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娃,有馍馍不啊?”我出去喂猪的时候,老疯子王嘎嘎正好从我家门前经过。他已经有很多日子没有出现了,这时候身上披着从敖包上车来的红色布幔,显得又妖艳又滑稽。但他的脑子这会儿是清醒的,依然认得我。
“有哩!”我说着撂下猪食桶跑进院子里,钻进厨房,跳上小板凳从蒸笼里拿了两个馍馍,想了想,又多拿了一个出来,抱在怀里跑到了门外。我又从院子里的菜畦里拔了一棵胡萝卜,拧掉叶子,把萝卜和馍馍一股脑儿送到了王嘎嘎手里。王嘎嘎笑ⅿⅿ地接了馍馍,朝天上看了看,发现没有老鹰,就放心了许多。在我家门前的小河沟边上蹲下来,把胡萝卜放进河沟里洗了洗,开始嘎吱嘎吱地吃萝卜。
“我认得你爷哩!”他说。
我点点头。我知道他是跟我爷爷同辈儿的长者,也曾经跟我爷爷一样在枪林弹雨中奔走过。唯一不同的是,我爷爷是马步芳的一个士卒,王嘎嘎是被马步芳俘虏过的红军。
王嘎嘎一边啃馍馍和胡萝卜,一边不断地看看天,仿佛时时刻刻对天上的老鹰充满着恐惧和警惕。那个时候我不像一般的孩子一样喜欢玩打仗或者好人抓坏蛋的游戏,也不喜欢听人家讲解放军抓土匪的故事,我只希望天下太平,没有人去打仗。因为我爷爷当过军阀的士卒,王嘎嘎当过红军。他们曾经是敌人,但他们后来是朋友,他们也都是好人。好人和坏人并不刻画在他们的脸上,也不写在他们曾经为了生存而披上的一件衣服上,这个道理那时候我还不懂,但是我知道老红军王嘎嘎和我爷爷一样都是很好的人。后来出现的事情也证明了我的判断。
“嘎嘎爷爷,你慢慢吃。我还要喂猪噢。”我指着地上的猪食桶说。
王嘎嘎嘎吱嘎吱地吃着,满嘴的馍馍渣儿往下啪啦啦地掉,点了点头。我想我要是那样吃馍馍,奶奶一定会打我或者骂我。我每次吃馍馍的时候奶奶都要我用一只手在嘴巴底下接着,把掉下去的馍馍渣接住,然后放进嘴巴里吃掉。严格地说,我没有经历过饥荒年代;六十年代的那场饥荒也没有对我的远在青藏高原的家乡造成多大的影响,但是我一直都崇敬粮食,爱惜粮食,因为这些都是我亲爱的奶奶教给我的,也因为我曾经在那个偏僻的山乡生活了十年,曾经跟着我的爹娘在烈日下洒过种子收过麦子,我的汗水也曾经啪哒啪哒地落在我的父辈流汗的土地上,所以我热爱土地,珍惜粮食。
我喂了猪回到大门口的时候,王嘎嘎已经不见了踪影。我远远看见莲花姑娘从他家的大门口向着我张望。我朝她招招手叫她过来,她摇摇手。我就看见她爹出来了,径直朝我走过来。我怕屠夫有什么企图,就赶紧跑进院子里,砰地关上了大门,用铁锨从里面顶住了,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家里的白面已经不多了,如果在这些白面吃完之前我爹娘还不回来,我只有像牛羊一样和妹妹生嚼粮仓里的麦子了。
屠夫到了我家门口,推了推大门,发现大门顶上了,就在外面喊:“周家娃,把门开开!”
我躲在大门边上不出声,怕他听见了。但他毕竟是莲花的爹,聪明得连头上的毛都掉光了,看都不看就知道我一定躲在大门背后。他咳一声说:“周家娃,你不就在门边上么?把门开开,杜爸爸有话说哩!”
我知道继续躲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了,就冲外面喊:“我家里没有白面了!”
“杜爸爸不是来要白面的。”他在外面说。我心里想你老杜可真够笨的,这样的话儿我都可以相信么?我本来想说你不是来借白面的,那我就倒着走路!可是我忽然就想,假如他真的不是来借白面的,就单单借一点麦子呢?那我岂不是也要倒着走路么?于是说:“我家里连麦子都没有了!”
老杜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见我不肯开门,就悻悻地走了。不多久,莲花欢然来到我家大门外,轻轻地敲门,还自报家门:“是我哦,莲花。”同时她补充了一句,“我爹没来。”我当时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世上还有谁能比莲花更了解我呢?她连我担心什么都知道!”我这样想着,打开门把莲花放进来。莲花像花朵一样笑着,从我的身边闪了进来。
莲花说她那一晚听了我和我奶奶说她爹的那些话,回去就学给她爹娘听了。她爹当时没有说话,吃了一袋旱烟,忽然站起来拍着大腿对老婆和两个儿子三个女儿说:“狗日的们,往后可要争气了,别叫一个娃娃和一个老阿奶看扁咯!”
莲花说她爹来我家里是想拿一点菜种子赶秋后头一层霜下来之前在院子里种一点菜蔬。村里人家大多种一些白菜和萝卜,但我家里种了韭菜大葱莴笋萝卜白菜芫荽洋芋蒜苗这样精细的蔬菜,我的娘亲最初让姥姥从城里寄了些种子回来,往后每年都要在自家院子里和自留地里种这些菜蔬,吃不完的菜都送给了乡亲们。我的家乡民风淳厚,乡亲们想要吃我家地里的菜就一定会找我娘要而不会私自去地里摘。我娘也总是笑呵呵地让他们自己去拔。
我家里一定有菜种子,这个事情聪明的屠夫老杜不可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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