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松林坡顶，远远地可望到镇上，茹茜眼睛不好，模模糊糊就一条小路，一块块梯田依水而居。她蹲着一刀一刀割草，仁秋目不转睛望着前方 。母亲行出小镇，他高声通报，外婆，母出来了 ……外婆，母走到大田坎了……外婆，她到山脚了 。我去接她啰！人旋风一般到了坡下，母，我帮你提包包 。抢过母亲肩上的包横挎胸前。小罗卜头 ，乖不乖啊？兰儿顺势抱起他，儿子脸晒得黑里发红，嘴角还沾着点点黄泥，她摸出手绢轻轻擦了擦。这小子比从前开朗多了 ，手臂、大腿上全是硬硬的肌­肉­ ，可能和漫山遍野地跑有关 。她欣慰地拍拍儿子的背。那眼和额头越来越像开俊，特别是眼中倔强的神情，让她望一次 ，心揪一次 。儿子不说话时 ，神­色­冷峻 ，她不大喜欢小小年纪的他这副神情，宛如饱受人间沧桑的一个小老头 。

对于母亲出来做点力所能及的粗活，兰儿全当是疏通筋骨。但日日必自己去担水 ，家门前的菜园，说什么也不准母亲去­操­劳。她学那农人锄地，种菜，种瓜。其实，大半活柱子悄悄做了。柱子不过大兰儿几岁，憨憨的，不爱说话，­奶­妈骂他愣木头，眼下还没讨老婆，媒人倒是来介绍了几个，他不是嫌姑娘鼻梁歪了，就是嫌姑娘有狐臭。 娶也要娶一个不比兰小姐差多少的人。他有他的打算。

柱子和­奶­妈还改不了口，私下仍叫兰儿小姐、茹茜太太。兰儿做他们的工作，让人听见有了话柄，而今大家都一视同仁，可不能再这样叫下去。后来柱子壮着胆儿唤他兰儿妹妹，兰儿听着亲切，但那心猿意马的汉子夜里添了多少回味。他很想弄个明白，为何兰儿要拖着个孩子过寡­妇­日子，那军人丈夫呢？有时真替她难过，但内心深处又极愿她从此留在桃花湾。

兰儿每隔一段时间便去找老校长借书。灯下，自己备课，母亲趋在借来的书上眯缝着眼，津津有味细细读出来给秋儿听，原来都是些孩子的课外读物。老了，哄孩子开心是生活的全部。母亲的脸很安祥澄淀，一生如一日保持那份光彩。秋儿不时提醒外婆，大灰狼来了，你要关好门，别开。外婆依然念下去，秋儿双手交织放在胸前，焦头烂额。等到外婆念到大灰狼吞下老­奶­­奶­，他唬站起来，生气道，你这样不听话，我都说了不要开门的 。看，不是被狼吃了？外婆不得不解释这是故事，不是真的。孩子听不懂真真假假，别过头撅着嘴生闷气。这时，有人砰砰砰打门，兰儿放下毛笔，另点了盏煤油灯。原来是柱子，扛了好大一捆甘蔗，进来放在屋檐下，高声说，秋儿婆婆，给孩子啃甘蔗，我才砍下来的。茹茜隔着窗纸，连忙应道，柱子，进来坐坐！兰儿也热乎乎拽着柱子的棉袄袖口，要留他唠嗑家常，柱子面红耳赤，好在昏暗里兰儿也看不见，他很不自然地甩掉她的手，嘀咕道，不了，我娘还等我回去给她挂沙。转身几步就出了院门。

在桃花湾，人人都叫兰儿“先生”，那崇敬里还含着或多或少的自卑。

春末了，兰儿带着学生在学校门口的半山腰上植树，小郑站在山脚的大槐树下，仰着脖子喊，聂校长，开水烧好了，我放了些胖大海，让大家伙儿下来歇歇？解解渴。齐腰高的娃娃们簇拥着兰儿下得山来。小郑就是细心，腼腆得像女孩子，二十岁的小伙子不爱玩蓝球，下了课便是埋在书堆里，要不就是弹风琴，弹《蓝­色­的多瑙河》，弹周璇唱红大江南北的《天涯歌女》。学校的板报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做。自老校长把重担搁在兰儿肩上后，她忙得更顾不上家，腰身小了一圈，可面颊红润了不少，是那种黑里俏。

小郑手执一柄纸扇，离兰儿一臂之遥，伸长了手噗呲噗呲摇出些凉风。哪里热，小郑，别酸了你的胳膊。兰儿眉梢向上扬了扬，很开心地笑着说，这批树苗隔个三年五载就可遮荫了，十年二十年便是苍天大树，难怪古人常说“前人种树，后人纳凉”，我们也在进行千秋大业，是不是，小郑？小郑附和着兰儿憨笑，兰儿说，这里我管着，你不是要回城里，快走，记着去书局买《龙门阵》。老校长那儿我说好了，你只管去领钱。学生催了好几次，眼巴巴等着哩。

那我走了。小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方方正正的手绢，踌躇着递上去，说，擦擦汗，头发全湿了，这方巾我还没用过，很­干­净。

瞧你说的，哟！蛮香，桂花憩息，我也爱用桂花熏，去年没敢上花趟儿。兰儿放在鼻尖闻闻，补上一句，我洗了还你。

小郑的中山服笔挺，裤管永远是菱角分明。站近些，你可闻到淡淡的自然味道和皂角的清香，人­干­­干­净净，像个没入世的男童。兰儿喜欢他，就如喜欢一棵风中的白杨。当她看到小郑放在她办公桌上的《龙门阵》和一小布袋桂花末子，浮上欣慰的一笑，这孩子！

春天的黄昏来得快，黑得快。偏巧这日兰儿为下星期的国文考试刻卷子，忘了窗外的天­色­，早麻麻一片。几户窗都亮着萎黄的灯，老校长佝偻着背孜孜不倦地伏案写东西，另两个老师不知在做什么，玻璃上没影子。兰儿叽嘎掩上院门，行来一人，塞给她一件外套，说道，快披上，寒气一层重过一层，小心明早鼻塞头痛。

小郑，是你啊？兰儿惊诧道。

我送你回去，草高树茂，那段夜路不是女人走的。小郑很平静，不由兰儿拒绝，迈开步子走到了前头。兰儿说，小郑，你家里有兄弟姊妹么？

嗯，有。

小郑，你在哪儿毕业的？

二中。

好大一阵儿就听见两人的脚步声。月亮冷冷地荡漾在墨绿的波海里 ，在前头指引路。行到水稻田径，一只只癞蛤蟆横跳而过，落在兰儿脚背，吓得她瑟瑟发抖，站在原地不敢向前迈出一步。小郑，小郑啊！她尖锐地叫出声，随即哭了。

我怕癞蛤蟆，打小就怕。

小郑横腰抱起兰儿，没事，我就这样抱着你走，我说嘛，夜路哪是女人走的，你搂着我的脖子，我省些力。这会儿他口齿倒灵俐起来。兰儿被他的突然举动震得说不出话来，毕竟他只小自己两岁，平时看着像孩子，这会儿贴紧他的胸，才感到男子汉固有的强壮。

翻过山坡，便是村寨，狗吠传来。兰儿下地，故作轻松地说，小郑，到我家喝杯茶？

小郑担忧被村民瞧见，两个孤男寡女走在一起，又瞎灯里。匆匆说道，不了，我还要回去备课，明天见。小跑着溶进了沉沉月­色­中。 txt小说上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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