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子里轰地一声,险些跌倒在地上。眼明手快的莲花姑娘一下子扶住了我,叫我靠在墙上,歇息了一会儿,我们就往家里去。
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就看见了黑压压的人群,马青老师黯然地走在人群的最后面,低着头,一语不发。
我赶紧跑过去拉着马青老师的手,问他:“马青老师,你把老辛家的占龙砸死了哇?”
马青老师抬头看看我,我发现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看看我,在我的头上拍了拍,点了点头。我望着马青老师忧郁的眼神,心里就惦记着老辛家的占龙到底怎样了。老辛原先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也赶过几年马车,后来有一次在饲养院里倒车的时候马受惊了,他就被车轱辘压成了肉饼。这是很多年以前发生的事情,那时候我还是个三两岁的娃娃,没怎么在意这件事情,但是我知道老辛就这么一个儿子。老辛死了之后的很多年里,他的老婆常常坐在大门口的草垛子上窃窃私语,我娘说她在向自己的男人诉说日子的苦,报告家里的光景。我想占龙一定是他娘的心肝儿,这一回死掉了一定等于挖去了他娘心里的一块儿肉。
占龙的娘在人群里哭喊着要去看自己的娃娃,就被大人们挡住了。我看见几个男人用白布包裹着占龙的身体,抬着往占龙家里走去。我知道,占龙真的是死掉了,不然不会用白布裹起来。
马青老师带着娃娃们去挖席芨已经很多年了,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情,但这一次,事情就发生了,而且来得很突然。后来根据跟着马青老师去的那些娃娃所说,当时马青老师正在不远的地方拔席芨,占龙看见土崖上有一丛席芨长得特别旺盛,就伸手去够。他够着了席芨,并且用力地往回拉了拉,但就在这个时候土崖突然坍塌了,占龙就随着黄土掉了下去,被埋住了身子。马青老师带着其他的娃娃惊慌失措地赶到崖底的时候,看到占龙半截身子埋在土里,胸前压着一块牛头一样大的黄土圪塔,他的嘴巴张开了,鲜血一漾一漾地从嘴巴里冒出来,渗进黄土圪塔里。
马青老师跟着人们到了占龙的破败不堪的家里,占龙的娘哭得上气接不上下气,晕死了好几回。马青老师就狠狠地用拳头砸着墙,砸得鲜血迸溅,他似乎一点儿都不知道疼。“真不该把娃娃们带去拔席芨哩!”他用流着鲜血的手一下一下地打着自己的脸,血溅得满脸都是,好像是电影儿里的关公。
我娘说马青老师没有错,错的是日子太苦了,娃娃们连个书本儿都买不起,要不然马青老师也不会带着娃娃们拔席芨摘果子换钱贴补学校。“马青老师教了半辈子书,哪一个不念他的恩情哩!”我娘说,“老辛家的占龙也怪可怜哩!他这一死,可苦了他娘了,独个儿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哟,别说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日子也没有啥盼头了。”娘说着就洒下了一把泪水。
我看娘哭得伤感,就问我娘:“娘啊,你可有盼头么?”
娘抹了一把眼泪,捉住我的手,说:“只要娃娃你往后乖乖听话,也叫弟弟妹妹们都听话,你们平平安安地长大,我就有盼头了。”
我拍拍我娘的头,就像大人拍我的头一样,郑重地点点头。但是我一点也不知道,就为了这个盼头,为了让我们平平安安地长大,我娘和我爹在往后的日子里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
马青老师答应赔给占龙的娘一些钱。但是马青老师平常日子里都在学校里忙,家里就种了几亩薄田,没有什么收成,如果赔了占龙的命钱,他的日子注定要拮据得很。乡亲们有一种说法,觉得马青老师不应该赔钱;但是马青老师赔了,除了把自己这一年的几百块工资全部给了占龙的娘,还在秋后收完麦子的时候把家里的麦子全部卖掉,把钱给了占龙的娘。我娘说马青老师一定家徒四壁了,就在我们离开的时候把粮仓里所有的粮食都给了马青家里,我娘说不能让马老师的娃娃们饿着肚子过日子。
占龙死后直到我离开,我一直都没有再看见我的马青老师笑过一次。我常常想起以前的那些日子,想起那马青老师在全校的六一儿童节文艺汇演上朗读我的作文,也想起他总是坐在窗边,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里拿着小刀给我们削铅笔的那一个温馨而宁静的画面,多少年都没有忘记。那些都随着我的离开成了我生命里最温馨的回忆,让我无论何时都深深感动于曾经有过的那一段简朴而真挚的生命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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