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里的学校我以前曾经去过一两次,但平常日子我不怎么喜欢去。我觉得我娘教我念书认字比那些老师要强得多。老师便是我们村里的人,最厉害的是马保山的大儿子马仓,念过高中,是我们那里学历最高见识最广女孩子们最青睐的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除此之外的老师便没有什么学历可言,除了我后来的老师马青念过一年初中之外,其他两个人都是小学毕业,务农几年之后成了娃娃们的老师,当年那点吭吭巴巴学来的文化课也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教学生念书或者给学生念故事书的时候自己也不认得多少字,遇到不认识的字就用“啥”来代替。有一回我趴在窗户外面听一个老师讲王二小的故事:“王二小把敌人带进了啥啥圈。敌人发现上当了,就杀害了英雄王二小。我们要永远地啥啥王二小,做革命的啥啥人。”
就有学生问:“老师哟,那我们要做啥啥人哟?”
老师便红着脸拿着一条竹板走过去了,那个娃娃在教室里哇哇乱叫,我在窗外胆战心惊,心想一辈子都不进这个学校。
现在我更加不会去学校看了,因为我一点儿时间都没有。其实我很想去看看那个被高老头从大河里救上来王金龙是怎么教书的。根据我的判断,他应该是一个饱读诗书的人,所以看上去气宇轩昂,风流倜傥,全不像我们庄子里的那些男人一样猥琐。我常常看见他呆呆地坐在大河的堤岸上望着远处,也在高老头一家被杀之后围观的人群里看见了他,但一直没有和他说话。现在听说他要留在我们这里当学校的老师,村里很多人都欢喜地奔走相告,说来了个这样不凡的老师,娃娃们今后有盼头了。
但是我一直没有去。我的计划是等爹娘回来了,我就去看看,看看他是不是也“啥啥啥”地教娃娃们念书。
虽然我尽了最大的可能性来照顾妹妹和家里的牲口,但我家里的两头羊还是陆续死掉了。那一天我打了猪草回家,看见一头雪白的绵羊倒在地上龇牙咧嘴地吐着白沫沫,我赶紧回到屋里拿了些娘放在小木箱里的四环素往绵羊的嘴巴里填。羊倔强地闭着嘴巴怎么也不肯张开,我气急败坏地在它脸上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喝道:“小兔崽子,张开了嘴!”但它没什么反应,轻蔑地看了我一眼,歪着头死了。
“狗日的,我连你都收拾不了,还能算是个男人么?”我气呼呼地将四环素强硬塞进了羊的嘴巴,但我知道这已经于事无补了,羊已经死掉了。
我坐在白羊的尸体旁边,很容易就想起了曾经带着它在山坡上田野里放牧的情形。那个时候我无忧无虑,生命像花儿一样绽放。我的歌声震天响,我的莲花捂着耳朵在一旁欣赏,我的白羊欢快地跳跃着吃草,有时候还会打一个饱嗝儿或者放一个响屁来驱赶在它周围聒噪的蚊蝇。我忽然觉得这白羊就像是我的孩子,是我一天一天地带大的,于是心里很难过,坐在羊的旁边,轻轻抚摸着渐渐没有了体温的白羊,眼泪哗啦啦地躺下来。
另一头羊在接下来的一天里也死掉了。两头羊在我家的院子里放了两天,已经渐渐地有了臭味儿,我看看饿得蜷伏在墙根儿的大藏獒,很想让它把两头羊吃了。但是我舍不得;另外我还知道一张羊皮可以换四颗子弹,我不想浪费了羊皮。但是我自己没有办法把羊皮剥下来,提着家里的一口剔骨尖刀在羊身边转悠了半天还是无从下手,就拎着刀子一边抹眼泪一边朝房背后的我奶奶家里走去。
奶奶果然眼睛不利落了,因为这个时候初秋的阳光很明媚,暖暖地照在人身上比睡在热炕头上还要温暖,但是我奶奶却坐在房檐底下的一堆麻袋上,面无表情地打着盹儿,并没有在阳光下长开怀襟捉虱子。
我提着刀进了奶奶家的院子,奶奶眼睛不利索了,但还能依稀罕见人影儿,就冲我喊:“哪一个?”
“奶奶,是我哦。”我说着,走过去。奶奶便伸手来迎接我。我坐在奶奶怀里,顿时没有了杀气。我本来是来大闹奶奶家的,这些天他们家里没有一个人过去看看我的家,帮我操心一下家里的事情或者给我烧一顿饭。我怒火中烧,打算提着刀过去将奶奶家里除我奶奶之外每个人痛骂一顿,尤其不能放过我的三个姑姑和那个用我家里的羊换来的婶婶。这帮婆娘懒得都快烧虱子吃了,连一顿饭也不去给我烧。但是我坐到了奶奶脏兮兮的怀里的时候,我就什么怨恨也没有了。我望着奶奶苍老的脸,发觉每一条皱纹的沟壑里都填满了泥垢,眼睛里迷迷茫茫地闪着淡蓝色的光,黯然无神。
“我儿吃苦了吧?”奶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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