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着莲花，莲花坐着爹给我做的冰车在冰冻了的池塘里滑冰。

这个池塘里曾经淹死了我的五叔，但现在日子已经冲淡了我心里那种痛楚的回忆，我偶尔也会想起我的那个死去的时候还只有十几岁的五叔，但是大多的时间里我生活在明媚的阳光里，不知道什么是痛苦。

莲花坐在冰车上咯咯地笑，我推着她使劲地跑，笑声洒满了冰滩，莲花的娘也站在一边咧着嘴巴笑。我希望莲花过得快乐，所以拉着她去滑冰；但是我不希望那个疯癫的婆娘在一边，因为她的目光里总是游离着一种淡淡的忧伤，我不愿意看到那种忧伤。那种忧伤会很容易牵动我的情怀，让我想起莲花的爹，我的叔叔和死去的王金龙。故去的人已经永远地脱离了苦难的人生，我希望活着人能够在阳光底下而不是永远沉浸在失去亲人的那种悲痛的­阴­影里。

一群孩子们在冰面上敲开了一个大洞捞鱼，老疯子王嘎嘎呵呵地笑着站在一边看娃娃们捉鱼，每次捞上来几条小鱼在网子里蹦跳的时候，王嘎嘎就快活地像网子里的鱼一样蹦蹦跳跳。

夏天的时候池塘里鱼虾成群，顽皮地游荡着；到了冬天就躲藏在尺厚的冰层底下苟延残喘。这个时候娃娃们特别喜欢敲开冰层，从冰窟窿里捞鱼。我以前也捞过两三回，把鱼捉回去放养在院子里的一口大缸里，但基本上都被冻死了，所以我娘一向反对我捞鱼。­奶­­奶­更加反对我捞鱼，只要知道我把鱼捞了回去，­奶­­奶­就一定会拄着­棒­子来追打我，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捉来的鱼拿到池塘里去放生。

我当初并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不让我捉鱼，后来长大了，看了一本关于藏族人的传说故事也就知道了。根据故老相传，远古时期藏族人的祖先生活在大海边上过着游牧生活，忽一年大海泛滥，淹没了大片的草场和成群的牛羊，有一个青年便潜入海底想堵住海底那个不断往外涌着水的无底洞。他在海里畅游了无数日子，疲倦到了极点，饥饿使他没有力气再往前游走。他睁开眼睛，看到成群的鱼从身边游过去，就顺手捉了一条放进嘴巴里，但是鱼鳞刺破了他的嘴­唇­，鲜血染红了海水。年轻人一边游水一边想，这一回是出不去了，必定饿死在大海深处。

“要是这些鱼儿没有鳞片多好啊！”他这样想。鱼儿就好像听懂了他的意思一样，身子抖一抖就把身上的鳞片都抖掉了，海水里顿时银光闪闪。那些鱼儿争先恐后地游进了年轻人的肚子，他吃饱了，有了力气，就游到了海底，用自己的身体变成一座山堵住了海底的巨大的泉眼，从此草原上就没有了水灾，重新变得水草丰美，牛羊成群。年轻人变成了大海中间的一座山，叫做海心山。年轻人的恋人在海边等待情人归来，最后看到了慢慢从海底浮上来的那一座大山，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的情人，女孩子就跳进了大海，变成了另一座山，无数的鸟儿在那座山上栖息和繁衍，人们就把那座小山叫做鸟岛。

藏人们永远怀念着那个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海底的泉眼，拯救了草原和牛羊的年轻人，也记住了鱼的恩情，从此藏族人不吃鱼。那个大海渐渐退化，最后成了一个湖泊，在青藏高原上闪闪发光。这便是后来闻名天下的青海湖，是中国最大的咸水湖，湖里生活着一种没有鳞片的鲤鱼，叫做­祼­鲤，我们那里的人把它叫做湟鱼。

我感动于后来知道的这个故事，感动于年轻人的善良和勇敢，也感动于他和恋人之间的感天动地的凄美爱情。所以那以后我再也不吃鱼。到了二十多岁在北京工作的时候，每天中午和同事一起出去吃饭，他们总是无一例外地要一大锅水煮鱼，吃得大汗淋漓，我在一旁吃着炝炒油白菜，狠狠地瞪着他们。付钱的时候我拿着手里的钞票，怎么也想不通每天中午我就吃一点油白菜，凭什么天天交二十块的伙食费。那一阵子吃油白菜吃多了，过年回家的时候我娘看着我的脸儿说：“哎哟哟，北京就是气候好哟，潮湿得很吧？我的儿脸蛋上都长了苔藓似的，绿莹莹的好看哩！”

我的­奶­­奶­大约不知道关于鱼的传说故事，因为她从来也没有跟我说起过。她不吃鱼也不杀鱼仅仅是遵从了祖辈留下来的传统。因为我们那里的藏族人去世了之后一般都采用###或者水葬，所以藏族人不­射­鹰不杀鱼。

我没有去捉鱼。但是莲花的娘趁着我和莲花不注意去冰窟窿里捉鱼了，而且掉进了冰窟窿。娃娃们惊叫着四散跑开的时候，我正推着莲花在冰摊上快活地划着冰车。

“莲花噢，你娘钻进冰窟窿里去了！”一个娃娃跑过来喊，鼻子上挂着两条鼻涕，被冻成了晶莹剔透的冰­棒­。他自己舔了舔那两根冰­棒­，就一溜烟跑到冰窟窿跟前去了。

莲花从冰车里跳出。我看见她踉踉跄跄地朝那个围着很多人的冰窟窿跑去，一连在光洁的冰面上摔了两个跟头。我看见她摔倒，心里一阵疼痛，才想起来我也应该跑过去看看。就跟在莲花后面朝冰窟窿跑去。

一大群大人娃娃都围在冰窟窿跟前瞧着。一米见方的冰窟窿里泛着碧绿的水波，没有莲花她娘的影子。莲花趴在冰窟窿上朝里头望着，泪水哗哗地落在冰面上，迅速地冻成了冰粒子在冰面上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