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把你的烟给我一根儿吃呗！”我在院子里洗自己和妹妹的衣裳的时候，听见许大虎站在房檐底下朝他爹喊。老许正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一边听收音机一边抽烟。在大虎最初疯掉的那些日子里，老许整日愁眉苦脸，面红目赤，但是渐渐地恢复了常态，有时候还能看见一点微笑荡漾在他脸上。“家里日子苦，就算娃娃疯掉了，能有啥办法救治哩？唉！这是娃娃的命，也是我老许的命。”我曾经听老许这样对我爹娘说过。

“把你的烟给我一根儿吃呗！”许大虎见自己的爹没有搭理自己，依然坐在椅子上默默地抽烟，就跺着脚大声地喊。我赶紧停下手里的活儿，把手擦­干­净跑了过去。我怕老许睡着了听不见，惹恼了疯子许大虎。

许大虎在我还没有走到他爹跟前的时候就开始发飚了，冲他爹跑过去，一把就捏住了老许的脖子，使劲地摇晃着，嘴巴里粗声粗气地怒吼着：“许国庆，老子跟你要烟吃，你没有听见哇？”

老许根本没有想到大虎会突然朝他冲过来并且下重手掐他的脖子，拼命地挣扎着。但是许大虎的手像钳子一样紧紧地箍在他爹的脖子上，恶狠狠地摇晃着老许的身子，嘴巴里吼叫着：“给不给？给不给我烟吃？你说啊，给不给啊？给不给！”

老许的眼睛瞪得就像被宰杀的老牛一样大，使劲地挣扎着。也许他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慢慢长大着，忽然有一天他的力气会超过父亲。所以老许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儿子掐住了脖子，捏得喘不上气来，两条腿儿耷拉在椅子上，一蹬一蹬地就像被捉住的蚂蚱。那一幕我永远记得，老许的儿子许大虎在我的面前亲手掐死了自己的父亲。我被吓懵了，在许大虎的背后推了一把，他就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我，像要吃掉我一样，我吓得跳开了，站在我家门口张望。我看见老许挣扎了半天，就慢慢地软下来不动了。

疯子许大虎见父亲不挣扎了，就松开了手，嘿嘿地笑着，在老许的额头上打了一巴掌，说：“要一根烟你也不给。可恶！”他从地上捡起来许还没抽完的半截儿烟，放在自己嘴巴里，也没有点上就吧唧吧唧地吸着，仿佛掐死父亲之后抢来的这半截烟滋味无穷。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知道老许一定是被掐死了，我看见他的本来通红的脸渐渐变成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许大虎叼着半截儿烟蹦蹦跳跳地出门去了，我小心地靠过去，还没有忘记向大门外张望，我怕许大虎突然回来掐我。老许静静地躺在椅子上，神情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眼角挂着两行泪水，不知到是疼出来的还是悔出来了，或许是在死去的那个瞬间心痛得流出来的眼泪。他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瘀痕，那道紫­色­的瘀痕刺眼地告诉活着的人们，他是被自己的儿子掐死的。

我推了推老许，然后就哭了起来。老许端着茶缸笑呵呵地坐在我家桌子边上抽我爹的旱烟的情形就忽然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他在我的脑子里笑盈盈地看着我，目光像我爹一样温和。

老许在椅子上躺了半天，当天晚上他的婆娘下班回来，我把老许的死亡情形描述给她听，老许的婆娘震天响地地哭喊着，拿了菜刀就要剁死自己的儿子。我娘忙着过去拦她，我就赶紧拦住了我娘，我怕许大虎的疯病传染给他娘，她娘一个不小心砍伤了我娘。娘瞪我一眼，甩开我的手就冲过去拦老许的婆娘。

那个­妇­人手里拿着菜刀，高高举起，但始终没有舍得砍下去。许大虎痴痴地笑着，摸着他爹的脸蛋，嘿嘿笑着问：“我要吃烟，你给不给我吃？”

老许的婆娘悲怆地一声恸哭，横起菜刀就往自己的脖子里抹去。我娘一把扑过去，仗着年轻力壮夺下了­妇­人手里的刀，声嘶力竭地冲许大虎喊：“滚得远远的去！”许大虎被我娘吓住了，也不跟他爹要烟了，一拍ρi股跑了。老许的婆娘唔哇一声，栽倒在地上。

老许的死影响了我的心情也影响了我娘的心情，很多天里我娘一直都郁郁寡欢。自从弟弟死后，我很怕听到有人死去的消息，然而老许被他的儿子掐死在我的面前。那些天我在学校里也提不起兴致来，王永玲要么极力地讨好我要么粗暴地用胳膊肘拐我，我都不加理会；杨文萍是慢慢变得含蓄了许多，只是在放学的时候跑到我跟前，说是跟我要花卷儿，其实是借故跟我说几句话，然后才心满意足地回家去。老许的死让我连吃饭的兴趣也没有了，仿佛失去了一个亲人一样心痛。过了一阵子我娘陪老许的婆娘说话的时候我才知道，许大虎平常在班里是学习最好的学生，考上大学一定没有问题。大虎不是没考上，而是被人顶替了。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否属实，但是我一直都觉得老许伯伯是一个可怜的人，辛辛苦苦养大了儿子，最终却死在儿子的手上。他下葬的时候老婆哭得死去活来，许大虎带着孝帽穿着孝服脸上却没有一丝悲伤，仿佛躺在灵堂里的不是被他亲手杀害的父亲。大虎的弟弟一直都没有出现，直到这一个的冬天到来之后，许大龙穿着一身裘皮衣裳回到了家里，我看见他号啕大哭了一场，跪在地上被娘亲一个一个地扇着耳光，默默不语。他娘哭累了也打累了，就晕倒在地上。许大龙把娘亲抱到床上躺下来，歪着头愤愤地看看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哥哥，什么都没有说，从衣裳里面取出来两大摞钱，咚咚地放在桌子上，然后一甩头就走了。那一天他什么也没有给我们，但是他让我见到了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的那么多钱。我想，如果我们家里有那么多钱，一定衣食无忧，我的爹娘就不用这样辛苦地劳动了。

那一天之后许大龙就没有再出现。他的娘亲大约是伤心透了也支撑不住了，就没有再去帽子厂上班，专心地在家里照顾着疯了的儿子。我常常看见她落寞地坐在秋天的阳光里，默默地流泪。我原本对这个女人没有一点儿好印象，但是那一阵子我每次看到她就会觉得很难过，作为一个母亲和妻子，她非常不幸。太阳落山我们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她常常也还是默默地坐在房檐底下悄悄儿流泪，我娘每次看见了就摇头和叹气。但我娘很少和她说话，因为她的脾气很古怪，经常弄得我娘很尴尬，后来渐渐地就不去了。我娘依然像往常一样忙着经营自己家里的日子，转眼间到了这一年的年关，我们正在忙着准备年货的时候，院子里来了几个公安局的人，钻进北房里跟老许的女人说着什么，我听见那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再次响起。

我一直以为我娘是一个不幸的女人，生养了五个孩子，没有工作也没有房子，辛辛苦苦在外面劳碌着养活我和妹妹们，还在艰难的日子里失去了一个儿子；但是目睹了老许家里的事情，我觉得我娘跟那个女人比起来还是幸福的，至少我和妹妹都很听话，也一直都很平安。

“大龙偷的钱太多了！这孩子心不坏，可就是走上了一条没有办法回头的路。”娘说，“严打开始了，大约他就被捉了。”

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许大龙被公安局捉走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坐牢了也好哩！关几年怕是就变好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