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传得沸沸洋洋国民党快跑光了,躲到了台湾。兰儿很少过问政治,但决堤之水谁也挡不住,空气里满是内战消息,她想快了,来得快也好,总是个结局,比无尽头的逃亡要爽快些。——想着开俊祸福难卜,满脑子都是他饥饿和血腥的脸。
自从那日与柱子有过小尴尬,他见了她就似哑巴。小清河对岸的媒人又把从前说过的一个姑娘向奶妈提起,夸这女子实在是个勤快人,山里山外,堂前屋后操持得井井有条,人也水灵,还敦厚,没有一点配不上柱子。奶妈问过柱子,他未反对也未答允,便到镇上把鸡蛋换了一斤白糖,扯了尺花布托媒人捎给姑娘,定个日子带她 上门来坐坐。这媒人是方圆十里出了名的笋壳,能说会道,不遮掩对方的缺点、年龄,所以做的媒都还让人称赞。
姑娘小名*,因为帮衬兄弟,二十的人在乡下未嫁被人指指点点误认为有什么缺陷是常有的事。她在集上也看见过柱子,心里早有倾慕之意,第一次听那家人推托的话,恼恨道,大家不过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苦命人,你也嫌弃我姊妹多没陪嫁不是?第二次媒人上门把奶妈的话滋润一番 ,哄得*心花怒放,垂着头搓着手只说,一切听娘的。大家你来我往便订下日子,秋收后就成亲 。
一日上半天课,兰儿行到半路,天轰隆隆下起暴雨,跑到山脚下的土王庙里避雨,正附身拧裤角的水,冲进一个人来,也是落汤鸡似的,一身崭新的灰布衫紧贴在肌肤上,双手放在头上。兰儿抬头惊讶地叫道,柱子哥,你去镇上了?柱子拂去头上的雨水,嗯了一声说不是,扭过头看外面横冲直撞的雨,啪啪打在墙上便是榆钱大的乌团。兰儿试探着问,柱子哥,你是生我气了么?柱子转过身,双手虎钳般抱紧兰儿,呼呼喘气也不说话。兰儿吼道,快放开,这成什么事?否则八辈子不理你了。人泥鳅似的在那怀里挣扎。柱子手一松,兰儿扬手啪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倒退了几步,两人皆是羞愧万分。柱子说,我早知道你男人不会来找你,他家里还有一个大的,大家都说你是逃难回桃花湾的……兰儿泪唰流出来,胡说!谣言! 都是谣言!……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抽咽不止。柱子又说,我结婚那天你来吃颗喜糖吧。人便冲进了雨里。
小两口婚后男耕女织,*不识字,可把孝顺二字记得牢,哄得奶妈亲女儿般疼爱。生了个儿子也是倔头倔脑,胖乎乎足有九斤重。兰儿和母亲来看产妇,送鸡蛋 、红糖。*手拉着兰儿不放,说,兰儿小姐,你是个先生 ,给孩子取个好听点的名字。兰儿略一思索,说,这孩子是学字辈,就叫学龙吧 。从此便唤其小名龙儿。柱子有事都托媳妇去办,长此以往,人更木呆了。*有了儿子,自然去掉了小媳妇的矜持,站在村口长声幺幺与邻居对骂,骂痛快了人跳起来一丈高,像只展翅的老母鸡。柱子听不下去,用水烟杆打在她臀上,嚎尸!还不嫌丢人。她又跳起来,假哭道,谁不知道你的心不在这个家,那不丢人现眼的可惜是个二房,还看不起你。气得柱子操起木棍一阵乱打 。夜里,两人灯下,*撩起裤管,乌青青的一片,责备男人下狠手。
从此,柱子更不敢到兰儿家门前。村里听两口子吵架,末了,总是*捶胸扯发,一把泪,一把鼻涕骂男人歪心,胳膊肘往外拐。传到兰儿耳朵里,气得躲在被子里哭,怕母亲担心,还不能提起。可是,那茹茜岂有不知道的。
*自小忍辱负重,节省过日子,年纪轻轻把钱财看得极重,一分一厘抠在手里可以出水。男人打她也好,踢她也好,她趴在地上也要干嚎,我们不短她的租,凭什么还三天两头送小菜。你再这样,我就到她们院墙外闹,看谁的脸皮子厚?!
她秋收后来了一次,茹茜不是爱絮叨的人,收下谷子,大家空坐一会儿就散了。
且说聂氏兄弟中有一人在桃花湾骄横跋扈,人人恨之入骨,绰号“聂三棍”。这年的冬天柱子去河口镇,见路旁横倒着一根甘蔗,捡起来,撕掉叶子,正津津有味啃着,从甘蔗林里蹿出两个汉子,一声大吼,你这厮,敢在太岁爷上动土! 不想活了。劈头便是一阵恶棍,打得柱子蒙头卷腿,倒在地上呻吟。听一汉子说,我和我家兄弟护守这林子,最恨你们这些偷儿,走,我们去见聂三爷。把柱子双手反剪在背上,推推攘攘到了聂三大院。村民见柱子满脸鲜血,踉跄而行,身后大汉横眉怒眼,还不时用脚尖踢他的后腿肚,柱子垂着头,凄凄地“哎哟”! “哎哟”!,被踢狠了,双膝跪在地上,久久起不来。赶紧跑去给*报信,*抱起儿子,风风火火赶到聂三大院。这时,院坝里早挤满了人群,高高的纜乳苌弦桓麻绳有腕口粗直直垂着,再往下看,一个衣衫褴褛,歪挂着头,血肉模糊的男人掉在上面,两只光脚露在寒风里,血水顺着裤管嘀嗒、嘀嗒打在石阶上,地面一大片红晕子,棉衣棉裤摊在旁边。*当下就瘫软在地,呼天抢地喊,我的天呀,我的夫呀,你犯了什么王法,被人毒害成这样……几个妇人红着眼,让她去求聂三爷。*回过神,把孩子交给一人,跌跌撞撞,拼了命扒拉开人群,爬上石阶 ,匍匐在聂三面前。
聂三爷,我男人招惹您老了,千不该,万不该,您把他打了 ,示众了,就饶了他吧。孩子他爹有个什么闪失,我们还怎么活呀?
聂三把烟杆从嘴里抽出来,向黑压压的人群一指,各位父老乡亲,你们听我说,这柱子偷我地里的甘蔗, 我打一个贼,天经地义的事。看在他老母亲过去在我聂家做过活路(干活),就饶了他一次 。来人啦!放绳!
奶妈何曾见过这等惨状,拉着柱子的手,贴在脸上老泪不止,他父亲聂公是何等慈悲为怀的人,膝下却留下这么个歹毒的孽种,会遭报应的 。*用热毛巾擦去柱子脸上的污血,褪去他的裤子,皮开肉绽,没一处完好。柱子神志模糊,闭着眼哆嗦。奶妈催促道,快给他盖上被子,去请大夫,耽搁不得。*噙着泪,冲出屋子。
茹茜得悉柱子遭此恶运,哪还管什么嫌疑,拉着仁秋直奔这边来。两妇人抱头痛哭,仁秋靠在床前,直呼“叔叔,叔叔。”柱子双颊通红,睁不开眼,迷迷糊糊听见哭声,忽然又是凶神恶煞的几条汉子乱棒打过来,他坐起来,使劲狂叫了几声 :不要啊!不要!倒床口吐白沫。
大夫来了,给柱子敷上药,包扎好。留下一句,“恐怕内脏也受伤了,再观察几天吧。”奶妈拉着他的手不放,央求道,你就给个准信,有没有危险?大夫回说,老姐姐,这话不好说。匆匆辞别而去,连药费都没收。
*在灯下纳鞋垫,忽听柱子唤道,花儿,给我水。*扶起柱子在怀里,柱子微微呷了一口,叹道,我恐怕好不了,母亲和孩子就托付给你了。就此闭上了双眼。
兰儿每次走在娃娃山脚下,都会不寒而栗,曾经热辣辣的汉子,就在这座简陋的破庙里抱过她,现在,他的身躯正渐渐化为一把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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