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租来的院子里玩耍了一天，我娘就拖着疲倦的身子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小股芫荽和一只白萝卜。在灼热的太阳底下晒了一个多月了，娘的面膛变得通红中透出一丝黝黑，一脸风尘的颜­色­。

我赶紧跑过去，从娘的手里接了菜，跑进厨房里去摘菜。我的妹妹周新莲讨好地打了一盆水拿出来，洗了个湿毛巾递给我娘：“娘啊，洗个脸吧！”娘高兴地拍拍妹妹的脑袋，拿着毛巾一边擦脸一边走进了厨房。

“娃娃们乖不啊？”她问我。

“嗯。乖。”我点点头，继续摘菜。娘就在我身边蹲下来，拍着我的肩膀问我，“娘不叫你去学校里念书，你怨娘不？”

我心里的答案是肯定的。我在家乡的那个小学校里享受了三年的风光岁月，我对进城一点儿也不赞成。在我看来，进城之后如果还有一件事情是我感兴趣和想做得很好的，那一定就是把在乡村学校的风光和荣耀在城市的学校里延续下去。我相信我一定仍然是一个最聪明的孩子，老师们一定像以前的马青老师一样啧啧地夸奖我。但是我没有了机会，进城之后安顿好了家里的事情，娘淡淡地告诉我必须在家里照顾几个弟弟妹妹，然后就和我的爹一同出去忙碌了。那一年我一直没有上学，日子就在一天一天的盼望中过去了，直到第二年我整整十一岁的时候才重新走进了学校，而且重新上了一遍三年级。原因很简单，我根本不会说普通话，老师坚决要求我先学习说话再开始学习文化。

“不怨。怨啥啊？”我摘掉一棵芫荽的根儿，把它丢进洗菜盆儿里，看看我娘。我娘拍拍我的脑袋，站了起来。“总是会让你进学校里去的。娘的盼头在你身上哩！”说着，娘就跟其他几个孩子亲密接触去了。我独自坐在小板凳上，仇恨地揪着手里的芫荽，只想把它们撕碎了扔掉。我的泪水在眼眶眶里转悠，使劲地吸了一口气想把眼泪收回去，但泪水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掉在眼前的洗菜盆儿里，打起一点点的水花，溅在我的脸上，冰冰的很舒服。

我不喜欢城里，不喜欢这里的人也不喜欢这的生活。我怀念我在家乡的山坡上和莲花姑娘一起放羊打猪草的日子。那里的天空洁净无云，大地碧绿如茵，小河清澈见底，就连空气里都没有半点儿杂质，吸进去沁人心脾。城里的到处是汽车，到处是汽车放出来的黑突突的屁，到处是不诚实的面孔，也没有几天能看到洁净的蓝天和白云。

但是我娘喜欢。进城之后，姥姥欢天喜地地帮着我娘东奔西走，很快就找到了在郊区的一座院落，租下了靠东的一排三间大房子，一个月的租金是三十块钱。我舅舅已经长成了一个英俊魁梧的青年，在建筑工地当大工，就把我爹招进去做了泥水匠人，开始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像蚂蚁一样地劳碌着为别人修建高楼大厦。我娘按照姥姥的意思买了一台体重秤，办了个执照就在人口稠密的体育馆门口摆了起来，给人家称体重量身高每次收取二分钱的报酬。最初的日子里我看不到我娘的艰难。娘每天很早出去很晚回来，回来的时候口袋里的硬币总是苍啷苍啷地响，也不知道有多少。我听着那些钱发出来的声响，也就把自己心里的埋怨都压了下去，我知道，日子真的是好起来了，因为娘每天都能得到很多很多钱，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

进城之后的我们几个孩子就像进了一个牢笼，在半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出去过。我恪守着我娘的教导，每天昏昏欲睡地守在房门口，不让四个小家伙迈出院门半步。娘说城里人不像乡下人那样厚道，这个我也看出来了。就在进城之后的第二天，姥姥带我和我娘出去找房子，在公共汽车上买票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一个人从地上捡了一张废旧的车票，下车的时候扬着手给售票员看了看就下去了。而只有十岁的我还被强制买了一张五分钱的车票。那天姥姥给我买了一串冰糖葫芦，我新奇地拿着冰糖葫芦怎么也不忍心咬一口，只是轻轻地舔了舔，一股甜丝丝的味道。我把冰糖葫芦放在背后，心里已经决定了把它留下来将来有机会见到莲花的时候送给她吃，也向她炫耀一下。

我不紧不慢地跟在我娘和姥姥的背后走着，忘记了自己背后的糖葫芦。姥姥忽然惊叫一声开始大声地呵斥，我才发现一个脸蛋脏兮兮的小乞丐竟然跟在我背后，伸长了脖子够我的糖葫芦。我慌张地把糖葫芦拿到眼前，上面已经少了两颗山楂果子。那个小乞丐正美滋滋地嚼着，嘴角流着涎水贼忒兮兮地望着我。我当时就愤怒了，撸起袖子就要冲过去跟那小贼见一个高低。姥姥鼻子里哼了一声，用一个严厉的目光制止了我，我便不敢动，愤愤地瞪着那个小乞丐，他轻蔑地看看我，一溜烟儿跑了。我看看手里的残缺不全的糖葫芦，想到留给莲花姑娘的糖葫芦平白无故少了两颗果子，她一定会认为是我忍不住偷偷吃了两颗，我委屈得直想哭。一份美好的心意瞬间破灭了，我气急败坏地将剩下的糖葫芦丢在地上，伸脚就去踩。娘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顺势在我头上打了一巴掌，把糖葫芦捡起来，吹吹粘在上面的土，塞进我手里，命令似地说：“吃掉！”

姥姥一把从我手里夺过糖葫芦，丢进了垃圾箱。我以为姥姥会重新给我买一根，在路边看到卖糖葫芦的小贩的时候我故意放慢了脚步，用眼睛的余光斜斜地瞅着姥姥，但是姥姥没有再给我买。我心里有点后悔刚才丢掉了那个糖葫芦，不然就算不能向莲花姑娘表白心意，但至少也可以让我自己尝一尝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我一路上没有再说话，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我的姥姥在这个家族里是一个绝对的权威，她的意思没有人可以违拗，就算是我最崇拜的我娘也不能违拗。

我讨厌城里人，连乞丐都那样没有职业道德，不打招呼就偷偷吃掉了我的糖葫芦。如果不是我娘拦住我，我一定跑过去撕碎了那个小子的嘴巴。

娘利索地做好了饭，就坐在昏暗的灯光里给我们讲述这一天里她在街头看到的事情，等待着我爹回来。我的三岁的弟弟周新文不住地跑到门口张望，又跑到锅边去瞧一瞧，然后回到我娘身边，一边听我娘讲述，一边担心地问：“娘啊，锅里的饭会凉了不？”

娘摇摇头：“等你爹回来就吃饭。”娘说着把我弟弟抱在怀里，弟弟就幸福得昏昏欲睡。娘继续诉说她白天在街头看见的事情：她看见小偷在街上跟在人家背后蹑手蹑脚地偷钱包；倒卖国库卷的那些年轻人花了一块钱就从一个娃娃手里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一个藏族人寻不见厕所就在街头蹲下来尿尿，很多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围在四周看热闹，看见从他的袍子下面流出来的尿就一哄而散；有个人在街上吐了一口唾沫就被罚了五毛钱。我听着娘说的故事，觉得娘这辈子没白活，竟然在一天里就见到了这么多好玩的事情，于是我心里蠢蠢欲动：“娘啊，带上我一同去摆摊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