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寒冰门中看雪景早已看腻,尉凌云迎着寒风大大地打了个呵欠,舒展了下胳膊道:“我得睡了。”
叶笑天却道:“我却还想和方丈大师叙一会旧,你去后见安伽若还没睡,便代我训斥他一番。”
“明白明白。”尉凌云连连点头,随寺僧去了。
寺僧手中灯笼光晕在刚刚覆白的雪地上去得远了,黯淡如陈年绸缎上的一粒霉斑时,仲慈方道:“他看出来了么?”
“与他无关的事,”叶笑天淡然道:“便是看出来了,也无碍的。”风穿廊而来,鼓得叶笑天青袍与仲慈身上袈裟烈烈起舞,二人退回屋里,合上门。
“此事并非老衲授意而为。”
“是否太子齐王旧部,已经不再听方丈号令?”
仲慈长眉深锁,道:“两位少主尚在我手中,大局还无碍。只是很多人觉得随着时日推移,官民百姓渐渐将李世民视为真主,复辟希望越来越渺茫,因此近来多有行险一击,与敌偕亡的言论。”
“那方丈是如何看眼下形势的呢?”叶笑天再问。
“老衲只想平安抚养大两位少主,至于将来他们要如何,便由得他们罢了。”仲慈叹道:“只是近日即有燕郡王以太子名义造反,又有朱令致谋刺在后。虽说忠义可嘉,然而老衲很怕他们如此盲目急躁,自己送命不说,还会边累这两孩子。”
“如今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当初救他们是对是错了。”叶笑天笑得格外苦涩。
“你答允为我看看《炎黄录》,如今竟未完成?”
“这中间出了许多差错,还教我被困雪窟多时,不过,也并不是没有一点收获。”叶笑天双眼逼视仲慈,灵识离体而出,紧紧箍在他身上。仲慈一惊想要站起,却又一个踉跄坐了回去。
“你怎么了?”
“从前太子机密事,都暗中交你去办,眼下我有件事要问你……”
叶笑天开始讲叙雪窟中所见所闻,最终喝问道:“我师父之死,到底与你们有无关系?”
仲慈也微有惊讶神色,然而眸子依然清定,并不慌乱。他听完后略微沉吟,道:“老衲不知道。”未了又补上一句,“太子未必每次都让我做事。”
“那你是说,太子手中,确有此物?”
“是,”仲慈平静地道:“太子曾有言道,此仍祖传秘物,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李家政敌中此毒而亡,素来只传家中嗣子。”
“太子曾向秦王下过这毒么?”叶笑天问道。
“试过,”仲慈也不避讳,道:“是老衲亲自下的手,然而失败了。这毒并不能下在食水中,要狭小房舍中点燃,才有药效。秦王房中从不熏香,老衲想方设法在他常去的化生寺里换了一支线香,结果他并没有进那间禅房,只有尉迟敬德等人进了,而因为有人无意中开了窗通风,尉迟敬德中毒并不深,服了些清热的丹药便好了。所以说,有时运数二字,是当真有的。”他未了叹息一声。
“喔!”叶笑天想起尉迟敬德中毒一事,本以为是食水有毒,却不想是这无色无味的暗香。
“只是老衲想不出太子与齐王有何缘由要谋害尊师,而且确实不曾听说过此事。”
“你现在手中还有十日情吗?”叶笑天问。
“没有,这东西当年也是太子亲自收藏的,从来只在要动用时分出一点点来。”仲慈微微摇头。
“太子遇难后呢?”叶笑天又紧跟着加问了一句。
“那之后就不知道了。”仲慈斟酌着道:“应该是抄没而去了。当时极之混乱,逃走的家奴也卷带了不少什物,况且只是抄家的人未必知道这是什么,兴许随手扔了也未可知。再说了,这种东西,不可宣示于人,就算已经抄入李世民手中,也不会登在籍册上面。至于上皇有没有把这些事告诉李世民,就更加不是我们能知道的了。”
叶笑天微微苦笑,看来除了当面问皇帝以外,似乎再无接近迷雾的手段了。不过他依然道:“我明日还是去尚药局翻看下这几年的脉案药方吧,还有当年抄家籍册。”
“也行。”仲慈淡然道:“你往日旧交亲故,在这两处任职者甚多,只不过你即露面,上门拜访的自也不少了,你只怕要应付一阵子。”
叶笑天咧了下牙,道:“看来我要一早就出门才行。”
只是叶笑天虽然决心早起,然而拜访的人来得更早,竟然还是将他堵在了胜光寺不得动身。安伽与尉凌云不胜其扰,又是头一回来长安,便结伴外出游逛,这日将年节小吃尝了个遍,各自买了几枚桃符傩面,尉凌云还举着支大风车,盛了满耳喧哗声回丰乐坊。刚入坊中,便听得另一种吵闹。
“我们确实得了眼报,说有犯人家眷避入此门。还请师太遣了出来,也免得这些粗鲁军汉,扰了诸位师傅们清修。”
“此门中只有受戒比丘,并无什么犯人家眷,你们还是快回去吧。”那应门女尼面无表情地说完,便要将门合上。
受命拿人的军将自不依,将门板扳住,拉扯间似乎是军汉无意中触到女尼的面孔,女尼惊叫一声,竟劈头往门板上撞去。还不等军汉有所反应,那门板上已然绽开怵目的一团鲜红。寺中顿时叽叽喳喳呼里哗啦地挤来了一群年岁不一的女尼,七手八脚扶受伤者有之,堵在门口斥骂军将们有之,可怜那领头的小校,似乎就是昨天带兵围朱宅的那个冉昆,被闹了个满面通红,两眼翻白。他最终受不了了,拨出刀来大喝一声,女尼们似乎被惊吓了往后退了一步时,便听得一个声音道:“是什么人?”
一言即出,众尼后退肃立,让出一条道来。辟众而出的女人着穿月白僧袍戴着顶包紧了头的尼帽,看不出来是否剃发,然而尉凌云却当即觉得她并不是这寺中师傅。倒是她后面跟着的老尼象是主待,却反而随待在侧。她大约年过四十,然而瞳子黑亮,露在衣外的面孔和手皎若新雪,若不是眼角略带皱纹,几乎与少女无异。
“我们是羽林军宿卫,前来缉拿犯属。”
“羽林军宿卫?就能擅闯尼寺,侵辱女尼?这是谁给你们的教导?” 她眉头微微一挑,便有烈火灼腾般的气息绽裂而出。
“小人,我,有官中签下的状令……”冉昆其实已经被这女人的声势镇住了,手中刀露了半截在外,收也不是拔也不是,然而还是嘴硬地把这句话说出来。当时宫中尊佛尚道风气很浓,这种皇家尼寺中修行的女尼,身份多有贵不可言者。只是再如何尊贵,也是方外人,断不会干预官家事务,冉昆实在没想到今天会遇上这样的事。
“闹什么?”
正在他尴尬时,听到李德奖的这一声真是大喜过望,他往前猛跑道:“郎将,她们不让我们进去。”冉昆本来是想听他喝骂一声:“一群没出息的废物,几个女人就把你挡在门外了?手里拿刀是给人吃的呀”等等,却没料到李德奖没声没息地下了马,往前几步到那女人面前,略屈了下腰膝道:“母亲大人近来可安好?”
“这人和这女人是敌人?那什么还给她礼?中原人真是奇怪。”安伽突然Сhā了一句。他跟着他们这么久,还是不太听得懂汉话。
尉凌云心上微震。先前他知道红拂女在这个尼寺养病,然而见到这女人时,却总没往红拂女身上想。此时看李德奖称她为母亲,她倒是神态安然,可李德奖的声容举止,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生硬,他嘴角微微向上拧着,能听懂他说话的人,多半会那这一道弧度视为笑意,而安伽这种听不懂的人,却不免看出别的意思来了。
他想了一会心思,那边李德奖已经将事情解释过。红拂女依然微微摇头道:“昨日确有一对母女前来,惠寂师太见她二人尚有慧性,便已为她们剃度过了。现下她们是这法界尼寺中的比丘,再非犯官朱氏的眷属。”
“她们来投时,并没有说自己的处境吧,想必欺瞒了大师,这便犯了诳言之罪,不是佛门弟子所为。”李德奖小心翼翼地进言着。
“不必说了!”红拂女厉声道:“你一口一个犯官,那朱令致如今生死不明地扔在牢里,不曾招供,也不曾有同党指证,这又算什么犯官,你们读了圣贤书,拿着朝庭俸禄,就是这么做事的么?”她拿出母亲架式来,李德奖只好苦着脸陪罪,垂头丧气地退下来了。
冉昆神情尴尬地蹭到他边上,他一咧牙道:“你去回话,就说案情尚未明白,等结案时一并处置吧……”
应付了这一摊事后,李德奖看到了在缩在墙角的尉凌云和安伽,他上道:“正要去拜访。”
尉凌云将风车夹在腋下,拍了拍看热闹时帽上肩上积起的雪沫,一笑道:“只怕是去拜访你昨天遗在那里的铠甲吧!”
“呵呵,昨日饮过头了,多有失态,今天寺里应该很热闹吧。”李德奖牵着马匹,与尉凌云并肩而行。
“一大早就有好些人来拜访了。”尉凌云摇头,道:“我们都没处站脚,被挤出来的。”
“今日是落雪天,要不近年关时四处逛逛也很有趣的……”
闲扯了几句后,便到了胜光寺。几名神情不满的客人正退出来,送客的寺僧歉然道:“不好意思,平安侯换了宿处……”
尉凌云一怔,将风车塞到安伽手里,随寺僧进去道:“你们还真会帮他挡客呢!”
“平安侯确实不在小寺了。”寺僧诚恳地问。
“喔?”他略有些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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