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天不亮就骑着舅舅给他的一辆破旧的加重自行车出门了，很少能在天黑之前回到家里。爹每天都会用我以前的书包装着几个馍馍去工地，晚上回来我给爹准备第二天的馍馍的时候，我总是看见那个书包里爹吃剩下的一半个馍馍混杂在一大把灰土中。我要把那些脏了的馍馍丢掉，爹就抢过去，用嘴巴吹吹，又放回了包里。

“能吃哩！”爹说。第二天晚上回来的时候那半个馍馍已经被爹吃掉了。我曾经掐了一下小块下来尝尝，混在里面的沙土铬得我的牙齿打滑，根本吃不下去。我觉得我爹很抠门，连那样的半个馍馍都舍不得丢掉。有两回我都把爹的包里剩下的馍馍偷偷丢掉了，爹问起的时候我就说我吃了。爹将信将疑地看着我，说：“娃，粮食是庄稼人用命换来的，可不敢浪费啊。”我点点头望着我爹，心里并没有把我爹的话当成一回事儿。

娘很早就起来，扫地抹桌子做早饭安顿好我们之后，八点多就出门去了。小秤寄存在体育馆的收发室，娘坐车到了那里就从收发室把秤拿出来摆在街边开始一天的工作，中午连一口饭都不吃，直到傍晚的时候才收工回家，开始忙家里的活儿。

我很想帮我爹娘做一点事情，但是除了中午的时候给弟弟妹妹们做一点午饭之外，我所有的事情只有一个，那就是好好看管着他们，不让他们出现任何意外。

爹娘不在的时候，我无聊地坐在房门口，看着弟弟妹妹们嘻嘻哈哈地玩耍，我就会很自然地惦记起莲花姑娘和那些有莲花姑娘在我身边的日子。从那个时候我就发现，我这个人不花心，而且很长情。想起莲花姑娘，我的心里就觉得难过，我不知道她那个时候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坐在阳光底下想念着，但是我知道她的日子一定很辛苦。没有了我们家的接济，十岁的她要照顾好娘亲和自己，不可避免地要做很多事情，做饭洗衣裳自不必说，可能很多时候还要做一些田里的活儿，否则娘儿俩就一定会饿肚子。想象着莲花姑娘饿得面黄肌瘦的样子，我的心里就一阵一阵地疼。

一到晚上，我就忘掉了很多烦恼。等爹回来吃了饭，北房里山东人家的电视机一定会传出《霍元甲》的声音：“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我和弟弟妹妹就搬着小板凳儿，一股脑儿挤进那户人家，坐在电视机前面看上一个多钟头，才兴冲冲地回到家里，然后争先恐后地把电视里看到的故事讲述给爹娘听。娘总是笑呵呵地听着，夸这个一句，赞那个一下，把我们美得脸蛋上都红云密布。但是我爹似乎没有什么好兴致，从来都不去看电视，也很少听我们讲述。就算偶尔睁开困顿的眼睛听我说几句，他很快就沉沉睡去了，发出震耳欲聋的鼾声。我觉得一定是我的讲述不够­精­彩，没能吸引我爹，就很失落地要把爹叫起来重新讲给他听。娘每次都拉住我的手，小声说：“让你爹睡吧！他乏得很哩！”我就不敢造次了，但心里一直对我爹有点儿埋怨。我觉得爹的鼾声在很大程度上否定了我的口才，对我的自信心和人格都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

我们天天在空旷的院子里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我们可以清楚地听见不远处马路上传过来的汽车的喇叭声，也可以听见隔壁中学里的广播里哇啦哇啦地播放着流行歌曲，但是我们从来都没有走出那条深深的小巷子，因为我娘不允许。

弟弟妹妹最喜欢玩的就是泥巴。坐在院子里的墙根里用泥巴捏成各种各样的东西，相互比较看谁做得最像，有时候争辩不下就请我做裁判进行公正裁决。心情好的时候我就详细地点评每个人的作品，有时候还会修改一下；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把每个人的作品都拿到手里，一股脑儿丢到墙上，摔成泥饼。几个小家伙怔怔地看着被我糟踏了的心血，恨不得立刻群殴我，但是谁也没有胆子做出头鸟，于是风平浪静。

那些日子很希望爹和娘能抽出时间来陪着我们在家里呆两天。但是爹说他的工作就是日复一日地劳动，除非生病了走不动路。于是我就天天在心里盼望我爹生病，他生病了就可以留在家里陪着我们了。我觉得弟弟妹妹们都太肤浅，听不懂我的话，我需要一个比较成熟和有头脑的倾诉对象，爹和娘无疑就是最符合我要求的人。但是娘雷打不动地要进城去摆摊儿，下大雨的时候都打着雨伞坐在街头静静地守候，所以我只能盼望我爹生病。但是爹是那样坚强，从来都没有病过，只有一次发烧很厉害，我觉得在他的头上放一个­鸡­蛋一定可以烫得熟透了，但是家里没有­鸡­蛋，所以我没有能够验证自己的推断。我居心叵测地劝爹不要去工地了，爹舀了一瓢凉水，冲洗了一把脸，在包里装上两个­干­馍馍，连胡子都没刮就走了。我愤愤地瞪着我爹的背影，觉得他心里只想着挣钱，已经完全忽略了他的儿女们。我不知道爹和娘为什么要挣那么多钱，先前在乡下的时候一年到头手里都没有几个钱，但是日子过得很舒泰，在我的印象里，钱基本上没有什么用处。

“把面做稀一点吧！赶明儿开始，我晌午就带一个馍馍吃。”有一天爹和娘进行了一场秘密会谈之后忽然对我娘说，然后接着对我说，“看着点儿娃娃们，往后白天别叫他们吃馍馍，到了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再吃。”我当时就不愿意了，站起来很坚决地说那不成。我吃饭一向都不喜欢喝汤，总是吃光了面条就把剩下的汤倒掉；一整个白天不让吃馍馍，别说是我的弟弟妹妹，就算是我这个很坚强的人也肯定坚持不了。

爹看看我，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在烟锅里装满了旱烟，点上抽了起来。屋子里立刻充满了旱烟呛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