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刚刚过去，我的小妹妹周新萍因为肺炎住在医院里还没有出院，舅舅的婚事如期而至。家里热闹了一阵子，但是我和弟弟妹妹们除了去吃过一次酒席之外基本上没有参与整个婚礼的其它环节。那些天我娘忙着在医院里照顾最小的女儿，就连弟弟的婚礼也没怎么在意。我的舅妈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脸上也有几颗雀斑；我娘说舅妈基本上是一个完美的人，但是姥姥总觉得有那么一点点遗憾，因为她这唯一的儿媳­妇­娘家是郊区的农民，吃不上公粮，舅妈结婚的时候也没有像城里姑娘成亲的时候一样把头发烫成波浪形的卷卷，而是随随便便扎成了一根马尾巴的样子，让姥姥着实觉得不快活。

那几天我没有出去摆摊儿，因为娘要在医院里照顾最小的孩子，家里的几个娃娃照顾不上，就叫我在家里做饭给他们吃。除此之外，我还要往医院里送饭；医院的饭菜又贵又不好吃，娘吃不惯也舍不得花钱，所以我每天都要从家里坐很长时间的车到医院去给我娘和我妹妹送饭。

我喜欢这份差事超过了喜欢摆摊儿。天气太寒冷了，在街边静静地等待一天不是像我这样一个小孩子可以承受的。虽然我每天可以获得两三元甚至三四块钱的收入，但它们对我丝毫没有吸引力。我深深怀念我在家乡的日子，也想念我的莲花姑娘。有时候我坐在街边的风雪里静静地等待着客人光临的时候，脑子里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很多过去的事情，我会怀念温暖的炕头，也会想起和莲花一起在院子里扫开一块雪地捉鸟雀的事情，想起那些事情的时候我的脸上总是会泛起一阵不容易察觉的微笑，街上的行人望着我，以为这个守候在坛子旁边的孩子睡着了，做了一个美丽的梦。那些日子我其实就是天天坐在街边做着白日梦过去的，梦里有一个仙境一样的地方，有一个美丽的女孩，也有一段纯真的日子和无穷无尽的怀念。

家里的三个孩子也没有再出去拣垃圾。我娘曾经严正警告我的大妹妹周新莲，如果再敢带着弟弟妹妹出去拣垃圾，娘就把周新莲当成垃圾丢掉。周新莲生­性­胆小怕事，全然相信了我娘的话，此后一直像赖皮狗一样地蜷缩在家里的大床上，和弟弟妹妹说着他们的事情，打发着寂寞无聊的日子。我做好了饭叫他们吃饭，他们就懒洋洋地从床上下来，吃了饭就懒洋洋地回到床上去，活象以前我家猪圈里的大黑猪。我出门去给我娘送饭的时候叮嘱他们乖乖地在家里待着，他们就懒洋洋地答应着我，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我觉得那样的日子一定是乏味至极，要不然他们一定不会那样慵懒和萎靡，因为他们还都是小孩子，小孩子的日子一定是阳光灿烂的。我在他们那样大的时候，除了偶尔为了莲花的事情伤怀之外，从来都很少有什么烦恼。我觉得人一辈子最幸福的就是童年，无论那个时候日子是艰苦还是殷实，在一个孩子看来，生活里永远都充满了阳光和欢笑。

但是我弟弟妹妹的童年就缺少了欢笑和阳光。

弟弟手脚上的冻疮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严重，抹上去的红霉素软膏似乎并没有多大的效果，每天下午我从医院回到家里的时候弟弟总是小脸通红地躺在大床上，连饭都不想吃。我把情况告诉了我娘，我娘就担心得很；但是在医院里看着病重的小女儿，娘也顾不上了，就买了点退烧的药片儿，叫我回去喂给弟弟吃。

周新萍住院前前后后一共二十多天，她的病就好了，此后一直很健康也很顺利。这二十多天里我几乎一直奔走于医院和家里之间，有时候连晚饭也顾不上做，我的爹很晚回到家里才披着一身的疲倦开始做饭，几个孩子饥肠辘辘，就静静地围在我爹身边等待他把饭做好。爹什么话都不说，默默地站在案板前面做饭，他的脸平静的就像夏天里太阳底下的池塘水，看不出丝毫波澜，也猜不出爹心里的快乐和伤悲。爹每天除了出去上班，回来做饭之外，所有的时间几乎都用来睡觉。每天伺候我们吃完了饭，往往都是晚上九十点钟，爹连电视都不瞧一眼就躺下睡觉了，等我们醒来的时候我的爹已经披着月光出门去了。我还不知道我的爹究竟承受着怎样艰辛的劳动，但是我知道那一定很累很累，累得爹连话都不想说。

妹妹出院的时候我的弟弟已经病入膏肓了。娘看着气息奄奄的小儿子，眼泪啪哒啪哒地落在我弟弟烧得红扑扑的小脸蛋上。

“我的儿，你可不能有事哟！”娘说着，把我弟弟紧紧抱在怀里。

“娘啊，也让弟弟住院吧！”我说。

娘摇摇头：“家里没有多少钱了，萍萍住院花掉了很多钱，这一个月也没怎么摆摊儿，挣不到钱不说还要交税哩！拖一拖吧！”

我就没有再说话，跟着我娘把我弟弟带到了家附近的一个私人诊所，那里有一位名震乡里的老大夫，老许的婆娘向我娘隆重推荐了那个老大夫，说他可以包治百病。我娘背着我的弟弟，牵着我的手到了那个诊所。老大夫望望我弟弟的小脸，号了脉，轻描淡写地说：“肺炎。吃得几副药也就好了。”我娘似乎放心了，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老头，你瞧得准不啊？”我问。因为我的妹妹是肺炎，但是她的症状跟我弟弟弟似乎不完全相同。

老大夫看看我，笑着指着墙上对我说：“娃娃，瞧瞧这些吧！还信不过我哩么？”

我抬头望去，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锦旗，上面写着歌功颂德的唱词。那些龙飞凤舞的大字大多我都不认识，只认得出“妙手回春”、“包治百病”、“再造父母”这样的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