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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这些都是周德东编造的。

(答案在书中找)

搭伴过日子

这件事情发生在深城。

中国的版图就像一只雄­鸡­,深城就坐落在北部的­鸡­头上,离国界不远。

两个国家关系紧张的时候,剑拔弩张,就像颈毛乍起的发怒的公­鸡­。

后来,两国友好了,双方的居民经常互相越过界河,到对岸做生意。

在深城的大街上,经常可以看见黄头发、大鼻子的醉鬼,他们抱着酒就是抱到了幸福。

深城是个县,不大,南城门到北城门三里三,东城门到西城门也是三里三。

因此,经常听见深城人这样说:都住在这三里三,谁不认识谁呀!

北城门外是一片平房住宅。

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是深城的老居民。

远处,可以看见深城监狱,高高的大墙,挂着带刺的铁丝网,据说通着电,当然谁都没试过。

还可以看见岗楼。

岗楼里站着威严的武警,刺刀闪着冰冷的光。

晚上,那岗楼上的探照灯晃来晃去,戒备森严。

我们现在讲石头胡同的故事。

这是一排平房,家家独门独院。

有一户人家,女主人叫朱环,丈夫叫李庸,两个人至今没有小孩。

朱环有点胖,三十二岁了,脸蛋依然很光滑,算是有几分姿­色­的女人。

她在医院当保洁工,工作很苦,工资很低。

李庸在深城一家粮库打更。

他比朱环大四岁,­干­瘦,还有点驼背,远远看上去,有点像老头。不认识的人,甚至以为他是朱环的父亲。

两个人结婚五年了。

李庸是濒县人,濒县和深城隔一条河,那河有个挺好听的名字——甲零河。

他是顶替父亲工作来到深城的。

他到深城粮库工作那一年已经三十一岁,却一直没有讨到老婆。

经人介绍,他认识了朱环。

两个人见了一面,互相都挺满意。

朱环丧偶。

她前夫叫欧利,死于一场车祸。两个人结婚三年,还没有孩子。

朱环有病,不能生育。看了很多大夫,都治不好。

就在李庸和朱环商量结婚的时候,朱环告诉了他一件事——她曾经被人强Jian过。

那是欧利去世前两三个月发生的事。

朱环没有隐瞒,把那个人告了。

那人被抓了起来,判了六年刑。

朱环没有说那个强Jian犯姓甚名谁。

李庸也没有问。

朱环说,欧利是一个通达的人,他的态度取决于朱环。朱环无所谓,他就无所谓;朱环很愤怒,他就很愤怒……

这件事一点都没有影响她和欧利的感情。

她最受不了的是街坊们的眼神。

每次,她从邻居们面前走过去,都会感觉到他们在背后小声嘀咕什么,就像嚼一块口香糖。假如她回过头,他们就会蓦然住口。

她知道,他们在谈论她。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街坊们把这块口香糖嚼得实在没有味道了,终于扔掉了。

既然朱环对李庸讲了实情,既然她的前夫都没有因此嫌弃她,李庸当然更不会嫌弃她。况且,那都是过去的事。

婚后,李庸再没有提过这件事。

李庸中年娶妻,像爱女儿一样爱着朱环,对她的关心和呵护简直无微不至。

尽管生活一直很辛苦,但是,两个人很和睦。

他们的婚姻像小米一样平凡、琐碎、质朴。

李庸的爱好是抽烟,“羚羊”牌,多少年了从来没变过。这种烟的颜­色­像雪茄,很辣,四角钱一包。

他一天抽两包。

他从来不给别人发烟,也从来不抽别人的烟。

他总是低着头抽烟,烟雾慢腾腾升起,就像是他的形体动作。

说他像个老头子,还不仅仅是因为他老相,他的一举一动总是很缓慢。

朱环的喜好浪漫一些——养鸟。

这似乎不太符合她的身份。养宠物的女人,一般都很富裕,很清闲。

朱环养的是一只鹦鹉。

那是一只颜­色­古怪的鹦鹉(实际上,鹦鹉的颜­色­都挺古怪的)。

它的背是绿­色­的,脑袋和脖子是灰­色­的,嘴是红­色­的,脖子上有一条紫­色­的道道,像个细细的围脖。

朱环用木头为它制作了一个栖身的秋千。

平时,它总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上面,直直地看主人吃饭,睡觉,聊天。

令李庸最不满意的是,这只鹦鹉从来不学舌。

买回它那天,朱环就逗它说话:“你好吗?”

鹦鹉一言不发。

“妈妈。”

“爸爸。”

“我饿了。”

“我渴了。”

朱环不停地说。

鹦鹉像木偶一样看着朱环,始终不开口。

李庸甚至怀疑它是个哑巴。

朱环却不气不恼。每天下了班,都要­精­心给这只鹦鹉喂食喂水,极其细致。

李庸觉得,朱环是因为没有孩子,寂寞,她把这只鹦鹉当成孩子了。

朱环没有放弃。只要一闲下来,她就站在鹦鹉面前,逗它说话。

“爸爸。”

“妈妈。”

“宝贝,你害怕吗?”

“宝贝,你说话呀?”

……鹦鹉的嘴像被胶水黏住了一样。

有时候,它会“呼啦”一下突然飞起来,在屋子里盘旋几圈,再稳稳地落在它的秋千上,随着秋千荡来荡去,注视着房子里的人和物……

这时候,李庸才感到它是一个活物。

那个秋千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小,终于停下来。它一动不动地站着,和那个秋千一样,变成了木头。

是的,李庸一点都不喜欢它。

吃饭的时候,它经常会像轰炸机一样把一粒粪便投放在饭桌上,甚至准确地投放在李庸的酒杯里。

李庸抬起头,愤怒地寻找它。

朱环就咯咯咯地笑。

李庸不奢望朱环把它扔掉,只希望她能用链子把它固定,不要乱飞舞。

朱环不同意。

她说:“那样,它多痛苦啊。它也知道憋闷的。”

她是个善良的女人。

有一次,鹦鹉好像病了,不吃不喝。

朱环竟然急哭了。

李庸不理解她的眼泪。但是,他不恼怒,用粗糙的大手抚摩着朱环的头发,耐心地劝。

朱环猛地把他的手打开,大声说:“我没在家的时候,你肯定虐待它了!”

李庸不辩解,只是说:“不就是一只鹦鹉吗?它要是死了,我再给你买一只。别哭。”

朱环的嗓门更大了:“你的心可真狠啊!就是有一天我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你可以再娶一个,是不是?”朱环发起脾气来显得有点凶蛮。

“你是你,鸟是鸟。”

李庸笨嘴笨舌地说。

神秘的戒指

朱环是个挺平常的女人,微微有点胖。

她从头到脚都看不出什么特别来。

只是,她有一枚令人刮目相看的戒指。

那是一枚金戒指,很大,看上去沉甸甸的。中间镶嵌一颗绿绿的玉,大家叫不上那玉的名字,反正很漂亮。黄金有价玉无价,对于石头胡同的女人来说,这枚戒指绝对是一件奢侈品。

偶尔,几个邻居女人在一起打牌,朱环那戴着戒指的手就特别显眼,大家总是要羡慕地夸几句。

因此,朱环在邻居中的地位也就高了许多。

蒋柒问过她:“这戒指很贵吧?”

朱环笑而不语。

“以前没见你戴过啊。是李庸给你买的吗?”

朱环撇撇嘴说:“他会给我买这么贵的东西?那还不如放他的血了。”

“那是你自己买的?”

“那不是和放他的血一样吗?”

蒋柒立即笑起来,说:“李庸如果知道这戒指的来历,那一定比放他的血还难受。”

“你别胡说啊!”

“那是哪来的?总不会是你捡的吧?”

“你肯定猜不着,快打牌吧。”

邻居们一直没有打探出这枚戒指的来历。

其实,它在李庸心中也是个谜。

他记得他和朱环刚结婚的时候,她并没有这枚戒指。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枚戒指突然就出现在了她的手上。

他曾经问过朱环。

朱环含糊地说:“是我祖母送给我的。”

朱环的祖母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死无对证。

“我怎么不知道?”

“为什么非得让你知道?”

“你以前没戴过它呀。”

“我舍不得。”

“这东西值很多钱吧?”

“我一个同学说,她去新加坡买过一枚戒指,和这个一样,要一千港币呢。”

“一千港币能换多少人民币?”

“至少换一千块。”

“这么一个小东西值一千块?那还不如……”

“卖了?”

“你想哪儿去了。”

“这戒指是有魔法的,你可千万别碰它,否则,你会倒霉的。”

朱环说这句话的时候笑眯眯的,李庸却感到有些不舒服。

朱环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城府很浅,很少有什么事隐瞒李庸。

但是,对于这枚戒指她却一直闪烁其辞。

平浅的朱环突然有了秘密,对于李庸来说,这是一件趣事,就像一马平川上突然有了起伏的山。

他不再追问这戒指的来历,甚至有意回避这件事。

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朱环的这个秘密。

他以为,终于有一天,朱环就会在一个夜里忍不住对他说:“李庸啊,我想对你说一件事……”

可是,出乎李庸预料,朱环一直没有告诉他什么。

李庸越来越对这枚戒指好奇了。

他注意观察朱环,发现她把这枚戒指当成了命根子。

平时,她上班从来不戴它,而是把它放在一个圆形的茶叶盒里,摆在梳妆台上。只有出去逛街的时候,或者和邻居们打牌的时候,她才会戴上它。

每次她把它从茶叶盒里拿出来,都小心翼翼的,从来不会朝外倒,那样,会出现磕碰,弄不好就会留下划痕。

她每次都慢慢扭开茶叶盒的盖,从上面伸进两根手指,把它轻轻夹出来……

渐渐地,这枚莫名其妙的戒指,在李庸的心里结成了一个疙瘩。

李庸不打更的时候,偶尔睡不着,常常朝那个茶叶盒看一眼。

他白班一周晚班一周。

有月亮的时候,那个茶叶盒明晃晃地摆在梳妆台上,好像无声地和他对视。它的影子显得出奇的长。

而没有月亮的时候,那个茶叶盒就是一个影影绰绰的黑影,越看越诡异。

一天半夜,他半梦半醒地起了床,蹑手蹑脚地走向了那个茶叶盒……

他学着朱环的样子,轻轻扭开了它。

由于紧张,他弄出了声音。是盒身和盒盖碰撞出了响声,很清脆:“哐啷!”

他吓得一哆嗦,猛地回头看朱环。

她的脸朝着李庸的方向。

但是,她的眼睛闭着,似乎没有醒。

李庸静静注视了她一会儿,确定她没有醒,才慢慢回过头,继续开启茶叶盒。

他终于把它打开了。

奇怪的是,里面还是一个茶叶盒,它和外面的茶叶盒一模一样,只是略微小一些。

他愣住了。

这盒茶叶是他的一个表舅来串门时买的礼,茶叶早喝光了,而这个铁盒子挺好看,上面画着竹子和熊猫,因此一直没有扔掉。

可它只是一个空盒子啊。

他扭开里面的这个小盒子,发现小盒子的里面还有一个更小的盒子,就像一种叫“套娃”的玩具……

他一层层地打开。

扭开十几个盒子,还不见那枚戒指。

他越来越感到害怕了。

他不知道最后他会看见什么。

终于,他打开了最后一个最小的盒子。

里面装的似乎并不是什么戒指,而是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好像还在缓缓地动。

这是什么啊?

他把眼珠凑上近前,仔细看。

突然,他看清了那个东西,吓得尖叫了一声,“哐啷”一声就把那个最小的盒子扔到了地上。

那是一只眼珠子!

他叫了一声后,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朱环被他弄醒了,正在床上朝他看着。

她只睁开了一只眼睛。

那只眼珠子闪着亮晶晶的光,缓缓地转动着……

李庸猛地从梦中醒过来。

他听见朱环大声叫着他:“你怎么了?你叫什么呀?”

李庸用被子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说:“没什么……我做梦了。”

“什么梦?”

粗心大意的朱环第一次变得细心起来。

“好了,睡吧。”

李庸不想再回忆梦里的情节。

“你到底梦见什么了?”

李庸看了看梳妆台上那个茶叶盒,说:“我梦见了那个茶叶盒。”“然后呢?”

“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一只眼珠子。”

朱环的手一下抠住了他的肩。

“你怎么了?”

“我……”

“你到底怎么了?”

“我……我说出来,你可别害怕啊。”

“你说吧。”

“我刚才也做梦了……”

“你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你爬起来,鬼鬼祟祟地走向了那个茶叶盒。你打开它之后,还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伸手抠出自己的一只眼珠子,放了进去……”

这个梦在李庸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它成了一种暗示。

从那以后,每次李庸睡不着,看那个茶叶盒,都觉得那里面好像有一只眼珠在看他。

那只眼珠永远不睡觉。

又一天晚上,他半夜里又梦见了那只眼珠,一下醒了。

朱环在睡着,发出轻微的鼾声。

房子里静极了,月亮半明半暗。

他还是不放心地朝那个茶叶盒看了看。

他倒吸一口冷气——他竟然又看见了那个眼珠。

那个眼珠已经爬出了盒子,正在盒子后闪动着。

他眯起眼,看清那眼珠的后面是一堆毛烘烘的身子。

他的心放下来。那是他家里养的猫。

猫躲在茶叶盒后面,挡住了一只眼珠,正在朝他看。

可是,他接着就感到不对头了。

这只猫深更半夜不睡觉,看他­干­什么?

他在黑暗中紧紧盯着它……

终于,他抵不住稠黏的睡意勾引,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这天早上,李庸下了班,回到家。

朱环上班去了。

他本应该补觉,可是,他怎么都睡不着。

他走到梳妆台前,不太麻利地打开了那个茶叶盒。

里面空荡荡的,朱环的那枚戒指孤单地躺在里面。

他把它拿出来,第一次认真地端详它。

它就是一枚普通的戒指,不怎么漂亮,而且好像是镀金的。那已经暗淡的老黄|­色­和玉的老绿­色­搭配在一起,显得有点古怪。

李庸把它扔进盒子里,盖上盖,放在梳妆台上,钻进被窝睡了。

那天晚上,朱环下班回到家,忙忙活活地做饭。

李庸在看电视。

电视上正在演一个磨磨叽叽的古装片。

过了一会儿,朱环扎着围裙走到他的身旁,站住了。

“吃饭了?”

李庸的眼睛没有离开电视,问了一句。

她没有说话。

李庸感到有点不对劲,抬头看了看她。

她不会表演,李庸一下就看出她的愤怒来。

“怎么了?”

“你是不是动我的戒指了?”她气冲冲地问。

“我……没有啊。”

李庸的心中升起一股黑暗。

他想不通,朱环怎么能知道他动过她的戒指?

“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你不要动它!”

“我真没有动。”

李庸在这种小事上很少对朱环撒谎,但是他已经否认了,只好硬着头皮坚持。

朱环用围裙擦擦手,白了他一眼,终于说:“吃饭。”

那顿晚饭,两个人吃得很沉闷。

天黑后,李庸在上班去的路上,一直在想,朱环怎么会知道他动过她的戒指?

也许,那茶叶盒的摆放有记号,比如熊猫和竹子的图案朝外;也许,那戒指在盒子里的位置有记号……

可是,她为什么对这枚戒指如此敏感?为什么别人一下都不能碰?难道,仅仅是因为她太喜欢它了?他和朱环之间本来是透明的,可是现在却挡上了一层­阴­影。

在这个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应该是两个人的共同财产,李庸却感到这枚戒指例外。

它属于朱环的私人物品。

甚至,它也不属于朱环,而属于一只看不见身子和脸的手。

这只手从黑暗深处直僵僵地伸向他的家,越来越近……

马尾巴

这天夜里,李庸拿着手电筒在各个粮囤间巡视。

天很冷,他披着一件羊皮大衣。

他负责的是北区的粮食。南区归另一个更夫管。

一个个圆形的粮囤就像一个个巨大的茶叶盒,每一个粮囤的后面都好像躲藏着一只巨大的眼珠。

他忽然想起了朱环说过的话——你不要动这枚戒指,否则你会倒霉的。

今天,他动了它……

他竟然心虚起来。

他裹了裹羊皮大衣,给自己壮胆:能有什么事呢?

突然,有一个毛烘烘的东西从粮囤后冲出来,差点撞到他的身上,猛一拐,从他旁边冲了过去,他的手背碰到了那东西光滑的毛。

他抖了一下。

回过头,他用手电筒照了照,那个毛烘烘的东西已经不见了。一个个粮囤静静地戳着,像一个个胖子,戴着尖顶草帽,遮住了眼珠。

只要一个人围着粮囤不停地转,那么另一个人就很难看到他。何况这里的粮囤无数。

李庸的胆子挺大,这跟他的职业有关。他朝前追了追,终未看到那个东西的踪影。他放慢了脚步,不再找。

他又联想到了戒指。

实际上,他之所以害怕这个毛烘烘的东西,是因为他在潜意识里已经把这个东西和朱环的那枚戒指挂了钩。

回到值班室还有一段路,中间隔着一个个粮囤,以及一个个雪堆。李庸从一个粮囤上拔出一根抽样的铁扦子,紧紧抓在手中。

手电筒的光圈太小了,李庸一会儿照照前面,一会儿照照后面。

天气寒冷,撒尿成冰。光溜溜的地面被冻得十分坚硬。

他的脚步声很响: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他的手背仍然存留着毛瑟瑟的感觉。

他希望那个东西再次出现。不管什么东西,你之所以害怕,是因为你总是无法看清它,或者是突然看得太清。

比如死亡的长相。

现在,李庸希望看清它。哪怕它是一只长得像老鼠的狐狸,或是一只长得像狐狸的老鼠;哪怕它长着三只眼睛,或者没有眼睛……

突然,那个东西又出现了!

这一次,李庸看见了它的尾巴。那不像是狐狸的尾巴,更不像老鼠的尾巴,而是有点像马尾,或者说……像女人的头发。

那尾巴(或者说那头发)一转眼就消失在粮囤的背后。

李庸追过去,什么都没有。

它和李庸捉起了迷藏。

这个沉默的更夫有些恼怒了。

他握紧铁扦子,在那些粮囤中间奔跑起来,想找到那个东西,一扦子穿透它的心脏。

他的动作迟缓,跑起来像一只笨鹅。跑着跑着,他踩着了一个雪堆,摔了一个跟头,手电筒飞了出去,灭了。

四周漆黑一片。

他气喘吁吁地爬起来,在地上乱摸了一气,终于没有找到他的“太阳”。

他决定放弃了。

他在黑暗中,一步步朝值班室摸去。

值班室在不远处,很低矮,被粮囤包围着,像一个坟墓。

一路上,他没有受到任何阻挡。

他进了值班室的门,立即伸手在墙壁上找电灯开关。

竟然停电了。

他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朝床上摸去。此时,他最担心的是在床上摸到那个毛烘烘的东西。谢天谢地,床上什么都没有。

他躺下来,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窗外蹑手蹑脚地走过。

不是动物,好像是人的脚步声。

从那声音的节奏、轻重和谨慎里,他能感觉到那绝对是被人控制的两只脚。

李庸爬起来,站在窗前听了一会儿。

终于,他聚集全身的胆量,突然大喊了一声:“谁?”

那脚步声一下就没了。

现在,李庸没有勇气再走出去了。

他静静等了一会儿,刚要回到床上,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一个声音,不男不女,很怪异:“你出来,给我梳梳头……”

李庸的腿一下就软了。

夜黑得像海底。

夜半歌声

一个月前,李庸在南区打更。

那时北区的更夫叫麻三利。

麻三利过去没有正当职业,一直在街上给人算卦。他表哥是粮库书记,后来他就被弄来打更了。

南区临近热闹的街道,而北区连接郊区的田地。于是,两个人就调换了。

李庸没有一句怨言。

前不久,麻三利支支吾吾地告诉李庸,他在北区值班室打更时,半夜曾经听见窗外有人唱歌。

“唱什么歌?”李庸惊骇地问。

麻三利说,是一首解放前的老歌:“哎呀我的天呀呀,破鞋露脚尖。没人帮我补呀呀,想娶花媳­妇­。来了老媒娘呀呀,媒娘坏心肠。成心把我害呀呀,媳­妇­尿裤裆……”

那歌声忽远忽近,似乎穿越了时空,一会儿飘回半个世纪以前,一会儿又飘到半个世纪以后,十分崛恕

李庸说:“你不是会算卦吗?掐算一下不就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吗?”

麻三利说:“唉,我那是糊弄人的把戏。”

后来,麻三利还向表哥汇报了这件事,被骂了一顿。

书记说:“瞎胡闹!那一定是有人装神弄鬼,想偷粮。夜里要经常出去转一转!”

有一天,麻三利上班的时候,悄悄带来了一个­阴­阳先生。

他请那个­阴­阳先生给驱驱邪气。

­阴­阳先生一走进北区值班室就说:“这房子进来了一个冤鬼。”

麻三利问:“什么来头?”

­阴­阳先生走着梅花步,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很负责地说:“我此时只能看出他是一个死在枪弹下的冤鬼,其它还看不出来。”

他转了很长时间才停下来,闭目掐算了一阵子,对麻三利说:“找到答案了。”

“怎么回事?”

他告诉麻三利,这里过去是一座老房子,房主是一个老太太,当年她的男人被抓去当兵,结果死在了战场上。

这个女人一直守寡,守了四十年。

前些年,在一个夕阳红的时辰,这个老女人终于跟一个说书的老男人走了,他们渡过甲零河,到濒县搭伴过日子去了。

她嫁走后不久,这一片地皮被公家买下来,建了粮库。老房子被夷为平地,建起了粮库值班室……

­阴­阳先生说:“这缕­阴­魂早就回来了,几十年郁积不散,已经顽固,无法驱走。”

“那怎么办啊?”麻三利问。

“你别急,我去请教我师父,明天再来。”

次日,­阴­阳先生果然又来了。

他捏了一个惟妙惟肖的面人,摆在这个值班室房顶,一只手伸出去,指着濒县的方向。

从那以后,麻三利果然再没有听见有人唱歌。

­阴­阳先生说:“冤有头债有主,我用面人给它指路,让它跨过甲零河,去濒县找那个老太太了。”

“那老太太最后怎么样了?”李庸问。

“我听说,她不久就疯癫了,上吊了……”麻三利说。

李庸躲在床上,越想越怕。

那个­阴­阳先生描述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一个新兵,穿着黑­色­粗布军服,扛着一杆长长的步枪,裹挟在一个乱糟糟的队伍中,深一脚浅一脚朝前走。

他归属步兵十八团。现在,他们奉命跨过­嫩­江,寻找抗联三支队,要把大名鼎鼎的李朝贵消灭。

荒山野岭,白雪皑皑。

没有人知道李朝贵在哪里,连长说朝前走就朝前走。

他们正在漆黑的雪野里前行,突然发现远处出现了一支队伍,只听黑暗中有人喊了声打,就“噼里啪啦”打起来了。

没想到,很快他们的背后又出现了一支队伍,前后当然都是李朝贵。这个新兵吓得大脑一片空白,扔了枪,双手抱着脑袋,蹲在一棵大树下,抖成一团。

没想到,一颗手榴弹正好落在他身旁,“轰隆”一声,他就上了天。

他的身子先掉下来,然后是大腿,胳膊,半个脑袋……

他的脸还完整,只是后脑勺被炸没了。

他零碎的尸身上裹着破碎的棉絮,浸着鲜血。

战斗结束了,黑糊糊的荒野上,除了枯树、冷雪就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他们都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只受惊的田鼠从洞里探出脑袋来,四下看了看,又缩了回去……

一截树枝“啪嗒”一声掉下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属于这个新兵的那条断臂上,有一根手指试探着动了动……

接着,他的半个脑袋,他的胳膊,他的大腿也开始慢慢地移动……

终于,这些尸块凑在了一处,重新组成了人的样子。

他艰难地站起来之后,基本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脸­色­白惨惨的,眼神直勾勾的。还有,他全身上下血淋淋,黑­色­粗布军服被炸得到处是窟窿眼。

他捡起一顶棉帽扣在脑袋上就走了。走出了一段路,突然感到身上缺一点什么东西,就停了下来。

原来,他发觉他的生植器被炸飞了,没有组装,于是,他又木木地返回来,在雪地上的尸体之间仔细地寻找……

天­色­太暗了,他终于没有找到。

他丧失了耐心,拾起一把军刺刀,割开一个尸体的裤子,麻利地割下那个人软塌塌的生植器,安在了自己的两腿间。

他试着走了几步,似乎很满意。

于是,他摇摇晃晃地朝家乡方向走去了……

这是伪康德十一年冬天的事儿,这个新兵刚刚被抓来当兵才几十天。实际上,次年八月日本鬼子就投了降,步兵十八团的国兵在金水车站向苏联红军交了枪械,全体解散……

新兵要在天亮之前渡过江去。

江那边,是他的家乡,有他心爱的女人。两个人成亲才半个月,他就被抓来当兵了。

士兵回到了那座熟悉的房子里,回到了他媳­妇­的身旁。

有了女人,有了炊烟,生活变得美好起来。

他一直跟在媳­妇­的身后,看着她一个人做饭,洗衣,发呆,睡觉……

他一直不曾摘下那顶棉帽。

他一直在背后对媳­妇­笑着,脸很白地笑着。

有几次,媳­妇­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身,和他对视一阵子,又慢慢地转过身去了。

还有一次,媳­妇­在梦里猛地回过身,一下就看见了他,他正朝她僵硬地笑着,她惊叫一声,一下就醒了,手忙脚乱地点上了油灯,回过身来惊惶地寻找他……

她没有找到他。

她长舒一口气,灭了灯,又躺下了……

新兵像影子一样跟随了媳­妇­五十多年。

有时候,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打过仗,忘记了自己已经死了。

他常常有一种错觉,认为他和媳­妇­还是夫妻,他和她正一起过着平静的生活。

媳­妇­的脸一天天地衰老了。

新兵偶尔站在镜子前,看见自己依然青春的脸,会蓦然一惊——他的相貌还停留在被炸死前的样子。

这提示了他的­性­质。

终于有一天,接近衰老的媳­妇­跟一个陌生的男人走了。

新兵一下就变得孤零零了。

他手足无措地傻站着,迷失了方向。

他脸上那挂了五十多年的笑终于一点点消退了。

他的脸一点点变得­阴­森。

他身上惨白的肌­肉­一点点变得焦黑、枯槁,终于从身上一块块掉落下去……最后,他仅仅剩下了一具黑糊糊的尸骨。

接着,他的家也被铲平了,建起了值班室,一个陌生的打更人住了进来……

李庸不知道在窗外叫他梳头的人是那个老太太,还是那个死在战场上的人。

他似乎听见那久远的歌声又在窗外隐隐响起来:

“哎呀我的天呀呀,破鞋露脚尖。没人帮我补呀呀,想娶花媳­妇­。来了老媒娘呀呀,媒娘坏心肠。成心把我害呀呀,媳­妇­尿裤裆……”

黄太

李庸一宿都在胡思乱想。

天亮之后,他走出门,看了一眼红彤彤的太阳,使劲吸了一口寒冷、新鲜的空气,感到骨骼“喀吧喀吧”地健壮起来。

他怀疑昨夜是哪个人在装神弄鬼,吓他。

为什么要吓他呢?当然不是吃饱了撑的。

一定是想偷粮。

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惭愧。

他是一个更夫。猫不能怕鼠,哪怕鼠长得比猫还大。

他赶忙查看粮囤。

所有的粮囤都完好无损。

他提起的心落下来。

这个猜疑被排除之后,他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也许真是那个冤魂又回来了……

回家的时候,李庸的步履显得有点沉重。

他走的是一条偏僻街道。他发觉,路上寥寥的几个人都是女人,而且都是背影。

奇怪的是——这几个女人都梳着马尾巴。

大清早天更冷,她们都扎着厚厚的头巾,一条条的马尾巴从头巾下垂下来。

她们都在急匆匆地赶路。

李庸忽然感到这几个人都有点诡异。他想追上其中一个“马尾巴”,看一看她的脸。正左右张望时,又有一个“马尾巴”出现了,她没有扎围巾。她似乎想躲开李庸,迅速折进了一条胡同。

李庸快步朝她追过去。

那条胡同其实不是什么胡同,只是两个单位大墙中间的空档,沟通着两条街道,最多可以通过两个人。

李庸动作不敏捷,他摇摇摆摆地跑起来,粗笨的脚板踏得窄仄的胡同都动起来:噔!噔!噔!噔!……

终于,李庸接近了她。

一般说来,在这样一条偏僻的胡同里,一个女人听到身后有人追上来,一定会紧张地回头看。

可是,这个“马尾巴”却一直没有回头,只是低头朝前走。

李庸从她身旁挤过去,回头看了一眼。

他呆住了。

是个男人。

李庸认识他。

他叫黄太,是李庸的邻居。李庸当然认识他。

黄太好像跟朱环同岁。他一直没找到老婆,和瘫痪的老母亲在一起生活。

这个人没有职业,嗜赌。他昼伏夜出,邻居们很少见到他。偶尔,他和邻居迎面碰上,就谦卑地笑笑,然后,快步走过去。

石头胡同的人都有点瞧不起他,因为他不务正业。

不过,他还算是个孝子,一直服侍着老母亲。

他的头发留了很长,平时总是在脑袋后一扎。

留这种头的好像有两种人,一是画家,一是流氓。在李庸看来,这两种人都不是正经人。

黄太停下脚,不自然地朝李庸笑了笑:“是李哥啊。”

李庸憋不住一下笑出来。

“你笑什么?”

“我把你当成女的了。”

黄太的眼睛迅速转了转,在想什么。

李庸马上感到这句话会引起黄太的猜疑。在这样一条偏僻的胡同里,你追一个女人­干­什么?但是,他一时又没有想出合适的注解。

“你有事吗,李哥?”

“没有。你去哪儿呀?”

“我去买早点。”

黄太的眼睛充满了血丝,一看就是熬夜了。而且,他的头发一绺绺黏在一起,那是因为出过很多汗。

李庸知道,这家伙肯定是赌了一宿。他家离这里至少有四条街道,他不可能跑到这里来买早点。

“那你去吧。我回家睡觉去。”

“好,再见。”

“再见。”

两个人的对话有点尴尬。

黄太和邻居们总是保持着距离,总是很客气,从不开玩笑。其实,邻居们也都和他保持着距离。大家都在安分守己地过日子,谁都不想惹麻烦。

大家的心里似乎都清楚,别看黄太很老实的样子,其实他是一个很深邃很鬼祟的人。

他戴着面具。

谁都不知道他摘掉面具之后是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他夜里出了家门除了赌博还­干­些什么。

到目前为止,黄太还没有祸害过哪个邻居。他的态度似乎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但是,谁都知道,兔子饿极了的话,说不准连窝里的草都吃呢。

离开黄太之后,李庸很后悔追上了他。

他从那条胡同钻出来,回到了街道上。

太阳冉冉升高。那几个梳马尾巴的女人倏地都不见了。街道上的行人多起来,都是上班族。

李庸迷惑地想:那几个“马尾巴”去哪里了呢?

这种迷惑是没有道理的。如果那几个“马尾巴”一直在原地急匆匆地赶路,那才叫恐怖。

李庸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象:

另外那几个“马尾巴”也许都不是女人,都长着黄太的脸!

正在胡思乱想,李庸突然听见一声尖厉的刹车声。

李庸猛地站住脚,一辆卡车奇巧地停在了他身旁。

之所以说奇巧,是因为这辆车刚刚碰到了他的袖管,甚至没有碰到他的胳膊。

但是,他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奇怪的是,大白天,这辆车却开着灯。

司机是个男的,他探出脑袋,骂了一句:“你是不是找死啊!”

李庸急忙朝前走了几步,让开了路。

卡车灭了火。它“轰隆隆”地发动了半天才吃力地起步了。

李庸抬头朝卡车的尾巴看去,它的车号是:京K66848.

李庸在路边怔忡了半天。

他忽然觉得有一种神秘力量在支配着这辆外地卡车。

不翼而飞

二○○一年一月三日这一天,朱环家出了一件大事——朱环的戒指被人偷了。

这是接下来一系列恐怖事件的一个小小序幕。

朱环下班回来,好像有什么预感,径直走向了那个茶叶盒。

当时,李庸还在蒙着被子大睡,朱环进门,他并不知道。

朱环站在梳妆台前,紧紧盯着那个茶叶盒,过了半天才把它抓在手中,扭开。

里面空空如也。

她把它重重地放在梳妆台上,返身走到床前,用力把李庸推醒。

“你­干­什么呀?”

“我的戒指呢?”

“戒指?我不知道哇。”

朱环就不再问他,手忙脚乱地到处翻找。

“你是不是戴到医院去了?”

“我什么时候上班戴过它?”

朱环把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都划拉到了地上,还是没有找到。

一股无名火陡然冲上了她的脑门。

“你一个大活人在家,怎么连一个戒指都看不住?”

“你再想想……”

“想什么?丢了!”

“真是见了鬼了。”

李庸一边嘀咕一边爬起来,帮她一起找。

其实,李庸很希望这枚戒指在家里消失。自从有了这枚戒指,他总是遇到不吉利的事。

比如那个毛烘烘的东西。

比如那个半夜让他给梳头的人。

比如那天清早大街上出现的几个“马尾巴”。

还有那辆差点要他命的大卡车……

可是,看到朱环如此沮丧,他又希望找到这枚戒指,让她高兴起来。

沙发下,柜子空,地板缝,电视后……最终没见到它的影子。

一枚戒指,它怎么可能不翼而飞呢?

李庸更感到这件事情不对头了。

朱环脸­色­­阴­沉地坐在床上,越想越生气,趴在被子上哭起来。

李庸走到她身旁,小声劝道:“别哭了,没用。”

朱环一下坐起来,盯着李庸说:“你是不是把它扔了?”

“好好的一个东西,我扔它­干­什么呢?”

“你认为它来路不明,一直耿耿于怀,当我不知道?”

“我就是真想扔它也得和你商量啊。”

“要不然就是你把它送人了!”

“我怎么能把你的东西送人呢?”

“家里只有一个人,不是你­干­的是谁­干­的?”

李庸有点生气了,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朱环转过身去,给了李庸一个脊梁骨。

李庸摇了摇她的肩,缓和了语气,说:“朱环,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枚戒指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环立即转过身来,说道:“哎,李庸,你为什么对这枚戒指总这么敏感呢?”

“不是我敏感,是你敏感。”

“你不要打听这件事了,对你没好处。”

“可是,我想不通……”

“它都丢了,你还有什么想不通?”

“肯定不是你祖母给你的。”

“你怀疑我?”

“那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那好,我告诉你,是一个相好送给我的。”说完,她把头转向别处。

李庸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就不再追问。

他转头看了看门窗,说:“会不会是有人进来过?”

朱环冷笑了一下,说:“大白天,谁那么大胆?”

“不一定。”

“那就是哪个邻居­干­的。”

“你别乱猜。”

朱环突然咬牙切齿地说:“不行!我跟他没完!”

“跟谁?”

“偷我戒指的人!”

“还说不准是怎么回事呢。”

朱环不理李庸,站起来,几步跨到院子里,破口大骂起来。

太阳温柔地向西坠落,染红了天边的几朵云彩。

左邻右舍都下班了,家家的烟囱都升起了炊烟。

“你个王八蛋不要脸,三只手伸到我家来了!不怕烂掉手指头?我知道你是谁!你赶快把东西送回来,别等我到你家翻出来,那时候你就现眼了……”

朱环的叫骂声很快把邻居们惊动了。

大家从屋里陆续走出来,站在她家院门口看热闹。

人越来越多。

一些孩子­干­脆爬到她家院墙上。

朱环双手叉腰,越骂心里越气,越骂嗓门越大。

她的叫骂是前后矛盾的。

前面她说她知道是谁偷的,后来又说:“你以为我抓不到你,你就没事了?老天爷长着眼呢!你一出门就让你垫车轮子……”

开始的时候,大家没听出来她到底丢了什么,过了好半天,终于知道她的戒指丢了。

没有人走上前劝慰。

只有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院子中间,高声叫骂。

李庸低头走上前,拉她。

“快进屋去,丢不丢人啊!”

朱环一把把李庸推了个趔趄:“我又没偷东西,我丢什么人?”

李庸四下看了看,说:“你能把戒指骂回来吗?”

朱环陡然住口了。

她朝着围观的人扫视了一圈,突然说:“王八蛋,你听好了,今天晚上,我煮猫!”

说完,她转身进了屋。

我就是深城人。

我老家那一带有个风俗,哪家丢了东西,实在找不回来,最恶毒的办法就是煮猫。

什么是煮猫呢?

很简单,就是把活猫扔进沸腾的锅里煮了。

据说,偷了东西的人就会像那只猫一样难受。于是,露了馅。最后,只好把偷来的东西物归原主。

煮猫,毕竟太残忍了,我在老家长到十八岁,听过几个丢东西的女人扬言要煮猫,但是也仅仅是说说而已,不过是想吓一吓偷东西的人,能悄悄把赃物送回来。我没见过哪一家真把猫煮了。

可是,朱环却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这天晚上,她真的烧了一大锅热水。

她要煮猫了。

有的小孩悄悄地溜到朱环家门外,从门缝看到了那热气腾腾的杀气,还有沸水翻滚的声响。

他们惊惶地跑回家,分别向父母报告了这个消息。

邻居们都安静下来。

大人把小孩子都关在了家里,不许他们再出去。

正在吃饭的停止了咀嚼,正在做饭的灭了锅灶。大家都打开窗子,竖起耳朵听动静。

空气突然凝重起来,每个人都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怖。

怕什么?

我小时候,听说有人要煮猫也很恐惧。

我曾经仔细分析过我怕什么:

第一,我怕一只活蹦乱跳的猫被扔进沸水里。

那种痛苦是无法想象的。

第二,我怕真的有人像那只猫一样惨叫起来,在地上打滚。

他的感受先不说,只要有人中了这种诅咒,就说明这个世界突然有了另一层深意。也就是说,冥冥中有个东西在­操­纵这一切。而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这个东西就已经在半空中悬挂。可是,我们对它一无所知,我们正在它晃晃悠悠的脚丫子下踢毽子。

第三,我怕出现什么偏差,那个诅咒突然落在我的头上……

时间缓慢地朝前走着,如履薄冰,生怕一下撞到那一时刻上。

煮猫

朱环注意到,她在自家院子里叫骂的时候,邻居们大都出来看热闹了。

说明这些人心里没鬼。

只有一个人没出来。

这个人是黄太。

朱环一直觉得最可疑的人就是他。

黄太住在朱环家东面,和她家只隔一道齐胸高的院墙。

他对朱环和李庸的情况太了解了。朱环什么时间上班,什么时间下班。李庸几点钟回家补觉……

李庸看着朱环恶狠狠地烧水,知道事情已经无法劝阻。他也有点害怕了,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谁都猜得出,偷戒指的人肯定就是东邻西舍中的一个。他知道朱环家最值钱的就是这枚戒指,知道它放在哪里。趁朱环去上班,李庸在睡觉,他假装来串门,见李庸没有醒,就下了手……

陌生人不敢大白天冒昧闯进来。

现在,这个人就躲在石头胡同的某间屋子里,忐忑不安地等待。一会儿,煮猫的时候,这个人就会撕心裂肺,原形毕露……

李庸希望这个迷信说法应验,又害怕这个迷信说法应验。

另外,他也害怕看见那只猫被扔进翻滚的热水中。

那是个生灵啊。

朱环终于走向了家里的那只黑猫。

她的神态有点歇斯底里,好像这只猫就是小偷一样。

李庸看着她,突然感到这个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快五年的女人有点陌生。

那只猫懒洋洋地蜷在床上,乖顺地看着朱环。它以为女主人又过来抚摩它了。

朱环一下就把它抓起来,可能用力太大,猫尖叫了一声。

朱环用胳膊紧紧夹着猫,走向了锅。

锅里的水上下翻滚,还“吱吱啦啦”地响着。

也许是那扑面的热气引起了猫的警觉,它一下就变得惊恐起来,一边“喵喵”地叫,一边抓挠女主人的胳膊,想跳下地。

这时候,天已经有点黑了。

相邻的几户人家没有一点声音,李庸知道,他们都在屏息聆听。李庸也没有真正经历过这种事,他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惨烈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朱环死死抓住猫,猛地把它扔进那口锅中……

李庸狠狠闭上了眼。

他听到一声小孩似的嚎叫。

他像被雷劈了一样,猛烈地抖了一下。

接着,有一个东西从他的脚面上闪电般地­射­了过去。

朱环把猫扔进锅里之后,转身拿锅盖,想把猫盖住,可是,猫在热水中翻滚了一下,竟然猛地弹出来,惨叫着冲出房门……

外面突然乱起来。

朱环跑出去,李庸也紧跟着跑了出去。

他们看见邻居们都朝蒋柒家跑。

这时候,他们注意到蒋柒家传出了悲惨的嚎叫声。

两个人都傻了。

蒋柒家住在朱环家西面,中间同样隔一道齐胸高的院墙。

她丈夫是个军官,排长,两个人常年两地分居。

蒋柒原来在一家洗涤用品厂上班,后来下岗了。她就在街上开了个发廊,门面很小,赚不了多少钱。

她有一个孩子,已经上幼儿园大班。因为她经常在发廊忙活,那孩子由她母亲带着。

蒋柒是一个很自尊的人,而且极其聪明,邻居们对她的印象都很好。

平时,她跟朱环算是密友。她老公不在家,李庸打更的时候,朱环经常去她家睡,两个人做个伴,说些女人间的知心话。

她怎么可能偷朱环的戒指呢?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朱环和李庸一前一后跑进了蒋柒的家。

蒋柒正在床上嚎叫。

她好像正在承受一种巨大的­肉­体折磨,双手用力地揪扯着头发,头发一绺绺地被拽下来。衣服也撕烂了,露出雪白的肌肤,上面有一道道的血印。

她的脚用力乱蹬乱踹,撞在铁暖气冰冷的棱角上,好像不知道疼。

她的眼睛瞪得像灯笼,很吓人,里面充满了血丝……

蒋柒的表现太恐怖了,现场所有的人都不敢走上前。

大家都不言语,紧张地互相看着,此情此景让他们感到十分恐惧。

朱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庸看了看朱环。

他从她的眼神里感觉到,她的心似乎一下软下来。

是啊,不就是一枚戒指吗?

都是女人,都喜欢它,为什么非要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煮成这个样子呢?

朱环几步就跨上前,紧紧抱住了蒋柒。

“蒋柒,你哪儿难受?”

蒋柒眼睁睁地盯着她,还在叫,她的声音已经嘶哑,像书法的飞白,甚至断断续续。

朱环把脑袋靠在她的脸上,眼睛湿润了。

过了好半天,蒋柒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她绷紧的身子一点点松懈下来,没有一点支撑力,她软塌塌地躺在朱环的怀里,无神的双眼慢慢闭上了。

朱环一边流泪一边说:“都怪我……”

李庸小声说:“你给她煲碗汤吧。”

蒋柒皱着眉,吃力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她是对朱环的话表示不同意,还是阻止李庸的提议。

朱环用手轻轻抚弄着蒋柒的额头。

过了一阵子,蒋柒吃力地挪了挪身子,想躺下来。

朱环轻轻把她的头放在枕头上。

“好点了吗?”朱环问。

蒋柒没有睁眼,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朱环抬头对房子里的人说:“大家都回去吧,没事了。”

大家就懂事地陆续走出去。

房子里静下来。

蒋柒吃力地动了动,睁开眼,弱弱地看了朱环一眼,说:“谢谢你……”

朱环说:“你说哪去了。用不用去医院?”

“不用……你们回去休息吧,我一个人躺一会儿就好了。”

说完,她又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朱环对李庸使了个眼­色­,轻轻起身退出去。

这天晚上,李庸失眠了。

“朱环,你睡了吗?”

“没有。”

“蒋柒怎么……”

“别说,我害怕。”

李庸就不说了。可是,他眼前总是闪现蒋柒在沸水中翻滚的情景……

她的头发都散开了,蒙住了狰狞的面孔……

过了好半天,李庸渐渐迷糊了……

蒋柒突然沉进了沸水中,不见了踪影……

那水在“哗哗哗”地翻滚……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水中突然升出了一颗人头,是蒋柒。

她的脸变成了煮熟的猪皮­色­,两只眼珠像死鱼一样……

她的头发上冒着热气,滴着水……

她说:“你给我梳梳头……”

否认

第二天晚上,朱环一下班,蒋柒就来到了她家。

李庸也在家。

“是蒋柒啊,来来来,进来坐。”朱环变得十分客气。

蒋柒就在沙发上坐了。

她的脸­色­很难看,一看就是大病初愈。

“李庸,快给蒋柒倒水啊。”

“别,别麻烦了。”

李庸还是倒了一杯纯净水,放在了她面前。

李庸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

夫妻俩的心里都明白蒋柒来­干­什么,她当然是来送戒指的。

蒋柒把杯子捧在手中,转过来转过去,似乎很难开口。

李庸知趣地走进了卧室。

朱环坐在蒋柒身旁,一会儿拉拉衣角,一会儿撩撩刘海,也显得有些不自然。

终于,蒋柒开口了:“朱环,你别误会,其实,我没有偷你的戒指……”

朱环愣愣地看着她。

“昨天,我听说你要煮猫,不知为什么,心里很恐惧。那只猫叫起来的时候,我突然就犯了病……”

朱环说:“蒋柒,那戒指我不要了。我不会怪你,你什么都不要说了。”

“咱们老邻旧居这么多年,你要相信我,我不可能偷你的戒指。不信你就去报案。”

朱环突然有些恼怒:“你的意思是,你不但没有偷我的戒指,我还把你吓出病来了,是吗?你是不是来找我讨医药费呀?”

“你别生气。我呀,近几年得了一种病,叫什么神经­性­偏头疼,一紧张就犯病,可能……”

朱环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还有事吗?”

“我……”

“没事你就回去吧。”

朱环下了逐客令。

蒋柒尴尬地站起来,想了想说:“朱环,你现在太激动,过几天我们再聊。”说完,匆匆走了出去。

李庸听见了这些话。

蒋柒离开后,他走出来。

朱环很生气,一挥手把蒋柒喝过水的杯子打翻在地。

李庸小声说:“你这是­干­什么呀?”

朱环气呼呼地说:“我真不该让那只猫跑掉!”

李庸说:“有可能不是蒋柒偷的,她不是那种人。而且,你不在家的时候,她很少到咱家来串门。”

“那你说昨天是怎么回事?”

李庸回避了这个问题,说:“你说,能不能是咱家的猫把戒指叼出去了?”

朱环想了想说:“即使猫能打开茶叶盖,也不可能再把它盖上啊。”

这句话让李庸打了个冷战。

他想起了那天夜里的一幕——那只猫躲在茶叶盒的后面,一只眼珠荧荧地闪着光,朝他看着……

李庸在大睡。

猫在他的脑袋前无声地走过来走过去,聆听着他舒畅的鼾声。终于,它确定李庸睡着了,它蹑手蹑脚地走到茶叶盒前,把它抱在怀里,用爪子麻利地扭开盒盖,倒出戒指,又麻利地把茶叶盒盖好,接着,它叼起那枚戒指跑出门去,不知道把戒指送到了哪里……

它把戒指送给了那只看不见脸和身子的手?

“哎,咱家那只猫呢?”他冷不丁问。

真正的小偷

朱环煮猫的时候,最害怕的人是黄太。

他本来想把那枚戒指偷偷送回去,可是,朱环发觉戒指丢了,就扬言要煮猫,天还没有黑,她就开始行动了……

黄太根本没有退还戒指的时机。

这期间,谁敢接近朱环家呢?

谁接近谁就是不打自招。

他只有闭上眼等待,如坐针毡。

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无意中看了他一眼,问:“太子,你怎么了?”

“我有点不舒服……”他搪塞道。

母亲就不问了,继续看电视。

她是个纺织工,退休之后不久,就得了腿病,瘫痪在床十几年了,娘俩一直相依为命。

这也是黄太一直找不到女人的一个重要原因。

母亲足不出户,耳朵还有点背,她对朱环家发生的事情一点都不知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黄太的耳朵一直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突然,他听见很多人在跑动,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把耳朵贴到窗子上,听出是蒋柒家出事了。

这一次,他走了出去。

原来,朱环已经煮了猫,而他竟然安然无恙,倒是蒋柒像是被人剥了皮!

这是怎么回事啊?

难道蒋柒也偷了朱环家的东西?

难道她碰巧犯了什么病?

黄太急忙退回家,偷偷看了看他塞在抽屉里的那枚戒指,还在。

总之,他逃过了一劫,心慢慢放下来。

他一下就明白了。

什么煮猫,都是吓唬人,什么作用都没有!

如果冥冥之中真有一个惩恶扬善的神秘主宰,它也不是永远明辨是非,这一次,它就搞错了。

它把黑锅背在了另一个无辜的人身上。

“外面怎么了?”母亲竖起耳朵问。

黄太有点得意,对母亲说:“朱环丢了一枚戒指,她煮猫了……”

“谁­干­的?”母亲的脸立即严峻起来。

“蒋柒。”

“蒋柒?她怎么­干­这种事?”

“谁知道!”

“她现在怎么样了?”

“在床上叫呢。”

“我早说过,要堂堂正正做人,这不是应验了吗?”

“又来了。”

老太太果然又来了:“偷人家东西,迟早要得到报应。那东西不属于你,你非把它弄到手,就像羊­肉­贴在狗身上,早晚要生蛆。”

“你住口好不好?”

黄母看了儿子一眼,不再说了。

其实,黄太的孝顺只是个表象,邻居们都不知道,实际上黄母怕儿子。

她一直不知道黄太在外面都­干­些什么,很不放心,经常劝他出去找个正经工作。黄太不耐烦,就骗她,说他在给一家小区当门卫。

黄母并不相信。

但是,她不敢多说,否则,黄太会对她大喊大叫。

她管不了他。

是的,开始的时候,黄太很侥幸。

他以为他没事了。

晚上,母亲睡着后,他经常拿出那枚戒指端详。

他从没有想过要把这枚戒指卖掉。他打算在哪次输得­精­光的时候,用它做抵押,孤注一掷。

可是,很快他就变得不安起来。

这种不安缘于一个梦:

黑夜,他走在一条路上。

这条路很漫长,回头看,不知道它从哪里来;朝前看,也不知道它朝哪里去。

路上没有一个人,两边是幽深的树林,一片漆黑。

风一阵比一阵大。

突然,他看见了那只死里逃生的猫!

它站在路中央,­阴­森森地盯着他。

他打了个冷战,猛地停下了,转身就朝相反的方向跑。

可是,他还没有跑出几步,那只猫突然又出现在路中央,­阴­森森地盯着他。

他跳下那条路,想躲进树林中。

树林很茂密,他艰难地穿行其中,偶尔一抬头,魂都要吓飞了——树叶中闪烁着绿幽幽的光,那是密麻麻的眼睛,好像是猫头鹰,没有嘴。

猫和猫头鹰的脑袋似乎是一模一样的。它们惟一的区别是,猫头鹰好像没有嘴,尖尖的钩鼻子下一片毛烘烘……

血盆大口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没有嘴。

奇怪的是,黄太经常做这个梦。那只­阴­森的猫几乎夜夜都折磨他,他睡得特别累,白天无­精­打采。

有一天,母亲问他:“太子,你最近怎么了?”

“没怎么。”

“那你半夜乱叫啥?”

“你耳朵那么背,怎么听得见我叫?”

“你的声音太大了。”

“我喊什么?”

“好像喊什么猫……”

“你别疑神疑鬼了。”

“肯定是那天朱环煮猫,把你吓着了。”

这天夜里,黄太又做那个怪梦了。

他走在黑糊糊的路上,前后没有尽头。

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就像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最初从哪里来,最终到哪里去。

风很猛烈,从四面八方扑过来。

风只在他的脑袋里刮着,实际上这天夜里一丝风都没有。

深城人都睡得很沉。

那只死里逃生的猫仍然在梦中等着他。

它站在路中央,站在大风中,竟然纹丝不动。

他一步步后退,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个跟头,猛然从梦中惊醒。

他睁开眼,看见朦胧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四周静极了。

过了好半天,他的心还“怦怦怦”乱跳。

房间里好像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

他以为,母亲又听见了他的喊声,拄着拐杖来到了他卧室前,站在门口观察他。

他坐起来,朝门口叫了一声:“妈……”

月光在地板上画了一条区隔线,一半明一半暗,而卧室的门隐藏在黑暗中。

没有人说话。

“妈!”他又叫了一声。

还是没有人说话。

黄太看了看床下,目光接着朝远一点的地方移过去……

他的头发一下就竖起来——他看见了一只猫!

它站在地板上,­阴­森森地盯着他。

借着月光,黄太看得十分清楚,它正是朱环家的那只猫。

它从沸腾的锅里跳出来之后,已经失踪多日。现在,它突然现身了!

它身上的毛被热水烫得一块块脱落,一撮一撮的毛,一块一块的秃,斑驳,丑陋。

它的眼睛肯定瞎了,这双死鱼一样的眼睛定定地盯着黄太。

夜深人静,黄太和这只诡怪的猫对视着。

“猫!”黄太终于尖声喊出来。

那只猫蓦地一抖,转眼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黄太颤巍巍地伸手打开灯,地板上空荡荡,不见猫的影子。

他跳下地,四处搜寻,什么都没有。

不过,他意外地在床下发现了一个洞。这个洞在墙角,像拳头那样大,黑糊糊的。

黄太肯定它不是老鼠洞。

他找了一根铁丝,钻到床底下,探进洞里去。深不见底。

一股冷气穿透黄太的骨髓。难道,这只猫是从这个洞里钻出来的?

他木木地站起来。

这时候,他听见母亲在她的房间里叫道:“太子!”

他答应了一声,快步走过去。

母亲已经披衣坐了起来。

“你起来­干­什么?”

“我又听见你喊了。”

“我做梦了。你快睡吧。”

“我一直就没睡着。”

“……那刚才你有没有看见什么?”

“没有啊。你看见什么了?”

“我也没看见什么。”

这只猫原本很玲珑,很可爱。

它不像别的猫,双眼­阴­险,走路塌着腰,背上四肢凸起,杀气腾腾。

它走路总是弓着身,好像随时要打个长长的哈欠。

平时,它总是蜷在床上,舔舐爪子。

那不是在磨刀霍霍,而是像女孩子在悠闲地修饰指甲。

李庸不爱养这些东西,朱环却喜欢。

她下了班,第一件事是喂鹦鹉,第二件事就是喂猫。

鹦鹉总不叫,猫却总是叫。

它叫起来,声音­嫩­­嫩­的,娇娇的,确实招人疼爱。

开始,朱环一直担心,这只猫不能和鹦鹉好好相处。也许,趁家里没人,它会突然翻脸,把她心爱的鹦鹉吃掉。

后来,她渐渐放心了。

也许,是因为她天天把猫喂得太饱了,它不但不吃鹦鹉,连老鼠都不吃了。

一次,李庸打更时,在粮库端了一个老鼠窝,他拎回一只老鼠崽,摆在猫的面前。

老鼠崽不谙世事,还不知道害怕,“吱吱”乱叫。猫却大骇,后退几步,仓皇而逃。无论怎么解释,这个情景都让人无法容忍。

猫抓老鼠,是一种本能,是一种本职,而它却让老鼠吓跑了。

李庸很恼怒,要把这只无能的猫扔了。

可是,朱环不同意。她看着猫被老鼠崽吓跑的样子,笑得花枝乱颤,更喜欢它了……

就是这样一只柔弱的猫,经过一次煮熬,突然变得异常恐怖。它经常在半夜出现在黄太家里,­阴­森森地盯着黄太。只要黄太一打开灯,它就蓦然消失。

来无声,去无声,它就像一场梦。

黄太越来越恐惧。

天黑后,他几乎不敢睡觉,瞪着一双焦灼的眼,等天亮。

他曾想,把戒指偷偷送回去,也许那样就没事了。可是,他马上意识到,这样做肯定于事无补。这只猫并不是来索取戒指的,戒指跟它没有任何关系。

它不是什么正义的化身,它是一个受害者,因为黄太,它被煮得半死不活。

现在,它来报复。

这一天,黄太来到了朱环家。

朱环上班去了。李庸正就着两盘朝鲜小菜在喝酒。

“黄太,来,喝两杯。”

“不不不,我来随便坐坐。”

黄太很少串门。

无事不登三宝殿,李庸想,他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

果然,黄太开口了:“李哥,听说你家前几天煮猫了?”

李庸似乎不愿意再提起这件事,他说:“那都是朱环瞎胡闹。”

“那只猫……死了吗?”

“跑了。”

“一直没回来?”

“一直没回来。”

黄太觉得,李庸说这话时表情似乎有点不真诚。

他想了想,又问:“这只猫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猫。”

“那它怎么到你家了?”

“上个月,是它自己跑来的。”

黄太愣了一下。

“人家说,来猫去狗,越过越有,我们就把它留下了,可日子还是这么穷。”

“你没找找它?也许,它根本没跑远。”

“找它­干­什么?那本来就是只野猫,跑了更好。”

那只鹦鹉突然“扑棱棱”飞起来,在屋顶盘旋,一片羽毛舒缓地落在李庸的手上。

他抬手抖掉了那片羽毛,说:“朱环爱养这些猫啊鸟的,依我,早都赶出去了。”

那只鹦鹉准确地落在它的秋千上,来回摆荡。

“你最近忙什么呢?”李庸问黄太。

“还闲着。”

黄太一边说双眼一边在李庸家的地板上溜来溜去。

这一带是林区,木头多,深城人的家里几乎都铺地板,不过,不那么­精­致,木板长且宽,一块挨一块地平铺,缝隙很大。

“你看什么?”李庸问。

黄太盯着李庸,冷不丁问:“你家有没有发现过洞口?”

“洞口?我家又不打地道战,怎么会有洞口?”

黄太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我是个大老粗,你有什么事就直说。”

“也没什么事。”

“你没事不会来我家。”

黄太想了想,说:“李哥,这些日子,我经常做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我夜里走在一条路上,那条路很长很长,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两边都是树,很密。还有风,很大的风……”

说到这里,黄太停了停,突然说:“我看见你家那只猫,站在路中央,­阴­森森地盯着我。我转身就朝相反的方向跑,可是,没跑出几步,那只猫突然又出现在我的面前,还在­阴­森森地盯着我。我跳下那条路,想躲进树林中,可是抬头一看——密匝匝的树叶中卧着很多猫!”

“做梦嘛,什么都可能梦见。”

“可是,我觉得这个梦太怪了。”

“有什么怪的?前些天,我还梦见……算了,不说了,说了你更害怕。”

“你也梦见那只猫了?”

“——我梦见你死了。”

黄太愣了一下。

“别怕,梦和现实正好相反,梦见死就是活。只要不做亏心事,越活越健壮。一定是这样的。”

这话让黄太很不舒服。

他摸了摸鼻子,继续说:“有一天夜里,我真的看见了你家那只猫……”

“在哪儿?”

“它就站在我家地板上,­阴­森森地盯着我。”

“那肯定还是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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