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青藏高原格外寒冷,隔三差五就要下一场浩瀚的大雪,整个儿冬天我的家乡就卧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里静悄悄地休息着,只有炊烟袅袅,犬声阵阵,好像一幅温馨美丽的画。但当走在这画卷里的时候,感觉到的就不是温馨,而是寒冷。
我背着背斗跟在大娃娃们后面走在雪地上,踩出两行脚印和咯吱咯吱的声响。大河滩里白茫茫一片,动物的遗骨孤零零地穿雪而出,孤傲地挺立着。老鹰吃光了动物身上的肉,整个儿骨架却还是完好的,就好像我后来在博物馆里看见的标本。我们分工站好,一人拽住一根骨头,一齐用力把骨架撕开,每个人手里的骨头就归了他。
村里年轻的后生们别的都没怎么学会,只是随着年纪长大多了两个习惯:抽烟和想女人。想女人大约是天性,在我还只有四岁的时候就成天惦记着莲花姑娘了,所以我对那些大孩子们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谈论女人也没有什么反感的情绪,但每当他们嘴巴里粗劣的纸烟发出浓郁的呛人味道时,我就急忙闪开。那些大娃娃家里大多穷得叮当响,但他们在这一点上远远要比我爹强很多,我爹一直抽着几毛钱一斤的旱烟,这些娃娃们吃的却是雪白的卷烟。他们买烟的钱不是流着汗用双手从土地里刨出来的,而是用东河滩的那些动物的遗骨换来的。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就算是在我那个偏远的家乡,赚钱的办法并不是只有种田一个,只要愿意在冰天雪地里奔波一阵子,就可以捡到很多骨头,可以换回来很多东西。
我跟着大娃娃们一连忙了三五天,手上已经长满了冻疮,双手像洋芋一样臃肿。年纪稍大的娃娃们都不太愿意带着我去,但我扯直了嗓子骂他们的爹,骂得多了他们便不敢让我开口了,忍气吞声地带着我出去。我每天把骨头背到另一个娃娃的家里,仔细地数好了,免得他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拿掉几根,然后就像没事儿一样地跑回家里。
“玩罢了。”我笑着,添油加醋地说着跟别人家的娃娃们在雪地里打仗和追逐的场景,“马宝山家的九小子在雪地里摔了一个跟头,尿都尿在裤子里了,还冒着白气哩!”我从那个时候就发现自己想象力丰富,而且具备瞎编乱造的超强本领,把我娘哄得一楞一楞的,一点儿也没瞧出来我其实每天出去都是到东河滩里去捡骨头。娘瞧着我冻得布满了红血丝的脸蛋和长满冻疮的手,就一个劲地责怪我这么冷的天还要出去胡闹。我就笑着把小手藏进母亲的衣服里,母亲一阵激灵,在我头上轻轻打一巴掌,但是并不挪开身子。我的手很快在娘的衣服里捂热了,就趴在娘怀里,和我的小妹妹争风吃醋。爹抽着旱烟瞧着他的老婆和儿女,脸上荡漾着幸福而且满足的微笑。
头一次跟着那些大娃娃们把几天里捡来的骨头拉到镇上的供销社的时候,费了不少功夫。我年纪不大,个头矮小,力气更小,怎么也拿不动我捡来的那些骨头。大娃娃们把骨头装进尿素袋子里,一边一个放在马的腰间,跨上马就要出发了,可我不会骑马也没有力气把骨头抬到他们的马背上,就站在雪地里直跺脚。那些大娃娃们坏坏地笑着,没有人帮忙,有人还晃着手里的马鞭说:“走吧!上路了!”
我就急了,冲着那个人大声地喊:“狗日的,你要是把老撂下自个儿走了,你将来养了娃娃就没有ρi眼儿!”
他们就笑成一团,纷纷从马背上跳下来,把我的骨头分别装进几个尿素袋子里,放在了他们的马背上。有一个十七八岁的人把我捉起来,丢在他的马背上,他也跨上来,把我拢在怀里,就迎着风雪朝镇里去了。
现在想来,我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乡亲们真的是太纯朴了,在冰天雪地里捡日子的时候也没有忘记照顾一个想通过劳动来让家里过一个好年的五岁的娃娃。
我坐在那个人的怀里,骑在马背上迎着风雪行进着。朔风卷起雪花纷纷扬扬地打在我们的脸上,像刀割一样疼。我想说点好笑的事情让大家开心一下,风吹得连嘴巴都张不开。那个人就摘下了自己头上的棉帽子戴在我的头上,把我的黄绿色单军帽戴在了自己头上。我立刻觉得无限温暖,但是就听见他在我身后喊了一声:“娘的!帽子让风吹跑了!”
我立刻气血上涌,转头看看,就见他脑袋没有了帽子,长长的头发被风雪吹得高高扬起。
“你的帽子太小了,戴不住。吹跑了!”他说。
我挣扎着就要往下跳,他哈哈大笑,说:“早让风吹跑了,哪里寻去?”
我偏要下马去寻找我那顶帽子。没有了帽子我这一个冬天就得光着脑袋过日子里,那还能叫个男人么?放眼整个村庄,大人们夏天都戴着蓝色帽子,冬天都戴着厚厚的棉帽子;娃娃们无论冬夏都戴着黄绿色的军帽。只有女人才不戴帽子,如果我没有了帽子,那不就成了女人么?
我挣扎了半天,就是挣不脱他铁一样结实的臂膀,我就勃然大怒,回头骂道:“狗日的,你放不放手啊?”
那个人笑笑,没有松手的意思。我急红了眼,从头上摘下他给我戴上的棉帽子,手一扬就把那顶破了个口子露出里面的棉花的棉帽子丢进了风里。朔风卷起棉帽子就飞走了。那个人立刻慌了,一翻身从马背上跳了下去,追着在风雪里奔跑的棉帽子,嘴里叫着:“站住!狗日的棉帽子你给我站住!”
我从容地从马背上翻下来,举目四望,我的帽子已然没有了踪影,只有漫天的雪花飘飘荡荡地飞舞。我落寞极了,望着另外几个怔怔地坐在马背上看着我的人,我就哭了:“你们先人的板板,老子的帽子不见了,你们笑个球!”他们笑得就更大声了,笑声随着风雪飘得很远很远。
丢掉了帽子,但是我卖掉骨头之后得到了一块六毛八分钱。这是一笔史无前例的巨款,我拿在手里,觉得钱沉甸甸的怎么也止不住手的颤动。那是我在漫天的飞雪中花了五天时间得来的收入,也是我这一辈子得到的第一笔钱。一斤骨头可以卖两分钱,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捡多少骨头才能换来那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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