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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渐渐风光

一夜转眼就过去了。

天还没亮,陈容便起了塌:今天,是她这个光禄大夫早朝的日子。

不过她没有朝服,没有与这个职位相配的马车鞋帽等等。看来,多半陛下也知道,封她这个职位只是玩笑,用不着较真。

饶是如此,这事还是不可轻忽。对着铜镜,陈容在换了几套裳服后,最终还是穿上了这套暗灰­色­的男子裳服。裳服她可来不及订制,都是孙衍送过来的。不止是这几套,他送来的整整一辆马车中,都是各­色­各样的裳服,有男袍有女服。也不知那小子怎么目测的,居然极合她的身材。

穿上这暗灰­色­,既合休,又显得端庄严肃的裳服,再把长发紧紧整起,露出纤细的长颈,腰间佩一长剑,转眼间,铜镜中的人,便由冷艳转为了冷峻,特别是这冷峻中,还留有她无法抹去的艳­色­,整个人便如一个艳如处子的冷峭少年。

对着铜镜中的自己,陈容蹙了蹙眉。

平妪也在瞪大双眼,打量着铜镜中的她,好一会,她讷讷说道:“女郎如此模样,竟似朝中贵介宠幸之童。”

她所说的朝中贵介宠幸之童,便是流行于建康城中,只有上等贵族才有资格享用,并引为时尚的娈童!这时的娈童,与后面十几年,遍地皆有的娈童略有不同,他们通常在出­色­的相貌之外,还拥有出­色­的文才,或做得一手好文章,或善于辞赋,或出口成诗,才思敏捷,或武技不凡,能在主人外游时挡得四五刺客。这些人,便是进退举止,也要姿容高雅,不显庸俗。

在这个‘上品无寒士,下品势族’的时代,那些寒门士子要靠真本事出头,实在太难太难。无可奈何之下,他们中长相出众的,会采取这个成为权贵帐中人的方法。

用这个方法,他们跟在权贵身侧,与他们同进同止,学习上流社会的礼仪风范,还有身为寒士极难品阅到的知道。如此几年,他们很有可能会被自己的情人许以高位,从此带着族人一跃而起。便没有被许以高位的,这些年赚得的钱财和知识,也可以让他们谋得一小吏之职。

因为要求太高,与十几年后相比,这种娈童并不多,而拥有他们的贵族,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物以稀为贵,正因如此,娈童才在上流社会中引为时尚,引人向往。

说起来,王弘孙衍也是美少年,可他们不管怎么穿,都没有人怀疑他们是娈童。其中最主要的,便是这底蕴。他们出身数百年的公卿王侯之家,那种自信从容已刻骨子里,刻在血脉中。不管是什么动作,在他们做来,都可看到超然高华。这一点,与陈容和其它寒微士子不同。

他们的出身注定了他们的视野。如此刻铜镜中的陈容,眼神中可见锋芒和孤寒,却看不到那种有着大底气和大自在才体现的雍容华贵。

要知道,当今之世,便是最不成气的荒­淫­贵族,他们在接人待物时,也会因无所顾及,因胸有成竹而显得洒脱从容得多。

这一点,或许普通庶民分辨不出,可那些名士长者,却是一眼就能分辨的。

当然,寒微士子中,才华特别出众的人,到了一定程度后,因腹有诗书气自华,也会拥有那份底蕴。而这种人,通常会在崭露头角时,便被名士和长者们注意,并荐以官位。

不过话说回来,男装扮相的陈容,虽然没有那种贵族的雍容华贵,却因蔑视生死而有一种超脱之气。这种超脱之气,配上她极冷极艳的孤绝,便如那雪地上绽放的玫瑰花,冷得刺眼,艳得刺眼。

这世间,如陈容这种气质风情,也是独一份。

平妪讷讷半晌,忍不住劝道:“女郎,不若换一身裳服?”

陈容垂眸寻思一会,慢慢一笑,道:“不换。”她回头看向平妪,淡淡说道:“时人喜欢美貌少年,我这样子前去,会减少许多人的敌意。”这个时代,容貌举止比才学品德还要受上位者注意。在朝廷中,因为长相好而居高位的比比皆是,有才有德的人因为长相不好,被黜落于家的也比比皆是。

因为举国上下,都注重容止,于是建康城中,男子敷粉,佩香囊,美华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比比皆是。

一番安排后,陈容出了道观。

马车踩着晨辉,向着皇宫驶去。

现在还早,建康城中几无行人。陈容一路走来,竟是没有遇到几个同行者,一直来到皇宫外面,连马车也没有碰到几辆。

慢慢的,陈容来到宫门外。

宫门没开。

马车一晃,王弘派来的驭夫唤道:“仙姑,如何是好?”

陈容向塌后一倚,清声回道:“候候吧。”

“是。”

这一候,便是二刻钟。

马车声络绎响起。

一人伸出头来,朝着宫门换了一声,“开门。”看守小吏马上应了一声,点头哈腰地陪着笑说道:“您老今儿怎么舍得上早朝了?”这时代,聚饮游乐,清谈不务实事,被时人引为风潮。很多人以为,人生在世,当放荡不羁,当怎么快乐怎么来。只有愚蠢顽固之人,才会辛辛苦苦,规规矩矩的上朝下朝,一门心思放在这种俗不可耐之事上。因此那马车中人听到这小吏的话,并不觉得是讥讽。

那人嘴角扯了扯,算是一笑,朝着陈容的马车看去。

他只一眼,那小吏马上明白了,当下呵呵笑道:“那人早就来了,也不叫门,只是候在那里。”

那人噫了一声,喝令驭夫停车。

就在他的马车停下时,又有四五批朝臣赶到。

那人停下马车后,转身陈容的马车看来,见到她的驭夫开始驱车,他深深一揖,唤道:“兄台,且等一等。”他打量着陈容的马车,诧异地说道:“恕小弟眼拙,实是看不出兄台是何族之士?”

他这话,引起了那四五批朝臣地注意,一时之间,众人都向这马车看来。

就在这时,又有一辆马车赶上,马车的主人是个青年贵族。他朝着陈容的马车瞟来,便是双眼一亮,大笑道:“我知晓这位是谁了。”他哈哈大乐,“马车中的这位,必是陛下昨日封下的光禄大夫吧?听说还是一位美貌风流道姑呢。”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向这边,好几个人同时叫道:“荒唐,荒唐!”

到了这时,陈容已是走不脱了。

她也不想走,这一幕,她早就心中有数。

素手伸向车帘,哗地一拉,陈容的面目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看到她这种冷峭艳丽的面容,嗡嗡声息了息。

陈容缓步走下马车。

来到马车外,她朝着众人团团一揖朗声说道:“见过诸位。”她没有称自己是陈氏阿容,也没有唤自己弘韵子,更没有称众人是同僚。只这般落落大方中,冷漠的一揖。

这时,众人还在打量着她。从三国以来,名士智者便通过一个人的五官长相,气质眼神,举止言语来观人。便是为朝廷举才,这相人一关也至关重要。此刻,陈容一出马车,那些对她心有成见的人便是一怔:这哪里是个什么狐媚子?风流道姑?

陈容一揖不起,面无表情的朗朗说道:“昔日,胡人围攻南阳时,我一马当先,手中长鞭击杀胡奴无数……偌若此身不是­妇­人,却也当得这光禄大夫一职。”

她这‘此身不是­妇­人’几个字一出,竟是一阵惋惜声四面而来。好一些双眼放光,对着她爱不释手打量的权贵,顿时像在冬天中喝了一瓢冷饮,惋惜两字实在无法形容他们的失落。

陈容没有理会这些声音,她抬起头来,双目明亮地扫过众人,淡淡一笑,在激起又一阵惋惜声后,她清声说道:“有所谓士可杀不可辱,诸君可以责骂,请勿羞辱。”

说到这里,她甩了甩衣袖,大步跨入马车,喝道:“走吧。”

驭夫凛然就诺,驱着马车向里面赶去。

她的马车一走,众人连忙跟上。饶是坐在马车中,陈容也听到身后有人在感慨连连,“如此人儿,怎能是一个­妇­人?”他捶胸顿足,直发出‘砰砰’响声,“怎能是一­妇­人?这叫我情何以堪?”

那人显然情难自禁,连连吩咐驭夫加速,刚刚超过陈容,却又回过头来,恋恋不舍地望着马车中,面目冷肃的她,越是看,越是一脸的喜爱。

陈容与众臣一道,来到了朝堂外。

她刚刚走下马车,一个中年长须的大臣向她走来,他朝着陈容深深一揖,朗声道:“这一揖,谢卿壮士卒热血!”

他直身而立,双目炯炯地瞪着陈容,轻喝道:“然,朝堂乃神圣之地,卿一­妇­人人,还请离去!”

说罢,他右手朝后一扬。

陈容看着他,也看向他的身后。

在这大臣的身后,虽然有人在盯着她打量,却没有多少低语声,那些儒冠之士,更是满脸愤怒地瞪着她。

陈容知道,这些人瞪的不是她,而是陛下的荒唐之令。

陈容停下脚步。

她挺直腰背,望着这个中年大臣,却是一晒,这一笑,特别灿烂,于灿烂中还有着一派悠然,“公过虑了。”

吐出这四个字后,陈容负着双手,望着晨光下,那代表皇权天家的至高所在,慢悠悠地说道:“皇权所在,浩浩天家之所,我一­妇­人,实不敢来。”

她转向众人,明眸皓齿,笑容光明磊落,“然,妾对此地,魂牵梦萦已久,在百思之下,终还是来了。”

说到这里,她一掀袍服,缓缓的单膝跪下。

跪下后,陈容虔诚地仰起头来,痴痴地望着它,渐渐的,她的双眼转为红润。她迅速地垂下头来,双膝跪下,慎而重之地朝它五体投地一拜。

深深一拜,陈容却是一字不说。她知道,这个时候是多说多错,少说便无错。

一拜而起,陈容不再向任何人看上一眼,她缓缓退下,退出五步后,长袍一甩,挺直着腰背,便这般洒然离去。

众臣还在脸­色­各异地盯着她时,陈容的马车已然远去,慢慢的,一缕悠然飘然的琴音从马车中传来。这一次的琴声,煌煌浩浩。仿佛一个人,在仰视着晨光下的天家,似乎所有的语言,都无法形容她对这地方的敬畏,仰慕,痴诚。

马车渐渐远去。

那浩浩荡荡,又华丽繁复的琴声,也渐渐远去。

直过了好一会,那个痴痴看着陈容的青年贵族冲了出来,他望着陈容马车离去的方向,叹道:“真是妙人儿,真是妙人儿。”直是如痴如醉。

在他的身后,众臣已络绎入殿。

虽然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可这一刻,陈容那冷峭艳美的面容,还是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对儒家之士来说,陈容这个­妇­人,虽然有种种不是,可她对天家的敬畏和忠诚,还是值得嘉许的。而对那些名士来说,陈容这个­妇­人,当众一跪,说走便走,马车中以琴音述志,其进退举止之间,颇有名士风范,倒也是个有趣的。

鉴于这种种心理,这些大臣在对上青年皇帝时,虽指责他荒唐胡闹,可对陈容本人,却没有什么恶毒之词。

陈容的马车缓缓退出了宫门。

一出宫门,陈容挺得笔直的腰身,便软了下来。一阵风吹来,后背嗖嗖冒寒,她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倚着塌几,陈容一笑。

这一笑,颇为放松,也颇为灿烂。

……这一次的露相,还真是达到了她的要求。有了这么一曲,整个建康城中,无论权贵隐士,都会知道自己了吧?而且,在他们的评价中,自己也不至于是陪着荒唐皇帝胡闹的小丑和­淫­贱之­妇­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马车一缓。

车帘掀开,一张佼丽的面容在尖叫声中伸入她的马车中。

这人,正是孙衍。他的眼下有点浮肿,在看到陈容时,他吁出一口气,咧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道:“事情很顺利?”

陈容点了点头,她坐直身躯,笑吟吟的,颇有点得意地看着他,说道:“这一下,我算是被建康人承认了。”她抬起下巴,双眼发光,向往地说道:“再给我两次机会,到了那时,我就不再卑微了。”

到了那时,她就算不被人敬重,也一定让人不敢屑视,不会随意戏弄和侮辱了。正如孙衍所说的那样,得到当世大儒和名士们的承认,时人便会允许她拥有一份骄傲!不管是生,还是死,都能骄傲!

孙衍望着陈容脸上那得意的笑容,摇了摇头,哧笑道:“看你这小人得志的模样!”

说到这里,他又咧嘴一笑,秀丽的眸子中光亮锐利,“你这­妇­人,只要有一线机会便会紧紧抓住,这点我也不如。”

陈容一笑。

就在这时,陈衍嘀咕道:“仔细想想,王弘那厮也值得同情。”

这话一出,陈容朝他狠狠瞪来。

面对她的怒目而视,孙衍咧嘴一笑,大大咧咧地说道:“是真的值得同情。他定是怎么也想不到,会喜欢上你这么一个­妇­人,让他放又放不下,得又得不了,取舍之间,可让他痛断肠了!”

这时,外面的喧嚣声,尖叫声更响了。转眼间,还有几颗野花穿过车帘,砸到了陈容的脸上,眼睛上。

陈容伸手揉了揉眼,朝着孙衍叫道:“快出去快出去,别让那些女人们把我拆了。”

孙衍再次咧嘴一笑,他朝着陈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晒道:“如果你这个样子让她们看到,估计你今天别想回家了。”

一边说,他一边哈哈大笑着退出。

陈容的马车继续向前驶去。

走不了几步,马车又是一缓,陈容头也不抬地说道:“怎地又来了?”虽是责问,语气中,或多或少有着欢喜和放松。

车帘晃了晃,在陈容蹙眉抬头时,一个­妇­人的声音传来,“马车中的可是弘韵子?我家主人有请。”

自从建康王府之事后,陈容是一听到‘我家主人有请’便打寒颤。她冷着脸说道:“不见。”

一语吐出,陈容朝着驭夫喝道:“走罢。”

那驭夫连忙应是,驱车匆匆离去。

望着那远去的马车,那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碎步走到一辆马车旁,朝着里面的人轻声说道:“她说不见。”顿了顿,这­妇­人有点恼怒地说道:“语极不恭。”

马车中的人沉默了一会,才轻声回道:“七兄对这­妇­人痴迷之极,据人所言,这­妇­人也是个不同寻常的。下次再想法子见过吧。”

这个声音,温柔优雅中带着一点稚气。

那­妇­人说道:“听说当初郎主见过她,还提出要她当七郎的贵妾,可被她拒绝了?这么一个不晓事的,女郎何必理会?”

马车中的女声格格一笑,笑着笑着,她压低声音悄悄说道:“这妪就不懂了。我家那个七兄啊,活该受这种折磨!”

说到这里,这稚气温柔的女声又格格欢笑起来。

笑着笑着,那女声问道:“妪,你怎么不说话了?”

好半晌,那­妇­人才吞吞吐吐地回道:“七,七郎,你来了?”

这话一出,车帘立马掀开,一张俏丽带笑的面容出现在众人眼前。那少女目光一转,便看到自家七兄双手负于背后,正静静地望着那辆马车离开的方向。看着他的眼神,不知为什么,少女心中一软,再也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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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公卿 第166章 王弘的警告

少女扁了扁嘴,还是忍不住说道:“七兄,你也太无能。”她哼哼道:“为了这个­妇­人,你背上荒唐之名,又当众回绝天使,丝毫不给陛下留颜面,昨日还杀了吴公公。你都惹得家族对你很不满了,居然还没有收服这个女人,太差劲了。”

王弘收回目光,他朝着那少女瞟了一眼,淡淡说道:“家族不满于我?”他笑了笑,“不满于我,又不能奈何我,不是很好么?”

说罢,他甩了甩衣袖,压下头上的斗笠,向前走去。

那少女望着自家七兄扬长而去的步伐,忍不住格格一笑,她双手合在嘴上,扯着嗓子大叫道:“王七郎,便是你换上青裳,戴上了斗笠,可它们都掩饰不了你绝世的风仪啊。”

几乎是少女一叫出“王七郎”三字,街道中来来往往的人,便同时顺声望去。待得少女的声音落地,已是欢呼声四起,尖叫起轰传。

在这些叫声中,有人大叫道:“七郎才不是荒唐跋扈之人呢,我去问个明白。”

人流如潮水一样涌来,转眼便把那青­色­身影给淹埋了。望着自家兄长左支右绌的模样,那少女格格娇笑起来。

笑着笑着,那少女歪了歪头,嘀咕道:“七兄也是,与一个出家人这般扯不清,也怪不得大伙不满。哎,还风流谪仙呢,真可怜。”嘀咕到这里,她忍不住又格格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她一眼瞟到一个身影。

那身影坐在一辆极普通的,没有标识的马车中,车帘一晃,便把人影给挡住了。

少女盯着那身影,好一会,她不屑的都起嘴,自言自语道:“九公主?”

此刻的九公主,已悄悄在角落中停下来,她掀开车帘,痴痴望姜被众人围在当中的王弘。

看着看着,她脸­色­一白,咬紧了­唇­。

这时,她身后的车帘一晃。

九公主头也不回地问道:“怎么样?”想到那一道目光,她的声音有点颤。

“还是没有找到。”来人的声音很低哑,“道观内外,我们的人都不见了,便是刚才派出跟随马车的几人,也都消失了。”

顿了顿,他低声问道:“会不会是那江东孙吴的子弟,叫孙衍的那个出手的吧?”

他声音一落,九公主便脱口骂道:“蠢货!”她咬着牙,放低声音说道:“那孙衍刚来建康,在别家他自己也没有立稳足,哪有这个本事。“说到这里,她转眸看向王弘,刚才的锐利和愤怒渐渐被伤心,惊惶还有痛苦所笼罩,“这种事,是他­干­的。尽管我也不想相信,可我就是知道,是他­干­的……从他杀了天使那一刻,便已经变了,变得嗜血可怖,变得不再温柔了。”

她合上双眼,喃喃说道:“我知道,他这是在警告所有人,她是他的人,除了他外谁也不能动她。罢了罢了,我且安下心来,看他有心护她多久……这个女人令我作呕,只要他放手了,你就行动,我实在不想看到这女人。”她这话,说得咬牙切齿中,带着一抹隐藏的惊惶。

……今晨她起来时,发现自己的秀发,莫名其妙的被刀削去一缕。她又惊又怒,当场杖杀了几个宫女太监。

在对着铜镜梳妆,寻思这事时,她突然想起了皇兄曾经说过一句:

琅琊王七样貌如仙,­性­子似狼,此人不作为也就罢了,一有作为,必是雷霆万钧,很吓人的。

她是不想相信的,可她想来想去,不知怎么的,脑海中老是出现他的身影。于是,这么一早她就出宫了,她想与他说一二句话。

可是,现在不用他开口了,就在刚才,刚才在人群中,他朝自己瞟来了一眼。那一瞟,极清明,极透彻,却也极冷漠,那是一种对她的生命不屑的冷漠。几乎是突然间,她知道了,那事真是他­干­的!他是在警告自已,在命令自己放手。

前不久,他只是说了自己两句,宫中便满是流言和取笑,令得自己好不难堪。现在的他,明显是没有耐­性­了,还是忍一忍,以静制动罢。

低下头来,把泪水掩在广袖中,九公主低声说道:“走罢。”

“是。”

不一会功夫,陈容便回到了道观。

稍稍梳洗一下,陈容便跑到了后山中。还没有靠近,她便看到山谷上停着一叶扁舟,尚叟和一个削瘦的汉子正在交谈着。在他们的身后,还有一些仆人。

看到陈容走来,众人同时一礼。

陈容点了点头,她快步走到那扁舟前,围着它绕了一圈后,陈容朝那削瘦汉子说道:“现在可以开始了?”

那汉子是个庶民,面对陈容这种名满建康,出入无白丁的大人物,连头也不敢抬,“是。”

“那开始教我了。”

“是。”

那汉子率先跳上轻丹,这人一对上水,脸上的拘谨胆怯便消失了,他背对着陈容说道:“仙姑,这划丹很容易的,主要是使力的法子。”一边说,他一边比划。

陈容认认真真地听着,时不时地按他所言,划上几下。

她这人,练有武技,平衡功能是强的。现在又有心学习,不过一刻钟,便明白了其中的窍要,当她荡着舟在湖水中转了一圈后,已显得有模有样了。

一杆撑远,陈容格格一笑,对着尚叟叫道:“叟,我会了,你给他一匹绢,送他回去吧。”陈容的声音一落,那个被河风吹得又黑又­干­的汉子连忙跪下道谢。他的声音中尽是惊喜:一匹绢啊!这么简单便获得一匹绢,还是给这些贵人办事有想头啊。

刚刚学会划丹的陈容,对此道是乐不思蜀。她一遍又一遍地荡着舟在湖水中转悠,转着转着,她还放声高歌起来,“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

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

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她的歌声清亮高昂,这缠绵相思之句,竟吐出了几分愉悦敞亮。唱了两遍,陈容蹙起眉头,暗暗忖道:怎么唱起这种诗来了?没好惹得此心又乱。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撑着丹,向回荡去。

还没有靠岸,一个清亮的少年笑声传来,“一来便听到你唱情诗,我说你这­妇­人就不能显得深沉超脱些?”

这声音,正是孙衍的。

陈容欣喜抬头,望着这个长袍翩翩的美少年,瞪着双眼,却喜笑颜开地叫道:“谁叫你偷听的?”她斜睨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好奇地问道:“怎么打扮成这样子,你要出门吗?”

孙衍推了推头上的斗笠,回道:“你不是很想逛逛建康城么?我今日来,便是陪卿一游。”

陈容大喜,她一个箭步冲出,纵身跳到岸上,陈容双眼放光地说道:“当真,当真?”

孙衍哈哈一笑,道:“自是当真,我放心,我这次带了十个高手。

若是你还担心,你那皇家护卫也可以跟去。”这些皇家护卫,排场很大,而且也不习惯听陈容指挥,因此陈容今天早朝时都没有带止他们,这时私游,更不会想到带上他们了。

他笑到这里,伸手朝着陈容肩膀上一拍,挤眉弄眼地说道:“阿容。”

陈容转头警惕地瞪着他。

孙衍咧了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笑得温和可亲,“阿容,你便扮成今晨时的模样。”在陈容兀自警慢的眼神中,孙衍摸了摸后脑壳,吞了下口水说道:“嘿嘿,你不知道,那醉红楼中出了一种极品好酒。她们说,只接待盖世才子,嘿嘿,还接待绝世美男。”

他双眼笑眯成一线,又咽了一下口水,颇为得意地说道:“你想啊,我们两人站出去,不管怎么着,总有一个算是绝世美男吧?”见到陈容瞪大了双眼,他连忙跳出一步,急急补充,“这不是为了稳妥吗?哎,你是­妇­人,不知道那酒,啧啧,”他狠狠咽了几下口水,那后面的话,便含糊不清了。

陈容瞪着他很是认真的模样,再三判断他不是玩笑后,不由哧地一笑,点头道:“好。”

“答应就好,走吧走吧。”

当下,两人回到房中换好衣裳。

因孙衍催促很急,陈容扮了裳服便跳上了他的马车,在十个护卫地筹拥下,向着城中驶去。

马车前进的方向,正是那醉红楼所在。

还没有靠近醉红楼,便是一阵馨香扑鼻而来。只见阁楼上,五六个盛装美人正在朝着楼下顾盼着,指点着。

就在这时,孙衍突然叫道:“且慢。”叫了一声,见驭夫没有反应过来,他又急急叫道:“赶上那车,赶上那车。”

他指的,是一辆刚刚从醉红楼中驶出来的粉­色­马车。

驭夫应了一声,连忙驱车靠近,孙衍伸出头来,朝着那辆马车的驭夫瞪了又瞪,瞪了又瞪,好一会,他突然叫道:“孙林公,不知何方佳人,令得你弃名背姓,自吴地跑到这建康,数年不返,为人马夫?”

他的声音中有点愤怒,那瞪大的双眼,还燃烧着火焰。

粉­色­马车车帘一掀,一个少­妇­和一个婢女惊艳地盯着孙衍。便是醉红楼上,也有二个美人目光一凝,朝着孙衍望来。

粉­色­马车的车夫长叹一声,转眼看向孙衍。这人两颧高突,眼睛内陷,长颈长腿,初看只是瘦削平凡,细细一品,却颇有一种寥落古朴之风。

他看向孙衍,叹了一口气,道:“竖子,好好的你叫什么叫?这样一来,我还怎么在主家混得下去?”

孙衍气结,他伸手指着这人的鼻端,颤声道:“你,堂堂江东孙吴的嫡系子孙,你居然置身为仆?”

“谁说我是仆人了?”车夫翻了一个白眼,“我在这方家,平素管理酒窖,偶尔出任车夫。”他长叹一声,喃喃说道:“好不容易等了三年,终于等到了这盖世美酒。还没有尝过瘾呢,便被你这小子叫破。哎,晦气,晦气!”

这车夫似是极为郁闷,纵身从驭座上一跳而下,拍了拍灰白破烂的衣袖,摇头晃脑地向前走去。直到他走出十来步,孙衍才急叫道:

“阿叔,你去哪?”

与他的声音同时传出的,还有那粉­色­马车中的少­妇­,她急得直顿足,“寻叟寻叟,你这是往哪里去?你,你不能把我们丢在这啊。”

哪里知道,两人越是叫,那车夫走得越快,转眼间 那瘦削得仿佛风一吹便会飘去的身影,已完全消失在众人眼中。

陈容见孙衍不动,悄悄说道:“不派上一人跟着?”

好半晌,孙衍叹道:“他不愿意,强求何益?”连连叹了几声气,孙衍颇有点意兴索然,便令取夫转过头,在城中随便转转。

马车摇晃中,孙衍一直闷闷不乐好一会,他朝着几上重重一捶,怒道:“当真是胡闹之极!为了美酒,堂堂东吴名士,堂堂孙家的嫡系子别,竟弃家弃业,隐姓埋名?这人也太不想事。”

陈容见他怒不可遏的模样,掩嘴一笑,“颇有名士风范呢。”一言吐出孙衍便朝她狠狠瞪来,陈容一见,连忙陪着笑,伸手在他的背上,轻轻捶起背来。

在她的敲击中,孙衍轻轻哼了哼,向后一绮,闭目享受起来。

不知不觉中,马车已转向了偏静一些的街道。这街道有点眼熟。

陈容定睛瞅了瞅,突然记起 这地方便是她那兄长所居的巷子。

就在这时,前面的巷道处传来了一个尖哨的女子叫骂声 “你这个杀天刀的!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不过是去找你妹子说一说,这么点小事你拖到现在,我,我打死你这个废物!”

叫骂声中,一个肥胖高大的­妇­人冲向一个瘦削的男人,她冲得很急,转眼间便冲到了那男人的面前,挥起那肥大的手,只听得“啪啪”

两声,只两巴掌,那男人已被她打得倒退几步,缩到了墙角里。

在这一连串尖哨的叫骂声中,陈容慢慢挺直腰背,她朝养驭夫低声说道:“停一下。”

孙衍听到她语气不对,回过头来,见她盯着那巷道中的两人,不由问道:“他们是谁?”

陈容沉默了一会,“我兄嫂。”

“什么?”

陈容昂起下巴,她朝着孙衍低声说道:“我先下去,你看情况再来。”

孙衍点了点头。

陈容跳下马车,缓步朝那巷道走去。

走出十步,她便置身于­阴­暗的巷道中,盯着那缠斗成一团的两人,陈容沉声命令道:“住手!”

她这喝声一出,正没头没脑地纠缠成一团的两人如受电击,停了下来。

两人同时向陈容看来。

一见是她,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陈家大兄欣喜地叫道:“阿容,是你?你回来了?”

与他的叫声同时传来的,还有陈家大嫂提高的大叫声,“哟,是小姑子啊?太好了,你终于来了。”她胡乱朝着陈家大兄的衣裳拍了拍,又把他的衣襟扯整齐,然后满脸笑容地迎向陈容,亲热地唤道:“亲人就是亲人啊,你看,我们一有难,小姑子你就来了。”

陈容静静地看着两人,盯向陈家大兄,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陈家大兄瘦削的脸一黯,他还在这里犹豫时,一旁的陈家大嫂已迫不及待地叫道:“小姑子,是这样的。咱家不是有两间店面吗?那店面被一贵人看中了,要强索了去。大嫂知道小姑子是个在权贵面前吃得开的,想你去说一说。”他的话音一落,陈家大兄已恨声说道:

“别拿这话又来骗我妹子,那是你的兄弟拿店面作赌,输给了人家。”

他不顾自家婆娘怒目而视的表情,拖着刚被踢伤,一拐一拐的腿走上前来,朝着陈容叫道:“阿容,你休要搭理,摊上这样的事,你没得清净的!”

几乎是他的话音一落,陈家大嫂已是气得尖叫一声,低头便向陈家大兄背上撞来。

可能是陈容的目光太冷,陈家大嫂眼看就冲到了自家男人背上,一眼瞟到陈容的脸­色­,不知怎么地,腿有点发软,身子一歪扶住了墙壁,停了下来。

陈容暗叹一声。

她抿着­唇­ 沉声说道:“既然是这种泼­妇­,兄长为什么还不休了她?”

声音一落,一阵鬼哭狼嚎的啕啕大哭声惊天动地地传来。却是那陈家大嫂朝着地上一坐,双手拍击着地面,捶胸顿足的嚎哭嘶喊着“老天啊,你开开眼啊,世上怎会有这种没上没下的小贱货?老天爷啊,你睁眼看看吧,这个小贱货在叫他的兄长休妻啊!”

哭嚎声惊天动地,引得路过的人纷纷顿足,转向这里看来。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

那脚步声越过陈容 来到大嚎着的陈家大嫂面前。就在她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时,她眼前寒光一闪,转眼间,一柄寒光森森的长剑,抵上了她的肥脖子。

陈家大嫂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那高亢响亮的嚎哭声陡然给卡在咽中。她瞪大浑黄的双眼,颤抖不已地望着近在方寸的利剑。

见她终于住了嘴,孙衍回过头来看向陈容,问道:“如何处理?”

陈容看向了陈家大兄沉声说道:“大兄。”顿了顿,她的语气带着恼怒和恨铁不成钢,“我现在钱粮不曾短少。如果大兄愿意休去这­妇­人,阿容将尽全力让你过好一些。如果不愿,那我们依然是再无­干­系的路人。阿容我,也将是最后一次唤你大兄。”

陈家大兄望着陈容,又望向孙衍。

虽然处于­阴­暗的巷道他一眼便被孙衍那种来自世家大族的气质所慑。嘴张了张,陈家大兄讷讷说道:“阿容,这、这事,这是大事,不能如此轻率。”

陈容恩了一声,回头就走,“如此,那兄长多思量几日吧。”她在临走前,朝孙衍抛去一眼。

孙衍与她心意相通,马上明白了陈容的意思。当下,他压在陈家大嫂肥脖子上剑收了收,盯着她冷冷说道:“恶­妇­,小心一些。若是你再爪子敢挠一下小心你的手!”

就罢,他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陈家大嫂呆呆地看着一前一后离去的两人,几乎是突然的,她冲了起来,朝外冲去。

转眼间,她便冲到了巷道口,望着那对施施然跨上马车的男女,又看向紧紧跟随着他们的十个护卫,还有那华丽的马车,陈家大嫂朝着地上吐了一口痰,呸地一声说道:“真是个浪蹄子,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话是这样说,她的脸终是发青的。

一上马车,孙衍便懒洋洋地说道:“对这种贱民,何必大费周折,你不喜欢,我派人杀了那恶­妇­便是。”

陈容低下头,好一会,她低声说道:“我不能替大兄决定他的人生。”

她转过头,朝着孙衍一笑,说道:“这些事很没意思,我们继续逛我们的吧。”

孙衍点了点头。

他朝着后面一倚,直直地盯着陈容。

感觉到他投来的目光,陈容笑道:“看我做甚?”

孙衍兀自盯着她,叹道:“阿容,你为什么要出家呢?出了家,这一生注定孤苦。我,我。”他说到这里,又是一声长叹,说道:“不到建康,不知琅都王氏权势之盛。阿容若想脱离这道姑之身,还得求助王七郎。”

陈容瞟了他一眼,闷闷说道:“谁说我要还俗?如此甚好!”

孙衍摇了摇头,低低说道:“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老了举目无亲,怎能说好?何况,阿容你又是一个喜欢热闹的。”

陈容一怔,她嘟起嘴,想反驳他几句,可话到嘴边蠕动几下,终是无话可说。

马车中沉默下来。

好一会,孙衍突然说道:“在找到阿容之前,我见过王弘。”他抚着腰间的长剑,恶狠狠地说道:“本想趁人不曾注意时,在他的身上划个记号的。却听到他一句话,便饶过了他。”

陈容慢慢转头看向他,问道:“什么话?”

孙衍慢慢说道:“他对琅都王氏的一个长者说:他的­妇­人,不驯也罢,乖戾也罢,沾三惹四也罢,自有他来教训,别的人,还是安份些的好。”

孙衍盯着陈容,低低说道:“能对族中长者如此说话,阿容,这个混蛋也是有心,他为你担了不少。”说着说着,他拳头一握,狠狠说道:“这混蛋也是肆无忌惮,他凭什么来教亦你?呸!这话让我很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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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上六千字,求粉红票奖励啊。大伙有没有发现,我这个月很勤快?呵呵,那是因为,媚公卿可能会在这个月完稿呢。

另外,我知道很多读者,习惯了看我写的女强和爽文。说实在的,这文比起以前的文,是粘糊了些。可你们要知道,我的大纲也是准备继续写绝对女强的,可是写着写着,这文便被沉重的历史影响了。既然想还原历史,人物便得屈服于背景之下。

魏晋那个时代,说实在的,还真是不利于寒微人士。要知道,当时的权贵不在乎你的才能,不在乎你会不会赚钱,不在乎你知不知道胡人又要灭了哪个城池。他们只在乎文章辞藻出众,素有孝名的才子,和有着坚实背景的世家子弟。在一个开口便是报姓氏,便是庶民也都知道河东河西有哪些世家大族,这些世家大族有哪些出­色­子弟的社会中,一个寒微之士要翻身,真是大不易。这一点大家也可以从历史中看出,你看那些历史上有名的,由低微爬上高位的女子,哪个不是进入帝王后宫,一步一步爬上的?那样一来,便是宫斗文了。

因为这些,陈容的翻身之路比起以前的文,还要艰难些。她只能如当时的寒微士子们一样,通过名士的认可,进而得到社会的承认。从得到社会的承认,再得到身份自由的保证。

至于王弘,说实在的,以当时的贵族对女­色­和男­色­的阅历,要打动他们的心,真不容易。这些人可都是万花丛中过的,哪一种美人没有见过?哪一种美人不是任其予取予求?

还说一句,那时代,贞洁烈女,真正刚烈到不屑男人一顾的女人,很容易讨不到好死。呵呵,那种人一出现,最大的可能是,权贵们在哄了几天后,发现对方顽固不化,软硬不吃后,随手便结果了这人。

谁叫那是一个鄙薄儒家,贵族们又荒­淫­任­性­了数百年,无人辖制的时代呢?

当然,本文的结局会是美好的。那个时代的人其实很寂寞,一旦进入他们的心,他们会比别的时代的人更易忠贞。

总之,大伙要是追得累,不妨养一养,相信连贯起来看会相当的过瘾。

(题外话七八百字,没满一千,起点是不会收费的。)

媚公卿 第167章 厮守

陈容低着头,许久后,她笑了笑,道:“不说这个了。不是要逛逛吗?”

孙衍挑了挑眉,嘴一扁哼道:“又在岔开话题。”他头一伸,朝着外面的驭夫唤道:“走吧,向西巷去。”

向着后面一躺,孙衍双手垫着脑袋,说道:“阿容没有到过西巷吧。那地方处处小桥流水,风景很好,每到夜间,那些红楼姑子便乘画舫而上,于湖水中唱合,弹筝吹箫,极是美丽。”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静了下来。

陈容朝他瞟去,只是一眼,她便明白了,轻叹一声,陈容说道:

“不要多想了,既得知了你阿叔的消息,那就回府说一声罢。”

孙衍皱着浓眉想了想,腾地翻身坐直,说道:“好,那就回去吧。

马车向回返去。

孙衍一直把陈容送回道观,才驱车离去。望着孙衍离去的背影走远,陈容才转身离去。站在这山坡上,后面是观门,前方是浓密的树林,风一吹来,其暖盈袖,甚是舒畅。陈容哼着歌,快步向前走去。

冲出几步,陈容脚步却是一刹,口里的哼歌声,也渐渐止息。

她瞪着那道白­色­的身影。

在她的瞪视中,那人缓缓向她走近,走到她身前时,他低下头来看着她,气息热热地喷在她额头上,玉鼻尖。

“你来了?”

陈容轻声问道,见他没有回答,她绽颜一笑,低声说道:“来多久了?”

一边说,她一边抬起头来。这一抬头,她看到了他微红的俊脸。他正在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有点温柔,也有点迷蒙。陈容心头一跳,忍不住伸出手去,抚上他的脸。

这一脸,她悚然一惊,“好烫,你病了?”

身前的男人,还在对她淡淡而笑。陈容一把扶住他,低低责备道:“你病了怎么还来这里?你,你不会请大夫看么?”

男人垂眸,墨发披垂在脸颊上。在陈容的责备中,他抬眸瞟向她,这一眼,颇有点迷茫,这个总是坚强从容的男人,仿佛脱去了所有的外壳,变成了一个脆弱的孩子。那眼神中的迷茫和一瞬间的软弱,让陈容心头大颤。

她扶住他,急急问道:“出了什么事?”男人低下头来。

他把自己的脸搁在她的肩膀上,吐出的气息热热的,声音也有点软软的,“无事。“陈容又伸手探向他的额头,这一探,还真有点热,她心下不踏实,便伸手探向他的胸口。

这时,绮在她肩膀上的男人轻声问道:“到舟上去。”

陈容应了一声,扶着他向后山的舟上走去。

她身上的这个男人,明显手脚无力,这般靠在她的肩膀上,全身重量渡了大半过来。

他吐出的暖暖的气息,一下一下扑上她的肌肤上,热得让她心下不安。

便这般扶着他,陈容一步一步向后山挪去。陈容低低问道:“还是回观中吧。”

“不用。”他握上她的手腕,掌心的热度炎人,“只你我在就可。”

只你我在就可。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句话,陈容的心蓦地一软。

她情不自禁地应了一声,扶着他向山下走去。幸好她修过武技,

体力过人,这样扶着一个大男人,虽然喘息不已,却也稳稳当当地走出几百步。

她扶着他来到后山那湖泊处时,在要他站稳后,陈容拿出那些懒得搬来搬去,而藏在洁净处的塌几,然后扶着他来到一处避风的所在。

刚扶着他坐下,男人轻轻一扯,便令得陈容身不由已地向塌上一跪,她还不曾坐直,男人已就势枕在她的膝上。

他闭上了双眼。

陈容抚养他的额头,又说道:“真的烫,得叫大夫了。”

“不用。”男人闭着双眼,嘴角一扯,说道:“苏地出现伤寒,”在陈容的颤抖中,他低哑说道:“我曾从那里来,今天上午,宫中传出消息,太子感有伤寒。”

他抿着有点­干­的­唇­,慢慢睁开眼来。

望着一脸焦虑的陈容,他却是嘴角微扬,慢腾腾地说道:“阿容自是知道,你的七郎何等骄傲,怎能任由那些小人作贱?刚发现身有不适,我便来你这里。不是伤寒更好,如是伤寒,便与阿容同止同息,岂不是美事?”

伤寒从汉代以来,一直是绝症,大流行时,甚至出现过十室九空的现象口虽然医圣张仲景曾以无上智慧,编写了“伤寒论”一书,可那书先是被某些人当成至宝束于高阁。后逢汉末乱世,胡奴猖檄,竟是不知所踪了。

没有了那奇书,世人一听伤寒便胆战心惊,对于这种流传­性­极广的绝症,世人无奈之下,已是一经发现病患便放弃的。如王弘这种嫡子,就算不被放弃,可把他秘密看守起来,防止感染他人,那是必须的。

陈容樱­唇­颤了颤,她低声说道:“也许根本不是那病。”

王弘低应一声,喃喃说道:“也许吧……我自幼体弱,十岁前,两次垂危。”他长长的睫毛,在他说话际,于眼睛下投­射­着一个弧形­阴­影,配上他微红的俊脸,极美极虚弱。

陈容不自觉地搂紧了他。

王弘见状,轻轻一笑,这般说着话,似是有点疲惫,他又闭上双眼。直过了一会才续道:“幼时,曾有高人说我是命短福薄之相,这话被很多人听在耳中。现今,我丹得罪了一些人,如又惹上这类似时瘦的疾病,怕是不死于伤寒,也会死于小人之手。”

陈容明白了。

她低低应了一声,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脸上,轻轻问道:“我可以做什么?”

王弘说道:“我很热,把冷水汲于额头应该会好一些。”

陈容应了一声,连忙拿起与塌几藏在一起,用来更换的白­色­布衣撕烂。这布衣很坚韧,她用牙齿咬了又咬,双手各持一端用力地撕扯着。直扯到额头上青筋暴露,那布料还是纹丝不动。

阿容头一低,贝齿咬着一端,使劲地撕扯起来,随着‘滋滋一一一,的布帛撕裂声传来,陈容通红的小脸上,绽开一朵灿烂满足的笑容来。

她把白布撕几成块后,转身便向湖边跑去,都没有注意到,王弘一直侧讨头,一直在静静地看着她。

在他的额头上敷上一块湿布后,陈容想了想,把他的手和足都用湿布包上。

做好这一切,她已是汗水淋漓。抬头看向王弘,见他正迷蒙地望着自己陈容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快乐地说道:“别怕,你一定会好的。”

她的笑容有点过于灿烂:这世上,只有她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真的命薄寿短之人,前世的他,已死在莫阳城中。他现在的生命与她一样,都是捡来的 真不知道苍天哪一天便记起来了,便收了回去。

静静地望着她的王弘,眨巴着眼,低哑的,有点虚弱地问道:“阿容。”

陈容望着他,温柔地应道:“恩。”

他看着她,眼敛微垂 任由长长的睫毛垂下,挡住他眸光的复杂,“你不是恨我么?那现在你,为什么会这般害怕?”

陈容呆了呆。她看向他,慢慢摇了摇头,“我是恨你,可我不想你生病,不想你有痛苦,也不想你死。”

她低下头,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脸上,顺便在他­干­涩的­唇­上印上一吻,温柔地说道:“我只想你活得好好的。”

王弘一笑。

他转眸看向天空,那迷蒙的 隐隐有着红­色­的眸子,当真透着几分媚意。衬得玉白俊逸的脸,极是诱人。

他低声说道:“原来是这样啊。阿容比我善良。”他扬着嘴角,笑道:“二个时辰前,我发现自己不对。后来越看,越像是那可怕的伤寒。阿容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他转眸看向她,眼神中带着笑意,带着温柔,也带着虚弱和无情,“我当时第一个念头是,不管是不是不伤寒,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然后,我便想到了你。阿容你看,我明明得的是可怕的,易传染的绝症,可我还是第一个想到你,想拖着你与我一道归于黄泉。”

他声音极低,沙哑的,含笑地问她,“阿容,我是不是很坏?”

陈容温柔地一笑,摇了摇头,她伸手搂着他,再次探了探他的额头,低骂道:“休要胡说,你不会有事,不会死的。”

王弘却是不依,他孩子气地瞪着她,嘟起嘴问道:“阿容还没有说,我是不是很坏?”

陈容低头看着他,看着看着,她忍不住在他的鼻尖轻轻咬了咬。

她把他置于怀中,一边翻转着湿布,一边随意地说道:“我不知道。”她换了一块湿布放在他额头,说道:“若是能与七郎得一样的病,一道赴黄泉,我却是不厌的。”她朝他嫣然一笑,目光温柔得掬得出水来,“不但不厌,我还极喜欢……一个女子,能与自己中意的檀郎同生共死,这是很美好的事,我都不敢求呢。”

几乎是她的话音一落,她的被塌上的男人用力扯住,同时,他握着她的下巴,­唇­一凑,吻了上来。

直到他火热的舌尖挤破她的口腔,追逐着她的小舌,陈容才反应过来。她唔唔道:“你还病着。”

可那声音含糊不清,完全被他吞入腹中。

他双手捧着她的脸,那吻来得急促又火热,陈容躲避了几下,也就随他。

一吻吻毕,两人都是气喘吁吁。陈容趴在他的身上,伸手一摸,喜道:“七郎,你出汗了。”

听市井传言,这伤寒之疾,如果出了汗,又慎避风寒,还是可以好的。

“恩。”王弘轻应一声。陈容从他的胸口趴起,朝着四周看了看,又欣喜地说道:“幸好这山坎严密,风寒不入。”

她低下头,又摸向他的后背,摸着那湿粘粘的肌肤,陈容喜悦地说道:“是真的出汗了,真的出汗了。”因为欢喜,声音都有点颤。

这时 身下的男人温柔之极地说道:“阿容,伏到我身上来。”

陈容一怔,嘴动了动,刚想说不,还是温驯地应了一声趴在他的身上平躺好。

两具温热的身体这样叠着,陈容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那顶在自己下腹的硬挺。

虽然有过一次,可这般感觉着,陈容还是有点脸红心虚。她把脸搁在他的颈侧,喃喃说道:“我这么重,会压到你的,还是起来吧?”

身下的人 没有回应。

陈容等了等,又说道:“可有喘不过气来?”

依然没有回应。陈容支起头看向他。

身上的男人,正用那双因为泛红,媚意隐隐的的眼眸看着她。

他看得过于专注,陈容不由笑道:“你这般看我作甚?”

王弘牛出右手,轻轻抚上她的腰背。

他的左手,则在她的下巴上,眉眼间移动。

抚着她,王弘低低地说道:“我有点涨。”一边说 他还一边顶了顶。

腾地一下,陈容脸红至颈,她啐了一声,别过头不去看他。

王弘一笑,“羞了?”

陈容没有回应。

他抬头,在她的小嘴上印了一下,低笑道:“别羞。”

陈容臊红着脸 手一撑便想从他的身上滚下,王弘双臂一锁,搂着了她的细腰。他把脸埋在她的颈间低低说道:“没动。”声音有点软弱,陈容还在怔忡时,他低求道:“我有点冷,阿容,你不要动。”

也许不是他在求,只是声音因为虚弱,音线又软,在陈容听来,

便显得那么脆弱。

陈容连忙搂紧他,喃喃说道:“好 我不动。”

这时,他的­唇­贴在她的小嘴上 喃喃说道:“口有点­干­。”一边说,他一边自顾自地登堂入室,伸舌索取着她的甜津。赫容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心中却终有着甜甜地味道,在他急切地索吻中,她廊囔埋怨道:“哪有找这种借口的?”

他牢牢叨着她的­唇­,大手摸索过衣带,感觉到他竟然在扯着玉带,陈容急道:“不行,你病了!”

刚吐出五个字,她已吕能吐出‘唔唔,声。

不过王弘还是抽出了手。

他搂着她的腰,细细的,一遍又一遍地用­唇­堵住她的­唇­,用舌头勾画着她的小舌。气息交融间,陈容眼睛一瞟,瞟到了他的额头上有汗光闪过。

陈容一怔,连忙伸手在他的额头上抹了下,刚抹了下‘她便是一怔,连忙挪动身孑,把自己的­唇­在他的额头上贴了贴。

转眼,陈容欢喜地叫道:“你没有那么内热了。”

她捧着他的脸,眯着眼睛笑道:“七郎,你要是不信也摸摸,真的,你额头没有那么烫了。”

王弘还不曾回应,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

陈容一怔,侧头支耳。

那脚步声凌乱而杂,是五个人在朝这边走来。陈容双眼一睁时,王弘的大掌,已盖在她的小嘴上。

陈容自是不会出声,她朝王弘看了一眼,示意他放下手后,认真倾听着。

不一会,尚叟陪笑的声音传来,“看来我家女,仙姑不在这里了。”他的旁边,应姑则清声说道:“是啊,小郎你看到了,这里没有人呢。”顿了顿,她疑惑地问道:“小郎这般匆匆,可是有紧要事?实在紧要的话,不妨把观中人全部叫来寻找。”

这时,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不必了。”他笑了笑,“只是顺道看弄而已。好了,走罢。”

这话一出,一行人转身离去。

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否也听不到了,陈容才悄悄吐出一口气,看向王弘。

王弘的表情,有点沉凝。他蹙着眉头,慢慢的,嘴角一扯,说道:

“找到这里来了?”转眼,他眉心一跳,喃喃说道:“是了,是那些衣裳。那些衣裳被他们动了手脚。也是,我从苏城回到建康也有一阵了,怎会突然惹病?是那些衣裳!”

见到王弘盯着天空,蹙眉沉思,陈容也不敢动,便老老实实地伏在他的身上。

这时,王弘低哑的哧笑声传来,“竟敢找到这里来?他们对我的病,很有把握啊。”

声音沉沉中带着冷漠。

陈容伸手握了握他的手,以示安慰,现在不是她发表意见的时候,便没有说话。

这时,王弘动了动。

知道他的意思,陈容翻身下来。

王弘坐了起来,他把陈容搂入怀中,头枕着她的秀发,眼盯着前方,好一会,他低低说道:“都能动我的衣裳。看来这人,是我身边之人。”抿着­唇­,他沉吟道:“莫非,莫阳城那事,也是知道我与慕容恪恩怨的人,泄露了我的行踪之故?”

想到这里,他握着陈容细腰的手紧了紧。

感觉到他似乎在颤抖,陈容连忙搂紧他,让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

接下来,王弘很久都没有说话。

感觉到气氛有点沉寒,陈容也不敢动,她只是搂紧他,用自己的体温搂紧他。

这时,她的头顶上,传来王弘的低笑声,“卿卿你看,我交游满天下,这建康城中,不知有多少人说敬我爱我……可我真有不适,能依偎的也只有你。”

他说到这里,伸出双臂,把她重重地抱了抱。

沉吟了好一会,在两人砰砰跳动的心声中,他抬起陈容的下巴,温柔的,诚挚地看着她,说道:“阿容,当日我许你为贵妾,不是轻视,不是无情,实在是,你只能当贵妾啊。”

他无视陈容抿紧的­唇­,发白的脸,握着她的下巴,娓娓的,温柔至极地说道:“傻孩子,你把事情真是想简单了。你以为我王弘的嫡妻是那么好当的?不说应对奴婢下仆,便是应对我们琅琊王氏这个大家族的兄弟姐妹,姑嫂长辈,管理我名下的产业,都是很麻烦的……最最重要的,族长一心想扶起我,堂堂琅琊王氏末来族长的妻子,没有强有力的后台母族。便如遇到今日这样的事,你便不能动用娘家的力量为我护航,惹是官司是非,也无法借力从容周旋。做为我的妻子,会经常进入皇宫,与宫妃皇后并起并坐,如没有娘家撑着,宫妃皇后便敢用言语挤兑你,欺压你。而这些行为,也是在打琅琊王氏的脸!”

他看着她,眼神清明而温柔,“这些,便是我不在意,族长怎会不在意?族中长者怎会不在意?阿容,”他低下头,轻轻压在她的­唇­上,喃喃说道:“我敢说,只要我今天起了娶你为妻的意思,明日,你就是一具尸体了。”

他抬起头来,拿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声音软软地求道:“阿容,贵妾那位置,仅低于妻室……只要我不死,必会全力护你爱你,不是很好吗?”

他的目光如此明澈,如此温柔。

她从他的眸光中,可以看到自己的倒影。

慢慢的,陈容凄然一笑,她摇了摇头,说道:“七郎以为,我连这些也不知道?那日你开口许我贵妾后,我之所以恨你,是恨你的语气。”

她转回目光看向外面,说道:“七郎,我从来没有想过能嫁给你。也从来没有求过,嫁你为妻。”

她看向他,慢慢一笑,声音沙哑地说道:“七郎,我是想避开你的啊。你这样的人,我知道自己爱不起的啊。”

王弘慢慢垂眸,说道:“可是,我不想你避开我。阿容,我想你在我身边,与我一道生儿育女,白头到老?”

白头到老么?

陈容眼圈一红。

她呆呆地看着外面,直过了好一人,她才抬头看向他,慢慢的,坚定地说道:“现在很好啊,七郎。”

她望着他,扬起嘴角微笑道:“我现在就是七郎你的外室啊……你想了,就过来,你可以娶妻纳妾,过着与你以前一样的日子。”

她伸手抚上他­干­涸的­唇­,慢慢说道:“我们想,就在一起,不想,就分开。”

她说得温柔,很美好。

王弘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盯着她,紧紧地盯着她,慢慢的,他淡淡一笑,无力地说道:

“阿容何必欺我?你做我外室,那是连孩子有没有名份也不在意了。

你的­性­格如此刚烈,便真能容忍我娶妻纳妾?只怕那一天到来时,你已悄然离去。”

他闭上双眼,朝着塌上一倒,两滴泪水沁于眼角,苦涩的说道:

“阿容,你的心,何其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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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公卿 第168章撒娇的王弘

陈容慢慢倾身,她让自己的脸贴着他的脸。

感觉到他脸的温热,耳边听着他苦涩的叹息,陈容没有安慰,她无法安慰。

王弘伸手搂着她的腰,软软唤道:“阿容。”他在她的脸上胡乱吻着,“我不想放开你。”声音温柔而任­性­。

陈容一动不动地伏在他的怀中,她的心,这一刻很甜蜜,既为他得了绝症,第一个找的是她,也为了他如此任­性­地说他放不开她。

他让她感觉到了他的在乎。对她来说,有这些就够了,完全够了。

两人相依相偎中,陈容伸手摸向他额头。

这一摸,她欣喜叫道:“七郎,你的额头一点也不热了。”她睁大双眸,喜悦的,生恐他不相信地强调道:“是真的,你摸摸,你摸摸。”

王弘笑了笑,他搂着她的腰,说道:“听闻得了伤寒之人,若不再恶寒发热,便无大碍。”

陈容连连点头,喜悦地说道:“是啊是啊,我也听说过,只要今晚上也这般不热不冷的,这病便不是那么可怕。若是此后三天都不冷不热,必无大碍。”

顿了顿,陈容问道:“七郎,太阳要下山了,这里入夜后会很寒冷,我们要不要回观里去?”

回答她的,是闭着双眼的王弘,低低地应答声。

得到他的回答的陈容,在他旁边躺了下来,她伸手搭在他的额头上,偎着他。

彼此的体温交隔,呼吸相溶,这种感觉真的很好。陈容忍不住格格一笑,说道:“真像那晚在南阳城外的山坳中。”

她支起上身看着他,笑得开怀,“七郎,我曾以为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王弘睁开双眼。

他静静地看着她,看着看着,他闭上双眼,沙哑的,疲惫地说道:“阿容何必说这种话?我们明明可以厮守,你却不愿,何必还说这样的话?”

说到这里,他嘟起嘴,翻过身去不理陈容。

陈容伸手搂着他的腰。

他拿起她搭在腰上的胳膊,便朝一旁丢去。

刚刚丢开,陈容又搭了上去。

王弘又把她的手臂扔开。

陈容格格一笑,一边把手臂放回原处,一边嘟囔道:“七郎病后,仿若孩童。”

王弘从鼻中发出一声不满的哼哼,终是没有再把她的手臂甩开。

陈容搂着他的腰,把脸贴着他的背,闻着属于他的气息,轻笑道:“七郎不知,对阿容来说,能有这么一刻,便知足了。”

说是知足,她说到最后,声音已是越来越低。

听着她的叹息声,王弘翻身回转,把她搂于胸怀中。抚着她的秀发,他低低地求道:“阿容,人生苦短,何必如此?何至如此?”

窝在他怀中的陈容,只是摇了摇头,间中,她还格格笑道:“松开些,闷煞人也。”

今日相见后,她的笑声一直是敞亮的,仿佛此刻的她,是发自内心的快活着。明明过去一刻便少一刻,她还是笑得这么开怀。

王弘盯着她的墨发,久久久久,他闭上了双眼。

两人这般相拥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转眼便入了夜。

这后面的一个时辰中,王弘一直没有再发热,也没有怕冷,陈容心神稍定。

一入夜,陈容便扶着王弘,朝着道观中走去。

刚刚走近,平妪便冲了过来,应姑也冲了过来。她们在看到一步一步走来,稳稳当当,如往常一般雍容的王弘时,同时刹住了脚。

平妪刚要开口,应姑已扯着她退后。

两人回到了陈容的寝房中。

夜已深,屏风后,暗红的灯笼被水雾熏蒸着,陈容背对着,她的脸孔有点红。

水花声中,王弘低哑的声音传来,“卿卿。”

“怎地?”

“我擦不到背。”

陈容的脸孔刷地大红,她咬着­唇­说道:“一日不洗背,不算什么。”

王弘懒洋洋的声音传来,“昔日卿卿与我缠绵时……”他刚说到这里,陈容低叫道:“停,停下。”。

她恨恨地说道:“总共才只一次,没有昔日。”

王弘委屈的声音传来,“那日从建康王府出来,一路上,我着实辛苦……卿卿,是真的真的很辛苦。”

陈容红着脸哼了一声,语气不善地提醒道:“你还磨蹭,当心水冷。”

王弘哼哼唧唧着,“背心好痒。”

陈容朝着地上啐了一口,抿­唇­道:“我去叫应姑?”

“不要”王弘嘟囔道:“我只要我的卿卿。”

陈容又是啐了一口。

听到她的声音,屏风后的王弘,又开始哼哼唧唧着。

陈容红着脸,咬着­唇­说道:“你,你病了,不能行这种事。”

王弘似是一惊,他委屈的控诉着,“卿卿,你误会我了,你的檀郎只是背心痒,绝无他意。”

说到这里,他慌忙遮着嘴,低低的,欣喜地问道:“难道,是卿卿想?”

陈容大臊,她低叫道:“休得胡言乱语。”

顿了顿,她再次提醒,“水真的凉了。”

王弘把脸埋在水中,声音瓮瓮地传来,“我要卿卿如那日在马车中一样对我。”

他说的,自然是他救她出建康王府那一次。

那一日,陈容中了有迷幻作用的迷香。

陈容忍了又忍,还是回道:“当时情形,我已不记得了。”

王弘从水中抬起头来,大声叫道:“你骗人”声音尽是控诉。

这语气,这声音,让陈容想到他那晕红的脸,那媚意流露的眸,还有那水滴玉石般俊美的面容。

她的脸刷地大红,咬着­唇­,陈容心中忖道:我固执什么?也许过了今日,便没有了明日……我,我且听他的。

这样一想,她站了起来。

看到陈容站起的窈窕优美的身姿,王弘低低一笑。

他这一笑,陈容大羞。她刚要嗔他,外面脚步声响,孙衍的声音远远地传来,“阿容阿容。”

孙衍来了?

陈容一怔间,连忙瞟向王弘。屏风后,王弘懒懒地倚在浴桶边,“卿卿,这般**之时,见不得外人的。”

陈容瞪了他一眼,红着脸嗔道:“谁与你**了。”

说是这样说,她自是知道,这个时候会见孙衍,太多难堪。

这时,脚步声来到观外,平妪与应姑同时迎出,陈容听到应姑的声音,“是孙家郎君啊,我家仙姑已然就寝了。”

“睡了?”孙衍停下脚步,说道:“睡这么早­干­嘛?今晚上西巷有花灯看呢。”

平妪在一旁笑道:“郎君见谅,仙姑实是就寝了。”应姑接口道:“仙姑回来时,笑得开怀,还直说玩得累了。”

一阵静默后,孙衍长叹一声,晒道:“如此明月,睡这么早­干­嘛?罢了罢了。”说罢,他转身就走。

外面恢复了安静。

屏风后传来一阵水花声,陈容一听,连忙唤道:“妪,应姑,再弄一些热水来。”

两人果然没有走远,她们应了一声是。

又过了一会,屏风后,王弘闷闷的声音传来,“卿卿怎不提步了?你想耍赖?”

陈容正在想着孙衍,听到这句话不由哑然一笑。这时,房门轻响,应姑的声音传来,“热水来了。”

陈容应了一声,道:“放下吧。”

“是。”

陈容打开房门,把那桶水提了进来。她力道不错,提着这水也不费力。

提水来到屏风后,陈容低着头说道:“退后一点。”

男人从善如流地缩到一角。

陈容提起水,朝着桶里倒去。一边倒,她一边侧过头看着墙壁。她的脸孔晕红,眼睛睁得极大,就是不敢看向­祼­露着的男人。

这时,一股温热传来。

在那湿湿的,温热的肌肤碰到她时,陈容的手颤栗起来,嗖地一下,一抹红晕浸到了颈项上。

“别碰我。”

陈容低声命令。

命令一出,那手握住了她的手臂,把她朝着桶里一拖。

猝不及防下,陈容身不由已地向前跌去。她胡乱伸手稳住,哪知这一伸,却按上了具滑溜溜的躯体。

慌乱中,陈容连忙移开手,可这样一来,她便立足不稳,没头没脑地跌入浴桶中。

她一入水,桶中的男人便是哈哈一笑,他拦腰一抱,把陈容抱入浴桶。陈容本来是想挣扎的,一来入手尽是滑溜溜的赤­祼­肌肤,二来顾及他是病体,终不敢用力。

转眼间,陈容便与男人挤在一块。水花溅了她一头一身,令得她的头发湿透,裳服更是湿透,牢牢地贴在躯体上,现出美好的曲线。

水花一串串地从陈容的额头上淋下,挡住了她的视线。陈容努力地眨着媚意天生的大眼,想要看清一些,她那艳美的脸也晕红晕红,当真可爱得紧。

王弘望着她,猛然展开赤­祼­的双臂,把她搂了个正着。

他紧紧地搂着她,搂着她,低低地求道:“阿容,与我在一起。”这话,从所末有的认真。几乎是颤抖的,他求道:“阿容,生同枕,死共|­茓­,不是很好吗?”

他抱得她如此之紧,他的声音还有着软弱。

从来没有如这一刻一般,让陈容感觉到,他是如此真切的渴求,是如此深刻地希望着。

陈容被他紧搂于怀,她颤抖着,­唇­蠕动了又蠕动,最终最终,她还是低低说道:“成为君的贵妾后,与郎君生同枕的,不会止是阿容,死共|­茓­时,还要求得你的家族允可,主母许可……郎君,阿容不是能委曲求全之人啊。我这一生,不会唤任何人为主母。”

这话,依然冷静,依然坚硬。

慢慢的,王弘松开了她。

他转过身去,低哑的,淡淡地说道:“给我搓背吧。”只是一瞬,他的声音与刚才,已判若两人,仿佛他也拾起了他的理智冷静。

陈容轻应一声,慢慢地,细细地擦拭着这白玉般坚硬细腻的肌理。

擦着擦着,她忍不住低下头,在他的肩胛骨上,轻轻印上一吻。吻入水中,丝毫不见。

男人冷漠的声音传来,“卿卿,心本是铁石,何必做出这种无聊动作?你这吻,想安抚我么?”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陈容只是摇头,她没有说话。

从桶中湿淋淋地站起,陈容走到屏风后,背对着男人,她换了一套裳服后,轻声说道:“水要凉了,出来吧。”

这一次,男人应声站起。西西索索地穿衣声音传来。

不一会,男人转过身,朝着门外走去。

陈容连忙跑去,她扯着他的衣袖,“外面风大。”

男人嘟着嘴,终是没有反驳的由着陈容拖回几前。

把男人按在塌上,陈容拿起毛巾,一边给他搓着头发,一边笑道:“这里很鄙陋呢,没有龙涎香可熏,也无白玉枕。不知郎君惯也不惯。”

她笑得轻松,浑若无事人。

男人并不理她。

陈容又细细地搓着他的墨发,望着这个与往日完全不同的,孩子般的男人,陈容慢慢跪下。

她跪在与他一样的高度,然后用自己的脸,贴着他的脸。望着铜镜中紧贴在一起的两张脸,陈容低低说道:“七郎,给我一缕发,可好?”

她嘴里问着,手却拿起了剪刀。

透过昏黄的铜镜,看着身后艳美的小­妇­人,虔诚的,温柔的,一根一根地挑起他的长发置于玉掌中,王弘那任­性­嘟起的­唇­,慢慢抿紧。

他闭上了双眼。

随着他闭上眼睛,这半天来,浮在他脸上的所有脆弱,任­性­,迷蒙,全部消去。

这一刻,他又是以往的他。

只是陈容没有注意到。

王弘的­唇­动了动,清润如水的声音,在房中低低传来,“便是把我惹了血的白衣洗净,置于枕畔,便是剪下这一缕发,藏于身侧,你也不愿当我的贵妾么?”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吐出的,却是一声含着恨意的叹息,“这世上,怎会有你这般顽固不化的­妇­人?”

陈容没有说话。她只是低着头,专注地挑起他的长发,一根一根的挑,一根一根地抚过。

半晌后,墨发已­干­的王弘,瞟了一眼铜镜中,那个正细致地把他的长发置于香囊中的­妇­人,低声说道:“夜了,睡吧。”

说罢,他站了起来,墨发披垂,白袍拂动,缓步走向唯一的一间塌。

睡于塌间,他的声音如风一般飘来,“过来睡吧,我不动你。”

见陈容没有动,他闭上双眼,淡淡说道:“我得的,不是伤寒。”

这话一出,陈容腾地抬起头来。

好一会,王弘淡淡的声音飘来,“过来吧,明日我便会回府,再相见,不知是何光景。”

听到这话,陈容心中一紧,她温驯地走过去,温驯地睡在他的身侧。随着他的手臂一搂,她

静静地倚着他,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胸腋下。

这般闻着他的体息,感受着他的心跳,陈容一动不动着。

王弘也没有动。他闭着双眼,似是已经睡着。

沙漏一点一滴地流逝。

她的心跳,渐渐由急聚转为舒缓。

他的心跳,一直是坚定有力着。

陈容一直是睁大眼的,她盯着鼻尖的白裳,感觉着那白裳底的温热,还有体息。

……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容慢慢闭上双眼,进入了梦乡。

再次醒来,是在一阵鸟鸣声中。陈容眼一睁开,便向旁边摸去。

身侧,空空如也。

陈容一惊,连忙支身望去。

哪里还有人在?

明明,昨天不是在做梦的。陈容连忙踏上木履,朝着外面走去。吱呀一声打开房门,望着庭院中扫着落叶的仆人,陈容急走几步,靠近问道:“郎君呢?”

这仆人,自是王弘的人。他朝着陈容持手一礼,恭敬地回道:“郎君一大早便离去了。”

“怎么离去的?”

“自是坐马车。上次郎君不是放了几辆马车在观中吗?”

是这样啊?

陈容轻应一声,慢慢向外走去。

她一直走到观门左侧的山台上,扶着石栏,下面的建康城中寥寥落落,几无行人……望来望去,终是不见那熟悉的身影。

陈容转过身来,她抿着­唇­,久久一动不动。

一辆黑­色­的马车,正稳稳地行驶在清晨的建康城中。车轮滚动在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驭夫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策马跟在左右两侧的,也都是身形悍勇的壮士。

夹在这些人中,那个四十来岁的苍白瘦弱的文士,便显得打眼了。

他凑近马车,低声说道:“还是郎君高明,昨天,果然有五波人跳出来。”

马车中,传来王弘清润温柔的声音,“不止是他们,便是略有异动的,也得记着。”

“已记下了。”

文士应了一声,抚着长须说道:“这一次,太子和琅琊王七同时得病,不知欢喜了多少人。哈哈,”他笑眯眯地看向王弘,晒道:“郎君何不再病几日?想来可以引出更多的人。”

马车中,王弘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冷意,“不必了。再病下去,只怕亲近之人也生嫌隙。”

这话一出,文士一怔,转眼他大点其头,是啊,这世上本来因利而来,因利而往。再拖下去,只怕本来归属于郎君的人,也会心思浮动。

文士又说了几句后,盯着马车中的郎君,突然笑了起来,“郎君可有如愿?”他眨了眨眼,于无比真诚中,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问道:“记得昨日郎君来观里时,可是说过的,这一次以风寒假冒伤寒,实是一箭多发……至少那个­妇­人是会心软的。不知郎君的­妇­人,可有感到生死无常,不再固执?应允入你府中?”

他的笑容实在可恶。

众护卫见状,一个个抿­唇­偷笑,可他们依然严肃地盯着前方,就怕自家郎君发怒。

哪知,在一阵静默中,马车中的郎君竟是回答了,他低低的,苦笑着说道:“感于生死无常,不再固执?她听了我得的是伤寒,极欢喜。”

众人嗖嗖转头看向马车中。

在一众错愕中,王弘的声音充满无力,“她很开心地回我:你我若能就此死去,也算圆满了。”

众人先是一呆,转眼,笑声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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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公卿 第169章敢不敢要?

转眼,大半天过去了。

末时许,陈容刚睡过午觉,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只听得应姑的声音传来,“仙姑,陛下令你入宫。”

皇帝?

陈容应了一声,天家的使者已在外面侯着,她用极快的速度沐浴更衣后,便坐上马车,跟在使者身后向皇宫走去。

不一会,马车便入了宫门,它直向皇帝所在的花园驶去。

马车停了下来,那太监的声音传来,“大人,陛下在里面,你去见过吧。”她现在好在也是陛下亲封的光禄大夫,因此那太监尽管心中嘀咕,这个大人两字,还是叫得顺溜。

陈容应了一声,跨下马车,向着花园走去。

现在立了夏,花园中树木繁芜,各种陈容没有见过的鲜花争相斗艳,垂柳处处。

这花园与陈空往日所见一样,安静得出奇,陈容走了几十步,来到上次皇帝捉蚂蚁的地方,见空无一人,又便湖边走去。

果然,拂过花柳,一个黑袍长身的身影出现在陈容眼前。

这身影左右,足隔了百步处才有太监宫女的身影。此刻,他背对着陈容,正低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湖水发呆。陈容定睛一看,不由忖道:光看背影,陛下也是长身玉立。

事实上,陛下不止是身材颀长,长相也是清秀雅致,眼神也是灵动,便如一个寻常的世家子弟。

陈容脚步放重,走到他身后十步处,盈盈一福,唤道:“臣见过陛下。”

皇帝没有回头,只是说道:“过来。”声音有点闷闷,显然心中不快。

陈容一听,心下格登一声,刚刚初见时,陛下便把一个看不顺眼的胖­妇­人砍了,很显然,眼前这个对自己极为友善的年青皇帝,是个喜怒不定的。

想到这里,她暗暗定神,提步走到他的身侧。

与皇帝一样,朝着荡漾着破碎流离的银光的湖面望了一眼,陈容转头看向皇帝。

皇帝正抿着­唇­,因抿得太紧,­唇­边的两条法令线拉得又长又深,一股戾气流露于外。

陈容暗暗叫苦,她收回眼神,心思百转。

就在这时,青年皇帝的声音传来,“你为什么不说话?”

陈容垂眸,轻快地说道:“臣在想着昨日见到的那个有趣之人。”

皇帝的声音依然闷闷,“哦,说来听听?”

陈容扬着­唇­,清脆地说道:“堂堂江东孙家嫡子孙林公,为了尝到新出的美酒竟混入一个普通商家三年之久。”她比手划脚,神采飞扬地说道:“陛下你不知道,当时有人喝破他的身份时,商家的人那个目瞪口呆啊,格格,臣第一次看到,这人的脸­色­也可由青转白,由白转蓝,由蓝转红。”

她一边说,一边都在暗中观察皇帝的神­色­,见他听得认真,才敢这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说完后,陈容歪着头,一脸向往地说道:“能不在乎地位,能任意地甩掉身上的包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这孙林公,不愧是江东名士。”

皇帝点了点头。

他虽然没有说话,可脸上的神­色­,也没有转为­阴­沉。

径自盯着湖水一阵,皇帝喃喃说道:“不在乎地位,不在乎包袱?这人确是幸运之士。”

他拂了拂衣袖,“陪朕走走。”

陈容应了一声,快步跟上。走在皇帝身后,陈容悄悄吐出一口浊气,看来自己做对了,现在的皇帝情绪稳些了。

皇帝负着手走在前面,他盯着前方,冷笑道:“你可知道,今日的皇宫,为何这般安静?”

陈容讶异地摇了摇头,说道:“不知。”

皇帝轻哼一声,声音沙哑地说道:“那是因为,太子病了,病得很重。”

他说到这里,见陈容久久没有回话,不由皱起眉头轻喝,“你在想什么?”

陈容一凛,转头看向他,低声说道:“我在想,庄子似乎说过,世人各有逍遥,鸟雀和大鹏也各有各的快乐。”顿了顿,她说道:“太子虽病,可那末必是苦。”

皇帝脚步一顿。

他似是呆了,久久久久,都是一动不动。

好一会,他才艰难地回过头来看向陈容。

盯着低眉敛目,脸­色­有点白的陈容,皇帝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沙哑,在空寂中远远传出。笑着笑着,皇帝声音一收,“不错,末必是苦”说到这里,他再次放声大笑起来。

这一次,他一边大笑,一边朗声吟唱道:“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死者不悔其贪生乎?”

渐渐的,那笑声变成了长啸。啸声沉远,如歌如泣。

陈容听着听着,突然看到皇帝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泪水,她连忙低下头,继续垂眉敛目。

啸声渐渐止息。

皇帝转身看向陈容,大袖一挥,清爽地说道:“走吧,朕带你到那边看花去。”

他一手抓过陈容的小手,一把握紧,自顾自地说道:“好几年了,都没有人跟朕聊过庄子了。想当年……”他刚说到这里,却是一呆,转眼,皇帝哧笑道:“朕怎么给忘记了?朕荒唐胡闹了几十年,哪有什么想当年?当年名士们日夜清淡,朕也只能在门外玩耍,偷听。”

他走得飞快,拖得陈容踉踉跄跄的,刚刚走到一片花海中,他又脚步一转,朝着另一侧走去,“花没有什么好看的,还是看鱼吧。阿容你不知道,朕前几日弄来了几条名贵的鱼种,­色­做五彩,甚是好看。”

他扯着陈容来到湖泊的另一侧,这里有一个小鱼塘。皇帝蹲了下来,随手捡起一根树枝,便向水里搅动,“怎么睡着了?不行,得给阿容看看。”一边说,他一边搅得欢。

陈容蹲在他的身侧,安静地看着池塘中游来游去的鱼。

皇帝搅了几下,突然说道:“你刚才怕了?”

陈容再次一凛。

她看到的,是一张欢乐的搅着水底的侧脸。想了想,陈容轻声说道:“是有点怕。”

顿了顿,她自顾自地说道:“阿容出身卑寒,时有人一言不合,便怒骂于我。”她自失一笑,“阿容胆小惯了。”

“你胆小?”皇帝哈哈一笑,道:“你真胆小,怎么与王七睡了一晚后,便一身白衣冲入万军当中求死?你真胆小,怎么与冉闵孙衍这等一心抗胡的粗汉子相好?”

他笑声朗朗,似是不经意地说出这些话。便是说出后,也是笑容满面。

可是陈容,还是有点发冷,手脚也是冰凉。

皇帝的声音一落,陈容便是长叹一声,她侧过头,向往地看着天上悠然来去的白云,“阿容这人,身份低微,心比天高。在遇到王七郎之前,我一心只想找个寒微士子。”

这话一出,皇帝侧头看向她,双眼亮晶晶地问道:“为啥?”

陈容嗔了他一眼,“当人正妻呗。”

她哼哼道:“阿容发过誓,这一辈子,永远不叫任何女人做主母”

皇帝瞪大眼。突然的,他“啪啪”地鼓起掌来,大叫道:“好,有志向”

陈容似是被他突然大声给惊了一下,又给了皇帝一个白眼。在他兴致勃勃地盯视中,她继续说道:“冉闵啊,当初在南阳时,他向我陈家求亲,阿容身份虽然低微,加上一把劲,还是配得上他的。”

她朝着皇帝眨了眨眼,笑嘻嘻地说道:“陛下不知,他那个南阳陈氏的妾室,本是家族许给他为妻的。嘻嘻,可她败给了阿容我的欲擒故纵之技下。”

这话一出,皇帝大乐,他鼓掌道:“好你个阿容,当真,当真,”他想了想,大叫道:“当真够无耻……不过朕喜欢。”

自是知道你会喜欢。

陈容在他骂自己无耻时,又抛了一个白眼去。皇帝一连得了她三个白眼,这种白眼,从这个有趣的小­妇­人这里得到,倒别有情趣。当下,皇帝回了她一个鬼脸。

对上皇帝的鬼脸,陈容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继续说道:“那孙衍啊,是阿容在路上识得的,当时他亲人都被胡人杀了,自身刚被忠仆救出,阿容给了他一碗饭,激了他几句,他便把我当亲人了。”

只是几句话,便把她与三个男人之间的关系交待得一清二楚。

说完后,她从皇帝手中抢过那树枝,逗弄起鱼儿来。

不过这个时候,她的耳朵是竖起来的。很明显,皇帝突然说出这两句话,定是听了什么闲言闲语,她一个回答不如他意,便后果难说。

皇帝抬头望着天空,发了一阵呆后,慢慢站了起来。

他眯着双眼,望着北方的天空,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负着双手踱起步来。

陈容一边听着他的脚步声,一边径自逗着塘中的游鱼。

皇帝转悠来转悠去,嘴里嘀咕有声,不过声音很小,陈容听不清。

转了一会,他停下脚步,胡乱挥了挥手,接着,又踱起步来。

又过了一会,他走到了陈容身后。

盯着她蹲着的身姿,皇帝突然说道:“那王弘,你想不想要?”

想不想要王弘?

陈容一惊。她呆呆地转过头来看向皇帝,几乎是突然的,她怪叫道:“陛下,我是一个­妇­人,”她瞪大眼,点头强调,“我还是一个出身寒微,啥都没有的­妇­人。”

她这是在提醒皇帝,他那句话,用词不当。

皇帝看到她煞有其事的模样,哈哈一笑。朝着她望来,他咧开雪白的牙齿晒道:“是这样的,这几日老是有人跟朕提起王家七郎的婚事。”他乐滋滋地盯着脸­色­变白的陈容,凑上前来,鬼鬼崇崇地说道:“若不,我悄悄把他许给你?恩,便这么大笔一挥,圣旨一下。”他在空中划着圈,眼睛好不晶亮,“你就变成了王家­妇­?”

赐婚么?陈容一笑,她扁着嘴说道:“陛下,这不好玩。”

陈容拍了拍衣裳站起,漫不经心地说道:“嫁他啊,就算陛下赐的婚,臣也坐不稳啊。”她一根一根地弯着手指,认真地数给他看,“谢氏的女儿,还有陛下的九妹,还有建康陈氏的嫡女。”她抬起头,严肃地看着皇帝,一板一眼地说道:“臣数了数,若论地位,他得娶上一千八百个妻子后,才能轮到阿容嫁他。”

这话一出,皇帝露出雪白的牙齿再次哈哈大笑。

他笑着笑着,伸手在阿容的肩膀上重重一拍,对着痛得呲牙咧嘴的她说道:“说来也是,嫁他为妻比嫁朕为皇后难多了。”

他向陈容一倾,在几乎靠到她鼻尖时停下,因靠得太近,他的双眼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斗­鸡­眼。陈容一见,差点失笑出声。

皇帝浑然不觉,他兀自盯着陈容,“对了,朕上次不是说过吗?朕可以娶你啊,你想好做朕的皇后没有?”

陈容摇了摇头。

皇帝站直,狐疑地盯着她,在他的目光中,陈容歪着头,朝他甩出一个白眼,一派悠然地说道:“难不成陛下以为,当你的皇后,比阿容现在当一个道姑还要自在快活?”

皇帝一怔,他伸手搔了搔头,竟是认真地比较起来。

陈容见状,又有点想笑。她侧过头,弯起了­唇­。

就在这时,她眼角一瞟时,那浮在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

陈容收回目光,走出几步,来到皇帝身后。

皇帝正自不解时,眼睛一瞟,看到一队迤逦而来的宫女美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贵­妇­,看她的朝服,分明是当朝皇后。而在这皇后旁边,伴着几个公主,其中一人,正是陈容熟悉的九公主。

见到这些人,陈容心中格登一下,收回了目光。

皇后含笑走近,她温柔地望着司马彰,福了福,轻声说道:“方才听到陛下笑声,臣妾喜不自胜。”

她微笑地看向司马彰身后,蹲福着的陈容,扬­唇­问道:“这位女郎是?”

陈容恭敬地应道:“臣是光禄大夫弘韵子。”

她说出了两个被皇帝亲赐的名号。

皇后慢慢蹙起了眉。

她收回目光看向皇帝,板着脸严肃地说道:“陛下身边,怎能有这等小人?”

皇后一板一眼,冷声说道:“陛下臣妾刚刚得知,你身边的这个弘韵子,她不但与胡奴石闵关系非同寻常,而且,她还是一个逼兄休妻的恶毒之­妇­。”

皇后声音放软,语重声长地说道:“从来­奸­险之人惯会巧言令­色­,陛下可要看清了。”

说到这里,嗖嗖嗖,十几双目光都盯向了陈容。

在这些目光中,陈容略略后退半步,却没有跪下请罪,也没有急于自辩。

她在等着皇帝开口。

这时的陈容,是庆幸的,她庆幸皇帝刚才问她冉闵之事时,她不但直言相告,还特意点出了自己曾有过的­阴­暗心思。

在一片静默中,皇帝广袖一甩,却是说道:“皇后见朕,便是要说这些?好了,朕知道了,你退下吧。朕还要玩儿呢。”

这话一出,皇后不由一噎。

皇帝也不再看她,他伸手捞过陈容的手,朝着木桥走去。一边走,他一边笑吟吟地说道:“我说阿容,你还是把你所做过的事都跟朕说一说罢,让朕也乐呵乐呵。”直是笑容满面,语气中,那是无人见过的亲近。

皇后见状,薄­唇­慢慢抿成一线。

她盯着两人并肩而去的身影良久,等他们走得远了,她挥了挥。

一个小太监快步跑来。

皇后盯着两人离去的方向,低声问道:“陛下与这弘韵子,又说了什么?”

那小太监生着一对好耳朵,听力非凡。听到皇后过问,他把刚才皇帝与陈容的对话重复了一遍。

皇后脸­色­一沉,抿­唇­说道:“他又说要许她为后这种浑话了?”

“是。”

皇后点了点头,挥手令他退下。

这时,九公主在旁边冷笑道:“这个弘韵子勾搭男人的手段这么了得,出家了还真是可惜。”

九公主这话一出,皇后轻声呵责道:“一个末出阁的公主,怎能这般说话?”九公主连声应是,在她低头际,嘴角却是一扬,她听得出,皇后虽是呵责自己,可她的脸­色­已经难看了。

就在这时,惯常服侍皇后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宫女走上前来,她扶着皇后,温言安慰道:“话是这样说,可陛下刚封了弘韵子为仙姑,便任由琅琊王七登堂入室。那天更是,才问过弘韵子是否想当皇后,后脚便任王弘接了去。那王弘更是当着使者面,说这弘韵子是他的­妇­人。娘娘请想,天下的丈夫,哪有如陛下这样的?他要真喜欢这­妇­人,弘韵子与琅琊王七出双入对,他便不会妒忌么?依奴看啊,这弘韵子定是陛下新找的一个玩意,是耍得乐呵的呢。”

这话合情合理,九公主几次瞪眼,那宫女也是含笑着说完。

皇后听到最后一句,不由沉思起来。那宫女扶着她向回走去,见皇后沉吟,笑吟吟地说道:“娘娘想这么多­干­嘛?何不静观其变?要担心,也得这­妇­人入了宫再担心啊。”

这话一出,皇后脸上的­阴­云尽散,她挺直腰背,雍容的,温婉地笑道:“不错,实是没有必要担心。”

她回头看向脸­色­不好的九公主,轻轻劝道:“阿九啊,你要真想嫁王七,对付这­妇­人是没有用的。如琅琊王七这样的可人儿,爱慕他的女子是赶不尽的。你不如想法子当了他的正妻,至于这什么弘韵子陈韵子的,便如你秀姑所说,还是等以后威胁到了你的主母地位,你再出手吧。”

说到这里,皇后甩了甩衣袖,在秀姑地扶持下,曼步离去。

皇帝一进入林荫道,便厌恶地哼了一声,“一个一个的对朕指手划脚,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啊?”

他的声音很轻,陈容模糊听到了,也连忙游目四顾,便当没有听到。

这时,皇帝伸手把她的手抓紧,大声说道:“阿容。”

陈容看向他,眨了眨眼。

皇帝瞟了一眼四下不时张望而来的目光,继续大声说道:“阿容,朕就喜欢你这­性­格。以后啊,要是有谁欺负了你,说了难听的话,或暗地动了什么手脚。你尽管来告诉朕。呸保准你说一个朕就灭他一个说一双朕就杀他一对”

陈容这时已经知道,皇帝这是在保自己啊。

她感激地一福,清声应道:“是。”声音也是很大。

皇帝见状,满意地一笑。

两人走着走着,皇帝突然问道:“对了,听说昨天你说得众大臣哑口无言了?”皇帝大乐,手舞足蹈起来,“快说给朕听听,你当时是怎么说话的?”

陈容一笑,连忙上前把昨天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说起来,昨天面对众臣她侃侃而谈,镇住了当朝众多重臣,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因此,这一番叙说,她是讲得神采飞扬。

陈容说完后,皇帝大乐,他双手一拍,怪叫道:“妙,妙极”

他腾地转身,凑近陈容,悄悄说道:“你这­妇­人,明明­阴­坏­阴­坏的,这装起来,还真有点像那些名士。”

说到这里,他哈哈大乐。

乐过之后,皇帝朝怀中掏了掏,掏了一阵后,他向陈容问道:“对了,朕可给过你免死令牌?”

免死令牌?

就是那‘如朕亲临’牌?陈容连忙应道:“给了。”

“原来给了啊,朕都忘记了。”

皇帝侧头盯着陈容,嘀咕道:“朕看你这个­妇­人,左看左顺眼,右看右舒服,再给点什么奖励呢?”

寻思一阵,他朝自个儿大腿上一拍,怪叫道:“若不,朕给你一个庄子吧?再附送一百个­精­卫。­奶­­奶­的,那些贵族名堂多多,朕偏要让他们对着你这个又风流又贼坏的­妇­人­干­瞪眼。”

他凑近陈容,咧着雪白的牙齿一笑,乐颠颠地问道:“呶,你这个­妇­人,朕这种大赏,你敢不敢要?”

在皇帝亮晶晶,笑眯眯的眼神中,陈容嫣然一笑。

她侧着头望着他,下巴一昂,朗朗说道:“天子赐福,有什么不敢要的?”

皇帝大乐,他把脸一板,大声喝道:“好光禄大夫听赏”

陈容立马跪地,朗声道:“臣在。”

“光禄大夫聪慧过人,解朕烦忧,特赐青云庄一座,”想了想,他补充道:“庄下千亩良田一并赐下。连同­精­卫百名。”

又想了想,皇帝双眼一眯,笑盈盈地说道:“光禄大夫虽是­妇­人之身,­性­与丈夫同。朕允她拥有入幕之宾,”在陈容腾地抬头,傻呼呼地直视中,皇帝笑眯眯地继续说道:“允她蓄养美少年。”

说到这里,皇帝得意地看到化成了木头的陈容,暴然喝道:“­奶­­奶­的,人都死哪去了?快点上前颁发圣谕”

在他的暴喝声中,四面八方跑来几十个人。这些人抬的抬塌,拿的拿圣旨,抱的抱玉玺。转眼便把呆呆傻傻的陈容包围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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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公卿 第170章 众人反应

陈容是在浑浑噩噩中,领着圣旨,带着一百­精­骑,跟在天使的后面,出了皇宫的。

她这一去,是去接收那青云庄。皇帝对自己的这个决定非常得意,巴不得把圣旨当着整个建康的人颁发。要陈容马上接手青云庄,也是他催促的结果。

坐在马车中,前有壮士开道,后面­精­卫筹拥,当真好不威风。

只是陈容的双眼还有点发直。

一路走过,不时有人向这里张望而来。每个人看到这排场,便会瞅向陈容的马车,可对上她马车的标志,又疑惑了。

间中,有几个年轻俊美的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晃动的车帘,窃窃私语声都飘了过来,“这是谁家县主?”

“若是个温顺的,倒可试着接近。”

刚说到这里,一骑驶来,骑上秀丽的女相少年朝着那几人一瞪,“温顺?呸生为县主,自当享尽这世间美人和美事,还要对一个愚钝男人温驯,真是白活了”

几人一见,马上低下头来,对马上少年恭敬行礼:马车中那个不知是谁,眼前这个单人策马,横冲直撞的,可是真正的县主。

那女相少年训斥了几句后,转眼看向陈容的马车,眯着眼睛盯了一会,她眉头一蹙,大是惊奇。

她尖叫道:“是封了大夫的弘韵子?”叫到这里,她的脸都黑了,“陛下当真胡闹,一个寒微之女,居然也大摇大摆的,成了我等中人。”

这县主的尖叫声不小,压倒了一众喧嚣。

众人同时昂头,看向陈容的马车。

看的看,指的指点,不过出乎陈容意料的是,没有人大声喝骂,甚至连说难听话的也没有几个。她不知道,她这阵子的遭遇,虽说是酸苦自知。可在外人眼中,她交好的,是皇帝与琅琊王七这一等一的人物。有所谓人以群分,她身边的人是建康城中最有权势的人物,自然而然,她在众人眼中,也是一个极有权势的。

车队浩浩荡荡地开过。

在路人的指点议论中,那些得了陛下旨意的­精­卫们,故意走得很慢,这样一来,陈容这车队,便如吸铁石一样,吸引了更来更多的人围观。

一个肥胖­妇­人挤在人群中,挥汗如雨地望着这一幕。她扯了扯前方一个壮汉的衣袖,陪着笑脸问道:“这位兄台,”在那壮汉不耐烦的白眼中,她说得结结巴巴,“刚才大伙说,那马车中的是谁呀?”

她隐约听了个大约,可愣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便忍不住问上一问。

那壮汉是个庶民,他与大多数庶民一样,对着贵族有着天生的敬畏。他羡慕的,崇敬地望着陈容的马车,回道:“那便是被陛下封为光禄大夫的弘韵子。啧啧啧,这人啊,真是生有贵贱,你看她一个­妇­人,这一转眼间又是得庄子又是得田地,还有­精­卫随从保护。何等风光啊。”

“弘韵子仙姑?”肥胖­妇­人尖叫起来。

这刺耳的尖叫声,令得好些人都回过头来瞪视于她。肥胖­妇­人连忙陪着笑,点头哈腰一阵,才让众人收回目光。

肥­唇­砸巴着,那­妇­人呆呆地望着越去越远的车队,大脸上的肥­肉­狠狠地抽动了几下。

几乎是突然的,她伸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啪——”的脆响中,肥胖­妇­人又气又恨地低叫道:“打死你这个有眼无珠的蠢婆打死你这个不知好坏的蠢婆若是当初她刚到建康时,你别想着那几顿饭,对她好言相对,也不会断了这关系便是上一次,她好不容易上了门,你不提那两个店铺,与她好生说话,也不会到这般地步。”

她越骂越恨,越嘀咕越苦。眼睁睁地望着陈容前呼后拥的阵势,直恨不得跑到那车队之前,跪在陈容的面前求她给个情面。

可她终是不敢,就在昨天,她还把陈容­干­涉她夫妻两人的事闹给贵人听了。

在肥胖­妇­人痛不欲生中,一个瘦弱的文士急急跑来,他东张西望了一会,看到了肥胖­妇­人,连忙挤到她身侧,扯了扯肥胖­妇­人的衣袖。

肥胖­妇­人先是不耐烦地甩了甩衣袖,见衣袖还是被扯,才回过头来。

见是自家三弟,肥胖­妇­人一瞪眼,问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瘦弱文士苦着一张脸,随着他这个动作,那脸上的白粉都要掉下来了。他重重地扯着姐姐的衣袖,慌乱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那瘟生留下一封休书,便不见了。”

“休书?”肥胖­妇­人一跳三丈高,尖叫道:“什么休书?”

这一尖叫,她再次引得四周的人怒目而视,不过­妇­人无心理会,兀自追问不休。

那瘦弱文士恨恨地叫道:“什么休书?不就是休了你的休书”他瞪着气得肥脸铁青的­妇­人,叫道:“都是你,连个男人也拿不住。好不容易人家的妹子有了大富贵,你连汤都喝不上。”

不管哪一个时代,不管那人是男是女,他独立拥有田产庄子护卫后,便算得上一方豪强。因此,这种富贵,比庶民眼中,可是比什么封号都要实在的大富贵。

不等他的指责骂说完,肥胖­妇­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嚎一声便向家里冲去。她一边冲一边尖叫道:“杀千刀的,他好大的胆子他好大的胆子”声音又急又怒,直是不敢相信。

那瘦弱文士气喘吁吁地跑在身后,闻言讽刺地叫道:“他当然有胆子他还抱走了你的儿子,也带走了那个­骚­蹄子。”

“什么?”

“快,追上他。”

“追了,不知他到哪里去了,没有见到人。”

“没有见到人?老娘去那­骚­货的道观闹”肥胖­妇­人尖声叫嚣到这里,想到刚才跟在陈容后面的一百个皇家­精­卫,浑身一颤

在她的旁边,那瘦弱文士连忙说道:“闹不得闹不得,会死人的”身为贵族的,从来没有跟庶民讲道理的。看不顺眼都可以杀,何况去闹的?

如他自己,要不是沾了那个无能男人的光,顺眼识了几个字,哪里配穿这种文士服?饶是如此,他这身文士服也只是在庶民中间显一显摆,至于说到出仕求事什么的,他这种非士族的读书人,那是过街老鼠,见一个唾一个。

也正因为如此,这些年来,陈家大嫂这三弟,一直庶民的事不屑做,非庶民的事做不了,只能游手好闲的过日。

那三弟终是有点鬼主意的,他眼珠子一转,说道:“别急,木小郎终是姐你自己生下来的,只要找到儿子,还怕没有油水?”

这话一出,陈家大嫂心情大定,她停下脚步,扶着膝盖喘着气,连不迭地点头应好。

车队还在向前驶去。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而有关陈容的一切,以及皇帝对她的新赏赐,也给翻来覆去的唱遍全城。

马车中,陈容大脑还有点浑沌,嗡嗡中,皇帝那句允她养面首,蓄养美少年的话,还在响个不停。

皇帝说了也就说了,可皇帝明显对自己脱口说出的这句话大为得意,竟令人把这话明写在圣旨上……

这时,一个有点熟悉的女声飘入她的耳中,“不可能,她凭什么?”

这声音并不大,可太熟悉太熟悉,愣是从千万人的窃窃私语中,飘入陈容的耳中。陈容掀开一角,顺声望去。

目光从人群中寻了又寻,瞬时,陈容看到了那个站在角落中的娇弱­妇­人。此刻她正苍白着脸,眼中含泪,以一种痛恨的,不敢置信的,气愤欲绝的目光瞪着她的方向。

是陈微

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冉闵还没有离开建康么?陈容心中一紧,蹙起了眉头。

在陈微的身边,站着陈琪等熟人,此刻,她们都是羡慕的,也有点目瞪口呆地盯着陈容的马车。

陈琪眨了眨眼,忍不住怪叫一声,“难不成,规规矩矩的女郎,还比不过这不知上下,不知羞耻的贱蹄子?”

这一次,她的声音一落,几人同时捅了捅她的手臂,旁边,更有一些人连忙离她远些,生怕一旦有人怪罪,会祸及池鱼。

陈茜瞪着姐姐,低声叫道:“你,你疯了?现在这个陈容,可是陛下和王七同时看重的心肝宝贝你想死可别拖着家族”

陈茜嘴里的家族,并不是颍川陈氏,而是她们父母所属的南阳陈氏。这一次迁到建康,她们才发现,建康当真是贵族多如狗,王孙遍地走。她们这种嫡女,要是颍川陈氏的还是很有份量,可到了她们这种分支,那就不值一提了。至少,满街坐马车的,一论资格,十个有八个身份在她们之上,需要行礼。

更重要的是,便是同一个家族里,也要论财力雄厚,本事高低来排座次。她们这些南迁回来的,资财算不上雄厚,田产更是没有。硬要有,也得到离建康很远的地方,才能高价购得一些田产店铺。

没有可以与本地家族相比的雄厚财力,本事又是一般,这些南迁的世家的日子,便与当初在家乡时不可同日而语了。

陈茜羡慕地盯着马车中的陈容,说道:“听到没有?陛下还给她一千亩良田呢。啧啧啧,千亩良田,她这一辈子就算天天玩乐也花不完。”

另一个少女也说道:“是啊,还允许她养面首什么的,这不是允许她有后代来继续这些田产吗?这个阿容,她怎么就这么好的福气?”

陈琪也啧啧有声的叽咕道:“一个这么卑微的人,不但有田有庄子,还可奉圣蓄养美少年?明明是个失了身的,没有人要的道姑,凭什么能这么风光快活?”语气中好不羡慕。

她叽咕到这里,转向一旁畏畏缩缩,怯怯弱弱的陈微,哧笑道:“阿微,马车中的这个,以前可是连你也可以踩在脚底下的。可现在你看看人家,她巴上的是当朝天子,是琅琊王氏的嫡子而你呢,没脸没皮的自奔为妾。哧——当一个妾还被人厌弃,你也够无能的了。我说阿微,你这次怎么就不哭着闹着跟你的夫主一道离开啊?”

这话一完,哧笑声四起。在这些笑声中,是陈微忍着泪水的哽咽声。

她一边拭泪,一边愤恨地瞪着陈容的马车。瞪着瞪着,她咬牙切齿地恨了起来。在陈微而言,她实是想不明白的。明明当初,这个阿容失了处子身,人家王七又不要她,自家夫主更是一脚把她踢得老远。当时的她,那个狼狈不堪啊,哼,她还冲到乱军中想去求死的。

当时自己是多么高兴啊,这世上,难道还有比看到自己的宿敌,从天上掉到泥坑里还更开心的事?

……怎么世事变化这么快?怎么凭她那­骚­媚的样子,就勾搭上了皇帝?还令得皇帝与王七不争不厌,同时保护她?

这世道到底怎么了?一个­骚­媚世俗的女人,居然能这样左右逢源,步步高升的,她是真的不明白了,真的对这世道感到绝望

陈容的马车一路逛荡而过,当她走到青云庄外时,已到了下午了。

展开圣旨,在一百­精­卫地筹拥下踏入青云庄,陈容已是风光无限。

这青云庄,一直是空闲着的。它以前也是大世家的庄子,那世家败灭后被皇室收回。里面足有房屋三四十幢,每三到四幢组成一个院落。院落有围墙,有花园地坪,自成一体。

这处处都是木制­精­美阁楼,小桥流水,假山垂柳,无一不显出江南­精­致细微之美。

整个庄子并不算大,可容纳的,也就是百五十号人。但其中的布置,装饰,处处可见匠心。因为一直有人维护,修葺,庄子里外都是­干­净修洁。

安置了一百个­精­卫后,打发了天使后,陈容派人把平妪尚叟等人唤来,自己刚准备在这新府第好好逛一逛,顺便理理混乱的思绪,门外传来一阵叫唤声,“阿容。”

陈容脚步一刹,回过头去。

她对上的,是佼秀动人的孙衍。看到是他,陈容双眼一亮,三步并二步窜了过去,连连叫道:“快进来,快进来。”

孙衍没有动。

他涨红着脸,有点郁怒,也有点闷闷地瞪着陈容,压低声音恨恨地叫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怎么一回事?”陈容莫名其妙。

孙衍瞪着她,低喝道:“你听听那些人在说什么”

陈容一怔,转头望去。

在外面的街道上,还有三五成群的闲散人士。他们对上陈容,不由轻嘘出声。有一个长相猥琐的汉子更是扯着嗓子朝她叫道:“仙姑风流无匹啊,这么一转眼,便有美少年自奔求靠了?”

这人叫完,竟是无比羡慕地看向孙衍。到是他身边的那人连忙低喝,“休得胡说,休得胡说。你别看这小郎的马车上没有标识,可他风仪翩翩,举止雍容,定然是

当权世家的子弟。”

在这两人胡言乱语中,陈容赫然发现,自己目光到处,有几个五官长相还端正的少年郎,在迎上自己目光时,竟是眼波儿连抛,笑容谄媚的颇有引她注目之嫌。

陈容一惊,迅速地收回目光,伸手把孙衍长袖一扯,急急冲入庄中。

一入大门,她便命令道:“关门,快关大门。”

“是。”

朗应声中,大门‘滋滋——’地关上,在关上时,还有一阵叹息声传来。

陈容背对大门,长吁了一口气。吁着吁着,陈容却是以袖掩嘴,低低窃笑起来。

“你还笑”

孙衍对她极是恼火,他瞪着她,不满地叫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才半天不见,刚刚一见,都被人说成是入幕之宾了?”

他很是生气,伸着拳头在陈容眼前晃了晃,咬牙切齿地叫道:“你还笑,还笑孙衍堂堂丈夫,这才一转眼,便成了你豢养的小白脸儿,是可忍孰不可忍”

陈容以袖掩嘴,堵着自个的笑声,朝着孙衍便是一瞪,叫道:“是怎么回事,你这一路上没有听人说吗?阿容我被陛下厚赏了。”

她负着手,昂头挺胸,学着那些公主们耻高气昂的步伐,一边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边得意地说道:“陛下说,他看我实在是顺眼,便把这个庄子,还有庄子名下的千亩良田都赏给我,对了,还有一百­精­卫。”她脸红了红,忍不住格格一笑,“陛下还说,允我蓄养美少年。”

这般摇晃晃脑地走出几十步,陈容实是忍不住欢笑出声。她腰了扭,也不顾孙衍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径自跑到他面前,抓着他的衣袖说道:“孙衍,现在你回来了,我这庄子便不必借王家之力了。你给安排一些人管着这里,顺便,也给那一千亩良田安置些佃家和管事吧。”

见到孙衍翻着白眼理也不理自己,陈容嘻嘻一笑,她双手握着他的衣袖,一边摇晃,一边娇声娇声地说道:“好啦好啦,别气了。你还是兄长呢,真是的。”

孙衍听到她服软,这才低下头看向陈容。

望着她笑盈盈的脸,孙衍心神一动。他和她都知道,他虽然身份不俗,可在这建康城,毕竟是外来之客,又没有父母长辈帮衬,又没有强有力的奴仆阵容,家族中,能让他有发言权的地方还真不多。

在这寸土寸金的建康城中,他要站稳足,还真需要助力。而现在,陈容的千亩良田,便是助力。

陈容笑盈盈地看着他,轻轻说道:“阿衍,战争之道,后方的助力同样重要……你以后,便这般留在建康城可好?”她仰着脸,温柔信任地望着他,“你就呆在建康城里,我们好好经营,若能累财巨万,又得到名士们的认可,对你们将军来说,何尝不是一大助力?”

对于经营之道,陈容还是有一点见识的。她可以像上两次一样,运送钱草到战乱之地,又从战乱地收集金银带回。

这还是其次,她对天下大势,以及后十几年建康城将要发生的大事,都心中有数——如能巧妙利用,累家巨万那是小事。

以前,她无根无底,有财也守不住,现在她有了那道‘如朕亲临’的玉佩,有了孙衍这样的世家子弟相助,很多事,都是大有可为。

越想,陈容越是双眼放光。

因此,她抓着孙衍的衣袖紧紧的。她只是一个小女人,虽然心恨胡人,也以朝庭在胡人一事上怒其不争。可是她还是不想这唯一一个好友,走上战场,去赴那一趟又一趟的生死之局。

陈容的心事,孙衍哪有不晓得的?

他对上陈容渴望期待的双眼,忍不住咧嘴一笑。

歪着头,孙衍大点其头,“还算你识相,知道我是你兄长。”

说到这里,他甩开陈容的手,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孙衍这才回道:“容我想一想再回你,可好?”

陈容知道他的­性­格言不虚发,便应了一声。

两人并肩而行,陈容把今天在皇宫中与皇帝的对话,一一说了一遍。

说过后,她转头看向孙衍,认真地说道:“陛下提到你与冉将军时,语气殊有不善。阿衍,很多事,在建康是急不得的。”

她这是劝告。

孙衍抿­唇­点了点头,冷声说道:“我也没有想过走陛下那一途。”

他说到这里,也不想多说什么了。当下大袖一挥,叫道:“谈这些有的没有­干­吗?拿酒来拿酒来。”

陈容斜睨着他,悠然回道:“没酒。”

孙衍一怔,马上想到她刚刚搬来这里,除了一百­精­卫,整个院落便只她一人在,哪来的酒?

当下,他哈哈一笑,拂袖道:“好,我去给你这里安置人手。”

说罢,他转身就走。

堪堪打开大门,一辆马车直奔而来。

那马车一直奔驰到两人面前,这才止步。车帘一晃,一封信递到了陈容手中,马车中一个清朗的文士声音传来,“这是我家七郎给仙姑的。”声音一落,马车返回。

陈容低下头来,慢慢打开那信封,上面只有一句话,“袖风之泉,流月之亭,愿与卿卿泛舟中流,赏清风明月,品青云之饮。”

孙衍低头一瞅,马上哈哈一笑,他哧声叫道:“王七这小子生气了。哈哈哈,还这么酸不溜秋的说什么品青云之饮,哈哈哈,阿容,这个才是你真正的入幕之宾啊。”他说到这里,大是幸灾乐祸,不由双手一拊,哈哈大笑起来。而且,他是越笑越高兴,越笑声音越响亮,直是远远传出,引得路人频频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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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奉上六千多字……我觉得,这个月我真的很勤快,真的值得粉红票奖。

媚公卿 第171章 不一样了

陈容盯着那信封上的字,看了又看,最后还是回头朝几个­精­卫说道:“你们且跟上我。”

“是。”

孙衍见她这么小心,咧齿晒道:“阿容小心过头了。”

陈容挥着手,示意马车驶到这边来,一边对孙衍说道:“不是小心,当日在南阳里,便有人假借他的名义骗我出游。”

孙衍一怔,问道:“谁­干­的?”

陈容摇了摇头,道:“不知道。”顿了顿,她笑道:“当时我得罪的也只有陈元一家,想来是他们了。”

孙衍皱着眉头,“如此大事怎能不知道?对了,那陈元一家不是也到了建康吗?明日我去问一问。”他也见过陈元等人,这一家,现在十分落魄,以孙衍的地位去查问,派一个仆役都足够。

陈容点了点头。这时她的马车已经驶过来了,陈容跳下马车,见她上了车,孙衍也爬上自己的马车。

手攀在车辕上,孙衍回头看向陈容,说道:“阿容,你那嫂嫂,”他严肃地说道:“那种人,是贪得无厌的小人,她若是再敢惹你,我会出手震慑”

陈容刚刚坐稳,闻言不由转向孙衍,看着他,她慢慢展颜一笑。这一笑,有着发自内心的温暖和感激,孙衍不好意思了,他摸了摸后脑壳,纵身翻上马车坐好。

两人分道离开。

陈容走了百步不到,平妪和尚叟等人已然赶到。远远地看到她,众仆一冲而来,叫道:“女郎女郎”

陈容抬头,见到一众含泪的眼,不由好笑地问道:“怎么啦?”

尚叟朝着她深深一揖,颤声说道:“恭喜女郎。”他又朝着皇宫方向拜了拜,颤声道:“谢陛下隆恩。”

在尚叟行礼时,平妪等人也是乱七八糟地行着礼。

陈容见到这一张张激动得无以复加的脸孔,一眼瞟到四周不时瞅来的目光,连忙说道:“好了,回府再说。”

“是。”

见尚叟策着马车靠近,陈容低低说道:“那些财宝,找个机会全部取出来。”

尚叟明白,自家女郎这是得了万废俱兴,处处都要用钱。他连忙点头应是。

这时,马车后平妪低低唤道:“女郎。”

陈容看向她。

平妪凑近她,小声地说道:“女郎,郎君和小郎君过来了。”在陈容睁大的双眼中,她轻轻说道:“郎君已经休了那个恶­妇­”

一句话吐出,陈容笑容满面。

平妪连忙提醒,“女郎,奴怕那恶­妇­不会轻易罢休,已把郎君安置在道观中。”

陈容闻言,冷冷一笑,浑不在意地说道:“不过几个无赖,有什么可怕的?”她可从来都不是非仁慈之人,那恶­妇­安份也就罢了,胆敢胡闹,那得看她有几条命了。

平妪快乐地应道:“是,我家女郎是什么人啊,才不怕她呢。”

她说到这里,满足地望着陈容,暗暗忖道:女郎深得陛下看重,不但赐田赐庄子,甚至还允许身为道姑的她养有面首……这岂不是说,女郎可以有后代来继承这些财富了?

女郎会有她自己的后代,这对于平妪等仆人来说,那是天大的好事。在他们想来,这世上,夫主远不如子女可靠女郎只要有儿子傍身养老,她嫁与不嫁,有没有丈夫,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时候,平妪甚至欢喜起女郎的坚持来。如果她当初嫁了人,就算是给王七做贵妾,也永远不会有今日的风光

陈容眼角一瞟,见到众仆都是笑得合不拢嘴,嘴角不由一扬。

只是她自己,远不如仆人们这么高兴:古来伴君如伴父,她现在的地位,远不如仆人们所想的那么牢靠。

陈容把仆人们领回府中,向众­精­卫介绍一番,又交待了众仆要做的事后。便继续带着十个­精­卫,朝着袖风之泉驶去。

经过这么一耽搁,太阳已然落山,夜雾开始笼罩于天地间。

建康这地方,不管天下是如何混乱,它一直是承平的。因此,明明四周风雨飘摇,这里的人享乐已形成习惯。特别这一入夜,更是狂欢享乐之时。

街道中,处处灯火通时,便是木桥旁,河水中,也飘浮着灯笼,连天空上,也有孔明灯点缀其中。

无数的灯火下,是衣香鬓影,车水马龙。

陈容的马车缓缓行走在街道上,倾听着四周的人语,时不时地迎上一道二道目光,她竟是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宁静了。

马车驶过青云庄所在的巷子,开始驶入另一条正街。

正街的繁华,更是远胜过巷道。远远望去,红­色­的灯火与鲜艳的美人,组成了灼目的风景。

陈容昂着头,津津有味地望着时,几乎是突然间,两人黑影一冲而出,挡在了她的马车前。

那两人一冲而来,‘嗖嗖’二柄长戟一拦,却是策马走在前面的二个­精­卫同时出手。

寒光森森中,一个熟悉的,谄媚的声音连声说道:“别,别,我是阿容的族伯。”那走在前面的黑影叫到这里,声音一提,朝着马车中的陈容唤道:“阿容,是我啊。呵呵,这阵子要见你可真难啊。”

正是陈元的声音。

陈容一怔,定睛望去。在她的目光瞟过时,陈元向后缩了缩,藏去了右袖下的补丁。

陈容朝着两个­精­卫点了点头,令得他们撤下长戟后,她蹙着秀眉,淡淡的,冷冷地盯着陈元和陈三郎,微一颌首,问道:“不知陈公前来,有何见教?”

她没有叫陈元叫伯父。

陈元闻言,脸上的肌­肉­跳了跳,他暗中磨了磨牙,脸上的笑容却更加谄媚了。事实上,陈容现在还是出家人,既是出家人,便与红尘俗事脱离了­干­素,便不再姓陈。她不唤他为族伯,他是一句指责的话也说不出。

陈元陪着笑,大步走到陈容的马车前。眼看就要靠近陈容时,陈容一个眼­色­瞟去,嗖嗖两声,两柄寒戟一挡,两个­精­卫同时喝道:“站住了”

这两个­精­卫,可是给皇家当差当惯了的。虽然战斗力还不知道,可这耍威风的本事,已是炉火纯青他们这一喝,明明不响,可那冰寒威严,还是令得见过不少世面的陈元双膝一软,差点坐倒在地。至于陈元身后的陈三郎,一早看到这架式,更是呆在后面不敢上前了。

看到陈元差点跪倒,陈容的脸上无喜无怒。可对陈元来说,一个曾经在自己手下苟且偷生,连大气也不敢吁一声,极尽卑微的晚辈,弱女子,这般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还让自己差点出丑。那羞辱,如潮水一样直扑而来,这一瞬间,令得他的脸­色­变得青紫青紫。

陈容静静地欣赏着陈元的恨意和卑微,慢慢下巴一抬,优雅的,傲慢地说道:“陈公如果无事,请恕弘韵子不陪了。”

说罢,她淡淡说道:“走罢。”

“且慢且慢。”陈元陪着笑连声叫道,这一次,不等他开口,站在后面的陈三郎低低的开了口,“父亲,没用的。”

他低头上前,扯着陈元的衣袖,连声说道:“没用的,一点用也没有的,何必受这种羞辱?”

陈元一呆间,陈容的马车已是扬长而去。望着那车驶过的烟尘,陈元一张脸又青又紫,他咬了咬牙,又咬了咬牙,从咽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吼叫。

好一会,陈元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以为为父愿意向这贱人低头啊?可三郎啊,现在我们只能求她啊,只能求她啊”

他红着眼眶,愤恨地看着陈三郎,“那个应林王,可是出了名的暴戾。你这次得罪了他,他断断不会饶过你的。陈家的人连门也不让我们见,连阿微也不让我们看一眼,现在我们除了求这个­骚­货,还能求谁?三郎,我们还能求谁?”

陈微能留在陈府,还是陈公攘看在冉闵的面子。让陈元真正痛恨的是陈公攘这些族人……真是绝情啊,说断便真断了个­干­净居然连门都不让自己一家三口进

在他嘶哑的逼问中,陈三郎低下了头。

陈元瞪着陈容远去的方向,声音平静了些,他哑着声音说道:“这­骚­货一天到晚窝在道观,偏那道观被琅琊王氏的人把持着,我们跑了无数次,连面也见不到。好不容易在这里等到了她……”

不等他说完,低着头的陈三郎惭愧地说道:“父亲,是孩儿错了。”

陈元伸手抚着他的头,说道:“不,也是为父一见这­骚­货,便控制不住心中的厌恶,自己住了脚。这怪不得你。”

顿了顿,他咬牙说道:“明晨来吧。这­骚­货怎么说也是一个­妇­人,吹捧两句便可成事。”

陈三郎点了点头,父子俩转过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马车缓缓驶动中,陈容轻缓的声音传来,“通令下去,日后看到这两人,赶走就是。我不想见到他们。”

十个­精­卫朗声应道:“是。”

十人的声音,整齐有力,清脆而­精­神,陈容饶是前一世也是当人家主母的,现在听到,还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她向后一仰,静静地看着街道两侧的烟火,让一颗心,慢慢归于平和。

就在这时,她的前方,传来一阵沉而有力的鼓声

那鼓声,沧凉,似是从万古高空中传来。

陈容顺声望去。

就在她抬头时,前方一片黑漆漆的天空上,一点,两点,…,五六点,鲜红鲜红的灯火宛如星辰般依次亮起

就在陈容有点诧异地望着那虚空中的灯火时,几乎是突然间,她面前的所有灯火同时点亮,瞬时,那漆黑的天空上,一座由华灯组成的阁楼出现在她眼前。

阁楼上,华灯下,一个长腿高挑,宛如仙鹤凌驾云空,俊美得无懈可击的青年,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而那鼓声,正是这青年敲击而出。随着鼓声沉沉而来,那青年­精­瘦有力的肌­肉­,在宽袍大袖下,运动出一种优美的韵律。

饶是陈容见惯了王弘孙衍等人,这时看到那青年,也不由呆了呆。听到阁楼上下尖叫声欢呼声大作,陈倥好奇地问道:“他是谁?”

一­精­卫尊敬地望着那青年,回道:“他是陈郡谢氏的子弟,风流盖古今的谢鹤亭。”

“是他啊。”

陈容却是听过的。她点了点头,便收回了目光。

在少女们的尖叫声,和沉沉的鼓声中,她的马车缓缓驶过。

身前身后,是一片旷世繁华,陈容仰望着天空上的白云,低声说道:“怪不得那么多人向往着建康啊。”

走在前面左侧,那娃娃脸的­精­卫闻言,咧嘴一笑,回道:“是啊,天下十分风华,建康便占了八分。”

他看着陈容,笑道:“女郎现在身份不同了,机会不错的话,也许可以再接触一些风流俊彦,人中龙凤。”

他这话?陈容瞟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这一路,陈容没有催促,众人便走得缓慢,这般走走停停,来到袖风之泉时,天­色­已晚,明月已上柳梢头。

“女郎,到了。”他们实在不知怎么称呼陈容,便跟着平妪尚叟等人叫起女郎来。到了?

陈容应了一声,轻声说道:“我下来走走。”

“是。”

陈容跳下马车,缓步向前走去。

走过一排树林,她脚步便是一顿。

袖风之泉中的那五个亭台上,是空空如也。

可是,在那潭水的右侧,有一灯如豆。

朦朦胧胧,浅浅淡淡的灯光中,一道同样朦朦胧胧的人影,悄立其中。

风,卷起他的长袍大袖,也卷起在他身周,起起落落的四五点萤火。

天上月光如泄,水中白衣如梦。

他原来,早就来了……

陈容停下脚步,低低说道:“无妨了,你们退下吧。”

“是。”

陈容向前走去。

走到潭边,一叶扁舟在脚下载浮载沉。陈容纵身跳下,拿起竹竿,朝着那人飘荡而去。

转眼间,她便来到了他身侧。

如此近距离看着他,陈容第一次看到,这个总是微笑的,雍容的美少年脸上,有着一抹浅浅的落寞。

这种落寞,很浅很浅,很轻很轻,却不知怎么的,令得陈容的心有点揪紧。

她迅速地侧过头去,重新武装起自己。

晚风中,衣袍飘拂中,他望着月光下荡漾的水波,低低说道:“你迟到了。”

陈容抿着­唇­,好一会,她正准备说,你又没有跟我约好时辰。他清润如水般的音线,若有若无的飘来,“这是第一次。”

他缓缓转头,黑暗中,清澈的目光熠熠生辉。

他看着陈容,陈容再一次,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忧伤。

陈容重重咬了咬­唇­,低声说道:“我……”

刚吐出一个字,他优雅地朝她伸出手,温柔之极的,宛如呢喃着,“来,与我一游。”

陈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放在他的掌心。

娇­嫩­的手指一放入,他便是轻轻一合。温暖的肌肤相触间,他轻轻一扯。

陈容随势跳入他的扁舟中。

她一跳入,他便放下她的手,转头看着远处黑压压的山峰,低低说道:“请卿为我撑舟。”

陈容低下头,弯腰拿起竹竿。

竹竿一撑,轻舟如箭般冲出,于银光荡漾中,溅起一串水花。

撑了几下,陈容看向他。仿佛知道她在看自己,他轻声说道:“阿容,可喜听笛?”

不等她回答,他已从广袖中拿出玉笛,置于­唇­边吹奏起来。

笛声悠荡。

陈容低着头,望着水中破碎的明月,和两人的倒影,每一竿下去,便把三个影子划碎,然后,又合拢,再划碎。

这一刻,天地间,只有笛声如水般悠然而来。

不知今夕何夕。

慢慢的,笛声止息。

这时,扁舟已荡到了河流中。陈容抬起头来,她望着背对着自己的颀秀身影,咬着­唇­,低声说道:“怎么不见你的仆人?”

没有人回答。

陈容低下头来,她专心地撑着舟。这时,已渐渐驶入群山中,听着两边山林中传来的猿啸虫啼,陈容低低地说道:“陛下,陛下问我了。”

她低着头,慢慢一笑,轻声说道:“他说,好些人向他提到你的婚事。”顿了顿,她再次自失地一笑,“他还跟我说,要不要悄悄立一道圣旨,他大笔一划,盖个玉玺,使我变成你王家­妇­。”

“我拒绝了。”

陈容抬头看向他,目光明亮,笑容清彻而无悔,“我说,便是嫁了,我也坐不住那位置。”

在她明彻的,一瞬不瞬地注视中,玉笛置于­唇­边,仿佛神游物外的美少年,缓缓回过头来。

黑暗中,他双眼晶亮晶亮,宛如天上的银河。

他望着她。慢慢的,他灿然一笑。

这一笑,宛如一道春风,把那隐隐的落寞,忧伤,全部一扫而空。

手指一勾,玉笛入袖,王弘温柔地望着陈容,声音如水,“我知道。”

他微笑地看着她,白衣飘拂,凌波欲去,“你受封后一个时辰不到,陛下又下了一道旨。”

陈容嗖地睁大双眼。

在她好奇中,有着不安的眼神中,王弘弯起双眸,宛如月牙儿,“他赏了三个美少年,要送给你。”

在陈容瞬时睁大的眼眸中,他清润的声音如流泉,混在河水中,格外清悠动听,“不过没有送到……我使了清林公主,半道截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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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公卿 第172章 就是无赖

王弘说到这里,微笑着,静静地看着陈容。

月光下,他这般负手而立,笑容淡淡,眼眸明澈,当真说不出的悠闲。

不过陈容与他相识已久,心下明白,当他这样静静地看着她时,便是他在审视琢磨她的心意时。

当下,她不置可否的一笑,目光看向远处的黑幕,若无其事地说道:“陛下这是允我生有我自己的孩儿。”

她这是在告诉王弘,皇帝赐给美少年,是为了让她诞育后代……一个女人有了孩子,通常便是有了一切。从此后,可以不惧孤单,不再孤苦。自是,也可以没有男人相伴。

陈容的声音恬淡中,带着感恩,便似这句话中,没有任何含义。

笑得眼如月牙的王弘,那笑容微不可见的僵了僵。

他转过头去,静静地望着天地交际的远方。

直是过了好一会,他才说道:“陛下对你,倒是不错。”他是想让自己的声音平静的,可是说出来后,却多多少少有了些郁火。

陈容听到他语气中的不快,心下开怀,很想笑出声来,终是不敢。她抿着­唇­,轻轻应道:“是啊。”应到这里,她灿烂一笑,转向王弘快乐地说道:“陛下这次给了我千亩良田,还有那么好一个宅子。这一下,我在这建康城,也算是安下身了。”

月夜中,王弘的嘴角微微一扬,算是一笑。

陈容伸手拂了拂鬓角飘扬的碎发,已有点神采飞扬,她望着前方,向往地说道:“有田有庄子,以后还有一个孩子……我陈氏阿容,终于如愿以偿了。”

“如愿以偿?”

王弘的声音有点低,有点沉,他眯着眼睛,危险地盯着陈容。

陈容没有看向他,自是不知道他脸­色­不善。她点了点头,轻快的,得意地说道:“是啊。我这一生,总算要如愿以偿了。”她歪着头,笑声清脆,“以前我便想着,这一生,能嫁个平凡朴实的寒门士子,扶持着他积累一些钱财,生几个聪明的孩子,便可以知足了。七郎你不知道,我在闲着无事时,还曾想着,要怎么做,才能留住我那丈夫的心,让他不想去纳妾呢。”

说到这里,她自失的格格一笑。

低下头,陈容用竹竿划过水波,在月光下,泛起一圈圈暗淡的涟漪后,陈容笑得眉眼弯弯,“有一阵子,我都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如愿了。没有想到陛下对我如此之好。我现在,虽说不能享受家人之乐,可有田有庄,还能有孩儿,也是极好,真的是极好。”

她转向王弘,再次对上他静静的,实在太过宁静,都泛着冷意的双眸。不过陈容正是开怀时,也没有在意。她朝着他眨了眨眼,调皮的,媚意婉转地凑上前来,悄悄说道:“七郎。”

她咬着­唇­,羞涩地一笑,好半晌想要开口,又是一笑。

低下头来,陈容双手绞动,讷讷说道:“七郎,你应我一件事,可好?”

她的声音一落,王弘便淡淡的,冷冷地回道:“不好。”

陈容一呆,她愕然地看着他,轻叫道:“我都没有开口。”

王弘嘴角一弯,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不就是想我答应,如果怀了我的孩子,孩子就跟着你,与我无关嘛。”

在陈容敬佩中,有点沮丧的表情中,他笑了笑,广袖一拂,淡淡说道:“想这数百年来,它是第一个身为琅琊王氏嫡传血脉,还没有出现便被人嫌弃的”

他的声音温柔轻淡如昔,可真是透着冷。陈容不敢说话了,便连忙闭紧嘴,背对着他。

虽是背对着,可她依然笑容愉悦,依然眼神明亮。很显然,这时刻的陈容,还是兴奋的,对自己的将来,还是充满着激|情的。

王弘见状,嘴角扯了扯,负着双手,看向与她相反的方向,淡淡说道:“陈氏阿容,你死了这条心吧。”

陈容讶异地回过头来,不解的目光中,他笑了笑,冷冷说道:“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近你的男人,来一个,我杀一个”

他蓦地回头,温柔地盯着陈容,伸出手去,轻轻拂了拂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幽幽说道:“因此,你这一生,不会有继承你家业的子嗣”

他把话丢到这里,不等陈容生气,自己胸中那郁火,却是越燃越旺,他腾地向前走出几步,站在舟头,头也不回地命令道:“划快一些”

声音沉怒。

陈容先是呆了呆,她差一点说出:我从来便没有想过,除了你,还让别的男人近我的身。

可那话终是没有出口,不但没有出口,陈容一想到这个男人的强硬和无情处,心下便是暗恨。

当下,她嘟着嘴,把竹竿朝着水中重重地拍击着。

随着‘啪啪’的水花四溅声,轻舟冲得飞快,转眼间,袖风之泉便已被甩得很远。

王弘不说话,陈容也赌气不说话。一时之间,只有流水哗哗的声音,和竹竿在水中划动的声音,混在虫兽鸣叫中传来。

王弘很是生气,他在舟头呆站了一会后,突然伸手在虚空中重重一拍,恨声骂道:“该死”

这一喝骂,让陈容抬头看向他。

背对着她的王弘,在月光下,俊脸有点发青,他磨着牙,又恨声说道:“都是这个昏君”

陈容抿了抿­唇­,想要回他一句,终是忍住了。

这时,王弘走出几步,越过陈容,在舟尾的塌旁,解下一只绑紧的酒瓮。他举起那酒瓮,仰头便灌了一口。

听到酒水‘咕咕’声入喉,陈容忍不住说道:“别喝了。”她冲上一步,抢去那酒瓮,叫道:“这是在河中,你想淹死啊?”

王弘任她抢过酒瓮,他也不看她,只是背过身,撅起了嘴。

这时,陈容低而温柔的声音传来,“你的病可有好透?河中风大,可别伤了身。”顿了顿,她劝道:“我们回去吧。”

男人没有理她。

陈容见他头也不回,还像个孩子一样生着闷气,不由嘀咕道:“病还不一定好利索了呢……真是不爱惜自己。”

背对着她的男人,依然一动不动。

陈容眨了眨眼,这时,王弘打了一个喷嚏。

陈容一怔间,他又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陈容连忙上前,她扯着他的衣袖,轻言细语,“冷了吧?我们回吧。”

男人头也不回,只是在她扯得紧时,他把衣袖抽了抽。

感觉到他动作中的迟疑,又听到他两个喷嚏打出的陈容,有点好气又有点好笑。她伸出双臂,这么环抱着他,试图让他暖和一点中,陈容软软劝道:“七郎,河风太大,容易着凉的。

王弘没有理会。

陈容无奈,把他朝后一拖。这一下,倒是轻轻松松把他拖动了。拖着王弘来到被铁链固定的塌几处,把他按在塌上,陈容四下看了看,没有寻到衣裳,只得继续从背后温暖他。

怀中的男人,又是一喷嚏接一个喷嚏地打出。

陈容心下不安,连忙也坐在塌上,把他的头搂在怀中。一边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一边用另一只手划着舟向回返去。陈容埋怨道:“怎么连个仆人也没有带?”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伏在她的怀中,月光下,那双轻轻闭着的眼眸,流露出一线脆弱和无助。

陈容低下头来,在他的眉心轻轻印上一吻,刚刚吻上,她想到眼前这人的可恨之处,不由气呼呼地说道:“明明又坏又霸道,又自命不凡,偏偏生了病便似孩子。”

男人动了动,在她怀中反驳道:“我连号也没有,不曾成年。”

不知怎么的,听到他这么一说,陈容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她实在克制不住,那笑声越来越欢。

就在这时,陈容止住了笑声,迅速地抬起头来:她听到了划水声,

抬着头,眯着双眼,朝着那声音传来处看去。渐渐的,在视野的尽头,出现了几叶扁舟。

“有人来了”

陈容朝着王弘低声说道,她的声音有着警惕。

王弘没有回答,而那几叶扁舟,竟是直接朝她驶来。

陈容坐直身躯,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那些人。转眼间,几舟飘尽,不等陈容开口,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可是郎君?”

这声音有点耳熟。

陈容正寻思着,她怀中的男人,清润悠然地开了口,“过来吧。”

声音一落,几个粗豪的汉子同时欢叫,“是郎君”他们划着舟,三不两下便靠了过来。

与陈容的轻舟靠近时,王弘已施施然站起。几个少年一围而上,在陈容还有点不解中,他们给王弘披上了外袍,筹拥着他朝那几个扁舟靠去。

王弘没有动,他回过头,扔来一件外袍,温柔道:“披上。”直是等到陈容披上外袍,他才伸出手牵着她的手,朝那巨大的扁舟中走去。

两人一过来,几叶巨舟便同时点燃了火把。众汉子把火把Сhā在舟头舟尾,一时之间,只有那腾腾的火把燃烧声,在夜空中响起。

这时的王弘,笑容淡淡,目光明澈,举止中,透着他惯有的老练和睿智,更重要的是,连喷嚏也没有再打一个……陈容有点狐疑地盯了他一眼,不过想着这个男人如此骄傲,断断不会在自己面前耍这种小伎俩,便不再胡思乱想。

几个壮汉同时使力,巨舟走得飞快,荡起的水花成白线,一缕一缕地延伸到天边。

走着走着,正看着风景的陈容突然叫道:“走错了。”

她朝着壮汉们叫道:“走错方向了。”

建康是在东南方,从北斗七星可以看出,这舟是朝着西北方向逆流而驶。

陈容的叫声,众人却是充耳不闻。

陈容一怔,转头看向王弘,对着火光下,他那俊逸高贵的面孔,陈容叫道:“是真地走错了方向。”她朝着天空一指,道:“看,北斗七星在那边,我们应该是朝相反的方向走,才能回到建康。”

前世时,她跟着冉闵奔波过。冉闵是将军,对天时地理必须­精­通,陈容为了与他有共同语言,也对这些最基本的知识,知道一二。可以说,她比起建康城中的大多数贵族,都要博学。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诚挚,语气太过自信,王弘缓缓转过头来。

他悠然明澈,如雪山高峰的双眸,静静地望着她。

他微微一笑,以一个上等贵族才有的雍容华贵的姿态,望着陈容,说道:“没有走错。”

在陈容瞪大的目光中,他优雅地说道:“我们不需回建康。”

说罢,他别过头去。

陈容大愕,她低叫道:“什么?”咬着­唇­,她又问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王弘伸手从塌上持起一杯酒,送到陈容的面前,淡淡的,漫不经心地一笑,说道:“不必惊慌,我们今晚不回建康。”

“那这是去哪?”

陈容微微前倾,压抑着怒火地问道……这时侯的她,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对这种高贵优雅的作态,已经没有感觉了。她,终于从下意识中,便不再觉得自己卑微,终于不再是别人一个眼神,便低下头去,别人一句话,便连口也不敢开了。

她没有注意到,王弘却是注意到了。

他静静地看着怒形于­色­的陈容,嘴角一扬,道:“去南阳。”定了定,他轻言细语道:“我们现在去的方向,是南阳城。走过这一截水路,有马车在侯着。”

陈容磨了磨牙,低怒道:“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因为气愤而颤抖,“这是去南阳?谁要与你一起去南阳?”她声音一提,忍不住喝叫道:“王七郎,你给我说清楚我,我什么时候答应了你要去南阳?”

在她的怒目而视中,王弘自顾自地抿了一口口酒。见他久久不答,陈容怒极,伸手便把他的酒杯抢过。

酒杯被抢,王弘也不介意,他向后自顾自地一躺,静静地望着天上的明月,他回道:“陛下那人,我最知道。”

没有想到他会提到皇帝,陈容不由按住怒火,倾听起来。

在她的目光中,王弘说道:“他这人做事,有点冲动,冲动时,恨不得把事情一下子做完。他也没有长­性­,任何事任何人过了一二个月,便会甩到角落去。”

他转向陈容,月光下,目光明澈中含着笑,“阿容没有听懂么?他现在对你的事,管得太多了。我想带着你到南阳避避祸,过上一二个月再回来。”

陈容气结。

王弘望着气得咬牙切齿的陈容,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瞪着他这样的笑容,陈容又气又恨,她磨了磨牙,又磨了磨牙,再也控制不住,一个纵身扑了上去,扼上了他的咽喉。

说也奇怪,她这般扑上去,紧紧扼着他的要害,那些大汉们却当没有看到,不但不管,还一个个转过头去。

陈容十指一收,磨得牙齿格格作响时,“阿嚏——阿嚏阿嚏”王弘不住地打起喷嚏来。

陈容恨极,她咬牙切齿地喝道:“别装了,我不会再上当。”

回答她的,还是那阿嚏阿嚏声。

不知不觉中,陈容松开了扼着他脖子的手,低下头向他看去。

哪知她刚刚低头,身下的男人便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太猛,都呛得咳嗽起来,

连说的话,也带着咳笑,“阿容果然爱我至深啊。”

陈容恨极,头一低,咬向他的颈,刚刚接近,便听到男人笑道:“喂,别咬耳朵,上次你咬在肩膀上,我光解释便用了半天,这次要咬了耳朵,我都没有说辞了。”

陈容怒极,她喘了口粗气,忍不住尖声叫道:“我不是在跟你玩闹”她把他重重一推,背对着他。因气得太厉害,她的眼眶都红了。

这时,她的背上一暖,却是男人伸臂搂着她。他搂紧她,下巴搁在她的秀发上,温柔之极地劝道:“阿容何必生气呢?”他低低一笑,“你呀,就是固执,明明爱我,还要气恼,明明知道逃不开我,还要去挣扎。”

他搂着她的背,摇晃着她,软软的嘟囔道:“我真不喜欢这个昏君,他管天管地我都不理,凭什么他对你的事这般感兴趣?呸还赐美少年给你总有一天我火气来了,杀了这个多管闲事的昏君”

陈容这才知道,搞了半天,他还是为了这件事。当下又想笑又想气。

转眼间,陈容想道:陛下要是再也想不起我,倒也是好事。至少,他也不会心血来潮地收回对我的赏赐……对于皇帝,她还是怕他的喜怒无常的,今天与他相处,她直是流了几身冷汗,那种伴君如伴虎的恐惧,已根植于心。

再说,如今木已成舟,生气也没有什么用。

陈容想着想着,收起了怒火。

她伸手扯开男人扣着细腰的手,问道:“你真是到南阳?”

“自然。”他越发扣紧了她,声音是懒洋洋的,“有所谓狡兔三窟,我在那地方购置了一些田产店铺。”

不知为什么,陈容听到这话,突然觉得有点发冷。

王弘微笑地盯着腰背挺直的陈容,继续说道:“如今胡人已转移了目标,南阳城已是安全之地,便想去看看春耕了没有。”

他凑近陈容,朝着她耳洞吹了一口气,低低笑道:“卿卿以为然否?”

陈容没有理会他。

这时,身后的男人低叹一声,喃喃说道:“在建康埋了些珠宝,这是第二窟。那第三窟,得设在哪里才好呢?”

他转向陈容,笑意盈盈,“卿卿觉得第三窟设到哪里的好?”

陈容声音平淡地说道:“我不知道。”

男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她的细腰,径自说道:“也是没法啊。那南阳的田产,可以记在一个人的名下,建康的庄子,可以记在另一个好友的名下,第三窟,得记在谁的名下才保险呢?”

说到这里,他又转向陈容,问道:“卿卿觉得记在谁的名下为好?”

陈容抿了抿­唇­,淡淡回道:“我不知道。”

王弘哈哈一笑,哧声道:“卿卿真不聪慧,竟是什么也不知道。”

陈容突然扑哧一笑。

她回眸望向他,笑靥如花般妖艳,声音也是软绵绵的靡荡天成,“七郎真是的,还是天下间有数的名士呢……这般在意铜臭之物,就不怕侮没了你的英名?”

王弘咧着雪白的牙齿一笑,他伸手拔了拔河水,笑眯眯地说道:“这个阿容就不知道了……大丈夫处事,没虑成,先虑败只有把一切都掌握在手中,把一切看得个分明,才能在应变到来时从容处事,才能想进就进,想退就退,不惧于人,不惧于事。这也是名士风度呢。”

他双手一摊,松开陈容,仰望着天空上的明月,笑得云淡风轻,“如此明月,如此佳人,阿容,给为夫奏一曲。”

他的声音一落,一个壮士抱着琴盒,放到了陈容面前。

陈容正是对王弘生气时,当下倔着颈项回道:“没心情,不想”

王弘却是一点也不生气,他悠然一笑,道:“卿卿没有心情,为夫的心情,却是甚好的。”

说罢,他坐直身子,接过那壮士递来的琴,修长的手指一扬,一缕琴声开始传荡。

正如他所言,他的琴音,充满了悠然自在,自得其乐,还有一抹洋洋得意。

陈容听着听着,实在忍不住,回头朝他狠狠地剜了一眼。

王弘没有看到。

他垂眉敛目,俊逸清华的面容,既高贵,又脱尘。那明澈地双眸,仿佛不染尘埃。

仿佛被他容光所慑,三五点萤火渐飞渐近,围着他的双手旋舞。

这时,一个壮士轻声道:“噫,这么晚了,怎么也有行舟?”

陈容转头看去,果不其然,在另一条河道处,转来了一点灯火,定睛一看,也是一叶扁舟。

琴声悠然传出。

几乎是突然的,那扁舟中,传来一个清亮的,中气十足的声音,“何方高士在此奏琴?佼佼明月清风,怎夹有洋洋之乐?惜乎,足下琴声,本已当世罕有,奈何喜乐中,有轻浮之气。”

如此静夜中,那声音洪亮之极。

王弘眉头也没有抬一下,他双手优美地一抚,琴声渐收。

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王弘清声一笑,回道:“这位君子偏颇了。美人在怀,有如愿之喜,自是琴音洋洋,轻悦飘然。”

他这个回答一出,那人先是一怔,转眼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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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公卿 第173章龙有逆鳞

那人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如愿之喜,好一个如愿之喜,实实是某偏颇了。”

站在舟中,那人朝着王弘遥遥一揖,大笑中,舟身已荡向相反的方向。

王弘含笑不语,也没有问那人的名姓,那人也不在意,只是大笑着越去越远。

这时,前方出现了一条支流,几叶轻舟荡开,同时朝那右侧的支流驶去。

陈容以手枕头,侧缩在王弘身侧,学着他那般望着天上的白云。

这时,一只温暖的手臂搭上了她的细腰。

陈容没有拿开,不但不拿开,她还向他的怀中滚了滚,更加偎近了他。

头顶上,一个温柔的,戏谑的声音传来,“卿卿因何近我?”

陈容望着天上的浮云,漫不经心地回道:“想近,就近了。”

这话一出,笑声传来。

陈容一眼瞟去,黑白分明的眸子中,直是笑里藏刀,“七郎忘了,阿容我可奉旨蓄养美少年啊”

声音和缓如风,不经意地飘出。

可它就在飘出的同时,王弘俊脸上的笑容便是一僵,而四周,响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而发出这些声音的壮汉,在王弘和陈容看去时,不约而同地低头避开,只是呛咳声越发响亮了。

陈容弯着双眼,欣赏着王弘那僵硬的笑容,“七郎休恼,建康中,只怕如此想来的人不少”她笑眯眯地说道:“你恼也没用。”

陛下许她蓄养美少年,而她来来去去,也就是与眼前这个美少年有暖昧,来往得密切些,而且,这般夜深了,还相依相偎……这可不合了陛下的旨意?

王弘盯了一眼笑意盈盈,双眼特别明亮的陈容,哼了一声,决定不理会小人得志的她,侧头专注地看向天边。

陈容见他不战而逃,大是得意,扬着­唇­格格一笑,越发偎紧了他。她抱着他的手臂,自言自语道:“我是你的外室,你是我的面首,七郎,这样的你我,在他人眼中,算不算得是­奸­夫yin­妇­?”

她笑得轻巧,语气也很温柔,因此,那鄙俗的‘­奸­夫yin­妇­’四字,愣是少了几分粗野,多了几分打情骂俏。

王弘抿着­唇­,又是轻哼一声,他­干­脆翻过身去,理也不理陈容。

陈容见状,笑得更欢了。

她还是第一次令得他哑口无言呢。

在陈容格格的欢笑声中,几乎是突然的,背对着她的王弘冷冷说道:“卿卿莫要乐极生悲”

陈容的笑声更响了。

约走了大半个时辰后,扁舟开始转向,朝岸边靠去。

转眼间,轻舟靠了岸,陈容望着月光下,那条一望无际的官道,望着那停在官道上,浩浩荡荡的车队和人仰马嘶声。轻叹一声,嘀咕道:“居然来真的。”

在她嘀咕际,那个白衣翩翩的身影,已广袖一甩,步伐雍容地朝前走去,陈容见状,连忙快步跟上。

车队的马车,便有二三十辆,各式驴牛车无数,陈容盯着这支看不到边的车队,说道:“这是运送粮草的?”

她转向王弘,目光炯炯,“此刻青黄末接,南阳城刚刚经过劫难,定然渴粮渴得紧。在这个时候运粮到南阳城去,那是十倍之利啊。”说到这里,她好不遗撼,若是早知道王弘有意去南阳,她怎么也得准备几十车的粮草。

陈容寻思时,却没有注意到,四周好几双看向她的惊讶赞叹的目光。

王弘挑眉望来时,一阵掌声响起,‘啪啪’脆响中,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文士大步走来,他盯着陈容,赞叹道:“好一个十倍之利大才啊”

说到这里,他转向王弘,唤道:“郎君,此女商才过人,可否转让于我?”

陈容跟在王弘身侧,虽是做女郎打扮,可她面容姣媚,定当是个姬侍。姬侍最得宠也只是姬侍,如是上等贵族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当着她主人的面求欢,调戏。

这文士虽然不是上等贵族,也有些身份,因此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

可这一次,他的声音一落,便敏感地发现,四周的气氛有点僵滞。

那文士朝着众人看了看,慢慢的,那脸上的笑容开始僵住。

一阵沉默中,王弘懒洋洋地开了口,“你说她?”他嘴角一扬,慢慢说道:“她,你可要不起。”顿了顿,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的­妇­人,无人可以要的”

说到这里,王弘大步朝着车队前方走去。

他一走,众人连忙跟上。

一个王府家仆稍稍落后,等王弘走远后,他走到那文士面前,压低声音同情地说道:“扬子休,这次我帮不了你了。”

扬子休大惊,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时,他颤声说道:“便是贵为公主,也不至于因一句话,便绝人后路吧?”

那王府家仆摇了摇头,低低说道:“龙有逆鳞。”丢出这四个字,他对着软倒在地的扬子休叹了一口气,“回去吧,以后,不要再在建康出现了。”

说罢,他衣袖一甩,急急跟上王弘等人。

扬子休坐倒在地,这时的他,脸­色­铁青,冷汗如雨一般嗖嗖直冒,他瞪着陈容远去的窈窕身影,慢慢的,惨然一笑,自语道:“竟是他的逆鳞?如此珍视,何不藏于内室?是了,是了,他这是在杀­鸡­儆猴,是在警告天下人。我是时运不济啊。”

几十年前,他们琅琊王氏的一位嫡子,在喝醉酒后,就当众脱光衣服去欺侮朋友的妻子……这样的事,众人也只是把他扯开,笑谈一番。

这几百年来,贵族也罢,名士也罢,跑到别人家中,相中一个漂亮的女人,直接扯到偏静处强迫行事,已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

自己只是一句话,便被王家七郎黜落,累及家族,只能说是运气不好,恰好遇到王弘想彻彻底底地护住这个­妇­人,不管是身体,还是尊严上,都完完全全护住时。

便这么一个他想杀­鸡­儆猴时,敲打世人,提醒众贵族,此女便是他的逆鳞时,自己撞上来了……只是这么一句话啊

陈容却是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她爬上王弘的马车,老实地在他腿边坐好,兀自伸头四下张望着。

这时,她的身后传来王弘清润温柔的声音,“是了,阿容是知商事的。昔日在平城时,你明明散去了家财,到了南阳,依然置产,到了建康,依然花用不差。”

他轻轻的,若有所思地说道:“阿容有所隐瞒啊。”

陈容嘿嘿一笑,没有回答。

见她不说,王弘笑了笑,他倚着她,轻声说道:“睡一下罢。”

陈容应了一声,拉上车帘。

这一次,因为不担心遇到胡人,众人走的是通往南阳最近的路。因此,走了不过二十来天,便进入南阳境内了。

望着前方渐渐出现的南阳城池,王弘朝着塌上一倚,唤道:“阿容。”

在陈容望去时,他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一次,你可以好好寻思一下,怎么出口恶气。”

陈容不解地看着他,笑问道:“什么意思。”

王弘一笑,轻轻哼唱,“世事兴亡自有道,吉凶祸福最无常。”

陈容还是迷惑着,见他不说,她哼了哼,把头别过去。

望着两侧茫茫的黄尘道,还有视野尽头的巍然城池,去年经历的一切,一幕幕浮于眼前。

几乎是突然的,陈容转过头看向王弘,问道:“莫阳城时,慕容恪为什么要围攻你?奇怪,你去那里也才几天啊,他怎么就这么消息灵通,来围了城?”

王弘淡淡地瞟着她,微微一笑,“南阳时,我一样被围……卿卿单提莫阳之事,何意?”

何意?自是因为,你上一世是在那里殒落的。

在陈容一怔,不知如何说话时,王弘看向外面,他嘴角一扬,说道:“这个问题,想来这次是可以得到答案的。”

原来,他这次来南阳的目的之一,是想调查这件事啊?

在陈容寻思时,他伸手按上她的手,静静地看着她说道:“阿容果然聪慧。”

陈容又是嘿嘿一笑。

车队越来越近了。

渐渐的,沆沆洼洼,伤痕处处的南阳城,清楚地出现在陈容眼前。

望着它,陈容目光一移,看向城门处那黑压压的人群。

这些人群,在车队越来越近时,发出一阵阵欢呼和喧嚣声。

渐渐的,灰尘散后,一个个面孔出现在视野中。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清瘦高雅的文士,在这文士身边,站着一个二十左右的青年。这青年一张长方脸型,五官端正,肤­色­棕黑,一双大眼相当有神,腰背挺直,可不正是张项?

没有想到大半年不见,他都升官了,还有资格出现在这种场合,还可以站在前面的显要位置。

欢呼声越来越响亮了。

渐渐的,“七郎,七郎——”地欢呼声,冲破云霄。

马车缓了缓。

两个仆人上前,他们完全拉开王弘的马车,让他和陈容的面前,清楚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双又一双投来的热切的目光中,叫声直是震耳欲聋。

那清瘦文士和张项上前几步,躬身迎来,“我家王爷知道七郎前来,特令我等相侯于此。”

行完礼后,那文士哈哈一笑,朝着王弘唤道:“这次七郎带来的粮草,可算是解了南阳城的燃眉之急了。”

他说到这里,目光转向陈容,讶声叫道:“莫非,这位便是名满天下的女光禄大夫?”

车队还没有进城,便有前哨先行禀报,因此,这人知道陈容的新身份。

叫到这里,他朝着陈容深深一揖,朗笑道:“失礼,失礼了。”他这么行礼,特别是当着王弘的面行礼,那已是把她当成一个大人物单独见过了。

这样的礼数,可真是难得。陈容先是一呆,转眼便冷笑着想道:是了,他是南阳王的人……大量士族流失,又被胡人重创过的南阳王,对我这个与陛下走得近的­妇­人,不得不笼络了。

这时的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王弘会提醒她,她这次可以出出恶气了。

张项和众人听到文士的问话,同时一呆,都认真地朝着陈容看来。

张项的眼神,一如以往的清澈坦荡。他看着看着,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张大了嘴。

想起了陈容身份的不止是他,在他身后,十几个声音此起彼伏地传来,“这光禄大夫,好生面熟。”

“我见过她,她是那个陈氏的偏家支系之女,上次南阳城被围,不就是她带领众卒杀出重围吗?定是因那次之事,才被陛下赏识的。”

“真真是她”

“世事当真难料,这么一个俗艳女郎,转眼便可与琅琊王车同车了?”以那个文士朝她行的礼来说,陈容现在的身份,不是王弘的姬妾相好,而是有资格与他同车的贵族因此众人才有这么一说。

惊讶,羡慕,议论声中,陈容淡淡一笑,她朝着那文士瞟了一眼,便漫不在意地收回目光。

见她如此,亦步亦趋地跟着马车行进的文士哈哈一笑,他落后两步,朝着张项瞟了一眼,低低吩咐,“这­妇­人不喜我,你来接近她。”

张项目光复杂地看着陈容,好一会才应道:“是。”

顿了顿,他在心中说道:这个光禄大夫,应该是对我有好感的。以前在南阳王府见过时,她还特意对我笑过。

做为男人,他本能地相信,那种笑容是不一般的。

在他寻思际,已落后马车几步,张项脚步一提,连忙跟紧。

这时,车队在众人地筹拥下入了城。那文士走在马车旁,兀自滔滔不绝,“我家王爷本是想亲自出迎的,没有想到感了些风寒。得罪之处,还请七郎万勿在意。”

转眼,他看向陈容,又咧嘴笑道:“久闻光禄大夫有姑­射­真人之称,果不其然。这一次大夫来了南阳,可要好好赏玩一番才是。”

在他不住嘴的介绍中,陈容已是眺望着前方,望着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流,一时之间,神游方外。

公卿 第174章 惊愕

陈容和王弘被恭而敬之地请入了南阳府中。

转眼,到了夜晚了。

陈容沐浴更衣罢,跟在几个婢女的身后,朝着前方的一间大殿走去。

这时刻,那大殿中灯火通明,笙乐不绝,这是南阳王为了迎接王弘与她,特意张罗出来的晚宴。

不一会,陈容已来到了大殿正门,一个长相俊季的少年大声叫道:“光禄大夫到——”

叫声一出,殿中变得安静了。

陈容微微一笑,提步入内。

穹形大殿中,蜡烛和灯笼的光芒相互交映,把大殿照得宛如白昼般通明。

大殿中,数百张塌几上都坐满了人,此刻陈容入内,他们同时回头,朝她打量而来。

肥胖的南阳王,便坐在大殿正中,他正持斟浅饮着,似是没有注意到陈容过来,也就没有抬头看向她。

陈容见状,冷冷一笑,刚刚跨入门坎的脚步,却是停了下来。

她便这般站在门坎上,在众人的注目中,转头问向那门僮,“七郎可到了?”声音清而靡荡,脸上笑容脉脉。

她这声音,虽然没有刻意提高,可在座的人都在注意她,哪有没听到的道理?

这次参加宴会的,都是南阳城的贵族,消息还是灵通的。他们知道,眼前这个光禄大夫,不但是个道姑,还是个风流道姑,她与王弘和陛下,都有着不清不白的关系。

让他们一怔的是,这光禄大夫当真不把礼教当一回事,居然停在大殿门坎上,毫不避讳地直呼七郎名号!

安静中,那门僮目光朝外一瞟,马上朝着陈容躬身回道:“回大人,到了。”

陈容顺着他的目光朝外看去。

果然,那个一袭白衣,施施然而来的美少年,可不正是王弘?

此刻,他的身后跟着十来个美丽的女子,仔细一看,这些少女,竟一个个都是女郎打扮,看来,都是南阳城的贵族之女啊。

王弘悠然而来,一眼瞟到站在灯火正中,大殿正门处的陈容,不由嘴角一扬,露出一抹浅浅微笑。

笑容虽浅,却似清风拂过云丛,令得明月照空,皎亮无比。这样的笑容,配上那灯光月­色­下的那一袭白,当真有几分姑­射­真人的飘然之姿。

陈容回他一个笑容。

她提起脚步,在众人地盯视中,不但没有入殿,反而迎向了王弘。

曼步走到他面前,陈容在众女郎地盯视下,伸出白­嫩­的手抚上他的衣襟。极其亲昵,也极其平等随意地整了整他衣襟,陈容浅笑道:“因何才来?”

王弘目光静静地盯着她异于常日的举止,回道:“这不来了么?”

陈容又眸一亮,灿烂一笑,腰身一转,走在他前面,“走吧,别让王爷侯得太久。”说罢,她飘然入殿。

在众女郎地目瞪口呆中,王弘似乎没有注意到,陈容这么一个女人,居然走在了自己前面,也似乎毫不在意,她用这么一种轻佻的,平等的态度与自己说笑。

晒了晒,王弘嘴角一扯,漫不在意地随她入殿。

这一下,众女郎跟不下去了。她们莺莺燕燕地围着他,跟随他而来,本来是想这般筹拥着他入殿的。现在被陈容这么一搅。她们都是知道她昔日身份的,顿时,众女郎有点不甘了,怎么着,也轮不到陈容宛如公主一样走在前面,而她们,却是跟在公主身后的小婢妾吧?

看着王弘踏入殿中的身影,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圆脸略肥的少女瞪大一双细眼。

气恼地低叫道:“这,这,七郎怎能不恼?”

这少女的语气中颐指气使,态度中有着天生的傲慢,她是南阳王的女儿,因醋肖其父,颇得宠爱。

在她低叫中,众女也是气愤不平,不由叽叽喳喳地指责起来。

在她们的指责中,陈容与王弘,已由一前一后,变成联袂而入。

光是王弘一人,便可盖住满堂风采,何况再加上一个举止有异的陈容?一时之间,连南阳王也抬起头,眯着小眼盯起这对并肩而入的璧人。

直到陈容两人走出五六步,大殿中才由安静变成了热闹。在一众交头接耳中,陈容和王弘来到左侧第一排塌几上,自顾自地坐下。

王弘那是什么出身?他一举一动间自有种优雅天成。

只是陈容?一时之间,几乎每个人都要盯着她审视,打量。越是看,南阳城的这些贵族们,越是笃定,渐渐的,连声音也给小了不少,要知道,当今之世,是‘王与马,共天下’的……而眼前这个­妇­人,是破天荒,举世仅见的,同时与王和马两大权力集团的中心人物关系暧昧的。众贵族是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这­妇­人让人敬畏。

盯了陈容一眼,南阳王那肥胖的脸上,肌­肉­猛然抽动了一下。

这时,旁边一个幕僚碰了碰他,这一碰,令得南阳王醒过神来,他哈哈一乐,举着酒樽站起来笑道:“诸位诸位,来,来,­干­了这一杯!”

他仰头一饮而尽后,把酒杯重新满上,转向王弘一晃,“说真情为,七郎与我南阳还真是有缘啊。去年若不是七郎打得慕容恪落光流水,断断不会有令日南阳的安宁。来,让本王敬七郎一杯。”

“不敢!”

南阳王重新满上酒后,再次转向的,便是陈容。

这时,陈容的后面,婢女们已把屏风拿来。不过看到王爷要说话,便停下了脚步。

南阳王笑容可掬地望着陈容,因笑得太欢,那肥­肉­中夹着的小眼睛,已成了一条­肉­缝。他举着酒斟,哈哈笑道:“那一日,光禄大夫冲入胡奴当中,扬我军威时,本王便知道,大夫不是池中之物。哈哈,本王所料不差啊。来,让本王敬大夫一杯。”

他眯眯而笑,语气中既客气又亲热。

陈容知道,他这是在提醒自己,她的富贵,由南阳而起。而且,她已是有了身份的人。既是有人身份的人,自当顾及颜面,以前不光彩的过去,能遮就遮,能忘就忘。

看来,他是见到陈容刚才那张扬的举止,敲打她,想与她一酒抿恩仇啊。

陈容也举起酒杯。

她嘻嘻一笑,毫不在意地把手中酒一饮而尽,饮完后,她把空酒杯倒置,只是那双瞟向南阳王的目光中,有意无意地扫向他戴在大拇指上的那块玉环。

这玉环,也不是过是上古传来的古物。可它也是南阳王戴了多年的,一直珍爱的宝物。

陈容的目光,南阳王和幕僚们都看在眼中。南阳王极是爽利地一笑,把酒饮尽后,坐了下来:原来她喜欢钱物珠宝啊?不错不错,喜欢钱财就好。

放下包袱的南阳王,笑得很欢。他­干­脆走下主塌,与众贵族频频劝起酒来。

王弘慢条斯理地抚着酒杯杯沿,浅浅笑道:“阿容借我之力,便是为了索些财物?”

陈容任由婢女们把屏风挡住后,抿了一口酒,才压低声音凑近他,“索取财物是一回事,报复是另一回事。”

王弘哈哈一笑。

笑容中,他瞟向陈容的目光,在不知不觉中,还是有着赞赏:这个­妇­人,对于很多事,都比同龄的女郎们­精­明……现在他们是在南阳王的地盘上,南阳王本人又是个暴虐荒­淫­,闹起来无法无天的­性­子。现在与他明打明的作对,有什么意思呢?不如索取一些好处让他安心,有了机会再下狠手。

话说回来,要是没有了她先前的张扬,只怕这南阳王也不会警惕女子之身的她,也达不到敲诈的目的。

这个女人,还真是有点像他。

接下来的宴会,便没有陈容什么事了。

当天晚上,陈容与王弘,是宿在王府的故居中。去年回建康,虽然留守在南阳城中的所有王姓人都跟着回去了,可这些宅子还是空着,仆人们也留了一些打理的。

当天晚上,陈容刚刚回到房中,一队马车便从侧门而入,求见她的,便是那个张项。

笑容坦荡地张项,朝着陈容深深一揖,恭敬地奉上一个沉香木盒,笑道:“这些是我家王爷奉给光禄大夫的小小诚意。”

不用打开木盒,陈容也知道,这里面装的是南阳王那玉指环。

这指环不算什么,关键是,张项身后那摆了一地的木箱,而且,几十个南阳王府来的仆人,还在把木箱从马车中搬下来。

这可不是小小诚意,那大小箱子才搬下一半,便摆满了整个院落。

看来,南阳王有心啊。

光是这些钱物,都可以让她在建康城奢华地过上好多年了。那日与孙衍商量时,还想着虽有良田庄子,却没有钱财。现在,可不都有了么?

她这一辈子,是不必担心衣食诸事了。

陈容起于寒微,与真正的贵族们不同,她对于这些阿堵物,是真心的欢喜的。也只有它们,能给她带来实在的安慰。

陈容带着满意的微笑,慢步走向那些木箱。

她这个笑容,王府众人都看到了,顿时,他们也是高兴的一笑。

只有低眉敛目,含着恭谨笑意的张项,在笑过后,忍不住悄悄向她看来。

眼前这个­妇­人,在整个晋人中也是个传奇,出身那么卑微,最终连南阳王也不得不巴结。想天下间的寒微士子,就算天生美貌愿意给人当娈童了,只怕也不如她一个­妇­人爬得高。

最最重要的,别人攀附权贵,是卑躬屈膝。她倒好,看她与王氏王郎处的情景便可以知道,她做的虽是攀附事,走的却是名士路!那个清贵张扬,无人可比!

瞅着瞅着,陈容转过身来。

张项连忙低下头。只是虽然低着头,他依然腰背挺直,依然笑得坦荡,有意无意中,他在她面前维持一种风度。

陈容负着双手,在众木箱前转了转后,点了点头,笑道:“多谢王爷了。”

见没有听到回答,陈容转头瞅向张项,“你在想什么?”

“啊?”

张项清醒过来,他朝着陈容深深一揖,突然间,说道:“不知陈家三郎陈绍,现在可好?”

陈三郎?

陈容淡淡地望着张项,没有回答。

张项抬头,一迎上她的目光,不知怎么的,他有点狼狈了,舌头一结,张项心一狠,大声说道:“我名张项,昔日与陈成绍相识……”说到这里,他有点吞吐,目光小心地瞟向陈容,似是在提醒,他们曾经相识。

陈容歪着头,漫不经心地一笑,她也不理会张项,提步便向房中走去。

张项紧跟几步,在离得南阳王府跟来的仆人们远了些后,压低声音讷讷说道:“我,小人,”他一揖不起,说道:“愿附大夫骥尾。”

他一句话说出,久久没有得到陈容地回答。

张项定下神,悄悄抬头看向陈容,看到的,却是失神恍惚中的她。

这时的陈容,在张项话音落地后,着实是呆住了。

身后这个男人,她曾经是想接近他,嫁给他的。

可没有想到,不到一年,他会如此站在自己身后,如此卑微地求着依附于她这个­妇­人。

……这个男人,先是依附于南阳王这种荒­淫­之人,现在,又不顾世人的目光,想依附自己这个­妇­人。他相貌虽然端正,摆出的架式也堂堂正正,看来,骨子里,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人。是一个为了向上爬,可以不惜一切,哪怕是世人最在意的名声,也都丢开的小人。

可怜的她,以前居然还想嫁给这人。幸好当初没有如愿,她真不敢相信,如果嫁给了这个男人,他会不会把长相艳媚的自己当成向上爬的阶梯?是了,这人与陈三郎交好,有所谓物以类聚,她怎么能以为,一堆­鸡­鸭中,可以找到仙鹤?

这世间,不在乎名和利,不委曲求全,不屑攀龙附凤,不把妻子家人当礼物的男人,只能在名士中找了。

想嫁一个寒微之士,好好过日子,自重生以来,都是陈容努力的方向,早她执迷不悟的梦。

而现在,这个梦却破了。

她也知道,也许,这世间有着一身傲骨的清冽好男儿,纵使寒微,也不输志气的。

可是,她一个闺阁女子,哪有机会去结识那样的人?

如果没有王弘,没有那么一系列意外,她很有可能,会嫁给身后这个男人啊。

想着想着,陈容直觉得全身发冷。

想了那么久的梦,被生生捅破,当真难受。

因此,张项等了好一会,等到的,都是浑浑噩噩,时而苦涩一笑,时而恍惚着的陈容。

张项悄悄地打量着她,忍不住唤道:“大夫?大夫?”

他一连叫唤了四声,陈容才醒过来。

她慢慢眨了眨双眼,也没有回头,只是声音突然中有点冷,有点疲惫,“回去吧。”

“啊?”

在张项的诧异不解中,陈容低声说道:“你回去吧。反正你求附的话,也没有被别人听到,你还是可以过以前的日子。”

张项先是一呆,转而听到陈容这么为自己着想,不由感动地再次一揖,含着哽咽地说道:“大夫宽宏。”顿了顿,他咬牙说道:“小人,还是想……”这一次,他是想表忠心了,因此声音响亮。

不等他说完,陈容已冷冷喝道:“回去!”

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

张项和众仆同时一凛中,陈容回过头来。她抬着下巴,脸­色­发白中有着一缕冷傲地盯着张项,然后衣袖一甩,扬长而去。

张项直是呆了好一会,才低着头转身。

张项等人一走,王弘清润的声音,从外面悠然传来,“都收来吧。”

收起?

那可是她的财物!

陈容腾地一声从塌上爬起,连恍惚伤神都给忘得一­干­二净地冲了出去。

冲到门旁,陈容扶着门框,警惕地盯着王弘。

仆人们确实是在搬运财物,不过他们是在往她的房间中塞。

王弘朝着那些木箱瞟了一眼后,转头看向陈容。

他对上了刚刚把警惕的目光收回的陈容。

转眼间,他明白了。施施然走近,一直到他的身影罩着她的,他极温柔,极轻浅地叹道:“卿卿在防我?”

陈容一怔,马上抬起头来,陪出一个笑容,她张口便要否认。

可是,她对上他清澈的高洁的双眸,那话却是一噎。

对上她的神情,王弘自失地一笑,他转身离去。

望着他白衣翩翩,皎然离去的背影,陈容的­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睡了一晚后,陈容对王弘的歉意已是一扫而空:这家伙,把自己的底摸得一­干­二净,对自己做尽了威胁利诱拐骗之事,防他有什么不对的?说起来自己也真是差劲,他这么叹息一句,便让自己不舒服好久。

梳洗过后,陈容把王弘安放在自己院落里的下人们唤来。

“莫阳城现在情形如何?”

众人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提到莫阳城,都是一怔,好一会,一个文士上前,回道:“一切如常。胡人早已散退,城中几无人影。”

陈容点了点头,她对于着那文士一礼,客气地说道:“听闻朝庭派来的城主已经上路。”

她这话一出,众人同时抬头,瞪大了眼盯着她。

陈容却似不知道自己说出了什么话一样,她继续说道:“还请公带着这些钱物前去,面见城主后,便说我与七郎,愿意在莫阳城购置田产。”她指着刚刚令得仆人们抬出的三百箱钱帛,这三百箱,占了昨晚南阳王所送的一半。

那文士没有回答,而是转过头去,看着那倚门而立的郎君。

此刻,王弘正含着笑,静静地看着陈容。对上他清澈如水的眼眸底的惊愕,陈容却是笑容淡淡。

她知道他又看不透她了,不过这样才好,对一个习惯了掌控一切变化的男人来说,未知永远是有趣的。

而她,于情于理,都需要他看不透她。

媚公卿 第175章 再见慕容

王家众仆得了陈容的命令后,转头看向自家郎君。

这时的王弘,还在静静地看着陈容,他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一得到他的同意,接下来的事便是顺理万章了,当天,众人便带着三百箱钱帛走了。

接下来,陈容见过留在南阳的众仆,一切如她所料,当初她置下的田产和店铺,随着胡人退兵,和朝庭对南阳城的重视,已稳步增值了十倍有余。

陈容知道,这还只是一个开始,在她的记忆中,十年后的南阳城的田产店铺,绝对比现在还要贵十倍。她当初置的产,会足足增值百倍

她想,如果没有意外,这一世她可以不为钱财忧心了。

接下来的几天,都没有看到王弘的人影。陈容想,那家伙多半是去调查当年莫阳城被围的真相了。

他一走,大部份王家护卫也随之消失,再减去那批前赴莫阳城购田产的仆人,现在留在陈容身边的,不过十人。

南阳城中,依然是歌舞升平。

陈容坐在马车中,静静地倾听着远处传来的歌声,望着天边西落的日头,她轻声说道:“去陈府看看罢。”

“是。”

马车转眼便来到陈府外,昔日,这里总是人来人往的,可现在,却是这般冷清。是了,主人都不在了,仆人们也只是看看宅子,哪里还能如昔日那般风光。

陈容向门卫亮了身份后,马车朝着她住过的院落驶去。

院门没关。

陈容走下马车,推开有点沉暗的拱门,跨入了这个院落。

院落中,虽然­干­净依旧,却是空空如也。角落处的草,已长了膝头深。

陈容呆呆站了一会,她的眼前一阵恍惚,一时,平城的那个家出现在她眼前,一时,又变成了前世时,冉闵的院落,再一定神,似是看到陈微陈茜她们坐在这院落嘻笑的模样。

陈容闭上双眼,低低说道:“物非人也非。”

见她提步入内,众护卫同时跟上。陈容挥了挥手,低声说道:“让我静一静。”

“是。”

跨入台阶,伸手慢慢推开了那堂房的门。

在房门摇晃着打开时,陈容眼前一晃,似乎看到了平妪的笑脸,再一看,却是一根晃荡着的蛛丝。

低叹一声,陈容随手把房门掩上,继续朝里面走去。

穿过堂房,偏房,慢慢的,陈容来到自己的寝房。

寝房一切如旧,只是脏了些,应是好些天也没有人打扫。

陈容上前,伸手先向床柱。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陈容从恍惚中清醒,她皱眉说道:“不是不让你们跟着吗?”

几乎是她的话音一落,一阵风声猛然袭来。陈容一凛,堪堪侧头,颈侧一阵剧痛,不由双眼一黑,昏厥了过去。

……

陈容是被晨风吹醒的。

她一睁眼,便是一轮金黄的太阳,太阳刚从东方升起,照得天地间一片明澈,细细的看去,百步外的那棵白杨树上的叶子,还有点点滴滴的朝露,它们反­射­着阳光。

吸了一口新鲜得有点寒冷的空气,陈容慢慢地摸向身下。

几乎是她刚刚一动,一个低沉的,磁­性­的男音传来,“醒了?”

陈容一凛。

她撑起身子,转头看向那人。

她看到的,是一个背对着她的躯体,这躯体年轻,体形优美而张力十足,正低着头,用手中的利剑雕削着一截木头。随着木屑翻飞,她可以看到他紧抿的薄­唇­。

她看到的,只是一副薄­唇­,这人面上戴着青铜面具,青­色­的,古朴厚重,散发着沉闷死气的面具下,那白净优美的下颌,还有那­唇­­色­浅浅的薄­唇­,刻画出一种神秘的俊美。

望着他,陈容脱口叫道:“慕容恪?”

那人慢慢放下雕了大半的木头,转过头来看向陈容。

这人有着一双深邃的,看不到底的眼眸。同样看不到底的眼眸,冉闵显出的是地狱火焰般的­阴­烈,他显出的,是如大海一样的宽和。

盯着陈容,这人薄­唇­一扬,微笑着:“陈氏阿容,好久不见了。”

明明戴着面具,慕容恪微笑时,却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是啊,好久不见了。”

陈容也是一笑,她慢慢坐直,五指如梳,既优美,也随意地把枕乱的秀发理平。

虽然不曾洗漱,头发依然是凌乱的,可随着陈容这么一笑,一坐,她的身上,便多了一份世家子弟才有的雍容,优雅,还有高贵……自然,这种气派,在王谢子弟的眼中算不得什么,甚至可以说,还有着刻意。毕竟陈容的气质,是后天培养出的。

不过她现在面对的,是鲜卑胡人。

慕容恪打量审视着她,目露赞赏之情,面具下的双眼带着笑意,“当日陈氏阿容冲入我军当中,一身白衣,一骑当先,直到今日我那士卒还不时提起,便是我那些皇弟皇妹,也深为仰慕,恨不能一睹风采。说起来,那时女郎来去匆匆,慕容恪都不曾看得明白,今日特意请来,也算是续了前缘。”

他的声音低沉,娓娓如春风拂来,让人听了说不出的舒服。

这般声音,这般风度,怪不得建康那些贵族,明知鲜卑胡人杀我父老无数,还是忍不住要赞许。

“续了前缘?”陈容轻笑,“恪小郎特意潜入南阳城中,掳我过来,便是为了续一续前缘?”恪小郎是少女们对年轻将军慕容恪的爱称。陈容在这里唤出,带了几分轻佻。

她掩­唇­轻笑,明艳美丽的脸上,仿佛有阳光在跳跃,说不出的灿烂,和嘲讽。

“自然。”慕容恪清声一笑,挥了挥手,示意士卒们搬来酒­肉­,说道:“听说阿容你与我的两个好友,冉闵和王弘都是关系匪浅……我慕容恪可是胡人,能用简单的法子,就绝不会寻思复杂的”

这一下,陈容明白了。

他想用自己来引出王弘和冉闵

他定是在南阳城中布了人,一知道自己到了南阳城,便抽空下手……胡人与晋人不同,晋人的贵族,绝对不会做出掳人­妇­小来要胁的事。

蛮夷就是蛮夷,纵使鲜卑贵族把晋人士大夫的那些派头学了个十足,可这来自骨子里的清高和自重,便怎么也学不到。

陈容虽然轻蔑于他,却不会愚蠢到去挑衅。她站了起来,淡淡说道:“恪小郎请了贵客前来,那些礼数呢?唤你的婢女过来为我洗漱吧。”

语气高高在上。

慕容恪却是不恼,他哈哈一笑,右手一挥,命令道:“把女郎请入帐中,好生照顾了”

“是。”

回答他的,是几个汉人女子的声音。陈容回过头去。只见她的身后,站着四个低眉敛目的­妇­人,这些­妇­人个个面目佼好,举止娴静,衣履也是光华。可她们的眼神动作中有着僵硬紧张,还有着无法抹去的惶恐,分明是这些胡人掳来的汉女子。

瞟着她们时,陈容晃了晃,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完完全全清醒过来,才完完全全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她落入了胡人手中了

她落入胡人手中了

苍天真真可笑,刚刚让她拥了田产,拥有了希望,这么一转眼便把她置于必死之地。

她竟然落入胡人手中了

一时之间,不远处士卒们的哄笑,此起彼伏的马嘶声,还有风吹树叶声,都在旋转着飘向远方……

感觉到陈容的恍惚,慕容恪的嘴边浮起一抹笑来,他走到她身后,低沉的声音磁而温和,“阿容休要害怕,你是我的贵客。”顿了顿,他说道:“想来过不了多久,你的冉郎或王郎,自会来接你回去。”

好听的声音飘入耳中,令是陈容慢慢清醒过来。

她笑了笑,挺直着腰背,也没有回头,“莫非恪小郎以为,我汉人的英雄也如你们胡人一样,会因为一个­妇­人而不顾大局?”

她冷冷一笑,哧声说道:“恪小郎这次是枉做了小人了”

说罢,她脚步一提,身姿曼妙中带着傲慢地向前走去。

几个汉人女子连忙筹拥着跟上。

陈容被众女领入了一个营帐中,这个营帐位于主帅营帐的旁边。当她经过时,四周不时有胡人士卒咧着嘴取笑,哄闹,指指点点。

一进入营帐,陈容便说道:“为我洗漱吧。”

“是。”

几女忙碌起来,端的端水盆,拿的拿毛巾,铜镜。

陈容坐下,她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镜中的人,依然面如春花。

她的目光扫向头发,乌发如缎的秀发丛中,Сhā着一支金钗……望着它,陈容心神稍定。

几女上前为她洗漱梳理时,陈容蹙着柳眉,心思电转着。

她是个什么份量,想来这世间,没有人比她自己还清楚。冉闵那人,是断断不会为了她这么一个朝三暮四,不识好坏的­妇­人冒险的。至于王弘?

陈容摇了摇头,恍惚地想道:他一个琅琊王氏的天之娇子,怎么可能会冒这个险?说来说去,自己不过是他偶尔动心,闲暇取乐的一个­妇­人罢了。真要上升到家国利益,生死­性­命的高度,她,什么也不是。

这世间,真正在乎她的,可能就只有平妪尚叟吧?她的大兄在见到她时,也许会心痛她。不见了,便不会再想。

吸了一口气,陈容收起胡思乱想,咬牙忖道:不能坐以待毙绝对不能坐以待毙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媚公卿 第176章 你值得

王弘进入南阳城时,已是夜深。

他刚刚入房,一阵脚步声传来。

转眼间,一个声音惊道:“出了什么事?”

没有人回答,有的,只是一连串地跪地声。

王弘刚刚接过热毛巾,这时动作一滞。

他轻缓地放下毛巾,提步跨出房门。

房门外的院落里,跪了一地的汉子。

他们看到王弘走出,同时露出羞愧之­色­,伏地不起。

王弘的脚步一僵。

好一会,他才提步走上台阶。

望着这些人,他的声音低而轻飘,“出了什么事?”

一个护卫以头点地,沉痛地说道:“我等无能。陈氏阿容在进陈府后,不见了。”

“不见了?”

王弘的笑容有点虚,有点白,他轻轻问道:“不见了多久?可有异常?”

众护卫哪里听到他这么说过话?当下头伏得更低了。

那护卫羞愧地说道:“昨日申时初,没,没有异常。”

顿了顿,那护卫道:“我等详审了留守陈府的仆人,也不见异常。”

没有异常,好生生一个人却不见了?

王弘冷冷地盯着他们,好一会,他闭上双眼,徐徐说道:“混入陈府掳人而去,很显然,这人早有准备。又能在你等眼皮下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些人必定实力也不差。”

他说到这里,目光眺向远方,喃喃说道:“早有准备,实力又不差,这样的人对付一个­妇­人,定不会是为了私仇,他们必是有所图……想来过不了多久,我就能知道了。”

随他出入的众人,都是王家­精­锐,王弘的话一出,他们便明白了这其中的意思。

王弘又低头看向众人。

盯着他们,他轻轻地说道:“你们,当真让我失望。”

声音轻而缓和。

可随着这话一出,十人伏地不起,汗如雨下……一张张脸在这瞬间,变得又青又白,直到王弘转身离去,一个护卫才颤声说道:“让郎君失望,实是不堪。若救不回光禄大夫,愿以死谢罪。”

他的声音不大,不是说给已经离去的王弘听,而是说给自己和伙伴听。

在他说出这话时,其余几个护卫也是同样的脸­色­,他们抿紧了­唇­,脸上现出决绝之­色­。

当天下午,王弘便知道陈容的下落了。

他的塌几前,摆着一封信,上面用优美的行书,清清楚楚地写着几句话,‘七郎风华,恪实慕之,请君­妇­人,只为与君相约谢城。侯君止于辛丑日,君若不至,君之­妇­人,恪愿玩赏之后供于红帐,以犒全军。慕容恪。’红帐,也就是军妓所在的帐篷。

在王弘的身后,站着五人,几乎是王弘刚把信放下,他们便走上前来,拿起这信,一一传递。

五人看完,都是脸­色­大变。

一个中年幕僚上前一步来到王弘身后,沉声说道:“郎君,万万不可理会。慕容恪这人擅­阴­谋,又是有备而来,郎君犯不着为一个­妇­人而冒险!”

他的声音一落,另一个幕僚也走上前来。

他拱手说道:“此言甚是。郎君,光禄大夫不过是个­妇­人,救与不救,于郎君声名无碍。”

第三个幕僚也叫道:“正是,郎君万万不可中了他的激将之计。”

“郎君,光禄大夫不管如何,也只是一个­妇­人而已。”

“郎君万望三思,慕容恪不是易与之辈,他这是想置郎君于死地啊。实是犯不着因为一个­妇­人涉险……天下人对郎君期望甚大,若是知道郎君为了一个­妇­人不惜自身安危,只怕人心尽失。”

最后一人说到了重点。

这阵子以来,自家郎君对陈氏阿容的厮缠,已成了上流社会的笑话。

为了一个­妇­人,做尽了荒唐事,最可笑的是,对方还不领情。

天下间,最不少的便是美貌女人,王氏七郎何等人物?用得着缠着一个­妇­人不放吗?

要得也罢,要放也罢,得不到放不了,顺手杀了也罢,都是他这个身份应该做的事。

可他倒好,负天下厚望,竟为了一个­妇­人一而再的进退失据。

既得不到,又放不下,还舍不得杀。

甚至还与陛下两人,像个孩童一样争来争去,实在是太可笑,太荒唐,太令人不敢置信了。

现在,便是勾栏中的吴娃越姬,也在那里唱着‘痴情最是王七郎’,而那些同样出身的名门子弟,更是动不动就拿这件事当笑话,极尽戏谑嘻笑之事。

要说这一年建康城最大的话题是什么,必是王家七郎对一个风流道姑求而不得,尝尽苦楚的妙事。

这一次,如果郎君就此罢手,他们只需要适当的宣传一下,世上的人,定然不会怪责郎君胆小怕事,临阵脱逃。

……

幕僚们一句又一句的殷殷劝导中,王弘一动不动。

直到众人说得口­干­了,他才优雅起身。

虽然自从知道那­妇­人失踪起,他的脸­色­便有点白,可他一直是优雅的,从容的。

便是此刻他起身时,那动作中,也丝毫不见慌乱和不安。

可众幕僚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平静。

他们知道,自家郎君那是一个典型的‘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人物,从小到大,便是夫人也没有见他慌乱过。

话说回来,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得到那么多人的看重和期望。

对幕僚们来说,郎君那发白的脸­色­,便是最让人心下不安的。

缓缓起塌后,王弘转过头,对上五个幕僚紧张不安的表情,王弘淡淡一笑,道:“该就寝了。”

衣袖一甩,提步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了,一个幕僚低声说道:“郎君这是听进了,还是没有听进?”

另一个幕僚摇了摇头,道:“不知也。”

“郎君名士风骨,行事颇有任­性­,不顾家族名声处,我心下实是不安。”

“以郎君的为人,只怕不会不应战。只看他接下来的布局了……万不得已,我们能做的就是不让郎君以身涉险,亲自带人营救。必要时,可以用非常手段。”

最后一人的话,让几人连连点头。

他们的脸上,还是大有忧­色­。

这一次慕容恪的挑战,可真是看准了郎君的­性­格,把他置于两难之地。

郎君要是不去吧,他以后想到自己不战而逃,会一直心怀郁郁。毕竟,陈容是他带出建康城的,慕容恪也是他的宿敌。

而且在名声上来说,就算自己这些人怎么去掩饰,也会在郎君的人生中留下污点,会被一些名士诟病。

这世上,慷慨激昂,从容来去,履陷地如平川,方是名士真风骨。

去吧,那就十分十分不妙了。

一来,这是必死之局,以慕容恪的大才,怎么可能没有陷阱?以有心算无心,对方有智又谋,又坐拥无数雄兵,郎君根本不会是对手。

二来,身为琅琊王氏的嫡子,为了一个­妇­人不愿已身安危,不顾家族的厚望,这样轻身涉险,这样的人,就算救回了那­妇­人,也会被家族抛弃,被那些期望他大展政治才华的政客们抛弃。

对那些人来说,成大事者,必定能忍,能狠,必要时,连父母亲族的­性­命也可舍弃,何况区区一­妇­人?连一个­妇­人也舍不得的男人,必定成不了气侯。

完全可以说,郎君如果去了,不是死在慕容恪手里,便是断了自己的后路,断了他的政治报负。

……

这时的陈容,已经沐浴更衣,小小的睡了一觉。

不过这时刻,她一点也睡不着。

不但睡不着,她还睁大双眼,冷冷地盯着前方。

在她的前方,燃烧着一堆又一堆的火焰,火焰的上面,翻灸着牛羊。

火焰的旁边,摆着一瓮又一瓮的美酒,浓汤和浆。

同时,还有一个个或低低哭泣,或媚笑相劝的汉人女子偎在那些人的旁边。

火堆太多,腾腾的火光直冲天际,把大地照得宛如白昼。

欢笑声,喧闹声中,时不时有人盯向最中间的那个火堆处。

哪怕是那些坐拥美人的将领,这时刻也无视怀中美人的殷殷相劝,和那些士卒们一样,悄悄地瞅向最中间处。

最中间处,同样是一堆火焰,那火堆旁,坐着一个红衣女郎,她那艳丽的五官,被红裳染得如火光般灿烂,眉宇红­唇­间,那媚骨天生的妖娆,更是被火焰染了个十足。

便是这般怒目而视,那眼神也是晶莹的,散发着腾腾生命力的。

红火,红裳,衬得美人的肌肤越发如玉,面容越发艳丽,肌肤越发剔透。

偏偏,她还是那般高贵,雍容,清冷。

一个又一个悄悄瞅来的目光,已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痴迷,越来越火热。

饶是如此,这些杀人放火,可以顺手把刚刚睡过的女人灸烧着吃了的胡卒们,还是连调笑的话也不敢说一句。

好一会,这红裳美人开口了,她冷冷地说道:“慕容恪,你这是什么意思?”声音靡软,正是陈容的声音。

青铜面具下,慕容恪的薄­唇­扯了扯,说道:“阿容何必着恼?你看看你面前的那铜镜吧。想你长到这般大,一定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这么美丽吧?啧啧,当真是一代尤物。我大燕虽然美人甚多,可没有一个如阿容这样诱人呢。”

在陈容的面前,摆着一个塌,塌上有酒有­肉­,也确实有一面铜镜。

两个汉女正跪在塌的两侧,慕容恪的声音一落,她们便抬着铜镜让陈容照来。

这时,慕容恪慢慢转头,青铜面具下,他那深邃的双眼定定地看向陈容。

朝着她上下打量一番后,慕容恪啧啧说道:“你们那些伪善的族人,定然不知道欣赏阿容这种美丽吧?啧啧,竟然还让你穿着那种无趣的蓝裳,真是暴殓天物,暴殓天物啊”

在慕容恪毫不掩饰的欣赏目光中,陈容的牙咬了又咬,又挺了挺腰背。

没有人知道,她的手心已经湿滑滑粘得慌。

现在的她,根本没有外表表现出来的镇定。

没有办法,任何一个­妇­人,被这么置于万军当中,被那么多火热的,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削了的­淫­邪目光盯着,只怕都无法保持平静。

最重要的,还是恐惧。

她毫不怀疑,只要慕容恪一声令下,自己便会被那些越来越疯狂的士卒给撕碎!

从来没有一刻让陈容这样觉得,死,恐怕只是最轻的惩罚。

只要愿意,眼前这个胡人将军,可以轻易地让自己生不如死,一直生不如死地这样活着,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地活着……

火光中,慕容恪盯着陈容嘴­唇­上渗出的小小汗珠,不由一笑。

这一笑,很邪魅。

慢慢的,他向陈空倾身而来。

他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慢慢的,他吐出的呼吸之气,都喷在了她的脸上。

陈容没有动,她不敢动。

身前身后那么多火热­淫­荡的目光盯着,她不敢激怒他,不敢让那些士卒们以为,自己的主帅对她不感兴趣了。

沉冷的青铜面具,轻轻贴上了陈容的脸。

在贴上的那一刻,一股冰寒让她颤栗起来。

他贴着她,低低说道:“香汗隐隐,肌肤滑腻,怪不得阅人无数的王氏七郎,不懂情事的冉闵,也给阿容给惑住了。”

他伸舌在她的­唇­上轻轻一舔,在陈容变得更僵硬时,笑声闷闷传入她的耳中,“阿容。”

他低哑磁­性­的声音,用一种商量的语气说出,“若是你的七郎不来,冉闵也不来,你就随我回蓟城,当我的小妾如何?”

说到这里,他低低一笑,“若是他们来了,真心想救你回去,恪愿与阿容春风一度。啧啧,尝一尝阿容这么一个绝­色­美人,让你那个顽固不化的晋人夫主从此耿耿于怀一世,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阿容觉得呢?”

陈容没有回答。

慕容恪在她的嘴­唇­上印上一吻,慢慢坐直。

仰头饮了一杯酒后,他青铜面具下的双眼,还在饶有兴趣地盯着陈容。

终于,已令得自己平静下来的陈容看向了他。

她盯着他,静静地说道:“天下人都说,燕之慕容恪,虽是胡人,然,沉稳大度,胸怀若谷,有周公之志,有诸葛之忠。撼哉其为胡人也。”

说到这里,她眉头皱了皱,叹息着,失望地说道:“可将军如此对我,阿容虽是­妇­人,也很失望。”

她站了起来,缓缓踱出一步,火光中,她红衣如血,目光晶莹而黑不见底,“昔日在南阳城时,阿容一个­妇­人,便敢拼杀于万军当中。将军便应该知道,阿容这人,是值得将军尊重的。”

她定下脚步,静静地看着慕容恪,徐徐说道:“士可杀不可辱。以将军的胸怀,尊敬一个敌人都做不到吗?”

她摇了摇头,声音淡淡,“阿容觉得,我当得起将军的尊敬。自然,将军如果真要折辱于我,阿容也是无话可说。”

她的声音沉静,娓娓而来,如清水流泉,透着一种淡雅平和的风姿。

在这样的环境中,在这样的威胁下,她的风姿依然楚楚如风,动人而优美。

最重要的是,她真像对慕容恪了解很多,那语气那表情,既坦荡又真实。

慕容恪定定地看着她。

不一会,他薄­唇­一扯,在露出一抹似是冷笑,又似是无奈的笑容后,他转过头去,提起酒壶,仰头便饮。

见他不理会自己,陈容慢慢放开握紧的拳手,慢慢坐下。

她垂下双眸,目光盯着那跳跃的火焰,松了一口气:不错,阿容你做得不错,你走对了第一步。现在,就算他曾有折辱我的心思,这下也应该没有了吧?

这时,身前传来慕容恪低而磁沉的声音,“你这­妇­人,倒真是与众不同。”

陈容一笑,她轻声而自然地回道:“方才将军举止,不似将军,倒似我家七郎。”

让她穿上红裳,让她坐于万众瞩目当中,让她受尽煎熬的同时,妖孽般的诱惑又恐吓着。

顿了顿,陈容低叹道:“说起来,七郎行事,实是让人无奈。”

嘴里说着无奈,她的笑容却是那么晶莹,声音中,也是满满的思念。

这是一种断了肠的渴望和相思。

不知不觉中,慕容恪转头望去。

这时,陈容也抬起头来,仰望着天空。

因火焰太亮,天空变得火红,把星光都冲淡了。

陈容眨了眨眼,把眸中的泪水眨去后,她痴望着天空,低低说道:“他不会来的,冉闵也不会来。”

顿了顿,她的­唇­角浮出一抹妖艳的笑容,如此笑着,她低低求道:“将军想来也知道阿容的­性­格行事了……到得那时,阿容只求­干­­干­净净地死去。”

她低下头,目光晶莹明亮,无悲无喜地望着他,求道:“将军,这世上敢从容赴死的­妇­人,只怕也就我这么一个。如他们不曾来,阿容已然无用时,能否给阿容死地尊严?”

青铜面具下,慕容恪深邃的双眸,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慢慢的,他低叹一声,说道:“你这个­妇­人,怪不得以王七的手段,也得不到放不下。”

说到这里,他垂下双眸,一抹落寞之­色­一闪而逝。

好一会,在陈容地凝视中,他点头道:“好,我许你尊严。”

几字一出,陈容灿然一笑。她站了起来,慎而重之地朝他一福,“多谢将军成全。”

慕容恪向后一仰。

面具下,他那深邃的双眸,依然定定地盯着陈容。

盯着盯着,他清声一笑,突然说道:“本来,我也与你所想一样。”

在陈容询问的眼神中,他扯了扯嘴角,“我想他们不会来。掳你来,也就是让王七和冉闵添添堵而已。不过,”

他定定地看着陈容,目光中毫不掩饰着他的赞赏和惊艳,“现在我不这样想了。陈氏阿容,他们会来,就算不是亲身涉险,也会为你尽力。”

在陈容蹙眉不信中,他低而磁沉的声音宛如风飘过,“这么好的一个­妇­人都不试着救一救,以后的日子,活着也没啥意味了。”

这却是极高的评价了。

陈容看向慕容恪,看到的,却是他对着天空失落伤神的侧面。青铜面具铸成的侧面,在火光中散发着千古的寂寞。

陈容挥了挥手,示意慕容恪的一个亲卫走近后,轻声说道:“拿琴来。”

那亲卫一怔,转头看向慕容恪,见他出神着,想了想,点头离去。

不一会,一把七弦琴摆在陈容面前。

陈容盘膝而坐,素手放在琴弦上。

随着她手指一勾,一串悠扬的乐音流泄而出。

在宛转的,悠扬中带着沧凉寂寞的琴声中,陈容清声唱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佳人再难得……”

这首诗,本来是歌颂美人,充满欢乐的,自陈容的口中唱来,却颇有伤感缠绵之意。

而且,那‘佳人难再得’一句,陈容重复了又重复,唱尽了其中的相思之意,无望之苦。

似乎,它在告诉众人,失去了就是失去了,那一个永远只是那一个,它不会再有。

就算别的美人更美,可她们不再是她。

似乎,它在告诉众人,这世间事从来如此,人也罢,事也罢,都是独一无二的。

它从你的生命中滑过,从此后,再无踪影可寻。

你白发苍苍时回望,才发现,那一瞬间的美好,已定格成永远……再不会有,再不曾有。

偏这琴音这歌声,又透着清冷,透着一种自持,透着一种华丽和灿烂。

于是,那种沧凉更让人泪下。

不知不觉中,慕容恪眼眶红了。

不等琴声止息,他腾地一声站起,大步向前走去。

众亲卫见状,连忙跟上。

这时,大步流星地走出几步的慕容恪回过神来。

他定定地盯着正奏着琴,神态宁静美好的陈容,低声说道:“通令下去,谁也不许动她!”

“是!”

“谁也不许动她”的命令声,清楚地传入陈容的耳中。

瞬时,陈容的手一滑,那琴声更加悠扬婉转起来。

媚公卿 第177章 应对

慕容恪走了良久,琴声才悠然而止。徐徐把琴一推,陈容站了起来,曼步朝着自己的帐篷走去。

来到帐篷中,陈容挥退两个女婢后,仰躺在塌上,细细寻思起来。

慕容恪既然许诺不会折辱于她,那这几天她是安全的。

只是,这孤身一个女子,置于万军当中,又被看得紧,要逃出去,还得好好寻思,好好寻思……

外面,笑闹声和哄叫声一阵又一阵地传来。

在她的辗转反侧中,时间一晃眼便过去了七天。

这一日,一阵马蹄声冲入主帅营帐。

“禀大王,有急报。”

慕容恪缓步走出,伸手接过那士卒手中的帛书。

见他盯着那帛书沉吟不语,两个幕僚走上前来,轻声问道:“王?”

慕容恪把手中的帛书朝他们一放,道:“看看吧。”

两人连忙接过。

看了一眼,两人大喜,“王,这是极好的消息啊。”

另一个幕僚也欢喜地说道:“正是正是。我们运气实是不错。”

三人都是喜笑颜开,这一次慕容恪率兵潜入,实是冒了险的。要知道,随着石虎的病情加重,冉闵对南阳这一片地带的控制力,已大大增强。再加上慕容鲜卑的内部也不是那么团结,经过裁决,慕容鲜卑已决定放弃这一片区域,专心守住蓟城那一片。

而慕容恪这次轻骑南下,实是背着族人而为。那一次败在王弘手下,他愤恨不甘,非要出那口恶气不可。

做为部下,他们对慕容恪的轻率行为颇有微词。

现在嘛,就不怕了。如果能把新任莫阳城主带来的钱财掳掠而回,便是陛下也无话可说。那些族人,更是会争先恐后的恭贺自家太原王。

三个幕僚笑谈了一会,转向慕容恪。一人欢喜地说道:“王鸿运滔天啊。”

他笑到这里,却看到慕容恪摇了摇头,脸上不见欢愉。

众幕僚一惊,齐道:“我王因何不愉?”

“没有不愉。”慕容恪背着双手,在帐中踱起步来,转了一圈后,他沉声说道:“此事我早就知道。”

他仰起头,抿着­唇­寻思起来:南阳,莫阳,奇阳几大城池,对晋人来说,非常重要。任何人想攻入建康,第一步就要攻下这几座城池,再渡过河,晋人便无险可守。

他想着,晋人便是再不团结,也应该想到这一点。他料到建康城的情形一稳,晋人便会重派城主驻守莫阳城和奇阳等城。

事情确实被他料中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晋人行事如此隐密,他的人查了许久了,一直杳无音信……可是今天,不但有了确切音信,还得到了对方的确切行进路线。

这好事来得太快,太突然,太全面

慕容恪踱了两圈后,脚步一顿,伸手拿过那帛书。

看着手中的帛书,他抖了抖,突然哧笑道:“是了,是王弘那厮”

他转向三个幕僚,认真地说道:“这消息,定是王弘那厮泄露给我的。”

三人皱眉寻思中,慕容恪冷笑起来,“按这行程,两天后,莫阳城主便可入城。只要他入了城,我们便奈何不了他。”三个幕僚听到这里,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要知道,现在这块地方,已全部被冉闵所控制。慕容恪没有时间,也没有那个兵力,在攻城的同时又应对冉闵的攻击。

他要动手,只能在路上。

慕容恪的声音继续传来,“时间紧迫,我已无法再派人探查实情了,可我又断断不能放过这次机会……王弘这是在用阳谋,逼我分兵啊”

说到这里,他哈哈一笑,仰头说道:“为了一个­妇­人,王弘这厮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说到这里,他声音一提,喝道:“来人”

“在。”

“传令众将,速速前来。”

“是。”

那传令兵领命离去,一个幕僚皱着眉头靠近他,不安地问道:“王,既然知道是那王弘所使,那?”

慕容恪挥了挥手,没有回答。

转眼间,众将已经来到了帅帐中。

一直一动不动地盯着地图的慕容恪,头也不抬地说道:“慕容于。”

“在”

“你带三千士卒,走明阳道,若遇晋人,抢其钱物,人嘛,可以放过。”

“是。”

“胡衍成。”

“在。”

“你带三千士卒,走出云道,若遇晋人,尽抢货物,速战速退。”

“是。”

连下两道命令后,慕容恪双手撑几,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地图,眉头越蹙越紧。

这时,一个幕僚走到他身后,还是说道:“王,这消息真是王弘所放,那真假?”

慕容恪笑了笑,淡淡说道:“不会是假。”

“为何?”

“假消息,骗不了我的哨探”说到这里,他盯向陈容所在的营帐,笑了笑,道:“而且,那样的­妇­人,他舍不得放弃的。”

他后一句声音很轻,众人没有听清。不过前一句很有份量,众人大点其头。

慕容恪又盯向几上的地图,他修长的手指,在那线路上缓缓划过,不一会,他朝着其中一指,定定说道:“慕容秀”

一个清秀灵动的少年走上前来,大声道:“在。”

“你领二千人埋伏于此。”

“是。”

待慕容秀离去,慕容恪挺直腰背,自言自语道:“便是剩下二千余人,你也无法从我手中救出你的­妇­人的”声音­阴­冷中有着郁恨。

几个幕僚相互看了一眼,他们不清楚王弘与自家太原王是怎么结仇的,只是知道,太原王对那个王弘,那股郁恨是不死不休

说到这里,慕容恪命令道:“把那­妇­人带来。”

“是。”

不一会,陈容的身影出现在帐外。

自从得到慕容恪的承诺后,陈容便把头发如男人一样束起,再穿上一袭男袍,又足不出帐篷,一天一天过去,总算令得胡卒们不再感兴趣。

此刻的她,也是那样,一袭男袍,发束得一丝不苟。

慕容恪抬起头来,定定地盯着陈容片刻,慢慢的,他轻笑道:“何必如此?难不成本王的承诺,还不能令得阿容安心?”

陈容缓步入帐,闻言回道:“太原王自是一诺千金,然,阿容实是不喜欢火上浇油。”那些时不时掀开帐篷,不分昼夜都来偷窥的胡卒,她是想想都打寒颤。

慕容恪嘴角扯了扯,继续低下头来盯着那地图细看。

见他不理会自己,陈容轻轻地走到一角,在塌几上安静地坐下。

低着头,持过一壶浆,陈容给自己倒了一杯,小小地抿了几口。

慕容恪盯着那地图寻思一会后,抬头看到的,便是一派悠然自在的陈容。

他紧紧盯着她清艳明亮的面容,突然问道:“你那男人若派人来此,见到你这个模样,不知会做何想?”

陈容头也不回地回道:“他不会派人来此。”

“是么?”

“自然。”

陈容把手中的浆放下,重新倒了一杯酒,也小小地抿了一口,说道:“他又不傻,怎会做这种无用功?”

慕容恪哈哈一笑。

他顺手把地图推开,大步向陈容走来。

走到她的对面塌几坐下,他把自己的酒杯朝她一推,命令道:“满上。”

不用他说,陈容也会为他满上。

端起酒杯,慕容恪仰头饮尽,他把酒杯朝着几上一放,问道:“阿容以为,王弘若要动手,会如何行事?”

陈容抬起头来,她朝着漫不经心的慕容恪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低声道:“他不会来救我。”

慕容恪哧地一笑,道:“他已经动手了”

声音一落,陈容嗖地抬起头来看向他。

看着慕容恪,陈容的眼神有点恍惚,她­唇­动了动,又动了动,慢慢低下头来。

望着杯中摇晃的酒水,她低声道:“他不应该动手。”

这话就奇怪了。慕容恪诧异地看向她。

陈容举起酒杯,小小抿了一口,依然低眉敛目着,“很多人都盯着他呢……我的命,连他的一根毛发丝也比不上。他若冒险,只怕以后难以服众了。”顿了顿,陈容笑道:“反正都逃不掉,真不想人死都死了,还让他日后恼我。”

她声音平静,在说道‘我的命,连他的一根头发丝也比不上’时,没有半点自怨自艾,完全是就事论事的语气。

可是这样的平静,还是太出人意外。慕容恪盯着她半晌,道:“你这­妇­人,还真是痴心。”

转眼,慕容恪把酒杯朝几上一放,道:“他日后不会恼你。”

再一次,陈容怔忡抬头。

对上陈容的目光,慕容恪举起酒杯晃了晃,说道:“你那个男人,他不想出仕的。世人如何看来,他不会在意。”

陈容摇头,道:“不可能。”

慕容恪也不与她争持,站起说道:“以他的为人,便是真想出仕,也不会怪责你的连累。他那­性­格便是这样,做之前想好一切后果,一旦决定,便不再瞻前顾后,责人责已。”

慕容恪与陈容说起王弘时,似是随口道来,只是说着说着,他的眉头便越皱越紧。

这句话一落地,他便腾地转身,冲到那地图前望了望,慕容恪低声叫道:“不好”

他声音一提,命令道:“来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在。”

慕容恪命令道:“通知慕容千,带上一千五百人追上慕容秀,与他一道埋伏于津元口。”

“是。”

那人刚刚转身,慕容恪叫道:“且慢”

在那士卒不解的眼神中,慕容恪皱着浓眉,盯着地图又寻思起来。

盯了一阵,他负着双手踱起步来,自言自语道:“如此一来,我身边岂不是只剩五百人了?不妥,不妥……以王弘为人,不动则已,一动便思虑周全。我得再想想,再想想。”

寻思一阵后,他挥了挥手,“你退下吧。”

“是。”那士卒领命退下。

这一想,便想了大半天。

转眼,又入夜了。

陈容被强迫留在慕容恪的营帐,不能出去,她也不敢出去,陈容便摆弄着慕容恪的七弦琴。

望着外面腾腾燃烧的火焰,陈容一遍又一遍地抚着‘清风曲’,这曲子,极清静,极平和,可以让人心平气和。只是陈容弹来,这平和的曲子有点华丽,不免让人想到家乡那绮丽的山河,那延绵的山脉。

不知不觉中,越来越多的人在倾听,越来越多的胡卒们,唱起了故乡的歌谣。

一阵脚步声传来。

慕容恪倚着帐篷,面具下的双眼明亮含笑,他晃了晃杯中的酒水,低沉道:“阿容这是想让我的士卒思念故乡,无心战事么?”他似是很好笑,“当年项羽那是四面楚歌,阿容你太势单力孤了,若不,我再助你一臂,叫几个乐伎伴你一伴?”

乐伎相伴?陈容打了一个寒颤,她现在是一听到这个‘伎’字,便想到那一双双野兽般的目光。

苦笑了一下,陈容轻缓地按在琴弦上,抬头看向他。

对上慕容恪面具下深邃的双眼,陈容强笑道:“君过虑了。”她叹了一口气,站起说道:“这等无用功,我何必做来?”

慕容恪深深凝视着她,也不再多说,转身便走。

望着他的背影,陈容垂下双眸,重新坐好。手中的曲子,已换了一首愉悦轻快的。

她竟是从善如流。

慕容恪回过头来,朝着她深深盯了一眼。

直到他的脚步声走远,陈容的琴声,还在悠然传来:也许,王弘的人会在这附近,她只是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具体位置。

也许这还是无用功,也许不是。谁知道呢?

就在这时,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马蹄声匆匆而来,冲破夜空。那骑士一看到慕容恪,便翻身下骑,急匆匆跑近,禀道:“王,慕容于将军与胡衍成将军,今日午时起分道,一个时辰前,两路人踪影前无,并无音信回报。”

什么?

慕容恪腾地抬头,沉沉地盯着那人。不一会,他腾地站起,大步朝着军帐中走来。众将见状,连忙跟上。

而军帐中,正奏着琴的陈容,连忙按下琴弦,悄无声息地从另一个帐篷口退出。走到帐外时,她并没有走远,而是低眉敛目,安静地站在那里,盯着灯火中自己的身影,倾听着帐中传来的低语声。

送上四千字。今天有点不想写。明天再试着能不能多更。

媚公卿 第178章 衣裳不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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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众将一一离去。他们在经过陈容时,都转头盯了她一眼。

慕容恪的声音从帐中传来,“进来。”

陈容低头进入。

慕容恪盯着她,慢慢的,­唇­角一扯,说道:“要动身了,准备一下。”

陈容哪有什么可准备的?

不过她还是低声应是。

堪堪转身,慕容恪声音微提,道:“穿上那套红裳,不可扎成男子发髻。”

他命令的,是一直跟在陈容身侧的两婢,两女怯怯地应了一声是,筹拥着陈容走向她专属的那帐篷。

坐在塌上,两双素手在她的头发上,脸上不时动着,转眼间,一个妖娆美艳的­妇­人,出现在铜镜中。

只是这个­妇­人嘴­唇­轻咬,表情有点严肃。

陈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凭直觉,她知道慕容恪是有行动了……偏把自己打扮成这样,让所有人一眼便能注意到自己,看来,凶多吉少啊。

在她寻思中,陈容已被梳扮妥当。深吸了一口气,陈容让自己平静下来,静等着慕容恪的命令。

沙漏一点一滴过去。

等了两刻钟也没有动静后,陈容令婢女们把琴拿来,照样弹奏起来。

这个时代,弹琴是专属于士大夫的福利,许多的士大夫,处于困境当中时,会与陈容一样弹琴自娱。可以说,陈容这弹琴的举动,十分正常,不管是慕容恪和胡卒们都早就习惯了。

流畅如水的琴音划过,慢慢的,它沉淀了陈容那浮躁的,不安的心。

不知不觉中,琴声止息,陈容倦极睡去。

不知不觉中,一阵喧嚣声传来。伴随着那喧嚣声的,还有一个沉沉的喝叫声,“叫醒她,该出发了”

“是,是。”

两婢连忙把陈容摇醒,轻声道:“女郎,要出发了。”

“出发了?”

陈容坐直身躯。

在这当口,两婢趁机把她枕乱的头发理了理。

外面马嘶人乱,喝声不绝,转眼间,又是一个喝叫声传来,“还磨蹭什么?”

“是,是,马上来,马上来。”

应答声中,两女推着陈容走出帐篷。

一出帐篷,陈容便仰头看向天空,天空中,东方有一道晨光若隐若现,拂面的风,也寒凉中带着晨气,摇晃的草木上,滚动着露珠。

快天亮了

陈容甩开扶持着自己的两婢,缓步向慕容恪的帐篷走去。

慕容恪的帐篷外,停着数匹马,他的亲卫们均已上马。看到陈容走来,嗖嗖嗖,几十双如狼似虎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盯着盯着,好几声吞口水的声音清楚响起。

这些仿佛要穿破她衣裳的目光太可怕,陈容连忙侧过头,踏入帐中。

帐中,慕容恪盔甲在身,正抚着一柄长剑。外面腾腾燃烧的火把映照中,他手中那寒森森的长剑,隐隐有一抹血光在流动。

他盯得十分专注,十分认真。修长白净的手指缓缓抚过剑面。让那剑锋上的寒光,与他青铜面具上的沉冷相互交融,让人胆战心惊。

外面越来越喧哗了。

慕容恪不动,陈容也不动,她低着头,专心数着沙漏流逝。

好一会,慕容恪按下长剑,抬起头来。

他一眼便看向了陈容。

盯着她,他轻声命令,“抬起头来。”

陈容应声抬头。

就着火光,慕容恪双眼如狼,他盯着她,“过来。”

陈容从善如流,安静地向他走近。

在离他一臂远进,慕容恪右手一伸,把陈容重重带入怀中。、

砰的一声,陈容的鼻尖撞到了他的盔甲,可不管是慕容恪还是她,都没有在意。

一只手锢制着陈容的下巴,令得她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灯火熊熊中,两人的眼神都晶莹明亮,一个深邃,一个黑不见底。

两人静静地对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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