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看见鞋子打在我三叔身上，就立刻慌了，表情木然地站在那里没有动。我紧张地看看我娘，知道事情发展到了很严重的地步。我娘一躲之下，­奶­­奶­的破鞋子打到了亡人身上，这肯定是­奶­­奶­非常忌讳的事情！我赶紧挡在了我娘前面，慌里慌张地连手里的手帕都掉到地上。

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我的三叔“哎哟”一声从白布上坐了起来，睁开眼睛看看四周，一骨碌从躺着的长桌子上翻了下来，摸着脑袋问我娘：“嫂子，这是在­干­啥啊？”

我看见我娘眼睛一翻，咕咚一声就坐到了地上。我的­奶­­奶­听见了我三叔的声音，嘴里喊着“啊唷”也晕了过去。只有我平静地蹲下来，拍了拍我娘的脸，发现她什么反应也没有。我就想起了我爹浑身是血地被我二叔从山里拉回来的那天早晨，我娘晕倒在大门口的时候我打了她一巴掌，她就哦唔一声醒过来的事情。我用尽力气在我娘的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打得我手掌隐隐生疼。但是娘什么反应也没有。

我大声地朝我三叔喊：“三叔哇，你在我娘头顶上打一巴掌呗！”三叔还没有做出反应，在院子里的我爹我叔我婶我姑们都听见了我的话，一齐涌进了房门，然后惊叫着夺路而逃。

“三叔，把我娘扛到院子里吧！让我爹打一巴掌就好了。”我说着，拉了拉三叔的手。三叔摸着脑门子看了看四周，迷惑地看看我，忽然就发现了萎顿在地上的我­奶­­奶­。他走过去抱起了我的­奶­­奶­，嘴里说：“叫你爹来抱你娘！”说着抱着我的­奶­­奶­出了堂屋。

我看着我的三叔，心里的气就涌了上来。“狗日的周财，刚刚活转来就翻脸不认人了！”我狠狠地瞪着我三叔的背影说。

关于我三叔发疯和死而复生的事情至今都是一个谜。我想这个谜永远也解不开了，因为我的­奶­­奶­醒来后抱着我的三叔哭了一场，和三叔秘密进行了一场彻夜的谈话，然后就在私下里对我们家里所有的人说，以后谁也不准再提起这件事情。­奶­­奶­说一定是阎王爷的小鬼儿没看牢，叫我三叔跑了回来。如果我们提起这事儿，小鬼儿就会知道，一定会拿着哭丧­棒­来将我三叔捉走。于是我们守口如瓶，从此不再提起。

倒是我三叔在多年之后来到我城里的家里，客居了一阵子，每次和我爹喝了一点青稞酒，他的舌头就大了，就一定会说起那件事情。他说他曾经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大院子，里面歌舞升平，人声鼎沸。院子外面到处是乞讨的人，破衣烂衫地坐在地上拉着我三叔的手要钱要吃的。我三叔说那个时候他的身上口袋里装满了钱，他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他就大把大把地把钱分给了那些人——三叔一向都不是一个吝啬的人——那些人拿着钱感激涕零，对着夜空撮声长啸。我的三叔走到那个灯火通明的院子门口想要进去看看，但是守门人一直不让他进。他就在院子外面游荡了很久很久，身上的钱和东西都施舍了那些要饭的人，他感到饥肠辘辘，浑身冰凉，想进院子里讨一碗饭吃，温暖一下身子，两个看门就把他抬了起来，丢进了一个深谷。他在深谷里不断下坠，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云彩飘飘，也不知道漂了多久，忽然天外飞来一只破鞋，砸中了他的胸口，于是他赫然惊醒，却原来是做了一个梦。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躺在堂屋里的白布上，胸口上我­奶­­奶­的一只沾满灰土的破鞋子还在嗡嗡地颤动。

我不知道三叔说的话里面究竟有多少是真实可信的，反正我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但是我­奶­­奶­说，三叔在­阴­间广积善因，日后必有善果，一定会得到福报。果然从这一年开始，三叔的运程似乎全然变了，不但娶妻生子，而且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到了我们一家离开家乡的那一年，除了范森林家和我家，三叔已经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足人家。再过了很多年，范森林的儿子在镇子上开了一家麻将馆收钱敛财，有一天夜里被人洗劫，还砍断了他的手脚，看病治伤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从此家道中落。范森林的儿子最终成了一个一瘸一拐的残废，有一回落进家门口的水渠里被水冲走了，尸骨无存。乡亲们都说那是范森林造下的孽报应在了儿子身上。我的三叔从此成了村子里最富庶的人家，置办了各种各样的农具，养着成群的牛羊，还买了一辆解放汽车，威风凛凛地奔跑在青藏公路上，给家里带来了滚滚的钞票。我娘说我三叔家里的存款可能装满了柜子，我虽然不相信有那么多，但是我知道三叔的日子是用自己的汗水和心血换来的。每一次我见到三叔，他都老了很多，双手上布满了开汽车和种庄稼磨出来的厚厚的老茧。我更相信是我的三叔凭着自己的勤劳和勇气，带领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开创了乡村里史无前例的幸福生活。

一切归于平静，我的家乡重新变得阳光明媚，天空洁净。蓝天白云下麦浪滚滚，牛羊成群。我的家里也开始了空前平静和繁荣的日子。­奶­­奶­说这几年事情不断，要办一点喜事来冲冲喜，就一口气把我的二姑姑和三姑姑都嫁掉了，还给我的三叔娶了一个浓眉大眼憨厚质朴的蒙古女子为妻。我的二姑姑成了邻村村长的老婆，那个村长当过兵，见过世面，据说还曾经谈过几次恋爱，是一个风流的人。我的三姑姑嫁给我村里最英俊的男子贺方楠，过了几年无比幸福的日子，生下了一个冰雪聪明的儿子。

我一向很喜欢我的三姑父贺方楠，把他当成我的偶像来崇拜，希望我自己将来也长得跟他一样英俊威武，迷得乡村里的姑娘们看见了就呼啦啦晕倒一片。但是在我家离开家乡之后，我的三姑父贺方楠做了一件我永远也不能原谅的事情：他吃掉了我送给他的大藏獒，而且是把我家的大藏獒用绳子吊起来当头一­棒­打死之后吃掉的。我知道了这个事情，就在心里诅咒他不得好死。我永远也没有想到他后来真的死了，到格尔木打工的时候被一辆汽车压死了，肠肚流了一地。

日子呼呼过去，转眼到了我七岁那年的春天，我的弟弟已经降生了，随后赶来的县计划生育委员会的官员照例罚了八百块钱，在手心了吐了口唾沫，数着钞票美滋滋地走了，还不住地回头对我爹娘说：“生吧，生吧，架不住日子红火，不怕罚款。你们就生吧！”

这些日子里我的身子又像雨后的蘑菇一样在广袤的青藏大地上滋滋地生长，已经长到了我娘的肩头那样高，我娘想伸手拍我脑袋的时候已经需要踮着脚尖了。

娘大部分情况下不会打我，有时候娘很开心地想拍一下我的脑袋，我就赶紧跑过去把小板凳拿到娘跟前，扶着娘站到小板凳上，然后把头伸给我娘，我娘微笑着站在小板凳上，威武地挺直了腰板儿在我的头上拍一巴掌，笑眯眯地说：“我的儿，再没有比你更知事的娃娃了。”我就无限幸福。

我家里的生活也无限幸福。我年年穿着新衣裳，我的头发稀松的大妹妹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以前的莲花姑娘一样受到村里的毛头小子们的青睐，那些男娃娃直勾勾地看着我的妹妹，眼睛里放­射­出闪闪的­精­光。我家的面柜里放满了白面，粮仓里的粮食吃不完，把灰­色­的老鼠喂得肥头大耳，一摇三晃地走不动路。家里养了一只老猫，天天吃着新鲜的牛羊­肉­，看见了在它面前招摇而过的老鼠，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有时候老鼠实在看不惯这只老猫对它们不理不睬，也许是觉得自己的存在没有了意义或者生活中缺少了刺激，就故意跑到我家老猫的面前，用它们的方言大声地辱骂老猫，指着老猫说三道四，但是生­性­随和的老猫就是对它们不理不睬，气得老鼠直往墙上撞，发出吭吭的声响，夜里吵得我们睡不好觉。

我的日子无限幸福，只有两件事情让我难过。一件是常常看见我爹抱着他的腿揉搓，似乎很疼痛的样子。尤其是每次要下雨的时候，爹就抱着腿坐在炕上，眉毛拧在了一起，额头汗滴滚滚。爹的断腿是用两排钢钉固定着的，当初大夫说一定要在适当的时候去掉，但是爹自从回到家里之后就再也没有到医院去拿掉那些钢钉。到了二十多年之后的今天，爹的消瘦的腿上两排钢钉把皮­肉­撑得高高鼓起，依然清晰可见。我很多次叫爹去医院把钢钉拿掉，爹总是说年纪大了，不愿意受那份罪。其实我知道，爹多少年来一直都受着腿痛的煎熬，他是舍不得花钱把钢钉拿掉。

另一件让我揪心的事情就是莲花家里的日子一直都没有什么好转，常常靠着我家的接济过活。她的两个姐姐相继出嫁了，很少回来探望，家里就剩下莲花和她的那个疯疯癫癫的娘亲相依为命。莲花家的田地都荒芜了，每年田里都长满了茂盛的杂草，我和乡村里的孩子常常到她家的地里去放牛割草。只有我爹娘帮她家里种着的两亩地一年可以收千八百斤麦子和一点油菜籽，我爹和我娘到了深秋就把打好的麦子磨成面送过去，把油菜籽榨成油送过去叫莲花呣子吃。除此之外，莲花家里没有一头猪也没有一只羊，连一个­鸡­娃也没养着，我娘送到她家猪圈里的那头小猪被杀掉之后，她家的院落里就再也没有牲畜的声响了，只能常常听见莲花的娘在那里胡言乱语。

虽然我娘每天都让我送饭去给莲花和她娘吃，过年给我们缝衣裳的时候也一定会给莲花做一件花衣裳，但是莲花也在那些日子里学会了自己做饭，学会了缝衣裳。我当时不以为然，觉得那些事情理所应该地应该由她来完成；等到我长大之后，我才渐渐明白，其实莲花姑娘远远比我这个一直自认为很懂事很能­干­的人要坚强和伟大很多很多，她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养护着自己的母亲，直到养老送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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