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扯开弹弓瞄准大树上的麻雀,忽然一松手,石子儿呼啸着飞上树梢,麻雀尖叫着扑棱棱掉下来,在地上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我就像小时候奶奶用身边的任何东西丢过来打我一样真确地打中了每一只被我看见的麻雀,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就打到了七八只。我将弹弓扯得很开,力道很足,总是一击毙命,麻雀少受了许多痛苦,我也不想第二次将受伤的麻雀杀死。如果不是要给我娘治病,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去猎杀鸟雀,我从小就没有这样的习惯。我捉鸟雀玩过,却不舍得杀掉一只。
我拎着七八只麻雀从树林里走出来的时候,看见有学生陆陆续续从考场里走出来。这时候我已经离开考场差不多一个钟头了。我的班主任老师在考场外面守株待兔等待提前交卷出来的学生,也许她没有想到我出来得那样早,所以当她看见我的时候我的手里已经拿着一连串麻雀准备回家了。
老师看了看我,看看我手里的麻雀,就明白了我的意思。用这样的偏方治疗我娘的哮喘,还是老师告诉我的。
“也不急于一时啊!”老师笑着说,“考完了再打。”老师似乎不想问我关于考试发挥的问题,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考得好么?”
“还好。”我淡淡地说,“能及格。”
我很快就走开了,我还要在小市场里买一只母鸡和一只鸽子,将鸽子装在母鸡肚子里,将麻雀装在鸽子肚子里,用砂锅炖上很久,据说便是治哮喘的良药。
第二天的考试一结束,考场外面就喧腾了。从考场出来的学生把手里的课本撕得粉碎,抛到半空中,破碎的书本纷纷扬扬撒下来,预示着这些孩子一个时代的结束。他们不知道应该欢笑还是应该流泪。我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但我顾不上欢笑也顾不上流泪,尽管我不知道自己和妹妹能不能考上大学,但我必须在剩下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更加努力地赚钱,给妹妹准备足够的学费,然后给自己争取一个机会上学。我的那些书本都很整齐被放在了床底下,也许有一天我还会将他们拿出来用,也许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次拿起书本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对我来说,挣钱成了目前全部的事情。
周新莲情绪黯然,因为她考得不是很好。但这个时候她也没有时间再去想考试的事情了,她应该做的事情就是接替我去摆摊,我已经通过同学父亲的介绍找到了一份在建筑工地当小工的工作。每天可以有八块钱的收入。
“决定了么?”晚上吃饭的时候,娘问我。
我点点头,想送给娘一个微笑,但怎么也笑不出来,甚至想立刻就趴在娘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娘也没有再说话,娘知道我的脾气,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就不会改变。这些日子为了妹妹周新莲上学的事情,我跟娘已经有过很多次争吵,现在考试已经结束了,很多事情已经成了定局,留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一如既往地应对我们的越来越清贫的日子。一家人奔波的脚步永远赶不上物价飞涨的步子,现在就连周新兰和周新萍每年的学费也都成了家里的一个沉重的负担。
娘收拾着自己的柜子,拿出一叠粮票不住地叹息:“哎,咋就说作废就作废了呢?我可是攒了很多年才攒下的啊!早知道还不如早几年换点鸡蛋给你们吃哩!卖给马忠良的儿子们也好啊,可以换两个钱用用哩,现在就这么作废了。”
娘沉浸在无比深沉的惋惜中。那些粮票和副食票是十年里娘一点一点攒下来的,没有想到在这一年里彻底作废了。
“娘,市场经济了,用不着粮票了。”周新莲笑着对娘说。
“啥经济也没有用啊,粮票副食票都作废了,心里疼着哩!”娘说。
娘的脸上显出无奈的神情,我就站起来走到娘身边,用手捏着娘的肩膀,娘很舒服地享受着,说:“这政策啊,说变就变,苦的就是咱老百姓啊。娘还没念完书就下乡了,那时候才是四五岁啊,连肚子都吃不饱,成天饿得在蒙古包里哇哇地哭哩!”
我的小妹妹周新萍大约从来没有听娘说起过这些陈年旧事,饶有兴趣地走过来,蜷缩在娘怀里,笑眯眯地问我娘:“娘啊,你吃不饱肚子就哭么?我肚子饿了可从来不哭。”
娘忽然嘿嘿地笑了,将萍萍搂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自己最小的女儿,安然地享受着我的按摩,继续说:“那时候吃不饱肚子啊,也喝不惯酥油茶,就天天哭哩!到后来,嫁了你爹,生养了你们五个娃娃,政策变了,咱就回省城了,别说房子,就连个工作也没有啊。那时我娘也还年轻,啥也不怕,就知道只要人在,就没有走不通的路,咬着牙就挺过来了。这一晃又是十年哪!知不道吃了多少苦,也知不道流了多少眼泪,除了你们死去的兄弟文文,娘总算将你们都拉扯大了,娘这一辈子啊,总算没有白活,没有白活啊!”
娘说着话,忽然就开始抽泣,慢慢地变成了大声地哭。萍萍还小,不完全明白娘的心情,一边给娘擦眼泪一边跟着娘哭了。我站在娘身后轻轻地捏着娘的肩膀,发现娘的干枯的头发里已经夹杂了很多白发。娘的头发曾经是我的骄傲,在那个遥远的山村里,只有我娘的头发常常用胆汁和麻雀屎洗得油光发亮,梳着两条粗黑的大辫子,什么时候都像是一个未嫁人的大姑娘。
我轻轻摩挲着娘的头发,眼泪就忍不住落下来,滴在娘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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