碗,稀里哗啦地吃着我擀出来的软软的面条,苦闷地叹了一口。
我不知道龙虱子是什么东西:“奶奶,找龙虱子做什么?”
“我的眼睛叫蓝雾遮了,找些龙虱子放进去便能吃光蓝雾,我就能看得见了。”奶奶说。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蓝雾,也不知道龙虱子是什么样子的。奶奶接着说,大雨过后,天上的龙因为吐水吐得累了,就会落在草原的湖泊边上休息,它身上的虱子就会纷纷跑出来在草丛间跳跃。一旦捉住了龙虱子放进眼睛里,它们就会吃掉眼睛里的蓝雾让人复明。
奶奶总是惦记着龙虱子。但是她的眼睛越来越看不见东西,最终失明了。到了我们离开家乡去省城之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关于白内障的报道,相信奶奶便是白内障,就让我爹把奶奶接到城里做了手术,奶奶复明了,在她生命最后的几年里见证了日子的变迁和人间的冷暖。
“眼看着冬天就到了,不下雨了,龙也该回天上去了。唉!”奶奶一声沉重的叹息飘荡在厨房里,让我连吃饭的欲望都没有了,就挂念着奶奶的眼睛。我已经打算好在明年雨季到来之后到草原上去寻找龙虱子吃掉奶奶眼睛里的蓝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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