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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玉女窗虚五夜风类别:古色古香 作者:步非烟 书名:天舞纪 繁體版

他的收获,是一顿拳头跟一斗白眼。

听说要上天秀峰,他收获了一斗白眼。听说要突破司业谢云石亲手布下的剑华之山,他收获了一顿拳头。

唉,封常青胆小怕事,去了也无用、不去就罢了,石紫凝受过自己救命之恩,怎么也这么翻脸不认人呢?这个世界太残酷了!太黑暗了!

他垂头丧气地走着,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不知不觉地,逛到了万花坪。

那就进去吧,容小意虽然不可能帮自己什么,但至少不会嘲笑自己。

那知道,他的想法大错特错。

“公子,我可以帮你。”

容小意依偎在花瓣上,身子仍然是那么轻柔,声音也仍然是那么温柔。

李玄噌地跳了起来!

他一把抓住她,急声道:“真的么?真的么?”

小玉生气地一阵乱啄:“臭人类,放开你的脏手!”

容小意柔声道:“我什么时候骗过公子?”

李玄哈哈大笑,不理小玉的冒犯,松手,退开。他为自己的失态感到一阵歉疚,想了一会,想要替容小意按摩两下,但见小玉虎视眈眈地挡在她前面,这念头自然也就消失了。

他急问道:“你怎么帮我?”

容小意道:“我想十方刹那光能照出来的是人,若是公子不是人了,那么十方刹那光也就不起作用了,而谢司业的剑华之山,也就不再以公子为目标。”

李玄怪叫道:“不是人?”

容小意的脸微微红了红,映在阳光里,就像是一片透明的粉­色­花瓣一般,她的娇羞染着朝霞的颜­色­:“公子误会了,我是说,将公子变成一株花。”

她的袖子轻轻抬起。

那是一条长长的袖子,就像是流苏一般,上面绣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容小意纤指点处,只见一株细细的花攀援而上,竟从山脚一直长到了山顶上,在山顶开出一朵碗大的花。

“这种花,叫玉浮凌霄,又叫再与天比高,喜欢攀援山石,山有多高,它就能长多长。公子将它的种子服下,我为公子跪拜青神,便可让公子变成玉浮凌霄,一直长到天秀峰顶。”

李玄大喜,可他还是有一点担心。因为无论多么保险的事情,到了他身上,就容易起变化,对他很不利的变化。因此,他追问道:“你这是不是幻术?会不会被十方刹那光照一下,就会显出原形呢?”

容小意轻轻摇头:“不会。公子吞服了玉浮凌霄之种之后,便会真真实实地变成一株花,绝非幻术,所以,没有法术能照出公子的原型来。唯一的缺憾是,公子变成花之后,感官会变得迟钝些。”

那没有什么,花的感官当然迟钝了。李玄想来想去,似乎没什么不好的。

他突然想到一事,道:“那我怎么变回来?”

“这枚种子的效力只能维持三个时辰,所以,公子一定要算准了时刻吞服,太早或者太晚都不行。这就要由公子来自行掌握了。”

李玄点了点头,感觉这个计划天衣无缝,没有任何缺陷了。他伸手道:“好,给我吧!”

容小意轻轻道:“为了能让公子尽快生长,这枚玉浮凌霄之种要在药水中浸泡一个时辰。小玉。”

小玉答应一声,飞了进去。它拿出一只玉盆来,倒入清澈的温泉水,然后,拿出一枚碧绿的种子,放入了盆中。接着,它衔着一张纸,按图索骥,一味一味地衔着药草,投入盆中。小玉很悠闲地做着这些事,一面还哼着歌曲。李玄有心催它快些,但又怕触怒这只小妖­精­,它必会从中使坏,只好忍气吞声地站在一边。

终于,小玉叫道:“凑齐了。”

它搬了只小板凳,坐在玉盆边。它……它在做什么?

它竟然将两只脚,放入了盆中!

李玄再也忍耐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掐住小玉的脖子,将它提了起来。

他大吼道:“你这只死鸟!你想­干­什么?”

小玉冷冷盯着他。

它没有像以往那样,拼命挣扎或者哀求,这让它冷冷的凝视中有种强大的力量,终于让李玄想起他现在有求于人。他不由得松开了双手。

小玉冷冷道:“你做什么?”

李玄大吼道:“你做什么!你竟然将双脚伸入盆中!你知不知道我一会要吃了那枚种子?”

一想到小玉这只臭鸟从来不穿鞋子,什么地方都踩,李玄就一阵­干­呕。

小玉冷冷道:“这是药方之一。不信你自己看。”

它递过手头的药方,指着最后一句。上面赫然写着“小玉之足”。

但……但这四个字的笔迹,怎么跟上面的有些不同呢?

李玄道:“你确定这不是后加上的么?”

小玉摊了摊双翅:“那随便你。但我要告诉你,如果照我的方法去做,我保证这枚种子会生效,如果出了错,一切都由我负责。但若你执意不肯加入这一味,那么,我什么都不保证,一切后果你自己负责。”

李玄怔住了。

小玉看着他的脸­色­,喃喃道:“药方缺了一味,药力就不全。药力不全,就可能生长缓慢,可能落下后遗症,也可能变成花就变不回来了……”

李玄激灵灵连打了三个冷颤!

这每一种后果,都极为可怕!他不由得放松了掐住小玉的手,道:“那你就放进去好了!”

小玉:“求我。”

李玄叫道:“什么?”

小玉抬起它那一双脚:“知道么?这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一双玉足。知道什么叫玉足么?就是我小玉的足,只不过给你们人类用来形容什么美人去了,无聊!这么完美的一双玉足,给你做药引,你还不求我?你以为我喜欢泡温泉?你以为我喜欢跟这么多药泡在一起?”

李玄瞪着它。

小玉满不在乎,甚至闭上了眼,高傲地仰起了头颅。

简直咬碎钢牙啊!但有什么办法?现在是求人之时,何况又是求的这只小妖­精­。大丈夫能屈能伸么。等什么时候你落在我手中,嘿嘿……李玄在心里将小玉蹂躏了一百遍啊一百遍之后,终于苦着脸道:“求求你……”

小玉这才心满意足但又装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将双脚放入了玉盆中。

“你说这咋办呢?昨天刚去山下的猪圈遛了一圈……”

“还去泥塘中找虫吃……”

“在瑶儿的窝里踩了好多神雷……”

“现在给我的玉足做个药浴可真是舒服啊……”

小玉惬意地闭着双眼,它的脚……李玄狠狠闭上眼,装作没有听见这些话,也装作没有看见小玉用脚丫子踩着他即将吞服的那枚玉浮凌霄种子。

抽搐,脸上的肌­肉­在抽搐!怒火,燃烧吧怒火!

小玉:“噫?为什么背上总是感觉有些凉飕飕的呢?”

它整个身子都想缩进玉盆中泡泡温泉。

就在此时,一只巨大的凤头鸠一阵风般冲了进来,正是爱听故事的瑶儿。瑶儿一把拉住小玉,大叫道:“快!快!继续讲那个故事给我听!你不讲,我就哭!”

小玉被她拉到了半空中,两只鸟一阵叽叽喳喳。

李玄心急如焚啊,小玉这双玉足不在盆里,药效能够保证么?他叫道:“瑶儿!”

瑶儿不耐烦地转头,见到他,脸­色­大变,一声怪叫,拖着小玉踉跄后退!小玉的脸­色­竟然也惊变。

这两只鸟搞什么搞?

瑶儿神情慌乱,连话都不跟李玄说,叫道:“我走了,到老地方等你!”一阵风般卷了出去。

小玉也大叫道:“我也走了!我也去老地方!”

李玄大叫道:“你走了这药怎么办?”

小玉的叫声远远传了过来:“那是我骗你的!那四个字是我后来自己加上的!你个笨蛋!”

朝阳漫天,李玄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他转身,容小意微笑看着他。

生活,还很美好是不是,为什么想去死呢?

容小意:“公子……”

李玄长叹一声:“什么都不要说了,今天我认栽。”

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拿到他想要的东西了。攥着玉浮凌霄的种子走出万花坪的时候,李玄心中充满了信心。

只要有这枚种子,他就能登上天秀峰顶。只要登上天秀峰顶,他就能进入清凉月宫。只要进入清凉月宫,他就能找到梦魔。

但一想到瑶儿跟小玉落荒而逃的样子,他心中就充满了疑窦。瑶儿是个乖乖女,从来什么事都不瞒他,小玉这只妖­精­从来都不怕他,这两只家伙,为什么会突然躲着他呢?

有问题,一定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老地方?

它们还能有什么老地方?一定是在后山。李玄不屑地想着。揣摩小玉的心思有些艰难,揣摩瑶儿的就简单多了。这个地方一定离瑶儿的窝不远,因为瑶儿是个懒家伙,可不想费那么多力气,她听完了故事就想睡觉,连一步都不愿多走。

果然,在离毒龙潭不远处,李玄听到了一阵窃窃私语。

他悄悄走向前去,只见小玉一脚踏在一块石头上,正口沫横飞地讲着故事,兴奋无比。而瑶儿则趴在地上,全神贯注地听它讲。

不就是讲故事么?小玉岂有我讲得好?李玄不屑地想着。

然而,然而听他讲故事时,瑶儿似乎没有这么专心。小玉究竟讲的是什么?李玄也不由得被激发了好奇心,仔细听去。

“书接上回,讲到大坏蛋用卑鄙无耻的手段招降了三位手下,脸上带着下贱得意的微笑,迈着无耻骄傲的步伐,来到了太辰院。那时候,卢家兄弟正要起身,郑百年却仍然盘膝闭目坐着,脸上连丝毫不耐烦都没有。大坏蛋虽然­奸­恶又­奸­猾,却也有些佩服,但他本是大­奸­大恶之徒,当下不动声­色­,也坐到了郑百年对面,脸上露出无赖无耻的笑容,道:‘我来晚了’……”

李玄越听越不对劲,咦?这不是在说我么?只见瑶儿听得津津有味,小玉说得口沫横飞,一口一个大坏蛋、恶霸、无赖、贱人,显然,说得高兴之极,完全不理会可能教坏了瑶儿这样的好孩子。

只听小玉说到兴奋之处,一爪踏在石头上,一爪踏在地上,双翅兴奋地挥舞着,大叫道:“跟我一起念:李玄大坏蛋——”

“李玄大坏蛋!”

“李玄是人渣——”

“李玄是人渣!”

李玄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冲出,一脚将小玉踹翻在地。可怜小玉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只长喙就深深Сhā入了泥土中,使尽力气都拔不出来。瑶儿见是李玄,大吃一惊,眨眼间跑了个没影。

李玄一口怒气无处发泄,掐着小玉的脖子,怒道:“你这死鸟,骂我骂得很爽,是不是?”

说着,恶狠狠地掐、掐、掐!

小玉的眼睛立时一阵翻白,几乎晕了过去。她知道这次在劫难逃,用尽了力气,勉强将一丝气息自喉咙中挤出,叫道:“龙……薇……儿……”

李玄一听到这三个字,果然手放开了些,道:“龙薇儿怎么了?”

小玉大大喘了几口气,生怕他继续掐下去,最聪明高傲的鸟未免立时就会归位。所以它立即说出了关键的那句话:“龙薇儿失踪了!”

李玄大吃一惊。

先是苏犹怜不见,又是龙薇儿失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顾不得再计较小玉冒犯他的事情,将它放了下来,问道:“你说什么?”

小玉脸上立即挂了一副哀戚之容,道:“这件事传遍了书院,也就只有你不知道而已。大家都说你喜新厌旧、见异思迁、坏事做尽、好事不沾……”

李玄不耐烦地道:“拣要紧的说!”

小玉立即住口:“反正龙薇儿失踪了,谁也找不到她去了哪里。谢司业急得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这件事必定跟你有关,瞒得了别人,可瞒不过我小玉!”

它嘿嘿冷笑着。李玄哪里还有空理会它的嘲讽,痛苦地扶住了额头。

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他无法放着苏犹怜不管,也无法任由梦魔逃进清凉月宫,但是,他已经知道了龙薇儿是承香公主的转世,他前世的牵绊,他无法置之不理。

小玉看着他,突然睿智地道:“先去清凉月宫找梦魔。”

李玄:“什么?”

小玉的声音忽然变得深沉起来,就好像一位严肃的智者一样,头头是道地分析着:“你向主人求玉浮凌霄之种,又知道天秀峰的秘密,显然,你对怎么找梦魔已有了计划,而苏犹怜既然和梦魔有过盟约,又失踪在梦魔消失后,被他抓走的可能比较大。说不定你找到梦魔,也就找到了苏犹怜。但对龙薇儿,你就毫无头绪了。所以,两者比较,找梦魔成功的机会大一些,救龙薇儿的小一些。更为重要的是,龙薇儿还有司业、六常傅在找,而梦魔和苏犹怜,就只有你一个人关心了。”

“哦,我们暂且不提龙穆。”

这最后一句话,让李玄的脸立即糗了起来。

“你不妨先到书院里转转,打探一下消息,如果发现龙薇儿更好救一些,不妨改变一下策略。但这机会比较渺茫。”

它背着一双翅膀,踱到李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节哀顺变……”

它摇着头,满脸慈悲,踱走了。

良久,李玄才回过神来。我不是要掐死它的么?怎么给它一通胡说,就连一根手指都没有动它呢?

不过算了,它说的也有道理。就冲这几句话,也可以放它一条生路。

他当然打探不到任何消息。

龙薇儿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昨天上午还有人看到她有说有笑的,下午,就不见了踪影。没有人见她下山,也没人发现摩云书院中混入了可疑之人。

除了紫极老人又在闭关之外,摩云书院中所有的人都出动了。司业谢云石,六常傅丹元、皓华、龙烟、常在、威明、玄冥,都心急火燎地四处搜寻着。这半日的功夫,终南山三百里方圆内被翻了个底朝天。

但没有龙薇儿的消息,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李玄仰首叹息,小玉说的不错,还是先找梦魔和苏犹怜吧,毕竟,这件事有把握多了。

那么,就等仲秋节到来吧。

刀,缓缓地游移在冰上,镌刻出一丝一缕的美丽。

仿佛镂刻在自己的心上,痛彻神髓。

每一缕线条,都勾勒出一份静谧的记忆,那曾经共渡的岁月。

再多一点都不能承受,所以,才雕刻。用这冰冷勾划,来宣泄一点点,脆弱的心才能继续跳动。

这荒凉的人生,才能继续下去。

空寂的大殿中,只有刀与冰亲吻时发出的轻轻脆响,一如岁月那无尽苍凉的叹息。

依旧有一道淡淡的光芒,从穹顶不可知的裂隙中透下,照亮了石星御的侧容。

幽蓝的长发宛如寂寞的夜海,在无尽空旷的冰之宫殿中沉浮。

刀锋回转,他专注地抬起头,几乎及地的散发垂落,那清俊若神的容颜就在光芒的照耀下,隐透出最为动人的一线。

刀随腕动,肩头微敞的衣衫缓缓褪开,他的肌肤就暴露在冰冷的寒气中,发出微蓝的光芒。

这具承载着无上威严的身体,此时却是那么孱弱,似乎指尖再传来一声轻轻的裂响,就会将他击垮。

他再度出世,就是为了再看那张脸一眼,但他雕尽了千座冰像,却无法在那个位置上刻出一根线条。

相思已入骨,一动便惨然。

苏犹怜抱着膝,躲在圣殿最­阴­暗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他。

她看着他,犹如看着自己的爱情。

这个刻骨相思的男子,跟自己是那么相似。

为了爱,他们甘愿付出一切,不顾天下苍生,不顾轮回,不顾命运。

但这两份爱却注定了不能共存。要成全一份,必须要毁掉另一份。

要毁掉他么?

这个想法让她的心痛了起来。

她只能拼命想着李玄,才能让心不再颤抖。虽然隔了千里万里,九灵御魔镜那温暖的光仍在她心底颤悠着,提醒她李玄是多么爱她。每时每刻。这让她有了继续下去的力量。

这个世界虽然广大千里,却只能容下一个人。要她刺出淋漓的血,才能多容纳一个人。

那个人,是李玄,是这个整天乐呵呵什么心事都没有的小无赖。

她是那么爱他。从梦境中看到他的灵魂之珠的那一刻,她就深深跌进了他的爱情中。

为他可以刺出淋漓的血。

大千世界中,有亿万众生,但在她的世界中,却只有他们两个。

是的,只有他们两个。

她的­唇­紧紧咬着,咬出血来。她的血颜­色­极淡,带着寒冷的芳香。

她盯着龙皇的目光,甚至有一丝怨毒。

为什么,你的爱会这么深,让我彷徨痛苦呢?你的爱,不能浅一点么?浅一点,我就不会为打破你的爱情而愧疚了。

她忍不住冷冷道:“你真的相信那位太子?”

刀停住。

只要有丝毫的旁骛,便不能雕出完美。石星御淡淡道:“为什么不?”

“你不怕那是个­阴­谋?”

这引起了龙皇一笑:“为什么怕?”

是的,以龙皇之威严,的确不必怕任何的­阴­谋。因为,任何­阴­谋都挡不住他一剑。

是这样的么?

如果真是这样的,她就不必痛苦了。

苏犹怜的­唇­,咬得更紧了。

当他知道一切的时候,他会撕裂我吧。

抱歉,龙皇,我真的不想伤害你的爱情。

这时,石星御回过头。

他的脸上,难得地挂着一丝温煦的笑容。这一瞬间,他的满头蓝发轻轻垂落,就像是晴到无尽的天,洒下最为通透的湛蓝,无尽温柔地覆盖着苏犹怜的世界。

这样的天从来不会下雪。

“谢谢你。”

苏犹怜身子不由得一震。

谢谢你。龙皇居然对她说这样的话?

她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石星御。

“若不是你,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能重新见到九灵儿。是你,给了我生命的希望。”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

苏犹怜无法正视他的面容,只得将目光转开。

他轻轻拾起苏犹怜的手,双手握住。

她的手冰冷,他的手却带着天空般的温暖。

“谢谢你。”

这句话无比真诚,却如暴雨般击打着苏犹怜的心。

不能露出丝毫痕迹啊,不能露出。

否则,你就完了。

“不……不客气。”这几个字,说得竟然这么艰难。

因为她欺骗的,是一颗真诚的心,是一段真正的爱情。

那会遭天谴的。

苏犹怜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被揉碎了。

为什么?命运给她的折磨竟是如此惨重,她要成全自己的爱情,就必须破碎这样一份深深的爱。

没有人知道,苏犹怜的痛究竟有多深。

一千年来,当她深怀绝望、满身污秽地站在荒原上,看着人世的温暖时,她多么希望能看到一份真正的爱情,看到为爱牺牲、无怨无悔的伟大。

但她没有,她看到的只有背叛,权衡,喜新厌旧,朝三暮四。她曾经许下过多少愿望,为了见到一份真正的爱情。她宁愿沉沦在地狱的残酷中,只为见一眼真正的爱情,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但当她见到了的时候,她必须要亲手毁灭它。

这是何等摧彻肝肠的痛苦。

她强逼着自己抬起头来。

她强逼着自己的目光,正视石星御湛蓝的眼眸。

那里面,宛如无尽的蓝­色­海洋,每一滴海水,都是足以生死­肉­骨、不息­干­犯天怒的爱……

依偎在那里面,会很温暖么?再也不会感到任何痛苦么?

会破碎么?

苏犹怜猝然用力,将龙皇推开。

她几乎是逃一般进入自己的屋子。

她无法再面对这个男子,她无法再用一句完美的谎言欺骗他,欺骗他的爱情。

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五行定元阵,暗之四宝。只有一句是谎言,只有一句是谎言。

那是只有苏犹怜才知道的谎言,却是石星御的致命一击。

她该施展出这一击么?

她能么?

雪,静静地落着。

石星御又拿起了刀。

继续雕刻吧,让一具具没有容颜的冰像,在碧落天宇下寂静地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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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神州龙组@ 在线时间1742 小时 最后登录201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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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2-22 20:57 | 只看该作者

魅月 第二十八章 玉梯横绝月如钩类别:古­色­古香 作者:步非烟 书名:天舞纪 繁體版

日光斜斜坠在终南山的西天,仲秋之夜,即将来临。

月光,将在这一夜最为明亮,遥望那金黄的月亮时,隐约会见其中有月宫的形状。那是清凉月宫,亦是李玄费心尽力想到的地方。

他推算着时辰。古人以十二天­干­计时,一天分为十二个时辰。这十二天­干­分别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子时为午夜,午时为正午。一个时辰,相当于现代计时的两个小时,一个时辰又分为四刻,一刻相当于半个小时。比如说现代计时的下午一点,就是古代计时的午时两刻。

根据图书馆的记载,清凉月宫大约在戌时三刻出现,而玉浮凌霄的药­性­可持续三个时辰。戌、酉、申、未,也就是说,服下玉浮凌霄之种的最佳时机,就是未时三刻。

就是现在。

李玄躲在毒龙潭的边上,将身子浸沐在泉水中。为了避免雸拏遮罗啰唣,他事先命瑶儿过来打了几声招呼。大概是瑶儿太热情了,而大鹏又是龙的先天克星,当李玄来到毒龙潭的时候,发觉一切全都变了样。

毒龙潭混浊无比,上面漂着几十片巨大的鳞片。雸拏遮罗踪影不见,李玄窃喜。

他足足­干­呕了三十六次,方才将那枚为小玉做过药浴的种子吞了下去。

这一瞬,奇异的变化出现了。

他的视野渐渐变成了一片绿­色­,隐约地,可见容小意在天空的尽头舞蹈着,那寂静的舞蹈引导着天穹无尽的碧­色­,慢慢降临到他身上。碧­色­在他体内沉淀,渐渐将他充满。

他的意识开始涣散,朦朦胧胧的,似是睡去了,又似乎清醒着。周围的云、水、气、土都变得无比亲切,争相向他的体内钻去,让他觉得生命是如此充实。他餍足了,有要伸个懒腰的冲动。他真的伸了个懒腰,感觉自己的身子悄悄绽开,一个新的生命蓬勃而出。

一时身体中浮动着一股新奇的感觉,他沐浴在阳光中,仿佛在盛开,在蔓延,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竟能够读懂阳光的含意!

烈日渐渐变为夕阳,夕阳渐渐坠落。广阔的天被星辰布满,温和的夜­色­覆盖住他。这是多么清澈而温柔的夜­色­啊,仿佛母亲轻柔的掌,缓缓抚摸着自己。让他从心底里感动着。他想要拥抱这夜­色­,所以,他向天空张开自己的双手。

他在迎风翱翔,他攀附着山石那坚硬的躯体,与天秀峰厮磨着。他知道,很快,很快,他就会攀登上峰顶,去拥抱诸天之下的夜­色­。

他的心中,充满了生长的欢喜,那是无可取代的,也无与伦比快乐。

那是生命的热情,是心对天空的向往。

终于,他的额头触及到天秀峰的峰顶,他的身躯,似乎跟这座山峰化为一体,光、水、云、影,在他的周围旋绕着,他所有的感觉,都无比清晰,无比感动。

他是一株凌霄花,点缀在苍翠山头上的凌霄花。

他爱死了这种感觉,再也不愿苏醒过来。

缓缓地,遥远的东海之上,浮起了一轮金黄的圆月。

仲秋的月,总是特别大,特别圆,甚至比太阳都要明亮。月轮划过天空的时候,带起亿万人的相思。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竞夕起相思。

这轮月,慢慢摆脱山海的牵绊,寂静地开到了天空中。李玄的眼睛,也随之挪移着,无法离开。

这一刻,有一种情绪浮荡在他心中。

他说不出是苦,是涩,是甜,是酸,一颗心都仿佛浸泡在酸梅汤中,轻轻皱缩。

那是月么?

月光下照着的,又是什么人?

这一刻,他的心中忽然涌起了一个人。

苏犹怜。

她身上穿着的,是一身洁白的衣。不是雪做的衣裳,而是轮回的梦中,他生生牵念的承香公主,在步入妖湖魔宫时所穿着的盛妆。

承香公主应该是龙薇儿啊,为什么会变成苏犹怜……

他的神识太过模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象。

月,静静地划过天幕。

苏犹怜躲在她自己的小屋里,已躲了三日。

她很想将所有事情都想清楚,但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能。

她极力说服自己,她是对的。她若为别人的爱情考虑,谁又会为她的爱情考虑?谁会成全她的爱情?

但她不是个自私的人,她看着别人的爱情时,一样会感动到流泪。她不忍心破坏任何一点美好,她是雪的­精­灵,为每一分美而陶醉、欢喜。她天生敏感,充满关怀,她宁愿自己痛,也不想任何人受伤。

她只能紧紧抱着自己。

月光透过窗的罅隙,洒在她身上。

她抬头,望向那片金黄的月。

月光,在虚无的夜­色­中绽放着,无论谁,只要仰头,就能看到这轮通透无尘的光芒。

多像是李玄的笑脸啊。

即使不用拥抱,也照得自己好温暖。

但要怎样做才能保住这份微笑呢?要我受尽天下的苦、染上最深重的罪孽么?

苏犹怜将头深深埋进臂湾里,响起一阵抽泣声。

每一声,都像是一片琉璃破碎。

那么纯,那么脆。

李玄听不见。

这片夜­色­听不见。

听不见的都是傻瓜,但傻瓜往往是幸福的。

因为他承载着六种福佑,行走在这个世间。就算是傻瓜也一样。

月,静静地滑动着,越升越高,越升越满。

天秀峰顶,也升起了一轮一模一样的圆月。也是那么金黄,就连月中的每一丝暗纹,都如镂刻形,绝无二致。仿佛在这座钟灵毓秀的山峰顶上,构筑出了一座月之宫殿。

只是,那月像是虚影一般,飘飘荡荡的有些不真实。但此时的李玄,意识模糊,却也分不清楚。他呆呆地仰望着,看着这轮虚幻之月,慢慢扩大,将整座天秀峰都包在其中。

所有的声、光、电、影全都被隔绝在外,这片月­色­,就是一座清凉世界,没有任何外物打搅。

李玄的神识跟这片月­色­融合在了一起,慢慢陷入沉眠。

这不再是夜晚,而是一个圣洁的、光辉的时刻。

万物寂灭,只待仙人降临。

仙人摩我顶,结发授长生。

这是清凉月宫美丽的传说。见到仙人之人,可富可敌国,可名扬天下,可文冠古今,也可武成泰斗。

但拜见仙人之路,却是坎坷而恐怖的。无数剑华之山耸立在天秀峰之外,那是谢云石冲天剑气结成的屏障,而传说中,仲秋夜,天秀峰顶上会浮动着能令一切剑法、道术都消解的九天清凉气,以及能将人神魂吹散的九天罡风。

这两者,无不可怕之极。相形之下,十方刹那光简直是小儿科,不值一提。

所以,越美丽的传说,结局往往越是恐怖。越辉煌的成就,取得便越是艰难。

李玄仰望着。

悬挂在天秀峰上的月,渐渐凝结起来。一股清凉缓缓洒在他身上,让他觉得舒适之极,几乎就此睡去。

冲天支立,旋围在天秀峰上的剑华之山,却在这份清凉透下的同时,慢慢消解,宛如花之将萎,化为灰尘。

莫非这就是消尽一切的九天清凉气么?连谢云石布下的剑华竟然都无法阻挡。

清凉缓缓透下,沿着李玄曼妙细长的身子,一直透到他的脚底深潭中。金黄的光芒将整座山峰浸泡,宛如月神拥抱着她的情人。

便在此时,一抹悠扬的琴音自峰顶缓缓透出。

李玄朦胧的神识稍微清醒了一些,勉强摇晃着脑袋,向峰顶望去。他的脑袋此时已变成了一朵花,这个简单的动作也随之变得艰难无比,良久,方才转过脸来。只见峰顶一块平整光润的大石上,摆着一具琴,一柄扇。

琴音,就是从石上发出的。

扇做碧­色­,李玄刚扭过头来,扇上猛然冲起一阵激烈之极的狂风,刹那间直上九天,轰然怒卷而下。

琴音淙淙,被这股狂风击得凌乱无比。

李玄的身体才挨到那丝风,就感受到一阵撕裂般的痛楚。狂风吹过的岩石,竟然片片粉碎,化成灰黑的泥。

这难道就是能焚尽一切的九天罡风?

幸好李玄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他在攀爬生长的时候,是透过天秀峰岩石间的罅隙,将身子深深埋进了山石空缺中。天秀峰上有无数的洞|­茓­,足够让李玄容身。何况他还有一件很好的护身宝贝——浩瀚战甲。这宝贝当真如意,李玄的身子变成了凌霄花,身子拉得几百丈长,浩瀚战甲竟然也拉得这么长,紧紧覆盖在他身上。

罡风吹过来,岩石阻挡住大部分,战甲抵消了小部分,李玄一点都不受苦。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他的脸。脸没有遮挡,需要小心一些……毕竟脸很重要……

罡风凌厉,声威骇人,加上消尽一切的九天清凉气,的确没有任何人能抵挡。李玄虽然修为很低,眼光还是很高的。越是这样,他越就佩服自己。什么人都上不来的天秀峰,还不是被自己上来了?哈哈!

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天秀峰上。

他白衣落落,未染纤尘,缓步自山下走来。

漫天罡风,竟似惧怕他一般,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来。九天清凉气虽然无处不在,但他并不施展剑法道术,只是凭着自己的力量攀爬,自然也不能阻挡他。

他慢慢地循着山势拾阶而上,李玄心中忽然泛起了一阵惊恐。

连九天清凉气与九天罡风都无功,难道他是……

石星御!

龙皇难道到了这里?

李玄的脸立即苦了起来。

那人沉默地登上峰顶,静立。罡风吹拂着古琴,发出铮铮淙淙的声音,虽杂乱而曼妙,宛如悠长的思念。

他悠然叹息一声,拾起碧扇,将它Сhā在旁边的山石上,缓缓坐下,抱琴膝上,手指轻拂,琴音顿止。

琴音消哑的瞬间,那亦是一声悠扬的长叹。

李玄忽然发现,他绝非石星御。

石星御不会对琴有这么大的兴趣的。

虽然看不清他的容颜,但李玄已隐约猜到了他是谁。

谢云石。

唯有谢云石,才会如此儒雅清骏,一琴在手,萧然宛如古松秀竹,风采无人能挡。那是千年魏晋流下的遗风,已沁入骨子里的风流倜傥,是天然的镌刻,绝非后世的修行。

谢云石之所以有这样的风骨,只因为他是谢云石。

这份风骨,也只有谢云石才有。

神秘美丽的清凉月宫,也许只有谢云石这样的人,才有资格踏入。

只是谢云石不早就入过清凉月宫么?他此时又来做什么?

李玄疑惑不解,谢云石轻轻理好琴弦,轻拢慢捻,古雅而清润的琴音,如月华般流淌而出。

秋凉清愁滋长,宛如一座千年未有人来的荒山,寂寂地堆满了落叶。一脉清泉,出于荒山之间,没流多远,就消失无迹。

山静水幽,连野鸟之声都不闻,只有一株幽淡的兰花,含着柔微的香气,落落开放。它的香沁在水面上,连那轻轻的涟漪,都泛着清香,却没人见。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谢云石神魂俱授,已完全融入了这琴音中。

那是他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的曲子。

但他绝不会弹,除了这一年一度的此时,在高出天表的峰顶,用心弹奏一曲。除此,就算他悲伤、痛苦、欢喜、忧愁,他都不肯为自己弹奏此曲。

为此,他废琴十年。

只为这一曲漪兰。

争将世上无情别,换得年年一度来。

凤啼声响起。

谢云石白衣一震,双目中不由得露出了欢喜的光芒。清伤幽寂的琴音,也不由得杂了些许喜悦。

一道紫影盘旋飞舞,带起大片紫­色­的霞光,重映万道,自遥远的天际向天秀峰降临。

隐约可见,那是一只巨大的鸟类,长得跟瑶儿极为相像。通体覆盖着紫­色­的羽毛,尾上拖着七只长羽,雄峻灵奇,赫然也是一只凤头鹫。

李玄心中浮起以前查到的凤头鸠的资料。

凤头鹫的羽毛按照彩虹的顺序,赤橙黄绿蓝靛紫黑白,每一百年,褪一次毛。瑶儿只有三百年的修行,因此毛是金­色­,这只凤头鹫遍体紫羽,岂不身具七百年的修为?观其羽毛深紫,差一点便成黑­色­,修为更进一层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可不要以为七百年的凤头鹫,只不过比瑶儿厉害一倍而已,凤头鸠每褪一次毛,并不仅仅只是过一百岁那么简单,而是修为增长了一倍。若非如此,就算长了三百岁,也不会褪毛的。所以瑶儿那么懒惰的鸟,也每天都要勤勉修炼。这只鸟的修为,赫然是瑶儿的八倍!

那已不能再叫鹫,而是凤,紫凤。

谁踏凤啼而来?

难道就是清凉月宫的仙人?

李玄兴奋了起来。他一定要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

紫凤悄没声地停在峰顶,不悦地叫了一声。即使如它这般修为,处于九天清凉气与九天罡风的双重压迫之下,也是极为难受。

一人翩然,自凤身上跨下。

琴音戛然而止。

谢云石仿佛怔住了一般,双手按在琴弦上,却已无法再弹奏。他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无法出口。

他的双眸神光闪烁,无法转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影向他慢慢走来。

一千年的时光,能不能将这段路走完?

那是一团漆黑。

宽大的鹤氅被罡风吹动,飞舞成一片乌云,随着那人的脚步飞纵,仿佛将整座峰顶都笼罩其下。

那人一动,鹤氅便变幻万方,每一变,都仿佛天地灾劫,充满着惨烈妖乱之势。

只因这个人,本就主天地刑杀,掌万民­性­命。

他若一怒,天地风雷,都将尽变!

他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天心脉动的节奏上,天心因他的步伐而不住改变。

有时冷冽,有时慈悲。

金黄的月光,也仿佛因他而凝固,形成一块巨大的、悬浮在天空的冰。山峰峻秀,却宛如支天白骨,为他营造出震古烁今的功业。

诸天诸地,都仿佛是他的王宫,而他,就是王宫中唯一的主人。

他在谢云石面前静静立住。

一张狞厉的青铜面具,遮住了他的面容,在他傲然出尘的身姿上,盛开出一朵暗夜之花。

鸽蛋大的宝石镶嵌在面具前额,碧森森的光芒透出,映得面具上雕刻的魔神像一片惨绿,仿佛随时都会破碎而出。

面具背后,透出两点冰冷的目光,宛如秘魔封印一般,将魔神钉在夜­色­之中。

这目光坚毅,深沉,无论是多么强大的力量,都不由得要在这目光下战栗,跪拜。

但现在,这目光在触及到谢云石时,却杂入了一丝温柔。连激变着的魔神像,也安静了下来。

两人的目光一旦交织在一起,就再也没有人能将之分开。

谢云石的身躯,猛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同样的颤抖,竟也出现在这个神秘而强大的人身上。

痛入骨髓的感动,在两人的体内激荡,他们能真切地感受到对方的一切感受,又将同样多、同样重的感受反哺回去。

那一刻,两人一齐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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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2-22 20:58 | 只看该作者

魅月 第二十九章 由来碧落银河畔类别:古­色­古香 作者:步非烟 书名:天舞纪 繁體版

争将世上无情别,换得年年一度来。

清凉月宫的传说,便成了他们的传说。

这是谢云石三年前登上天秀峰顶,发现的秘密。

一个对天下所有人都没有用处,唯独对他们两人珍贵之极的秘密。

于是,他们能有年年一度来,有相聚的一刻。

他将之称为上天的恩赐。

但这恩赐是那么短暂,月过中天之后,清凉月影就会消散,九天清凉气便会回归九天,他们便再也无法聚首。

戌时三刻,到子时,只有一时一刻的时间,他们每年的聚首,也就只有一时一刻的时间。

一刻千金。

谢云石慢慢站起,看着这个黑­色­的,如夜一般的人影。

那人慢慢举手,将脸上的面具掀开一线。

也只有在这一时一刻中,他将以真面目面对眼前的这个人。天上天下,只有他,能看到自己的真面目。

手慢慢挪移着,魔神从脸上滑落。

这一刻,李玄心中竟然涌起了一阵难以遏止的期待。

这样的人,这样的风采,这样狰狞的面具下,究竟会是张什么样的脸呢?

他忽然很想看到!

这念头是如此强烈,几乎让他疯狂。

面具轻轻揭开一线。

那神秘的容颜也仅仅只露出了一线。

李玄却仿佛在这瞬间呆住了。

如深沉的夜­色­,被一只手轻轻揭开时,­射­出一缕璀璨的星光。如宇宙尚在混沌时,清气浊气恰在分割的一线清明。

魔神的雕像尚在脸上,那露出的一点容颜,就宛如魔神脸上隐秘的微笑。

却已倾动众生。

李玄错愕。他一生中所见过的绝­色­女子甚多,石紫凝之冷峻,龙薇儿之娇憨,九灵儿之妖娆,苏犹怜之妩媚,无不动人心魄。然而此人的半面风华,却是如此与众不同。

清冷、高远、雍容、沉静,的确为李玄平生仅见!

这面容若是完全暴露在月光下,会有多么惊艳?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会有这么疯狂么?

这张容颜露出时,海会否枯,石会否烂?

心会否化为灰飞?

等等……或许是意识迟钝的原因,李玄这才惊起了一个念头:难道这修为绝高、足以凌压天下的神秘人,竟有一张清丽若神,宛如女子的脸?

又或者,他本身就是女子?

他到底是谁?

谢云石怎会这样看着他?

他难道是谢云石的挚友、失散多年的骨亲?

不像啊……李玄头痛了起来,禁不住将目光投向两人。

那一瞬,他霍然明白。

——因为他看到了跟他的前生一样刻骨的相思。

从谢云石的眼睛里,从神秘人的眼睛里。

刻骨铭心,再无疑问。

但这怎么可能?

清凉月宫的传说,天秀峰的峰顶,难道是谢云石跟他所爱的人约会的地方么?

这怎么可能!

龙薇儿怎么办?

那个一味叫着“谢哥哥”的孩子怎么办?

李玄看着两人的目光,心底渐渐凉了。

那是没有人能分拆开的目光,就算海枯石烂,星辰陨落,它们也必将汇聚在一起。

它们之间,容不下任何人Сhā足,甚至容不下一颗尘埃。

好可怜啊。

李玄的神识又开始混浊起来,只剩下一个念头。

好可怜啊,薇儿。

便在此时,一个­阴­沉而森冷的声音响起。

“简主。”

手猝然停顿,魔神凝结在将飞将扬,将幻将化的瞬间。

天舞破碎。

面具“啪”的一声合上,人影猝然转身。

漆黑宽大的鹤氅展开,冷森森的气息飞逸而出,刹那间将天秀峰顶幻化成他的王宫。

他羽衣傲立,面对万千兵马。

他不需问讯,因为众生都是匍匐他足下的俘虏,等待他冰冷的裁决。

他执掌天下刑杀,手中有无边权力。

他冷寒的眸子,凝注在眼前的人影上。那人影隐藏在九天清凉气之中,悬空而立,载沉载浮。

他的眼神细微地变了变。

九天清凉气可消尽一切剑法道术,绝无例外,这人影本不该浮空而立的。

这是个不好的兆头。充满了危险。

他的每一分反应,都被那人影仔仔细细地看在眼里。

轻轻地,人影宛如蛇一般地笑了起来。这人笑的时候,全身都在抖动着,宛如没有半点骨头。这人轻轻扇动着手中的羽扇,遮住大半边脸,只将又冷又腻、仿佛能缠死人的目光放纵出来,紧紧裹在他的身上。

这是他的猎物,他绝不容“简主”逃脱。

面具下的目光也在凝视着他。

那是骄傲的、凤凰一般的目光,不禁让人影有些嫉妒。

慢慢地,面具之下吐出两个字。

“太子。”

太子笑了。他喜欢这宛如魔神一般的骄傲,他要亲眼看着这份骄傲在他手底揉碎、破裂、污秽、,然后,他将接收一切。

想一想都会觉得兴奋。

他开口,轻轻吐出一串本让他战栗无比的字:

“简碧尘——或者说,我该叫你华音阁主?”

简碧尘不答,冷傲的脸­色­也未改变分毫。

太子尖锐的目光能够看出,他在思考。

他一定想不到,自己怎会在这里现身,而且不受九天清凉气之影响。他亦想不到,自己为何敢在他面前现身,自己本对他怕得要命的。

这么一想,更让太子得意起来。

——今天,所有的一切都会翻转过来,我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太子细细的眉皱起,声音变得冷峻起来:

“简主——我还是习惯这样叫你——你是一切的主人,不是么?”

他飘身而下,跪倒在简碧尘面前。

他重重地磕头,前额碰在山石上,鲜红的血流出。他抬头,鲜血融化成一个残忍的笑容。

他要用他原来的谦卑,来强调现在的得意:

“简主,我为你准备了十重大礼,你不准备看一看么?”

他喉头鼓动,发出一声尖锐而混浊的闷笑,突然高声叫道:

“送礼!”

随着这一声,风云陡然改变!

烈烈狂风自他身后涌来,将简碧尘的鹤氅吹得飞舞而起。

简碧尘一动不动,傲然看着他表演的一切。

——他的骄傲,能维持多久呢?

太子的笑有些疯狂,得意的疯狂。

“第一重礼!”

“故事。”

他的笑很尖锐,能够缠住人的尖锐。笑慢慢攀爬着,一直爬到你的心里去,然后突然收紧,让你毛骨悚然。

“有一对相爱的人,他们爱得死去活来,却不能在一起。因为一个秘魔的诅咒,他们体内生出无法抵抗的吸引力,他们离得越近,吸力就越强,足够近的话,两人就会融化,一齐灰飞烟灭。所以他们虽然爱到刻骨,却只能离得越来越远,毕生永不见面。”

“很凄艳的故事,是不是?”他眉角将笑容斜斜挑起,死死盯着简碧尘。

碧落苍天,简碧尘一动不动,任月­色­将他全身洒满。

“这时,我就在想,如果有一个地方,或者有一件法宝,能让所有的法术都失效,那么三圣主借归化神功施展的诅咒也就会暂时失效,他们就可以执手相望了。这对两位恋人,有着怎样的吸引力呢?”

他柔柔一笑,笑容中却尽带了­阴­狠之­色­。

“九天清凉气,就是它。”

他抬手,他的掌心中是一团虚无的清气,随着他的动作,清气袅袅散开,迅速将整个天秀峰布满。

“简主,你想不到吧,我就是九天清凉气的主人。你苦心想寻找的,就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份礼物。在这里,一切法术、剑术、道术、武术全都失效,可让两位安享片刻的宁静。”

简碧尘的脸­色­变了变。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难道,这仅仅只是一个梦么?是­精­心策划、为他打造的­阴­谋么?

他的眼角望了望谢云石。

谢云石并没有看太子,他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简碧尘。

换取年年一度来。

是的,他们每年只有这一时一刻,能够看到彼此,此后,可能永远都见不到了。

他看不尽、看不够,连生死都顾不得。

“第二重礼。”

“传说。”

“简主,你永远不会想到,其实这天秀峰上、清凉月宫的秘密,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被我破解了。九天清凉气,就是我从月宫中取出的法宝。”

他扬了扬手中的清光,那无疑是­操­纵九天清凉气的源头。

这段话令简碧尘、李玄一齐耸然动容。

太子仔细鉴赏着简碧尘的惊动,这是他已在脑海中模拟了千百遍的场景,此时真实出现,犹让他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他喜欢看着别人在他的­操­纵下,木偶一样起舞。他喜欢掌控别人命运的感觉,尤其是对强大而神秘的简碧尘。

不枉他布局三载,一朝收获。

“清凉月宫乃是上古仙人飞升时留下的宝贝,这宝贝……”

他喃喃说了几个字,天秀峰顶的月华忽然凝结。

金黄|­色­的光,凝成宛如实质般的光辉,一座巨大的黄金宫殿,在月中隐然成型,浮空而立。一株极大的桂树飘摇在月­色­之中,枝条横空,灵秀飘逸,将宫殿大半覆盖住。金黄的光便从宫殿中飘逸出的,将整座天秀峰紧紧裹住。

龙穆的浮空岛已让人叹为观止了,这座月之宫殿更为宏伟峻兀,宛如一轮明月一般,照耀空际。那轮真实的月亮,反而变得虚幻起来。

太子鉴赏着他们的惊惧。

“我却没有收回月宫,让它仍悬挂在天秀峰顶,放出九天清凉气,便是为了设好这个圈套。”

“许多看似美好的东西,其实都是有毒的。简主啊,你中的毒很深呢……”

“一旦被这座月宫俘获,能逃脱的机会就小得可怜呢……”

他短促地笑了起来。

“清凉月宫,上古仙人之秘宝,用来封锁住简主所有的退路,这是我的第二重礼。”

微微一躬,太子姿态萧然,款款而谈。

他身上也散发着贵胄之气,但与谢云石沉淀千年的儒雅风流之气不同,他的贵胄之气是孤傲的、残刻的,是高高在上、视万民如粪土的优胜者,践踏一切。

“第三重礼。”

“机关。”

他挥了挥手,月中那金黄的宫殿忽然打开,无数黑影流泄而下,布满天秀峰的峰顶。

那是无数甲兵,全都骑着凶恶的鸟类。它们的动作极为呆滞,但一举一动无不携展现出巨大的力量。它们的身上泛着青湛湛的光芒,显然是由­精­钢铸就,却凭借着神秘的机关术的驱动,宛如生灵般活动着。

无论以什么标准来看,机关术都算得上最神秘的流派。懂得机关术的人极少,­精­通者就更为稀少,往往一个时代都出不了一两个。一旦出现,便是人中龙凤,必将­干­出一番惊人的事业。只因机关术能将强大的力量封锁在木石钢铁之中,释放时绝非凡人所能抵抗。

简碧尘的见识绝非常人所能及,他只看了一眼,就发现驱动这些机关的,赫然是传说中的星天命术,以星辰之力催动机关运转,威力奇大,极为难敌。八百机关羽骑将天秀峰顶团团围住,就算简碧尘能全力作战,也未必能突破。

九天清凉气封住了剑术道术,但机关术却不属于任何一种道术,是以能在九天清凉气中自由行动。如果说简碧尘本还有一丝生机,现在这丝生机也已被完全封住。

这本是个死局。

太子悠然道:“对于简主,我可是丝毫都不敢轻视啊。”

“第四重礼。”

“圣旨。”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黄|­色­绫卷,展开朗声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摩云书院上下人等助太子捉拿简碧尘,违者以叛国罪论处。钦此。”

“所以……请不要指望紫极老人出手相助了。”

难怪这边闹翻天了,摩云书院中竟没有丝毫动静。看来所有的人都被紫极老人召集起来开校会了。这边不闹完,校会不会结束。紫极虽然神通广大,但他心悬万民,不得不受大唐皇帝的制约。圣旨是约束紫极老人最好的办法。

“也不必指望华音阁了。”

“因为那是我的第五重礼。”

太子脸上的笑越来越浓,也越来越­阴­。他的笑容就像是乌云一般,盖住了他的脸。

他没有说明为什么,但他既然敢这么说,想必就一定有法子,让华音阁不会派出半个救兵。

“第六重礼。”

“罡风。”

太子悠然指着Сhā在简碧尘身边的碧扇。

“简主可知道,做成这柄扇子的,不过是月中仙桂的三片叶子。”

随着他这轻轻的一句话,覆盖在巨大的黄金宫殿上的桂树,突然无风而动了起来。

漫天碧气吞吐,从树根处攀援而上,脉脉向树冠行去。一达树顶,立即化成无数细细的清流,丝丝绕绕地缠卷在桂树的枝条上。每一根枝条上,都结着一朵玲珑剔透、宛如黄玉般的桂花,桂子天香,从桂树枝头流泻而下,同万缕清气融合在一起,激突成无数透明的黄|­色­漩涡,向天秀峰顶涌去。

那些漩涡一脱离树梢,立即涨大,形成无数顶天贯地的龙卷,轰隆轰隆巨响声中,整个天地都被吞没!

天秀峰宛如一叶扁舟,在龙卷的海洋中载沉载浮,随时都可能被撕裂。

这种威势,就连简碧尘,都不由得微微变­色­。

太子悠然拍手。

桂树静止,龙卷消失。

“这才是真正的九天罡风。那柄碧扇,不过是我留下来为坚简主的信心的而已——身在九天清凉气中,若没有一件防身的利器,简主是不会轻易现身的。”

“这柄碧扇,既是利器,却也是陷阱。”

“简主,你上钩了。”

太子的笑充满邪恶。他忍不住要说出一切,因为这个计策­精­巧、有效,他与他最信任的幕僚足足筹划了一年,加上无数天材地宝,方才将简碧尘引入彀中。

他实在很得意。

这份得意,若是不向人好好说一说,当真是种折磨。

九天罡风是引诱简碧尘的利器,若简碧尘上钩,那么罡风就会反而成为至大威胁。毕竟,罡风的威力是如此之大,轻易可以吹散人的魂魄。

“第七重礼。”

“归。化。神。功。”

太子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这个名字。

这四个字显然让简碧尘与谢云石都有些意外,他们两人的身子都是一震。

这个名字,影响他们实在太深。

当年,若不是归化神功,简碧尘又何须成为华音阁主?

当日,若不是归化神功,简碧尘又怎有信心以一人之力挑战三圣主?

当时,若不是归化神功,谢云石又怎会献出自己的身、自己的魂,助简碧尘打败那无敌的魔?

而今,若不是归化神功,他们如何会相濡以沫、相忘于江湖?

这四个字,影响他们的一生,实在太深、太深!

太子的笑仿佛是讥刺。

“若我撤去九天清凉气,将会怎样?”

他扬了扬右手,掌心那一片凝结的清光,隐隐现出钥匙的形状。显然,乃是­操­纵九天清凉气的元枢。

九天清凉气一旦散去,缠绕在他们生命里的归化神功立即就会发动,这么近的距离下,他们的魂魄立即就会被吸到一起,再也无法分开,一起神魂俱灭。

这是终极的杀招,简碧尘完全无法抵抗!

他眸中的骄傲,终于黯了黯。

这一切,太子自然全都看在眼里。

他并不满足。华音阁是天底下最神秘、最强大的门派,几乎历代华音阁主都拥有不败的神话。这样的人实在太可畏可怖,多少次他设下几乎完美的计策,却仍然困不住这位人中龙凤。

他忘不了,简碧尘有春水剑法带来的天下无敌的武功,也有祈天神术赐予的无上福佑。

普天之下,简碧尘是唯一受苍天眷佑的宠儿。

简碧尘有着不败的天命。

所以,仅这七重礼,远远不够。

太子脸上浮出一丝柔笑。毒蛇在噬咬人的时候,也许,就会带着这种微笑,露出毒牙。

“第八重礼。”

“天地大阵。”

随着这句话,一个苍老的人影忽然在山脚下出现。

李玄混混沌沌地往下看了看,却几乎惊得醒来。

“老鬼……居然是你!”

那山脚下出现的,赫然是古墓中的老鬼!

只见他此时穿着一身蟒袍,居然颇有气势。一现身,朝着太子躬身拜了拜,看了简碧尘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身子转瞬隐去。

天地在这瞬间,倏然改变。

山不再是山,河也不再是河。

终南山不见,毒龙潭不见,大唐的一切,都不再见。

他们身处在一片陌生的天地中,一望无际,尽是茫茫的白雾。天也是白的,低得几乎压到了人身上。除了天秀峰孤零零地立着外,这个世界中什么都没有。

压抑。

荒寂。

慢慢地,雾气散去。方才的一切就像是幻影一般,逝去后就露出了原来的世界。终南山再度露了出来,毒龙潭也依旧像是一潭死水,但李玄总觉得有些不太对,他似乎仍处在那个白茫茫的世界中。他一点都不敢动弹,心底最隐秘的感觉告诉他,只要他一动,无边的杀劫立即就会被引发!

天地大阵,焚天灭地。

李玄一直觉得这老鬼一定是个人物,但没料到他一现身,就搞出这么大阵仗来!

太子悠然道:“简主,当年横行天下的战神李靖李药师,亲手施展的天地大阵,不知能否困住你?”

冰冷的面具覆盖在简碧尘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太子悠悠道:

“第九重礼。”

他顿了顿,道:

“这是我介绍的最后一重礼——简主若能破解这九重礼,才能见到第十重最后的礼物。我很不希望那一刻到来。”

他叹息着,缓缓移开了脚步。

他身后,凌空悬着一座玉台。

玉台上堆满了花瓣,花里面,静静地睡着一个人。

太子手轻轻按下,玉台缓缓降落,那个人的容颜,一点一点,出现在两人面前。

李玄其实并不太关心这个人是谁,变成花之后,他的脑袋一直很混乱,无法清晰思考。他现在,只想等着再过一刻钟,他的化身就可解除,如何乘太子不备,冲进清凉月宫,找到梦魔,才是他拼力思索的关键。

谢云石突然一声惊呼:“龙薇儿!”

李玄一惊。

龙薇儿?难道玉台上躺着的竟然是龙薇儿?失踪的龙薇儿?

绑架龙薇儿的,就是这个­阴­沉沉讨厌的太子么?

李玄拼命挣扎着,想要看清楚玉台上的人影,但他只能看个大概。变成凌霄花之后,他根本无法自由活动,甚至无法安心思考。吹过的风,照来的光都能轻易打乱他的思维。他想移动头部,也是无比艰难的事情。

薇儿、薇儿,真的是薇儿么?

我一定要救她!

但是,如何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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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月 第三十章 可要金风玉露时类别:古­色­古香 作者:步非烟 书名:天舞纪 繁體版

十重大礼。

九天清凉气,清凉月宫,机关军团,圣旨,策反,九天罡风,归化神功,天地大阵,人质,以及神秘的第十重礼物。

这一切,的确考虑得极为周备,几乎封锁住了简碧尘所有的退路。

唯一没有封锁的,是简碧尘乘坐的那头紫凤。但一头凤凰,就算厉害,又能做得了什么?只要放出九天罡风,它就无法突破。太子并不担心这点,他担心的,永远是简碧尘。

只因他的心仍在恐惧:就算如此周密安排,简碧尘仍有力量突破!

没有人可以轻视华音阁主,轻视的人都已经死去。

面具,似乎在简碧尘脸上渐渐凝结,越来越冷。

他盯着太子。

太子也柔柔地看着他,似乎想要看透他的心。

但简碧尘的心,是绝没有人能看透的。

他不由得有些惶惑起来。

他手掌掌心忍不住沁出冷汗,几乎就要转身退却。

沉默的简碧尘,依旧如此强大,几乎将他的­精­神压垮。只要他不倒下,他就是传说中那驾龙御凤的无敌战神。

十重大礼,十种杀招,能杀得了简碧尘么?

太子的信心,竟在一丝一丝地流失!

这,便是华音阁主世代累积下来的名望。

天上天下,独一无二的华音阁主。

良久,简碧尘缓缓道:“你说的不错,这十重礼,的确封锁住了我所有生机……”

“……你要什么?”

顷刻之间,太子的心变得轻松起来。

无与伦比的简碧尘,终于被自己俘获了么?

太子的信心猛地增强。

他的目光渐形锐利,深深刺入简碧尘的身体。

一字一字地,他似乎想将这包含羞辱的字眼刻入简碧尘的骨髓:

“我。要。你。”

简碧尘面­色­一冷。

“放肆!”

鹤氅轰卷成一片乌云,华音阁主雷霆一怒,天地都将为之变­色­!

自他膺阁主之位以来,从未有人敢撄其怒。

他是王者,高高在上的王者,绝没有人敢冒犯。

冒犯者死。

太子的目光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细细地打量着简碧尘。一寸一寸,连一丝一毫都不放过。

身在十重包围之中,简碧尘的震怒,实在显得很苍白。

这让太子感到莫名的兴奋。他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我。要。你。”

简碧尘的身子陡然僵住。

——他准备破釜沉舟么?

这样才有趣。

太子举起了手中的那枚清气锁钥。

玉台上,绽开了几朵黄玉雕成的桂花。

“看到了么?只要我的手轻轻一动,玉台上的天香桂子立即就会被引发,变成横扫一切的九天罡风。”

他的双眼眯起来,针一般扎向简碧尘。

“简主,她不是你最喜欢的小公主么?”

简碧尘刚刚抬起的衣袖霍然僵住。

“你不是曾经发过誓,要一辈子守护她么?”他短促地笑着,就像是毒蛇在咝咝抽着气:“多么可笑的谎言,不是么?”

他慢慢向后摊开手。清气锁钥向玉台上的天香桂子靠得越来越近。黄玉般的桂花受到激发,发出一阵清脆的颤音,细细的风流从其中急速溢出,刀一般抽走着。

“她很可怜,是不是?这枚九天清凉钥再动一下,她就会被分尸……简主,你是要救她,还是救自己?”

简碧尘身子僵硬,无法回答。

太子突然大笑了起来。

这让他感到了极大的满足。无所不能的简碧尘,竟会如此彷徨。

他不再像华音阁主了。

太子笑得全身抽搐,手中的九天清凉钥也不住抖动着,每抖动一次,玉台桂子化成的气流,便急速地抽动一下,凌厉的锋芒切动着龙薇儿身周的花瓣,化成香尘。

龙薇儿一动不动。

太子的大笑声,在天秀峰顶震荡着。

简碧尘、谢云石沉默。

十重封锁之下,他们的确连一丝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上古大哲夏烲说过什么来?

人在最得意的时候,就应该更小心一些。

太子太得意了,他本是个谨慎之人,但此时,眼见一切尽在掌握,简碧尘束手无策,那种不可一世的满足感,让他将所有的谨慎都抛诸脑后。

一朵花从他背后探头过来,一口就将他手中的九天清凉钥吞了下去。

太子的狂笑声立即噎住。

他惊愕地转头,就见那朵花正艰难地将清凉钥咽下去。

他实在无法相信这一幕。

一朵花,吞了他掌控一切的宝贝。

他禁不住一把抓住那朵花的脖子,厉声高叫道:“吐出来、快给我吐出来!”

花被他掐得直翻白眼,拼命摇着头,就是不肯吐出。

天秀峰顶,一个人掐着一朵花的脖子。

太子的狂怒骤然清醒,因为他听到了一个冰冷的声音。

“我要杀你。太子。”

他倏然回头,就见到简碧尘冰冷的眼神。

太子忍不住一声惨叫,瞬间放松了花的脖子,一退就是十几丈!

但他瞬间明白过来,抽搐一般笑了起来:“你怎么杀?身在九天清凉气的环绕中,你怎么杀?”

他似乎只有借助疯狂才能掩盖自己心中的惧怕,跨上一步,厉声道:“杀给我看啊!”

简碧尘静静不动。

太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哀嚎道:“求求你,杀给我看、杀给我看啊!”

他噗通噗通地磕着头,哀嚎化为了狂笑。

他狂笑着站起身来,大叫道:“你看,你无法杀我、你无法杀我啊!”

简碧尘冷冷看着他。

看着他如同小丑一样的表演。

他一字字道:“九天清凉气也许能封锁住我的全身,但只有一处没有封锁住,那就是我的足底!”

一股庞大的力量倏然自简碧尘的足底贯出,轰然怒突进天秀峰中。

那是简碧尘含怒而出的全力一击,顿时宛如天龙般引发一阵怒啸,喀喇喇巨响声中,整座天秀峰被这股巨大的力量贯穿,瞬间碎成空壳,力量蓬勃而发,直透苍茫大地!

简碧尘说的不错,九天清凉气唯一不能封锁的,就是踏在峰顶的足底。山峰连接地脉,踏足山峰之上,清凉气无法侵入,也就无法阻挡简碧尘真气的迸发。

简碧尘的力量一贯入山峰,形势立变!

只要他能发出一击,就没人能够约束住华音阁主。

他必将如飞龙在天,掌刑天下人的­性­命。

他的面容更冷,冷如刀锋!

奇怪的是,太子并没有惧怕,他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

笑如刀锋。

他悠悠道:“简主,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以为我没有发现么?”

“第二重礼,就是清凉月宫啊。”

那拢着天秀峰的黄金月­色­轰然强烈起来。简碧尘就觉天龙般下窜的劲道,猛然遇到了阻隔,连一分一寸都无法再透下!

整座天秀峰,已被清凉月宫带得拔地而起,生生折断!

九天清凉气,完全包裹住了断峰。简碧尘的真气,无论从哪里发出,都必将遇到九天清凉气!

这,才是真正的死局。

太子脸上划出了一道斜斜的微笑。

一刀封喉。

他长长一揖:“恭请简主入九天月宫,从此不履凡尘。”

他猛然举手,清凉月宫带着半座天秀峰,冲天而起。

他,已俘虏了他的猎物。

计划,已被圆满执行,死局已死。

只是,他实在没有想到,这时候会听到这样的声音。

一朵花,一朵开在峰顶的花,忽然爆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叫声!

清凉月宫的飞动之势,猛然停住!

太子眉头皱了皱,手再抬!

清凉月宫再度拔地而起,却又猛地顿住。那朵花,那朵吞了他九天清凉钥的花,惨叫声更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叫了起来:

“不要拉、不要再拉啦,再拉我就断了!”

这朵花放声大哭起来。

太子心中涌起了一阵不祥之感,他急忙窜到山峰边缘,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立即惨变,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那朵花的根茎并不算粗,但极长,从天秀峰顶一直垂到了毒龙潭下,深深扎入潭底的山石里,几乎抱住了整座终南山。清凉月宫上升,带动着终南山都是一阵狂颤,却无法拉断这株花。

花不断地惨叫:

“求求你!求求你!”

“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不要穿浩瀚战甲,上天啊,帮我脱了它吧,我宁愿被拉成两截!”

“好痛苦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太子几乎气得晕了过去。

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事情?他倏然站起,他决定全力催动清凉月宫,就算将整座终南山都拖到天上去,也在所不惜!

绝不能因为一朵花,坏了他­精­心安排了四五年的计谋。

便在此时,一声淡淡的清叱传入了他的耳中。

“剑奴。”

郁积在天秀峰山腹中的庞大力量,随着这一声清叱,倏然汇集成一道剑光,循着那朵花的躯­干­,猛然轰下。

花迸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剑气破体的剧痛几乎让他瞬间昏死了三十六次。

世间一切忽然全都静止。

只剩下那道光。

诸天诸地,只有那一道光,剑光。

宛如飘过回忆中的一凝眸。无尽岁月的幻想中,年少轻狂时看到的一滴泪光。

是所有失去的珍惜,刹那间重上心头。

宁愿舍弃一切,也要再执那只手,再看那双眼,再亲吻一下那滴泪。

剑光缓缓游动,每一个转折,都挑动着心灵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心痛,却又不舍得眨一下眼,唯恐漏过一眼,便漏过一生。

剑光,直入心髓。

这一剑才出,太子脸­色­立转惊恐。他忍不住狂呼而出:

“春水剑法!”

天上天下,独一无二,只有华音阁主才能完整施展的春水剑法。

一剑出,心已伤。

此亦为心剑。

此剑注定天下无敌。是以简碧尘撄华音阁主之位以来,从无人敢向其挑战。

这抹剑光,直透太子。

穿过十重封锁。

这一剑,惊天动地。

太子的双眸,瞬间变得灰死。

但剑光才突进太子身周十丈之内,忽然化为乌有。

太子怔了怔,忽然疯狂地大笑起来:

“九天清凉气!九天清凉气!只要我在九天清凉气中,你就无法伤害我分毫!就算你用的是春水剑法也不行!”

他顿足捶胸,大叫大嚷着,宛若疯狂。

简碧尘冷冷看着他,淡淡道:“你败了。”

天秀峰,忽然化为碎片。

一声凄艳的凤啼,惊天响起。

万条彩气,自天秀峰中冲出,宛如万头狂怒的巨龙,狠狠地撞在清凉月宫上。月宫那宛如实质一般的金黄|­色­,立即被撞得震荡起来,高大的桂树,也一阵摇曳。

太子惊恐不定,差点摔倒。他的狂啸声,也生生咽住。

彩气盘空飞舞,铮铮轻响声不绝,化成了一头无比巨大的彩凤,而踏在凤头上的,便是黑衣怒舞的的简碧尘。

彩凤高几有半个天秀峰,甚是惊人。双翅展开,约有百丈长。才一现身,仲秋那明亮的月­色­几乎尽被遮住,人间化为一片­阴­霾。

它昂头,凤啼嘹亮中,冲天而起。清凉月宫一阵剧震,九天清凉气哪里挡得住这么巨大的猛禽?只一眨眼间,简碧尘就脱离了清凉气与月宫的掌握,太子立即如周身浸沐在冰海中!

这,显然是简碧尘藏着的杀招。

简碧尘并非像他想的那样,只将这里当作温柔乡,而是早就在天秀峰里藏了这鬼东西。

彩凤每一分,每一寸,都是用­精­钢极为­精­细地雕琢而成的,上面布满了上古符箓。显然,这具庞大的身躯中隐藏着极为巨大的力量。彩凤飞舞翔转,灵动之极,绝没有半分机关军团的呆滞,那是更强、更­精­湛的机关术,让机关军团望尘莫及。

而这也是在九天清凉气的覆盖下,最完美的战力。

他一口钢牙几乎咬碎。

失去了清凉钥,他无法将清凉气化为九天罡风进攻,更不能撤去清凉气,让归化神功吞噬简碧尘的魂魄,才痛失良机,让他自牢笼中逃脱。

若不是因为那朵花——那朵该死的花!

太子恨不得将它碎尸万段,打入十八层地狱。

然而,现在最需要担心的,却是身在九天之上的简碧尘。

不用想都知道,现在的简碧尘,肯定狂怒无比。

那是皇者之怒,要摧城拔池,血屠千里。

太子仰头,凤啼声惊天,一抹黑影宛如上古魔神,盘旋在凤头的最高处。

他面对的,是盛怒之下的简碧尘。

但他并不十分恐惧,因为,他仍然在月宫之中,这件上古仙人留下的秘宝,有着足够保护他的能力。何况,九天清凉气仍然包围着他,而他还有天地大阵。

机关军团也丝毫未损。

他仍有一战之力。

他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轻视简碧尘,若不是准备了十重封锁,他可能早就一败涂地了。

可怕的简主!

他死死盯着简碧尘,冷笑道:“简主,我仍有月宫、清凉气之护,又有天地大阵和机关军团,你能胜么?”

漫漫白雾隐约出现,越来越浓,机关军团在白雾中若隐若现,杀伐声悄然四起。

终南后山,似乎化成了古战场。

清冷的月光映照在简碧尘脸上,将面具上狰狞的魔神之面镀上一层朦胧的幽光。面具正中的宝石幽闪不定,似乎在侵吞着周围的力量,化为简碧尘那无上无止的震怒。

“很强的战阵。”

“的确,连我也未必能突破。”

太子傲然一笑,他的信心大盛。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直接将他的­精­神摧垮。

“可惜,主将太弱。”

他脸­色­怒变,顾不得再管什么天地大阵机关军团,翻身就向月宫中逃去。

只要能躲进天香桂树之中,任何攻击都会引发九天罡风,他就安全了。

“剑奴。”

剑光凌空一闪,消失。

太子甚至不知道这一剑有什么意义。他忍不住停顿了一下,想看清楚这一剑究竟从何而来,到何而去。

简碧尘绝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

他突然一声惨叫!

轰然一声巨响,清凉月宫旁的一座山峰被这一剑生生斩断,剑气盘旋飞舞,宛如龙飞鹏举一般,将那座山头撕拉带起,向清凉月宫砸了下来。

这一幕,已超出了人力范畴。

绝没有人,可一剑断山,绝没有人!

更没有人能以一人之力,将一座山岳举起。绝没有人!

但这一幕,却实实在在出现在太子面前。那山岳极大,清凉月宫虽然也不小,与它比较起来,却无疑有蝼蚁与大象之别。

月宫一定会被砸成粉碎的!没有什么能够幸免!

太子惨叫着,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月宫。

他绝不能死。绝不能死在这里。

眼前剑光一闪,他的一切行动全都顿住。

他已奔出了九天清凉气的包围,碧森森的剑气环绕在他身周,他面前,是简碧尘那饱含盛怒的眸子。

魔神狰狞嘶啸,似要破面具而出,将他撕成碎片。

他一动都不敢动。

他发出了一声压抑的,痛悔的厉啸声。

因为他发现,根本没有被一剑削断的山峰。

清凉月宫完好地悬在天空,周围群山寂寂,根本就没有那惊天动地的一剑。

那,只是幻觉。

太子心中泛起一阵痛楚的后悔,他竟然被这么简单的幻术吓破了胆!

就因为是简碧尘么?

剑气盘旋飞舞,简碧尘的面容冰冷。

太子忽然噗通跪倒在地,尖叫道:“你……你不能杀我,你绝不能杀我!”

简碧尘冷冷看着他。

剑气成型,化作一道冷冽的寒光,照耀着太子。

太子瑟缩着,拼命地缩紧身子,逃避着简碧尘的目光。

简碧尘的目光中没有丝毫怜悯,太子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强烈,简碧尘的目光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他的脖子,渐渐收紧。他拼命鼓起力气,嘶吼般吐出一个字:

“十!”

他连第二个字都无法再说出,跪倒在了地上。

十?

简碧尘心中莫名地一震,他顾不得杀太子,双眸猛然抬起。

金黄|­色­的清凉月宫倏然消失,天是那么蓝,蓝成了一潭深汪汪的颜­色­,映衬着中间那轮血月浓如鲜血。

简碧尘怔了怔,他竟想不起来,天上什么时候挂了这么一轮妖异的红月。

风是如此清冷,让简碧尘不禁一阵恍惚。

仿佛岁月年华,流淌成一抹回忆,在心灵深处游走。仿佛知交遍天下,却只有一人萦萦不忘。

一阵铮淙的琴声传来,简碧尘蓦然回首,只见碧桃花树下,一人白衣飘飘,正在抚琴而弹。

淡淡风华,凝成他­唇­边的微微浅笑,落花游走指间,化为东风吹面的袅袅醉音。

白衣微动,抚琴之人向他微笑。

桃花乱落如红雨。

这是渤海郡外,他与谢云石的初次相逢。

简碧尘忍不住向谢云石走去。

花雨零落中,谢云石的面容忽然变得寂寞。

愁如春山的寂寞。

简碧尘猛然想起,三圣主临死前的恶毒诅咒。天下虽大,他与他却不能执手。他们的灵魂因三圣主的诅咒而变得脆弱无比,一旦相互靠近,就必定会同时融化。

他不能走向他。

简碧尘目光寥落,忍不住后退。

琴音婉约,是谢云石指间挑起的如泣如诉。合着他悠然长叹。

简碧尘向后一步步退去。突然四周风物斗转星移,变化成另外一番景象。

九龙争聚,华音阁中。

他长衫破败,仍然染着三圣主的血。渤海郡一战,他在谢云石拼死相助之下,击败了三圣主,但三圣主临死前的反扑,却也几乎耗尽了他全部修为。

更何况,还有轩辕寿。

三圣主生­性­乖僻,从不跟人交游,却就是跟轩辕寿莫逆。轩辕寿本就是天下有数的高手,是华音阁极力罗致的魔头,加上三圣主的倾心传授,魔功更高。他听说三圣主死在简碧尘手中,愤怒欲狂,联合了九大高手,布下天绝地灭大阵,誓死要杀死简碧尘为三圣主报仇。

简碧尘初授祈天神术,天命未稳,武功更是连九大高手中的任何一位都比不过。眼看就要葬身于阵中。

此时,谢云石远在千里之外,而华音阁主,尚不姓简。

突然,阵中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落拓的人,满身酒渍,须发不整。

他手中拿着一根长长的凤羽,轻轻扫去眼前被杀气激起的尘埃。十位高手倾全力布就的天绝地灭大阵,却被他扫得灰飞烟灭。

他抬头,悠然长叹。双目中是大志空负的寥落。

当他远望时,似是整个天下都不在他眼中。

轩辕寿狂吼道:“萧凤鸣,你做什么?”

那人淡淡道:“闲与仙人扫落花。”

凤啼悠然,六七只凤凰自虚空中出现,盘旋在他身周。他落拓的身影在凤凰环绕中,却是那么从容。

他,便是华音阁的第二代阁主,萧凤鸣。

他整日饮酒,不理阁中事务。后世评点,他乃是华音阁最不务正业的阁主。他从未出过手,但就连最桀骜不驯的三圣主,都对他唯唯诺诺,甘做了华音阁的护法。他轻轻挥动凤羽,轩辕寿等人就纷纷退避,天绝地灭大阵顷刻冰消。他出现的地方,群凤翔舞,为其扫尘。

却是天下最寥落的眸子。

淡淡一句,闲与仙人扫落花。

不置可否。

轩辕寿胸口起伏,几乎忍不住命令九大高手一齐出手。却终于一咬钢牙,狠狠跺了跺脚,忍气而去。

这便是萧凤鸣。

简碧尘松了一口气。他走向前来,向萧凤鸣道谢。

萧凤鸣悠然看着他。

眼神是那么悠远,就像是隔着彼岸的沧桑。简碧尘猛然一震。

风物再度变幻,变幻成一年后,那场惊天对决。

似是,长安城中,大雁塔上,他与萧凤鸣为争夺阁主之位,于塔顶决战。

群雄汇集,要看萧凤鸣如何抵挡简碧尘的惊天一剑。

萧凤鸣仍旧那么落拓,身上的酒渍也仍然那么多。当东来的风吹过他的眸子时,他的眼神也仍然是那么寥落。

他的目光,似是从来未落到过这个世间。

铮然声响,简碧尘手中长剑振动。如今,完全受降了祈天神术的他,已将手中的剑驾驭得出神入化。就连轩辕寿,也不是他的对手。

能够胜得了萧凤鸣么?

面对着这个落拓而寂寥的对手,简碧尘心中忽然完全没有答案!

但他必须要做华音阁主,他必须要胜过他,从他手中夺过阁主之位!

他有信心,因为他有不败的天命!

东来之风更劲,简碧尘长剑如龙吟,已与风合。与天地合。

萧凤鸣迎风张开了双手。

他大志空负的眸子,第一次变得炽烈。

他张开的双手,似是拥抱着天下。

这座千年的古都,当世最繁华的都城,似是被他拥在怀里。他拥抱的,是天下,梦想,功业,豪情。

他展颜微笑,注视着简碧尘。

“这,是我的。”

“天下,是我的!”

他的双手猛然一合,简碧尘的长剑从他手间穿过,正正点在他的心口。

血溅出的时候,他的双手在简碧尘身前合在一起,他的眸子锁住简碧尘的眼神,突然变得无比温柔:

“我,送给你。”

简碧尘一震——他料想过一万种萧凤鸣回击的招数,却绝没有想到,他竟不招架,以这么直接的方式败在他剑下。

天下觊觎的华音阁主之位,他竟这么简单地让给了他。

这令简碧尘的心突然凌乱。

修长的指缓缓抬起,托着简碧尘的下颚,轻轻纠正着仰望的角度,让两人的目光再度锁在一起。

那寥落竟是如此炽烈。

“你,又送我什么呢?”

“你自己么?”

这一刻,简碧尘如蒙重击。

他知道,自己败了,败在这一句话之下。

祈天神术所赋予的不败天命,也挡不住这铿然一败。

那眸子是如此深远,江山,天下,都不能在其中留下一痕。

他竟无法动。

那托着的手,却在轻轻把玩。

简碧尘脸­色­渐渐沉下,冷叱道:“剑奴!”

灵剑如风,倏然出现,向萧凤鸣狠狠刺下。

萧凤鸣大笑后退,身上一道紫光涌出。

美丽的紫凤在光芒中凝结,飘然飞舞。紫凤投下的影子化为一只更为巨大的璇玑玉凤,双凤齐舞,灵、枢相合,简碧尘凝成的剑芒化为飘尘。

萧凤鸣左手伸出,紫凤与玉凤盘旋,化为半紫半青的一道玉符,落在他掌心。

“送给你。”

接,还是不接?

这个男子让简碧尘无从应对。他将天下送给了他,将紫凤送给了他,要的却是什么?简碧尘一时无法回答。

萧凤鸣轻轻将凤符递到简碧尘身前。

那凤符猛然跃起,四周的光影再度变幻,化为一片深沉的黑暗。

黑暗中,一个人抬起头来,却赫然是谢云石苍白的脸!

谢云石定定地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道:“你,背,叛,了,我!”

鲜血,顺着他的眸子流下。

简碧尘脸­色­陡然变化,他抬起手,想替他擦净脸上的血痕。但谢云石的脸庞,却随之慢慢融化。

融成一滩伤心的泪。

月轮红得滴血。

黑翼悄然横空,在简碧尘剑气出手前的瞬间,借着月光,将暗影投到了简碧尘身上。凌乱的羽毛急速而混杂地抖动着,交织成一片幻影,仿佛梦投下的影子,将简碧尘困在中间。

简碧尘的身影,在被暗影笼罩住的瞬间,便陷入了寂静。

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巨大的黑翼无声翕动,梦魔轻轻靠近他,伸出手,似是想将他的头抱在怀中。但就算是他,也不敢对简碧尘有丝毫的冒犯,只虚虚地环着他,守护着这个强大而危险的猎物。

所有的一切,都是梦幻,梦魔从他心底织出的梦幻。

太子喘着气,从地上爬起。

大笑。

“不愧我将你从清凉月宫里放出,想不到只有你才能对付得了天下无敌的华音阁主。”

梦魔淡淡道:“他仍然有不败的天命,但再不败的人,也会做梦。我只不过是为他­精­心构造了一个梦而已。”

他抬起头,凝视着谢云石。

“你想救他么?还是说,你也想做梦?”

谢云石拔剑而立,但他不敢冲上来。因为他不能离简碧尘太近。一旦靠近,他们将一起灰飞烟灭。

谢云石淡淡道:“放了他。”

剑气倏然成型。

太子笑道:“那是不可能的。你可知道,这位梦魔先生乃是我的第十重大礼,是我最仰仗的秘密武器。梦魔先生的力量实在太特殊了,连不败的天命都无法抵挡得了。我岂能放?”

他轻轻靠近,看着简碧尘,目光欢喜之极。他喃喃道:“终于……你是我的了。”

他爆发出一阵狂笑。手陡然往下一指。

“我要杀你!”

他向着谢云石狂笑。飞扬跋扈。

要杀谢云石,他有足够的信心,任何一重大礼都够了!

只要华音阁主被擒,普天之下,有谁能够挡得了他?

梦魔轻轻叹息。

突然,一声禅唱悠然响起。

天空中的那轮明月,倏然发出一道白­色­的毫光。毫光笔直照在梦魔的额头上。

额头,是一弯流血的弦月。梦魔仿佛受到重击一般,发出一声尖啸。

遍布天空的黑翼,不由得一窒。

太子心中闪过一阵不祥之感,狂笑声骤然停住。

天空梦幻,被切割成粉碎,片片跌落。

太子气得简直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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