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嘿嘿一笑，就把话题转了：“­奶­­奶­，王嘎嘎爷爷可好哩不？”上次­奶­­奶­去我家里的时候我就想问问，但是因为­奶­­奶­治眼睛的事情，一来二去就忘记了。

­奶­­奶­的脸上忽然就变得肃穆起来，看看我，又看看我的三姑姑，说道：“本不该说的，但我儿子问起了，­奶­­奶­就说给你听。王嘎嘎殁掉了，头一年就没了。”

王嘎嘎是一个有着传奇经历的人，他活着的时候就留下了很多传奇故事，离开人世的时候留下了一个更加传奇的故事。

王嘎嘎在他死去的头一年夏天里很长时间都没有露面，人们以为他就像往常一样到山野里流浪去了。乡亲们已经习惯了王嘎嘎时常消失的生活，都忙着经营自己的日子，谁也没有在意他的离去。直到这一年的深秋，天气渐渐寒凉下来，第一场雪浩浩荡荡地飘下来，人们开始穿上厚厚的棉袄蜷缩在大炕上谈天说地的时候，才忽然想起王嘎嘎已经有很多日子没有露面了，就纷纷揣测他究竟去了哪里。

但人们习惯了他的失踪，也对他格外放心，便没有多想。冬去春来，村里有人要盖房子到沙漠里采砂的时候，远远看见了卧在沙漠里的一团火红的布。那种红布是只有敖包上才有的红­色­布幔，也只有疯子王嘎嘎才会把那些布从敖包上扯下来缠在自己身上。

王嘎嘎死在沙漠里，身上盖着红­色­的布幔，脸上就像活着的时候一样安详。他的半截身子埋在沙地里，头发和眉毛里都糊满了沙子，身上的­肉­都被风­干­了，紧紧地贴在骨骼上，就像一个标本。看得出来这个老人是在头一年的秋天就死在这里了，甚至可能在更早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但是他的身体依然完好无损，没有腐烂也没有被沙地里的狐狸和野狼撕咬。

听到这里我心里很黯然，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奶­­奶­用粗糙的枯手抚­干­我的泪水，说：“嘎嘎生来是一个不寻常的人，一辈子都没有做过坏事，老天爷总是要眷顾这样的好人的。坏了良心的人才会得不到善终。”­奶­­奶­说着望望我的三姑姑和她丈夫贺方楠，那两口子就低下了头。我不知道­奶­­奶­说的是什么事情，也就没有问，跟­奶­­奶­絮叨乡村里这两年发生的事情，除了老疯子王嘎嘎的死去，别的事情我大多都不怎么在意。我牵挂的是莲花姑娘，既然见不到她，便再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动心地听。

第二天一大早我赖在姑姑家里温暖的大炕上还没有起来，­奶­­奶­便走了，并且留下了话儿，叫我起来之后回去吃饭。我起来出去漱口的时候看见我的姑父贺方楠站在院子里正在收拾他们家的那只大黄狗。狗已经被剥了皮，赤条条血里呼喇地挂在一根木桩上，大滴大滴的鲜血从狗身上掉下来，落在冬日坚硬的土地上，溅起一朵朵血红的土花。

“晌午给你烧狗­肉­吃。大冬天滋补着哩！”姑父笑眯眯地看着我，继续收拾那条可怜的狗，他的双手上沾满了血，狗的身子上还冒着白­色­的热气。

“我不吃狗­肉­。”我说，但是忽然我就想到了一个问题，我的脑子里立刻颠覆了，冲着贺方楠问，“我家的那只藏獒也叫你们吃掉了吧？”

贺方楠大概是杀狗杀得心神激动了，脱口而出地回答了我：“是哩！”然后他补充了一句，“那狗可真凶！吊了半天也吊不死，还是用棍子打死的。”他笑眯眯地扬起头看我，发现我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才知道自己说错了，把不该说的话也说出来了。他使劲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说：“忘了你不吃狗­肉­，那就不吃。晌午过了杀羊给你吃！”他尴尬地笑笑，想把事情蒙混过去。但是我的心里的悲愤已经战胜了理智，冲着自己的姑父喝道：“狗日的贺方楠，你禽兽不如，吃了自家的狗也就算了，竟然把我的藏獒吃掉了。你不得好死！”

我气呼呼地离开了姑姑家里，把满手是血的姑父独自丢在院子里。我的姑姑撵出来拦我的时候我已经迈开大步走了。

我的心里难过得要命，没想到我的姑姑竟然伙同自己的男人吃狗­肉­，而且吃掉的竟然是我一向最喜欢的大藏獒。那只藏獒当年在我家里养了七八年，有一次发飚咬死了邻居高老头家里的母­鸡­，我都没舍得打它一下，因为高老头家里的母­鸡­成天大模大样地到我家院子里溜达和觅食，把我家院子里的虫子都捉光了，我家的­鸡­气得瞪着眼睛咯咯叫，连­鸡­蛋都生得少了。我的心情完全被破坏了，在二叔家里呆了一会儿就到别人家串门去了，­奶­­奶­冲我喊：“晌午回来吃饭！”

等我回去时候案板上铺着一大张擀好的气势磅礴的面，一看就知道是­奶­­奶­的手笔。“你­奶­­奶­特地给你擀的面。”二叔笑呵呵地说，“老太太整整花了一上午时间擀面条，中间歇了好几回。”

吃饭的时候­奶­­奶­自己不肯吃，端详着我的脸，一遍又一遍催促我：“吃吧，儿。”她的脸上每个皱纹里面都蕴含着浓浓的温情。小时候我与­奶­­奶­十年相伴，一直都不曾留意到那种温情。我端着碗却吃不下，泪水落进碗里，也流淌在心里。那是­奶­­奶­一辈子最后一次给我做面条。

那几天我一直陪在­奶­­奶­身边，就像小时候一样伏在­奶­­奶­怀里，她给我掏耳朵，我在惬意中安然入睡。临走的时候我给­奶­­奶­做了一顿面条，­奶­­奶­烧火，我擀面条。我站在宽大的案板前握着那根­奶­­奶­曾经擀面条的擀面杖，灶堂里坐着曾经为我擀面的­奶­­奶­，她已经在灶火的温暖中打瞌睡了，火光照着­奶­­奶­沧桑的面容，那样安详。我的泪水就在不自觉中潸然落下来。这就是我的亲人，我拽着她的衣襟长大，我在她的怀抱里长大，我吃着她做的长面长大，我怀着对她的敬爱长大。那天­奶­­奶­破例吃了两大碗面，家里人个个惊喜，说那几年都没看见­奶­­奶­有那样的好兴致吃东西那么多。我知道，­奶­­奶­心里开心才会吃那么多，她一定期盼我到来，期盼我做面给她吃，如同我当年期盼她做面给我吃。人生的轮回在临别的那个眷恋的眼神中演绎的清清楚楚。­奶­­奶­依靠在斑驳的门边望着我，流下混浊的泪水。夕阳西下，照着老人孤独的身影，我不忍心回头看，但我知道，­奶­­奶­的目光一直送我走进汽车，直到汽车消失在青藏线遥远的尽头。

我再在也没能做面给­奶­­奶­吃。再次回到家乡的时候，­奶­­奶­已经在一抔黄土中安睡多年，坟头没有杂草，叔叔们每年都要整修；我跪在坟前冰凉的青石板上，泪水汹涌而出。­奶­­奶­离开的那天夜里，她不停地叫着：“儿，儿……”叔叔们围在她的身边，拉着她的手，­奶­­奶­的眼泪很自然地流了下来，谁都知道，她在思念着远在北京上学并且身患重病的我。但是我想，­奶­­奶­一定记得我做面给她吃的那一天。也许我将来离开这纷芜的世界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她会把做面条的事情当成故事一说再说，如同我小时候趴在她怀里听她一遍一遍说狼外婆的故事，那我一定用心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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