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姑娘没有生娃娃，接下来的很多年里一直都没有生娃娃。我娘回来之后我特地打了个比方向博学多才的我娘询问了，我娘说娃娃跟娃娃睡觉是不会生娃娃的，我就更加放心了。但是我的心里也有一点点失望，要是我能跟莲花生一个娃娃出来多好啊？那一定小小的，跟我一样黑黑的脸蛋上一定有几颗向他娘莲花那样可爱的小雀斑。如果他肯叫我一声爹，我就狠狠地亲他，亲得他满脸蛋都是我的口水才过瘾。

一直萦绕在我们心头的大事情就这样悄悄过去了。那一年的年关也就这样悄悄地到来了，跟往常没有什么分别，雪下得很大，大地一片苍茫。每个人家里都忙着为过年做着准备，蒸馍的蒸馍，宰猪的宰猪，女人们也忙着给娃娃缝制新衣裳。万象更新的时刻总是让人感到无限欢喜，就连辛劳一秋的疲倦也随着心里的喜悦悄悄儿飞走了。农民的日子就是那样简单，面对着生活，农民的心也就那么单纯，有时候比孩子的心还要简单和纯洁，他们期望的仅仅是一份收获，享受的也仅仅是这份收获带来的最朴素的喜悦。

这一年的年关我的生活里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事情是我的爹娘终于回来了。我的娘­精­神抖擞，在城里生活了半年，面­色­红润，眉目带笑；我的爹架着一副拐子，箭步如飞地走在乡村里的土路上，尘花点点。我不知道那时候爹是想急切地见到我才走得那样快，还以为我爹忽然多了两条腿才走得那样快呢。当时我第一眼看见我爹的时候不是激动，而是担心：“我的娘啊！爹走得比先前更快了，我一辈子也撵不上他的脚步了！”

另外一件事情就是我未来的老丈人也就是莲花的爹带着两个儿子去大柴旦割草，走了半个多月没有回来。他的那个黄脸婆一定很焦急，神智清醒的时候就跑到大门外朝着黄土路的尽头张望，一连张望了十多天，一个月过去的时候依然没有任何踪影。莲花也常常焦急地站在路口张望，我觉得她很奇怪，我爹走了之后我都没有张望过，她的爹无论从形象到威望都远远比不上我爹，真不知道她有什么好盼望的。

我为我的年幼无知深深惭愧。多少年过去之后，想起来那些旧事，我都觉得我亵渎了一份人世间最纯洁的亲情。当时我并不知道，秃头屠夫老杜和他的两个儿子就此消失了整整一个冬天，直到第二年开春之后，大河上的冰渐渐融化，老杜和他的儿子们才回到了家乡，是我的三叔赶着马车从大柴旦的泥淖里拉回来的。

那一个冬天莲花的娘日日在大门口张望，日日流泪，她的双脚在她家大门口硬邦邦的泥地上踩出了两个深深的坑坑，往后每年夏天下雨的时候，那两个坑坑里就积满了雨水，好像是莲花的娘落下的泪水。我想那些日子她的眼泪一定流­干­了，我担心从她的眼睛里流出鲜红的血来。自从看见我四叔喷着血死在我­奶­­奶­怀里，看见我爹躺在血乎乎的马车上奄奄一息之后，我就害怕看见鲜血。

莲花的娘哭天抹泪地恳求村里的年轻人骑着马去大柴旦找找她的男人和儿子。乡亲们看着这个形容枯槁的疯女人，连男人都哗哗地淌眼泪，就纷纷骑着骏马去大柴旦找，但每个人都空着手一脸风尘地回来了，他们说找遍了草原也问遍了草原上的游牧人家，不但没找到莲花的爹和哥哥，就连她们家的马车也没有见过。我的三叔长得高大威猛，跟着我­奶­­奶­学了不少藏语，也骑着马去草原上寻了一个月，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回来的时候他的藏语说得更加流利，汉话却不怎么利落了。他还带来了一个蒙古汉子，穿着一身的皮袍子，面膛紫红，威风凛凛。那个人在我­奶­­奶­家里住了个把月，就磕头认我­奶­­奶­当了­干­娘，­奶­­奶­欢喜得很，一巴掌把我打翻在地上，叫我跪下来磕头认那个人当了­干­爹。我千百个不愿意，但迫于­奶­­奶­的威严就勉强答应了。我的­干­爹是一个纯朴的汉子，自此以后每年春秋都骑着马驮着几只大肥羊来看望我的­奶­­奶­和他的­干­儿子。我慢慢地喜欢上了那个蒙古爹，他一来就抱着我在院子里把我抛向空中再接住，惹得我哈哈大笑。那笑声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直道二十多年后的今天都没有散去。

面对着老杜父子的消失，我当时并没有什么悲哀的情绪，只是在看见莲花难过的时候我的心里也觉得黯然，毕竟除了我的爹娘、­奶­­奶­和­干­爹之外，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莲花跟我更亲近的人。

我爹娘的归来让我欢喜得忘乎所以，成天赖在我娘的怀里怎么也不肯起来。我的大妹妹倒是跟我爹娘生分了不少，虽然还认得爹娘，但是在起初的日子里连抱都不让我爹抱一下，我娘一碰她她就往后闪，这对我来说简直是意外的惊喜，她的退出给了我更多的机会和空间，我把撒娇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在我娘回来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基本上没有离开过我娘的怀抱。

更过分的是我的二妹妹兰兰。我觉得她禽兽不如，对自己的爹娘根本不加理睬，倒是一看见我和我大妹妹就使劲往怀里钻，就好像我们是她的爹娘一样。我实在看不惯，就在她的白花花的小ρi股上使劲打了一巴掌，她哇哇地哭喊起来，我娘就怒了，也给了我一巴掌，把娃娃抱起来软语温声地哄着。这一哄，她的怀抱从此就重新被我小妹妹占据了。我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一个劲地打自己的手，怪它闲得慌打了小妹妹一巴掌，把我娘那个原本被我收复的温暖的怀抱给打没了。

娘从我这里知道了她和我爹走掉后发生的一切，也大致了解了即将发生和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一些事情。娘听了我添油加醋说出来的那些事情，没有怨恨­奶­­奶­和叔叔们不管我，也没有可惜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更加不在意莲花的爹娘贪污了我家里的很多白面。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怪不得人家哩！”娘说，“只要人还在，就什么都有盼头了。”娘的这句话我牢牢地记住了，在未来的岁月里我的家经历了很多苦难，我自己也九死一生，但我一直相信只要人还在，就一定有盼头。所以在苦难过去之后，在我将近而立之年的时候，我家里又迎来了生活里的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