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走在青藏公路上,冬日枯黄的草原静寂无声,我的心里也落寞无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变得有点儿多愁善感了,常常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想起一些事情,不觉心动。那个时候我很小,还不能真正明白日子,虽然我的生活在短短几年里经历了很多变迁,却还不能够真正了解日子,明白人生。然而岁月刻画的许多沧桑并不是没有踪迹可循,心里面总有一道一道的痕迹,或者痛,或者暖。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心里不是即将见到亲人的激动,而是沉甸甸地很容易就想起了我在这里曾经有过的日子。只有跟莲花有关的那些事情想起来会让我露出一点笑容,笑容背后隐藏着怀念和苦涩;除此之外我能想到的都是平常日子里的生离死别和庄稼人那种平凡的生活和为了生活而付出的血泪。
我回来了,在离开家乡两年多之后踩着我熟悉的泥土回来了,虽然我永远也见不到我的两个叔叔了,也见不到王金龙和莲花的爹了,但我可以见到那些依然活着和耕耘者的亲人,我的奶奶,我的叔叔和姑姑,我的马青老师,还有我的乡亲们。
我奶奶从我家里离开时间不久,但是短暂的相聚可能更加牵动我的心怀,这个时候最想见到的就是我的奶奶,很想坐在灶堂里烧着火看我奶奶气势磅礴地擀面条,吃一口奶奶做的面,咀嚼温情和感动。
曾经只能在生日里吃到奶奶给我做的面条,所以那个时候我异想天开,希望一年里头每个人的生日都被我顶替度过。遗憾的是除了我之外,每个人的生日都不晓得是哪一天。辛勤度日,没有人记得自己的生日,也不会在意别人的生日。
我远远地看见奶奶坐在大门口的土墩子上,手里拿着几根藤条在编制背斗,我便加快了脚步。奶奶忽然抬头便看见了我,撂下手里的活儿,踉跄着就朝我跑过来,身后一团团尘土漾起的花朵。
奶奶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叫声儿子便大放悲声痛哭起来。我也哭起来。奶奶的眼睛已经复明了,七十多岁的身子还稳健,头发像银丝一样闪闪发亮。
奶奶牵了我的手,迈开大步走进院子里。几个乡亲远远看见了我,就都涌到奶奶家里来,嘘寒问暖地跟我说着话,询问我爹娘在城里的生活情况。我按照我娘的吩咐就说在城里一切安好,日子过得比在这里的时候还要红火,大家就啧啧地称赞我爹娘。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心里一阵一阵地发虚,我不知道我娘让我这样说究竟是为了让大家放心还是为了娘的虚荣,反正我不喜欢说那些子虚乌有的话,就牵着奶奶的手,由她带到了房里。我的二婶婶利落地拾了些馍馍端上来,不多工夫就把热滚滚的熬茶也端上来了。她的目光还像以前一样温柔,就像我家的那头被他们吃掉的黑白花母羊的眼睛。二婶已经生了两个娃娃,身子慢慢变得臃肿起来,肚子高高隆起,就像一个腌菜的坛子一样,看得出来她的肚子里又多了一个娃娃。
二叔三叔和姑姑的娃娃们知道我来了,就赶过来像苍蝇一样粘在我的身边半步也没有离开,他们远比我当年还要聪明,都静静地站在我旁边不言不语,拖着鼻涕贼兮兮地瞅着我背来的包,似乎知道里面一定有属于他们的东西。
“滚一边去!”我奶奶一声喝,那些娃娃们居然一个也没有动弹,看得出来在他们面前我的奶奶已经少了威严。奶奶坐在炕沿上劝我喝茶吃馍馍,见那些娃娃不动窝,就从脚下脱下鞋子,在炕沿上一敲,扬起一团尘土,飘进我的茶缸里。
“吃啊,喝啊。”奶奶劝我,我就端起茶缸,把香喷喷的熬茶和奶奶鞋上的尘土都喝进了肚子里。
那些娃娃见奶奶怒了,便不敢放肆了,如鸟兽散,都跑到隔壁屋子,掀开门帘从门帘底下悄悄地向我张望,目光里充满着对我这个哥哥亲近之意。这些小子跟我基本上没什么感情,他们惦记的仅仅是我背包里的东西。我笑笑,打开背包把我爹买的水果糖拿出来,打算分给他们。娃娃们看见了糖,就忘掉了奶奶手里还攥着破鞋子,都跑过来围在我四周,五六双脏兮兮的小手张开,在我面前摇晃。我把糖放进孩子们手里,他们欢天喜地地收了,眼睛还在向我的包里张望,奶奶就忍无可忍了,扬起破鞋子在最大的一个娃娃脑门子上使劲一鞋子,打得那娃娃一声闷哼,飞也似的跑掉了。
我的时间有限,我必须按照我娘的吩咐在过年之前就回去,所以跟奶奶叙说了一会儿之后就让娃娃们带着我去看望两个已经嫁人的姑姑,我也想去看看我们离开的时候送给三姑姑的那只大藏獒。到了三姑姑家里,我就发现我家的那只威武雄壮的大藏獒不见了,门都蹲着一只蜷着尾巴的老狗,撕心裂肺地朝我叫喊着,像是要挣断铁链子冲上来把我撕碎。我向三姑姑问起藏獒,三姑吞吞吐吐没有回答,只说藏獒已经不在了,我也就没有再问起,我想他们一定是送给了别人。在我的家乡那个时候有很多藏獒,送来送去是常见的事情。三姑和她的那个英俊的男人贺方楠坚决要留下我吃饭,我便没有走,但奶奶竟然一踮一踮地来了,叫我跟她回去吃饭。
“娘,在这里吃不也一样的么?我嫂子做的饭香些么?”三姑对奶奶说。
奶奶看看我,又看看三姑,转头对三姑的儿子喊到:“去跟你舅说去,我也在这里吃了!”那娃娃就飞奔而去。
“奶奶,莲花的娘疯病可好些了么?”吃饭的时候我居心叵测地问。奶奶一怔,随即笑了:“我的儿,怕是要问老杜家的闺女吧?”
我嘿嘿地一笑,脸上荡漾起一阵潮红,耳根子发烫。奶奶说:“好着哩!就是跟着老杜的大闺女去了,远得很,怕是没有工夫去了吧?”
我心里很失望,虽然早就知道莲花不在这里,但总是存着一点幻想,希望这次可以看见两年多来朝思暮想的莲花。奶奶似乎看懂了我眼神里的失落,笑呵呵地说:“我的儿,你倒是一个深情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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