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那个美丽的高原乡村里生活的最后一年，也是我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走向终结的一年。我在这个美丽的小山村里的生活是简单而纯洁的，但是也丰富而真实的。在这里，我见证了山村在十年里的变迁，目睹了我的叔叔的死去，知道人世间还有像王金龙那样被人捆着拉到河滩里去枪毙的可怜的人，还有王嘎嘎那样疯癫着但是正直善良的人，也有莲花的爹和哥哥那样为了改变日子而付出生命和血泪的庄稼人。我也在这十年里萌动了我最初的情感，把杜莲花变成了我生命里永远都不会消失的美丽的篇章。

这一年里我的最小的妹妹出生了。我的小妹妹的哭声彻天彻底地响，就把县里管计划生育的人招来了，气势汹汹地踹开了我家的大门，大声地朝我爹喊着：“罚款！”

我爹说家里没钱，秋后卖了粮食就交罚款。

一个胖胖的人就指着我爹的鼻子说：“谅你也逃不掉！不交罚款，你娃娃的户口就别想报了，房子也给你拆掉！”说完他们就走了。那个时候我觉得我爹多少有点儿软弱，如果是莲花生了娃娃，他们敢这样说我，我就用铁叉子在他们每个人的ρi股上戳两个血洞洞出来。就算我不动粗，也会放开大藏獒把他们吓跑。

“户口是个什么鸟东西！咱不要了！”我对我爹说，我爹就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说：“娃娃家不能说脏话！”

我歪着头看看我爹，说：“我没有说脏话哩！”爹就告诉我，鸟就是脏话，不能随便乱说。我想了想，就想起了我爹叫我闭上鸟嘴的事情，心里一下子就泛起了怒火，原来我被我爹骂了很多年我都不知道哩！我挺直了腰板儿问我爹：“那大人就能说脏话么？你还叫我闭上鸟嘴呢！”

我爹笑笑，没有再说话。

随后发生的事情让我知道那些管计划生育的人跟我爹说的不是假话，他们从我家里出去之后就去了马宝山的大儿子马仓家里，让他为第三个超生的娃娃交罚款。马仓说家里穷得叮当响，没有钱交罚款，那些人就开着推土机来了，把马仓老师家里的几间破房子都推翻了，气势汹汹地走了。那之后一直到我们离开村子，马仓老师就带着老婆和四个娃娃住在当年盖起来的那间用来放电影的大房子里。我的四叔就是为了采石头盖这间大房子才被飞起来的石头砸死的。

我的娘坐满了月子，就坐着家里的马车去了县里的医院做了结扎手术，从此之后我娘的肚子就再也没有挺起来，我的爹娘生了五个娃娃之后就忙着经营往后的日子了。虽然随后而来的四个弟弟妹妹分享了我爹娘对我的爱，但是我也觉得很开心，至少将来在这个大家庭里，除了我的爹娘之外，我就是权威，还有四个小不点儿可以供我随意驱使。

杨文萍从上次尿裤子之后就再也没有搭理我，转而跟那些流着鼻涕的坏小子们非常亲密，还故意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看我，好像是在存心惹我生气。我常常觉得有些失落，心里还有些酸酸的感觉，但是我表面上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依旧拉着莲花的手，甚至不正眼瞧杨文萍一下儿。

有时候我会有一点点想入非非，因为我娘说杨文萍会跟着她爹娘一起去城里，那样的话我们将来可能会在一个地方生活，总免不了见面说话，现在的局面恐怕到时候会让我们很尴尬。所以我总是找机会试图跟杨文萍接近，但是她一点机会也不给我，总是一看见我就走开，还用电光闪闪的眼神看着别人家的娃娃，让我的心里又酸又疼，觉得人活在世上受到感情的折磨简直是一种没有天理的事情。

马青老师带着高年级的大娃娃们去拔席芨了，马仓老师带着我们低年级的娃娃蹲在空地上用碳­棒­儿在地上算题。那个时候我们很少用铅笔在本子上写字，因为很多人家里买不起铅笔也买不起本子。马青老师就常常到县城里去，把人家用完了丢掉的电池捡回村子里，让我们小心地砸开了，取出里面的碳­棒­儿，在地上写字，一根碳­棒­儿能用上一半年时间。

这一天，马青老师带着学生高高兴兴地出去拔席芨，但是到了我们放学的时候都没有回来。我很喜欢我的马青老师，只要我在学校里，这一天如果没有看见马青老师我就觉得不踏实。放学之后我拉着莲花站在学校门口等了一会儿，但是马青老师还是没有回来，只有几个高年级的娃娃哭丧着脸回来拿书包。

“别等了，回家去吧。”他们说，“马青老师不回来了，他把老辛家的占龙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