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时候上学不需要交学费，也没有课本儿。书包里的东西除了一根铅笔盒两个田字格儿的本子，就只剩下洋芋蛋儿了。

王金龙被枪毙了之后，学校里只剩下两个老师，一个是马宝山的儿子马仓，另一个就是我的老师马青。上学的时候我娘给我和莲花交纳了读书的全部费用：每人五十斤麦子和一把自家扎好的笤帚。学校里不收钱，乡亲们也没有多余的钱交纳学费。学校把收来的麦子积攒起来，一部分分配给两个老师家里做口粮，另一部分就交到镇上的粮站，换一点钱购买粉笔和煤炭等学校里常用的东西。

乡村里的生活很简单，乡村里的学校也很简单，除了几间破旧的房子当作教室，连一个象样儿的­操­场都没有。但是从我进入那个简陋的学校开始，我就享受到了荣誉加身的待遇。这一点上我一直认为我的娘亲具有慧眼，在我进入学校之前就教会了我认识很多的汉字和数字，进入了学校之后我在学习上驾轻就熟，很容易就成了学校里最聪明的孩子。我的老师马青乐得嘿嘿笑着说我将来前途不可限量，那个时候我就觉得马青老师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起码在我的那个乡村里，他的眼光是绝对独一无二的。

但是我也对马青老师有一点儿不屑一顾，因为我进入学校之后他首先教我的不是更加复杂的汉字，而是拼音字母。我娘没有教过我拼音，我也不想学拼音。我看过我姥姥写来的信，上面都是钩钩圈圈的汉字儿，半个字母也没有；马青老师却偏偏要我学字母，那不仅是强人所难，而且有点儿侮辱我的智慧。我极不情愿，就噘起嘴巴看着马青，怎么也不肯写那些低级的字母。马青笑ⅿⅿ地看着我，说：“周家娃，我是看穿了你了。你就没本事把拼音学会了！认识几个汉字儿算什么本事啊？能把拼音都认全了，那才叫男人呢！”

我从马青那个轻蔑的眼神里看出来了，在他眼里我根本算不上一个男人！这严重地挫伤了我的自尊心，比以往莲花每一次挫伤我的自尊内心都要严重得多，我忽地站起来，拍着胸脯说：“我能学好！你信不？”

马青笑ⅿⅿ地看着我，摇了摇头。我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转，觉得马青简直是一个低能的人。我那样地与众不同，气宇轩昂，而且拍着胸脯作了保证，没想到他还是不相信我。这时候坐在我身边的莲花拉了拉我的袖子，叫我坐在泥巴做成的凳子上。我气呼呼地一ρi股坐了下去，泥凳子顶得我的ρi股隐隐生疼。

马青老师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在我以后的人生路上，都遇到了对我影响至深的好老师，但马青是第一个，也是对我日后影响最大的一个，我永远都没有忘记。十多年之后，我因为在大学里遇到了空前的生活困难和病痛折磨，失学返回家乡当了一段时间的民办老师，就是在这所学校里教书。马青老师欢欢喜喜地把我这个当年他最得意的学生接到了学校里，将我安顿好之后他就在一个漆黑的夜里静悄悄地离开了人世。仿佛他独自一个人支撑着学校走了二十多年，就是在等待我归来。但是我最终还是背叛了我的老师，不久以后我就离开了学校，而且再也没有回去。因为那个时候我正承受着一场旷日持久的病痛的折磨，我的家里的生活也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困难状态。我当了几个月的民办老师后就离开了家乡的学校，一头扎进北京的茫茫人海开始耕耘我的人生和家里的希望与未来。离开的时候我心很痛，因为我辜负了马青老师对我的期望。我给了乡亲们一个承诺，那便是在我有能力的时候一定回去重新修建那所破旧的学校。所幸的是，几年之后我渐渐脱离了沉疴的重压，在朋友的帮助下兑现了对乡亲们的承诺，也算是了却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

秋天到来的时候，乡村里的路边和河边的沙棘树和枸杞树上都结满了红艳艳的果子，在太阳底下闪耀着夺目的光彩，就像莲花姑娘的脸蛋一样美丽明艳。我的老师马青带着我们到河边和路边的沙棘树和枸杞树上摘果子。

马青当老师的那些年里，秋天摘果子和拔席芨已经成了他和学生们每年都要完成的事情。我的家乡到处都是沙棘和枸杞，秋天的时候果实累累；到处都长满了芦苇一样的席芨，苇眉子一样的花絮迎风飘荡，乡亲们把它拔下来扎成苕帚用。马青老师带着高年级的娃娃去拔席芨，带着低年级的娃娃们去摘果子，席芨用来做苕帚，果子晒­干­了卖给供销社换一些书本和粉笔。乡村里的生活很简单，所以每个娃娃也都是那样的懂事，沙棘的刺戳得我们的手血迹斑斑，但是娃娃们一声都不吭，埋着头摘果子。回到家里我的娘看见了我的手，心疼得直掉眼泪，但是到了第二天，我娘还是给我洗­干­净了小手，擦上了她的雪花膏，拍拍我的脑袋，我就晕乎乎地背着书包上学去了，跟着老师摘果子去了。

摘果子是一件工程巨大的事情，需要花费一阵子工夫才能摘到足够的果子。我们每天跟着老师出去，每个人都能摘到三五斤果子，回到学校里就晒在墙根里，红艳艳的果子铺得满地都是，学校里就像山花烂漫的田野一样绚丽。但是一斤果子晒­干­了就连一两都剩不下，所以每年都要摘很多很多果子，才能晒出几十斤成品，交到供销社换回来一些书本和文具。我过了三年那样的生活，在那三年里如饥似渴地阅读了很多马青老师用­干­果换来的小人书和作文书，也在那些日子里把三国水浒杨家将读得烂熟，回到家里就讲给我的爹娘听，把他们乐得嘿嘿笑着说我儿前途无量。

我在头一年的全县统一考试中就一鸣惊人，写出了一篇震烁全县的作文，县里教育局的那个女局长亲自到我们学校里来接见了黑不溜秋的我，拉着我的手说我是一个了不起的娃娃。我按照我娘教的说那都是学校和马青老师培养得好，那个女局长就哈哈大笑着说我了不起，马青老师坐在一边，脸上挂着一种羞涩的笑，偷偷地在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