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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九命猫 > 八

团。现在,他们奉命跨过­嫩­江,寻找抗联三支队,要把大名鼎鼎的李朝贵消灭。

荒山野岭,白雪皑皑。

没有人知道李朝贵在哪里,连长说朝前走就朝前走。

他们正在漆黑的雪野里前行,突然发现远处出现了一支队伍,只听黑暗中有人喊了声打,就“噼里啪啦”打起来了。

没想到,很快他们的背后又出现了一支队伍,前后当然都是李朝贵。这个新兵吓得大脑一片空白,扔了枪,双手抱着脑袋,蹲在一棵大树下,抖成一团。

没想到,一颗手榴弹正好落在他身旁,“轰隆”一声,他就上了天。

他的身子先掉下来,然后是大腿,胳膊,半个脑袋……

他的脸还完整,只是后脑勺被炸没了。

他零碎的尸身上裹着破碎的棉絮,浸着鲜血。

战斗结束了,黑糊糊的荒野上,除了枯树、冷雪就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他们都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只受惊的田鼠从洞里探出脑袋来,四下看了看,又缩了回去……

一截树枝“啪嗒”一声掉下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属于这个新兵的那条断臂上,有一根手指试探着动了动……

接着,他的半个脑袋,他的胳膊,他的大腿也开始慢慢地移动……

终于,这些尸块凑在了一处,重新组成了人的样子。

他艰难地站起来之后,基本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脸­色­白惨惨的,眼神直勾勾的。还有,他全身上下血淋淋,黑­色­粗布军服被炸得到处是窟窿眼。

他捡起一顶棉帽扣在脑袋上就走了。走出了一段路,突然感到身上缺一点什么东西,就停了下来。

原来,他发觉他的生植器被炸飞了,没有组装,于是,他又木木地返回来,在雪地上的尸体之间仔细地寻找……

天­色­太暗了,他终于没有找到。

他丧失了耐心,拾起一把军刺刀,割开一个尸体的裤子,麻利地割下那个人软塌塌的生植器,安在了自己的两腿间。

他试着走了几步,似乎很满意。

于是,他摇摇晃晃地朝家乡方向走去了……

这是伪康德十一年冬天的事儿,这个新兵刚刚被抓来当兵才几十天。实际上,次年八月日本鬼子就投了降,步兵十八团的国兵在金水车站向苏联红军交了枪械,全体解散……

新兵要在天亮之前渡过江去。

江那边,是他的家乡,有他心爱的女人。两个人成亲才半个月,他就被抓来当兵了。

士兵回到了那座熟悉的房子里,回到了他媳­妇­的身旁。

有了女人,有了炊烟,生活变得美好起来。

他一直跟在媳­妇­的身后,看着她一个人做饭,洗衣,发呆,睡觉……

他一直不曾摘下那顶棉帽。

他一直在背后对媳­妇­笑着,脸很白地笑着。

有几次,媳­妇­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身,和他对视一阵子,又慢慢地转过身去了。

还有一次,媳­妇­在梦里猛地回过身,一下就看见了他,他正朝她僵硬地笑着,她惊叫一声,一下就醒了,手忙脚乱地点上了油灯,回过身来惊惶地寻找他……

她没有找到他。

她长舒一口气,灭了灯,又躺下了……

新兵像影子一样跟随了媳­妇­五十多年。

有时候,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打过仗,忘记了自己已经死了。

他常常有一种错觉,认为他和媳­妇­还是夫妻,他和她正一起过着平静的生活。

媳­妇­的脸一天天地衰老了。

新兵偶尔站在镜子前,看见自己依然青春的脸,会蓦然一惊——他的相貌还停留在被炸死前的样子。

这提示了他的­性­质。

终于有一天,接近衰老的媳­妇­跟一个陌生的男人走了。

新兵一下就变得孤零零了。

他手足无措地傻站着,迷失了方向。

他脸上那挂了五十多年的笑终于一点点消退了。

他的脸一点点变得­阴­森。

他身上惨白的肌­肉­一点点变得焦黑、枯槁,终于从身上一块块掉落下去……最后,他仅仅剩下了一具黑糊糊的尸骨。

接着,他的家也被铲平了,建起了值班室,一个陌生的打更人住了进来……

李庸不知道在窗外叫他梳头的人是那个老太太,还是那个死在战场上的人。

他似乎听见那久远的歌声又在窗外隐隐响起来:

“哎呀我的天呀呀,破鞋露脚尖。没人帮我补呀呀,想娶花媳­妇­。来了老媒娘呀呀,媒娘坏心肠。成心把我害呀呀,媳­妇­尿裤裆……”

黄太

李庸一宿都在胡思乱想。

天亮之后,他走出门,看了一眼红彤彤的太阳,使劲吸了一口寒冷、新鲜的空气,感到骨骼“喀吧喀吧”地健壮起来。

他怀疑昨夜是哪个人在装神弄鬼,吓他。

为什么要吓他呢?当然不是吃饱了撑的。

一定是想偷粮。

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惭愧。

他是一个更夫。猫不能怕鼠,哪怕鼠长得比猫还大。

他赶忙查看粮囤。

所有的粮囤都完好无损。

他提起的心落下来。

这个猜疑被排除之后,他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也许真是那个冤魂又回来了……

回家的时候,李庸的步履显得有点沉重。

他走的是一条偏僻街道。他发觉,路上寥寥的几个人都是女人,而且都是背影。

奇怪的是——这几个女人都梳着马尾巴。

大清早天更冷,她们都扎着厚厚的头巾,一条条的马尾巴从头巾下垂下来。

她们都在急匆匆地赶路。

李庸忽然感到这几个人都有点诡异。他想追上其中一个“马尾巴”,看一看她的脸。正左右张望时,又有一个“马尾巴”出现了,她没有扎围巾。她似乎想躲开李庸,迅速折进了一条胡同。

李庸快步朝她追过去。

那条胡同其实不是什么胡同,只是两个单位大墙中间的空档,沟通着两条街道,最多可以通过两个人。

李庸动作不敏捷,他摇摇摆摆地跑起来,粗笨的脚板踏得窄仄的胡同都动起来:噔!噔!噔!噔!……

终于,李庸接近了她。

一般说来,在这样一条偏僻的胡同里,一个女人听到身后有人追上来,一定会紧张地回头看。

可是,这个“马尾巴”却一直没有回头,只是低头朝前走。

李庸从她身旁挤过去,回头看了一眼。

他呆住了。

是个男人。

李庸认识他。

他叫黄太,是李庸的邻居。李庸当然认识他。

黄太好像跟朱环同岁。他一直没找到老婆,和瘫痪的老母亲在一起生活。

这个人没有职业,嗜赌。他昼伏夜出,邻居们很少见到他。偶尔,他和邻居迎面碰上,就谦卑地笑笑,然后,快步走过去。

石头胡同的人都有点瞧不起他,因为他不务正业。

不过,他还算是个孝子,一直服侍着老母亲。

他的头发留了很长,平时总是在脑袋后一扎。

留这种头的好像有两种人,一是画家,一是流氓。在李庸看来,这两种人都不是正经人。

黄太停下脚,不自然地朝李庸笑了笑:“是李哥啊。”

李庸憋不住一下笑出来。

“你笑什么?”

“我把你当成女的了。”

黄太的眼睛迅速转了转,在想什么。

李庸马上感到这句话会引起黄太的猜疑。在这样一条偏僻的胡同里,你追一个女人­干­什么?但是,他一时又没有想出合适的注解。

“你有事吗,李哥?”

“没有。你去哪儿呀?”

“我去买早点。”

黄太的眼睛充满了血丝,一看就是熬夜了。而且,他的头发一绺绺黏在一起,那是因为出过很多汗。

李庸知道,这家伙肯定是赌了一宿。他家离这里至少有四条街道,他不可能跑到这里来买早点。

“那你去吧。我回家睡觉去。”

“好,再见。”

“再见。”

两个人的对话有点尴尬。

黄太和邻居们总是保持着距离,总是很客气,从不开玩笑。其实,邻居们也都和他保持着距离。大家都在安分守己地过日子,谁都不想惹麻烦。

大家的心里似乎都清楚,别看黄太很老实的样子,其实他是一个很深邃很鬼祟的人。

他戴着面具。

谁都不知道他摘掉面具之后是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他夜里出了家门除了赌博还­干­些什么。

到目前为止,黄太还没有祸害过哪个邻居。他的态度似乎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但是,谁都知道,兔子饿极了的话,说不准连窝里的草都吃呢。

离开黄太之后,李庸很后悔追上了他。

他从那条胡同钻出来,回到了街道上。

太阳冉冉升高。那几个梳马尾巴的女人倏地都不见了。街道上的行人多起来,都是上班族。

李庸迷惑地想:那几个“马尾巴”去哪里了呢?

这种迷惑是没有道理的。如果那几个“马尾巴”一直在原地急匆匆地赶路,那才叫恐怖。

李庸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象:

另外那几个“马尾巴”也许都不是女人,都长着黄太的脸!

正在胡思乱想,李庸突然听见一声尖厉的刹车声。

李庸猛地站住脚,一辆卡车奇巧地停在了他身旁。

之所以说奇巧,是因为这辆车刚刚碰到了他的袖管,甚至没有碰到他的胳膊。

但是,他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奇怪的是,大白天,这辆车却开着灯。

司机是个男的,他探出脑袋,骂了一句:“你是不是找死啊!”

李庸急忙朝前走了几步,让开了路。

卡车灭了火。它“轰隆隆”地发动了半天才吃力地起步了。

李庸抬头朝卡车的尾巴看去,它的车号是:京K66848.

李庸在路边怔忡了半天。

他忽然觉得有一种神秘力量在支配着这辆外地卡车。

不翼而飞

二○○一年一月三日这一天,朱环家出了一件大事——朱环的戒指被人偷了。

这是接下来一系列恐怖事件的一个小小序幕。

朱环下班回来,好像有什么预感,径直走向了那个茶叶盒。

当时,李庸还在蒙着被子大睡,朱环进门,他并不知道。

朱环站在梳妆台前,紧紧盯着那个茶叶盒,过了半天才把它抓在手中,扭开。

里面空空如也。

她把它重重地放在梳妆台上,返身走到床前,用力把李庸推醒。

“你­干­什么呀?”

“我的戒指呢?”

“戒指?我不知道哇。”

朱环就不再问他,手忙脚乱地到处翻找。

“你是不是戴到医院去了?”

“我什么时候上班戴过它?”

朱环把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都划拉到了地上,还是没有找到。

一股无名火陡然冲上了她的脑门。

“你一个大活人在家,怎么连一个戒指都看不住?”

“你再想想……”

“想什么?丢了!”

“真是见了鬼了。”

李庸一边嘀咕一边爬起来,帮她一起找。

其实,李庸很希望这枚戒指在家里消失。自从有了这枚戒指,他总是遇到不吉利的事。

比如那个毛烘烘的东西。

比如那个半夜让他给梳头的人。

比如那天清早大街上出现的几个“马尾巴”。

还有那辆差点要他命的大卡车……

可是,看到朱环如此沮丧,他又希望找到这枚戒指,让她高兴起来。

沙发下,柜子空,地板缝,电视后……最终没见到它的影子。

一枚戒指,它怎么可能不翼而飞呢?

李庸更感到这件事情不对头了。

朱环脸­色­­阴­沉地坐在床上,越想越生气,趴在被子上哭起来。

李庸走到她身旁,小声劝道:“别哭了,没用。”

朱环一下坐起来,盯着李庸说:“你是不是把它扔了?”

“好好的一个东西,我扔它­干­什么呢?”

“你认为它来路不明,一直耿耿于怀,当我不知道?”

“我就是真想扔它也得和你商量啊。”

“要不然就是你把它送人了!”

“我怎么能把你的东西送人呢?”

“家里只有一个人,不是你­干­的是谁­干­的?”

李庸有点生气了,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朱环转过身去,给了李庸一个脊梁骨。

李庸摇了摇她的肩,缓和了语气,说:“朱环,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枚戒指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环立即转过身来,说道:“哎,李庸,你为什么对这枚戒指总这么敏感呢?”

“不是我敏感,是你敏感。”

“你不要打听这件事了,对你没好处。”

“可是,我想不通……”

“它都丢了,你还有什么想不通?”

“肯定不是你祖母给你的。”

“你怀疑我?”

“那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那好,我告诉你,是一个相好送给我的。”说完,她把头转向别处。

李庸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就不再追问。

他转头看了看门窗,说:“会不会是有人进来过?”

朱环冷笑了一下,说:“大白天,谁那么大胆?”

“不一定。”

“那就是哪个邻居­干­的。”

“你别乱猜。”

朱环突然咬牙切齿地说:“不行!我跟他没完!”

“跟谁?”

“偷我戒指的人!”

“还说不准是怎么回事呢。”

朱环不理李庸,站起来,几步跨到院子里,破口大骂起来。

太阳温柔地向西坠落,染红了天边的几朵云彩。

左邻右舍都下班了,家家的烟囱都升起了炊烟。

“你个王八蛋不要脸,三只手伸到我家来了!不怕烂掉手指头?我知道你是谁!你赶快把东西送回来,别等我到你家翻出来,那时候你就现眼了……”

朱环的叫骂声很快把邻居们惊动了。

大家从屋里陆续走出来,站在她家院门口看热闹。

人越来越多。

一些孩子­干­脆爬到她家院墙上。

朱环双手叉腰,越骂心里越气,越骂嗓门越大。

她的叫骂是前后矛盾的。

前面她说她知道是谁偷的,后来又说:“你以为我抓不到你,你就没事了?老天爷长着眼呢!你一出门就让你垫车轮子……”

开始的时候,大家没听出来她到底丢了什么,过了好半天,终于知道她的戒指丢了。

没有人走上前劝慰。

只有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院子中间,高声叫骂。

李庸低头走上前,拉她。

“快进屋去,丢不丢人啊!”

朱环一把把李庸推了个趔趄:“我又没偷东西,我丢什么人?”

李庸四下看了看,说:“你能把戒指骂回来吗?”

朱环陡然住口了。

她朝着围观的人扫视了一圈,突然说:“王八蛋,你听好了,今天晚上,我煮猫!”

说完,她转身进了屋。

我就是深城人。

我老家那一带有个风俗,哪家丢了东西,实在找不回来,最恶毒的办法就是煮猫。

什么是煮猫呢?

很简单,就是把活猫扔进沸腾的锅里煮了。

据说,偷了东西的人就会像那只猫一样难受。于是,露了馅。最后,只好把偷来的东西物归原主。

煮猫,毕竟太残忍了,我在老家长到十八岁,听过几个丢东西的女人扬言要煮猫,但是也仅仅是说说而已,不过是想吓一吓偷东西的人,能悄悄把赃物送回来。我没见过哪一家真把猫煮了。

可是,朱环却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这天晚上,她真的烧了一大锅热水。

她要煮猫了。

有的小孩悄悄地溜到朱环家门外,从门缝看到了那热气腾腾的杀气,还有沸水翻滚的声响。

他们惊惶地跑回家,分别向父母报告了这个消息。

邻居们都安静下来。

大人把小孩子都关在了家里,不许他们再出去。

正在吃饭的停止了咀嚼,正在做饭的灭了锅灶。大家都打开窗子,竖起耳朵听动静。

空气突然凝重起来,每个人都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怖。

怕什么?

我小时候,听说有人要煮猫也很恐惧。

我曾经仔细分析过我怕什么:

第一,我怕一只活蹦乱跳的猫被扔进沸水里。

那种痛苦是无法想象的。

第二,我怕真的有人像那只猫一样惨叫起来,在地上打滚。

他的感受先不说,只要有人中了这种诅咒,就说明这个世界突然有了另一层深意。也就是说,冥冥中有个东西在­操­纵这一切。而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这个东西就已经在半空中悬挂。可是,我们对它一无所知,我们正在它晃晃悠悠的脚丫子下踢毽子。

第三,我怕出现什么偏差,那个诅咒突然落在我的头上……

时间缓慢地朝前走着,如履薄冰,生怕一下撞到那一时刻上。

煮猫

朱环注意到,她在自家院子里叫骂的时候,邻居们大都出来看热闹了。

说明这些人心里没鬼。

只有一个人没出来。

这个人是黄太。

朱环一直觉得最可疑的人就是他。

黄太住在朱环家东面,和她家只隔一道齐胸高的院墙。

他对朱环和李庸的情况太了解了。朱环什么时间上班,什么时间下班。李庸几点钟回家补觉……

李庸看着朱环恶狠狠地烧水,知道事情已经无法劝阻。他也有点害怕了,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谁都猜得出,偷戒指的人肯定就是东邻西舍中的一个。他知道朱环家最值钱的就是这枚戒指,知道它放在哪里。趁朱环去上班,李庸在睡觉,他假装来串门,见李庸没有醒,就下了手……

陌生人不敢大白天冒昧闯进来。

现在,这个人就躲在石头胡同的某间屋子里,忐忑不安地等待。一会儿,煮猫的时候,这个人就会撕心裂肺,原形毕露……

李庸希望这个迷信说法应验,又害怕这个迷信说法应验。

另外,他也害怕看见那只猫被扔进翻滚的热水中。

那是个生灵啊。

朱环终于走向了家里的那只黑猫。

她的神态有点歇斯底里,好像这只猫就是小偷一样。

李庸看着她,突然感到这个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快五年的女人有点陌生。

那只猫懒洋洋地蜷在床上,乖顺地看着朱环。它以为女主人又过来抚摩它了。

朱环一下就把它抓起来,可能用力太大,猫尖叫了一声。

朱环用胳膊紧紧夹着猫,走向了锅。

锅里的水上下翻滚,还“吱吱啦啦”地响着。

也许是那扑面的热气引起了猫的警觉,它一下就变得惊恐起来,一边“喵喵”地叫,一边抓挠女主人的胳膊,想跳下地。

这时候,天已经有点黑了。

相邻的几户人家没有一点声音,李庸知道,他们都在屏息聆听。李庸也没有真正经历过这种事,他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惨烈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朱环死死抓住猫,猛地把它扔进那口锅中……

李庸狠狠闭上了眼。

他听到一声小孩似的嚎叫。

他像被雷劈了一样,猛烈地抖了一下。

接着,有一个东西从他的脚面上闪电般地­射­了过去。

朱环把猫扔进锅里之后,转身拿锅盖,想把猫盖住,可是,猫在热水中翻滚了一下,竟然猛地弹出来,惨叫着冲出房门……

外面突然乱起来。

朱环跑出去,李庸也紧跟着跑了出去。

他们看见邻居们都朝蒋柒家跑。

这时候,他们注意到蒋柒家传出了悲惨的嚎叫声。

两个人都傻了。

蒋柒家住在朱环家西面,中间同样隔一道齐胸高的院墙。

她丈夫是个军官,排长,两个人常年两地分居。

蒋柒原来在一家洗涤用品厂上班,后来下岗了。她就在街上开了个发廊,门面很小,赚不了多少钱。

她有一个孩子,已经上幼儿园大班。因为她经常在发廊忙活,那孩子由她母亲带着。

蒋柒是一个很自尊的人,而且极其聪明,邻居们对她的印象都很好。

平时,她跟朱环算是密友。她老公不在家,李庸打更的时候,朱环经常去她家睡,两个人做个伴,说些女人间的知心话。

她怎么可能偷朱环的戒指呢?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朱环和李庸一前一后跑进了蒋柒的家。

蒋柒正在床上嚎叫。

她好像正在承受一种巨大的­肉­体折磨,双手用力地揪扯着头发,头发一绺绺地被拽下来。衣服也撕烂了,露出雪白的肌肤,上面有一道道的血印。

她的脚用力乱蹬乱踹,撞在铁暖气冰冷的棱角上,好像不知道疼。

她的眼睛瞪得像灯笼,很吓人,里面充满了血丝……

蒋柒的表现太恐怖了,现场所有的人都不敢走上前。

大家都不言语,紧张地互相看着,此情此景让他们感到十分恐惧。

朱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庸看了看朱环。

他从她的眼神里感觉到,她的心似乎一下软下来。

是啊,不就是一枚戒指吗?

都是女人,都喜欢它,为什么非要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煮成这个样子呢?

朱环几步就跨上前,紧紧抱住了蒋柒。

“蒋柒,你哪儿难受?”

蒋柒眼睁睁地盯着她,还在叫,她的声音已经嘶哑,像书法的飞白,甚至断断续续。

朱环把脑袋靠在她的脸上,眼睛湿润了。

过了好半天,蒋柒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她绷紧的身子一点点松懈下来,没有一点支撑力,她软塌塌地躺在朱环的怀里,无神的双眼慢慢闭上了。

朱环一边流泪一边说:“都怪我……”

李庸小声说:“你给她煲碗汤吧。”

蒋柒皱着眉,吃力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她是对朱环的话表示不同意,还是阻止李庸的提议。

朱环用手轻轻抚弄着蒋柒的额头。

过了一阵子,蒋柒吃力地挪了挪身子,想躺下来。

朱环轻轻把她的头放在枕头上。

“好点了吗?”朱环问。

蒋柒没有睁眼,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朱环抬头对房子里的人说:“大家都回去吧,没事了。”

大家就懂事地陆续走出去。

房子里静下来。

蒋柒吃力地动了动,睁开眼,弱弱地看了朱环一眼,说:“谢谢你……”

朱环说:“你说哪去了。用不用去医院?”

“不用……你们回去休息吧,我一个人躺一会儿就好了。”

说完,她又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朱环对李庸使了个眼­色­,轻轻起身退出去。

这天晚上,李庸失眠了。

“朱环,你睡了吗?”

“没有。”

“蒋柒怎么……”

“别说,我害怕。”

李庸就不说了。可是,他眼前总是闪现蒋柒在沸水中翻滚的情景……

她的头发都散开了,蒙住了狰狞的面孔……

过了好半天,李庸渐渐迷糊了……

蒋柒突然沉进了沸水中,不见了踪影……

那水在“哗哗哗”地翻滚……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水中突然升出了一颗人头,是蒋柒。

她的脸变成了煮熟的猪皮­色­,两只眼珠像死鱼一样……

她的头发上冒着热气,滴着水……

她说:“你给我梳梳头……”

否认

第二天晚上,朱环一下班,蒋柒就来到了她家。

李庸也在家。

“是蒋柒啊,来来来,进来坐。”朱环变得十分客气。

蒋柒就在沙发上坐了。

她的脸­色­很难看,一看就是大病初愈。

“李庸,快给蒋柒倒水啊。”

“别,别麻烦了。”

李庸还是倒了一杯纯净水,放在了她面前。

李庸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

夫妻俩的心里都明白蒋柒来­干­什么,她当然是来送戒指的。

蒋柒把杯子捧在手中,转过来转过去,似乎很难开口。

李庸知趣地走进了卧室。

朱环坐在蒋柒身旁,一会儿拉拉衣角,一会儿撩撩刘海,也显得有些不自然。

终于,蒋柒开口了:“朱环,你别误会,其实,我没有偷你的戒指……”

朱环愣愣地看着她。

“昨天,我听说你要煮猫,不知为什么,心里很恐惧。那只猫叫起来的时候,我突然就犯了病……”

朱环说:“蒋柒,那戒指我不要了。我不会怪你,你什么都不要说了。”

“咱们老邻旧居这么多年,你要相信我,我不可能偷你的戒指。不信你就去报案。”

朱环突然有些恼怒:“你的意思是,你不但没有偷我的戒指,我还把你吓出病来了,是吗?你是不是来找我讨医药费呀?”

“你别生气。我呀,近几年得了一种病,叫什么神经­性­偏头疼,一紧张就犯病,可能……”

朱环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还有事吗?”

“我……”

“没事你就回去吧。”

朱环下了逐客令。

蒋柒尴尬地站起来,想了想说:“朱环,你现在太激动,过几天我们再聊。”说完,匆匆走了出去。

李庸听见了这些话。

蒋柒离开后,他走出来。

朱环很生气,一挥手把蒋柒喝过水的杯子打翻在地。

李庸小声说:“你这是­干­什么呀?”

朱环气呼呼地说:“我真不该让那只猫跑掉!”

李庸说:“有可能不是蒋柒偷的,她不是那种人。而且,你不在家的时候,她很少到咱家来串门。”

“那你说昨天是怎么回事?”

李庸回避了这个问题,说:“你说,能不能是咱家的猫把戒指叼出去了?”

朱环想了想说:“即使猫能打开茶叶盖,也不可能再把它盖上啊。”

这句话让李庸打了个冷战。

他想起了那天夜里的一幕——那只猫躲在茶叶盒的后面,一只眼珠荧荧地闪着光,朝他看着……

李庸在大睡。

猫在他的脑袋前无声地走过来走过去,聆听着他舒畅的鼾声。终于,它确定李庸睡着了,它蹑手蹑脚地走到茶叶盒前,把它抱在怀里,用爪子麻利地扭开盒盖,倒出戒指,又麻利地把茶叶盒盖好,接着,它叼起那枚戒指跑出门去,不知道把戒指送到了哪里……

它把戒指送给了那只看不见脸和身子的手?

“哎,咱家那只猫呢?”他冷不丁问。

真正的小偷

朱环煮猫的时候,最害怕的人是黄太。

他本来想把那枚戒指偷偷送回去,可是,朱环发觉戒指丢了,就扬言要煮猫,天还没有黑,她就开始行动了……

黄太根本没有退还戒指的时机。

这期间,谁敢接近朱环家呢?

谁接近谁就是不打自招。

他只有闭上眼等待,如坐针毡。

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无意中看了他一眼,问:“太子,你怎么了?”

“我有点不舒服……”他搪塞道。

母亲就不问了,继续看电视。

她是个纺织工,退休之后不久,就得了腿病,瘫痪在床十几年了,娘俩一直相依为命。

这也是黄太一直找不到女人的一个重要原因。

母亲足不出户,耳朵还有点背,她对朱环家发生的事情一点都不知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黄太的耳朵一直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突然,他听见很多人在跑动,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把耳朵贴到窗子上,听出是蒋柒家出事了。

这一次,他走了出去。

原来,朱环已经煮了猫,而他竟然安然无恙,倒是蒋柒像是被人剥了皮!

这是怎么回事啊?

难道蒋柒也偷了朱环家的东西?

难道她碰巧犯了什么病?

黄太急忙退回家,偷偷看了看他塞在抽屉里的那枚戒指,还在。

总之,他逃过了一劫,心慢慢放下来。

他一下就明白了。

什么煮猫,都是吓唬人,什么作用都没有!

如果冥冥之中真有一个惩恶扬善的神秘主宰,它也不是永远明辨是非,这一次,它就搞错了。

它把黑锅背在了另一个无辜的人身上。

“外面怎么了?”母亲竖起耳朵问。

黄太有点得意,对母亲说:“朱环丢了一枚戒指,她煮猫了……”

“谁­干­的?”母亲的脸立即严峻起来。

“蒋柒。”

“蒋柒?她怎么­干­这种事?”

“谁知道!”

“她现在怎么样了?”

“在床上叫呢。”

“我早说过,要堂堂正正做人,这不是应验了吗?”

“又来了。”

老太太果然又来了:“偷人家东西,迟早要得到报应。那东西不属于你,你非把它弄到手,就像羊­肉­贴在狗身上,早晚要生蛆。”

“你住口好不好?”

黄母看了儿子一眼,不再说了。

其实,黄太的孝顺只是个表象,邻居们都不知道,实际上黄母怕儿子。

她一直不知道黄太在外面都­干­些什么,很不放心,经常劝他出去找个正经工作。黄太不耐烦,就骗她,说他在给一家小区当门卫。

黄母并不相信。

但是,她不敢多说,否则,黄太会对她大喊大叫。

她管不了他。

是的,开始的时候,黄太很侥幸。

他以为他没事了。

晚上,母亲睡着后,他经常拿出那枚戒指端详。

他从没有想过要把这枚戒指卖掉。他打算在哪次输得­精­光的时候,用它做抵押,孤注一掷。

可是,很快他就变得不安起来。

这种不安缘于一个梦:

黑夜,他走在一条路上。

这条路很漫长,回头看,不知道它从哪里来;朝前看,也不知道它朝哪里去。

路上没有一个人,两边是幽深的树林,一片漆黑。

风一阵比一阵大。

突然,他看见了那只死里逃生的猫!

它站在路中央,­阴­森森地盯着他。

他打了个冷战,猛地停下了,转身就朝相反的方向跑。

可是,他还没有跑出几步,那只猫突然又出现在路中央,­阴­森森地盯着他。

他跳下那条路,想躲进树林中。

树林很茂密,他艰难地穿行其中,偶尔一抬头,魂都要吓飞了——树叶中闪烁着绿幽幽的光,那是密麻麻的眼睛,好像是猫头鹰,没有嘴。

猫和猫头鹰的脑袋似乎是一模一样的。它们惟一的区别是,猫头鹰好像没有嘴,尖尖的钩鼻子下一片毛烘烘……

血盆大口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没有嘴。

奇怪的是,黄太经常做这个梦。那只­阴­森的猫几乎夜夜都折磨他,他睡得特别累,白天无­精­打采。

有一天,母亲问他:“太子,你最近怎么了?”

“没怎么。”

“那你半夜乱叫啥?”

“你耳朵那么背,怎么听得见我叫?”

“你的声音太大了。”

“我喊什么?”

“好像喊什么猫……”

“你别疑神疑鬼了。”

“肯定是那天朱环煮猫,把你吓着了。”

这天夜里,黄太又做那个怪梦了。

他走在黑糊糊的路上,前后没有尽头。

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就像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最初从哪里来,最终到哪里去。

风很猛烈,从四面八方扑过来。

风只在他的脑袋里刮着,实际上这天夜里一丝风都没有。

深城人都睡得很沉。

那只死里逃生的猫仍然在梦中等着他。

它站在路中央,站在大风中,竟然纹丝不动。

他一步步后退,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个跟头,猛然从梦中惊醒。

他睁开眼,看见朦胧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四周静极了。

过了好半天,他的心还“怦怦怦”乱跳。

房间里好像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

他以为,母亲又听见了他的喊声,拄着拐杖来到了他卧室前,站在门口观察他。

他坐起来,朝门口叫了一声:“妈……”

月光在地板上画了一条区隔线,一半明一半暗,而卧室的门隐藏在黑暗中。

没有人说话。

“妈!”他又叫了一声。

还是没有人说话。

黄太看了看床下,目光接着朝远一点的地方移过去……

他的头发一下就竖起来——他看见了一只猫!

它站在地板上,­阴­森森地盯着他。

借着月光,黄太看得十分清楚,它正是朱环家的那只猫。

它从沸腾的锅里跳出来之后,已经失踪多日。现在,它突然现身了!

它身上的毛被热水烫得一块块脱落,一撮一撮的毛,一块一块的秃,斑驳,丑陋。

它的眼睛肯定瞎了,这双死鱼一样的眼睛定定地盯着黄太。

夜深人静,黄太和这只诡怪的猫对视着。

“猫!”黄太终于尖声喊出来。

那只猫蓦地一抖,转眼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黄太颤巍巍地伸手打开灯,地板上空荡荡,不见猫的影子。

他跳下地,四处搜寻,什么都没有。

不过,他意外地在床下发现了一个洞。这个洞在墙角,像拳头那样大,黑糊糊的。

黄太肯定它不是老鼠洞。

他找了一根铁丝,钻到床底下,探进洞里去。深不见底。

一股冷气穿透黄太的骨髓。难道,这只猫是从这个洞里钻出来的?

他木木地站起来。

这时候,他听见母亲在她的房间里叫道:“太子!”

他答应了一声,快步走过去。

母亲已经披衣坐了起来。

“你起来­干­什么?”

“我又听见你喊了。”

“我做梦了。你快睡吧。”

“我一直就没睡着。”

“……那刚才你有没有看见什么?”

“没有啊。你看见什么了?”

“我也没看见什么。”

这只猫原本很玲珑,很可爱。

它不像别的猫,双眼­阴­险,走路塌着腰,背上四肢凸起,杀气腾腾。

它走路总是弓着身,好像随时要打个长长的哈欠。

平时,它总是蜷在床上,舔舐爪子。

那不是在磨刀霍霍,而是像女孩子在悠闲地修饰指甲。

李庸不爱养这些东西,朱环却喜欢。

她下了班,第一件事是喂鹦鹉,第二件事就是喂猫。

鹦鹉总不叫,猫却总是叫。

它叫起来,声音­嫩­­嫩­的,娇娇的,确实招人疼爱。

开始,朱环一直担心,这只猫不能和鹦鹉好好相处。也许,趁家里没人,它会突然翻脸,把她心爱的鹦鹉吃掉。

后来,她渐渐放心了。

也许,是因为她天天把猫喂得太饱了,它不但不吃鹦鹉,连老鼠都不吃了。

一次,李庸打更时,在粮库端了一个老鼠窝,他拎回一只老鼠崽,摆在猫的面前。

老鼠崽不谙世事,还不知道害怕,“吱吱”乱叫。猫却大骇,后退几步,仓皇而逃。无论怎么解释,这个情景都让人无法容忍。

猫抓老鼠,是一种本能,是一种本职,而它却让老鼠吓跑了。

李庸很恼怒,要把这只无能的猫扔了。

可是,朱环不同意。她看着猫被老鼠崽吓跑的样子,笑得花枝乱颤,更喜欢它了……

就是这样一只柔弱的猫,经过一次煮熬,突然变得异常恐怖。它经常在半夜出现在黄太家里,­阴­森森地盯着黄太。只要黄太一打开灯,它就蓦然消失。

来无声,去无声,它就像一场梦。

黄太越来越恐惧。

天黑后,他几乎不敢睡觉,瞪着一双焦灼的眼,等天亮。

他曾想,把戒指偷偷送回去,也许那样就没事了。可是,他马上意识到,这样做肯定于事无补。这只猫并不是来索取戒指的,戒指跟它没有任何关系。

它不是什么正义的化身,它是一个受害者,因为黄太,它被煮得半死不活。

现在,它来报复。

这一天,黄太来到了朱环家。

朱环上班去了。李庸正就着两盘朝鲜小菜在喝酒。

“黄太,来,喝两杯。”

“不不不,我来随便坐坐。”

黄太很少串门。

无事不登三宝殿,李庸想,他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

果然,黄太开口了:“李哥,听说你家前几天煮猫了?”

李庸似乎不愿意再提起这件事,他说:“那都是朱环瞎胡闹。”

“那只猫……死了吗?”

“跑了。”

“一直没回来?”

“一直没回来。”

黄太觉得,李庸说这话时表情似乎有点不真诚。

他想了想,又问:“这只猫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猫。”

“那它怎么到你家了?”

“上个月,是它自己跑来的。”

黄太愣了一下。

“人家说,来猫去狗,越过越有,我们就把它留下了,可日子还是这么穷。”

“你没找找它?也许,它根本没跑远。”

“找它­干­什么?那本来就是只野猫,跑了更好。”

那只鹦鹉突然“扑棱棱”飞起来,在屋顶盘旋,一片羽毛舒缓地落在李庸的手上。

他抬手抖掉了那片羽毛,说:“朱环爱养这些猫啊鸟的,依我,早都赶出去了。”

那只鹦鹉准确地落在它的秋千上,来回摆荡。

“你最近忙什么呢?”李庸问黄太。

“还闲着。”

黄太一边说双眼一边在李庸家的地板上溜来溜去。

这一带是林区,木头多,深城人的家里几乎都铺地板,不过,不那么­精­致,木板长且宽,一块挨一块地平铺,缝隙很大。

“你看什么?”李庸问。

黄太盯着李庸,冷不丁问:“你家有没有发现过洞口?”

“洞口?我家又不打地道战,怎么会有洞口?”

黄太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我是个大老粗,你有什么事就直说。”

“也没什么事。”

“你没事不会来我家。”

黄太想了想,说:“李哥,这些日子,我经常做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我夜里走在一条路上,那条路很长很长,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两边都是树,很密。还有风,很大的风……”

说到这里,黄太停了停,突然说:“我看见你家那只猫,站在路中央,­阴­森森地盯着我。我转身就朝相反的方向跑,可是,没跑出几步,那只猫突然又出现在我的面前,还在­阴­森森地盯着我。我跳下那条路,想躲进树林中,可是抬头一看——密匝匝的树叶中卧着很多猫!”

“做梦嘛,什么都可能梦见。”

“可是,我觉得这个梦太怪了。”

“有什么怪的?前些天,我还梦见……算了,不说了,说了你更害怕。”

“你也梦见那只猫了?”

“——我梦见你死了。”

黄太愣了一下。

“别怕,梦和现实正好相反,梦见死就是活。只要不做亏心事,越活越健壮。一定是这样的。”

这话让黄太很不舒服。

他摸了摸鼻子,继续说:“有一天夜里,我真的看见了你家那只猫……”

“在哪儿?”

“它就站在我家地板上,­阴­森森地盯着我。”

“那肯定还是在做梦。”

“不,绝不是。后来,我又看见了它几次。”

“难道……它钻到你家去了?”

“可是,每次我一开灯,它就没了影。”

李庸的脸不那么松弛了。他想了想,说:“这只猫被煮过一回,现在,它肯定害怕人。”

“……那也是。”

“下次,你要是捉到它,就把它摔死。反正我家也不要它了。”

静默了一阵,黄太站起身,说:“李哥,那我走了,你慢慢喝。”

“哎。有空来坐啊。”

“一定。”

黄太一边说一边走向了门口。

李庸看得出来,黄太仍然心事重重。

他走出门,反身关门时,还是不甘心地在李庸家的地上扫视了一圈。他的目光和李庸的目光碰在一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门关上了。

黄太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李庸突然追了出来。

“黄太,你等一下!”

他猛地停下来,慢慢回过身。

这一刻,黄太有点紧张。

李庸走到他的面前,说:“我想起来了,我在我家床下面发现过一个洞口。”

黄太愣了愣。

“后来,我把它堵上了。”

“多大?”

“像拳头那么大。”

“什么时候发现的?”

“大约……一个月前吧。”

黄太的眼睛瞪得像核桃。

一个月前,正是那只猫出现在李庸家的时间。

微缩

老百姓说,猫有九条命。

这话你别不信。

我觉得,在所有的动物中,猫是最厉害的。

它太敏捷了。

“闪电般”三个字只有放在它身上不是形容词。

小时候,有一天傍晚,家里的人横七竖八地坐在椅子上看电视。房间里很暗淡。

那是大人的电视剧,我不爱看,眼睛就不专注。

突然,我看见角落里出现了一只老鼠。

它悄无声息地顺着墙根朝前走。

大人们都没有发现。

我惊叫了一声:“耗子!”

我的喊声惊动了老鼠,它像闪电般朝它的洞口跑去。

这时候,我家的猫正趴在房间另一端的桌子上养神。

它和老鼠相隔七八米,中间挡着那么多的大腿,还有茶几、Сhā座和电线之类……

而老鼠离洞口只有咫尺了。

我看见那只猫一跃而起,敏捷而无声地跃过那么多的阻碍,一眨眼就­射­到了老鼠的洞口!同时,它那锋利无比的爪子已经伸出去,把老鼠抓了出来。

猫和鼠翻滚着厮打在一处。

猫没有叫,那老鼠在叫:“吱吱吱……”

片刻过后,猫就把老鼠咬死了。

它用血淋淋的嘴叼着血淋淋的老鼠,迅速走开,到背静处去慢慢享用了。

一家人看得目瞪口呆。

身手的敏捷和大脑的敏捷肯定是一致的,包括眼睛的敏捷,耳朵的敏捷。

猫太可怕了。

我总觉得,它是被造物主缩小了,成了现在这袖珍的样子。

想一想,如果把它还原,像虎、狮、豹一样,那么,谁都不是它的对手。

甚至包括造物主。

它才是王。

猫和虎、狮、豹的不同之处在于,猫有一股妖气。

夜晚,你在深山里过夜,听见虎、狮、豹的吼叫声,身上会起­鸡­皮疙瘩。

可是,你在城市里,深夜听见猫的嚎叫声,则会毛骨悚然。

那绝对是逼真的小孩的哭声。

现在,它冷冷地观望着人类,那黑暗的眼神,无人知晓含义。

虎的额头上有“王”字。

而李庸家这只猫的头上也有字,断断续续,特别像个“苦”字。

朱环和李庸一直叫它苦猫。

猫步

黄太坚信,这只可怕的猫来路不正。

它也许是从地下钻出来的。

这天晚上,他睡觉前,把房门锁得严严实实,蚂蚁都爬不进来。可是,到了半夜,这只恐怖的猫又出现在黄太卧室的地板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黄太。

黄太“刷”地出了一身冷汗。

他死死盯着猫,手在墙上焦急地摸索,就在他摸到电灯开关的那一刻,那只猫倏地就不见了。

他下了地,蹲下去,在亮堂堂的灯光下,朝床下看。

那个洞口黑糊糊的。

这只诡怪的猫,不知道最初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最终到哪里去,就像梦中那条无始无终的路。

黄太再也不做那个古怪的梦了。

这只猫,离开了那条无始无终的漫长之路,离开了那密匝匝的树林,爬进了他的家。

它来自地下。

它的洞在地下纵横交错,四通八达。

它是猫啊。

它的天敌——老鼠才在地下钻洞,而猫应该在地面之上,光明正大,走得端行得正。

它怎么可能在地下钻来钻去呢?

猫钻起洞来,速度当比老鼠更快。

如果,有一天,在光天化日下,你看见鸟在水里游,会不会害怕?你看见鱼在天上飞,会不会害怕?

黄太的神经像绷紧了的弓弦,随时都可能断裂。

他一直想把床下那个洞口——那个恐怖之源堵上。可是,他不敢。

他相信,既然这只猫能从地下钻出来,那么,就是他用水泥把它堵上,它还会从另一个地方钻出来。

他不敢再得罪这个九条命的怪物了。

他已经和这个怪物结了仇。

他想,说不准哪一天,当他睡着之后,这只猫就会扑到他的脖子上,用它那锋利的爪子,三下两下挠断他的喉管,或者挠断他的静脉,要他的命。

现在,他甚至想到巴结这只猫,比如给它买些鱼,化解它的仇恨。

连续多少天睡不好觉,黄太被折磨得筋疲力尽,神志恍惚。

这天,他实在太困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夜的时候,他猛地醒过来。

朝地上看去,没见到那只猫的影子。

他长舒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他却听到母亲的房间里有动静,很轻微,好像有人用拖布轻轻擦地板。

他捕捉着那声音,起身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他踩着月光,走过客厅,来到母亲的门口。

眼前的一幕让他张大了嘴巴——这时候,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他竟然看见母亲离开了床,在昏暗的月光下无声地爬行,四肢一条线,走猫步。

她瘫痪十几年,走路即使有拐杖扶持,也十分艰难,只能一寸寸地挪动。

现在,她怎么突然就下了地?

她深更半夜为什么这样走路?

黄太惊恐至极,颤颤地叫了一声:“妈——”

母亲猛地转过头,灵巧地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我试试……”

然后,她就急匆匆地爬上床去,把被子一拉,蒙住头,一动不动了。

黄太一步步地退到客厅,傻住了。

四周一片死寂。

黄太突然闻到一种腥气。

他猛回过头,差点贴在一张毛烘烘的脸上——那只恐怖的猫就在他的肩头上。

他歇斯底里地猛一转身,想把它甩掉。

没想到,这只猫四个爪子抓得特别牢,像长在了他肩头一样。

“你刚才叫什么?”它­阴­森森地问。

它说话了!它的声音很细,和小孩的声音一模一样。

黄太魂不附体,傻傻地说:“叫妈……”

它­阴­惨惨地笑了笑,说:“太子,你产生幻觉了,那是猫,一只不知道从哪里钻进来的猫,不是你妈,我才是你妈。”

第二天,黄太躺在床上发高烧。

几个邻居来探视。

黄太望着屋顶,眼珠呆滞地转来转去,好像追随着一只飞蛾。

顺着他的眼睛朝屋顶看去,什么都没有。

这让人感到发帷

他看见了什么?

他看见无数的猫在半空中飘飞。

它们的模样都变异了,尾巴像老鼠那样又细又长。

它们都没有嘴,鼻子下毛烘烘。

蒋柒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

黄太的母亲感激地接过来,轻轻对儿子说:“太子,你把姜汤喝下去,好吗?”

黄太的目光还在半空木木地转来转去。

母亲叹口气,低声对蒋柒说:“……病得很厉害。昨晚,他都出现幻觉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只猫,他朝着那只猫喊妈,把我都吓死了。唉!”

黄太猛地朝母亲转过头来,双眼充满惊恐。

“你怎么了?”母亲问他。

黄太一字一顿地问:“你把我妈弄到哪里去了?”

恶毒

这天晚上,李庸半夜起床上厕所。

厕所在胡同口,靠着马路,公共的。

夜里很冷。

他披着羊皮大衣,一路小跑进了厕所,蹲在茅坑上。

四周静极了。

隔着一道墙是女厕。女厕空着。

他的心悬起来。他真怕女厕里突然传过来一个闷闷的声音:“你过来,给我梳梳头……”

天­阴­着。

一阵风吹过,厕所里的味道强烈起来。

他匆匆提上裤子,朝家里跑去。

他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好像怕有人尾随。

从胡同口望出去,街道上的路灯昏昏然亮着,它们的功能好像不是为了照明,而是为了制造影子。

而胡同里很黑,越朝前走越黑。

突然,前面有个人影儿一闪。

远远看去,那个人的脑袋后好像有一条马尾巴。

是黄太?

李庸慢慢停下来,不敢朝前走了。

那个人也停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僵持了一阵子,李庸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他离那个人越来越近。

“是李哥吗?”

一个寒冷的声音在问。

他听出来,是蒋柒。蒋柒也梳着马尾巴。

这时候,不管对方是谁,李庸都感到不可信。

“蒋柒?”

“是我。”

“还没睡?”

“没有。你也没睡?”

“啊,我去厕所了。”

“你看,今晚好像要下雪。”

“是啊,­阴­了。”

“刚才,我还看见了远处有闪电。”

“是车灯吧?”

“不,是闪电。”

“不可能。”

“李哥,你说冬天不会有闪电吗?”

“当然不会。”

“那可能是我弄错了。”

“一定是你弄错了。”

李庸的话音未落,天上突然亮起了一道白光。

借着这一闪即逝的白光,李庸看清了蒋柒的脸。也许是光的作用,她的脸显得十分苍白。

李庸瞪大了眼睛。

“你看,是闪电吧?”

“蒋柒,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蒋柒似乎低头看了看:“噢,是梳子。”

“你拿梳子­干­什么?”李庸蓦地感到了恐惧。

“我刚从发廊回来。”

李庸感到自己遇到了危险。

天寒地冻,天上竟出现了闪电。这是凶险的天象。深更半夜,她却拿着一把梳子……

他想回家,必须得经过蒋柒。可是,她挡在他的前面。

他急速地考虑着对策。

“太冷了,进屋吧。”蒋柒说。

“进屋吧。”李庸说。

蒋柒慢慢地登上大门口的台阶……李庸突然说:“你等一下。”

“什么事?”

“蒋柒,几天前我遇到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她的语气很淡,似乎不太想听。

她站在她家的门洞里,脸更暗了。李庸看不清她,只见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

“我在粮库值班的时候,半夜听见有人在窗外对我说话。”

“男的女的?”

“我没听出来。你猜,这个人说什么?”

蒋柒没有说话。

她一动不动,好像在死死地盯着李庸。

“你怎么了?”李庸问。

她还是一动不动。

“你,你到底怎么了!”李庸惊骇了。

蒋柒把手里的梳子举起来!

她的动作很慢很慢,好像那梳子千斤重。她的声音一下变得不男不女,十分陌生。她低低地说:“过来,你过来,给我梳梳头……”

李庸猛地后退了一步:“你,你是谁?”

蒋柒突然笑起来。

李庸怔怔地看着她。

终于,蒋柒收了笑,说:“李哥呀,你太疑神疑鬼了。朱环也是。”

“你怎么知道那个人说的话?”

“真是这一句呀?我不过是随口胡说,想吓吓你。想不到,你长得这么壮实,胆子却这么小。”

“你刚才的举动太恐怖了。”

“现在,你还怕我吗?”

“……有点。”

“我是蒋柒,有什么可怕的?”

“现在我觉得你不像蒋柒了……”

“好了,回家睡吧。天亮之后,你见了我,我就是蒋柒了。”

说完,她一闪身,消失在门洞里。

第二天一早,黄太就死了。

这一天是一月二十三日。离朱环煮猫那个日子相隔二十天。

本来,他输了两天液,烧已经退了,神志也清醒了。可是,他却死了,死得莫名其妙。

这天大清早,黄母醒来后,感到头昏沉沉的。

她嗅了嗅,闻到房子里有一股怪味,好像是煤气。

她急忙喊黄太,喊了半天,他都没吱声。

她一点点爬下地,拄着拐杖,艰难地挪到厨房。

煤气灶上的阀门好像关着。

她扭了扭煤气罐上的阀门,发现没有关,赶紧关上了,又紧了紧煤气灶上的阀门。

接着,她挪到黄太的卧室前,发现他的门锁得死死的。

老太太感到事情不妙,使劲敲门,不见回音。

她慌了,挪到门口,连呼:“来人啊!”

李庸出去买早点,正巧路过黄家的院子,第一个听见了喊声,就冲了进去。

一进门,李庸就闻到房子里有一股煤气味,立即把黄母抱了出来,放在院子里一把乘凉的藤椅上,然后又一次冲进屋里。

他踹开黄太的门,把脸­色­铁青的黄太抱出来……

实际上,这时候黄太已经死了。

黄太家的煤气管没有任何泄漏。

那么,他是怎么死的呢?

肯定是煤气灶上的阀门没有关紧,导致了他煤气中毒。而黄母的房间离厨房远一些,才得以大难不死。

是这样吗?

不知道为什么,邻居们都隐约感到这件事的背后有一股­阴­森之气。

可是,没有人第一个提出疑问。

在众人的缄默中,黄太死于意外就成了定论。

事后回想这件事,误就误在当时黄太的母亲去紧了紧煤气阀。

这个动作把所有人的判断都引到了一个错误的方向,掩盖了一个巨大的杀机。

黄太的丧事是邻居们帮着办的。

尽管他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抓住黄太的手死死不放,可是,黄太还是被大家送到了火葬场。

黄太被草草火化了,费用都是街坊们凑的。

几天后,黄母就卖了房子,住进了养老院。

一个新邻居搬了进来。

回归

这天晚上,李庸本来应该去值班,可是,他请了假。

虽然在家庭地位方面,李庸和朱环是女上男下(包括两个人Zuo爱的姿势),但是,朱环毕竟是女人,隔壁刚刚死了人,她无论如何都不敢一个人在家过夜。

虽然李庸在家,朱环的心里还是有点虚。

她紧紧靠在老公结实的肩头上,听着窗外的动静。

李庸也睡不着。

他的眼前总是出现黄太那束在脑袋后的“马尾巴”。

这个晚上,他鬼使神差地联想到,那天偷粮食的人可能正是黄太。

一个大活人,昨天还好好的,昨天李庸还见了他,他在暮­色­中朝李庸谦卑地笑了笑……今天就变成了一捧灰。

那长长的头发现在也变成了灰。

李庸恍恍惚惚看见那条“马尾巴”走进了一条很深邃的胡同。

他追了进去。

脚步声很响,“噔噔噔噔……”

黄太明明听得见身后有人追他,却始终不回头,只是加快脚步朝前走。

那胡同越朝前越窄,越朝前越黑。

李庸终于赶上了他。

“黄太,是你吗?”李庸在他背后喊道。

黄太突然停下来。

李庸也猛地停住了脚步。

黄太慢慢慢慢转过身来。

他竟然长着一张毛烘烘的猫脸。

李庸忽然意识到,这就是黄太摘掉面具之后的样子。

黄太的胡子寥寥几根,朝两腮横生,微微颤动着。他的眼珠是黄|­色­的,像两个带花纹的玻璃球。他的鼻子长得很­精­致。因为毛太密集,暂时看不见嘴。

突然,他的下巴张开了,露出血红的舌头和惨白的牙齿。

接着,他盯着李庸嚎起来。

那嚎声是弧形的,开始很低,突然拔高,越来越高,高到了极限,高过了极限……令人头皮发炸!最后,陡然滑落下来。

随着这声嚎叫,黄太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李庸希望这声嚎叫能引来警察或者保安,可是,他四下看了看,还是没有一个人。

黄太叫完之后,伸出舌头围着嘴舔了一圈,又伸出毛烘烘的爪子,挠了挠脸,说话了:

“戒指我已经还给你了,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李庸打个冷战醒过来。

朱环已经睡着了。她的头发散在枕头四周,乱七八糟的。

李庸轻轻翻了个身,回想梦中黄太最后那句话,越琢磨越奇怪。

他转头朝梳妆台上的那个茶叶盒看了看,心怦然一动。

他轻轻起了床,走向了那个茶叶盒。

他真怕那枚戒指突然又出现在茶叶盒里。

可是,他心中那个恐怖的预感却像钉子一样固执——那戒指回来了,就在那里面。

他拿起那个本来空着的茶叶盒,“哗啦”响了一声,把他吓了一跳。

他打开灯,扭开茶叶盒一看,正是那枚戒指,金黄|­色­和老绿­色­组成一种他极其不喜欢的古怪颜­色­。

“朱环!”

灯光刺眼,朱环醒过来,用双手挡住了眼睛。

“戒指回来了!”

“你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你自己看!”李庸把戒指举起来。

朱环一下就坐起来,瞪大了眼:“你在哪里找到的?”

“就在这个茶叶盒里啊。”

朱环光脚跳下地,走过来,一把把戒指夺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愣住了:“咦,这是怎么回事呢?”

“黄太一死,这戒指就回来了……”

朱环似乎不愿意再推想这个麻烦的问题,她望着失而复得的戒指,露出了喜­色­:“不管怎么说,戒指找到了就好!”

李庸嘀咕了一句:“事情恐怕不这么简单。”

上了床之后,朱环的大脑兴奋起来,睡不着了。

“李庸,你说会不会是哪个邻居和我们开玩笑?”

“……”

“要不就是偷的人害怕了……”

“……”

“你说话啊。”

李庸一直闭着眼睛。

“你睡着了?”

李庸睁开眼,看着朱环,突然说:“朱环,这戒指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朱环一下就不说话了。

“我希望你告诉我实话。”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祖母给的。”

李庸久久看着朱环的眼睛。

“你傻看什么呀?好了好了,睡觉!”

朱环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去,把被子一拉,蒙住了脑袋。

李庸的身体露在了外面,但是他没有去拉朱环身上的被子。

朱环的反常神情让他越来越感到这戒指有问题。

大问题。

第二天晚上,李庸去打更了。

清早他回家时,朱环刚刚起床,正在院子里洗脸。

李庸凑近她的耳朵,神秘兮兮地对她说:“朱环,我整明白了。”

“你整明白什么了?”

“偷戒指的人是黄太——”

“胡说。”

“你听我慢慢说。”

朱环擦了擦脸,跟他回到房子里。

李庸倒了一杯凉开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然后说:“这个戒指到底是谁偷去的?只有一个人了解真相。”

“谁?”

“咱家的猫。”

“它不是人!”

“它比人还鬼。它被你煮了之后,对黄太怀恨在心。昨天,正是它害死了黄太,又把戒指叼了回来。”

“它怎么能害死黄太?”

“它扳开了煤气阀。”

朱环显然被这个假想镇住了。

“……前些日子,黄太曾经跑到咱家来,拐弯抹角地打听那只猫的情况,我想,当时他就感觉到了什么。”

停了停,李庸突然问:“朱环,你记不记得,这只猫来到咱家的时候,咱家卧室里出现过一个洞?”

“记得呀。”

“那猫就是从洞里钻出来的。”

“什么?”

“我刚才路过黄太家,专门去看了一下,他卧室的床下,也有一个洞!”

“太崛肆恕…”

朱环一边说一边呆呆坐在床上。

突然,她盯住李庸,惊恐不安地说:“我煮了它,它为什么不害我?”

李庸不说话了。

“它会不会害了黄太再害我?”

“……你不用怕,只要它一出现,我就杀了它。”

“你打更的时候,它回来怎么办?”

“你可以去蒋柒家睡呀。”

“现在,她和我有芥蒂,我不可能去她家。”

“邻里之间,什么事过去就烟消云散了。”

“她还记恨我。”

“……算了,那你就别去了。”

李庸忽然想起了黄太死的那天晚上,他在胡同里遇到蒋柒的那一幕。

他担心,朱环和蒋柒睡一起,到了半夜,那蒋柒突然又不是蒋柒了。

影子

朱环在医院里­干­的都是体力活,拖地,擦窗,洗病房床单……回到家,她的身子骨就像要散架了一样。

尽管如此,李庸不在家的时候,她还是不敢睡。

她总觉得有谁要害死自己。

她总感到房子里隐隐好像有煤气味。

有几次,她来到厨房查看,煤气阀关得紧紧的。可是,回到床上,那煤气味却又出现了,时浓时淡。

她不停地抽动着鼻子,慢慢地嗅觉就失灵了。

这天夜里,天快亮的时候,她才睡着。

她忽悠一下就跌进了一个清晰的梦里,好像现实和梦就隔着一张薄薄的纸。

一个清爽的早晨。

一座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

她站在大门外,感到这个院子很熟悉,但是她想不起来是谁家。

院子里有几个陌生人走动。他们的帽子都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

她走上前,站在门楼里朝里看去,陡然想起这是她家的院子!

里面发生了什么呢?

她慢慢走进去。

那几个人一直在忙着什么,没看见她。

她一直走进房子里,顿时呆如木桩——她看见她自己平平地躺在卧室的地板上,脸­色­铁青。她的身上穿着大红大绿的寿衣!

朱环醒过来。

她迷迷瞪瞪地朝地上看了看,好像有个东西在盯着她。

她揉揉眼睛,把脑袋朝前探了探……

她猛地哆嗦了一下。

她看见了那只­阴­森的猫。

它失踪了这么久,朱环还是第一次见到它。

朱环一骨碌爬起来。

苦猫没有逃走,它站在地板上,盯着朱环,一声不响。

这时候,天已经微弱地亮了。

借着熹微的晨光,朱环真真切切地看清了它。

它的身子就像生着一丛丛蒿草的盐碱地,疤疤瘌瘌,十分恶心。

最恐怖的是它的脸,一撮撮的毛,一块块的秃斑,很怪异,使人看不准它的表情,不知道它是哭丧着脸,还是隐隐地笑着。

朱环轻轻叫了一声:“苦猫……”

它定定地看着朱环。

朱环立即感到手脚冰凉,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那一刻,她明显地感到这只猫是来索她的命的。

她很想猛然扑上去,抓住它,用全身的力气把它掐死。

可是,她不敢。

她觉得,它是掐不死的。

人和猫就这样对视着。

李庸进门的时候,看见朱环傻傻地坐在床上,满眼惊恐。

听见门响,她抖了一下。

李庸感觉到刚才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声说:“你怎么了?”

“苦猫,我看见了苦猫!”

李庸四下看了看,说:“在哪儿?”

朱环四下搜寻,惊惶地说:“刚才,刚才它还站在地板上,后来一闪身就不见了!”

李庸摸了摸朱环的头,轻轻地说:“你是在做梦吧?”

“不是!”朱环坚定地说。“你再找找,它一闪身就不见了!”

李庸蹲下身,朝床下看去。

他一下就变成了一个泥塑。

“它在吗?”

李庸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

李庸又看见了地板上那个黑糊糊的洞口。

地板下是水泥地面,前一段时间李庸已经用水泥把那个窟窿堵平了,又换了一块木板,可是,现在那张古怪的嘴又张开了。

李庸无法想象,那只猫是怎样钻透了那厚厚的水泥?

用爪子?

用牙齿?

朱环一下想起李庸曾经对她说过的话,战战兢兢地问:“那个洞又开了?”

李庸吃力地站起来,点了点头。

“整死它!”朱环惊惶地叫起来。

李庸把头转向她,暗淡地说:“怎么整?”

“灌水。”

李庸摇摇头。

“灌硫酸?”

李庸又摇了摇头。

“那就灌汽油,点火烧!”

李庸还是摇头。

“你就会摇头啊?你说该怎么办?”

“千万别再害它了,否则……”

朱环一下就没了主心骨,她愣愣地看着李庸,突然气愤地吼叫起来:“那你把我煮了吧,那样的话,它就不会再来了!”

李庸叹口气,小声说:“你别跟我发脾气啊。”

“你连一只猫都对付不了,我还有什么安全感!”

“……今晚我请假,在家陪你。”

“你笨得像根木头似的,你在家,它就怕了吗?”

李庸的表情突然恶毒起来,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有办法。”

宰牛刀杀­鸡­

天亮之后,李庸坐车去了山里。

李庸有个表舅,是个猎户。现在野生动物不允许猎杀了,他就改了行,做起了生意。

不过,他捕猎的工具都在。

从深城到表舅家的山村大约一百多里路。

山路九曲十八弯,不好走,汽车跑了两个多小时。

李庸去表舅家,是想借捕狼的夹子。

那个夹子是铁的,像篮球筐那么大,威力无比。据说,有一次,它曾经夹断了一条狼的后腿。

李庸到了表舅家,说明了来意。

“你借这个­干­什么?”表舅问。

李庸当然不好意思告诉表舅他是想用这个东西捕猎一只猫。

他随口说:“捕狼。”

“城市里怎么会有狼?”

“我最近发现粮库里有个毛烘烘的东西出没,好像是狼。”

“不可能,那一定是狐狸。粮囤里经常有狐狸。”

“可能是狐狸。”

“那狐狸肯定都成­精­了,你要小心。”

表舅从仓房里拎出了那个铁夹子。

已经好久不用了,铁夹子两侧的钢弓子非常紧,李庸用全身的力气才把它打开一条缝,又合上了。

坐长途车返回家的路上,李庸一直在想象一个令他激动的情景——那只猫被狼夹子夹住了,它被拦腰斩成两段,肠子流淌出来……

李庸认为,他已经掌握了这只猫的出处,那么,它肯定在劫难逃。

回到家,他和朱环合力把那个狼夹子打开,支好,然后,小心地把它推到床下那个洞口前……

一张血盆大口在那个洞口前张开了。

只要那只猫走出来,就会踩在机关上,当即毙命。

一切都弄完之后,朱环不放心地问:“能成功吗?”

“它有四条腿呢,总有一条会踩上。除非它不出来。”

“要不,再放一条鱼?”

“你千万不要把这只猫当成一般的动物。它有几个大脑。”

“要是它不出来呢?”

“它永远不出来就好了。”

这天夜里,李庸和朱环都没有睡。

他们躺在床上,紧张地听着床下的动静,等待那惊天动地的响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夹子一直没有响。

难道它不来了?

后来,朱环实在挺不住了,说:“我困了……”

李庸说:“你别睡。”

“为什么?”

“一会儿你就能看见它的尸体。”

这个夜晚,一点都不放松,不安详,因为有一张嘴一直在奋力地张着。

对于李庸来说,熬夜是家常便饭,可是,今晚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眼皮出奇地粘。

开始,他咬着牙坚持,终于,挺不住了,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长时间,李庸影影绰绰地看到朱环慢慢爬了起来,光着脚下了床。

他以为她是去解手。

没想到,她下了地之后,蹲下身来,探头朝床下望去,好像等不及了。

李庸想说:“快上来,别打草惊蛇。”可是,他的睡意正浓,不想说话,怕清醒过来。

接着,他看到朱环竟然四肢拄地,朝床下爬去了。

她好像变成了一个被控制的电动玩具。

李庸急了,想对她大喊一声:“危险!”可是,他只是张了张嘴,却喊不出声音来。

他就这样眼看着朱环的脑袋进去了,腰身进去了,两只脚进去了……

他全身都绷紧了。

终于,他听到“啪”的一声巨响。

他一下坐起来,醒了,全身都是冷汗。

朱环也醒了,颤抖着问:“夹住了!”

李庸这才意识到他是被狼夹子的声音惊醒的。

他打开灯,爬到床下,朝里看。

朱环也下了床,蹲在他的身后,朝里看。

他们都傻了——那个铁夹子死死地夹在一起,可是,不见那只猫。连一根猫胡子都没有。

朱环不解地朝李庸看了一眼。

李庸也看了她一眼。

“没人动它啊。”

“是不是我们翻身震动了它?”

“不可能。”

“那就是它弄的!”

朱环下意识地朝身后看了一眼,突然惊叫了一声,一下就蹿到了床上。

李庸打个激灵,朝后看去——它就趴在身后,冷冷地看着他。

送瘟神

苦猫的一双眼睛肯定已经被沸水烫瞎了,没有一点光亮,好像还蒙着一层灰。

说不清它是在看李庸,还是在看朱环。

自从它跑掉之后,李庸和朱环还是第一次在这么明亮的光线下看见它。

它此时的样子难看极了。

一丛丛的毛粘在一起,露出的皮­肉­呈棕红­色­,那是被煮熟了。它的脸也斑斑驳驳,好像在人脸上贴了一撮撮的黑毛。

“打它!”朱环喊了一声。

它听见了这句话,脸微微抬了抬,朝向了朱环。

这说明,刚才它是在看李庸。

李庸静静看着它,没有动。

“你快动手哇!”

李庸怪叫了一声,猛地伸出手去,一下就掐住了苦猫的两肋。

出乎他的预料,它竟然没有躲闪,它仍然定定地看着朱环。

李庸一下就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他跪在地上,弓着腰,双手紧紧地掐着猫,好像抓住的是一颗炸弹,一松开就会爆炸。

这情景有点滑稽。

朱环又喊:“掐脖子!掐死它!”

李庸忽然感到极度恐惧。

这种恐惧来自他的手感,他好像是掐着一个瘪皮球。

这只猫好像已经不是一个活物。

他马上意识到,他并没有取得胜利。实际上,他是把厄运抓在了手里,从此再也别想甩掉了。

老鼠的速度,还有狼夹子的速度,都在眨眼之间。

可是,它们远远比不上这只猫。

如果它不想让李庸抓住它,他怎么可能抓住它?

“你快拿个袋子来。”李庸对朱环说。

“­干­什么?”

“快点!”李庸简直在吼了。

朱环就颠颠地跑出去拿来了一个装面的布袋子。

李庸迅速把猫塞进布袋子里,然后用袋口的麻绳牢牢系住。

他拎着这个布袋子,大步走出门去。

朱环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坐在床上傻傻地等。

过了一会儿,李庸空手走了回来。

“它呢?”

“在院子里。”李庸的声音很小,似乎怕那只猫听到。

“放在院子里­干­什么?”

“……天亮后我想把它送走。”

“送走?送哪儿去?”

“越远越好,让它找不回来。”

朱环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狰狞:“还不如用棍子把它打死。”

李庸看了看朱环,说:“我不敢。”

“你个胆小鬼!它在袋子里,又看不见你,怕什么?”

“那太惨了……”

“我来!”

朱环说完,快步走出去。

李庸在屋里犹犹豫豫地看着她。

外面正是黎明前的黑暗。

朱环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显然不敢一个人出去。

“你来呀!怎么,你连看都不敢看啊?”

李庸就慢腾腾地跟了过去。

朱环来到院子里,从墙角抄起一根沉甸甸的桦树­棒­,走到了那个布袋子前。

李庸站在她身后。

朱环想了想,猛地举起那根­棒­子……

­棒­子还没有落下去,李庸就听见那只猫在里面尖厉地嚎叫了一声。那声音就像它的身子一样疤疤瘌瘌,令人胆寒。

朱环愣了一下,­棒­子停在半空。

难道这只猫长了第三只眼?

她回过头来看了李庸一眼,有点六神无主。

李庸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打。

朱环没有听从,她咬了咬牙,猛地砸下去。

一个小孩在里面凄惨地叫了起来。

那叫声就像锋利的猫爪,挠破寂静的夜空,挠破李庸的心,血哗哗地流出来。

朱环像个疯子一样一下下砸下去。她已经失去理智,手上也没有了准头,有时砸在布袋子上,有时砸在地面上。

那小孩在里面一声声地叫着。

她砸了十几下,那个小孩还没有死,还在叫着。

终于,朱环的手怯了,­棒­子被震落,从她的手上飞了出去,落在了很远的地方。

她好像虚脱了一样,软软地瘫下来。

李庸急忙扶住她。

借着房子的灯光,李庸看见那个布袋子还在弱弱地动着。

“千万不能再打了……”李庸说。

朱环木木地说:“去,拿­干­柴来,烧它!”

“朱环!我求求你,住手吧!”

朱环被李庸的吼声吓了一跳,她转过头来,看着李庸,惊惶地说:“我要回家……”

李庸就架着朱环,踉踉跄跄地进了屋。

朱环的嘴­唇­­干­得厉害。

李庸给她倒了杯凉开水,她大口喝进去。

“你看,天已经亮了。”李庸低低地说。

“越远越好……”朱环嗫嚅着。

李庸犹豫了一下,说:“我现在就走。”

朱环的眼睛突然湿了,她直直地看着李庸,好像李庸这一去再也不可能回来:“你……小心啊。”

“放心吧。”

李庸来到院子里,看见那个布袋子已经血迹斑斑。

他试探着拎起它,感觉到它还活着。

他的心一冷。

出了家门,李庸大步流星来到车站,坐上了开往表舅家的最早一班长途车。

汽车很快就离开了城区,一直朝北行驶。

路两旁是雪野,还有收割后的高高矮矮的庄稼茬子。

那只猫没有动静了,它好像在黑暗中辨别着什么。

汽车经过一个村又一个村,一个镇又一个镇,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上了一个坡又一个坡……

两个钟头之后,长途车到达了表舅家的村子。

可是,李庸并没有下车。

又朝前行驶了十几里路,李庸才对司机叫停。

他在一个陌生的村头下了车。

村子里好像很寂静,而村头的土路上更是空无一人。路两旁都是积雪,光秃秃的。

汽车开远之后,他去解袋子口的麻绳。

可是,他蹲下身之后,又改变了主意。

他把那个布袋子放在了土路边,然后,转身急匆匆地走开了。

他不知道谁会第一个路过这里。

他不知道哪个人会打开这个潘多拉的盒子。

他不知道这只猫会钻进哪一户倒霉的人家……

走出了很远,李庸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布袋子好像被遗弃在路边的一堆垃圾,显得孤苦伶仃。

这一刻,李庸的心忽然有点酸。

最后一句话

这天,李庸打更。

他在粮囤间转了转,就来到了南区,走进了麻三利的值班室。

麻三利没有开灯,怕蚊子。

外面的风不大,“呼嘹呼嘹”地吹。

这种风更吓人,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行走,好像不想让你听见一点点,又好像就是想让你听见一点点。

李庸第一次把他的“羚羊”烟拿出来,发给了麻三利一支。

两个烟头一闪一闪。

李庸在黑暗中说:“我家最近遇到了一些可怕的事……”

“什么事?”

“前不久,我家突然来了一只野猫,我们没有赶它走,把它收留了。后来,因为我家丢了一枚戒指,我媳­妇­非要煮猫……”

“真煮啦?”

“煮了。没想到,它从锅里跳了出来,跑了……后来,就发生了一些怪事。先是我家一个邻居死了,莫名其妙就被煤气毒死了。就在那天晚上,那枚戒指被送了回来……”

停了停,李庸又说:“前几天,这只猫深更半夜突然出现在我家里。我家门窗都关得紧紧的,不知道它是从哪里进来的。”

“说不定啊,你家煮猫那天,它一下锅就被煮死了。”

这话让李庸打了个冷战——假如当时它真的被煮死了,那么是什么东西从锅里跳出来一溜烟地逃掉了?

“这件事从开始就有点怪。”

“怎么怪?”

“它来到我家那些日子,我家地板上出现了一个洞,像拳头那么大,特别深。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用水泥把它堵上了。而这只猫跑回来那天,那个洞又敞开了……”

“你是说它是从洞里钻出来的?”

“我想是。”

“那怎么可能!”

“它不是一只正常的猫。”

“它长的什么样?”

“黑的。额头上有一些白­色­的毛,看上去有点像个‘苦’字,我们一直叫它苦猫。”

“额头上有个苦字……”麻三利想了想,突然说:“我知道它的底细!”

李庸一下就瞪大了眼。

麻三利说:“我家旁边住着一个老张头,这只猫是他的!”

“那它怎么跑出来了?”

“前不久,老张头死了。”

“怎么死的?”

“好像是煤气中毒。”

风更加鬼祟了。

李庸急忙又递上一支“羚羊”烟,说:“老麻,你快给我讲讲他家的事。”

麻三利把这支烟和那支抽了一半的烟接在了一起,出奇地长。

他整整讲了一支半烟的工夫。

老张头的老伴死得早。

他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在外地,一个女儿在深城,都结婚了。

三个孩子都很孝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老张头就是不和孩子们在一起,坚持一个人生活。

他孤独地守着一只猫。

女儿和他住在同一个大院里,几乎天天都来看望他。

那天是周末。早上,女儿做了一些好吃的,给他送过来。

一进门,她就闻到屋子里充斥着浓烈的煤气味。而父亲脸­色­铁青,正朝门外爬。她赶紧把父亲背出了屋子。接着,她冲进屋子,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了……

由于发现得早,老张头并没有什么大事。他坐在院子里呕吐了一阵,就慢慢恢复过来。

女儿不懂常识,给他吃了一些东西。很快,他就不行了。

女儿慌了,急忙喊人把他送到医院,却没有抢救过来……

停了停,麻三利突然说:“老张头死之前说了一句话。”

他的烟已经所剩不长,快烧手了,就像那个弥留之际的老张头。

他加紧吸了几口,继续说:“去医院的路上,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女儿说——千万别祸害那只猫……”

李庸打了个冷战。

“这话什么意思?”

“不知道。他女儿也不理解是什么意思。他只说了这一句,就死了。”

这时候,李庸已经肯定黄太的死和这只猫有关系了。他试探地问:“你知不知道,这只猫最早是从哪儿来的?”

“不清楚。说不定,它也是从地下钻进老张头家的。”

李庸越来越恐惧了。也许,它还会从那个陌生的村子跑回来,从地下钻进他家里……

他蓦地对朱环充满了牵挂。

朱环不但煮它,还想把它砸死在袋子里……这个仇结得太深了。猫的天­性­是吃老鼠,可是,现在它要吃的却是朱环,连头发都不剩一根。

麻三利问:“现在那只猫在哪里?”

“前天,我抓住了它,把它送走了,扔到了山里……”

“它还会回来。”

“不可能吧?”

麻三利叹口气,说:“你媳­妇­当时真不该煮了它。你怎么不阻拦她?”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

“牛、马、羊、­鸡­、鸭、鹅、猪、狗、鱼……都有人杀,你见过有人杀猫吗?”

李庸又点着了一支烟,低着头狠狠地抽。

“什么­肉­都有人吃,你见过有人吃猫­肉­吗?”

“当时没想这么多啊。”李庸沮丧地说。

“你得赶快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

“你还记得那个­阴­阳先生吗?”

“噢,记得。”

“我帮你请他来,治一治。”

“­阴­阳先生是驱鬼的,对猫有用吗?”

“你以为那猫是猫吗?”

“他怎么收费?”

“那要看是什么邪了。”

“……再说吧。”

尽管李庸有时候也迷信,但是他对这种­阴­阳先生却不怎么信任。

黄太死的时候,他母亲就请来了一个­阴­阳先生,那家伙留着八字胡,贼眉鼠眼,怎么看都像个骗子。

在李庸的印象中,他的全部工作就是剪纸——他用一堆黄表纸,制作出了各种各样的玩意,什么引魂幡、冥币、咒符之类。

据李庸观察,他的工作是程式化的,他对这套业务滚瓜烂熟。

这是他吃饭的本领。

一个靠看风水、批八字糊口的人能对付得了那只诡异的猫?

他不信。

李庸回粮库北区的时候,风大起来。

他又想起了那天夜里的“马尾巴”。

黄太也留着马尾巴。不过,他的马尾巴已经在焚尸炉里烧成了灰。

那首老歌似乎在风中隐隐响起来,忽远忽近:“哎呀我的天呀呀,破鞋露脚尖。没人帮我补呀呀,想娶花媳­妇­……”

戒指

这天,李庸休班。

他和朱环躺在床上,都没有睡。

他们没有关灯。

“昨晚,你不在家,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只猫又回来了。”朱环说。

李庸突然对这个话题有些恼怒:“你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好不好?”

他很少用这样的态度对朱环说话。

朱环愣了一下。

李庸缓和了一下语气,说:“我把它扔到那么远的地方,它怎么可能回来?”

“回不来就好。”

李庸沉吟片刻又说:“如果它真回来,那就说明它真的不是一只猫。”

“它不是猫是什么?”

“实在没办法,就只好找­阴­阳先生治一治了。”

说完这句话,李庸感到身下有点发凉,好像有一股­阴­风吹着他的脊背。

他马上想到了床下那个洞,­阴­风好像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李庸第一次想到这样一个问题——这个洞通向哪里呢?

也许那里面有一双­阴­森的眼睛,正注视着李庸和朱环的脊梁;也许那里面有一个长满黑毛的耳朵,正听着他们的对话……

朱环睡里头,李庸睡床边。

半夜过去了,李庸时不时地朝地下看看。那只猫没有出现。

终于,他的眼睛停在了衣柜上。

那衣柜用的都是红松,原­色­,只刷了一层清油,可以看见木头影影绰绰的花纹。

他忽然感到那些花纹有些古怪。

仔细看,那些花纹好像是一个什么动物,有眼睛、鼻子、嘴。

本来是一个平面的木板,一旦看出这个问题,这个木板就变得深邃了。

那应该是一只猫。

这只猫隐身在木头里,正幽幽地注视着他……

李庸的心一下失重了。

一个人怕虫子,怕歹徒,怕半夜鬼叫门,都属于正常。要是你开始害怕木头上的花纹,或者害怕各种东西的影子,这种恐惧就可能无药可治了。

“你朝衣柜上看什么呢?”朱环问他。

“没,没看什么。”

“是不是那里面有什么动静?”

“没有。你把灯闭了吧。”

“为什么?”

“太晚了,睡吧。”

朱环就把灯闭了。

房间里立即伸手不见五指了。深深浅浅的黑暗在飘移着。立柜上那古怪的花纹终于看不见了。

李庸渐渐有点迷糊了。恍惚中,他突然听见朱环叫他:“李庸……”

“嗯?”

“你醒醒。”

“­干­什么呀?”

“你醒醒!”

“我困了。”

“我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

“你把眼睛睁开。”

李庸只好把眼皮撩开了:“你说吧。”

“我觉得,黄太的死可能跟那只猫无关。”

李庸的睡意一下就没有了:“那是谁?”

“我怀疑是那枚戒指……”

“戒指?”

“可能是它在闹鬼。”

李庸的眼睛睁大了,他朝摆在梳妆台上的那个茶叶盒看了看,小声说:“为什么?”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这枚戒指的来历……”

“不是你祖母给你的吗?”

“不是……”

“那是从哪里来的?”

“我一直不想对你说。”

“咱俩不是夫妻吗?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年,医院里有个患者死了,是个女的。我看到她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很好看,就溜进太平间,把它撸下来……”

李庸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他的恐惧中又掺进了丝丝缕缕的悲凉。

这恐惧是一个无知的人的恐惧。

这悲凉是一种穷人的悲凉。

他感到对不起老婆。

自从朱环嫁给他,他没有给她买过一件首饰。她也是女人啊。如果……家里富裕一些,她能跑进太平间去偷死人的戒指吗?

尽管朱环平时粗声大嗓,其实,她的胆子并不大。

“那女人得的是什么病?”李庸低声问。

“她就是煤气中毒死的。”

李庸久久没说话。

房子里陡然充满了鬼气。

朱环见李庸不吭声,又说:“咱们把它扔了吧?”

李庸想了想,坚决地说:“扔了它!年末,我再给你买一枚。”

朱环说:“过日子还紧巴呢,买那东西­干­什么?不当吃不当喝。”说到这里,她轻微地叹口气:“再说,我也老了……”

“扔到什么地方?”李庸问。他甚至又想到把它扔到百里之外的山里去。

“就扔进胡同口的垃圾池里吧。你现在就去。”

“现在?”

“你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

李庸说着就坐了起来。朱环伸手打开了灯。

李庸穿好衣服,走过去,打开茶叶盒,把那枚戒指倒出来。

他拿着它,看了朱环一眼。

朱环的神情很复杂,终于她说:“你还等什么?”

“你不后悔?”

“你去吧。”她又补充了一句:“你把那个茶叶盒也一块扔掉。”

李庸把戒指装进茶叶盒,披上羊皮大衣,转身就朝门外走。

突然,朱环叫了他一声:“李庸。”

他回过头来。

朱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把它拿过来,我再看看它。”

李庸就返回去,把戒指倒出来,递到了她手里。

她像平时那样,轻轻地把那枚戒指放在手掌心,看了很长时间才举向李庸:“……拿走吧。”

这时候,李庸看见她的眼圈里噙了两汪泪。

外面很黑。

不知道为什么,深城监狱的探照灯没有打开。

实际上,天上有月亮,它弯弯的,呈暗暗的猩红­色­。只是,它太细了,就像一根线,很难在广袤的夜空中找到它。

如果月亮是一张脸,那么,这张脸绝大部分都隐藏起来了。

一个人要是隐藏起来,通常要露出眼睛。可是,今晚的月亮只露出了头发。

李庸急匆匆跑到胡同口,把那个装着戒指的茶叶盒用力投进了垃圾池。

然后,他转身就朝家里跑。

他进了门之后,气喘吁吁。

朱环正坐在床上等他。她的脸­色­有点灰。

“没事了,睡吧。”李庸对朱环说。

两个人就又一次躺下了,关了灯。

此时,他们似乎踏实了一些。

夜很静。

李庸的脑子里又浮现出天上那张只露出头发的脸。

这时候他想到,那一弯细细的猩红的线,就是一枚戒指。

或者说,刚刚扔掉的戒指就是一张脸,一张隐藏起来只露出头发的脸。

他渐渐又迷糊了。

突然,朱环推了推他。

“怎么了?”

“……你听。”

“听什么?”

“有声音……”

李庸竖起耳朵。“哪有声音?”

“别说话。”

“我没听到啊。”

“别说话!”

李庸就不说话了。

四周一片死寂。

朱环一下搂紧了李庸。这个动作让李庸感到末日到了。

“你到底听见了什么?”他低声问。

朱环用手指狠狠抠了他一下,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是聋子啊?”

李庸不说话了,继续听,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猫……”朱环惊恐地说。

“猫?”

“猫在叫!”

“在哪儿?”

“好像在窗外。你听不见?”

“没听见。”

“哎,好像就在厨房。”

李庸说:“你过敏了。”

“你起来去看看。”

李庸犹豫了一下,坐了起来。

朱环猛地拉住了他:“别开灯!”

李庸就没有开灯,把腿垂下地,找鞋。

突然,他定在了那里。

朱环说:“你怎么了?”

李庸不说话。过了几秒钟,他猛地伸手打开灯。

房间里一下变得通亮。

李庸还在床边呆坐着。

朱环用手挡住眼,朝地下看去,地下什么都没有。她扳过李庸的身子,问:“你怎么了?”

她看见李庸的脸有点白。

“我看见了……”

“谁?”

“它。”

朱环哆嗦了一下:“苦猫?它在哪儿?”

李庸伸手朝地上指了指。

“在哪儿?你的眼睛是不是花了?”

“不!”李庸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我一开灯,它就不见了。我看见了它!”

朱环慌乱地穿上拖鞋,下了地,她蹲下身,朝床下看去。

那个洞口黑糊糊,根本不见那只猫的踪影。

一只鸟死了

是的,李庸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只猫。

那么远的路,它是怎么找回来的啊!

也许有人打开了那个口袋,它一下就跳出来,朝远处逃跑了;也许,它自己咬破了那个口袋,跑了出来……

然后,它一路闻着气味,或者看着天象,再或者变成一个残疾老头,朝路人打听着方向,终于找了回来……

不过,李庸平静了一下,等朱环爬起来后,他又改了口。

“可能是我眼睛花了。”

晚上,他还得去打更,如果他咬定他看见那只猫了,朱环肯定不敢一个人在家。

他不可能不上班。

家里本来就不宽裕,万一他下了岗,那就麻烦了。

天黑之后,李庸孤零零地躺在值班室的床上,心一直提挂着。

他担心那只猫再一次出现在家里,那样的话会把朱环吓出病来。

又刮风了。

突然,他听见外面好像有动静。

他警觉地拿起手电筒,打开门,照出去。

外面没有人影。

他朝那一个个粮囤照过去。

那些粮囤静静地站立着,似乎也没有什么异样。

但是,直觉告诉他,粮囤后面有一张脸。这张脸隐藏得更深,连头发都不露。

他没敢走过去,用手电筒照了一阵子,又关上门,缩了回来。

刚刚躺在床上,他就听见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来。那声音好像在说:“李庸,你给我点豆油……”

总共说了三遍。

李庸听到第三遍的时候,猛然意识到他听错了,这声音还是前些日子的那个声音,他(她)说的是:“老公,你给我梳梳头……”

“谁?”李庸大喊了一声。

那个声音并没有逃遁,仍然哭哭咧咧地说:“你出来,给我梳梳头啊……”

李庸吓得紧紧靠在墙上。

天亮之后,李庸走出值班室,到外面转了一圈。

他呆住了。

一个粮囤被挖开,半囤的麦子不见了。

假设是三个人­干­的,那么他们至少要搬运半宿。

深更半夜偷粮食,一定会撒得到处都是。可是,从粮囤到围墙之间,却不见一个麦粒。

事情是藏不住的,他立即给书记打了电话。

很快,脸­色­­阴­沉的书记就赶来了。

不一会儿,公安局的人也来了……

折腾了一早上,李庸终于离开了单位。

本来,他想从单位弄点水泥回家,再一次把那个莫名其妙的洞堵上。

那是他家的一个漏洞。

可是,出了事,他就悄悄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一路上,他一直在想那些粮食哪去了。

他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因为太离谱,所以他没敢对书记说——他怀疑那些粮食被一个巨大的鬼怪之物吞掉了。

这个鬼怪之物曾经站在值班室的窗外,叫他出去梳头……

他走进自家院门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了。

家里一片寂静。

朱环上班去了,家里没有人,本来就不该有什么声音。可是,他却忽然感到了某种不祥。

他望了望家里的窗子,想: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噢,也许是因为院子里太安静了……

他四下搜寻了一下,突然看见了一具尸体。它躺在当院的地上,眼睛半睁半闭,好像怔怔地看着什么。

是一只死鸟。

他放下心来,走上前去,拎起那只死鸟僵硬的爪子,看了看。

这只鸟很小巧,也很漂亮。它通体是灰­色­,只是额头有一点艳艳的红。

李庸皱起了眉头:它怎么偏偏死在了自己家的院子里呢?

他拎着它快步走到胡同口,把它扔进了垃圾池。

这只漂亮的鸟躺在臭烘烘的垃圾间,很不和谐。大大小小的苍蝇们立即兴奋起来,围着它上下飞舞。

李庸走回家去。

进了院子,他又感觉到了尸体的存在。

难道还有死鸟?

他四下找了找,没有。他就不再找,掏出钥匙,打开门……

他的腿一下就软了:一股强烈的煤气味扑鼻而来。

他呆愣了一下,捂住鼻子,几步就扑进厨房,把煤气罐和煤气灶的阀门都紧了紧,转身跑进了卧室。

他呆如木桩。

朱环平平地躺在床上,被子被蹬开了,她只穿着一条短裤,露出大面积的­肉­。

她的­肉­都是铁青­色­。

那枚已经扔掉的戒指,端端正正地套在她的中指上。

朱环死了,死于煤气中毒。

邻居们都赶来了。

李庸呆呆地坐在朱环的床前,欲哭无泪。

出租车司机王老四摇了摇李庸的肩膀,说:“给朱环的娘家打个电话吧!”

李庸艰难地站起来,走到电话前,拿起电话,拨号。

他的手抖抖的,终于拨通了。

“110吗?我家有人被害了。”他的声音都不像是他的声音了。

大家都愣住了。

王老四本来站在朱环的床前,他受了惊一样朝后退了一步。接着,他朝其他人挥了挥手:“出去,都出去,保护现场!”

邻居们纷纷退出去。王老四也退了出去。

“北城路石头胡同4号……啊,不是,是3号。”

4号是黄太家。

报了警之后,李庸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朱环,眼泪流下来。

朱环的身体显得很长,好像脱了节。她的五官也好像变了样,头发几乎成了一团乱麻……

李庸忽然感到躺在床上的这个女人很陌生。他甚至怀疑她并不是跟他同床共枕五个春秋的那个女人。

可是,她不是朱环是谁呢?

他盯着朱环乱蓬蓬的头发,忽然想起了昨夜的那个声音:“老公,你给我梳梳头……”

他一惊。

他虽然对朱环好,但是,他从没有为她梳过头。朱环也不用他,嫌他的手太粗壮,太笨拙。

他盯着朱环紧闭的双眼,在心中问:“是你吗?昨夜是你吗?”

朱环缄口不语。

李庸顺着朱环的身子朝下看,看到了她中指上的那枚戒指。

他的心被狠狠剜了一下。

五年了,他没有为朱环买过任何贵重的首饰。前些天,他还答应朱环,年末给她买一枚戒指,可是,她没等到那一天就走了。

现在,她成了一个只占有空间不拥有时间的人。

现在,她终于戴上了这枚令她魂牵梦绕的戒指……

不管怎么说,这戒指留下了一个铁证。

它证明,有人来过李庸家,接近过朱环的尸体。

这个人就是害死朱环的人。

他(她)害死朱环之后,为什么把戒指戴在了她的中指上?

这说明,谋杀肯定与这枚戒指有关。

这个举动是骂人。

是污辱。

是报复。

警笛由远而近,停在李庸家门口。

三个警察走了进来。一个很高大,一个很瘦小,一个中不溜。

大警察向李庸询问了一些情况,接着他们开始查看现场。

十分钟之后,大警察和小警察把李庸叫到了另一个房间里。

“你为什么说你媳­妇­是被害死的?”大警察问。小警察在一旁做笔录。

“我有一种直觉。”

李庸说话时,微微地抖着,就像一茎风中的草。他的声音也变得嘶哑。

“我们警察不相信感觉,只相信证据。”

“我知道。”

“你有什么证据?”

“那枚戒指就是证据。”

“哪枚戒指?”

“就是戴在我媳­妇­手指上的那枚戒指。”

“你说说。”

做笔录的小警察神情变得专注了。

“在一月三号那一天,这枚戒指丢了。可是,二十天后,它又莫名其妙被送回来了。昨天夜里,我和我媳­妇­都觉得这枚戒指不吉利,商量了一下,就把它扔了,扔到了胡同口的那个垃圾池里。你们看,现在它又戴在了我媳­妇­的手上!”

“你怎么能肯定,这枚戒指是她死了后被人戴到手指上的呢?有可能是你媳­妇­后悔了,又把它从垃圾池里拾了回来。”

李庸不说话了。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她死亡的?”大警察又问。

“半个小时前。”

“你是­干­什么的?”

“粮库的更夫。”

大警察的眼睛变得深邃起来,突然问:“你几点钟下班?”

“八点。”

“你从单位到家需要多长时间?”

“步行二十分钟。”

“半个小时前是十一点半,这中间你­干­什么去了?”

“昨夜,我看管的粮囤丢了粮食,所以我回来晚了些。”

“有人为你作证吗?”

“当然有,我们的书记。”

李庸哪有心情回答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但是,大警察的口气十分威严,李庸明白,他对这个警察提出的所有问题都得如实做出回答。

“你进了屋之后做了什么?”

“我闻到煤气味,就跑进厨房,扭了扭煤气阀门。”

任何一个人闻到家里有煤气味,第一个反应就是先紧煤气阀门,然后把中毒的家人背出房子,再然后进屋打开所有的门窗……

大警察看了看小警察,说:“你家的门窗都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也就是说没有人半夜溜进你的家。你媳­妇­昨晚上肯定没有关紧煤气阀门,才导致了煤气中毒。”

呆呆愣愣的李庸突然喊叫起来:“黄太刚刚死于煤气中毒,我媳­妇­又死于煤气中毒,这难道是巧合吗?”

大警察想了想,问:“最近,你和你媳­妇­有没有跟什么人发生过口角,或者打斗?”

李庸摇摇头。

“那有没有跟什么人发生过数额比较大的经济往来?”

李庸又摇了摇头。

大警察变得耐心起来:“那你再想想——假如你媳­妇­真是被人害死的,你认为最可疑的人是谁?为什么?”

李庸还是摇头。

大警察对小警察使了个眼­色­。小警察就收起了本子,站了起来。

大警察走过李庸身旁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说了一句:“别太难过。处理后事吧。”

李庸一言不发,就在那里傻坐着。

突然,他猛地站起来,冲出去拦住那个大警察,说:“我知道是谁­干­的了!”

大警察停下来:“谁?”

“苦猫。”

“谁是苦猫?你说大名!”

“我家养的那只猫,叫苦猫。”

大警察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才说:“你好好休息一下。”

警察走了后,李庸忽然想起了朱环生前曾经对他说过的话:这枚戒指是她从一个煤气中毒的死人手指上撸下来的……

犯罪嫌疑人

丧事处理完了。

那枚戒指和朱环一起火化了。

很多邻居都看到了朱环的中指上戴着那枚戒指。李庸已经不管大家怎么看了。

从火葬场回到家里,天已经快黑了。

像黄太的丧礼一样,邻居们都来帮忙。

晚上,李庸本来应该请大家到馆子吃饭,可是,大家都懂事地散去了。李庸也不再挨家挨户去请。

他步履沉重地回到家,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看屋顶。

他的双眼猩红,却毫无睡意。

他在前思后想。

那只鹦鹉站在它的秋千上,在幽暗中注视着李庸。它竟然没有死。

这只没心的鹦鹉,朱环那么爱它,现在,朱环走了,它竟然没有一点伤心。

他甚至怀疑它是那只猫的同伙。

夜­色­是一个巨大的­阴­影,从天上压下来,一点点把李庸吞没了。

突然,一张脸浮现在他的眼前——朱环死的那天,院子里聚集了很多人,都是邻居。那张脸就夹杂在其中,定定地看着他。

李庸的眼睛偶尔和她相遇,那双眼睛就飘飘忽忽地躲开了。

李庸的心中突然长出了一把刀子。

他想起了那一幕一幕:

在朱环煮猫的时候,这张脸曾经在床上嚎叫。

她的双手用力地揪扯着头发,头发一绺绺地被拽下来;衣服也撕烂了,露出雪白的肌肤,上面有一道道的血印;她的脚用力乱蹬,蹬在铸铁暖气的棱角上,似乎不知道疼;她的眼睛瞪得像灯笼,很吓人,里面充满了血丝……

次日,她来了李庸家。

她不自然地开口了:“朱环,你别误会,其实,我没有偷你的戒指……昨天,我听说你要煮猫,不知为什么,心里很恐惧。那只猫叫起来的时候,我突然就犯了病……”

朱环说:“蒋柒,那戒指我不要了。我不会怪你,你什么都不要说了。”

“咱们老邻旧居这么多年,你要相信我,我不可能偷你的戒指……”

朱环突然有些恼怒:“你的意思是,你不但没有偷我的戒指,我还把你吓出病来了,是吗?你是不是来找我讨医药费呀?”

“你别生气。我呀,近几年得了一种病,叫什么神经­性­偏头疼,一紧张就犯病,可能……”

朱环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还有事吗?没事你就回去吧。”

蒋柒尴尬地站起来,匆匆走了出去……

黄太死的那天晚上,李庸半夜起床上厕所,回来的时候,他遇见了她。

她梳着一条马尾巴。她说:“你看,今晚好像要下雪。”

“是啊,­阴­了。”

“刚才,我还看见了远处有闪电。”

“是车灯吧?”

“不,是闪电。”

“不可能。”

“李哥,你说冬天不会有闪电吗?”

“当然不会。”

“那可能是我弄错了。”

“一定是你弄错了。”

正说着,天上突然亮起了一道白光!李庸借光看清了蒋柒苍白的脸。

“蒋柒,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噢,是梳子。”

“你拿梳子­干­什么?”

“我刚从发廊回来。”接着,她淡淡地说:“太冷了,进屋吧。”

她慢慢地登上大门口的台阶时,李庸叫住了她。

“蒋柒,几天前我遇到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我在粮库值班的时候,半夜听见有人在窗外对我说话……你猜,这个人说什么?”

蒋柒突然不说话了。她一动不动,好像在死死地盯着李庸。

“你怎么了?”

蒋柒把手里的梳子慢慢举了起来!她的声音一下变得不男不女,十分陌生。她低低地说:“过来,你过来,给我梳梳头……”

李庸猛地后退了一步:“你,你是谁?”

蒋柒突然笑起来,笑得人魂飞魄散!

最后,她突兀地收了笑,说:“好了,天亮之后,你见了我,我就是蒋柒了。”

在送走朱环的第一个夜里,李庸回想起那笑声,更加恐怖。

突然,有人在黑暗中说话:“给我梳梳头。”

李庸一下坐起来,朝那个声音看过去。

黑暗中站着那只鹦鹉。这是它第一次说话!

李庸一惊,伸手打开灯。

“你说什么?”

那只鹦鹉在灯光下直直地盯着他:“给我梳梳头。”

李庸傻了。

它不会说话,它只会效仿。

难道,昨夜真的有人在这个房子里说了这句话?

是朱环?

还是那个害死她的人?

李庸忽然对这只鹦鹉也恐惧起来。

他站起来,慢慢走过去,突然伸手抓住它,接着,他快步走到窗前,打开窗子,一挥手把它甩了出去。

这只鹦鹉在摔向地面的时候,尖声叫了一句:“要你命!”

李庸关上窗子,呆呆坐在床上。

鹦鹉为什么说出如此古怪的话?

是学舌,还是它自己的话?

李庸百思不得其解,就不再想了。

他继续想蒋柒。

他越琢磨蒋柒越像杀人的凶手。

可是,她为什么杀黄太呢?

李庸的推理是这样的:

蒋柒是被冤枉的。

可是,她莫名其妙地成了替罪羊,受到了朱环的怀疑和嘲讽,为此,她对朱环怀恨在心。

她痛恨那个真正的小偷。

她痛恨黄太。

她坚信是黄太偷了戒指,于是,她害死了他。

之后,她在黄太家搜查到了赃物,又送了回来。这有两个意思,一是暗示朱环是谁偷了戒指,一是证明她的清白。

在李庸打更的夜里,她溜进朱环家,趁朱环熟睡,打开了煤气……

开始,李庸怀疑是那只猫从洞里钻出来,打开了煤气阀门。现在,他改变了猜测。

天亮之后,李庸来到了公安局。

还没有到上班时间,他就蹲在公安局大门口,抽着“羚羊”烟,等待。

穿警服和不穿警服的人陆续上班了。

他终于看见了那个大警察。

大警察愣愣地看了看他,说:“你找我吗?”

“是,我有事向你汇报。”

“你进来吧。”

两个人走进了办公室,大警察让李庸坐下来,然后问:“你有什么事?”

“我怀疑是蒋柒害死了黄太和我媳­妇­。”

“蒋柒是谁?”

“她就住在我家隔壁。”

大警察显然没有太重视李庸的话,根本没有做记录,他像聊天一样问:“她是­干­什么的?”

“她开了个发廊。她老公是个军官,常年不在家。”

“你为什么说她杀了你媳­妇­?你在这里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

“我媳­妇­丢了戒指之后,煮了猫。你知道煮猫是怎么回事吧?”

大警察显然知道这个习俗,他扬扬下巴说:“讲下去。”

“奇怪的是,我媳­妇­煮猫的时候,蒋柒突然犯了什么病,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可是,事后她专门到我家来,声明并不是她偷的。为此,她和我媳­妇­闹得很不愉快。我想,经过这件事之后,她和我家结了仇……”

“那她为什么要害死黄太呢?”

“黄太不是个正经人,邻居们都心知肚明,我家的戒指板上钉钉是他偷的。蒋柒为他背了黑锅,肯定对他恨得咬牙切齿……”

“对于我们警察来说,你这些话都是无稽之谈,你懂吗?”

李庸急切地说:“在黄太死的那天夜里,我看见了蒋柒!”

“你在哪儿看到她的?”

“在她家大门口。她说她刚从发廊回来,但是我觉得她在撒谎。”

“你提供的情况都是一种猜测。”大警察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你回去吧,我们还要开会。”

他下了逐客令。

李庸就沮丧地离开了公安局。

他的心情很复杂。

他感到孤独。只有他看见了暗处那张狰狞的脸,可是,没有人相信他。大警察的脸上甚至有一丝嘲弄。

他感到朱环死得冤枉。

他感到害怕。

蒋柒杀了人,却逍遥法外,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再接再厉,把自己也害死。

李庸摇摇晃晃地回到石头胡同,迎面又看见了蒋柒。

她穿得很整洁,她总是很整洁。

她的手上竟然托着那只鹦鹉。

李庸一惊:难道这只恐怖的鹦鹉跟她有什么关系?

蒋柒远远看着他,笑了。

她又笑了。

“李哥,你认识它吗?”

“它怎么在你手里?”

“我是在我家院里捡的。你怎么把它扔出来了?”

“我……讨厌它。”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那就送给我吧,我养它。”

“你随便。对了,我家还有一个秋千,都送给你。”

“谢谢谢谢。”

李庸只想赶快离开她。可是,她站在李庸面前,没有走开的意思。

李庸敌意地看着她。

“李哥,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吧。”

“按理说,现在我不该问这个……”

“没事儿。”

“你家那枚戒指是不是又找到了?”

“是。”

“在哪儿找到的?”

“不知道是谁送回来的。”

“那你们知不知道到底是谁偷的?”

“不知道。”

蒋柒叹口气:“咱们是多年的老邻居了,我和朱环一直相处得很好,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朱环直到走,都没有对我解除怀疑。”

“这件事就不要提了。”

“你说,这次事故是意外吗?”

李庸觉得蒋柒开始试探自己了。

“什么意思?”

“我觉得有问题。”蒋柒一边说一边察看李庸的眼睛。“黄太也是死于煤气中毒……”

“那你觉得是谁­干­的呢?”

“这我可不敢乱说。”

“告诉你,我正在追查这件事。”

“有些事,也许你还不完全了解……”

“你指什么?”

“有些秘密,很可能周围的人都一清二楚,却只有一个人蒙在鼓里。”

“我不明白。”

“我不会对你说太多。至少现在不会对你说。”

“为什么?”

“因为……朱环刚走。”

“我希望你立即告诉我。”

“其实,我也只是猜测。以后我们再聊这些事吧。”说到这里,蒋柒又笑了笑:“你看,天又有点­阴­了。”

李庸抬头看了看,乌云果然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来势汹汹。

“明天你到我的发廊去,我给你理理发,太长了。再见。”

蒋柒说完,就朝院子里走去。

李庸愣在了那里。

蒋柒又停下来,脸­色­突然变得很肃穆。

“另外,你最近也小心一点。”

“怎么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

那只鹦鹉在蒋柒的手上紧紧盯着李庸,突然又说话了:“要你命!”

李庸回到家,更害怕了。

他回想蒋柒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越来越感到一个巨大的秘密正笼罩着他,就像此时天上的乌云。

他又感到蒋柒不像是杀人犯了。

从她的话里话外,李庸感到他的某些猜测是正确的。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他开始一个个排除。

李庸家西面第一家是蒋柒。

第二家姓王。

户主王老四是个出租车司机,爱喝酒。他晚上收车早,经常找李庸喝酒。

他娶了个农村媳­妇­,没有工作,在家带孩子。那孩子是在朱环工作的深城第二医院出生的,当时,朱环还帮她找了­妇­产科医生,给予了一些照顾。

王老四家挨着马路。

东面第一家是黄太。

第二家也姓黄,户主叫黄秉仁。

黄秉仁在钢材厂工作,好像还是个小头目。他的女人在自由市场卖菜。这一带,他家三口人的生活是最好的。

第三家姓周,户主叫周姬发。

周家两口子都在粮库上班,媳­妇­是质检员,丈夫是会计。他们有两个孩子,日子过得很红火,也很封闭。

李庸虽然跟他们在同一个单位,但是很少有来往,更没有什么过节儿。

第四家,是一个姓米的老太太,领着一个女儿。

那个女儿前些年疯了,常年关在仓房里。

老太太是个退休教师,靠退休金生活。

第五家姓金。

金家的男人外号叫“九毛九”,就是小气鬼的意思吧,他在自由市场卖水果。

金家的女人叫邵波,也是个出租车司机。

邵波和朱环关系不错。

第六家好像姓程,去年搬来的,和李庸家不太熟,没有来往……

除了蒋柒,谁都没有理由害死朱环。

惊现

李庸越来越相信鬼魂的存在了。

如果说,鬼魂不存在,那么,半夜那歌声怎么解释?

如果说,鬼魂不存在,为什么朱环死的那天夜里,有人在窗外喊他老公,还让他梳头?

如果说,鬼魂不存在,为什么那只猫如此诡异?

如果说,鬼魂不存在,为什么那个老张头,朱环,还有黄太,都死于煤气中毒?

假如朱环曾经对李庸说的那件事是真的,那么,这枚不断引起事端的戒指的主人,也是死于煤气中毒。

这天晚上,李庸做了一个梦:

深夜,他走在一条路上,这条路很漫长。回头看,不知道它从哪里来;朝前看,也不知道它朝哪里去。

路上没有一个人,两边是幽深的树林。四周漆黑,风一阵比一阵大。

突然,他看见了那只死里逃生的猫!

它站在路中央,­阴­森森地盯着他。

他打了个冷战,猛地停下了,转身就朝相反的方向跑。

可是,他还没有跑出几步,那只猫突然又出现在路中央,­阴­森森地盯着他。

他跳下那条路,想躲进树林中。

树林很茂密,他艰难地穿行其中,偶尔一抬头,魂都要吓飞了——树叶中闪烁着绿幽幽的光,那是密麻麻的眼睛,好像是猫头鹰,因为它们都没有嘴……

或者是猫。是生了翅膀的猫。

他一下就醒了。他记得,黄太死前也做过同样的梦!

这时候已经是后半夜。

他醒了后就听见地下有什么声音。

他转过头去,猛地抖了一下!

它又回来了!

他看见它正在黑糊糊的角落里撕咬着什么。

李庸悄悄地坐起身,悄悄打开了灯。

苦猫猛地停止了撕咬,慢慢转过头来。

李庸把眼睛落在它撕咬的东西上,骤然一惊——那竟然是朱环和她前夫的合照。

李庸没见过朱环的前夫,他只见过这惟一的一张照片。

而这张珍贵的照片已经被苦猫咬烂了,好像它跟这张照片上的人有什么深仇大恨。

两个人还在照片上微微地笑着。

现在,他们都已经死了。

李庸的心被攫紧了。

他不知道,最近发生的这些事与朱环那已经死去的丈夫有没有什么关系,他也来不及想这只猫为什么撕咬这张照片。

他慢慢下了地。

出乎他的预料,苦猫没有逃,它仍然在看他。

李庸很轻易就把它抓在了手中。

它没有叫,死死地盯着李庸,那蒙灰一样的眼睛透着一股吃人的寒意。

李庸忽然怒火中烧。

他已经不知道害怕了。

他紧紧抓着苦猫的脊梁,钻到床下,朝那个没底的洞里使劲地塞去。

猫突然像婴儿一样尖叫起来,那叫声显得无比的惊恐。

它的头在前,尾巴在后,没命地朝后退,好像洞里有什么东西。

李庸的手被抓破了,血流出来。

他被迫松了手。

苦猫仓皇地退出来,满房间狂跑,李庸再也捉不到它了。

李庸傻傻地坐下来。

苦猫似乎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它在房间里四处乱窜,脑袋不断地撞在墙上,“咚咚咚”地响。

这时候,李庸断定它已经瞎了。

终于,它瘫倒在墙角,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干­瘪的肚子剧烈地起伏着。

李庸迷惑了。

难道这个洞不是它的洞?

眼睛

李庸回过神来,发现苦猫又不见了。

他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跑的,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跑的。

他站起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双人床移到了房间的另一侧。

这样,那个黑糊糊的洞口就暴露在了他的眼睛下。

他蹲在洞口前,盯着洞口看。

他在想,这个洞到底有多深,到底通向哪里。

天还没有亮,所有的人都睡着。

房子里静极了。

李庸慢慢掏出火柴和“羚羊”烟。他听见他的手摩擦衣服的声音很响。

他划了一根火柴。

火柴和磷片摩擦的声音像爆炸。

他抽了一口。他听见他的嘴也发出很大的声响……

现在,他感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很恐怖。

突然,他的头皮炸了一下!

你们说,他看见了什么?——他看见在那个洞口里露出了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看见了他,倏地就不见了。

眼睛!

李庸做梦都想不到他在这个洞里看见了一只眼睛!

他像被水泡软的泥塑一样瘫在地板上。

洞口黑糊糊的。

他牢牢地锁定了大脑里那一瞬间的影像,急速判断着那是什么动物的眼睛。

那绝对不是老鼠的眼睛。

也不是猫的眼睛。

好像是狗的眼睛……

不,也不是。

不过,李庸觉得他的猜测接近了!

那到底是什么动物的眼睛呢?

想着想着,李庸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抖了一下——那是一只人的眼睛啊!

人的眼睛。

是谁?

是谁像老鼠一样在土里钻来钻去?

难道他居住了五年的房子下面还有一个房子?难道一直有人生活在那个黑暗的空间里?

难道蒋柒要告诉他的正是这个秘密?

坟墓

李庸又去公安局了。

他出了门,拦了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

他从来没有这样奢侈过。

他的双腿已经酥脆,他知道自己走不去。

又是那个大警察接待了他。

大警察听李庸讲完了事情的经过,变得警觉起来——他是怀疑李庸得了­精­神病。

他打量着李庸的眼睛,说:“地下怎么可能出现人的眼睛呢?你是不是做梦了?”

“警察同志,请相信我。你可以把那个洞挖开,那里面肯定藏着人!”

大警察想了想,说:“……走吧。”

李庸和他一起坐上一辆半旧的吉普车,很快就回来了。

进了门,大警察蹲在那个洞口前,冷静地看了看,然后把手伸了伸:“你给我找一根铁丝来。”

李庸急忙跑到院子里,找来一根长长的铁丝,进屋递给他。

然后,他好像害怕那洞里突然跳出个什么怪物一样,远远站在大警察身后,探头看。

大警察把铁丝伸了进去……

很快,他就站起来,回过头,不满地瞪了李庸一眼,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你不要再添乱了,听清了吗?”

“你,你探到什么了?”

大警察把手上的铁丝朝地上一扔,拍拍手上的尘土,说:“里面只有半尺深!”

李庸不信。他捡起那根铁丝,也朝里探了探,果然刚刚伸进半尺,就碰到底了。

大警察缓和了一下语气,说:“连老鼠洞都不是。”

李庸固执地说:“原来我探过的,没有探到底!”

大警察端详了李庸一阵子,笑了:“即使地下有人,也只能在这个洞里偷听偷看,钻不出来。你放心吧。”

警察走了之后,李庸看着那个洞口更加害怕了。

他又把那个铁丝伸进去,果然只有半尺深。

这时候,他开始怀疑自己了——也许是自己太多疑,昨夜看花了眼。

天快黑的时候,李庸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喊他。

是王老四。

“李庸,你嫂子炖了一个猪肘子,来来,到我家喝两杯去。”

朱环刚死,王老四怕李庸一个人孤单。

“我不去了。”

“走吧,走吧。”说着,王老四已经站在了窗前。

李庸就跟着王老四来到了他家。

王老四的媳­妇­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他家是传统的炕桌。四个菜,两瓶北大荒白酒。

李庸看得出来,这不是家常饭,是专门为他准备的。

两个人喝起酒来,王老四的媳­妇­领着孩子去里间做功课了。

“警察查出来了吗?”一边喝酒,王老四一边问。

李庸叹口气,说:“警察根本不管用。”

“为什么?”

“老四,我觉得我家在闹鬼。”

“闹什么鬼?”

“我家地上有一个洞……”

王老四的眼睛瞪大了:“噢,我想起来了,咱们这里以前是一片坟地。”

“你是说……”

“你家地下可能是个坟,时间太久,塌了。”

李庸压低声音说:“昨晚上,我看见那洞里露出了一只眼睛,一闪就不见了……”

“那一定是坟里的人爬起来了。”

“那怎么办?”

“你烧点纸吧,再念叨念叨,说不准那个人就躺下了。”

“可是,连个墓碑都没有,不知道他的名字,怎么念叨啊?烧了也白烧。”

“那就把纸灰撒进坟里去。”

“……我想搬家了。”

“你搬走了,我找谁喝酒去啊?”

王老四举了举杯。

两个人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李庸想了想问:“老四,这么多年来,咱哥俩一直很投缘,是不是?”

“李庸,你想说什么?”

“我想问你一件事。也许,只有你才会对我讲实话。”

“你问吧,什么事?”

“是不是有一件事,左邻右舍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

王老四想了想说:“没有哇。”

“你千万别骗我。”

“我不会骗你。你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有人跟我透露了一点线索。”

“谁?”

“蒋柒。”

“你说的范围太大了,我一时想不起来。”

“我琢磨过这件事。我是外县人,五年前才到深城。如果说,你们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那么一定是我到深城之前发生的事。我想,这件事很可能跟朱环有关。”

王老四的眼神一下变得闪烁起来。

李庸捕捉到了这个微妙的变化。

“是不是……朱环有什么问题?”

“没有啊。”

李庸隐约感觉到王老四这句话言不由衷。

“老四,你不够意思。”他一边说一边把酒杯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你别生气啊。”

“不管朱环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你都得告诉我,不然,这酒我就不喝了。”

王老四媳­妇­快步走出里间打圆场。看来,她一直在注意听着两个男人的谈话。

那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探出脑袋看。

王老四媳­妇­说:“李庸,朱环以前结过一次婚,丈夫去世了,这你是知道的呀。她再没有什么事了。”

欲盖弥彰。

李庸联想起朱环那神秘的戒指,越来越感到有问题。王老四两口子都不对他说,看来,这不是一般的问题。

李庸端起酒杯,说:“没什么事我就放心了。来,喝酒。”

两个人又­干­了一杯。

李庸对王老四媳­妇­说:“嫂子,我们哥俩说不准喝到什么时候,你和孩子过来一起吃吧。”

王老四媳­妇­说:“没事儿,你们喝,我们都吃过了。”

王老四说:“你和孩子睡吧。”

王老四媳­妇­说:“好,那你们慢慢喝,我和孩子先睡了。厨房里还有菜,吃完你们自己添。”

说完,她走回里间,把那个孩子拉进去,关上了门。

还有一瓶酒没打开。

“喝酒喝兴致。老四,我跟你高兴,今天咱俩把这两瓶酒喝完。”这话本应该由主人说。既然客人都没有喝尽兴,主人就不好败兴。

“李庸,把这瓶喝完没问题,只是……你现在心情不好,少喝点。”

“那怎么行!”

“这样,你喝一杯我喝两杯。”

“你可不要喝醉了。”

“和你喝酒我也高兴。”

就这样,两个人推杯换盏继续喝酒。

王老四没有那么大的酒量,很快他的舌头就大了。

李庸是故意让他喝醉的,他要从王老四的嘴里掏出实情。

“李庸,你瞧不起我,你太外道,你不对。我我我早对你说,用车你就说话,可是你你你从来不说话。我们是不是朋友?你说,我们是不是朋友?你必须说!”

“老四,你有点醉了。”

“我没醉。现在,我还还还可以开车送你去濒县,你信不信?”李庸刚要说话,王老四一挥手打断了他:“你就说信不信?”

“你都坐不稳了。”

王老四真的坐不稳了,他的身子开始摇摇晃晃。

“我怎么坐不稳了?你说!我怎么……”

他一边说一边“扑通”一声倒在了炕上。

“我坐着是开不了了……那我就躺躺躺着开。”他说着,做出握方向盘的姿势:“我躺着也能把你送到濒濒濒县去,你信不信?”

“我信。不过,我不去濒县。”

“不行!”王老四不答应了:“一定要把你送到濒县去……”

“我去濒县­干­什么?”

“我不管你去­干­什么,反正我我我要送你去。”

“好好。”李庸说着,俯下身,贴近王老四的脸:“那你告诉我,朱环以前到底怎么了,我就让你送我去濒县。”

王老四打了一个嗝,愣愣地看李庸,终于说:“你不想去就算了……”

李庸还想说什么,王老四媳­妇­已经穿着睡衣从里间走出来。

“他喝多了?”

李庸说:“多了点。让他睡吧。”

话音未落,王老四已经发出了重重的鼾声。

­阴­阳先生

从王老四家回来,李庸喝了一肚子凉开水。

家里少了一个人,却像剧场里成千上百的观众都走了,显得极其空落。

他走进卧室,又看见了那个洞。

地下是一个坟墓?

地下躺着一个人?

他(她)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她)是老年人?青年人?小孩子?

他(她)死了多少年了?

他(她)是怎么死的?

这个死人跟朱环有什么关系?

李庸不敢再深想下去了。

他出了门,想到蒋柒家去。

蒋柒一个人在家。

李庸死了老婆,也是孤身一人。

他本不应该这么晚敲响蒋柒的门,可是现在他实在顾不了这么多了。

他来到蒋柒家大门口,看见大门锁着。

他不知道她是在娘家,还是在发廊,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接下来,他就像夜游神一样在胡同里转悠起来。

他实在没有胆量回到那个坟墓上的家。

他尝到了无家可归的滋味。

终于,他走出了那个黑暗的胡同,走向了粮库。

今天,本来应该他值班,可是,他请了十天假处理丧事。

他去了南区。

麻三利照常在值班。

麻三利拿着手电筒,刚刚在外面转回来,他见了李庸,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

李庸进了门,一ρi股坐在他的床上,说:“我想找个人说说话。”

麻三利说:“我能理解。今晚你就别走了,住在我这里吧。”

李庸掏掏口袋,没烟了。

麻三利递给他一支烟,也是“羚羊”牌。他点着了。

麻三利坐在了他旁边。

“老麻,我在我家那个洞里看见了一只眼睛。”

“有这事?”

“我听邻居说,那下面是个坟。”

“看来,一定得请­阴­阳先生看一看了。”

“我找你就是这件事。多少钱都无所谓。”

“对头。钱是小事情,主要是把邪驱了。唉,要是你早点听我的话,你媳­妇­……”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那个­阴­阳先生很厉害,他本人是中学语文教师,家里有电脑,经常在网上为人家驱邪呢……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说完,麻三利站起来,打电话。

他和那个­阴­阳先生简单说了一下情况,对方好像业务很繁忙,安排不开。

最后,好不容易把时间定在了明天傍晚。

放下电话之后,麻三利说:“这个人是不容易请的。明天,你想办法弄个车,去把人家接一下。”

“好,这个没问题。”

两个更夫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值班室里很快就烟雾缭绕了。

李庸说:“最近,我总是遇到倒霉事……”

麻三利安慰他:“总会过去的,想开点。”

“不但我媳­妇­去世了,还丢了粮,你表哥很生气……”

“有粮的地方肯定有老鼠,这是没办法的事。”

“可是,你的南区就从来没有丢过粮。”

“我这片挨着大街,不像北区那么背。”

天亮后,李庸回了家。

他先到了王老四家,把晚上用车的事定了下来。

王老四昨晚确实喝得太多,还在睡着。

他被李庸叫醒后,听李庸说明了来意,一口应承下来:“没问题。”

晚上,李庸坐王老四的出租车来到了郊区,按照麻三利提供的住址,找到了那个­阴­阳先生的家。

这个人姓石。

李庸想象中的他应该是尖嘴猴腮,贼眉鼠眼,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他长得很文气,一副很正派的样子,像个知识分子。

他的眼睛包含着某种超人的智慧,也透着一种傲慢。

“你就是麻三利那个同事?”

“我是我是。”

“走吧。”

这个人的声音有点怪,李庸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

这是一个让他很不舒服的声音。

去李庸家的路上,石先生坐在后排,闭着双眼,一言不发。

李庸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一路上,他一直在品味这个声音,却没有结果。

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以前从没有见过这个人。可是,他的声音为什么这样熟悉呢?

李庸忽然想到,说不准自己以前做过一个梦,这个声音在他的梦里出现过。

李庸不能确定这个假想,因为,他没有想起那个梦。

但是,他能断定,假如这个人的声音真的在梦里出现过,那一定不是个美梦,而是一个噩梦。

终于到家了。

李庸先下了车,打开后车门。

石先生背着他的帆布包慢腾腾地走下来。

他直了直腰身,指着李庸的家,问:“是这个房子吗?”

“是。”

王老四说:“李哥,我先把车开回家。石先生什么时候走,你叫我。”

“好的。”

王老四开车走了。

李庸上前打开大门上的锁。

石先生却没有进院子,他顺着院墙慢慢地朝房后走去。

李庸紧紧跟着他。

他东看看西看看,一直围着院墙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大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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