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固执地回城，是我们家里生活的一个转折点。

那一天坐在去城里的长途汽车上，窗外春天里的第一场雨夹着一丝寒气落在车窗上，怦怦地响。我娘无限兴奋地望着车窗外面广袤苍凉的青藏大地，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快活。汽车奔跑在青藏公路上，草原和戈壁就在我的耳边呼呼地往后飞，载着我们一家人的希望和梦想往城里去了。

我爹坐在汽车里默不作声，我也默不作声，暗暗地抽泣。我想我爹一定是舍不得我的­奶­­奶­和我的家乡，那里是他出生和成长的地方，那里有他的亲人和梦想，也留下了他从一个孩子的时候就开始耕耘生活的痕迹，那里的土地上有我爹的汗水泪水，也浸润着我爹的鲜血和生命。我爹没有像我那样脆弱地哭，但是我坐在汽车里走在苍茫的大地上，泪雨纷飞。

在我离开之前的那些日子里，莲花的脸上几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笑容。我不相信那个时候我们能够懂得爱情，但是我知道我和莲花之间的那份真挚纯洁的感情是无比深厚的。我恳求我娘带着莲花一起离开，我娘说莲花还有她的娘需要照顾，还有她在这里的日子需要面对。那些话在我听来统统都是狗屁。我娘不带着莲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莲花会给我们家里增添很多负担，莲花的娘也会给我们家来带来很多麻烦。那个时候我是单纯得可笑了，全然不知道接下来的岁月里我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现实的生活证明了我娘不带着莲花是正确的，但在当时我却在心里恨了我娘很久很久，我觉得对莲花来说我娘是一个蛇蝎心肠的人。

那些日子我天天拎着茶壶把家里的­奶­茶都拿去给莲花喝，只是莲花端着茶碗的时候眼泪就啪啪地落进碗里。我娘似乎知道了我的心，也没有阻拦我。娘忙着把家里的东西东一家西一家地送掉了，乡亲们拿着我家里的东西欢天喜地地走了。除了院子和房子七百块钱卖给了别人，别的东西我娘都送了人。我娘叫来了乡亲们，叫他们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只有粮仓里的麦子我娘一颗也没有给别人，都叫我叔叔装进麻袋里，拉到了马青老师的家里。

我们的长途汽车路过县城的时候，我看见马青老师正弯着身子在县城大桥边上的一堆垃圾里面捡东西。他的身上披着一张白­色­的塑料布，雨水顺着塑料布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我娘说马青老师在那里面捡人家扔掉的废旧电池。我就想起了他平常日子里给我们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电池，我正是用那些电池里的碳­棒­儿在地面上写着字儿度过了在学校里的三年时光，学会了读书和认识很多的字。我永远都没有忘记马青老师在蒙蒙的细雨中披着一张塑料布佝偻着身子在垃圾堆里捡电池的那一幕。

我的妹妹周新莲坐在汽车上，忽然望着窗外彤云密布的天空兴奋地喊起来：“龙，龙！娘，瞧啊，天上有龙！”我就想起了我­奶­­奶­一直惦记着的龙虱子，赶紧朝车外张望。灰蒙蒙的天空只有雨点落下，没有龙的影子。我就打了妹妹一下，垂头丧气地缩在了我爹怀里。

我妹妹后来一直坚持说她在密密的云层里看见一条金光闪闪的龙翻腾了两下，两只眼睛­精­光闪闪。我不相信，但是我爹相信，并且说我的妹妹将来一定平安吉祥。爹说平常人看不见龙，见过龙的人就一定有着不寻常的命运。我的妹妹周新莲属龙，生于一九七六年，那是一个不寻常的年份。那一年村庄都是在哭声里度过的，因为无产阶级永远地失去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敬爱的周总理与朱德元帅。我不知道她小时候特别爱哭是不是跟她出生的年份有关，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因为她看见了天上的飞龙，她未来的命运真的很好。到了城里之后家里每个人都有过不同的艰难遭遇，但我的妹妹周新莲真的一帆风顺，直到大学毕业都没有受过多少贫穷之外的苦难的折磨。

爹和娘只买了两张回城的车票，我们五个孩子就像赖皮狗一样蜷缩在爹娘的怀里，在氤氲着各种味道的车厢里一路颠簸，走了七八个钟头之后爹告诉我才走完一多半儿路。我身子僵硬得连腿都伸不开了，在爹的怀里不停地乱动，想着跟莲花告别时候的情景，我的眼泪就扑扑地落下来。爹拍拍我的身子，没有说话。我不知道爹的沉默里面蕴含着多少意味，我的心里只想着静静地站在送行的人群里，默默地注视着我走上汽车，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个笑容也没有给我的莲花。那个时候来送行的大人们或者哭着或者笑着，总是有着丰富的情感，但是莲花就那样默默地注视着我，什么也没有说。可我知道莲花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我也有很多话要说。仅仅因为我们都是孩子，所以我们心里的话就永远都没有说出来。

后来我曾经两次回到家乡，但只看到了我的­奶­­奶­和叔叔姑姑们，没有见到我日思夜想的莲花姑娘，因为她跟着娘亲随姐姐一同到另外的地方生活去了。再过了十多年，我回到家乡，见到了莲花，她的样子没什么大的改变，脸上的雀斑也没有变大，依然很好看。莲花已经成了别人的媳­妇­，怀里抱着一个很可爱的孩子，脸蛋上和她娘一样有着几颗美丽的雀斑。她邀请我去她家里喝茶，端上来的是一杯浓香的­奶­茶，她说我走后的二十年里她一次也没有喝­奶­茶；她说她小时候喝够了，这辈子都不会再喝。她说她以为当年那个阳光下给她­奶­茶喝的男孩子有一天会回来给她­奶­茶喝，她等了二十年，最终成了别人的媳­妇­。

那个瞬间我忽然觉得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动，原来，孩子之间的感情也是真的，我以为那仅仅是一个懵懂的游戏。

到了城里的时候已经是半夜里，街头矗立着并不很高的楼房，霓虹灯闪闪烁烁，耀花了我的眼睛。我从来没有想到城里原来是这样子的，有着方方正正的楼房和数也数不清的汽车。在我的家乡偶尔能看见一辆农场里开出来的吉普车就算是很新鲜的了，电灯也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新鲜事物，但在进了城里的第一个晚上我就看见了这些五颜六­色­的电灯，看见了流水一样的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