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儿冬天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我每天赖在炕上缠着我娘教我认字，给我讲一些城里的事情。我娘说，将来总有机会回到城里去。我就仰起头问我娘：“娘啊，一定要回去么？”娘点着头，目光如水。

我不知道娘为什么一定要回到城里去，大约是因为那里是她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就像我舍不得我的家乡一样。娘可能总是惦记着城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片土地。一家人后来终究跟随我娘到了城里，日子变得格外艰辛，我就常常在心里埋怨娘不应该带着我们回到城里。但是我也时常想念我的童年我的家乡和我的那些乡亲父老，离开家乡之后就总想回去，到了现在时常还有这样的冲动，所以我更加理解我的母亲当时为什么要离开了。

娘的教导硕果累累，到了这一年春天，草地上冒出新芽的时候，我已经可以在山坡上大声地背诵唐诗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不再放羊，而是放牛。我也不再唱花儿，而是一遍一遍地背诵唐诗。后来我进了乡村里的小学念书，能够熟练地背诵很多唐诗，还在六一儿童节的时候表了朗诵表演，我的老师马青激动得身上的尘土哗哗地往下掉，他说教了一辈子的书还没有看见过我这么聪明的娃娃，说我将来一定是一个天才级的人物。我受了看上去无比憨厚的马青老师的蛊惑，以为自己必定会成为一个天才；但是慢慢地我越看自己越不像天才，越是不像天才我就越想成为天才。为了证实自己的确具有天才的资质，从我八岁的时候开始整整念了十六年的书，我的小半辈子就消耗在嘈杂的校园里，我的爹娘的汗水和泪水也滴滴答答地躺在脚下的土地上，滋润着我的梦想越飞越高。

我牵着牛在草地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由于在没有我的歌声飘荡在空气里，天上的鸟雀就肆无忌惮地在我的头顶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谈着恋爱卿卿我我，也不嫌害羞。我的心像蓝天一样洁净，也像蓝天一样空荡荡的。因为没有莲花陪在我的身边。

整个儿冬天里莲花一直没怎么搭理我，成天陪着她的那个已经有点疯疯癫癫的娘亲坐在炕上说三道四，然后就跑到土路上想着村口的方向不断张望，期盼着她那个秃头的爹带着儿子风尘仆仆地回来。但是老杜一直都没有回来。到了春暖花开，蜂蝶飞舞的四月末，我的那个蒙古­干­爹骑着马驮着两头剥了皮的肥嘟嘟的大尾巴羊来了。那个时候我正赶着牛回家吃晌午饭，远远地望见了我的­干­爹，­干­爹没有去­奶­­奶­家，扬鞭策马到了我跟前，一翻身从马上跳下来，把我捉在手里，向空中抛去。

我被高高地抛了起来，我向地上望去，我的­干­爹胡子拉碴地笑着，张开双臂在下面迎接我。我只觉得耳旁呼呼生风，落到了我­干­爹的怀里。­干­爹连着抛了我三次，本着事不过三的铁定原则，把我放在马背上，进了我家的门。

“大柴旦里的河水解冻了，浮出一个光头的死人来。”­干­爹说，“怕是你们村里的那个屠夫哩！”

我的三叔曾经把老杜的相貌告诉我­干­爹，叫他留意着。春天到来河水解冻之后我­干­爹骑着马游牧的时候看见了河里浮上来的一具尸体，就骑着马跑了一整天赶来报信儿了。

“半个身子还冻在冰里——河水还没有完全解冻哩！我不敢往外拉，怕身子冻烂了，一扯就碎掉了。我用绳子绑住了，钉了木桩子拉着，怕让河水冲走了。这时节天气一天天热了，得快点儿去看看。不然就臭掉了。”­干­爹说。

我的心就悬到了嗓子眼儿上。我一直都不喜欢屠夫老杜，要不是他给我生了那个如花似玉的莲花姑娘，我甚至可能会非常非常讨厌他。但是我不想他死掉，因为莲花会伤心，莲花的娘亲会伤心，连我娘都会伤心。我娘听到我­干­爹的诉说就哇地哭了。

其实我也伤心。我一点都不希望我身边的人死掉，哪怕是我很讨厌的人，我都希望他好好儿活着。每个人的身边都有很多爱他的人希望他活得很好很平安。老杜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除了一辈子杀了数也数不清的猪，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我听见了我­干­爹的话，就跑去莲花家里，再也憋不住了，就把我听来的都告诉了莲花。她哭喊着跑进院子里去了，我听见莲花的娘一声凄厉的哭嚎直窜云霄，我的心里就咯噔一下，不知道自己把这事儿说出去对还是不对。

莲花的娘求了一个年轻后生骑着马去看，那个后生就跟着我­干­爹走了。我­干­爹把羊放在了我家里，叫我爹送到­奶­­奶­家里去。他说人命关天，就不去看我­奶­­奶­了，叫我见到我­奶­­奶­的时候替他磕三个响头。我郑重地对答应了，­干­爹就带着那个后生绝尘而去。两天以后，后生骑着疲倦不堪的高头大马回来了，说被我­干­爹发现的人正是秃头屠夫杜阿爸。还说河下游的牧人从河里捞上来了两个年轻人，被河水泡得变了形，但因为整个儿冬天都冻在冰里，尸体还没有腐烂。

“我看了，是你阿爸和你哥哥。”那个人对莲花说，莲花的娘这个时候不哭了，傻呵呵地看着莲花，仔细地端详着闺女的小脸蛋儿，仿佛是在思考着什么。这一阵子她一直这样，偶尔才会清醒过来。

“你扯淡！”莲花蹦跳着在那个年轻人脸上打了一个响亮的巴掌，眼泪扑扑地落下来，“是我阿爸的话你怎地不背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