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绝不是。后来,我又看见了它几次。”
“难道……它钻到你家去了?”
“可是,每次我一开灯,它就没了影。”
李庸的脸不那么松弛了。他想了想,说:“这只猫被煮过一回,现在,它肯定害怕人。”
“……那也是。”
“下次,你要是捉到它,就把它摔死。反正我家也不要它了。”
静默了一阵,黄太站起身,说:“李哥,那我走了,你慢慢喝。”
“哎。有空来坐啊。”
“一定。”
黄太一边说一边走向了门口。
李庸看得出来,黄太仍然心事重重。
他走出门,反身关门时,还是不甘心地在李庸家的地上扫视了一圈。他的目光和李庸的目光碰在一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门关上了。
黄太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李庸突然追了出来。
“黄太,你等一下!”
他猛地停下来,慢慢回过身。
这一刻,黄太有点紧张。
李庸走到他的面前,说:“我想起来了,我在我家床下面发现过一个洞口。”
黄太愣了愣。
“后来,我把它堵上了。”
“多大?”
“像拳头那么大。”
“什么时候发现的?”
“大约……一个月前吧。”
黄太的眼睛瞪得像核桃。
一个月前,正是那只猫出现在李庸家的时间。
微缩
老百姓说,猫有九条命。
这话你别不信。
我觉得,在所有的动物中,猫是最厉害的。
它太敏捷了。
“闪电般”三个字只有放在它身上不是形容词。
小时候,有一天傍晚,家里的人横七竖八地坐在椅子上看电视。房间里很暗淡。
那是大人的电视剧,我不爱看,眼睛就不专注。
突然,我看见角落里出现了一只老鼠。
它悄无声息地顺着墙根朝前走。
大人们都没有发现。
我惊叫了一声:“耗子!”
我的喊声惊动了老鼠,它像闪电般朝它的洞口跑去。
这时候,我家的猫正趴在房间另一端的桌子上养神。
它和老鼠相隔七八米,中间挡着那么多的大腿,还有茶几、Сhā座和电线之类……
而老鼠离洞口只有咫尺了。
我看见那只猫一跃而起,敏捷而无声地跃过那么多的阻碍,一眨眼就射到了老鼠的洞口!同时,它那锋利无比的爪子已经伸出去,把老鼠抓了出来。
猫和鼠翻滚着厮打在一处。
猫没有叫,那老鼠在叫:“吱吱吱……”
片刻过后,猫就把老鼠咬死了。
它用血淋淋的嘴叼着血淋淋的老鼠,迅速走开,到背静处去慢慢享用了。
一家人看得目瞪口呆。
身手的敏捷和大脑的敏捷肯定是一致的,包括眼睛的敏捷,耳朵的敏捷。
猫太可怕了。
我总觉得,它是被造物主缩小了,成了现在这袖珍的样子。
想一想,如果把它还原,像虎、狮、豹一样,那么,谁都不是它的对手。
甚至包括造物主。
它才是王。
猫和虎、狮、豹的不同之处在于,猫有一股妖气。
夜晚,你在深山里过夜,听见虎、狮、豹的吼叫声,身上会起鸡皮疙瘩。
可是,你在城市里,深夜听见猫的嚎叫声,则会毛骨悚然。
那绝对是逼真的小孩的哭声。
现在,它冷冷地观望着人类,那黑暗的眼神,无人知晓含义。
虎的额头上有“王”字。
而李庸家这只猫的头上也有字,断断续续,特别像个“苦”字。
朱环和李庸一直叫它苦猫。
猫步
黄太坚信,这只可怕的猫来路不正。
它也许是从地下钻出来的。
这天晚上,他睡觉前,把房门锁得严严实实,蚂蚁都爬不进来。可是,到了半夜,这只恐怖的猫又出现在黄太卧室的地板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黄太。
黄太“刷”地出了一身冷汗。
他死死盯着猫,手在墙上焦急地摸索,就在他摸到电灯开关的那一刻,那只猫倏地就不见了。
他下了地,蹲下去,在亮堂堂的灯光下,朝床下看。
那个洞口黑糊糊的。
这只诡怪的猫,不知道最初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最终到哪里去,就像梦中那条无始无终的路。
黄太再也不做那个古怪的梦了。
这只猫,离开了那条无始无终的漫长之路,离开了那密匝匝的树林,爬进了他的家。
它来自地下。
它的洞在地下纵横交错,四通八达。
它是猫啊。
它的天敌——老鼠才在地下钻洞,而猫应该在地面之上,光明正大,走得端行得正。
它怎么可能在地下钻来钻去呢?
猫钻起洞来,速度当比老鼠更快。
如果,有一天,在光天化日下,你看见鸟在水里游,会不会害怕?你看见鱼在天上飞,会不会害怕?
黄太的神经像绷紧了的弓弦,随时都可能断裂。
他一直想把床下那个洞口——那个恐怖之源堵上。可是,他不敢。
他相信,既然这只猫能从地下钻出来,那么,就是他用水泥把它堵上,它还会从另一个地方钻出来。
他不敢再得罪这个九条命的怪物了。
他已经和这个怪物结了仇。
他想,说不准哪一天,当他睡着之后,这只猫就会扑到他的脖子上,用它那锋利的爪子,三下两下挠断他的喉管,或者挠断他的静脉,要他的命。
现在,他甚至想到巴结这只猫,比如给它买些鱼,化解它的仇恨。
连续多少天睡不好觉,黄太被折磨得筋疲力尽,神志恍惚。
这天,他实在太困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夜的时候,他猛地醒过来。
朝地上看去,没见到那只猫的影子。
他长舒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他却听到母亲的房间里有动静,很轻微,好像有人用拖布轻轻擦地板。
他捕捉着那声音,起身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他踩着月光,走过客厅,来到母亲的门口。
眼前的一幕让他张大了嘴巴——这时候,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他竟然看见母亲离开了床,在昏暗的月光下无声地爬行,四肢一条线,走猫步。
她瘫痪十几年,走路即使有拐杖扶持,也十分艰难,只能一寸寸地挪动。
现在,她怎么突然就下了地?
她深更半夜为什么这样走路?
黄太惊恐至极,颤颤地叫了一声:“妈——”
母亲猛地转过头,灵巧地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我试试……”
然后,她就急匆匆地爬上床去,把被子一拉,蒙住头,一动不动了。
黄太一步步地退到客厅,傻住了。
四周一片死寂。
黄太突然闻到一种腥气。
他猛回过头,差点贴在一张毛烘烘的脸上——那只恐怖的猫就在他的肩头上。
他歇斯底里地猛一转身,想把它甩掉。
没想到,这只猫四个爪子抓得特别牢,像长在了他肩头一样。
“你刚才叫什么?”它阴森森地问。
它说话了!它的声音很细,和小孩的声音一模一样。
黄太魂不附体,傻傻地说:“叫妈……”
它阴惨惨地笑了笑,说:“太子,你产生幻觉了,那是猫,一只不知道从哪里钻进来的猫,不是你妈,我才是你妈。”
第二天,黄太躺在床上发高烧。
几个邻居来探视。
黄太望着屋顶,眼珠呆滞地转来转去,好像追随着一只飞蛾。
顺着他的眼睛朝屋顶看去,什么都没有。
这让人感到发帷
他看见了什么?
他看见无数的猫在半空中飘飞。
它们的模样都变异了,尾巴像老鼠那样又细又长。
它们都没有嘴,鼻子下毛烘烘。
蒋柒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
黄太的母亲感激地接过来,轻轻对儿子说:“太子,你把姜汤喝下去,好吗?”
黄太的目光还在半空木木地转来转去。
母亲叹口气,低声对蒋柒说:“……病得很厉害。昨晚,他都出现幻觉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只猫,他朝着那只猫喊妈,把我都吓死了。唉!”
黄太猛地朝母亲转过头来,双眼充满惊恐。
“你怎么了?”母亲问他。
黄太一字一顿地问:“你把我妈弄到哪里去了?”
恶毒
这天晚上,李庸半夜起床上厕所。
厕所在胡同口,靠着马路,公共的。
夜里很冷。
他披着羊皮大衣,一路小跑进了厕所,蹲在茅坑上。
四周静极了。
隔着一道墙是女厕。女厕空着。
他的心悬起来。他真怕女厕里突然传过来一个闷闷的声音:“你过来,给我梳梳头……”
天阴着。
一阵风吹过,厕所里的味道强烈起来。
他匆匆提上裤子,朝家里跑去。
他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好像怕有人尾随。
从胡同口望出去,街道上的路灯昏昏然亮着,它们的功能好像不是为了照明,而是为了制造影子。
而胡同里很黑,越朝前走越黑。
突然,前面有个人影儿一闪。
远远看去,那个人的脑袋后好像有一条马尾巴。
是黄太?
李庸慢慢停下来,不敢朝前走了。
那个人也停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僵持了一阵子,李庸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他离那个人越来越近。
“是李哥吗?”
一个寒冷的声音在问。
他听出来,是蒋柒。蒋柒也梳着马尾巴。
这时候,不管对方是谁,李庸都感到不可信。
“蒋柒?”
“是我。”
“还没睡?”
“没有。你也没睡?”
“啊,我去厕所了。”
“你看,今晚好像要下雪。”
“是啊,阴了。”
“刚才,我还看见了远处有闪电。”
“是车灯吧?”
“不,是闪电。”
“不可能。”
“李哥,你说冬天不会有闪电吗?”
“当然不会。”
“那可能是我弄错了。”
“一定是你弄错了。”
李庸的话音未落,天上突然亮起了一道白光。
借着这一闪即逝的白光,李庸看清了蒋柒的脸。也许是光的作用,她的脸显得十分苍白。
李庸瞪大了眼睛。
“你看,是闪电吧?”
“蒋柒,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蒋柒似乎低头看了看:“噢,是梳子。”
“你拿梳子干什么?”李庸蓦地感到了恐惧。
“我刚从发廊回来。”
李庸感到自己遇到了危险。
天寒地冻,天上竟出现了闪电。这是凶险的天象。深更半夜,她却拿着一把梳子……
他想回家,必须得经过蒋柒。可是,她挡在他的前面。
他急速地考虑着对策。
“太冷了,进屋吧。”蒋柒说。
“进屋吧。”李庸说。
蒋柒慢慢地登上大门口的台阶……李庸突然说:“你等一下。”
“什么事?”
“蒋柒,几天前我遇到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她的语气很淡,似乎不太想听。
她站在她家的门洞里,脸更暗了。李庸看不清她,只见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
“我在粮库值班的时候,半夜听见有人在窗外对我说话。”
“男的女的?”
“我没听出来。你猜,这个人说什么?”
蒋柒没有说话。
她一动不动,好像在死死地盯着李庸。
“你怎么了?”李庸问。
她还是一动不动。
“你,你到底怎么了!”李庸惊骇了。
蒋柒把手里的梳子举起来!
她的动作很慢很慢,好像那梳子千斤重。她的声音一下变得不男不女,十分陌生。她低低地说:“过来,你过来,给我梳梳头……”
李庸猛地后退了一步:“你,你是谁?”
蒋柒突然笑起来。
李庸怔怔地看着她。
终于,蒋柒收了笑,说:“李哥呀,你太疑神疑鬼了。朱环也是。”
“你怎么知道那个人说的话?”
“真是这一句呀?我不过是随口胡说,想吓吓你。想不到,你长得这么壮实,胆子却这么小。”
“你刚才的举动太恐怖了。”
“现在,你还怕我吗?”
“……有点。”
“我是蒋柒,有什么可怕的?”
“现在我觉得你不像蒋柒了……”
“好了,回家睡吧。天亮之后,你见了我,我就是蒋柒了。”
说完,她一闪身,消失在门洞里。
第二天一早,黄太就死了。
这一天是一月二十三日。离朱环煮猫那个日子相隔二十天。
本来,他输了两天液,烧已经退了,神志也清醒了。可是,他却死了,死得莫名其妙。
这天大清早,黄母醒来后,感到头昏沉沉的。
她嗅了嗅,闻到房子里有一股怪味,好像是煤气。
她急忙喊黄太,喊了半天,他都没吱声。
她一点点爬下地,拄着拐杖,艰难地挪到厨房。
煤气灶上的阀门好像关着。
她扭了扭煤气罐上的阀门,发现没有关,赶紧关上了,又紧了紧煤气灶上的阀门。
接着,她挪到黄太的卧室前,发现他的门锁得死死的。
老太太感到事情不妙,使劲敲门,不见回音。
她慌了,挪到门口,连呼:“来人啊!”
李庸出去买早点,正巧路过黄家的院子,第一个听见了喊声,就冲了进去。
一进门,李庸就闻到房子里有一股煤气味,立即把黄母抱了出来,放在院子里一把乘凉的藤椅上,然后又一次冲进屋里。
他踹开黄太的门,把脸色铁青的黄太抱出来……
实际上,这时候黄太已经死了。
黄太家的煤气管没有任何泄漏。
那么,他是怎么死的呢?
肯定是煤气灶上的阀门没有关紧,导致了他煤气中毒。而黄母的房间离厨房远一些,才得以大难不死。
是这样吗?
不知道为什么,邻居们都隐约感到这件事的背后有一股阴森之气。
可是,没有人第一个提出疑问。
在众人的缄默中,黄太死于意外就成了定论。
事后回想这件事,误就误在当时黄太的母亲去紧了紧煤气阀。
这个动作把所有人的判断都引到了一个错误的方向,掩盖了一个巨大的杀机。
黄太的丧事是邻居们帮着办的。
尽管他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抓住黄太的手死死不放,可是,黄太还是被大家送到了火葬场。
黄太被草草火化了,费用都是街坊们凑的。
几天后,黄母就卖了房子,住进了养老院。
一个新邻居搬了进来。
回归
这天晚上,李庸本来应该去值班,可是,他请了假。
虽然在家庭地位方面,李庸和朱环是女上男下(包括两个人Zuo爱的姿势),但是,朱环毕竟是女人,隔壁刚刚死了人,她无论如何都不敢一个人在家过夜。
虽然李庸在家,朱环的心里还是有点虚。
她紧紧靠在老公结实的肩头上,听着窗外的动静。
李庸也睡不着。
他的眼前总是出现黄太那束在脑袋后的“马尾巴”。
这个晚上,他鬼使神差地联想到,那天偷粮食的人可能正是黄太。
一个大活人,昨天还好好的,昨天李庸还见了他,他在暮色中朝李庸谦卑地笑了笑……今天就变成了一捧灰。
那长长的头发现在也变成了灰。
李庸恍恍惚惚看见那条“马尾巴”走进了一条很深邃的胡同。
他追了进去。
脚步声很响,“噔噔噔噔……”
黄太明明听得见身后有人追他,却始终不回头,只是加快脚步朝前走。
那胡同越朝前越窄,越朝前越黑。
李庸终于赶上了他。
“黄太,是你吗?”李庸在他背后喊道。
黄太突然停下来。
李庸也猛地停住了脚步。
黄太慢慢慢慢转过身来。
他竟然长着一张毛烘烘的猫脸。
李庸忽然意识到,这就是黄太摘掉面具之后的样子。
黄太的胡子寥寥几根,朝两腮横生,微微颤动着。他的眼珠是黄|色的,像两个带花纹的玻璃球。他的鼻子长得很精致。因为毛太密集,暂时看不见嘴。
突然,他的下巴张开了,露出血红的舌头和惨白的牙齿。
接着,他盯着李庸嚎起来。
那嚎声是弧形的,开始很低,突然拔高,越来越高,高到了极限,高过了极限……令人头皮发炸!最后,陡然滑落下来。
随着这声嚎叫,黄太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李庸希望这声嚎叫能引来警察或者保安,可是,他四下看了看,还是没有一个人。
黄太叫完之后,伸出舌头围着嘴舔了一圈,又伸出毛烘烘的爪子,挠了挠脸,说话了:
“戒指我已经还给你了,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李庸打个冷战醒过来。
朱环已经睡着了。她的头发散在枕头四周,乱七八糟的。
李庸轻轻翻了个身,回想梦中黄太最后那句话,越琢磨越奇怪。
他转头朝梳妆台上的那个茶叶盒看了看,心怦然一动。
他轻轻起了床,走向了那个茶叶盒。
他真怕那枚戒指突然又出现在茶叶盒里。
可是,他心中那个恐怖的预感却像钉子一样固执——那戒指回来了,就在那里面。
他拿起那个本来空着的茶叶盒,“哗啦”响了一声,把他吓了一跳。
他打开灯,扭开茶叶盒一看,正是那枚戒指,金黄|色和老绿色组成一种他极其不喜欢的古怪颜色。
“朱环!”
灯光刺眼,朱环醒过来,用双手挡住了眼睛。
“戒指回来了!”
“你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你自己看!”李庸把戒指举起来。
朱环一下就坐起来,瞪大了眼:“你在哪里找到的?”
“就在这个茶叶盒里啊。”
朱环光脚跳下地,走过来,一把把戒指夺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愣住了:“咦,这是怎么回事呢?”
“黄太一死,这戒指就回来了……”
朱环似乎不愿意再推想这个麻烦的问题,她望着失而复得的戒指,露出了喜色:“不管怎么说,戒指找到了就好!”
李庸嘀咕了一句:“事情恐怕不这么简单。”
上了床之后,朱环的大脑兴奋起来,睡不着了。
“李庸,你说会不会是哪个邻居和我们开玩笑?”
“……”
“要不就是偷的人害怕了……”
“……”
“你说话啊。”
李庸一直闭着眼睛。
“你睡着了?”
李庸睁开眼,看着朱环,突然说:“朱环,这戒指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朱环一下就不说话了。
“我希望你告诉我实话。”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祖母给的。”
李庸久久看着朱环的眼睛。
“你傻看什么呀?好了好了,睡觉!”
朱环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去,把被子一拉,蒙住了脑袋。
李庸的身体露在了外面,但是他没有去拉朱环身上的被子。
朱环的反常神情让他越来越感到这戒指有问题。
大问题。
第二天晚上,李庸去打更了。
清早他回家时,朱环刚刚起床,正在院子里洗脸。
李庸凑近她的耳朵,神秘兮兮地对她说:“朱环,我整明白了。”
“你整明白什么了?”
“偷戒指的人是黄太——”
“胡说。”
“你听我慢慢说。”
朱环擦了擦脸,跟他回到房子里。
李庸倒了一杯凉开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然后说:“这个戒指到底是谁偷去的?只有一个人了解真相。”
“谁?”
“咱家的猫。”
“它不是人!”
“它比人还鬼。它被你煮了之后,对黄太怀恨在心。昨天,正是它害死了黄太,又把戒指叼了回来。”
“它怎么能害死黄太?”
“它扳开了煤气阀。”
朱环显然被这个假想镇住了。
“……前些日子,黄太曾经跑到咱家来,拐弯抹角地打听那只猫的情况,我想,当时他就感觉到了什么。”
停了停,李庸突然问:“朱环,你记不记得,这只猫来到咱家的时候,咱家卧室里出现过一个洞?”
“记得呀。”
“那猫就是从洞里钻出来的。”
“什么?”
“我刚才路过黄太家,专门去看了一下,他卧室的床下,也有一个洞!”
“太崛肆恕…”
朱环一边说一边呆呆坐在床上。
突然,她盯住李庸,惊恐不安地说:“我煮了它,它为什么不害我?”
李庸不说话了。
“它会不会害了黄太再害我?”
“……你不用怕,只要它一出现,我就杀了它。”
“你打更的时候,它回来怎么办?”
“你可以去蒋柒家睡呀。”
“现在,她和我有芥蒂,我不可能去她家。”
“邻里之间,什么事过去就烟消云散了。”
“她还记恨我。”
“……算了,那你就别去了。”
李庸忽然想起了黄太死的那天晚上,他在胡同里遇到蒋柒的那一幕。
他担心,朱环和蒋柒睡一起,到了半夜,那蒋柒突然又不是蒋柒了。
影子
朱环在医院里干的都是体力活,拖地,擦窗,洗病房床单……回到家,她的身子骨就像要散架了一样。
尽管如此,李庸不在家的时候,她还是不敢睡。
她总觉得有谁要害死自己。
她总感到房子里隐隐好像有煤气味。
有几次,她来到厨房查看,煤气阀关得紧紧的。可是,回到床上,那煤气味却又出现了,时浓时淡。
她不停地抽动着鼻子,慢慢地嗅觉就失灵了。
这天夜里,天快亮的时候,她才睡着。
她忽悠一下就跌进了一个清晰的梦里,好像现实和梦就隔着一张薄薄的纸。
一个清爽的早晨。
一座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
她站在大门外,感到这个院子很熟悉,但是她想不起来是谁家。
院子里有几个陌生人走动。他们的帽子都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
她走上前,站在门楼里朝里看去,陡然想起这是她家的院子!
里面发生了什么呢?
她慢慢走进去。
那几个人一直在忙着什么,没看见她。
她一直走进房子里,顿时呆如木桩——她看见她自己平平地躺在卧室的地板上,脸色铁青。她的身上穿着大红大绿的寿衣!
朱环醒过来。
她迷迷瞪瞪地朝地上看了看,好像有个东西在盯着她。
她揉揉眼睛,把脑袋朝前探了探……
她猛地哆嗦了一下。
她看见了那只阴森的猫。
它失踪了这么久,朱环还是第一次见到它。
朱环一骨碌爬起来。
苦猫没有逃走,它站在地板上,盯着朱环,一声不响。
这时候,天已经微弱地亮了。
借着熹微的晨光,朱环真真切切地看清了它。
它的身子就像生着一丛丛蒿草的盐碱地,疤疤瘌瘌,十分恶心。
最恐怖的是它的脸,一撮撮的毛,一块块的秃斑,很怪异,使人看不准它的表情,不知道它是哭丧着脸,还是隐隐地笑着。
朱环轻轻叫了一声:“苦猫……”
它定定地看着朱环。
朱环立即感到手脚冰凉,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那一刻,她明显地感到这只猫是来索她的命的。
她很想猛然扑上去,抓住它,用全身的力气把它掐死。
可是,她不敢。
她觉得,它是掐不死的。
人和猫就这样对视着。
李庸进门的时候,看见朱环傻傻地坐在床上,满眼惊恐。
听见门响,她抖了一下。
李庸感觉到刚才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声说:“你怎么了?”
“苦猫,我看见了苦猫!”
李庸四下看了看,说:“在哪儿?”
朱环四下搜寻,惊惶地说:“刚才,刚才它还站在地板上,后来一闪身就不见了!”
李庸摸了摸朱环的头,轻轻地说:“你是在做梦吧?”
“不是!”朱环坚定地说。“你再找找,它一闪身就不见了!”
李庸蹲下身,朝床下看去。
他一下就变成了一个泥塑。
“它在吗?”
李庸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
李庸又看见了地板上那个黑糊糊的洞口。
地板下是水泥地面,前一段时间李庸已经用水泥把那个窟窿堵平了,又换了一块木板,可是,现在那张古怪的嘴又张开了。
李庸无法想象,那只猫是怎样钻透了那厚厚的水泥?
用爪子?
用牙齿?
朱环一下想起李庸曾经对她说过的话,战战兢兢地问:“那个洞又开了?”
李庸吃力地站起来,点了点头。
“整死它!”朱环惊惶地叫起来。
李庸把头转向她,暗淡地说:“怎么整?”
“灌水。”
李庸摇摇头。
“灌硫酸?”
李庸又摇了摇头。
“那就灌汽油,点火烧!”
李庸还是摇头。
“你就会摇头啊?你说该怎么办?”
“千万别再害它了,否则……”
朱环一下就没了主心骨,她愣愣地看着李庸,突然气愤地吼叫起来:“那你把我煮了吧,那样的话,它就不会再来了!”
李庸叹口气,小声说:“你别跟我发脾气啊。”
“你连一只猫都对付不了,我还有什么安全感!”
“……今晚我请假,在家陪你。”
“你笨得像根木头似的,你在家,它就怕了吗?”
李庸的表情突然恶毒起来,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有办法。”
宰牛刀杀鸡
天亮之后,李庸坐车去了山里。
李庸有个表舅,是个猎户。现在野生动物不允许猎杀了,他就改了行,做起了生意。
不过,他捕猎的工具都在。
从深城到表舅家的山村大约一百多里路。
山路九曲十八弯,不好走,汽车跑了两个多小时。
李庸去表舅家,是想借捕狼的夹子。
那个夹子是铁的,像篮球筐那么大,威力无比。据说,有一次,它曾经夹断了一条狼的后腿。
李庸到了表舅家,说明了来意。
“你借这个干什么?”表舅问。
李庸当然不好意思告诉表舅他是想用这个东西捕猎一只猫。
他随口说:“捕狼。”
“城市里怎么会有狼?”
“我最近发现粮库里有个毛烘烘的东西出没,好像是狼。”
“不可能,那一定是狐狸。粮囤里经常有狐狸。”
“可能是狐狸。”
“那狐狸肯定都成精了,你要小心。”
表舅从仓房里拎出了那个铁夹子。
已经好久不用了,铁夹子两侧的钢弓子非常紧,李庸用全身的力气才把它打开一条缝,又合上了。
坐长途车返回家的路上,李庸一直在想象一个令他激动的情景——那只猫被狼夹子夹住了,它被拦腰斩成两段,肠子流淌出来……
李庸认为,他已经掌握了这只猫的出处,那么,它肯定在劫难逃。
回到家,他和朱环合力把那个狼夹子打开,支好,然后,小心地把它推到床下那个洞口前……
一张血盆大口在那个洞口前张开了。
只要那只猫走出来,就会踩在机关上,当即毙命。
一切都弄完之后,朱环不放心地问:“能成功吗?”
“它有四条腿呢,总有一条会踩上。除非它不出来。”
“要不,再放一条鱼?”
“你千万不要把这只猫当成一般的动物。它有几个大脑。”
“要是它不出来呢?”
“它永远不出来就好了。”
这天夜里,李庸和朱环都没有睡。
他们躺在床上,紧张地听着床下的动静,等待那惊天动地的响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夹子一直没有响。
难道它不来了?
后来,朱环实在挺不住了,说:“我困了……”
李庸说:“你别睡。”
“为什么?”
“一会儿你就能看见它的尸体。”
这个夜晚,一点都不放松,不安详,因为有一张嘴一直在奋力地张着。
对于李庸来说,熬夜是家常便饭,可是,今晚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眼皮出奇地粘。
开始,他咬着牙坚持,终于,挺不住了,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长时间,李庸影影绰绰地看到朱环慢慢爬了起来,光着脚下了床。
他以为她是去解手。
没想到,她下了地之后,蹲下身来,探头朝床下望去,好像等不及了。
李庸想说:“快上来,别打草惊蛇。”可是,他的睡意正浓,不想说话,怕清醒过来。
接着,他看到朱环竟然四肢拄地,朝床下爬去了。
她好像变成了一个被控制的电动玩具。
李庸急了,想对她大喊一声:“危险!”可是,他只是张了张嘴,却喊不出声音来。
他就这样眼看着朱环的脑袋进去了,腰身进去了,两只脚进去了……
他全身都绷紧了。
终于,他听到“啪”的一声巨响。
他一下坐起来,醒了,全身都是冷汗。
朱环也醒了,颤抖着问:“夹住了!”
李庸这才意识到他是被狼夹子的声音惊醒的。
他打开灯,爬到床下,朝里看。
朱环也下了床,蹲在他的身后,朝里看。
他们都傻了——那个铁夹子死死地夹在一起,可是,不见那只猫。连一根猫胡子都没有。
朱环不解地朝李庸看了一眼。
李庸也看了她一眼。
“没人动它啊。”
“是不是我们翻身震动了它?”
“不可能。”
“那就是它弄的!”
朱环下意识地朝身后看了一眼,突然惊叫了一声,一下就蹿到了床上。
李庸打个激灵,朝后看去——它就趴在身后,冷冷地看着他。
送瘟神
苦猫的一双眼睛肯定已经被沸水烫瞎了,没有一点光亮,好像还蒙着一层灰。
说不清它是在看李庸,还是在看朱环。
自从它跑掉之后,李庸和朱环还是第一次在这么明亮的光线下看见它。
它此时的样子难看极了。
一丛丛的毛粘在一起,露出的皮肉呈棕红色,那是被煮熟了。它的脸也斑斑驳驳,好像在人脸上贴了一撮撮的黑毛。
“打它!”朱环喊了一声。
它听见了这句话,脸微微抬了抬,朝向了朱环。
这说明,刚才它是在看李庸。
李庸静静看着它,没有动。
“你快动手哇!”
李庸怪叫了一声,猛地伸出手去,一下就掐住了苦猫的两肋。
出乎他的预料,它竟然没有躲闪,它仍然定定地看着朱环。
李庸一下就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他跪在地上,弓着腰,双手紧紧地掐着猫,好像抓住的是一颗炸弹,一松开就会爆炸。
这情景有点滑稽。
朱环又喊:“掐脖子!掐死它!”
李庸忽然感到极度恐惧。
这种恐惧来自他的手感,他好像是掐着一个瘪皮球。
这只猫好像已经不是一个活物。
他马上意识到,他并没有取得胜利。实际上,他是把厄运抓在了手里,从此再也别想甩掉了。
老鼠的速度,还有狼夹子的速度,都在眨眼之间。
可是,它们远远比不上这只猫。
如果它不想让李庸抓住它,他怎么可能抓住它?
“你快拿个袋子来。”李庸对朱环说。
“干什么?”
“快点!”李庸简直在吼了。
朱环就颠颠地跑出去拿来了一个装面的布袋子。
李庸迅速把猫塞进布袋子里,然后用袋口的麻绳牢牢系住。
他拎着这个布袋子,大步走出门去。
朱环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坐在床上傻傻地等。
过了一会儿,李庸空手走了回来。
“它呢?”
“在院子里。”李庸的声音很小,似乎怕那只猫听到。
“放在院子里干什么?”
“……天亮后我想把它送走。”
“送走?送哪儿去?”
“越远越好,让它找不回来。”
朱环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狰狞:“还不如用棍子把它打死。”
李庸看了看朱环,说:“我不敢。”
“你个胆小鬼!它在袋子里,又看不见你,怕什么?”
“那太惨了……”
“我来!”
朱环说完,快步走出去。
李庸在屋里犹犹豫豫地看着她。
外面正是黎明前的黑暗。
朱环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显然不敢一个人出去。
“你来呀!怎么,你连看都不敢看啊?”
李庸就慢腾腾地跟了过去。
朱环来到院子里,从墙角抄起一根沉甸甸的桦树棒,走到了那个布袋子前。
李庸站在她身后。
朱环想了想,猛地举起那根棒子……
棒子还没有落下去,李庸就听见那只猫在里面尖厉地嚎叫了一声。那声音就像它的身子一样疤疤瘌瘌,令人胆寒。
朱环愣了一下,棒子停在半空。
难道这只猫长了第三只眼?
她回过头来看了李庸一眼,有点六神无主。
李庸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打。
朱环没有听从,她咬了咬牙,猛地砸下去。
一个小孩在里面凄惨地叫了起来。
那叫声就像锋利的猫爪,挠破寂静的夜空,挠破李庸的心,血哗哗地流出来。
朱环像个疯子一样一下下砸下去。她已经失去理智,手上也没有了准头,有时砸在布袋子上,有时砸在地面上。
那小孩在里面一声声地叫着。
她砸了十几下,那个小孩还没有死,还在叫着。
终于,朱环的手怯了,棒子被震落,从她的手上飞了出去,落在了很远的地方。
她好像虚脱了一样,软软地瘫下来。
李庸急忙扶住她。
借着房子的灯光,李庸看见那个布袋子还在弱弱地动着。
“千万不能再打了……”李庸说。
朱环木木地说:“去,拿干柴来,烧它!”
“朱环!我求求你,住手吧!”
朱环被李庸的吼声吓了一跳,她转过头来,看着李庸,惊惶地说:“我要回家……”
李庸就架着朱环,踉踉跄跄地进了屋。
朱环的嘴唇干得厉害。
李庸给她倒了杯凉开水,她大口喝进去。
“你看,天已经亮了。”李庸低低地说。
“越远越好……”朱环嗫嚅着。
李庸犹豫了一下,说:“我现在就走。”
朱环的眼睛突然湿了,她直直地看着李庸,好像李庸这一去再也不可能回来:“你……小心啊。”
“放心吧。”
李庸来到院子里,看见那个布袋子已经血迹斑斑。
他试探着拎起它,感觉到它还活着。
他的心一冷。
出了家门,李庸大步流星来到车站,坐上了开往表舅家的最早一班长途车。
汽车很快就离开了城区,一直朝北行驶。
路两旁是雪野,还有收割后的高高矮矮的庄稼茬子。
那只猫没有动静了,它好像在黑暗中辨别着什么。
汽车经过一个村又一个村,一个镇又一个镇,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上了一个坡又一个坡……
两个钟头之后,长途车到达了表舅家的村子。
可是,李庸并没有下车。
又朝前行驶了十几里路,李庸才对司机叫停。
他在一个陌生的村头下了车。
村子里好像很寂静,而村头的土路上更是空无一人。路两旁都是积雪,光秃秃的。
汽车开远之后,他去解袋子口的麻绳。
可是,他蹲下身之后,又改变了主意。
他把那个布袋子放在了土路边,然后,转身急匆匆地走开了。
他不知道谁会第一个路过这里。
他不知道哪个人会打开这个潘多拉的盒子。
他不知道这只猫会钻进哪一户倒霉的人家……
走出了很远,李庸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布袋子好像被遗弃在路边的一堆垃圾,显得孤苦伶仃。
这一刻,李庸的心忽然有点酸。
最后一句话
这天,李庸打更。
他在粮囤间转了转,就来到了南区,走进了麻三利的值班室。
麻三利没有开灯,怕蚊子。
外面的风不大,“呼嘹呼嘹”地吹。
这种风更吓人,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行走,好像不想让你听见一点点,又好像就是想让你听见一点点。
李庸第一次把他的“羚羊”烟拿出来,发给了麻三利一支。
两个烟头一闪一闪。
李庸在黑暗中说:“我家最近遇到了一些可怕的事……”
“什么事?”
“前不久,我家突然来了一只野猫,我们没有赶它走,把它收留了。后来,因为我家丢了一枚戒指,我媳妇非要煮猫……”
“真煮啦?”
“煮了。没想到,它从锅里跳了出来,跑了……后来,就发生了一些怪事。先是我家一个邻居死了,莫名其妙就被煤气毒死了。就在那天晚上,那枚戒指被送了回来……”
停了停,李庸又说:“前几天,这只猫深更半夜突然出现在我家里。我家门窗都关得紧紧的,不知道它是从哪里进来的。”
“说不定啊,你家煮猫那天,它一下锅就被煮死了。”
这话让李庸打了个冷战——假如当时它真的被煮死了,那么是什么东西从锅里跳出来一溜烟地逃掉了?
“这件事从开始就有点怪。”
“怎么怪?”
“它来到我家那些日子,我家地板上出现了一个洞,像拳头那么大,特别深。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用水泥把它堵上了。而这只猫跑回来那天,那个洞又敞开了……”
“你是说它是从洞里钻出来的?”
“我想是。”
“那怎么可能!”
“它不是一只正常的猫。”
“它长的什么样?”
“黑的。额头上有一些白色的毛,看上去有点像个‘苦’字,我们一直叫它苦猫。”
“额头上有个苦字……”麻三利想了想,突然说:“我知道它的底细!”
李庸一下就瞪大了眼。
麻三利说:“我家旁边住着一个老张头,这只猫是他的!”
“那它怎么跑出来了?”
“前不久,老张头死了。”
“怎么死的?”
“好像是煤气中毒。”
风更加鬼祟了。
李庸急忙又递上一支“羚羊”烟,说:“老麻,你快给我讲讲他家的事。”
麻三利把这支烟和那支抽了一半的烟接在了一起,出奇地长。
他整整讲了一支半烟的工夫。
老张头的老伴死得早。
他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在外地,一个女儿在深城,都结婚了。
三个孩子都很孝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老张头就是不和孩子们在一起,坚持一个人生活。
他孤独地守着一只猫。
女儿和他住在同一个大院里,几乎天天都来看望他。
那天是周末。早上,女儿做了一些好吃的,给他送过来。
一进门,她就闻到屋子里充斥着浓烈的煤气味。而父亲脸色铁青,正朝门外爬。她赶紧把父亲背出了屋子。接着,她冲进屋子,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了……
由于发现得早,老张头并没有什么大事。他坐在院子里呕吐了一阵,就慢慢恢复过来。
女儿不懂常识,给他吃了一些东西。很快,他就不行了。
女儿慌了,急忙喊人把他送到医院,却没有抢救过来……
停了停,麻三利突然说:“老张头死之前说了一句话。”
他的烟已经所剩不长,快烧手了,就像那个弥留之际的老张头。
他加紧吸了几口,继续说:“去医院的路上,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女儿说——千万别祸害那只猫……”
李庸打了个冷战。
“这话什么意思?”
“不知道。他女儿也不理解是什么意思。他只说了这一句,就死了。”
这时候,李庸已经肯定黄太的死和这只猫有关系了。他试探地问:“你知不知道,这只猫最早是从哪儿来的?”
“不清楚。说不定,它也是从地下钻进老张头家的。”
李庸越来越恐惧了。也许,它还会从那个陌生的村子跑回来,从地下钻进他家里……
他蓦地对朱环充满了牵挂。
朱环不但煮它,还想把它砸死在袋子里……这个仇结得太深了。猫的天性是吃老鼠,可是,现在它要吃的却是朱环,连头发都不剩一根。
麻三利问:“现在那只猫在哪里?”
“前天,我抓住了它,把它送走了,扔到了山里……”
“它还会回来。”
“不可能吧?”
麻三利叹口气,说:“你媳妇当时真不该煮了它。你怎么不阻拦她?”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
“牛、马、羊、鸡、鸭、鹅、猪、狗、鱼……都有人杀,你见过有人杀猫吗?”
李庸又点着了一支烟,低着头狠狠地抽。
“什么肉都有人吃,你见过有人吃猫肉吗?”
“当时没想这么多啊。”李庸沮丧地说。
“你得赶快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
“你还记得那个阴阳先生吗?”
“噢,记得。”
“我帮你请他来,治一治。”
“阴阳先生是驱鬼的,对猫有用吗?”
“你以为那猫是猫吗?”
“他怎么收费?”
“那要看是什么邪了。”
“……再说吧。”
尽管李庸有时候也迷信,但是他对这种阴阳先生却不怎么信任。
黄太死的时候,他母亲就请来了一个阴阳先生,那家伙留着八字胡,贼眉鼠眼,怎么看都像个骗子。
在李庸的印象中,他的全部工作就是剪纸——他用一堆黄表纸,制作出了各种各样的玩意,什么引魂幡、冥币、咒符之类。
据李庸观察,他的工作是程式化的,他对这套业务滚瓜烂熟。
这是他吃饭的本领。
一个靠看风水、批八字糊口的人能对付得了那只诡异的猫?
他不信。
李庸回粮库北区的时候,风大起来。
他又想起了那天夜里的“马尾巴”。
黄太也留着马尾巴。不过,他的马尾巴已经在焚尸炉里烧成了灰。
那首老歌似乎在风中隐隐响起来,忽远忽近:“哎呀我的天呀呀,破鞋露脚尖。没人帮我补呀呀,想娶花媳妇……”
戒指
这天,李庸休班。
他和朱环躺在床上,都没有睡。
他们没有关灯。
“昨晚,你不在家,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只猫又回来了。”朱环说。
李庸突然对这个话题有些恼怒:“你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好不好?”
他很少用这样的态度对朱环说话。
朱环愣了一下。
李庸缓和了一下语气,说:“我把它扔到那么远的地方,它怎么可能回来?”
“回不来就好。”
李庸沉吟片刻又说:“如果它真回来,那就说明它真的不是一只猫。”
“它不是猫是什么?”
“实在没办法,就只好找阴阳先生治一治了。”
说完这句话,李庸感到身下有点发凉,好像有一股阴风吹着他的脊背。
他马上想到了床下那个洞,阴风好像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李庸第一次想到这样一个问题——这个洞通向哪里呢?
也许那里面有一双阴森的眼睛,正注视着李庸和朱环的脊梁;也许那里面有一个长满黑毛的耳朵,正听着他们的对话……
朱环睡里头,李庸睡床边。
半夜过去了,李庸时不时地朝地下看看。那只猫没有出现。
终于,他的眼睛停在了衣柜上。
那衣柜用的都是红松,原色,只刷了一层清油,可以看见木头影影绰绰的花纹。
他忽然感到那些花纹有些古怪。
仔细看,那些花纹好像是一个什么动物,有眼睛、鼻子、嘴。
本来是一个平面的木板,一旦看出这个问题,这个木板就变得深邃了。
那应该是一只猫。
这只猫隐身在木头里,正幽幽地注视着他……
李庸的心一下失重了。
一个人怕虫子,怕歹徒,怕半夜鬼叫门,都属于正常。要是你开始害怕木头上的花纹,或者害怕各种东西的影子,这种恐惧就可能无药可治了。
“你朝衣柜上看什么呢?”朱环问他。
“没,没看什么。”
“是不是那里面有什么动静?”
“没有。你把灯闭了吧。”
“为什么?”
“太晚了,睡吧。”
朱环就把灯闭了。
房间里立即伸手不见五指了。深深浅浅的黑暗在飘移着。立柜上那古怪的花纹终于看不见了。
李庸渐渐有点迷糊了。恍惚中,他突然听见朱环叫他:“李庸……”
“嗯?”
“你醒醒。”
“干什么呀?”
“你醒醒!”
“我困了。”
“我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
“你把眼睛睁开。”
李庸只好把眼皮撩开了:“你说吧。”
“我觉得,黄太的死可能跟那只猫无关。”
李庸的睡意一下就没有了:“那是谁?”
“我怀疑是那枚戒指……”
“戒指?”
“可能是它在闹鬼。”
李庸的眼睛睁大了,他朝摆在梳妆台上的那个茶叶盒看了看,小声说:“为什么?”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这枚戒指的来历……”
“不是你祖母给你的吗?”
“不是……”
“那是从哪里来的?”
“我一直不想对你说。”
“咱俩不是夫妻吗?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年,医院里有个患者死了,是个女的。我看到她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很好看,就溜进太平间,把它撸下来……”
李庸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他的恐惧中又掺进了丝丝缕缕的悲凉。
这恐惧是一个无知的人的恐惧。
这悲凉是一种穷人的悲凉。
他感到对不起老婆。
自从朱环嫁给他,他没有给她买过一件首饰。她也是女人啊。如果……家里富裕一些,她能跑进太平间去偷死人的戒指吗?
尽管朱环平时粗声大嗓,其实,她的胆子并不大。
“那女人得的是什么病?”李庸低声问。
“她就是煤气中毒死的。”
李庸久久没说话。
房子里陡然充满了鬼气。
朱环见李庸不吭声,又说:“咱们把它扔了吧?”
李庸想了想,坚决地说:“扔了它!年末,我再给你买一枚。”
朱环说:“过日子还紧巴呢,买那东西干什么?不当吃不当喝。”说到这里,她轻微地叹口气:“再说,我也老了……”
“扔到什么地方?”李庸问。他甚至又想到把它扔到百里之外的山里去。
“就扔进胡同口的垃圾池里吧。你现在就去。”
“现在?”
“你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
李庸说着就坐了起来。朱环伸手打开了灯。
李庸穿好衣服,走过去,打开茶叶盒,把那枚戒指倒出来。
他拿着它,看了朱环一眼。
朱环的神情很复杂,终于她说:“你还等什么?”
“你不后悔?”
“你去吧。”她又补充了一句:“你把那个茶叶盒也一块扔掉。”
李庸把戒指装进茶叶盒,披上羊皮大衣,转身就朝门外走。
突然,朱环叫了他一声:“李庸。”
他回过头来。
朱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把它拿过来,我再看看它。”
李庸就返回去,把戒指倒出来,递到了她手里。
她像平时那样,轻轻地把那枚戒指放在手掌心,看了很长时间才举向李庸:“……拿走吧。”
这时候,李庸看见她的眼圈里噙了两汪泪。
外面很黑。
不知道为什么,深城监狱的探照灯没有打开。
实际上,天上有月亮,它弯弯的,呈暗暗的猩红色。只是,它太细了,就像一根线,很难在广袤的夜空中找到它。
如果月亮是一张脸,那么,这张脸绝大部分都隐藏起来了。
一个人要是隐藏起来,通常要露出眼睛。可是,今晚的月亮只露出了头发。
李庸急匆匆跑到胡同口,把那个装着戒指的茶叶盒用力投进了垃圾池。
然后,他转身就朝家里跑。
他进了门之后,气喘吁吁。
朱环正坐在床上等他。她的脸色有点灰。
“没事了,睡吧。”李庸对朱环说。
两个人就又一次躺下了,关了灯。
此时,他们似乎踏实了一些。
夜很静。
李庸的脑子里又浮现出天上那张只露出头发的脸。
这时候他想到,那一弯细细的猩红的线,就是一枚戒指。
或者说,刚刚扔掉的戒指就是一张脸,一张隐藏起来只露出头发的脸。
他渐渐又迷糊了。
突然,朱环推了推他。
“怎么了?”
“……你听。”
“听什么?”
“有声音……”
李庸竖起耳朵。“哪有声音?”
“别说话。”
“我没听到啊。”
“别说话!”
李庸就不说话了。
四周一片死寂。
朱环一下搂紧了李庸。这个动作让李庸感到末日到了。
“你到底听见了什么?”他低声问。
朱环用手指狠狠抠了他一下,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是聋子啊?”
李庸不说话了,继续听,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猫……”朱环惊恐地说。
“猫?”
“猫在叫!”
“在哪儿?”
“好像在窗外。你听不见?”
“没听见。”
“哎,好像就在厨房。”
李庸说:“你过敏了。”
“你起来去看看。”
李庸犹豫了一下,坐了起来。
朱环猛地拉住了他:“别开灯!”
李庸就没有开灯,把腿垂下地,找鞋。
突然,他定在了那里。
朱环说:“你怎么了?”
李庸不说话。过了几秒钟,他猛地伸手打开灯。
房间里一下变得通亮。
李庸还在床边呆坐着。
朱环用手挡住眼,朝地下看去,地下什么都没有。她扳过李庸的身子,问:“你怎么了?”
她看见李庸的脸有点白。
“我看见了……”
“谁?”
“它。”
朱环哆嗦了一下:“苦猫?它在哪儿?”
李庸伸手朝地上指了指。
“在哪儿?你的眼睛是不是花了?”
“不!”李庸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我一开灯,它就不见了。我看见了它!”
朱环慌乱地穿上拖鞋,下了地,她蹲下身,朝床下看去。
那个洞口黑糊糊,根本不见那只猫的踪影。
一只鸟死了
是的,李庸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只猫。
那么远的路,它是怎么找回来的啊!
也许有人打开了那个口袋,它一下就跳出来,朝远处逃跑了;也许,它自己咬破了那个口袋,跑了出来……
然后,它一路闻着气味,或者看着天象,再或者变成一个残疾老头,朝路人打听着方向,终于找了回来……
不过,李庸平静了一下,等朱环爬起来后,他又改了口。
“可能是我眼睛花了。”
晚上,他还得去打更,如果他咬定他看见那只猫了,朱环肯定不敢一个人在家。
他不可能不上班。
家里本来就不宽裕,万一他下了岗,那就麻烦了。
天黑之后,李庸孤零零地躺在值班室的床上,心一直提挂着。
他担心那只猫再一次出现在家里,那样的话会把朱环吓出病来。
又刮风了。
突然,他听见外面好像有动静。
他警觉地拿起手电筒,打开门,照出去。
外面没有人影。
他朝那一个个粮囤照过去。
那些粮囤静静地站立着,似乎也没有什么异样。
但是,直觉告诉他,粮囤后面有一张脸。这张脸隐藏得更深,连头发都不露。
他没敢走过去,用手电筒照了一阵子,又关上门,缩了回来。
刚刚躺在床上,他就听见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来。那声音好像在说:“李庸,你给我点豆油……”
总共说了三遍。
李庸听到第三遍的时候,猛然意识到他听错了,这声音还是前些日子的那个声音,他(她)说的是:“老公,你给我梳梳头……”
“谁?”李庸大喊了一声。
那个声音并没有逃遁,仍然哭哭咧咧地说:“你出来,给我梳梳头啊……”
李庸吓得紧紧靠在墙上。
天亮之后,李庸走出值班室,到外面转了一圈。
他呆住了。
一个粮囤被挖开,半囤的麦子不见了。
假设是三个人干的,那么他们至少要搬运半宿。
深更半夜偷粮食,一定会撒得到处都是。可是,从粮囤到围墙之间,却不见一个麦粒。
事情是藏不住的,他立即给书记打了电话。
很快,脸色阴沉的书记就赶来了。
不一会儿,公安局的人也来了……
折腾了一早上,李庸终于离开了单位。
本来,他想从单位弄点水泥回家,再一次把那个莫名其妙的洞堵上。
那是他家的一个漏洞。
可是,出了事,他就悄悄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一路上,他一直在想那些粮食哪去了。
他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因为太离谱,所以他没敢对书记说——他怀疑那些粮食被一个巨大的鬼怪之物吞掉了。
这个鬼怪之物曾经站在值班室的窗外,叫他出去梳头……
他走进自家院门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了。
家里一片寂静。
朱环上班去了,家里没有人,本来就不该有什么声音。可是,他却忽然感到了某种不祥。
他望了望家里的窗子,想: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噢,也许是因为院子里太安静了……
他四下搜寻了一下,突然看见了一具尸体。它躺在当院的地上,眼睛半睁半闭,好像怔怔地看着什么。
是一只死鸟。
他放下心来,走上前去,拎起那只死鸟僵硬的爪子,看了看。
这只鸟很小巧,也很漂亮。它通体是灰色,只是额头有一点艳艳的红。
李庸皱起了眉头:它怎么偏偏死在了自己家的院子里呢?
他拎着它快步走到胡同口,把它扔进了垃圾池。
这只漂亮的鸟躺在臭烘烘的垃圾间,很不和谐。大大小小的苍蝇们立即兴奋起来,围着它上下飞舞。
李庸走回家去。
进了院子,他又感觉到了尸体的存在。
难道还有死鸟?
他四下找了找,没有。他就不再找,掏出钥匙,打开门……
他的腿一下就软了:一股强烈的煤气味扑鼻而来。
他呆愣了一下,捂住鼻子,几步就扑进厨房,把煤气罐和煤气灶的阀门都紧了紧,转身跑进了卧室。
他呆如木桩。
朱环平平地躺在床上,被子被蹬开了,她只穿着一条短裤,露出大面积的肉。
她的肉都是铁青色。
那枚已经扔掉的戒指,端端正正地套在她的中指上。
朱环死了,死于煤气中毒。
邻居们都赶来了。
李庸呆呆地坐在朱环的床前,欲哭无泪。
出租车司机王老四摇了摇李庸的肩膀,说:“给朱环的娘家打个电话吧!”
李庸艰难地站起来,走到电话前,拿起电话,拨号。
他的手抖抖的,终于拨通了。
“110吗?我家有人被害了。”他的声音都不像是他的声音了。
大家都愣住了。
王老四本来站在朱环的床前,他受了惊一样朝后退了一步。接着,他朝其他人挥了挥手:“出去,都出去,保护现场!”
邻居们纷纷退出去。王老四也退了出去。
“北城路石头胡同4号……啊,不是,是3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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