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受了莲花一巴掌，气呼呼地走了。后来我听我娘说，那个后生看见了被水泡得胖头大耳的老杜和他儿子，连碰都不敢碰一下就跑回来了。

我的三叔周财赶着马车走了，他说他要把杜阿哥拉回来。果然，三天以后，我一边坐在大河沿上放牛，一边偷偷看那个民办老师王金龙和村里的美丽女子卞秀清坐着说话的时候，我的三叔赶着马车摇摇晃晃地回来了，马车上拉着莲花的爹和哥哥，盖着一张从蒙古人的帐篷里借来的毛毡。

马车赶到了莲花家的大门口嘎然停下，莲花的娘这会儿又清醒了，冲上去掀开毛毡看了一眼，就栽倒在地上。我跑过去看的时候见到她脸上全是土，嘴角流出来的口水和着黄土成了稀泥滴滴答答地往下掉。莲花脸­色­煞白，把她娘抱在怀里不停地抹着娘的胸口。车上躺着老杜爷儿仨，全身胀鼓鼓的，眯着眼睛，臃肿的脸上白森森的没有一丝血­色­但神­色­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我一点也不感到害怕，站在围观的人群里，怔怔地看着车上的亡人，心里不难过也不恐惧，眼前是老杜穿着破鞋子踢踢踏踏来我家里借麦子的情形，是老杜厚着脸皮从我爹的烟袋里挖烟叶儿卷烟吃的情形，是他提着尖刀寒光一闪把刀Сhā进猪的心脏的情形。我不相信杜阿爸已经死了，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个还没有听到我叫他一声老丈人的男人就这样死掉了。我看着他光秃秃的脑袋上被冰棱割出来之后让河水冲洗得白呼呼的口子，心里一阵疼，看了看莲花，发现她正望着我，就好像我是她的天一样。

莲花的两个姐姐站在大门口就像傻子一样，眼泪啪哒啪哒往下掉，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去帮莲花扶着她娘。我狠狠地瞪了那两个姐姐一眼，心说真是混蛋，我的莲花那么小就抱着一个大人，你俩在一旁里站着，如果把我的莲花累坏了，将来我就把你们也变成我媳­妇­儿，一个帮我的莲花洗衣服做饭，一个帮我的莲花生儿子和喂­奶­。

没有人敢碰杜阿爸，除了我的三叔。

我的三叔周财叫莲花扶了她娘进去，对着那两个木瓜一样的丫头喊：“呆头呆脑地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在炕上铺了毛毡？”

那两个丫头如梦初醒，踮着脚哭哭啼啼地跑进去收拾炕了。按照家乡的风俗，亡人一定要先停放在铺着红毡的炕上，才能搬到堂屋里停尸，最后从堂屋里入棺下葬。

我的三叔伸手搂住了杜阿爸的脖子，再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腰，“咳”的一声就把杜阿爸的身子抱了起来，往院里走去。围观的人不约而同地往后站了站，让开了一条路，也有人闻见了亡人身上尸体的味道，捏住了鼻子。

我爹的腿已经好了，一瘸一拐地跟我娘去了地里­干­活，这时候也听到消息回来了。我娘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人群里的我，走过来一巴掌拍在我脑门上，把我打得晕头转向。“滚回家去！”娘喝道。然后她就望见了躺在车里的莲花的两个哥哥，我娘噢唔一声就哭起来，她是一个外表足够坚强内心十分脆弱的人。

我的三叔来回跑了三次就把杜阿爸父子三人的遗体都抬进了莲花家的大门，老人们跟着进去安排后事了，我被我娘赶着回到了家里。那天夜里莲花家里哭声不断，此起彼伏。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莲花的那个吝啬的­奶­­奶­见到了儿子和孙子的尸体，当时咽了气。咽气之前伸着手指指炕头的红箱子。莲花打开了箱子，里面除了老太太珍藏多年的红枣和桂圆，还有十多块钱和几枚铜板。

这是我在那个乡村里见过的除了高老头一家被害之外最悲惨的事情，我心里的亲人莲花姑娘一下子失去了四个亲人，变成了一个没有爹的孤儿。我在心里庆幸的是她至少还剩下一个娘和两个姐姐，比起高老头一家来，算得上是幸福的。事实上那以后莲花就真正的成了一个孤儿，因为她的娘亲彻底疯掉了，姐姐也在一年之后陆续出嫁了，家里就剩下了莲花一个人，从冬到夏看护着疯了的娘，直到我的爹娘带着我们离开那个乡村，莲花姑娘依然孤零零地站在村口，向我投来无限眷恋的一瞥，把我的心都撕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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