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的冬天冷得出奇,树梢、草尖挂满大大小小的冰凌子。兰儿进了土改队,剪掉长发,看上去像地方干部。母亲把一件件纱、菱、缎子收藏好放在床下,又把朴素的袍子、衣裙改了对襟的短装。小郑当上了小学校长,偶尔镇上碰到兰儿还是那样的腼腆。桃花湾的人们似乎早忘记了这是个百年难遇的寒冬,手持棍棒蜂涌进聂家大宅,眼里掩藏不住那份喜悦和兴奋。也轮到他们倒霉了,这狗日的恶霸地主!人们窃窃私语。
从上面派下来的工作人员和地方民兵坐在大厅的上方,下面跪着一排人。人们高呼着:打死他们,打死他们!兰儿看跪在中央的聂三,横扬着脖子,一副誓死不悔改的流氓相。有人向他扔小石子,他啐一口,破口大骂,哪个狗日的,过了今日看我不把你先人板板的坟掏空。那绿豆眼睛向后一扫,慑得村民不敢动弹。
聂三,你老实点,你的问题还没交待清楚。说! 柱子是不是你打死的?
那偷儿我打死他活该。
那你知道不知道一命抵一命?
我犯了哪家王法?他偷我地里的东西,我打他几棒,他自己命不好,要死,赖不上我。
问话的男同志“啪”右手拍在桌上,你草菅人命我们就得管,共产党的天下岂容你们胡来。
这会足足开了三天,该押走的一个不留。桃花湾每户人家人均分到两亩多地。工作队问兰儿是否愿随他们北上继续土改工作。兰儿婉言谢绝了。小郑找上门来,让她回去教书。时隔半年,兰儿又挎上了书包。
一日黄昏回来,院子中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一身蓝布装,头发乱蓬蓬足有一尺长,脸朝内同母亲聊着什么。儿子一溜烟跑过来抱住大腿,母,爹来了!这是我爹!那人转过头来,一脸是泪,叫道,兰儿……原来开俊那日离开钟县后,躲避到偏野村宅。帮人放牛,种地 ,什么都干。有一对老夫妇,膝下无子,见这后生勤快、老实,就收留了他。这样一晃三年,他听说解放了,政府不追究他们这样的前国民政府官员,才对老夫妇说明缘由,连夜回到了钟县。那袁宅而今已是政府办公重地,他四处打听,好心的街坊邻居带着他在一条窄巷内找到了婉露呣子。大儿子在水泥厂,婉露进了纸厂,虽蜗居陋室却温饱不愁。婉露连日给他做了几套中山装,带着他到政府大楼混了个县小学语文教师差事。他怕婉露多心,自不敢问津兰儿下落,但心中一直耿耿于怀。不巧一日碰上苑梅,看兰儿旧书,痛哭流涕,深感对不起她呣子。平日从学校回来,他都很少说话,木纳得像个泥人,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看进进出出的人。这巷子深而窄,石板路,木屋,一户户人家像一个个小巧的鸟笼,基本是一户一室,内室宽敞,但诸多不便,父呣子女全挤在一块儿。人们就在屋檐下放 一煤炉,每每正午和黄昏,锅瓢碗碟的碰撞声和着菜香、饭香混杂在空气中,市井的小情趣皆收眼底。
孩子不再是自己的孩子,妻子也不再是从前的妻子。他们匆匆忙忙,快快乐乐,追随着时代的潮流,他们说出来的话,很多时候令开俊瞪目结舌。每每望见婉露粗壮的腰,发黑的手,开俊都会在心底问:她的傲慢哪儿去了?她的霸道呢?还有她的青春都到哪儿去了?这个妇人仿佛生来就是劳苦大众的相。她能担起100多斤的蜂窝煤,她走起路来像个男人,她说话时,“娘个X”子弹似的乱飞。大儿子唇上留着黑黝黝的胡子,吊儿浪当,嘴里老叼着支香烟当潇洒。现在不时兴喊老子“爹”了,一日他这样嬉皮笑脸说,喊“老汉儿”亲切。开俊立即回应他,你喜欢怎喊就怎喊,只要不是让当父亲的喊儿子 “爹”就可以了。
他对婉露说要去看望过去收留他的老夫妇,一路寻到了桃花湾。
兰儿,兰儿,他说不出口,他怎么请求她的饶恕? 他们已不可能重建家园,他的法律妻子是婉露,那么兰儿是他的什么?还有仁秋,爱恋地偎依在他的怀里,拉着他的手不停摩搓,怎么对孩子解释这一切?他头痛欲裂,无奈地望着兰儿。兰儿其实已猜到八分,说,明日就回去吧,今后最好不要再下来,你要和婉露呣子好好过日子。
天刚蒙蒙亮,兰儿欲送开俊上路,仁秋死活不肯,拽紧父亲的衣角,爹,你为何不带我们回家 ?我不喜欢这里,我恨这里,带上我们。兰儿抱开孩子,孩子绕个弯,跪倒开俊面前,两臂环箍父亲的两腿,抬头乞求说,爹,要不你就别走,和我们永远住在桃花湾?父亲终于还是走了,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没带走。
第二年春天,小郑向兰儿求婚,她却嫁给了王老三。外人只道王老三命里克妻,老婆嫁过来生下儿子就一命呜乎,他把儿子过继给城里棉纺厂的大哥,几年未续玄。此人是何来历,祖上如何,都像一个大大的谜。对于桃花湾的人来说,关心别人不如关心自己的死活。她和他经媒人撮合,住在一起便算一家人了。
母亲走得很突然,无病无灾 ,不到50岁。
仁秋对母亲有一种非常强烈的依赖,母亲拽着生命线, 他垫着脚小心翼翼地跟着。男人总打他,骂他是条野狗,还不允许他去上学,更不让母亲去教书。他的周期性水路往返,成了仁秋的恶梦。
母亲有了小弟弟,让仁秋看护。她依然苗条纤细,穿着外婆改过的小对襟衣,担粪桶,挖地……男人不帮母亲,他说自己船上累够了,家里的地理所当然归兰儿耕作。酷暑天,母亲让仁秋和小弟躲在大树荫影里,她钻进四季豆架下除草。母亲在葱郁的绿叶丛中尖叫,他知道那是癞蛤蟆,她怎么那样怕癞蛤蟆?仁秋不解,跑进去“嘘! 嘘!”吓走那怪物。母亲蹲在后面啜泣。他不理她,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她愚蠢的选择,她与父亲的决裂,以及她的改嫁都足以证明她的糊涂和狭隘。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