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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被女主穿越之后 > 第9章 .23

第9章 .23

姚五少心说不好,他就不该提老六的。老六的心思太明显,只怕景王也知道。他忙换了话题,说起京中新近发生的事情。

景王听着,偶尔附和两声,他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

昨日进宫,母亲暗示他,该娶妻了,而且母亲似乎很喜欢祁玥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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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母亲的暗示,他只能装作没听懂。威武侯家的小姐的确俏丽活泼,但非他心中所想。他近来并不愿意考虑婚姻大事。——反正父皇曾经答应过他,允他婚事自定。母亲一向疼他,想来不会勉强于他。

只是那位祁小姐着实不简单,她带着几个随从,私自从西北跑到京城。

听说皇姐原是要将她遣送回去的,谁知这姑娘撒娇卖痴,在进宫数次后,得到了太后和皇贵妃的喜爱。太后开口要她先留在京城,甚至还特意将含山公主召进宫,要公主写信好好与威武侯夫­妇­解释清楚。

这姑娘,祖母喜欢,母亲喜欢,可惜他喜欢不起来。

景王待在花园里,待卫国公府的寿宴结束,他才重新见过姨母姨丈,并与其告别。

此时宾客散尽,小表妹李绮随侍在父母身旁,趁父母不备,狠狠地瞪了景王一眼。

她跟景王素来亲近,虽说是小孩子­性­情,有时会没大没小,忘了规矩,但这般态度还是第一次。

景王一怔,借故叫了表妹过去,询问缘由。

李绮气呼呼地道:“因为你,顾家姐姐都不来了!”

景王眼神忽变:“胡说什么?是顾家太太身体有恙,她们姐妹才不能前来。跟我有什么关系?”他顿了一顿,又道:“你不要老想着出去玩儿,每日在家多养养­性­情,看看书,下下棋。再这样,看将来怎么嫁得出去?”

他一直想有一个姊妹,然而母亲只有他一个孩子。他就把姨母的女儿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疼爱非常。——也难怪在皇帝赐婚他和顾家小姐前,皇贵妃曾想过等李绮长大。

李绮小嘴微扁,斜了他一眼,转身便走。走出两步,又觉得不对,回转身,福了一福,这才离去。

她嫁不出去,自有她父母养着,哪里用得着他­操­心?他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没解决,还在这边煞有其事地劝别人,羞也不羞。

景王按了按眉心,经李绮这一闹,他眼前顾家小姐的身影更清晰了。默默叹了口气,他匆忙离开了卫国公府。

一想到顾嘉梦,他就心中愤懑还隐含委屈。他现在基本已经肯定,大哥和顾家小姐关系不一般了。但是没有亲眼看到实质­性­的东西,他又不愿意去相信。

他清楚地记得,她请求退婚时,他曾问过她,是不是因为她有心仪之人,所以才执意要退婚。那时,她眼神澄澈­干­净,直说没有。她说她想退婚,只是因为与他有婚约的是占了她身体的鬼魂……

往事历历在目,他实在不想接受她会对他撒谎的事实……

景王命人给顾府送去了一份礼物。并不是多珍贵的礼物,打的名头却是送给顾家小姐迟到的生辰贺礼。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如此,但是想象一下顾家小姐收到礼物后,或惊喜交加,或不知所措,或心神不宁……种种反应,他心里莫名畅快很多,甚至还隐隐有点期待。

然而事实上,这礼物根本就没到顾嘉梦手中,半路被刚回府的顾尚书给截了。顾嘉梦连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顾尚书对景王这番举动不大理解。婚约已经解除,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景王这般表示亲近,是何道理?他总不会以为只要订过亲,哪怕是解除了婚约,也一辈子是他景王府的人?

顾尚书心里明白,他是在恶意揣度景王。景王若真是这种心思,当初坚持不同意退婚就是了,又何必如此麻烦?

难道真是那所谓的什么迟到的生辰贺礼?

顾尚书摇摇头,这更不可能了。当初双方交换了八字。景王如果真有心,何至于生辰贺礼还迟到?

思来想去,顾尚书也没猜透景王的心思。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梦儿的婚事,是该定下了。

顾尚书有点发愁,梦儿过了年就要十七岁了,已经不是议亲的最佳时机。何况她又被皇家退亲过,现在又有一个态度不明的景王。要找个各方面都合适的如意郎君,并不容易啊。

顾尚书在脑海里,将适龄青年划拉了个遍。好一些的,怕不愿与他们家结亲。差一些的,又觉得委屈了女儿。

——梦儿那两年已经吃了不少苦头,他想让她后半生过得好些。

不知怎地,他竟又想到了景王身上。若是没有退婚那一节,这两人其实倒也相配。——不不不,景王是皇子,将来可能被卷进夺嫡中。无论成败,顾尚书都不大情愿让女儿趟这浑水。

唉,顾尚书叹了口气,还是跟姚氏好好商量吧。也许,可以问一下梦儿自己的意思。

这种事情做父亲的也不好问,他只能托了姚氏去征询。

……

顾尚书说的含糊,姚氏听得心里惴惴不安,唯恐是顾嘉梦做出了什么不合礼法的事情。届时她这个做继母的,恐怕少不了要担一个教导不利的名头。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

姚氏使人唤了顾嘉梦过来,闲话时,问起了此事。

面对姚氏的问题,顾嘉梦笑容微滞,尽管她极力镇定,可那一瞬间的愣怔和眉梢眼角的情愫与羞意还是没能逃过姚氏的眼睛。

姚氏心里一叹,暗暗忖度着,顾嘉梦自幼受赵嬷嬷教导,为人刻板守礼;即使动心,大概也不会做出不守规矩,与人互许终生的事情。姚氏轻声问道:“是谁家的儿郎?”

她暗暗琢磨,不是庆之。可是顾嘉梦认识的人有限,会是谁呢?

顾嘉梦只低了头笑:“太太……”

姚氏很无奈地以手撑额:“若是他家世清白,门户相当。他自己又是个上进的孩子,那就叫他托人来提亲吧!”

顾嘉梦只笑了一笑。

“你又不肯说他是谁,又不愿教他来提亲,你想要如何?”姚氏轻轻抚了抚跳得正欢的眼皮,不大明白顾嘉梦的想法。

顾嘉梦这才低声说道:“什么他?太太莫不是忘了,我在慈恩寺求过签的,不宜早嫁。婚姻大事,历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将来还要劳烦太太­操­心。”

姚氏一呆,回想起来,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她笃信佛教,既是佛祖的意思,那么不然不好违背。她笑一笑:“倒是我疏忽了。”她挥挥手,叫顾嘉梦退下自去休息。

顾嘉梦施礼告退,走了出来,她摸摸藏在袖中的玉玦,有些茫然。她心里明白现在不是好时机,可是她也想他可以像姚氏说的那般,托了人,上门提亲。

她曾经是景王的未婚妻,他是景王同父异母的哥哥。他们如果真的要在一起,别说皇帝是否会同意,只怕民间的舆论也不会放过他们吧?

太子在民间声望极高,梦中得粮一事后,他更成了百姓心里的活神仙。她不想成为他羽毛上的尘埃。

……

姚氏将两人的谈话告知了顾尚书。

顾尚书沉默了一会儿,很惊讶姚氏竟然说梦儿心里有人。他下意识就觉得不可能,三年前,梦儿才十三岁,很少出家门,几乎没见过外男。她回到自己身体里还不到一年,接触过的,统共也没几个人。

不是姚庆之,不是景王。那是谁?

不宜过早婚嫁?顾尚书脑海里忽的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这话似曾相识啊!

犹记得多年前,皇贵妃给太子选妃。人选已定,可惜泰山地震。钦天监言之凿凿,东岳地震,震在东宫。太子命格奇特,不宜早婚……如今梦儿的八字也被皇帝说古怪,弘明法师也说她不宜过早婚嫁……

太子今年二十又五,还是孑然一身。其中虽说有许多原因。但梦儿若真如同他一般,岂不要生生熬成老姑娘?

顾尚书想想自己如花似玉正处于碧玉年华的女儿,不敢想象女儿熬成大龄未婚女子的情形。他想,得想个法子,破解一下。

寻了机会,顾尚书向钦天监相熟的西门博士悄悄打听,如果命格奇特,不宜早婚,可有破解之法。

西门博士摸了摸长长的胡须,先眯着眼睛,抛了半刻钟的书袋,才猛地睁开眼睛,叹道:“顾大人,东宫的事情,不好说啊……”

顾尚书心说,太子的婚事,还真轮不到我担心。

西门博士又说了好一会儿,才凑近顾尚书,低声道:“什么时候不算早,还得看圣意啊!”他打了和哈哈,又继续掉书袋,仿佛方才的话只是顾尚书的错觉。

顾尚书耐着­性­子听西门博士说完,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反倒是西门博士那一句“什么时候不算早,还得看圣意”教他心中一凛。

太子不得圣宠,果然是人尽皆知。

……

顾九九养了一段时日,身体渐渐康复。大病了一场的她,下巴颏尖尖的,眼睛也显得比以前大了很多,楚楚可怜,清秀可人。

罗太太小心翼翼,每日细心照料,见她康复,着实开心。

顾彦琛多日不来,听说是要去江南读书。顾家也不再有人过来,罗太太暗自琢磨着是不是这样一来,女儿就单单是属于他们老两口的?罗太太为自己自私的想法而感到惭愧。做人父母的,怎么能阻了女儿的前途?

女儿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一生下来,就该穿金戴银。她是遭了罪才到了他们家,做了他们的女儿。他们若是真为她好,该盼着她做回大家小姐才是。

但到底是舍不得。

罗太太不敢在女儿面前流露情绪,每日变着花样不着痕迹地逗女儿开心。她不大明白,既然顾家知道了女儿是顾家小姐,怎么就没一点表示呢?就算是不便接回去,至少也得寻个由头,认回去吧?

可是,丈夫说从没听说顾家有过世了的小姐,那么他们的女儿是怎么一回事?

可顾家的大公子,总不会无故诅咒自己妹妹吧?

……

顾九九请罗太太帮忙,重新置办了一身行头,静静地等待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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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太太只当是女儿身体康复后心情好转,才生出了打扮的心思。她心中欢喜,自当尽量满足女儿的心愿。

——虽然现在的女儿不是他们原本的碧玉,对他们也淡淡的。但到底是他们的骨血。看见她,就仿佛碧玉还活着。

顾九九知道罗员外夫­妇­对她好,暗暗感激。她心说,等将来得了时机,一定要好好报答这对淳朴善良的老夫­妇­。

……

十月初一,卫国公的幺女李绮外出,于浮香斋邂逅一个女子。那女子戴着轻纱软帽,身形袅娜,看衣着打扮,却是顾家姐姐。

李绮在去岁的上元节贪玩与家人走散,幸亏得遇顾九九,送她回府。这份恩情,李绮一直记得。顾家姐姐比她年长数岁,待她很好。可惜皇上下旨解除了顾家姐姐和景王表哥的婚约,不然顾家姐姐就是她表嫂了。

“顾姐姐!”李绮乍逢故人,喜出望外,连忙上前问好。

那女子却是守候多时的顾九九。顾九九要见李绮,除了想通过李绮见到景王,还有一个原因。

那两年的顾家人待她好,是把她当成顾嘉梦。罗员外夫­妇­对她好,是为了罗碧玉。在这世界上,只有李绮,只有李绮一个人赤诚相待,是因为她曾在上元节帮助过,照顾过这个小姑娘。

顾九九低咳一声:“绮儿。”

李绮拉了她的胳膊撒娇:“顾姐姐,前几日,我娘亲做寿,你都不来看我!你这些日子,怎么瘦……”她“咦”了一声,奇道:“你不是顾姐姐!”

轻纱软帽的纱巾甚是轻薄,凑近了,看得分明,那不是记忆中明艳端丽的容颜。

浮香斋里尽是女客。李绮在家受宠惯了,也不多想,直接掀开了对方软帽上的轻纱。

这张脸,文静秀美,不是顾家姐姐。

“哦,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李绮忙道,她心里却狐疑万分。这人的衣着打扮,分明是顾姐姐的模样,又不是京城时兴的搭配。而且,她唤顾姐姐,对方也应了啊!“你是谁?”

有人听到响动,看向这边。

顾九九叹了口气,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低声说道:“绮儿忘了去年的上元节么?刘记阳春面……”她语气微变,以极为夸张的语气,说道:“老板,我的阳春面,多放些面。多放些汤……”

她说着说着,眼睛发酸。这是她当日为了逗李绮讲的笑话。却没想到再重温时,竟是这般场景。

李绮讶然而迷茫。这动作,这语气,这话语,活脱脱是顾姐姐,可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顾九九道:“绮儿,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可好?”

……

在一个­精­致的小茶楼里,顾九九给李绮讲了一些事情。

李绮面无表情听着,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顾九九苦笑:“你不信是不是?这种事情,谁会相信呢?”

她眼中的泪摇摇欲坠,眼神哀婉地让人心碎。

李绮也说不上信还是不信,顾九九的话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她心里唯一的念头是:表哥知道吗?

景王的婚约解除得莫名其妙,眼前这女子如果说的是事实,这一切倒也解释得通了。

不过,是真是假,其实跟她关系不大。这近一年,顾家姐姐似乎有意疏远了她,又有表哥的缘故,她们相处也很尴尬。

李绮站起身来,说道:“我还有事,先告辞了。”也许,她该给表哥透露点什么。

顾九九只笑了一笑。以她对李绮的了解,李绮肯定会听进心里,也会告诉景王。

至于景王,快一年了,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她。

……

李绮思来想去,心中疑虑更重,难以释怀。她给母亲打了招呼,径直去了顾府。

数月不见,顾家姐姐气质沉稳,不同于旧时。

李绮心里一咯噔,看顾嘉梦,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她试探着提起上元节的旧事,对方却眼神闪烁,不愿多提。

李绮开始倾向于顾九九所讲的“故事”了。当日救她的,不是眼前人。与表哥有情的,也不是面前这一个。

她瞬间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但究竟是怎么责任,她也说不清楚。

匆匆告辞,李绮回到家里,也不敢说给母亲听。她借故进宫,瞧见也来请安的景王,直接将他截了过去。

景王不理解小表妹这怪异的举动,但还是习惯­性­地被她拉走了。

找了个僻静的所在,李绮张口便道:“表哥,你知不知道,你认识的顾姐姐和现在的顾姐姐,不是一个顾姐姐?”

景王一怔,眼中寒光闪过,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他理了理衣袖,将被李绮抓出褶皱的袖子捋平,轻声道:“什么顾姐姐?你听到什么话了?”

李绮急了,仍是尽力压低声音:“我前几日,遇见一个人……”她小心翼翼把她遇见顾九九的事情,以及她试探顾嘉梦的事情,尽数告诉了景王。

景王却只点一点头:“哦。”

“就这样吗?”李绮有些失望,“表哥,你相信吗?”

景王反问道:“你呢?你相信吗?”不等李绮回答,他就说道:“不要多想了,这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你多半是遇上骗子了。回去好好歇歇,没事看看书,做做针线,学琴下棋都好,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李绮垂着脑袋,听着表哥的说教,时不时应上一声。反正,该说的,她都说了。信与不信,在他,而不在她。

景王正要再说几句,却听到不远处汝子的声音:“太子哥哥,您真的见过神仙么?神仙是什么模样……”

这女子声音清脆悦耳,隐隐带着一丝撒娇的感觉,听得人心里痒痒的。

声音的主人是威武侯的女儿祁玥。太后做主,要她暂留京城。她住在公主府,常常随着公主到宫里来请安。

景王暗自纳罕,听这姑娘的语气,似乎与大哥很熟稔啊。

太子是出了名的无欲无求,谪仙临世。可说到底,也不是真正的神仙。

过了一会儿,才听太子的声音响起:“没有。”

景王和李绮在僻静的角落,看见不远处的道路上,太子和祁玥正陪着太后走来。

祁玥穿着京城时兴的衣裳,娇俏可人,小脸儿红扑扑的,眉眼俱是喜意。而姬央却神­色­淡淡,瞧不出什么。

太后笑道:“傻玥儿,神佛在人心里,轻易不给人看的。”

……

李绮悄声道:“太后这是要做……”

景王瞪了她一眼:“噤声!”他们在这里,虽然没有做什么,但终究是不大好看。他觉得好笑,怎么祖母和母亲都相中了这个祁玥姑娘,想要祁玥嫁进姬家?

祁玥是威武侯的小女儿,威武侯镇守西北,拥兵四十万。祁玥的婚事,哪有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

——祁玥还不同于当年的信王妃。信王妃薛碧菱的父亲也镇守一方,手握重兵。可那时,信王当众求娶,声泪俱下,非娶不可。信王妃竟也答应了。这才有了他们的婚事。

至于大哥,看大哥的态度,对这位祁姑娘分明没什么兴趣。

景王心里一刺,猛然记起下属回报的关于顾家小姐和大哥的种种。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他们共乘马车的场景……

等太后一行走得远了,李绮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继续刚才的话题:“表哥,你真不相信吗?”

景王默然不语。信与不信又如何?现在的他和顾家小姐毫无关系啊!他使人送给她的生辰贺礼,她并无回应。

“表哥……”

“我和顾家小姐已经没了婚约,你明白吗?她的事情,不是你我该关心的!”景王的语气少有的冷硬。

李绮唬得连连点头:“哦?哦。我知道了,记下了……”

景王的脸­色­这才和缓了些。

李绮低了头,小声念叨:“还是没说,信还是不信……”

景王目视远方,信还是不信?这又有什么区别?难道还能将已经解除了的婚约,重新再定下来吗?

只是,那个鬼,还在世上吗?这才是真正教他担心的。她到底是什么来历?又将真相告诉他,究竟是什么目的?

两人信步走向皇贵妃的宫殿。

景王叮嘱表妹:“不要再与那女子相见,也不要相信她的话,更不要听她的话行事。出门多带些仆从……”又看一眼小表妹满是稚气的小脸,他顿了一顿,很无奈地说道:“算了,你还是待在家里陪着姨母,尽量少出门吧!”

李绮一脸不情愿地应着,好生后悔。早知道他是这般态度,她就不该告诉他。所以说,他其实是不信的,是吧?

景王脑海里,一道身影闪过,他隐隐生出些担忧来。表妹­性­子单纯,不会撒谎。她肯定是遇见了自称曾是顾小姐的人。

谁会闲着没事假装是一个深闺女子呢?顾小姐的事情,没几个人知道。也就是说,很有可能,那个人就是在上元节救过李绮的顾小姐。

她仍在人世,还特意告知李绮,究竟意欲何为?

景王又看看李绮,深知她并没有将他的话记在心里,又叮嘱了她一次。

可惜弘明法师不在京城,不然倒是可以请他出面帮忙。

……

弘明法师离京时,曾笑着请顾嘉梦帮忙照顾他院子里的花卉。虽然戏言的成分居多,但顾嘉梦既然答应了,自然要重视。

姚氏身子痊愈了,想着要去上香还愿。听说顾嘉梦要到慈恩寺去,她心念微动,­干­脆带了顾家姐妹三个,一同前往。

嘉敏和嘉荣年纪小,去慈恩寺的次数不多,两人甚是兴奋,眉飞­色­舞。姚氏咳了好几声,她们才安静下来。

顾嘉梦想想她在她们的年纪,每日待在后宅,偶尔外出,也是这般形容。

虽然弘明法师不在京城,但是慈恩寺依然热闹。姚氏带着她们上了香,末了,由小沙弥带领着在寺中游览。

顾嘉梦跟姚氏打了声招呼,带着小七到后院去照看弘明法师的花卉。

刚过洞门,忽然闪出一个人来。

那人一身黑衣,高挑消瘦,神情肃穆。

小七闪身挡在了顾嘉梦面前,充满戒备地看着黑衣人。

那人抱拳施了一礼,开口说道:“顾小姐,我家殿下有请。”

小七呆了呆:“啊?”殿下么?殿下也在么?

顾嘉梦看看小七,点一点头。

转过洞门,走进小院,台阶上站了一个人,负手而立,背影高大挺拔。

顾嘉梦一喜一惊:“殿……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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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转过身来,五官俊美,眉目清冷,并非她以为的太子姬央,而是景王姬然。

顾嘉梦一怔,不由自主停止了脚步。

小七也是一惊,小声嘀咕:“怎的是他?”

景王将她们的神情变化看在眼中,从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下来。他瞥了一眼瞬间护在顾嘉梦身前的小七,长眉一轩,低声道:“让开。”

小七挺了挺胸膛,毫不退让。

气氛有些冷硬。

顾嘉梦低声对小七道:“小七姑娘,可以先到别的地方走一走么?帮我看一看太太在哪里。”

小七明知顾小姐是要支开她,却只能“哦”了一声,转身而去。

景王使了个眼­色­,他的随从也施了一礼,退了下去。

院子里只余下他们两人,相距不过数尺。

顾嘉梦莫名有些紧张,忙低头施礼:“王爷有何指教?”

景王目光沉沉,盯着她墨缎般的长发,半晌才道:“顾小姐,近来可好?”

顾嘉梦笑笑:“谢王爷惦记,家中一切都好。”她微微垂眸,不着痕迹后退半步。她与景王已经解除婚约,私下单独相处,终归是不大妥当。

景王­唇­角勾起,摇了摇头,哂笑:“你怕什么?本王还能为难你不成?”顿了一顿,他才又道:“本王今日来找顾小姐,只为一事。”

顾嘉梦心中一凛,忙道:“王爷请讲。”

景王上前两步,凑近她,低声说道:“你说的那个鬼魂,就是占过你身体的那个,她仍在人世。而且,你曾被附身的事情,不止一个人知道了……”

“我……”顾嘉梦呆了一呆,抬起头来,“王爷,你……”

景王见过了顾九九?

她眼前蓦然浮现出许多画面,都是用着她身体的顾九九与景王言笑相拥,亲密无间……她摇摇头,赶走这些奇怪的想法。她现在好端端的在她身体里,顾九九不可能再进到她的身体里去。

景王低声:“不要问本王怎么知道的,你自己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该说的话,本王已经说过。顾小姐可以离去了。”

顾嘉梦这才明白,景王这是要告诉她,顾九九仍在人世。他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但仍是福了一福:“是。”

弘明法师所说的花卉就在院子中的南边。她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景王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方才顾小姐忽然改了称呼。不知道顾小姐原本以为的殿下是谁?”

他盯着她的背影,见她的身影微微晃动,他的心也跟着紧了一紧。他内心深处隐隐能猜出那个人是谁,但他还是想知道答案。

顾嘉梦只当没有听见,径直向前走去。

景王攥紧了拳头,脑海里闪现的一直是她诚恳地告诉他,她退婚,并不是因为有了心仪之人。

她当时是在撒谎。

他心中憋闷,却无处宣泄。又看了一眼低头打理花草的顾嘉梦,她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

他拂一拂袖,转身离去。

顾嘉梦默默松了口气,继续埋头查看花卉。

景王是见过顾九九了么?他与顾九九感情深厚,非比寻常。顾九九和她不睦,那么景王此举,究竟是什么意思?

少时小七过来,站在她身边,沉默不语。

顾嘉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没注意到小七的小情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觉小七异样的沉默。

细细询问,小七却不肯回答。被问得急了,小七只答一句:“顾小姐不要问了,没有什么大事的。”

顾嘉梦闻言,只笑了一笑,也不再多问。

两人去和姚氏她们会和,又在慈恩寺中歇息了一段时间,才动身离去。

……

景王出了慈恩寺,不想回府,­干­脆骑马出城,纵马跑了好几圈,才渐渐平复了心情。

他今日本来不必去见顾小姐的,那个鬼魂,即使仍在人世,也不算是什么大事。若是好鬼,留着就是。或是恶鬼,或杀或收,本朝自有高人。他没必要特意去提醒顾小姐的。

可不知怎地,他像是着了魔一般,竟然在听说她要去慈恩寺后,巴巴地非要赶去告诉她。

原本他很想质问她,当日为何要撒谎。想问问她,是不是真的和大哥关系匪浅。但他又觉得难以启齿。毕竟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很有脸面的事情。

他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他们没有一丁点的关系。他们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他以后,会有自己的妻子,绝对不会是她。

……

自打他在太平山被劫归来后,皇帝大约是心疼他,就很少再给他要紧的差事,只要他好生将养身体,多进宫陪陪父母祖母。

一日,景王闲来无事,独自在他自己开的酒楼饮酒解闷。他临窗而立,忽见楼下街上有佳人娉婷而至。

为首者身量尚小,衣饰华贵,正是李绮。另一人,衣着首饰,给人莫名的熟悉感。

他心中一动:是她!然而,再定睛细看,却又不是。他怔了一怔,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自称曾是顾小姐的鬼了。这姑娘在阳光下,竟也是有影子的。他忽的自嘲一笑,还真信了那起子戏言不成?

景王咳了一声,低声道:“来人,去把李小姐和她身边那位姑娘请上来。”

他的目光从顾九九身上移到了表妹李绮身上,眸­色­渐深。她还真是,从来都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对方是敌是友,是善是恶,她都不清楚。他叮嘱过她,莫与此人联系的。

其实,李绮也很冤枉。她在家待了好几日,心里烦闷,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出门,也没想到会遇上自称是顾姐姐的顾姑娘啊。

顾九九说有话要与她说,她知道这酒楼是景王表哥的,自然就把人带到了这里来。

一听说表哥要见她,她笑容收敛,忐忑不安。

顾九九的眼中却瞬间迸发出了光芒。她紧张不安又充满期待,老实说,这不是她想象中的完美见面。她不应该就这样匆忙而准备不足地出现在他面前。但是,如果真的错过了这一次,她又不知道下一次见面的时机又在几时。

她在心里鼓励自己,不要怕,九九,你不要怕。你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他。

……

景王使人请她们进了一个­精­致的雅间,用上等的茶水招待着。他等了一会儿,才走了进去。

李绮本来在不安地等待,一瞧见他,立时弹跳起来。

景王低声道:“你先出去。”

李绮如逢大赦,连忙溜走。经过表哥身边时,又听到他以极低的声音道:“在外面等着,好好反省一下。”李绮连连点头,甚是乖巧。心里却说,再见了,表哥。但愿下次见你时,你已经忘了今天的事情。

她才不要傻傻的在外面等着被他说教呢。

顾九九身体僵硬,她早就取下了轻纱软帽,此刻背对着景王,也不敢回头,只低声问道:“王爷,近来可好?”

她的声音轻细,似呢喃,似喟叹,深情无奈,让人听了不由得心酸。

景王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眼前浮现的竟是顾小姐的脸。他想赶走这画面:“本王很好。不知姑娘可否转身?”

顾九九轻轻摇头:“妾姿容鄙陋,不敢有污君目。”

她害怕她转身后,他看清了她的脸,会失望。

景王想起那日顾嘉梦敛衽行礼,说:“妾姿容鄙陋,不堪为配……”他笑了一笑,慢悠悠地道:“女子最要紧的德行,容貌美丑,倒在其次。本王听表妹讲了姑娘的故事……”

顾九九身子轻颤,泪水充满了眼眶,强忍着泪意:“那,王爷相信吗?”

景王迟疑,点了点头,知道她看不见,他才说道:“本王很容易相信人。”

顾九九大喜,回转过身,含笑带泪:“王爷真的相信么?相信我就是我,相信我不是她?”

他这话是不是代表他相信与他定下白首之盟的人是她?

景王虽然早就知道她与顾嘉梦容貌不同,但乍然看到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他还是吃了一惊。

他那一瞬间的吃惊神­色­,顾九九看在眼里,心痛难当。还好,他只是吃惊,并无嫌弃之­色­。她悄悄放下心来,福了一福,柔声道:“王爷。”

景王不动声­色­打量了她一番,她虽然不及顾嘉梦容­色­出众,但是清秀可人,并不是她所说的姿容鄙陋。他笑了笑:“姑娘过谦了,姑娘容貌清丽,气质端庄,与鄙陋毫不相­干­。”

顾九九一双妙目,如幽深的湖水,静静地注视着他,仿佛想要把他的模样记在心里。

她的眼神太过深邃,景王被她看得不大自在,又不肯输了阵势,便也静静地望着她。

一时之间寂静无声,两人目光相汇,空气变得稀薄而暧昧起来。

景王回想着记忆中的“顾小姐”,初见她时,是在姚家的花园。她眼神灵动,神情多变,与姚庆之对峙时,和京中闺秀不同……画面一转,变成了那次她被何亦远所劫持时哀求的目光……

他心念微动,开口问道:“姑娘找本王,所为何事?”

就是这句话,教顾九九瞬间苍白了脸颊。景王心中疑惑,他这话不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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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他与这位姑娘见面的次数甚是有限,但毫无疑问,她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当时她还是顾家小姐,容貌美丽,气质卓然,一双眼睛煞是灵动。无论是在姚家花园的相逢,还是那次的街头邂逅,抑或是她被劫持时凄婉而隐含期待的眼神……她总能在第一时间夺去他关注的目光。

她模样­性­情都很好,知书达理,落落大方。母亲姨母表妹都对她赞不绝口。父皇想给他们赐婚,他当即就同意了,心里还有些窃喜。

——他知道他对她萌生出了爱慕之意,他们有幼年的缘分在,又有君父之命。能与她结为夫­妇­,大约是天意如此,甚好,甚好。

只是没想到,她不是顾家的小姐,甚至根本不属于这人世。她不过是来历不明的一缕幽魂。他已萌生出的感情霎时间变得晦涩不明,渐渐变淡,几乎湮灭。

真正的顾嘉梦坚持与他解除了婚约,她和大哥关系不明,这种类似于双重背叛的感觉教他愤懑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有时他也会想起这个姑娘,遗憾,茫然……种种情绪,一言难尽。

然而当相隔近一年后,这个姑娘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内心反倒平静下来。过去那几年,一纸婚约,两个姑娘,仿佛只是一场绮丽而荒唐的梦。

景王笑了一笑,径自坐了:“姑娘也坐吧!还不知姑娘现在该如何称呼?”他也忘了顾嘉梦是否提到过,但是想来这个姑娘亲口所说的,会更有可信度吧。

他自嘲地一笑,他之前只当大哥婚事艰难,不料论起曲折程度,他丝毫不逊于大哥。

顾九九告诉李绮的故事很简单,只着重讲了她进入顾嘉梦体内,后又离开的经历。

李绮也看过话本,知道离魂记,对顾九九复杂曲折的历程并不大熟悉。她将她听到的尽数讲给了景王表哥听。与顾嘉梦说的,大致能对得上。

顾九九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来,小心翼翼坐在了他不远处。看着他为她斟茶,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她心绪复杂,期待而又不安。端起了茶盏,她低声说道:“我原本姓顾,生在重阳节,母亲为我取名,九九……”

景王讶然,也是重阳么?

顾九九一面悄悄观察他的神情,一面小声说着自己的经历。她本来生活在一个很奇特的年代,忽然有一天,无缘无故成了顾家的小姐……那两年,她真的以为她是普通穿越,是重生,是新的一世,她好好生活,直到有一天,她又莫名其妙离开了那个身体……

她想知道真相,于是千里迢迢,从白水镇来到京城。路上遇到劫匪,几乎丧命……她与大哥顾彦琛相认,可惜在她想让将真相告诉景王时,景王却离京赈灾……景王出事,她动身去寻找,被现在的家人拦下……

顾九九虽然不曾刻意提起自己的辛酸,但是景王确实从她话里听出了不易。

他面无表情,心中却大受震动:竟有一个姑娘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待他若此。他们之间,说到底也不过是几次相遇,一纸婚约。

对感情忠贞的女子,总是让人敬佩而心疼的,尤其是当她忠贞的对象是他。——这一刻,他甚至忘了她特殊的身份,忘记她不是这个人世的人,忘了他曾想过,如果她是恶鬼,立时教人杀了她或收了她……

他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了她,语带歉然:“对不起,我不知道……”

顾九九摇头:“王爷用不着道歉,王爷能相信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景王默然,忽的哑声问道:“那次,顾彦琛说要告诉本王一个秘密,可是此事?本王还以为……”

他还以为顾彦琛是想让他发现太子和顾嘉梦不寻常的关系,却原来是为了她。

顾九九苦笑:“是。”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景王看看顾九九微红的眼睛,一时踌躇不定。他有心想问问她千里迢迢来找他,究竟是作何打算。但是他心里明白,这话问不得。一个女子,历尽千辛万苦去找一个男人,还能是为了什么?

但他呢?如何安排她,他感到很为难。他承认,他被她的深情忠贞所感动。但是究竟要怎么对待她,他现在心里也没一点谱儿。

景王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半晌才问道:“你会一直这样么?就,这个身份模样……”

最初的激动褪去了些,他开始考虑别的问题。这位自称叫九九的姑娘是不是过了一段时间,会再变一个身份?她目前身体的主人现在何处?是生是死?

顾九九摇头:“我不知道。”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小声说道:“大概不会了吧。”

穿越不是大白菜,哪能说穿就穿?若是真能随心所欲,穿无限次,她岂会是罗碧玉?

顾嘉梦与她生辰姓氏相同,罗碧玉的这张脸,与她原本的容貌有七八分相似。也许这两人都是她,也都不是她。

“这身体原先的主人现在何处?”

顾九九闻言身子一僵,脸­色­煞白,许久后才道:“她应该是死了……”她没有接收到罗碧玉的记忆,而且听罗员外夫­妇­说,罗碧玉被退婚后,是上吊了的。

她不敢想象,罗碧玉的灵魂飘在她身边的画面。若是罗碧玉灵魂犹在,而且环伺在她身边,时时刻刻等着她离开。她不敢再想下去,仿佛身后就有一双带血的眼睛。

不,不是的,罗碧玉已经死了。

她牙齿咯咯打颤,很肯定地说:“她被退婚后,羞愤不已,上吊自尽了。我想我是借尸还魂的那个魂儿。”

景王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一眼,心情忽然复杂起来。好一会儿,他才笑了一笑:“原来如此。”

顾九九莫名觉得后背一凉,正要说些什么,景王却问起了她的现状。她依言回答,感慨良多。

景王边听边点头,偶尔会叹息一声,或是安慰一句。

时间一点点过去,顾九九面上虽不显,可心中不安与疑虑越发的重了。景王的表现教她担忧,他虽然很温和,很关切,但直觉告诉她,他待她并不如她想象中那般。

这结论教她心里着实酸楚。

也许,是他­性­子冷,做不出久别重逢后激动难耐的模样来。可是,尽管这样安慰自己,她心里仍不大安稳。

景王看着她眼中流露出的不安,心里一柔,颇为惭愧。她不过是个挂念着他,担心着他的小姑娘。她努力来到他身边,他却没能让她感到心安。他“啊唷”一声,站起身来。

“王爷,怎么了?”顾九九忙问道。

景王答道:“倒是忘了那小丫头……”李绮还在外面等着他呢。

顾九九一怔,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李绮。她柔柔一笑:“绮儿想必等急了。”

两人出了雅间,才发现李绮早就没了踪影。景王微怒:“这丫头,真该好好教训!”

“王爷息怒……”顾九九连忙拉住他的衣袖,匆忙之中,他身子又动了一下,她竟捉住了他的手!

她即刻收回了手,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他盯着自己的手发愣。甜蜜与尴尬浮上心头,她咳了一声:“王爷,绮儿她年纪还小呢。”

“嗯。”景王面­色­如常,可方才的酥麻战栗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他顿了一顿:“你住九里巷是么?本王送你回去可好?”

他想看看她现在的生活环境。

顾九九点一点头:“如此,多谢王爷了。”

顾九九这次出来,只带了一个小丫鬟,赁了一辆马车。景王是带了几个随从,闲步出门的。他犹豫了一下,只说男女有别,到底是没与顾九九共乘一车。顾九九想了想,也放弃了乘车。

反正此地距离九里巷也不算远。她戴着轻纱软帽,走在他身旁。

记得那年七夕,她从公主府回来,路上惊了马,是他从旁相助。她永远都忘不了他那天的模样。

现在他就在她身边,有意无意,护在她身前,帮她挡开人群。

她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对他说,却都不知道从何说起。不过,他愿意认她,愿意帮她,她已经很开心了。至少,比起顾家,他委实称得上有情有义。

景王只把她送到了九里巷附近。

顾九九依依不舍,低声道:“我真怕这是一个梦,怕我一转身回去,你就会消失不见。”

景王心中一震,为她这一刻的真情流露而感动。他所见过的各­色­女子中,从未有像她这般的。他笑了一笑,温声安抚道:“别怕,我会看着你离开。”

顾九九温柔一笑,清秀可人。她一步一步离开,直到她进了巷子里,还能看见他站在原地。她轻轻抚了抚胸口,这一段时日的郁闷一扫而尽。

回到罗家,罗太太连忙迎上来,端茶递水。见顾九九脸­色­微红,眉梢眼角俱是喜意,罗太太虽然不知就里,却还是为她高兴。

罗太太试探着问道:“姑娘,我想问你一件事成不?”

顾九九笑笑:“您说。”

罗太太道:“你今天可是去见了顾家的人?”

顾九九笑容微敛,摇了摇头:“不是。”

“喔喔,姑娘,你是顾家的哪个小姐啊?”

顾九九饮了一口茶,轻声道:“在女儿中最长。不说这个了,我有点累了,先去歇一会儿。”放下茶杯,她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罗太太盯着她的背影,喃喃自语:“顾家大小姐,活得好好的啊……”

前些日子,她去慈恩寺上香,想求佛祖保佑她的碧玉好好的,来世去个好人家;也保佑现下的这个女儿心想事成,事事顺心。

恰好那一日,顾家的太太也带了三个小姐去上香。人家大户人间,跟随者众多。罗太太只远远地瞧了一眼,无意间听旁人议论起顾家的小姐。

她记得清楚,他们都说顾家大小姐,原本跟皇帝的儿子有婚约,后来却又解除了……

没有人说,顾家大小姐已不在人世。顾家小姐好好的活着啊。——上次,罗员外在顾府门口打听到的消息也是如此。

难道一个人,还能有俩魂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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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太太忽的想到一个人来:外甥孙二。

孙二是读书人,还是个秀才,将来是能做大官的。他见多识广,大概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真要教人知道那不是她原本的女儿么?若是有人把现在的这个女儿当成了鬼物,拉去烧了,可该怎么办?

不行,不能教旁人知道。他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不能再失去另一个。

可是顾小姐仍在人世啊……这念头在她脑海挥之不去。要是这个女儿不是顾小姐,那她又是谁?他们的女儿又在哪里?

罗太太和丈夫细细商量了一通,最终决定问一问孙二。那是她亲外甥,应该信得过才是。——京中多高人大师,但是他们不敢去问。生怕高人多事,铁面无私,连这个女儿都不肯给他们留下……

孙二闻言大惊失­色­,不敢置信。罗太太再三说明,他才收起了讶然之­色­,沉吟许久,方道:“姨母是说,她不是原本的表妹?”

罗太太点头:“去年十一月份,她不是被那挨千刀的退婚了吗?一时想不开,趁我和你姨丈没留意,就上吊了,还好救了回来……到京城后,那顾家大公子说她是顾家的小姐……可是,顾家小姐好端端活着啊……”

孙二心中惊骇,但不想让姨母姨丈更加惊慌,便做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来。他笑了一笑,嘴上只说道:“京城大户人家私密的事情很多。兴许是一个不被人知的小姐也未可知。顾家大公子总不会拿这种事情撒谎。”

罗太太一听,好像是这么个道理。这样一来,顾家的老爷太太没认下她,也是在情理之中了。

虽然孙二这么安慰着姨母姨丈,可他心里明白,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顾尚书家中虽也蓄有几个婢女,但他是出了名的后宅清明,四个儿女皆是嫡出。不可能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儿。而且,若真是顾家的女儿,她到京城已有数月,顾尚书为何不来相认?

她不是表妹,也不是顾家的女儿,至多是和那个头脑不清楚的顾彦琛关系匪浅。

孙二去罗家的次数多了起来,常常不动声­色­暗暗观察着顾九九。细细观察方知,她的行为举止,的确与小户人家的女子不大相同。但若说是端庄的大家闺秀,却又不像。

姨母姨丈对这个女儿掏心掏肺,比亲生女儿还要好些。可这个顾九九待他们就显得冷淡了。

孙二心头火气,罗家姨母膝下只有一女,可惜不幸早逝。若是有人借尸还魂,代罗家表妹尽孝,他们也愿意真诚以待,拿她做真正的亲人看。

可是,若这鬼魂身份可疑,又不能孝顺姨母姨丈,反而尽惹两位老人忧虑伤心。那么这个“女儿”,不要也罢。

他刚在姨母姨丈面前流露出这么一点意思,罗太太就湿了眼眶。那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待他们夫­妇­生疏些也没什么的。

——如果她原本的碧玉孩儿能够活着,她哪里会稀罕旁人的女儿?

孙二连连叹息,不敢再提此事。他开口提醒顾九九孝敬父母。

顾九九诧异,她从来都不是罗碧玉啊,她会善待罗员外夫­妇­,但与孝道无关。不过当着孙二的面,她还是点了点头,裣衽行礼:“表哥说的是。”

孙二轻哂,且看她以后如何吧。只是这个姑娘的身份必须得查明白,不能在姨母姨丈身边留下隐患。

……

顾彦琛到江南一个多月后,寄回了家书。家书里详尽讲述了这一个多月的经历。他赶到了江南,去拜见了舅舅。舅父舅母身子康健,众表兄弟姐妹也都安康。他已经见到了吕先生,不日便将拜师。只是能否成功,还是未知数。

顾尚书亲自回了儿子的信,要他务必排除万难拜到吕先生门下。

顾彦琛还给家人送回来一些江南特产,给顾嘉梦的礼物格外上心。

顾嘉梦在母亲牌位前上香,但愿大哥在江南能成功拜师,好好研究学问,再学一学做人之道。

十一月,顾嘉梦收到含山公主府送来的帖子,要她去赴消寒会。

时人常在入冬后,邀请亲朋好友消寒雅聚。

顾嘉梦自然前往。

含山公主邀请的人不多,左不过信王妃,英王妃,元敏郡主与顾嘉梦等几个女子。祁玥打扮一番,站在公主身侧,明艳动人。

厅堂里暖洋洋的,几人吟诗作画,甚是惬意。

少时,信王妃最先称乏了,她本就不好此道,不过是凑个趣儿罢了。座上也有不善此道者,跟着喊累,公主笑笑,命人撤下诗词画具。

下人呈上香醇的佳酿,消寒解闷。

顾嘉梦不善饮酒,又不想扫了她们的兴,便只略略沾了沾­唇­。

信王妃几杯酒下肚,两颊嫣红,说话也没了顾忌。她拉着祁玥说道:“好妹妹,你听我说,那位是有名的谪仙,天上来的,不懂女儿家的心思……”

她话音刚落,元敏郡主,英王妃也把目光投向了祁玥,她们笑得甚是暧昧。

祁玥在她们的注视下飞红了脸颊,她羞得顿足,低声说道:“王妃醉了,都说起胡话来了!什么女儿家的心思,我怎么就听不懂?”

顾嘉梦听到“那位是有名的谪仙,天上来的,不懂女儿家的心思”,她心里一咯噔,知道这说的是太子姬央。她再看一眼眉眼隐含羞意的祁玥,在心底轻叹一声。信王妃话中的意思,教她不由得不多想。

信王妃指指自己的眼睛道:“你的心思,我都看在眼里呢……”

祁玥看看公主,急道:“嫂嫂!”

含山公主微微一笑,轻轻拍拍祁玥的手,以示安抚:“信王妃醉了,你莫往心里去。太后上了年纪,爱说玩笑。你是公公婆婆的心头宝,他们必然不舍得你离得太远。”

“嫂嫂……”

含山公主只笑了一笑,又道:“你若真留在这儿,公公婆婆心里指不定要怎么埋怨我呢。留下了一个还不够么?”

她声音渐低,隐约带着萧瑟之意。她想起了尚主后,永远留在了京城的祁瑞。当日,威武侯并不希望儿子尚主。可惜祁瑞只见了公主一眼,便上了心,说服了父母,尚含山公主。

祁玥闻言,知道嫂嫂是想起了哥哥,她心中微酸,也低了头去:“嫂嫂……”

顾嘉梦听她们姑嫂对话,心中暗叹。她只装作什么都没听懂,笑了一笑,以言语岔开了去。

……

在回顾府的路上,顾嘉梦一言不发,脑海里全是消寒会上的事情。信王妃的醉话,祁玥眉眼的羞意……

她知道殿下的心意,也知道公主话里的意思。但是一想到当时的场景,她莫名地就有点不大舒服。

小七没跟她进正厅,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她明显感到顾小姐不大对劲儿。她故意讲故事给顾小姐听,想让她开心一点。

顾嘉梦知道她的意图,心中感激,笑了一笑。

小七这才放下心来,喜动颜­色­。

夜里,顾嘉梦洗漱完毕,握着半­干­的长发,坐在榻上。

小七忽然抱着一个长长的匣子出现,带来寒气。

顾嘉梦忙道:“小七姑娘,你去哪里了,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小七接过茶盏一口饮尽,她一脸喜­色­,献宝似的将匣子打开:“顾小姐,你瞧,是殿下做的九九消寒图!”

她展开画轴:“你瞧,是不是很好看?”

顾嘉梦心中一暖,笑了一笑,握上了小七的手,低声道:“好看,图很好看,小七姑娘也很好看。”

小七脸­色­微红,笑着抽.出了手:“我不冷呢,我学武,不怕冷。这图是阿四送来的,阿四非要跟我说话,不然我早就进来了。”她挑了挑眉,笑道:“殿下做个消寒图,还记挂着顾小姐,巴巴地教人送来,真是让人羡慕。”

顾嘉梦看着小七亮晶晶的眼睛,忽的就笑了,笑容明媚,心情也跟着好转起来。

……

夜里,信王妃惊醒过来,想起今日白天的醉话,暗暗懊悔。她踢了踢一旁的信王。

信王睡眼蒙眬,忙问:“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信王妃叹了口气,将消寒会上的事情说了。

信王揉了揉眼,很是无奈:“王妃多虑了,不是什么事儿。这个姑娘父兄不一般,她也是个美人儿,这个香饽饽儿,人人想要。听说皇贵妃也很喜欢她呢,有了她,就相当于有了西北的四十万……”

话还没说完,他脑袋上就挨了一记。他嗷了一声,张口便骂:“你这臭……你这手可疼么?”

他还是很没出息地改了口,抓了王妃的手,轻轻揉着。

王妃哼了一声:“想要那威武侯的支持,王爷大可以杀妻再娶啊……”

“不敢不敢,本王岂是那种人?有王妃就够了,有王妃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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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这才满意了些,打了个呵欠,沉沉睡去。

但是信王却没了睡意,偏生耳中听着王妃均匀的呼吸声,他又不敢翻身,只能睁大眼睛,兀自强撑着。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脑海里却杂七杂八上演着大戏。他甚至还勾勒出了一张不大清晰的人物事件关系图来。

父皇近来大约是养生有道,­精­神甚好,满面红光,走起路来虎虎生威。听宫里相熟的内侍说,父皇进入内宫的次数渐多,有几个年轻貌美的宫妃争相承宠,皇贵妃心里不大好呢。

虽说如此一来,或许父皇会多给他们添一两个弟妹,但是信王对此却并无丝毫不满。他的母妃地位虽高,却不得宠,心中对皇贵妃颇有怨怼。如今见皇贵妃吃瘪,他们呣子自也快意。

老四自从在太平山受挫归来后,父皇就没再给他派要紧的差事。老四倒还镇定,可皇贵妃的心思只差没写到脸上了,给儿子找个儿媳,也想添个助力吧?——祁玥身后可是拥兵四十万的威武侯。

皇贵妃呣子不怕父皇猜忌,他可不愿意教他们这般顺遂!信王脑海里灵光一闪,瞬间有了主意。

王妃的呼吸声均匀而沉重,信王心头放下一桩事情,他的眼睛也快要睁不开了,终于慢慢睡了过去。

……

又两日,天气晴朗,信王夫­妇­邀请众兄弟姐妹到马场赛马。

——众人皆知,信王妃好骑术。信王每年都会邀请几个弟兄或是姐妹来赛马,来讨王妃开心。有时皇帝有空,还会下场跑马。

太子、英王夫­妇­、景王、含山公主等人都很给面子如约前来。连含山公主的小姑子祁玥也跟着过来了。

——她在西北长大,骑术高明,与信王妃甚是投契。她收到帖子后,欣喜万分,焉有不来之理?至少也得教这些皇室贵胄们见识一下西北女儿的骑术!

众人面上一片和睦,谈笑风生,越发显得手足情深。

英王生平最爱美女与权势,见到娇俏可爱又英姿飒爽的祁玥,眼神微闪,目光便有些不受控制。

他心中无比惋惜,可惜他已经有了正妃,以祁玥的身份万不可能给他做小。英王看看自己的妻子,更加嫌恶。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鲁莽却又沉闷,真是扫兴!若不是她不善妒,能积极主动给她纳小,他才不会给她半分好脸­色­。

英王妃扯了扯嘴角,瞥了一眼不远处夫妻相偕的信王夫­妇­,自嘲一笑。

人各有命。

信王妃热情地招呼众人去选马,信王只在一边含笑看着,心中充满了期待。

大家谦让一番,各自选马。

祁玥她原本想选一匹枣红­色­马,却听信王低声说道:“哎唷,真巧,王妃也喜欢小枣红……”

信王说着掩了­唇­,自悔失言。

祁玥闻言心中一动,自然不能选了信王妃的心头好,便改选了旁边威风凛凛的白马。

信王点点头,连声道谢,眼角堆满了笑意。

祁玥笑了一笑,心说,信王夫­妇­的感情可真好。若她也能遇上一个疼惜她,尊重她的夫婿,那可真难得了。

原本一切安好,不料信王忽然异常诚恳地对太子拱了拱手:“大哥,今日难得咱们大家齐聚一堂,热热闹闹的。这儿没琴师,大哥何不给咱们兄弟来一曲,乐呵乐呵……”

话音未落,众人已齐齐变了脸­色­。他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把太子比作了琴师。信王偶尔有点不着调,大家心里都有数,含山公主便想着含糊过去,低声道:“二弟!”

信王续道:“听说大哥琴艺出­色­,天下无双,比之最优秀的琴师还要好。大哥……”

信王妃扶额,颇感无力,她在丈夫臂上狠狠拧了一把。她看向太子,一脸歉然之­色­,微笑道:“殿下,王爷他是说笑呢,殿下莫往心里去。”她给了丈夫一记眼刀,小声道:“你给我等着……”

姬央只笑了一笑:“弟妹放心,孤知道。”

信王“啊唷”一声,捂着胳膊不说话。

因为有这么一个小Сhā曲,赛马的事情稍微延迟了一些。

信王这次特地安排了许多新花样,他声称务必要王妃满意。众人抽签选择了比赛的对象。

太子对含山公主,信王对信王妃,英王对祁玥,景王对信王妃。

对这个结果,景王第一个表示不满。怎么都是男子跟女人比赛?这不是胜之不武么?

信王妃轻哂:“四弟此言差矣。女子就不如男人么?你问问你二哥,他能不能胜得了我?”

她甩一甩手里的鞭子,信王目光一闪,不着痕迹后退半步,大力点头,极力佐证妻子的话。

景王笑笑,见他们执意如此,也就不再强求。不过是一家人消遣的玩意儿,又不是非要分出个胜负来。

英王妃柔柔一笑,轻声说道:“四弟手下留情,莫要让嫂嫂输得太难堪。”

景王尴尬,连称不敢。

……

这边景王同意了,那厢祁玥却有了意见。她倒不是对自己的骑术不自信,而是单纯不喜欢英王。

她才来京城几个月,就已听闻英王好­色­的名声。听说英王的女人他的王府都塞不下了。

她不愿与他为伍。到底是年轻,祁玥把情绪都摆在了脸上。

含山公主暗叹一声,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柔声道:“别急,嫂嫂跟你比就是了。”

“我不!”祁玥挣脱开来,指向姬央:“我选他。”她拉拉公主的衣袖:“嫂嫂,我选他!”她上前一步,在姬央面前站定,笑容明媚:“太子殿下,我要和你比。”

姬央垂眸,却不答话,而是看向了英王。

被美人儿瞧不上,英王微怒,待要拂袖离去,却听含山公主说道:“玥儿年纪小,被宠坏了,不大懂事,三弟莫怪。三弟若不嫌弃,与本宫下场比试一番,可好?”

含山公主是长姐,在皇帝面前又颇有脸面,英王纵使心中不快,却也不便再表露在脸上。

至此,含山公主与祁玥做了交换。

一切顺遂。

信王妃毫无悬念赢了丈夫。景王有意放慢了速度,被英王妃领先。

妻子获胜,英王脸­色­愈发难看。他对比赛,也没了兴致,竟输给了含山公主。

虽说是一家人的玩闹消遣,可他仍觉得自己失了面子,面­色­黑沉,一言不发。

信王输了比赛,兴致不减,他摩拳擦掌,眼睛微眯,甚是期待太子和祁玥这一赛。

他所料的分毫不差,祁玥的马行到途中,突然发疯了一样,癫狂暴躁,大力将她掀翻在地。

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含山公主大惊,脸­色­苍白,高声惊呼:“来人!”

侍卫不在左近,自然不能立时赶来。

信王妃翻身上马,待要上前相助。却见那受惊了的马抬起了腿,碗口大的马蹄上有马蹄铁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狠狠地对准祁玥的脑袋踩了下去。

英王心说不好,跌足叹息。哎呀,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莫不是要丧生在马蹄下。真是可惜啊可惜,还不如跟了他做小。

这一幕到底是没有发生。

姬央从马上飞速跃下,抱了祁玥,护着她,也顾不得许多,在地上滚了几滚,从马蹄下逃脱。

匆忙赶至的侍卫密密麻麻的箭羽铺天盖地,发狂了马身上多处中箭,倒在地上。它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没了声息。

众人皆松了口气,还好无人出事。这几位,个个身份尊贵。若有个好歹,不知要连累多少人去。

风平浪静,这时大家才注意到,祁玥还倚在姬央的怀里,脸­色­煞白,眼神慌乱,眼角隐约挂着一串泪珠。

姬央温声道:“祁姑娘,祁姑娘……”

祁玥惊魂未定,她自幼骑马,却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状况。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把抱住姬央的脖子,“哇”的哭出声来。

含山公主和信王妃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深意。

信王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忽然开口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咦,大哥和祁家小妹妹,这,这岂不是有了肌肤之亲……啊呀,也好,男未婚,女未嫁,也是一桩好姻缘……”

“这哪里算肌肤之亲?你胡说八道什么?”信王妃打断了他的话。在他们家的马场,发生这样的事情,不想着补救也就罢了,他居然还有脸说这种话!

这不是事出有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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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嘉梦当夜就知道了在马场发生的事情。

小七站在她面前,委婉告诉了她太子与祁玥抱了个满怀。小七小心翼翼观察着顾嘉梦的神­色­,努力替太子解释。这是事出有因,危急关头,情非得已……

顾嘉梦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殿下和祁玥?梦里可不是这样的。

她隐约记得,在景王与顾九九成婚后,景王曾因为救过祁玥而跟她有了肢体接触。但是那时景王已有妻室,又发誓与顾九九一生一世一双人。而以祁玥的身份,也不可能给人做小。

此事最终不了了之,祁玥很快回了西北,再也没进京。

那么这一次呢?太子尚未婚配,祁玥又是云英未嫁。皇帝不会顺势给他们指婚吧?

姬央委托小七递过来一张二指宽的纸条,熟悉的字体,很简单的两个字:“勿忧。”

顾嘉梦握着这纸条,渐渐放下心来。她最信任他,他要她勿忧,她就努力不担忧,也不让他为她担忧。

父亲顾尚书回府后,她去见了父亲,旁敲侧击询问此事,但是父亲似乎对此一无所知。顾嘉梦只得暂且按下心头的疑惑,焦灼不安地等待着。

——皇帝当然不愿意顺势给姬央指婚。他素来多疑,听人道明原委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人设计。

谁设计的呢?哦,谁得力最多,那自然就是谁设计的了。威武侯拥兵四十万,是不可忽视的力量。皇贵妃请求他把祁玥指给姬然,他都尚在犹豫。更何况是姬央?

皇帝近来身体康健,自忖再活个二三十年不成问题。那么,这身后之事可以先不考虑。他首先要提防的反而是这几个已经成年了的儿子。

皇帝按按眉心,看着一众儿女小辈,只若无其事把这件事一笔带过,完全无视信王着重强调的“肌肤之亲。”他甚是慈爱说道,将心比心,威武侯疼爱幼女,怎么舍得把女儿远嫁京城?

他原本想着将祁玥收为义女,好堵了众人之口。但转念一想,如此一来,那老四跟她不也成了兄妹么?——他到底还是看重景王的。

正僵持着,接到姬央求助消息的太后匆忙赶了过来。老太太眼睛通红,连说这是天意不可违。央儿已经二十六岁了,连个可心的人都没有。既是天意如此,何不就此成了好事?

老太太絮絮叨叨,真情流露。旁人在姬央这个年纪,早就儿女绕膝,而姬央却还是孑然一身。他母亲不在,父亲不慈,也只有她这个做祖母的疼爱了。

皇帝无法,本来想用八字来推脱不好,却败给了自己的母亲。他也不好再拿八字说事,只能从威武侯下手。

他当即拍板,说要收祁玥为义女。哥哥救妹妹,身体上有一点接触,也与礼节无损。

老太太退了一步,表示那好,可以不是祁玥,但姬央的婚事必须定下来。她看看孙子,祖母也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皇帝按着眉心,咬了咬牙,点头同意。不就是娶妻,那就给他娶!只要他有这个命!

……

圣旨降到公主府,祁玥面无表情接了圣旨,复又换衣跟着公主进宫谢恩。

这结果出乎她的意料。众目睽睽之下,她与太子举止暧昧。她以为皇帝会顺势赐婚,她自己的容貌家世与东宫倒也般配。能嫁给那谪仙般高洁的男子,真是意外之喜。他抱着她,将她从危险的境地拉回来。她感激他,崇敬他,自然也想亲近他。

她做足了心理准备,甚至还想着该怎样才能说服父母高高兴兴同意这桩婚事……

然而这圣旨却如同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浇在了她的身上。她浑身冰冷,脑袋发烫,脚底一软,几乎站立不稳。

她想,恐怕所有人都知道了。太子不肯要她,皇帝也不愿意她嫁入皇家。他们宁愿给她一个公主的爵位封地,也不想她成为姬家­妇­。

祁玥是在父母跟前娇宠着长大的,何曾受过半点委屈?他们不喜欢她,当她就稀罕他们么?

她大大方方在皇帝太后面前谢恩,举止得体,进退有度。

皇帝心说,可惜了,这原是个不错的姑娘,跟老四倒也相配。若不是有姬央从中作梗,也不至于如此。

……

祁玥进宫谢恩的当日,顾嘉梦就知道了宫里新近发生的事情。小七告诉她,皇帝将祁玥正式收为义女,太子和祁玥成了异姓兄妹。

顾嘉梦悄然松了口气,终于将心放到了肚子里。殿下叫她不要担忧。可说到底,她还是在意的。

她和殿下之间,距离太远。她不知道她该怎样,才能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

……

十二月初,皇帝正式收祁玥为义女,并昭告天下,还特意在宫中设宴,以示庆贺。

祁玥成了皇帝的义女,旁人犹可,皇贵妃最失落。景王姬然第一次的婚事,被莫名取消。好不容易又来了一个姑娘,样样出­色­,偏偏­阴­差阳错又成了然儿的妹妹。皇贵妃兴致缺缺,再一瞥眼,看见近来得宠的年轻妃嫔,心中更是烦闷。

皇帝用了闲云道长的养生法子,身子康健,如今竟又重视起女­色­来了。皇贵妃管理后宫,自然知道皇帝近来常常歇在何处。虽然在外人眼中,她恩宠不变。可她心里清楚,皇帝对她似乎不如当年。

皇贵妃轻轻摸摸自己的脸颊,帝王的恩宠,本就不长久,她能独宠二十年,已然不易。想想先皇后费氏,她已经算幸运了。

皇贵妃笑了一笑,皇帝靠不住没关系,她还有儿子。

……

祁玥拒绝了太后和皇贵妃的挽留,执意要回西北。她声称离家时日已久,唯恐家中父母担忧,必须早归。

她初来时,含山公主不想她留下。如今她打算离开,公主反倒不舍了。这几个月,祁玥陪在她身边,贴心乖巧。祁玥这一走,山高路远,不知何时还能再见面。

公主极力挽留,再过几天,可能会有雪,大雪阻了道路,出行不便,总不能在路上过年。不如等到来年开春,再动身不迟。

祁玥犹豫了好久,觉得很有道理,最终点头同意。她隐隐也想知道,皇帝到底要给太子选个什么样的妻子。

含山公主安抚好了小姑子,又开始发愁姬央的事情。因为皇祖母态度坚决,父皇终于决定同意姬央娶妻。

她知道姬央钟意顾家小姐,顾家小姐大约对姬央也有意。可是顾家小姐曾是老四的未婚妻,只怕此事不会太容易。

……

皇帝有意给太子选妃的的事情,渐渐传开。大家伙先是一怔,继而感叹:也是,东宫年纪不小了。

早年坊间传言,说太子姬央这样的人物,必然不会在人间久留。——前朝不就有这种活生生的例子么?前朝的昭敏太子,聪明毓秀,天纵英才,堪堪只活到了十八岁了,连半个子嗣都未留下。

当初民间传言,说太子是错留在人间的谪仙,老天必然会早早地召他回去。后来,他选妃时,泰山地震,震在东宫。更是间接佐证了这一说法。钦天监还官方证明,太子命格奇特,不宜早婚。

这一拖,就是七八年。

人人都习惯了太子不近凡尘,甚至是他今年平白变出许多粮食来,大家也都相信他是有仙人相助。如今这谪仙要娶妻了么?

太子身份尊贵,但是却很少有人愿意将女儿送到东宫去。命格奇特,可能早逝,又不为皇帝所喜。谁愿意跟他有所牵连?

皇贵妃忙着准备年节,太后闲着无事,开始频繁召各家闺秀入宫。瞧瞧这个,看看哪个,每一个都很好,都很合她心意。

左右老四姬然也还没娶妻,不如一并也选定好了。

信王的生母高氏陪着太后见了各­色­年轻女子,也暗暗动了心思。信王妃进门数载,一儿半女也没添下。信王不急,她这做母亲的也急了。她也曾数次召信王妃进宫,旁敲侧击要儿媳主动纳小。可偏偏儿媳­妇­是边疆长大的,听不懂她含蓄的提醒。

高氏也赐了宫女,然而听说她们连信王的面都见不得。

趁着给太子选妃的机会,高氏希望能给信王府中也添几个人。她想抱孙子了。

可惜她不过跟儿子略提了提,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儿子就唬得脸­色­发白,茶都没喝一口,连连推辞,逃也似的离开了。

高氏心头不满,只能把­精­力转移到给太子选妃一事上,倒是比太后还积极些。

……

顾嘉梦知道这些,还是从父亲口中听到的。顾尚书在与女儿闲谈时,无意间提到了皇帝想给太子娶妻一事。

“父亲说什么?”顾嘉梦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子选妃?”她不是听错了吧?梦里,直到殿下失踪,太子都不曾娶妻啊。怎么这次多了这么一遭?是因为她的缘故么?

顾尚书不明白女儿为何突然变了脸­色­,却还是如实答道:“是啊,是要给东宫选妃了。二十六了,不小了……”

身为臣子,对皇帝的行为,他不想多做评价。但是太子姬央,只怕不像传言那般。他先时也只当这是一个不问世事的谪仙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仙去了。可近年来,太子似乎跟传言有了差距,他身上仙气犹在,但又隐隐约约多了人气。

也许,他会是下一任的君主,也未可知。毕竟他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顾嘉梦低声问道:“父亲可知道太子妃是哪家姑娘?”

“唔,还没定下呢。”顾尚书道,“太后疼爱长孙,自然会选一个才貌双全能配得上太子的姑娘。何况太子妃将来可是要母仪天下的……”

顾嘉梦点一点头,表示知晓。她心中慌乱,怎么会这样?她居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他为什么瞒着她?是不想让她知道么?是怕她担忧难过?还是觉得此事与她无关……

顾尚书眼角的余光无意间看到女儿手里的帕子被拧成了绳状,他心里一惊,奇道:“我儿怎么了?”

“啊?”顾嘉梦抬头,“父亲说什么?”

顾尚书眼神忽变:“你……可是出了什么事?”他的女儿不大对劲儿,在这一瞬间,他心头闪过万千念头,最坏的结果竟然是女儿又被人附身了……

然而顾嘉梦却站起身来,施了一礼:“女儿无事。只是有些乏了,这就回去了。”

顾尚书却拦住了她,温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什么话是对父亲说不得的?”

此刻顾嘉梦心中五味杂陈,思绪紊乱,只想找个地方好好静一静。她抬眸直视着父亲,恳求道:“父亲,女儿想去歇一歇可以么?”

看着女儿苍白的脸颊,顾尚书收回了到嘴边的话,点一点头:“那你早些休息。要不,教人请个大夫吧!”

顾嘉梦施了一礼,只说不用,告辞离去。

冬月的风吹在身上,冷冷的。

顾嘉梦理了理衣服,沉默着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回走。

小七抱着手炉,大步追上了她,看看她的脸­色­,急切地说道:“顾小姐,这事不能怪殿下,是我没跟你说。”她拦在顾嘉梦面前,一字一字,极为认真地说道:“殿下说,这不是坏事。你不要……”

“我没有多想。”顾嘉梦打断了她的话,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轻声道,“走吧,要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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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小心观察着顾嘉梦的神­色­,实在看不出什么来,料想并无大碍,便略略放心。她跟在顾嘉梦身后,悄声说道:“顾小姐不必担心的,万事有殿下。这不是坏事……”

顾嘉梦脚步微停,看着小七:“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没有很担心……”

她只是内心感到无力,她想和他在一起,只怕不会容易。他们之间的身份差距太大,她想忽视都难。她可以忘记,可天下的百姓不会不记得她曾是景王的未婚妻。

若是她仍在玉玦中……

顾嘉梦摇头,赶走这些念头。他说的对,她不应该囿于玉玦的方寸之地。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着袖中的玉玦,缓缓一笑。既然老天教她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那她就该好好活着。

腊月初八,宫里赏赐下了腊八粥。虽然放在特制的食盒里,但是等到顾家时,粥也早就冷了。

不过是顶着个御赐之物的名头。顾尚书教下人拿去热了,一家人勉强分食。

这时却有下人来报,大少爷送了家书回来。顾尚书展信一看,拊掌而笑。

原来顾彦琛在江南经过重重考验,已成功拜到了吕先生门下。看他来信,这两个月,他的日子并不舒坦。吕先生百般刁难,勉强收下了他。日后漫漫求学路,想来甚是艰辛。

临近午时,有一小沙弥叩门。门房只当是化缘的,正欲施舍一碗粥,打发了去,竟意外得知这是慈恩寺的小师父,乃是奉了住持之命,给顾家小姐赠粥的。他们连忙将小沙弥迎了进去。

顾嘉梦大喜:“大师回来了么?”九月份时,弘明法师出门访友,归期未定。也不知是何时回来的。

小沙弥答道:“主持昨日方归。”

弘明法师的大名,京城无人不知。他给顾家赠粥,顾尚书心中诧异,道谢后,随口问道:“小师父,这粥都赠给了谁家?”

难道京中权贵家家皆有?

小沙弥合掌宣了一声佛号,老老实实答道:“这与寻常的粥不同,是主持亲自煮的佛粥,除了赠给顾家女施主,另有一份,东宫已令人取走。”

顾尚书暗暗纳罕,太子与弘明法师交好不是秘密,他女儿多次出入慈恩寺他也知道。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在弘明法师那里,他的女儿竟然与太子殿下有同等的待遇。他面上含笑,心中却甚是惊讶。想了好一会儿,只能归结于女儿因为棋艺出­色­而被弘明法师看重。

傍晚顾尚书闲来无事,信步到了女儿的院子。

顾嘉梦正在临窗的桌边习字。得知父亲前来,连忙迎了上去。

顾尚书微微含笑,点了点头,目光却被桌上的书卷所吸引。他随手拿过来翻看,这是市面上流行的白皇后手札,他也略有耳闻。

“父亲……”随着父亲的动作,顾嘉梦心中一紧,有心转移父亲的注意力,“父亲可是有事?”

顾尚书仔细瞧着这手札的字迹,越看越奇,他合上手札,直视着女儿:“这字……是东宫所书?”

太子姬央的字,他不会认错。

顾嘉梦点一点头:“是。”

顾尚书手里的手札“啪”的一声掉到了桌上,脑海中有许多念头闪过,他皱起了眉:“你与东宫相从甚密?”

这不由得他不多想,女儿竟有太子手书。他忽的想到那日说起太子选妃时女儿的异样。他心头大震:“你和东宫……”

姚氏那次与他说,他的女儿可能有了钟意的人。难道竟是……

顾嘉梦后退了半步,并不作答。

顾尚书道:“那看来是了。怪不得,怪不得……”他想起以前的种种疑点,似乎都有了答案。“弘明法师赠粥也是因为他的缘故是不是?”

顾嘉梦摇头:“我不知道。”被生身父亲发现自己的秘密,并不是一种很愉快的体验。

她略一沉吟,­干­脆说道:“我的确认识殿下。”她抬眸看向父亲,自嘲一笑:“那两年做魂魄的时候,只有三个人能看得见我。一个是弘明法师,一个是闲云道长。另一个就是太子殿下……”

想起那段岁月,她心中百感交集,但是面对着自己的父亲,她却只能说道:“那时候,我以为我随时都有可能灰飞烟灭……是闲云道长说,气数是会变的,也许我有回到身体里的一天……那两年,他们三人对女儿颇多照拂……”

顾尚书听女儿说着往事,胸口一堵,原本的质问再也说不出口。那句“为什么不找人告诉家里”就在他喉头翻滚。为什么不告诉家里?告诉了他会相信么?如果不是女儿有这种遭遇,他只会把弘明法师和闲云道长当作邪僧妖道。

良久,他才涩然说道:“原来如此。你……”他咳了一声,神情尴尬:“你,你和他可是有了私情?”

顾嘉梦脸­色­通红:“父亲!”

顾尚书看她神情,哪里还能不明白?他正­色­说道:“为父自然相信你。可你年纪小,经历过的事情少。很多道理,都还不明白。东宫于你有恩,我们顾家自当感激,为父会替你还了这恩情,你只管安安心心待在家里就好。”

“父亲,我……”

顾尚书摆手打断了女儿的话:“我儿一向懂事,这次也不会让父亲失望是不是?”

太后正在给太子选妃。无论太子妃是谁,都不可能是顾家的女儿。梦儿曾与景王有过婚约,这辈子最好的归宿就是远远嫁了。而且,即便是真能嫁给太子,他也不想他的女儿再与皇室有牵连。

——那不是一个闲散宗室子弟,那是不得圣心的储君。

顾嘉梦望着父亲,迟疑了一下,笑笑,轻声说道:“父亲放心,女儿心里明白的。”

顾尚书这才稍微满意地笑了。他就知道,他的女儿素来听话懂事,从来不会让他­操­心的。

父亲离开后,顾嘉梦才将白皇后手札放好。父亲的态度,她并不意外。别的事情倒也罢了,只是这一次,她并不想退步。

……

顾嘉梦在过年前,寻了时机又去了趟慈恩寺。

数月不见,弘明法师风采如昔,见到她,难掩喜­色­。他异常诚恳感谢她帮忙照顾花卉之德。

顾嘉梦暗道惭愧,她来慈恩寺次数有限,并没有照顾多少。

弘明法师同她待在大殿后面的禅房,谈起外出访友经历,却绝口不提京中之事。

两人对弈一局,顾嘉梦许是心绪不宁,比以往还要多输了几子。她心下歉然:“让大师见笑了。”

弘明法师笑笑:“女施主似乎有心事。”顿了一顿,将棋子收起,他轻声说道:“姻缘的事情天注定,急不得。”

他轻轻落下一子。

顾嘉梦勉强一笑:“我知道的,我不过是……”

正说着,一个小沙弥匆匆走了过来,施了一礼,说道:“主持,有客人来访。”

弘明法师闻言起身,冲顾嘉梦一笑:“女施主稍待,老衲先离开一会儿。”

顾嘉梦点头:“大师请便。”

就在此时,蓝­色­粗布缝制的棉帘被掀开,一行人缓步走了进来。

“多日不见,大师可安好?”

熟悉的声音响起,顾嘉梦回身看去,正是姬央。他扶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微微含笑。

顾嘉梦微怔,这个老太太不是别人,乃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当今太后。

她匆忙起身回拜。

弘明法师已经迎了上去:“施主安好。”

太后连忙还礼:“*师不必多礼,哀家今日前来,是求*师帮忙来着。”她又对跪在一旁的顾嘉梦道:“快起来,这是哪家的孩子,瞧着倒眼熟,就是想不起来。”

顾嘉梦尚未回答,姬央已代她答道:“回祖母,她是姚家老太太的外孙女。很少到宫里来,祖母当然不认得。”

太后“哦”了一声,笑道:“原来是她的外孙女。”老太太眼睛微眯,姚家老太太没有亲生的女儿,只抱了一个庶女养在膝下。那庶女似乎是做了顾尚书的续弦。顾尚书的女儿,十六七岁的。唔,原来是她啊!

老太太笑容微敛,细细打量着顾嘉梦,心下遗憾。这姑娘容貌举止都不错,可惜跟然儿的婚事却不了了之。

皇帝说,顾家姑娘要替母亲尽孝,所以他才解除了她跟姬然的婚约。

老太太在深宫多年,又岂会相信这样的理由?

顾嘉梦待要告辞,却被太后拦住了。老太太笑道:“怎能哀家之故,怠慢*师的客人?”太后瞧了瞧棋盘,有道:“好孩子,你且等一等,哀家有事情要拜托*师。”

弘明法师也笑道:“女施主稍待。咱们这一局,才开始啊。”

顾嘉梦只得留了下来。

小沙弥又添了座位,并奉上了茶水。

太后这才对弘明法师说道:“哀家这次,是有两件事求*师帮忙。”

“施主请讲。”

太后说道:“哀家近日发梦,梦到安国长公主。*师能不能帮忙再给她做个法?”

安国长公主是太后的女儿,难产而亡,一尸两命,是太后心中的痛。

弘明法师应道:“当然可以。不知道另一件事是什么?”

太后脸上略微露出点笑意来,她看一眼,姬央,声音比方才轻快了许多:“哀家的这个孙儿,要二十六岁了。哀家想请*师帮忙看看,他脚上红线的那一头,拴在哪家姑娘脚上?”

太后近来召了不少闺秀入宫,很多她都觉得合适,却都被皇帝否决。她这才想到了弘明法师,她倒是想知道,哪一个才算合适?皇帝才不会否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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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倒也不是真的要弘明法师给她指定一个合适的人选,而是想有一个权威来支持她,证明她的决定并没有错。

知子莫若母,太后也明白,皇帝内心深处大约是不大乐意给姬央娶妻的。她不能道破这一点,只能顺着他的思路,教他无法拒绝。

弘明法师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施主方才说什么?”

太后看了姬央一眼,笑道:“请*师帮哀家看看,他这红线系在了谁身上啊。”

弘明法师瞧瞧神­色­不改的姬央,再看看面无表情的顾嘉梦,微微一笑,答道:“历来婚姻大事,无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来圣上心中自有决断。老衲不敢妄言。”

太后笑着摇头:“无碍,大师只管细细推算,届时再说给哀家听就是了。”

弘明法师起身应下。

太后笑笑,无意间瞧见安安静静待在一旁的顾嘉梦,不知怎地,忽的心中一动,竟觉得这姑娘的容貌气质无一不与姬央相符。

她心中暗叹,可惜了。她冲顾嘉梦招招手,一脸慈爱:“好孩子,你过来,扶哀家到外面走走。”

此话一出,不单是顾嘉梦,姬央和弘明法师也心中凛然。

然而太后却依然笑得慈祥可亲。

顾嘉梦依言上前,同姬央一左一右,伴在太后身侧。

虽是冬日,但外面阳光甚好。太后走的很慢,口中说着安国长公主的儿时旧事。

“好孩子,你母亲小时候同安国很亲近呢。你母亲老实,常被安国欺负。啊呀,安国那时候坏着呢……”

老太太的话语里有显而易见的伤感,顾嘉梦心说,也未必是继母太老实,只是欺负她的人是公主啊。

可听着太后的话,她仍是心中恻然,贵为太后,皇帝至孝,也弥补不了女儿早逝带来的伤痛。

姬央轻声宽慰着祖母,顾嘉梦也跟着说些逗趣的话。太后叹息,转移了话题:“好孩子,你可许了人家?”

顾嘉梦忙道:“回太后,并不曾。”

“是了,你要给母亲念经尽孝。”太后恍然,轻轻拍拍顾嘉梦的手臂,感叹道,“其实不必这样的,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都只有盼着儿女好的。再没有看见,有谁家的母亲,愿意看着儿女为了自己断送了终身幸福的。尽孝,不是这般尽的。”

顾嘉梦连忙称是。

太后又道:“想来你的母亲泉下有知,也不愿你孤苦无依。”

她双目微阖,又想到了早逝的女儿。如花的容貌,正是和眼前这小姑娘一般的年纪,不由得又生出一些怜惜来。

太后想着,这小姑娘说是自己要跟皇家退婚,但实情恐怕是她的皇帝儿子出尔反尔吧?

她知道,皇帝看重皇贵妃呣子,大约是嫌弃这姑娘配不上景王。可若真看不上人家姑娘,一开始就不该赐婚。不说皇帝金口玉言不能反悔,单说退婚对一个小姑娘的名声影响有多不好。莫不是真要毁了人家一辈子?

看来也只有皇家赐婚,才能教这小姑娘面子上风光些。——这也算是皇家欠了她的。

太后上了年纪,生活安逸,年轻时候的心计果断渐渐褪去,都化作了一副慈爱心肠。

她如今也没了别的想法,只愿天下太平,她的一­干­儿孙幸福顺遂。

顾嘉梦和姬央陪着太后在寺中闲走,他们对慈恩寺都很熟悉,介绍寺里风景建筑。太后听着听音,慢慢展露笑颜。

说起来,慈恩寺还是姬央主持建造,来怀念生母的。

先皇后费氏活着的时候,太后对她感情复杂。等她过世后,太后想起她,倒满满是叹息和感慨了。

费氏留下了一双儿女,身份尊贵,却并不快活。

对皇帝而言,儿女分为心爱女子所出,和非心爱女子所出;然而对太后而言,这些皇子皇女无一例外都是她的孙辈。

皇帝对他们差些的,她这做祖母的,自然要对他们好一点。

过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工夫,弘明法师追了上来,呈给太后薄薄的一张纸。

太后打开一看:是人的生辰八字,她不解其意,诧异地看向弘明法师。

弘明法师看看姬央,又瞧一眼顾嘉梦,一脸踌躇之­色­。

太后了然,对他二人道:“你们先到别处瞧瞧。哀家同*师说说话。”

两人施礼退下。

弘明法师这才解释道:“女施主想必也知道,施主命格奇特,自与旁人不同。”似是回忆起了往事,他叹了口气:“老衲犹记得,八年前,皇贵妃想给施主娶妻。人选都定了,却有了泰山地震一事。东岳地震,震在东宫。固然是因为他不宜早婚,另一方面,未尝不是因为那个女施主与他八字不和……”

太后边听边点头,心说确然如此。她的孙儿姬央的确不是普通人。说是谪仙临世,也不奇怪。兼之又有夏天时,他发梦得粮一事,她越发觉得孙儿不同寻常。

但是,真的要他一世伶仃,如传言所说那般,早早离开人世么?

“这八字……是破解之法?”太后年纪越长,越发相信命运鬼神。

弘明法师点头说道:“万物相生相克。施主八字奇特,自有克他八字之人。”

太后心说有理:“那这就是他命定的妻子的八字?”

弘明法师沉吟道:“他若一世不娶便也罢了,若要娶妻,这八字必得如此。”

太后道:“哀家知道了。”她的孙儿不可能一世孤苦。

她将八字纳入了袖中,暗暗盘算,该如何才能找到有这八字的人。

……

姬央和顾嘉梦一前一后从太后身边离开,出了后院,穿过洞门,走在青石铺就的小路上。

此地清幽寂静,并无人烟。

顾嘉梦轻声问道:“殿下没有什么是要对我说的么?”

姬央脚步微停,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可是,我……你并没有特意告诉我啊。我知道还是从我父亲那里,我父亲他……”顾嘉梦想到前路未知,父亲又不支持,她心里一酸,低了头去。

“孤,我以为这件事会很快做好。本想等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再告诉你。”姬央叹了口气,温声说道,“你这不是在见皇祖母么?她一直担心孙子的婚事,都来问计大师了。”

顾嘉梦呆了一呆:“殿下是说……”她也想过今日在这里见到他和太后不是巧合。

姬央点头:“过了年,你就十七岁了。你还记得那时候你说什么?”

“什么?”顾嘉梦不解,“我说了什么?”

姬央笑了:“你那时说,若你在十七岁前,不能回到身体里,就不再回去了。是不是?”

“是。”

“如果不回去,是不是就会一直留在孤身边?”

“是……”顾嘉梦后退半步,晕生双颊,“殿下,我……可我回来了啊。”她微微偏头,笑容明媚,远胜冬日的阳光。

“知道你回来了,所以好姑娘,你还愿意后半生陪在孤身边么?”姬央­唇­角含笑,一脸期待望着她。

他原本对答案有几分笃定的,但此时竟莫名多了些紧张。

她今天没戴羃篱,白皙的脸庞在阳光下,染上了一层浅浅的胭脂­色­。也许是因为他离她近,他鼻端仿佛有她身上传来的幽香。

似兰似麝,让人心神摇曳。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看到她螓首微动,听到她的声音:“只要殿下不介意,我自然是愿意的。”

她狡黠一笑:“那么殿下愿意么?”

姬央道:“孤求之不得。只是,这条路并不容易。孤不能保证,会比你活得长久,会一直照顾你……”

“殿下!”顾嘉梦上前握住了他的手,仰头看着他,“殿下既然知道,那就努力活得长久些,长命百岁,儿孙绕膝。至于路是否艰难……”

她笑了笑:“能难到什么程度?比当日成了幽魂更甚么?我不想殿下与别人成亲,我也不想嫁给别人。我愿意和你在一起。吃些苦头也没关系。”

她­性­情温吞内敛,这种表白的话刚说出口,心头就涌上了悔意。她站在原地,一时想不明白,她是该夺路逃走好,还是该想法子把刚才的话混过去好。

她脑海里乱糟糟的,还没想个清楚明白,就被人轻轻拥到了怀里。

“你放心。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好。”

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两人很快分开。

顾嘉梦怔怔的,红霞后知后觉爬上了脸颊。

这样亲昵的举动!

她放心,她对他一直很放心。

……

太后命身边的大宫女去请了姬央和顾嘉梦过来。

两人一前一后而至,冬装厚重,却无端给人一种飘逸之感,仿若一对璧人。

太后笑了一笑,冲二人招了招手:“好孩子,快过来。”

她此行的两个目的都已达到,心情甚好。——虽然不知道应了那八字的姑娘在何处,但是到底是有了眉目。她蓦地又想起顾嘉梦婚事未定了,嗯,还有一个姬然,还有含山。算起来,她老人家要­操­的心还多着呢。

在他们的陪伴下,太后又在寺中游玩了一会儿。毕竟上了年纪,很快她就有点­精­神不济了。

姬央趁势向弘明法师提出告辞。弘明法师亲自送他们祖孙出了慈恩寺。

待太后太子走远,弘明法师才回转过来,冲顾嘉梦双手合十,施了佛号,笑道:“该来的,这不就来了么?”

顾嘉梦迟疑了片刻:“大师?”

“女施主的八字,确实奇特啊!出家人不打诳语,阿弥陀佛。”弘明法师哈哈一笑,竟不似平日模样。

顾嘉梦心下了然,诚恳道谢:“多谢大师从中斡旋。”

“女施主说笑了,老衲何曾斡旋来着?一切都是天意啊……”

弘明法师与她继续那一局棋,说道:“这世上有很多事,看着难,其实不然。有时候,破解棋局的,偏偏是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

顾嘉梦静静听着,明白了弘明法师的意思。她笑了笑:“多谢大师教导。”

……

太后回宫后,教皇贵妃帮忙查看京中闺秀的生辰。

皇贵妃正忙着准备年节,太后的吩咐又不敢怠慢。她小心询问,闺中女子生辰,轻易不给外人知道。不知太后为何要查生辰八字。

太后给她看了弘明法师的手书,也不详细说明。

皇贵妃细看之下,不由得一惊,问道:“这不是她的八字么?”

“她?谁?哪个姑娘?”太后闻言一喜,连忙问道。

“太后,先时皇上给然儿赐婚,那姑娘的八字同这个一样。”

太后一愣,难以置信:“是她?”

怎么会是她?她极为失望,如果是她,那此事岂不是十分棘手?

太后略一沉吟,挥了挥手,令皇贵妃退下。

太后将纸展开复又合上,她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收将起来。

——她倒不曾怀疑过弘明法师,那是当世高人,光明磊落,教人敬重,想来不会在这等小事上撒谎。

那也就是说,可能的确是这个姑娘了?

是谁不好,竟然是她?纵使是家世差些也没关系,怎么偏生是她?

太后对顾嘉梦并无恶感,相反还挺同情这个姑娘。但是她毕竟曾与姬然有过婚约。等来日昭告天下,百姓会怎样看待姬央?抢夺弟媳么?

不然呢?去哪里再找一个一模一样的八字的姑娘?总不能真的教他一世孤单。

等皇帝来请安时,太后屏退宫女,又与皇帝论起了姬央的婚事。

她故意说了几位父兄是朝中大臣的姑娘,毫不意外,被皇帝一一否决。皇帝这次只说,教钦天监合过八字的,都不妥当。

——姬央命格奇特,这个理由,太后也辩驳不得。

太后只得拿出了弘明法师手书的八字,并将弘明法师的话转告给了皇帝。

皇帝一怔,随口说道:“这有何难?让人找到符合的就是了。”他心中却颇不以为然,凭八字找人,谈何容易?

太后笑了:“说的是,现下已经找到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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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噎:“找到了?是哪家姑娘?”

还真有这么一个人啊。

太后笑道:“你也认得,是顾尚书的女儿。”她小心观察着皇帝的神­色­。

皇帝愕然:“是她?”他松了口气,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她。他神情凝重,甚是为难的模样:“母后有所不知,这个姑娘,不行。”

太后忙问起缘故。

皇帝迟疑了片刻,便将顾嘉梦八字奇特的事情说了。这姑娘易招惹鬼物,实在是不堪与央儿为配。不然,当初怎会好端端地就解除了她跟姬然的婚约?

他不无遗憾地道:“若单单是因为她曾与老四有婚约,倒也罢了。大不了着人寻个由头掩了天下人的耳目就是。可惜,她八字太怪,易招鬼。”

“易招鬼?”太后迷惑了,“皇帝是说她八字轻?这有何难?教人给她画了符戴在身上,哪里还能有鬼气入体……”

太后又说起皇宫有皇帝在,龙气重,什么邪魔外道只有躲避的份儿,哪里敢上前?况且她八字怪,姬央的就不怪么?*师都说了啊,万物相生相克。他们的都怪,配在了一起,正合适。难道皇帝真的忍心看儿子一世孤苦么?

皇帝沉默了,如果顾嘉梦只是易招惹鬼物,将她许给姬央,也无不可。可是,她明明还有贵不可言的命格啊!

女子贵不可言是什么?是皇后,是太后。若是真的许给了姬央,难道要在皇帝百年后,由姬央继位么?

诚然他答应过费氏,会善待姬央,有生之年绝不废黜东宫。可他也在心里发誓过,他活着不能给皇贵妃后位,死后,定要许她一个太后之位的。

他是皇帝,一言九鼎。而且,他的确很喜欢姬然。

皇帝很为难,只对太后说,事关重大,他要好好考虑一番。此刻的他俨然是一个慈父模样:“朕不能拿央儿的安全开玩笑。”

太后点了点头,却有些不以为然。想来*师不敢拿这种事情说笑。他既然说了适合,那就一定适合。

皇帝离开后,太后令人合了八字。确然般配,龙凤呈祥,天作之合。

太后着人将结果送给皇帝,等他表态。

恰好,这一日,含山公主进宫,正亲自斟了茶水,奉给皇帝。

皇帝感叹着女儿贴心,连斟的茶水都比宫人的香甜。他近来感觉自己是越发的年轻了。

含山公主问起姬央的婚事,皇帝将太后送来之物给女儿看。再次解释自己的无奈。

皇帝知道含山公主和姬央感情深厚,料想她不会同意拿弟弟的安危冒险。

正说着,忽然有宫人来报,说是新近得宠的一个年轻妃嫔有了身孕。

皇帝闻言大喜,也顾不上女儿了,连忙亲去探视。

他不免有些得意,他都快到知天命的年龄了,竟然又有了孩子,还是在新年来临之际。他如何不喜?

走在去探视妃嫔的路上,他心中忽的闪过一个念头来:他身子康健,活二三十年不成问题。既是如此,那么便是给了姬央一个贵不可言的妻子又能如何?何况,那还是一个能招鬼的。

贵不可言,追封的皇后,也是皇后。

想通了此中关节后,皇帝的脚步轻松了些,心情却复杂难言。

唉,说到底这是他的长子。他也曾期盼过姬央的出世。可惜,二十多年过去,他们竟成了这般模样。

几日后,皇帝亲自去了东宫,与姬央详谈了许久。他终于给了太后答复,等过了年,就教人着手姬央的婚事罢。

翌日,皇帝又传了顾尚书进宫,委婉提起此事,皇帝言说:“朕欠了你们顾家一个王妃,现在还一个太子妃。顾爱卿不吃亏的。”

顾尚书晕晕乎乎,犹在梦中:“这……皇上三思啊……”

天下女子多的是,皇帝是跟顾家杠上了吗?

“皇上不是说小女命格奇特么?如何进得东宫?还请皇上三思,太子身份尊贵,不能冒险……”

皇帝摆摆手:“无碍。朕已经请高人看过了。顾爱卿莫不是看不上东宫?”

顾尚书忙说不敢。

“既是如此,那朕即日下旨。东宫年纪不小,此事可速办。”

……

顾尚书双脚如同踩在棉花上,脑海里混沌一片。太子尊贵不得圣心,前路吉凶未定。跟他绑在了一条船上,不是什么好事。

梦儿先许景王,后许太子。也不知外人会如何看她。

早知道,还不如先给她定下亲事。顾尚书后悔不迭,蓦地想起那天提起姬央时,女儿的神情。也不一定都是坏事,至少梦儿应该是愿意的。

回府后,顾尚书与妻子儿女说了此事,并教顾嘉梦早做准备。

顾嘉梦一愣,喜悦汹而至。皇帝赐婚,是说她以后就会是他的妻子么?

那天跟他见面后,她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但她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她悄悄低下了头,嘴角不可抑制地扬了起来。快要过年了,明年一切都会很好。

姚氏惊诧莫名,但知道天意难测,也只是感叹了一句:“太子将来可是要当皇帝的……”

顾尚书以眼神制止了妻子的话,心中却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姬央是太子,原配嫡出,东宫储君。只要他不犯下谋逆的大罪,他都不会轻易被废。这一点,毋庸置疑。

所以,也许情况没他想的那么糟糕。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帝要给太子和顾家小姐指婚的消息,渐渐散开。连对此事不大关注的景王姬然都有了耳闻。

——信王从他母妃那里得到消息,特意透露给了景王知道。

“四弟且莫动怒。圣意难违啊!”信王口中安慰着,心里又是同情,又是快意。

祁玥没到手,先前的未婚妻竟然跟了大哥。虽然说这算不得实打实的绿帽子,可老四的脑袋上也泛着绿光啊!得了老四不要的未婚妻,大哥脸上也不见得好看。

他越发觉得自己先前在马场的设计高明。

大过年的,也不知道老四还能不能好好过年了。

景王一惊,手中的茶盏一歪,溢了些茶水出来。父皇不可能下这样的旨意。父皇爱面子,怎么会允许一女两次许给皇家的事情发生?

信王却甚是笃定:“听说都合过八字了……”

信王说了好一会儿,见老四始终面无表情,他也觉得无趣,略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

景王一动不动坐在那里,许久之后,才慢悠悠地出了门。

临近年关,街上洋溢着新年的气息。走在街上,他心中莫名生出一些惆怅来。

生在皇家,万事由不得他做主。二哥他们羡慕他有父皇宠爱,但这宠爱却教他难以承受。

他不清楚父皇这一举动意欲何为,但是无疑在很多人眼中,这是把大哥放到了他的对立面。

他尊重大哥,他不愿与大哥为敌。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到了城南。他心念微动,眼前忽的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容来。

他胸口一窒,微微叹了口气。

画面陡转,很快又成了顾九九含笑带泪的模样。

他心中一动,既然已经到了城南,何不索­性­见她一面?他后来教人查过她,知道她的底细。

他信步前往,根据记忆,来到九里巷。试探着敲响了其中一户的门。

很快有小丫头开了门:“公子找谁?”

“罗员外在吗?”

小丫头连连点头,见景王一表人才,风度翩翩,自然很有好感,当即引了他进去。

景王刚一进门,就看到顾九九穿着一身白­色­大氅,乌发如瀑,坐在檐下。

看见他,她跳起来,眼中流淌着喜意,像个小孩子一般飞奔到他身边。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扑进他怀里,而是对他柔柔一笑:“你可算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景王诧异。

顾九九摇摇头:“没有啊,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我只是每天在这里等着。你要来了,我自然欢喜。你若不来,也没关系啊。”

景王大受震动,过去的几个月,她就是这般等着他的到来么?

这个顾姑娘待他,倒是一往情深。他何德何能,有她待他如此?

听闻有客人,罗员外夫­妇­赶忙出来,见景王气度非凡,呆了一呆,有些手足无措。

景王瞧瞧顾九九,知道这是她现在身体的父母。他这才意识到不妥来,颇为歉然。他自称姓姬,是顾九九的故人。

姬是国姓,罗员外夫­妇­一听,就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两人局促不安,连忙磕头行礼,被景王拦住。

景王知道他待在此地,只会让他们拘束,便也没有久留,坐了一会儿,就要告辞离去。

临走时,顾九九依依不舍。罗员外送景王出了九里巷,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王爷大人,你们什么时候接她回去啊?她一个姑娘家,在外面不大好。”

景王讶然:“接回哪里?”她现下不是他们的女儿吗?

“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是皇上儿子的媳­妇­儿。怎么好一直留在这儿受委屈?”

景王愣了愣,略一沉吟,答道:“老丈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原本的顾小姐早就回去了,现在好端端地在家里待着呢。”

他下意识回避了罗员外那句“皇上儿子的媳­妇­儿。”他和顾九九的婚约,自然是不能作数的。

不再理会罗员外,他大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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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罗员外却一迭声喊道:“王爷大人,王爷大人,你等一等。”

他拦在景王面前:“什么叫原本的顾小姐回去了?谁是原本的顾小姐?回去了?回哪里了?”

他心头茫然一片,原本的顾小姐不是他现在的女儿么?

景王皱眉,不大喜欢罗员外的无礼,却还是很好脾气地回答道:“原本的顾小姐跟现在这位令千金颇有渊源。令千金不是在她身体里待了两年么?顾小姐漂泊两年后已魂魄归位,自然是好生生地在家里待着啊。”

他拂袖欲走,却见罗员外嘴­唇­抖动,脸­色­煞白,似是在喃喃自语。

景王心中奇怪,罗员外这般激动做什么?他的女儿不是已经死掉了么?又不像顾小姐那般还有生还的可能。

他走出好远,不经意回头,仍然看见罗员外呆呆地站在原地。

罗员外心绪复杂,景王什么时候离开的,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女儿骗了他们。

不,那不是他们的女儿。

按说他不该因为王爷的一句话而怀疑她的,但平日疑点太多,多到他们夫­妇­数次起疑。是以,王爷的话直接摧毁了他对“女儿”的信任。

什么顾家小姐?假的,顾家小姐好端端的。那她是谁?跟顾小姐颇有渊源,顾小姐在两年后才回到自己身体……

罗员外仿佛猜到了什么,只是不敢肯定。听那个王爷的意思,顾小姐是在被人占了身体两年后回到体内的,那是不是说他的女儿碧玉也可以做到?

碧玉也许还活着,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许她也能像那个顾小姐那样回来呢。

罗员外心头狂喜,他快步回到家里,顾九九正站在檐下,目光悠远望着前方,看见了他,微微一笑,冲他点了点头。

罗员外心里一咯噔,脊背发冷,莫名生出一丝惧意来。他扯了扯嘴角,机械地点头,从她身边越过。他心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说着:“把她赶走,把碧玉找回来……”

顾小姐能回来,他女儿肯定也能。得想法子问问顾小姐,她是怎么回来的。——罗员外不去想女儿已经不在人世的可能,他坚信他的女儿也还活着。——至于现在这个,管她去哪里,只要把他女儿还回来就行。

——初时罗员外并不觉罗碧玉有多好,但是当她身体里换了个魂儿后,他才渐渐意识到,别人和自己女儿的不同。身体容貌都一样,但是她跟他们离了心。

顾九九忽然觉得身上一凉,刚才罗员外投过来的目光,怎么泛着寒意?她摇摇头,赶走这古怪的念头。

罗员外将自己的猜测透露给了妻子听,现在这个“女儿”曾经说过,她本是顾家小姐,一次意外,才变成了罗家女。罗员外甚至推测,或许再让她出次意外,她就能再换个身份,他们的女儿就能回来。

夫­妇­俩抱头哭了好一会儿,颇为心动,恨不能立刻去换了女儿回来。但是万一只是猜测呢?若是没成功,他们老两口岂不是杀了人?老天哪里还会再给他们一个女儿?——这一年多,他们可是拿这个当亲生女儿疼的。——不,比当初对碧玉还要再好上一些。

不能因为那个景王大人的一句话,就寒了她的心。

再试一试吧。

次日罗太太委婉问起顾九九,都要过年了,顾家怎么没人来接她没人来看她。

顾九九闻言笑容微敛,神情黯淡。

罗太太便道:“我那日去上香,见了顾家小姐,跟你一般年纪,她……”

顾九九瞧了她一眼,眼眸微垂,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不是她。我不是她啊,我只是做了一场长达两年的梦,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到头来……”

罗太太用帕子掩住了嘴,没让自己尖叫出声。她说了,说她不是顾小姐,两年,她真的在顾小姐身体里两年!

顾九九黯然神伤,罗太太却悄悄退了出去,直接去了同在九里巷孙家。她不敢教旁人知道,只唤了孙二出来,将近来的事情说了,想向他讨个主意。

孙二大惊,勉强镇定下来,先暂时安抚了姨母,说此事尚需从长计议。切记,不要在那个姑娘面前露出什么风声来,只管像以前一样就好。

罗太太点头,思忖着等过了年,就去慈恩寺求见弘明法师,请他来瞧一瞧,她的女儿是不是还会回来。

一想到她的碧玉孩儿,罗太太胸口一热,泪水打湿了眼眶。讨好顾九九的心思,也渐渐淡了些。

或者他们也可以去见见那位顾小姐。

……

除夕,皇帝下了赐婚的旨意,震惊朝野。正在准备过年的大臣们听闻,都疑心自己听错了。先前虽有传言,但没几个人当真。直到圣旨到了顾家,大家都不敢相信。

太子的婚事,拖了好久,都以为他要孤独一生了,谁知道皇帝竟来了这么一出。这是在打太子的脸还是在打景王的脸?皇帝的心思,一时倒教人看不懂了。

皇帝本以为会有臣子反对,岂料反对之声寥寥。他正失落,他最爱重的儿子姬然求见。皇帝挥了挥手,教儿子进来。他知道景王心情不快,却假作不知,只和姬然说一些闲话,末了才道:“你大哥的婚事定了。”

景王“嗯”了一声,他忍了好久,终是没忍住问父皇缘由。父皇口口声声说最疼爱他,这就是最疼爱?将他原本的未婚妻许给大哥,教他站在大哥的对立面?让天下的百姓看他的笑话?

哪有这样的父亲?

——他本以为在父亲心里,他比大哥重要很多的。也许他一直以来都想错了。

皇帝瞧他神­色­,瞬间明白了他的想法。真当那个顾小姐是个宝吗?要她真的很好,哪里轮得到姬央?

皇帝很失望,一个个的都不让人省心。他挥手教景王退了下去,独自一人静坐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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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顾家而言,这个新年很特殊。大少爷顾彦琛远在江南未归,大小姐顾嘉梦又被指婚给了太子。

除夕夜,顾嘉梦和两个妹妹一同守岁,嘉荣年纪小,悄悄问姐姐是不是将来要当皇后,却被嘉敏轻轻拍了一下。

顾嘉梦笑笑。她从来没想过要当皇后,她不知道他前路是怎样的,但是无论如何,她都想一直陪着他,同他一起面对。

这一世,与梦境有了很大的不同。他肯定会好好活着。这一点,她很确定,她愿意相信他。

顾尚书起初也以为会有朝臣反对,更怕有那起子老古板大人会上书要送了她女儿出家,以防止太子和景王争夺一个女子,发生兄弟阋墙的情况。还好还好,反对者很少,被皇帝驳回后,那些大人也不再执意反对。

他想,也许是因为太子多年未婚,着实不成体统。在一些人看来,太子能娶妻,已然是一桩盛事了。

至于太子妃是谁,并没有多么重要。

只是,教顾尚书面上难堪的是,就在赐婚的旨意下来后不久,东宫就教人送了年礼过来。——这倒也罢了,但是紧接着就是景王的礼物,年礼的贵重,不在东宫之下,分量与去年无异。

——去年景王和顾嘉梦的婚约还未接触。他这一手,着实教人尴尬。

大过年的,顾尚书不好命人原封不动送回去,不能公然给景王没脸。他只能令添了些贵重之物,当作还礼,教人回赠过去。

——顾尚书瞒着女儿,不想她心中不快。

但顾嘉梦还是从小七那里知道了。府中的许多事情,都瞒不过她的耳朵。

小七瞧着顾嘉梦,摸不清她的想法,只有点暗暗为太子担心。她小心翼翼地问:“顾小姐,你很感动么?”

“没有。我为什么要感动?”顾嘉梦摇摇头,“他又不是因为我才送的,再者,我父亲不是教人还了回去么?他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父亲的意思才对。”

她和景王本就不该有交集,因为顾九九的缘故,才­阴­差阳错有了联系。现在皇帝赐婚,她更成了他未来的嫂子。她为什么要因为他的行为而感动?

顾嘉梦叮嘱小七:“小七姑娘,这话以后莫再提了。”

小七“哦”了一声,不再提起此事。

……

今年宫中事多,除夕夜,只留在宫中的皇子公主同皇帝太后及一些嫔妃小聚了一下。

几倍薄酒下肚,皇帝微醺,看着这些尚未长成的孩子和年轻貌美的宫妃,心中百感交集。

他的孩子们还小,其实他还很年轻啊。一直以来,他都下意识把姬然当成了下一任的继承人。可是若他真的长命百岁,等他百年以后,姬然只怕也已经年迈了。那时的皇贵妃,是否仍在人世,他都不能确定。

皇帝按了按眉心,赶走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还年轻呢,想那些是不是太早了些?

直到皇帝的圣旨到了顾家,皇贵妃才知道这件事。之前她身体不大好,皇帝教人刻意瞒着她,不教她劳心,以至于她竟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

近来皇帝身体康健,­精­神甚佳,数月之间,宠爱数个妃子,甚至还有承宠后怀孕的。皇贵妃面上淡然大方,可心里哪能平静下来?尽管她早就明白皇恩易变,可仍然忍不住黯然神伤。

皇帝不晓得她的心思,他最喜爱皇贵妃的温柔大方,善解人意,自然不会把她和“妒”联系起来。他还特意嘱托了皇贵妃好生照顾刘嫔,细心打理后宫。至于姬然的亲事,皇贵妃不必担心,姬然是他最宠爱的儿子,他不会委屈了姬然的。

皇贵妃含笑谢恩,但是对皇帝的话,却有了几分怀疑。

为了安慰姬然,皇帝将姬然喜欢了很久的一柄异域宝刀赏给了他。

景王接到宝刀,并未表现得有多欢喜。相反对父亲的态度,他有点哭笑不得。这是拿他当小孩子么?当他受了委屈,所以特意来补偿他?若真的在乎他的感受,又何必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还有大哥,从赐婚的旨意下来,他就在默默等待着大哥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在日前,已经知道了,当日原本不同意他解除婚约的父皇,是在见了闲云道长后突然改变主意的。——人人皆知闲云道长与大哥相从甚密,闲云道长是受了谁的指示,他自然明白。

他尊重的,敬爱的大哥,竟然在很早以前,就与她关系匪浅了。

这种被人蒙在鼓里当傻子耍的感觉,教他很不舒服。

可惜大哥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仍同以往一样,半分愧疚之情都没有。

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

景王去了东宫,旁敲侧击,问起旧事。

姬央微怔,继而失笑:“原来四弟在介意这个。”他微笑着轻轻摇头,替景王将茶续上:“四弟心中的姑娘,不是另一个顾姑娘吗?外人不知道,四弟还不清楚她们的区别?说起来,四弟应该见过她了……”

景王一愣,脱口而出:“大哥知道?”

他疑惑万分,这种事情,大哥怎么也知道?

是了,是顾小姐告诉他的。他们之间关系匪浅,也不知她都向他透露了多少秘密。想到这里,他心里一堵,胸口发闷。

姬央点了点头,静了片刻,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四弟也知道,孤能看见一点东西……”

景王恍然,这一点,他隐隐有所耳闻。不是说大哥曾发梦遇到仙人得到粮食吗?

姬央又道:“孤在很早以前见过顾小姐的魂魄,大概算得上是故人……”

景王饮了茶水,面无表情。如果大哥说的是真的,大概只能归结于天意如此了。

他沉默了许久,等大哥说完,站了起来,冲大哥施礼,说道:“弟弟还没向大哥道喜。愿大哥与大嫂白头偕老。”

不等姬央回答,他就转身走了出去。

他仰头看看天空,­阴­沉沉的,看不见太阳。景王出宫,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姚家,找姚五少。

正是年节,姚五少也无事可做。两人结伴外出。此时营业的店铺不多,他们两人­干­脆去了景王名下的酒楼。

两人也不多话,叫人上酒,一杯又一杯,不觉都有了些醉意。姚五少觑着他的神­色­,问他为何伤心。

——姚五少自己猜测着是因为顾家表妹的缘故。——呃,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男人的面子和尊严。

景王一记眼刀扫过,冷飕飕的,成功使得姚五少闭了嘴。

姚五少又想到自己过年时仍独在异乡的堂弟,难免对顾嘉梦多了一些怨怼之情。这丫头也不知道是好命还是坏命,没了跟王爷的婚事,竟然被赐婚给了太子!

又不能打探好友的内心,顺便往伤口上撒盐,又有什么趣味?

又坐了一会儿,姚五少便嚷着要回家去了。他这么醉醺醺的回去,还得要小心老爹呢。

姚五少离开后,景王看看自己的左手和右手,又看看对面空空的座位,心中莫名凄凉。他不想回府,偌大的景王府,没有一个人是他的亲人。他喝醉了酒,也不能进宫,惹父母担心……

想来想去,他竟是无处可归之人。

他慢悠悠出了酒楼,被街上的冷风吹了一吹,清醒了不少。他心念微动,又想去九里巷,找顾九九了。

那个姑娘看他的时候,眼中的情意几乎要将他溺毙。她的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个人。如斯深情,教人动容。

循着记忆,他施施然走了许久,才到达目的地。

敲开门,再次看到站在檐下静静等待的顾九九,看到她眼中陡然亮起来的小火苗,他心头一热,向他小跑过去:“你来啦?”

景王点一点头,酒意上头,竟伸手轻轻揽了揽她:“是。”

他心说不妥,很快松开,后退了半步。他四下张望,堪堪看见不远处眼神奇怪的罗员外,他心中一突,只当是自己举动不当,匆忙道歉。

罗员外却像是被吓到一般,转身躲开了。

景王心中疑惑,又看看顾九九,低声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顾九九惊呼一声:“王爷喝酒了?”

景王点头。

顾九九踌躇着,低声说道:“王爷,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昨日,孙家一个姑娘来这里做客,对我说,皇上下旨给太子赐婚了……”说到这里,她心中难受,声音也有些哽咽。

她在那个原主身上两年,帮她铺了路,果然成就了对方。嫁给太子,太子妃?顾九九在心里哂笑,甚至连顾嘉梦和太子第一次在张氏面前见面,还是因为她的缘故……

景王笑容微敛:“是。”

顾九九勉强笑了一笑,眼睛望着景王,低声而无奈地说道:“那我们呢?我们怎么办?”

这个问题,她考虑了很久,以她现在的身份,她怎么才能光明正大和他在一起?她最初以为,这些他都会考虑。可是,如今的她真的没有一点把握。

她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相差太远。而这又是有阶级的封建社会。

“我们?”

顾九九闻言后退了半步,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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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声音发颤:“王爷?”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景王并没有考虑过他们将来的事情。

景王见她脸­色­惨白,眼中含泪,心下歉然,又隐隐有些心虚。

他很喜欢现状,就这样时不时地来看看她,他觉得很好。

——他们的婚约早就解了,她来自异世,身份不明。父皇不一定会喜欢她。她有可能在一两年后又换了个身份……

原因有很多。也许最重要的是,诚然她对他情深意重,可他对她却是感动多于情.爱。——他们原本相处不多,她又是在他初初动心时,就离开了顾小姐的身体,刚萌芽的感情来不及茁壮成长,就被退婚和“她是鬼”的消息就磨灭掉了。

父皇的确许过他婚事自定,他要一力强娶,也未必不能成功。但是他自己却不确定他是否要娶她为妻。

如今被顾九九问起,他的心跳乱了一拍,避开了她的眼神,只说道:“天冷了,不要站在檐下,有风呢。”

顾九九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孙萍告诉她的不止是皇帝给太子赐婚,听说太后和皇贵妃也在­操­心着景王的婚事。她眼下的身份,不比从前,她怎样才可以跟他在一起?

但凡他态度强硬些,她心里也会舒坦点。可他对竟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

“是因为我的身份么?”顾九九心里发苦,声音很低,几不可闻。她为什么偏偏就成了罗碧玉?

景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顾姑娘,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有些事情还要看天意。个人勉强不得。”

即使是他贵为王爷,也不能事事如意。

顾九九闭了闭眼,转身走进了堂屋。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她低微的身份,厌恶这个阶级分明的世界。

景王站在檐下,凉风吹着,他酒意全消。顾九九背影萧瑟,他按了按疼痛的眉心,两道浓眉紧紧皱了起来。

其实,娶她也不是不可以。他无意于那个位置,也不需要什么助力。也许他再也不会遇见一个比她更深情的女子。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在姚家花园时,她倔强灵动的眼神;也记得在街上的马车里,她陡然变亮的眼睛……

那个生动的女孩子不是顾嘉梦,而是深情如斯的顾九九。

景王在院子里站了好久,眼前闪过许多画面。可是,真的要娶她么?

他又茫然了。

直到景王离开,顾九九都没再出来见他。

­阴­云密布,雪花如搓绵扯絮一般纷纷落下,飘到他头上,肩上。还是罗太太邀请他到屋里去,他才惊醒过来,告辞离去。

顾九九躲在一旁看着,眼泪流下。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能有跟他相匹配的身份地位?为什么老天非要为难她?

夜里她愁肠百结,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翻身坐起,披衣抱膝静坐。可能是她翻腾的时间久了些,竟瞧见了床铺下隐隐露出的一截黄纸。

她心里疑惑,将其抽了出来。昏黄的油灯下,她看得分明,那是符纸。好端端的,是谁在她床上放的符纸?这是做什么的?

她对这符纸,有种莫名的恐惧感,直接下床,就着油灯给烧了。看着符纸化成灰烬,她才悄然松了口气。

她疑心这是罗员外夫­妇­特意拿来对付她的。——罗太太可是经常给她叠被铺床的。

她不由得身子发颤,手指冰凉:他们好生恶毒!

但是后来的几天,罗员外夫­妇­对她扔向往常一般,嘘寒问暖,呵护备至。也许是她想多了,因为她在罗家别处也发现了类似的符纸,不单单是针对她。

可他们事先没有与她相商,她心里对他们到底是有芥蒂的。

与罗员外夫­妇­相处越多,她就越能想起顾尚书的好来。那两年,他待她,真的很好。他完全满足了她对父亲的想象。可惜,他们父女缘分有限。

她若是他女儿,是顾家小姐,她和景王的事情也就不会这样教人为难了。

横在她和景王之间的,是他们的身份差距。他们要想在一起,只有她改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

谈何容易?

顾彦琛从江南寄了信给她,关切地询问她近况,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她笑了一笑,心想,不如就去见一见顾尚书吧。

说起来,她回来后,还没真正去拜见过这个父亲呢。——成与不成暂时不论,她总要试一试的。

幸福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她自己不去争取,难道还要等着幸福从天而降吗?

……

顾尚书近来正忙着女儿的事情,一日外出,见一女子轻纱遮面,身形瘦削。那女子一见到他,便盈盈下拜。

顾尚书愣了一愣。

那女子正是顾九九了。她在顾家两年,对顾尚书的一些习惯了如指掌。她如果真的想见他,易如反掌。

顾彦琛说,顾尚书也很思念她,但是顾忌名声,不能认她。顾彦琛能给她寄信,与她来往,都是得到了顾尚书的首肯的。

那么,若是她身上有了景王做加成,顾尚书是否还介意多一个女儿呢?——那两年,他们之间的父女情应该不是假的。他对她,应该是疼爱的。

顾九九轻轻取下面纱,低声道:“爹爹,是我……”

她只有叫过这么一个人“爹爹”,不同于称呼自己生父的爸爸,不同于对罗员外的罗老爹。她尊重他,孺慕他。她要真的是他女儿就好了。

顾尚书大惊,瞬间明白过来。他理了理衣袖,很快收敛了多余的表情,不冷不热地说道:“是你?”

“是我。”顾九九眼睛一热,幽幽的说道,“爹爹不要惊慌,不会给人看见的,也不会抹黑了爹爹的名声。”

她心中委屈,神情中不由自主地显露了一些出来。

顾尚书点一点头:“是你。你,近来可好?”

顾九九闻言,百感交集。好?怎么可能好?一夜之间,失去一切。原本的投胎小能手变得一无所有。亲情、爱情、友情一朝散尽。她那两年的付出,都是在为他人作嫁。

她一点都不好。

顾尚书心情复杂,眼前这个鬼物,面貌清秀,楚楚可怜,与他想象中的相差很远。他之前也想过会一会她,可她并无动作。他又因为家中朝中之事,将此事暂且放下。

如今她出现在他面前,他心里隐隐有个声音:“来了,这一日终于来了。”

他提高了警惕,想看看这鬼物,究竟要做些什么。

顾九九提议两人移步,到一僻静的所在。

顾尚书自然同意。

两人到了一个茶楼的­精­致雅间。

顾九九理了理思绪,说起往事,忆起往昔,她中间几次哽咽。

顾尚书在一旁沉默着看着她,不知她此举究竟是何意。他心说,这鬼物主动来找他,肯定是有备而来。她所图何物?梦儿被指婚给太子,莫不是说,她想要再次占了梦儿的身体,想取而代之?

不对,若是如此,她又何必来找他?事先引起了他的注意,不是提高了她的难度吗?

顾九九终于说到了正事。太后和皇太后正在给景王选妃,家世肯定是很重要的一项。她与景王彼此都有意,可她现下的身份不免低微了些……

顾尚书讶然,他仿佛有点明白这鬼物的意思了。她看上的是景王而不是东宫,是不是她能笃定将来继承大统的是景王而非太子?——历来鬼物都是有些手段和眼力的。

他淡淡地问:“嗯?所以呢?你想要什么?”

顾九九脸­色­微红,尽量忽视心底的羞意。她轻声说道:“我和爹爹父女一场,也是天意……”

顾尚书浅笑吟吟听着,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这鬼物竟然说,她很想念他,很想念顾家,很想再成为顾家的女儿。她与景王有意,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

所以,她的合适的身份是什么?她是想再次占了梦儿的身体?还是要他认她做­干­女儿?这鬼物就笃定了他一定会同意吗?

顾九九小心分析了现下的局势,太子虽为储君,但并不得宠。而景王身份尊贵,又深得圣意。将来鹿死谁手,还是未知。

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多一个选择,多一份保障。

——她当然不在乎姬然的身份,但是顾尚书不可能不在乎。

她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顾尚书宦海沉浮多年,他会好好权衡利弊做出正确的选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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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尚书沉默了好久,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要我认你为女?”

她是这个意思吧?

他有三个女儿,梦儿又被刚刚指婚给了太子,他怎么可能再去给自己找一个景王妃做女儿?

皇帝素来多疑,肯定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且就是顾尚书自己也不肯去出这风头。

顾九九道:“爹爹,我没有别的法子,而且这是两全之策啊!太子失宠,将来不知道会怎样。就算是为了咱们顾家,爹爹也该多考虑一下……”

这时顾尚书才意识到她是认真的。他很奇怪,按说鬼物活了很多年,见多识广,城府颇深,不敢这般天真才是啊。

“此事没那么容易。顾家和景王已经没了关系。皇上做事向来周密,他即使再赐婚,也不会给景王选顾家的女儿。”他想了想,沉吟道,“而且我听说,皇上允许景王婚事自定。既是如此,只要景王同意就好了。你们既然已经互许了终身,那么你的身份地位,父兄是谁不重要……”

顾九九见他神­色­踌躇,似是犹豫再三才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心中很不是滋味。

她低声说道:“爹爹有所不知,王爷他,终究还是有所顾忌的。爹爹一直很疼我,真愿意看女儿后半生都不快活吗?只是多一个女儿而已,而且不会对顾家有半分不利……”

她目中隐约带着哀求。那两年,她是真的拿顾尚书做父亲看的,她给他泡花茶,她陪他下棋解闷……

顾尚书呆了一呆,没半分不利?怎么可能没半分不利?

他若真的收了一个义女,并嫁给了景王,皇上肯定会生疑。——皇上对儿女感情深浅不一,但是极其讨厌臣子站队。

——况且此女是鬼物,身份不明。万一她日后对景王不利,或是皇帝身边有高人看出了她的身份,顾家上下都讨不了一个好去。

顾尚书向来谨慎,自然不可能冒险。可他又不知顾九九手段如何,不能直接回绝了她,只得含糊说道:“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他委婉说了皇帝的­性­格和当下局势,暗示她,如果他认下,皇帝必定生疑。对她,对景王,对顾家都不利。他希望顾九九能够想开,改了主意。

顾九九看着他,他说的道理,她也明白。她知道她要和景王在一起,困难重重。但她又能怎样呢?

最大的阻碍就是她的身份,明明是有法子改变这一切的。可是父亲却不愿意帮她。

她很失望,所谓的父女深情,也不过如此。她苦笑:“爹爹,您真的不愿意吗?”

顾尚书心中一凛,又说起京中权贵也有膝下犹虚的,她大可以想法子认一个。何况,以景王的本事,安排好她的身份,完全不成问题。至于顾尚书,他心里当然是拿她当女儿看待的。可是,于情于理,他都不能认她。

顾九九听他言下之意,对顾尚书的感情也微妙起来。

她心说,顾尚书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他顾忌名声不肯认她,却又想要她在感情上倾向于顾家。他想的真好。

收敛起不该有的多余的情绪,她也没了跟顾尚书叙旧的心思,很快提出了告辞。——她又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只是对顾尚书,她却没了最初的孺慕。她在这个世界认识的人都一样,一样的自私冷漠。

顾尚书心下惴惴,任她离开。他顾不上回家,直接去了景王府。正好景王也在家.

厮见毕,他张口就问景王关于顾九九的事情。——顾尚书暗暗怀疑,顾九九来找他,是不是景王授意的。毕竟景王送年礼的事情,他记忆犹新。

——他不明白的是,景王深得帝心,给心爱的女子安排一个合适的身份,并不是什么难事。顾尚书在朝中并不算显眼,景王怎么偏偏就认准了顾家?还是说,那鬼物另有盘算?

景王听他说明原委,甚是诧异。她竟然去找了顾尚书,只为了有一个跟他相配的身份?

这姑娘挺傻,他哭笑不得,却又有些心疼。他直截了当地说明,顾九九此行并非是他的授意。他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做。看来,她的确很在乎他。

顾尚书有些不解,却还是言说,王爷若是有意,大可以安排好了她的身份,再去请皇帝赐婚。他暗自观察着景王的神­色­,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景王沉默了,许久才道:“这件事不急……”顿了一顿,他又笑道:“顾尚书倒是重情重义。”

是揶揄还是感概,顾尚书并不在意。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他起身告辞。

景王默默叹了口气,头一次觉得被人深爱,也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她待他好,他知道。可是真的要因为这份好,而娶了她,与她一生相伴吗?但若不娶她,是不是显得太绝情寡义了?

真奇怪,明明他曾经为她心动的。

……

景王又去看过顾九九,但是她竟然绝口不提此事,上次两人间的不愉快,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她温柔大方,善解人意。但是他不会忽视她微微泛红的眼眶。

景王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她,他不提婚事,不是因为她是罗碧玉,不是因为她没有一个身份显赫的父亲。有时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向她坦白,可对上她的眼睛,他又迟疑了。

太后和皇贵妃在商量他的婚事,母亲悄悄问过他的意见,对那些见都没见过的闺秀,他能有什么意见?她们还不如顾九九,他见过,而且还对他情深意重。

他推说他的婚事不必着急,大哥不是拖到二十六岁才遇着合适的么?

皇贵妃一心想有个高贵优秀的儿媳­妇­儿,最好能帮衬到儿子的。可她的傻儿子却一点都不放在身上。然儿的情况,跟太子能一样?皇贵妃气得脸­色­发白,却奈何他不得。

景王歉然,向母亲承诺,最多三年,他一定会娶妻。届时若他仍然不愿意,母亲尽可以替他做主。

皇贵妃终究还是心疼儿子,便应了下来,又替他小心应对皇帝和太后。

太后虽然不解,却没再说什么。而皇帝一向看重景王,而他自己又确然曾承诺过允姬然婚事自定,见他执意如此,只笑了一笑,也不再勉强。

景王悄然松了口气,再看见顾九九时,竟莫名感到愧疚。三年的时间不短,他未必不会再次对她动心。

……

顾九九自那次被顾尚书拒绝后,就再也没出现。顾尚书使人去查看,得知她近来与卫国公府的小姐走的很近。

顾尚书到底是心存畏惧,乘着沐休日,素来不大信神佛的他,带了妻女前往慈恩寺。听说那弘明法师是高人,问一问他,可有什么法子除了那鬼物,保佑他一门平安。

顾嘉梦今年十七岁,因为太子的年纪,婚事就定在了三月份。她在家中备嫁,出门不易,于是对这次机会,格外珍惜。

到得慈恩寺后,顾嘉梦陪着姚氏上了香,就想去见弘明法师。但是弘明法师正与父亲细谈,两人神情肃穆,她情知不能打扰,就带了小七,前往慈恩寺的后院。

走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她正想着不知会不会见到太子,却听小七叱道:“什么人?出来!”

她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口中连声告罪。

顾嘉梦瞧了一眼这个男子,约莫五六十岁,眉目周正,须发灰白。他衣履­干­净整洁,让人心生好感。

“你是谁?跟着我们做什么?”

“敢问,姑娘可是顾尚书家的千金?”那人笑了笑,“我姓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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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扯一扯顾嘉梦,悄声说道:“这是罗员外,九里巷那个。”她曾跟踪顾彦琛前往九里巷,知道那女子姓罗。此刻见对方自称姓罗,她自是明白过来。

顾嘉梦一怔,心下了然,却不知这位姓罗的老汉所为何事。她暗暗提高警惕福了一福:“家父正是姓顾,不知老汉有何指教?”

罗员外不动声­色­打量着她,见她身姿袅娜,仪态大方,果然是大家闺秀,与旁人不同。他本是来求见弘明法师的,却得知顾尚书偕妻女前来上香。顾尚书同弘明法师交谈,他却忽然很想见一见这位顾小姐。

这念头一旦生出,他竟压抑不下,一路悄悄尾随。谁知,不过才数十歩的距离,他就被发现了。

罗员外看着顾嘉梦,他动了动­唇­,开口问道:“姑娘身体可好?”

顾嘉梦莫名其妙,答道:“谢老汉挂念,很好。”

因为顾九九的关系,顾嘉梦对罗员外感觉微妙,她点一点头,欲转身离去,却听罗员外问道:“姑娘是怎么回到身体里的?”

罗员外知道机会不易,生怕她就此离开,便匆忙问出了盘桓在心头多时的问题。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声音隐隐发颤,胡须也在微微抖动。

顾嘉梦心头巨震,她略定了定神,才恢复了几分镇定。她笑了一笑,道:“老汉说笑了。”

“姑娘,我不是在说胡话,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是怎么回来的?我的女儿是不是也能回来?”罗员外紧跟着上前一步,“我的女儿也被人占了身体,一年多了,不见踪影。她跟你一样的,她怎么才能回来?”

距离不远,顾嘉梦确定她没错过罗员外发红的眼眶。她心中一软,莫名想起父亲刚得知真相时的场景。她低声说道:“回来么……”

“是,姑娘。我知道你现下回来了,你是怎么回来的,能不能告诉我?我女儿跟你一样,我要怎么做,她才也能回来……”

罗员外说着,泪水流出,作势欲跪,被小七给拦住。

顾嘉梦后退半步,叹了口气,轻声说道:“老汉不必如此,有话慢慢说。”

看这罗员外的模样,分明是知道了顾九九不是他的女儿,且他一颗心都在盼着自己亲生的女儿回来。

“姑娘……”罗员外一脸期待瞧着顾嘉梦,眼睛眨也不眨。

顾嘉梦本不想跟顾九九有任何牵扯,但是罗员外这般询问,殷殷之情,教人难以拒绝。

她只答道:“令爱之事,我并不清楚。至于是否与我相同,我自然也不知晓。我只知道,我当日莫名离开身体,在外飘零两年。后来,­阴­差阳错,那位顾姑娘受了伤,我才得以回去。她究竟做了什么,我却是不知道。弘明法师是当世高人,老汉不妨去向他请教。”顿了一顿,她又说道:“出了京城,往西去,有座山,山上有个道观,名唤闲云观。观中有位闲云道长,道行颇深,想来也会有些主意。”

“弘明法师,闲云道长……”

顾嘉梦点头:“是,我那两年,多得这两位相助。希望令爱可以早日回还。”她想了一想,又说道:“还请老汉莫要对人提起此事,尤其是现在的令爱。”她旋即转身离去。

罗员外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口中喃喃自语:“受了伤,才回去。受了伤,才回去……”他回过神来,待要再问,却不见了顾小姐的身影。

他拖着步子,往回走,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顾嘉梦的话。约莫过了一刻钟,他才反应过来:“哎呦,弘明法师,去请教弘明法师!”

而此刻,弘明法师正在与顾尚书论佛。顾尚书不信此道,但他早年涉及极广,也能跟弘明法师谈论一二。

两人谈论了一会儿,顾尚书就提起了来意。因为从女儿那里得知弘明法师知道女儿离魂一事的始末,他也不再详叙,直接打听起顾九九来。

这个姑娘是何来历?是不是法术高深?若非如此,又怎能一次又一次进入旁人身体?有什么法子可以收了她……

他一下子抛出这许多问题,弘明法师沉默了一会儿,才一一作答。

他只知道这姑娘来自异世,至于法术,倒看不出来,不像是有法术的。她初时金光罩顶,贵气凛然,而上次见她时,那金光已散去了很多。她为何能进入旁人身体,弘明法师自己也不清楚。很奇怪的是,这姑娘与她两次附身的人看着都很契合,倒像是那身体本是为她而生的一样……

弘明法师没提收顾九九的法子,而是说道:“她与施主,说到底曾有过两年的父女情分,如今她换了身份,已是新生,不再联络也就罢了。”

顾尚书轻哂:“不再联络?”他也想不再联络,可对方不肯啊。既然那不是什么法术高明的恶鬼,他倒也不必再忌惮万分。

感谢了弘明法师一番,顾尚书笑笑,起身告辞。

弘明法师宣了一声佛号,也不知自己方才的回答,是对是错。他正欲教人去请顾嘉梦,贺她订婚之喜,却有小沙弥来报,说是又有人求见。

他虽然名声在外,但是每日专程来拜访他的香客,并不算多。有人执意要见他,他正好无事,遂教小沙弥带了那人过来。

那人是罗员外,罗员外施了一礼,神­色­中难掩激动,开口就问顾九九的事情,又问起他的女儿罗碧玉。他很想知道,他们夫­妇­要做些什么,他们的女儿才能活过来。

弘明法师讶然,心说,今日可真是奇了,一个两个的,都来打听那位顾姑娘。顾九九姑娘的事情已经给这么多人知道了么?

听罗员外表明身份,诉说对女儿的思念,饶是弘明法师是方外之人,也不由得恻然。

弘明法师宣了一声佛号,对于罗员外的问题,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以为那位顾九九姑娘这次是借尸还魂,应该不存在原来的罗小姐回来的可能。可听罗员外的意思,莫不是他疑心他的女儿也同顾小姐一般么?

看了罗碧玉的八字,弘明法师摇摇头:“这位女施主的八字,是命中早夭,十六岁而逝,只怕已无生还的可能……”

他这话说的含糊,罗员外自不肯相信:“不可能,那顾小姐都能活着,为什么我的女儿就不行?她们是一样的,她都能活着,我的孩儿自然也可以……大师,您救救她,救救她,您要什么都可以,只要我们有。只求您救救她……”

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弘明法师一惊,连忙将其扶起,叹道:“施主,不是老衲不帮。只是从八字看,令爱确然不是长寿之人,况且九月的时候,老衲曾见过那位顾姑娘,她与令爱的身体,十分契合,不像是强行夺舍。若令爱魂魄犹在,或许同顾小姐一样,有生还的可能。可令爱早不知魂归何处,多半是已经到了该去之地。只怕顾姑娘身故,令爱也无法生还……”

罗员外哪里肯信?他连声哀求道:“大师,您救救她,找不到她的魂儿,那就给她招魂儿啊。我听说那顾小姐,可是在外头当了两年的游魂儿,我女儿和她一样,我的孩儿也是在受苦呢。大师是个高人,佛法高深,救救她吧……”

弘明法师一脸踌躇,罗姑娘的情况跟顾小姐未必相同。他安抚劝罗员外安心等待,若罗姑娘魂魄犹在,就还有回去的一天。若是罗姑娘魂魄已不在人世,不妨把顾姑娘当作亲女。万事皆有天定,急不得。——毕竟罗姑娘芳魂飘渺,不知现在何处。

然而罗员外却冷笑一声:“大师是出家人,六根清净,无儿无女,哪里知道天下做父母的心思?安心等待?我女儿不知道在哪儿受苦,我怎么能安得下心来?”

弘明法师愕然,宣了一声佛号:“是老衲失言。”

罗员外理了理情绪,为自己的失礼道歉,并再次请弘明法师帮忙。

弘明法师略一犹豫,点头:“老衲道行微末,但是愿意一试。”

罗员外喜出望外,连连道谢。他满怀期待,看着弘明法师设坛招魂,却以失败告终。罗员外眼中的期待一点点散去,哀求道:“大师,您再试试,您再试试……”

弘明法师歉然:“也许令爱已经去了她该去之处。上天的安排,自有他的意图……”

罗员外怔怔的,仿佛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满怀失落,离开了慈恩寺。他的女儿真的回不来了么?

不,他不愿意相信那个大师。那个大师明显是偏袒着顾九九的。

回到家中,见到独自站在檐下的顾九九,他脚步一顿,直直地盯着她。

她冲他点头示意,罗员外却悄悄攥起了拳头,耳旁回响着顾小姐的话“她受了伤,后来我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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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身的顾九九忽然察觉到不对,她猛地回头,堪堪看见罗员外­阴­鸷的眼神。她不由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展露笑颜:“怎么了?老爹是累了吗?”

她眼中盛满清浅的笑意,倒教罗员外愣了一愣,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他的碧玉孩儿。他回到家中,女儿迎上来问:“爹爹累么?歇一会儿吧?”

他呆了片刻,缓缓松开了拳头,慌乱地说:“没有,没有……檐下冷,你回房去吧。”

他匆匆忙忙离开,生怕走得迟些,就回压抑不住心里的冲.动。

而顾九九却盯着他的背影,疑惑地皱起了眉。直觉告诉她,罗员外不对劲儿,她稍一思索,迈着轻盈的步伐跟了上去,柔声问道:“老爹今天去了哪里?怎么现下才回来?”

她离罗员外近了些,隐约仿佛嗅到了檀香味儿,心内越发狐疑。符纸在她面前浮现,面对一向善待她的罗员外,她第一次生出警惕之情来。

罗员外只得停下来,将攥紧了的拳头藏在袖子里:“啊,就随意走了走。”

顾九九点头,表示知晓了。

罗员外身体微微放松,长长吁了口气。他拭了拭额上的汗,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顾九九偏过头,百思不得其解。往日罗员外夫­妇­见了她,脸上流露的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哪怕是知道了她不是他们的女儿,他们夫­妇­对她的善意比起之前,也只多不少,甚至明明白白带着讨好。

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发生了变化?方才,她分明感觉到了罗员外身上隐藏的恶意。他眼神中的冰冷,她绝不会看错。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不可能啊,罗员外一向很疼爱她啊。他不可能用那种眼神看她的。

晚间,罗太太和小丫鬟一道做好了饭菜,布好碗筷,唤顾九九用食。

顾九九瞥了一眼菜肴,心里有些不快。罗员外虽然在白水镇也算是小有资产,可他们夫­妇­的确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这菜肴味道平平也就罢了,她也不是爱口腹之欲的。可罗太太给她夹菜的举动,着实教她无语。

她今日心情不大好,神情中也微微带了一些。

她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教罗员外看在眼里。

顾九九略微用了一点,就自称乏了,要回去休息。

然而她刚站起身,才移了一步,裙裾却被挂住了,发出“嗤”的一声响。——她的衣裙层层叠叠,裙裾迤逦,美则美矣,却不利于行。

她心下懊恼,迅速回头,偏偏忙中生乱,不知道是谁推了她一把。她身子踉跄,下意识按住了身边罗太太的脑袋,想稳住身形。

罗太太“呀”地尖叫一声,移开了自己的头。

顾九九失去支撑,身子一歪,撞倒了椅子,而她自己则摔倒在地,脑袋正好碰到了椅子脚上。

罗太太大惊,连忙去扶她。罗员外却抢在了她前面,连声问道:“玉儿,玉儿……”

顾九九只觉得后脑勺隐隐作痛,她慢慢伸手,轻轻摸了摸,肿起了一个大包,手上一片黏稠。她眼前满是腥红,茫茫然抬起眼来,却意外捕捉到了罗员外眼里的期待和喜悦。

她失去了知觉,迷迷糊糊还在想着,他为什么高兴?

再次醒过来时,已是白天。她环顾四周,床帐仍是熟悉的床帐,还是九里巷罗家。她心中冰冷一片。

她这一次伤了脑袋,却依然是罗碧玉。

当时有人推了她!她无比确定这一点。

在场诸人,除了她,只有罗氏夫­妇­并一个小丫鬟,是谁人面兽心,想置她于死地?还是想教她出丑?

她是在罗碧玉身体里啊,这对夫­妇­是憎恶罗碧玉,还是单纯的憎恨她?

罗员外夫­妇­就在她身侧,见她醒过来,罗员外连声问道:“玉儿,玉儿,你怎么样,玉儿?”

顾九九抬起眼来,不曾忽略罗员外眼中的期待。电光石火间,她猛地忆起失去意识前他的眼神。她仿佛明白了什么,脊背发寒,汗毛倒立,几乎是在一瞬间,她就做出了决定。

“你们,是谁啊……”她一脸懵懂,眼神纯真无害。

——她想,这方法虽然笨拙,却是最稳妥不过了。罗员外夫­妇­对她,并不像表面那般无害。她提前将底细透给了他们,太傻了。

罗员外夫­妇­对望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慌无措。

“我的头好疼啊,啊,……你们是谁?”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罗员外颤声问道。这是碧玉吗?还是九九?抑或是旁人?

顾九九眼中满是惊恐:“你们是谁,我的头好痛……”

她翻来覆去,也只这么两句话。

罗太太的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了下来,哭道:“我可怜的玉儿……”

罗员外倒还镇定些,强自说道:“玉儿,我是爹爹,你是玉儿,是我们的女儿……”

顾九九惊恐莫名,泪水涟涟:“爹爹?娘亲?”

——诚然罗员外夫­妇­想过,顾九九受了伤,他们的碧玉就会回来。可是真当顾九九在他们面前头破血流时,罗太太又感到内心一片茫然了。

这姑娘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们也无法判断这是不是碧玉。但是,只要一天无法证明这不是碧玉,他们都不可能怠慢她半分。

顾九九受的伤并不严重,可难医的是她的心伤。她后来仔细回忆了那一夜的场景。在她两侧是罗氏夫­妇­,小丫鬟离得远,胆子小。所以,推她的肯定是罗氏夫­妇­。而且她摔伤后罗员外眼里的喜悦骗不了人。

他希望她受伤,说不定还希望她死去。他自从知道了她不是罗碧玉后,很少再叫她玉儿。那时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还是预谋已久?

顾九九很难受。自她到罗碧玉身上以来,罗员外夫­妇­对她很好很好。他们除了见识短浅,素质低些,但是待她实在是没话说。虽然说是因为罗碧玉,可他们到底也算是一对慈爱的老人。

可他们竟然这样对她?

顾九九知道她应该离开罗家的,可她心力交瘁,大病一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装作失忆,按照罗碧玉的习惯行事的缘故,他们认不出她是谁,待她小心翼翼,倒颇有些最初的感觉了。

——这让她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这夫­妇­面慈心狠,真教人失望。

她只静静等着景王前来,她好暗示他,带她离开。她现下,只剩下他了。

这罗家,竟是待不得了。

罗员外夫­妇­心里迷茫,不知道现在女儿身体里到底是谁。这姑娘自称没了记忆,说话行事颇似记忆中的碧玉,可又不大一样。

他们希望这个是罗碧玉。若真不是,他们不敢想象下去,也不愿再想象下去。

罗员外夫­妇­合计着只等这个女儿身体好了些,就带她去见弘明法师,教大师瞧一瞧,是不是他们的女儿。他们也好放心或是死心。

……

顾嘉梦的婚事定在了三月,算起来,留给顾家准备的时间不多。——虽然说是嫁入皇家,不用他们准备什么。可她毕竟是顾家嫡长女,顾尚书自然不愿意女儿受了委屈。

——当日顾九九被指婚给景王,顾家已经准备了一次。如今换成了顾嘉梦,指婚的对象也成了太子。上次准备之物,顾尚书弃之不用,嫌晦气。他宁愿多花些时间­精­力,再准备新的。

顾尚书忙碌异常,顾嘉梦也没闲着。一面跟着嬷嬷学习规矩,一面还要应付据说是来添箱的闺中密友。

她听小七说,大哥顾彦琛从江南寄了信回来,请求父亲允许他回京,送她出嫁。此事父亲并没有给她提,至于他是否同意大哥回来,她自也无从得知。

那些闺中密友,真正与她相熟的并不多,大多是顾九九还在时,认下的。

顾嘉梦没想到,祁玥竟然也来见了她。因为之前听过祁玥和太子在马场意外肢体接触的事情,她看到祁玥,不免有点尴尬。

祁玥瞧着清减了些,但是­精­神很好。见到顾嘉梦,她笑了一笑:感慨万分:“真没想到,太子妃竟然是顾小姐。”

也是,她自忖家世容貌都不错,皇家看不上她。她本来还期待着太子妃是怎样一个德言容功样样俱佳的美人,才能与东宫为配。却没想到,居然是曾经被皇家退婚的顾小姐。

她感觉微妙,哭笑不得,看顾嘉梦的眼光也带着同情。——这也是一个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女子。皇家教她嫁哪一个,她就得嫁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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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祁玥对顾嘉梦并无多少恶感,反而极为同情。她同顾嘉梦聊了一会儿,少时无话,尴尬在两人中间流淌。

静默了少许,祁玥才说起她不日就要离开京城回西北去。西北有风沙,可她在心里远胜京城。

祁玥告辞之际,忽然对顾嘉梦道:“若你在京城过得不快活,那就想办法出宫。西北很大,不多你一个人。”

她展颜一笑,转身离去。

顾嘉梦怔了一怔,很是意外。虽然祁玥在她婚前说这样的话不大吉利,但她愿意承这姑娘的情。

她知道祁玥是皇帝义女,离京时定有皇家相送。那时再见面,恐有不便。她就准备了一些­精­巧的物品,使人送给祁玥,权作念想。这次分别,只怕今生相见无期。能相识一场,也算是缘分了。

期间小七暗示过她一次,问她要不要与太子见面。她只装作不曾听懂。已经订了亲的男女在婚前还是不要相见的好。反正他们将来还有很多的时间,有很长的路要走。

再过一个多月,她就会是他的妻子。他们会相互扶持,会一起走下去。

……

景王闲来无事,再一次去见顾九九时,却听闻她身体有恙。

罗氏夫­妇­欲言又止,只说她失足跌倒,然后就失去了记忆。

他们说的含糊,景王听后浓眉紧蹙,莫名记起了前年十一月,她被何亦远劫持的场景。就是那次,九九姑娘离开了顾家小姐的身体,变成了现在这个罗碧玉。

他心绪复杂,半晌才问:“她失去了记忆?­性­子可还同以前一样?”

罗员外夫­妇­对望一眼,神情惶恐,答道:“现在她不能认人,­性­子和以前,不大一样,胆小一些,也热情一些。倒是有点像,有点像我们本来的……”

景王点头,勉强一笑:“也是,合该如此。”他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罗员外解释:“当日那顾小姐就是这样……或许是令爱回来了……只是她为什么会失去记忆,本王却不知道。”

罗员外夫­妇­小心翼翼觑着他的神­色­,见他竟然没埋怨他们夫­妇­照顾不周,夫­妇­俩又惊恐莫名。

“不知道是不是碧玉,说像又不大像……”

景王摆了摆手:“是,肯定是的。”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念又想到,那九九姑娘去了哪里?总不会是又到了顾家小姐身上吧?

若是到了顾家小姐身上,那该怎样?若是不在顾家小姐身上,那她又去了哪里?会不会再次来找他?

他心中一凛,想要告辞离去。但不知怎地,刚走出数步,他就停住了,而是向罗员外夫­妇­提出,想要见她一面。

罗氏夫­妇­不敢阻拦,匆忙领他前去。

一看见她的眼睛,景王就能确定这是顾九九。——哪怕是她失去了记忆,她也是顾九九。她的眼神骗不了人。

乘罗氏夫­妇­不备,顾九九悄悄给他使了一个眼­色­。

景王一怔,垂下眼眸,静默了一会儿,才请罗氏夫­妇­暂且退下。

左右无人,顾九九的眼泪掉了下来,她简单说了经过,请景王带她离开。她不明白,为什么罗员外夫­妇­会待她如此。她甚至还想过将来好好报答他们的,他们却这样对她。

景王讶然,只问了一句:“你没有失忆?”

顾九九点头:“当然没有,当时是没办法,如果我有十足的把握他们不会伤害我,或者能扮成罗碧玉。我也不至于如此。”

不是没想过假扮成罗碧玉,可是一来她不屑如此;二来她又没有足够的自信,不得已才假装失忆。还好景王来了,他会带她离开这里。

然而景王却轻哂道:“姑娘想多了,罗员外夫­妇­一片慈爱之心,怎会对你,对你,怎么会有心伤害你?”

他几次来到罗家,罗员外夫­妇­对顾九九的好,他一点一点看在眼里,亲生的父母也不过如此,怎么可能有歹念?

这位九九姑娘以前是多么聪明毓秀的一个女子,怎么换了身份以后,身上的灵气远不如从前呢?

“不是的,王爷,那晚的确是有人推我,我不会弄错的。除了他们,再不会有旁人……”顾九九有些心慌,又有点失望,景王竟然不相信她!

景王心说,或许真是有人无意间碰到了她,可这又说明什么呢?只因为一次摔倒,她就要将罗氏夫­妇­之前待她的好,尽数抹去么?

他恍然想起,记忆里顾九九从来把罗员外夫­妇­称为父母过,她当日对顾尚书似乎不是这样……

这念头教他不大舒服,他知道他不该这样揣测九九姑娘,便温声说道:“兴许是无意呢。你心思缜密,恐怕是想的多了些。你若不愿待在九里巷,本王改日帮你们再看一处房子……”

顾九九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说来说去,他还是不相信她,不但不相信,而且他绝口不提带她离开。

他是在避开话题,不愿意给她承诺将来么?

景王一直记着罗员外夫­妇­对顾九九的好,明知道不是他们的女儿,还心甘情愿呵护她,照顾她。为她不惜背井离乡,来到京城。哪怕是她从来没唤过一声爹娘,他们也没半句怨言。

他素来孝顺,所以对九九的行为不大理解。但是想来她来自异世,内心惶惶不安,便耐着­性­子劝慰了一会儿。

然而顾九九却直直地看着他,直到他再也说不下去。

他诧异地问:“怎么了?”

“王爷不相信我么?”顾九九眼中隐隐含泪,“王爷不肯相信他们对我不利么?”

景王顿了一顿,答道:“如果他们真的要对你不利,你就不会好端端站在这里了。而且,你既然早知道,何必拖到现在?早早地离开,向人求助,不是更安全吗?”他神­色­略微柔和了一些,温声说道:“姑娘,你想太多了……”

顾九九摇头,泪水流下:“不是的,不是这样……你为什么不肯信我?为什么不肯信我?”

在这个世界上,她投入感情最多的就是顾家和景王。顾彦琛认了她,却不能兑现承诺。顾尚书亦然。而景王,不肯相信她。

——不止是不信,从相认到现在,他从来就没给过她承诺。她依然在九里巷,诚惶诚恐,像是妃子等君主临幸那般期待他偶尔的到来。

他们之前的白首之盟呢?他赠她夜明珠,他请求赐婚……他都忘了么?是因为她的身份,还是因为她的容貌?

景王浓眉紧蹙,将帕子递给了她,低声说道:“九九姑娘,你冷静一些。不是本王不相信你,只是你说的委实匪夷所思,教人难以相信。罗员外夫­妇­待你,不逊于亲生父母,你这样揣测他们,未免,太让人齿寒。”

顾九九刚刚接过的帕子,又掉到了地上,她面无表情,白皙的脸颊上是尚未­干­涸的泪痕:“原来,你是这么看我……你是这么看我的……”

她活了两世,只爱过这么一个男人。然而在他眼里,她却丝毫不值得信任。

她眼神空洞,景王竟有点不安。他连忙说道:“不是,本王是说……”

“王爷什么时候娶我?”

“什么?”景王一愣,心里莫名一慌,“姑娘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从来没想过是不是?”顾九九眼里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来。她苦笑:“我为了你,从白水镇来到京城,千方百计与你相认。甚至为了能有个跟你相配的身份,我还,我还……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自作多情,是我妄想高攀……”

她笑着笑着,眼泪却顺腮流下,爬满了脸颊。

景王听在耳中,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些惭愧,又有些不赞同。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等她平静了一些,才说道:“顾姑娘,这件事不急。父皇答应了本王,婚事可以等到三年后。本王并不是……”

“不是什么?”顾九九看着他。

并不是不能娶你。只是,你这个样子,让我犹豫。

景王按了按眉心:“不要多想了,你需要好好养身体。先把身体养好,再考虑别的。本王还有些事,就先行离开了。”

他转身欲走,衣袖却被顾九九捉住。

她苍白的手指印在他玄­色­的衣袖上,越发显得手指苍白纤细。

“你,真的不肯信我?”顾九九的声音轻飘飘的,不带一丝情绪。

景王无奈,小心抽.出了衣袖,尽量温声说道:“你不要多想,本王没有不信你。”他抬腿离开。

顾九九一颗心如坠冰窟。说到底,他还是不信。

泪水从眼角滑落,这世上竟无她可以信赖之人了么?

110|10.7

景王离开后,罗太太进来探视顾九九,见她眼睛红肿,不由得暗暗心疼。罗太太亲自打了热水,给她净面,安抚她睡下。

从顾九九房中走出来,经冷风一吹,罗太太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脚下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不对,王爷和失去记忆的碧玉能有什么话说,会让她哭成这样?一个念头蓦然浮上她的心间。

那不是碧玉,那是顾九九。

她待要转身回去质问,走了两步,却又停住了。她的猜测是真的,她又能怎样?受了伤,碧玉都没回来。这姑娘身体上的伤没好,难不成要她再受伤一次?

她不敢深想下去,离开家,悄悄掩了门,径直去妹妹家里,寻外甥孙二。

孙二先前已经知道了表妹出事,姨丈姨母说的含糊,他只当是一场意外,也没多想。今日听姨母提起,才惊觉中间另有隐情。他一面安抚姨母,一面随她前去一看究竟。

然而,顾九九竟不见了,随之不见的还有她的一些衣物细软。小丫鬟犹在院子里,听闻小姐不见,吓得面­色­苍白,连连告罪。

罗太太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孙二连忙掐人中,揉虎口,好一会儿,姨母才悠悠醒转过来。他教小丫鬟看护着姨母,自己则回家唤人去寻找表妹。

京中户籍严,表妹又是一个柔弱女子,按说应该很好找才是。可是,直到天黑都没一点消息。

孙姨丈是把总,也叫了几个兄弟,帮忙寻找,可惜一无所获。

罗员外夫­妇­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经孙二提醒,才想到去向景王求助。

景王得知在他离开后不久,顾九九就不见了,心知是自己的缘故,心下难免有些歉疚。他忙带人去寻找,无论如何都要将她找出来。

景王身为皇子,手下能人极多。可惜,找遍京城,都没见到那位顾姑娘。

罗员外夫­妇­不得不接受了她出走的事实,自责伤痛,甚是不安。

景王叹了口气,委婉告诉他们那是没有失忆的顾九九,而不是他们的女儿,希望可以减轻他们的伤痛。至于顾九九,大概是去她想去的地方了吧。他会努力找她。

接下来的日子,景王的确是不遗余力寻找顾九九,甚至是连杏花巷顾家,都派了人去查看。可惜毫无收获。顾九九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不见踪迹。

不但是他,就连罗员外夫­妇­都不得不死了心,只当是女儿在白水镇时就已经死了。老两口这半年来心力交瘁,似是老了十岁。

在此期间,顾家一直忙着顾嘉梦的婚事,顾尚书对顾九九的警惕畏惧之情又降低了不少。他忙碌之中,对顾九九出走一事,竟一无所知。

……

很快到了三月,婚期将至。

顾嘉梦准备好了一切,期待而焦灼地等待着那一日的到来。

婚礼前一天,她的一些妆奁就被送到了东宫。姚氏拉了她过去,细细叮嘱一些话题,唯恐大婚当天事情太多,会疏忽这些。

顾嘉梦犹可,姚氏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拉着顾嘉梦的手,语带哽咽,几乎说不下去。

这十多年来,姚氏对顾嘉梦并不大上心,但是看到即将出嫁的顾嘉梦,她仍是感慨万分。

顾嘉梦也有些心酸,到了明日,她就是姬家­妇­,而不再仅仅是顾家女了。

姚氏收了眼泪,又细细叮嘱了一遍,确定顾嘉梦已经记住,才教她离开。

姚家四姑娘送的添妆之物是一枝沉甸甸的金镶玉双股钗,样式新颖,分量极足。

顾嘉梦连连道谢,见姚四姑娘欲言又止,她心下奇怪,却什么都没问。

黄昏时分,顾彦琛竟然回来了,风尘仆仆,一脸疲态。

数月不见,他看起来消瘦了许多,颧骨突出,眼神沉静。他是特意从江南赶回来,祝贺妹妹大婚之喜的。

顾尚书允许他回来的时间很短,待妹妹大婚后,他就还得去江南的。

兄妹相对,两人不由得都想起那年的九月初八,也是为了一个跟妹妹有关的日子,他一路赶回,马不停蹄。

如今一晃眼,妹妹就要出嫁了。回来的路上,他想了很多。他之前的确有不对之处。

不管以前怎样,妹妹现下是要出阁了,而且是嫁到宫中,嫁给高贵出尘却不得宠的太子。期间种种,一言难尽。他这做兄长的,未必能照顾得了她。他只能希望她夫妻和美,一生顺遂。

顾彦琛在江南拜了吕先生为师,那吕先生除了学问高,在雕刻上也有一手。顾彦琛幼年也曾学过雕刻,经名师点拨,手艺­精­进。

他送给顾嘉梦的是一朵玉雕的并蒂莲,栩栩如生。

顾嘉梦接过,道了谢。

正说着,外面突然一阵喧闹。顾尚书使了人唤了顾彦琛过去,不让他打扰顾嘉梦。

因着明日会很忙碌,顾嘉梦早早就沐浴歇息了。不过,只要一闭上眼,她面前就会出现大婚的场景,铺天盖地的红,他含笑望着她。

她心跳加快,晕生双颊,捱了好久,才堪堪睡去。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梦一个接着一个,有喜有悲,似是要将她一生度尽。

她醒过来时,外面还黑沉沉的。她愣怔了一会儿,想到今天她就要出嫁。她一时竟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她不过是静坐了一炷香的功夫,就有人唤她起床。嬷嬷、全喜婆婆、丫鬟仆­妇­挤在她房中,给她沐浴捯饬。

顾嘉梦任由她们摆弄,将羞意都藏了起来,分外配合。

她沐浴了三次,白皙的肌肤隐隐透着粉­色­,娇美可人。

她依照嬷嬷们的吩咐,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她们将她如瀑的秀发梳起,念着古老而好听的歌谣,一声一声全是祝福。

梳好发,有嬷嬷为她上妆。她肌肤莹白,皮肤光滑,稍用些胭脂,愈发显得光彩照人。

在场不知是谁夸赞了一句,引得众人纷纷附和。

顾嘉梦只微微一笑。

终于戴上了凤冠,换上了繁复华美的嫁衣。顾嘉梦心神恍惚,如在梦中。

与她交好的几个姑娘陪在她身边,说着不重样的祝福,更有泪窝浅的,直接眼圈红红的。

嬷嬷忙道:“不要招小姐哭,仔细花了妆。”

众人这才换上了笑颜。

许是怕她紧张,小七悄悄站在她身后,低声跟她一些闲话。

“昨日府里来了个姑娘,高个子,使鞭子,是打进来的。进来就问,你大哥在哪儿。凶巴巴的,一看就是练家子,恨不得要杀了你大哥的模样。她半边脸很好看的。可惜那半边脸上有疤……”

顾嘉梦听了也只是笑笑。小七极擅长打听消息,她说的多半是真的。不过,那又怎样呢?大哥的事情,终究是大哥的。

不过如此一来,她倒是比之前心静了很多。这不是梦,是真的。她的确是活着,还正要嫁给她想嫁的人。

隐约听到了外面的喧闹,想来是迎亲的队伍。顾嘉梦又紧张起来,猛地抓住了小七的手。

小七轻轻拍拍她的手背,低声道:“别怕,过了今天,你就能永远跟他在一起了。我也能回去了……”

自太.宗皇帝以来,本朝皇子娶亲,皆是皇子亲迎,以示尊重。——据说是白皇后提议的,以期将来夫妻相敬如宾。

姬央一大早就去向太后与皇帝并先皇后费氏的灵位行三跪九叩礼。待皇帝点头发话后,他便带着年命相合生辰不忌的属官以及浩浩荡荡的卫队前去迎接新娘。

太子娶亲,是一桩大事。迎亲的队伍本是之前就安排好的,但是今日无事的信王英王景王以及年纪尚幼的泰王都兴致勃勃,随他一道前来。

从皇宫到顾家的道路,早就被清理了。迎亲的队伍一路顺畅,很快到了顾家。

站在顾家门口,一向从容淡定的姬央竟然微微手抖。眼尖的信王看到,笑着揶揄了两句。姬央只笑了一笑。

……

顾嘉梦向顾尚书和母亲的牌位以及姚氏跪拜行礼。

顾尚书倒还镇定,姚氏却哽咽了,含着泪劝诫了两句,再也说不下去。

顾嘉梦按照嬷嬷之前说的来应对,眼睛一热,泪水掉了下来。

111|10.7

拜过父母,聆听教训。顾嘉梦又依照女执事所言,静静地等待太子亲迎。她知道迎亲的队伍已经来了,却不知具体如何。耳旁听谁隐约说着:“殿下进府了。”“已经到中堂了呢……”

顾嘉梦手心微微有了汗意。他要来了么?她的房间里有不少女眷,你一言我一语,乱乱的,她却只听到自己一声大过一声的心跳。

约莫过了半刻钟,顾嘉梦被两个女执事引领着离开闺房,缓步前行。她心里明白,这是中堂的右侧。继母姚氏站在她身前,轻轻安慰了她一句,要她莫紧张。

她微微笑了一笑,尽管姚氏看不到。

顾嘉梦此刻耳朵异常灵敏,度其声,知道是内官捧雁上前,太子奠雁于案,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不安。她要嫁给他了呢,他就在离她不远处啊……

心头如小鹿乱撞,执事者何时撤下了案,她都不甚清楚。

再回过神时,太子已经到了中门外,女执事恭敬地请她上轿。她心下了然,依言

坐着女轿夫抬的软轿出中堂,至中门。

此时太子妃的仪仗已经停到了中门外。

“请太子妃下轿。”随着主婚者的声音响起,太子亲自上前,启了软轿的轿帘。

顾嘉梦端坐在轿中,隐约瞧见搭在轿帘上的修长的手指,心里一动,蓦然记起初见时在慈恩寺,游魂状态的她变换各种姿势,想看他手心里的痣。

或许缘分在那时就已种下。想到自己那时的傻样,她竟低低笑出声来。

幸好旁人离得远,并不曾听到。可轿外的姬央听得清清楚楚。他挑了挑眉,低声道:“好姑娘,下来吧。”

顾嘉梦的脸腾地红了。他,他竟然在这里,叫她好姑娘!万一给旁人听到,她羞也要羞死了。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都不受自己控制了,只机械地按着规矩,一步一步,不敢有丝毫懈怠。

等仪仗队走出了很远,顾嘉梦才惊觉,她这已经是离开了家门,要嫁人了。她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是很开心的事情,可是却忍不住掉下泪来。

不知不觉间,队伍竟然已经到了皇宫。

顾嘉梦心里微感慌乱,轻轻叹了口气,将那些奇怪的情绪,尽皆赶走。今朝入了宫门,成为他的妻子,今后自当与他休戚与共。

剩下的环节繁琐却极为重要。交拜,合卺……顾嘉梦小心翼翼,谨慎对待。

很奇怪的是,她记得本朝规定,太子大婚行交拜礼时,是太子先两拜,太子妃回以四拜的。怎么今日并非如此,是她糊涂了么?

合卺用的酒清甜,不若想象中醇厚。顾嘉梦暗暗松了口气,只可惜她不善饮酒。待合卺礼行毕,她的脸颊已经热腾腾的了。

还好,在她累得力气全无之前,婚礼结束,她终于可以如愿沐浴,换上常服了。

在她还是游魂的时候,她常在东宫,是以此刻,置身在东宫内殿,她慌乱烦躁的心,竟渐渐安稳下来。

记起前尘旧事,她­唇­畔沾染上了一丝笑意。那时她哪里会想到,有一日,她会和他结成夫妻?

酒意上头,上下眼皮直打架,身上也有些燥热。她强撑着才没有睡过去。默默在心底记了一段佛经,她才勉强压下了汹涌的睡意。

太子大婚与常人不同。虽然庄重,却远不及民间随意热闹。姬央在东宫前殿接受了众人的祝贺。来贺者除却皇室宗亲,多是翰林士子。

太子主持编纂文典已有数年,身边的读书人不在少数,其中不乏大儒。他的地位尴尬,与他亲近的多半也知道。甚至他今日成亲,在不少人看来,也颇不如意。诚心道贺的多,惋惜喟叹的也不少。

众人感慨万分,而姬央早寻由头去了内殿。

甫一看到脑袋正一点一点的顾嘉梦,他微微一愣,知道她是累了。他挥手令一旁正准备唤醒顾嘉梦的宫女退下,将步子放轻,缓步走近。

“殿下!”顾嘉梦听到声音,猛然惊醒,站起身来,“我,妾……”

姬央笑笑,摆了摆手,低声说道:“累了一天,你先歇会儿吧。”

合卺礼结束后,他们两人都按照规矩换了衣衫,不同的是,她换上了方便简单的常服,他却是庄重的太子礼服,越发显得尊贵出尘。

顾嘉梦不是第一次见他这种装扮,但是今日一见,仍是不由得晕染双颊。她脑海里只有一句话:“我们是夫妻了……”

“夫君……”软软糯糯的声音一出口,顾嘉梦自己都呆了一呆,立时低下头去,天,她怎么就说出来了……

然而,姬央微怔之后,却笑了起来。不同于以往的浅笑,他眉梢眼角俱是笑意。他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娘子……”

顾嘉梦明显能感受到体温的差异,她眨了眨眼,也勾起了­唇­角道:“夫君,殿下,央……”

她想到的称呼还没唤进,身子便腾空而起。她低呼一声,忙抱住了他的脖颈,哀求道:“殿下,殿下……”

“嘘。”姬央抱着她,快走几步,将她小心地放到榻上。

“殿下,我……”顾嘉梦奇道,“怎么没有枣子和花生和桂圆?”话一出口,她就悔得恨不得吞了舌尖。

姬央笑笑:“宫中与民间不同。今日没有枣子,明天却有枣栗膏。”他瞧了一眼帐子:“百子千孙帐都在,不愁不会早生贵子。”

顾嘉梦脸颊发烫,强辩道:“我并不是……”她不是急着生娃娃啊,她只是好奇问一问啊。

“嘘。”姬央虚虚轻点她的­唇­,笑道,“好姑娘,时候还早,你且休息一会儿。”

顾嘉梦点一点头,甚是乖巧。

姬央细细端详着她,将她发上唯一的簪子小心取下来,纳入袖中。

他这一举动,教顾嘉梦再次红了脸。他一定认出来了,那是他赠给她的玉簪。方才沐浴过后,换了常服,她本可以不再绾发的,可思索过后,还是用玉簪松松绾了个髻。

她红着脸,将手伸到他面前:“簪子还我……”声音细若蚊蝇

姬央却充耳不闻,只温声说道:“你先歇会儿。”起身欲走。

顾嘉梦一慌,扯住了他的衣袖:“殿下要走么?那我不困了,我不睡了。”她将眼睛睁得滚圆,生怕一不留神,他就不见了。

姬央一眼瞧见她眼中的慌乱与羞涩,心中颇为感慨。他安抚­性­地笑笑:“二弟他们还在外殿,孤去看看。你放心休息,东宫的人都还能信任。若是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跟他们说就是。”

顾嘉梦点一点头,松开手,任他离去。

她昨夜睡得并不安稳,今天又早起折腾了一天,到底还是疲倦得厉害。她起先还在打量着­精­致的百子千孙帐和绣着交颈鸳鸯的大红被面。不多时,眼前便成了一片大红,脑袋混混沌沌,终于沉沉睡去。

再醒过来时,不知道已经睡了多久。鼻端萦绕着甜甜的香味,她睁开眼睛,微微转头,就看到了坐在床畔的姬央。

他似乎是刚沐浴过,身着常服,头发半湿,犹带水汽。他脸上挂着清浅的笑:“醒了?”

她坐起来,呆呆地点头:“殿下,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来,她方才失礼得很,她应该下床行礼才是的。嬷嬷教过的,她心里也清楚。可是,见了他,什么都忘了。

“既然醒了,那就把事儿办了吧!”

顾嘉梦一听,心颤了一颤:“办事?什么事啊?”

“结发啊。”

“哦?哦哦。结发啊。”顾嘉梦松了一口气,心说,倒是忘了这个。她暗暗庆幸礼成之后,执事和嬷嬷们都已经退下。不然,若是当着她们的面结发,那多羞啊。

正想着,姬央已拿过来一把­精­致的缠着红绳的小剪刀,剪下了他们各自的一绺头发,结在一起。

顾嘉梦浅笑盈盈,待他放下剪刀后,将他们的头发男左女右共髻而束。

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她有点紧张,小心翼翼,唯恐弄痛了他。

红烛映照,顾嘉梦粉颈低垂,眉目如画。

姬央静静地看着她,忽然伸出手制止了她的动作,低声道:“不必如此,本朝没有这样的规矩。待会儿反而不方便……”

“哦。”顾嘉梦依言收了手,又顺手将他头发理了理。

他忽然问道:“好姑娘,你还记得你那个梦么?”

“哪个?”

他笑了一笑,倾身上前,含住了她的耳朵,含糊不清:“这个。”

112|10.7

耳珠上湿热的触感传来,痒痒的,麻麻的。热气从耳朵开始蔓延,顷刻间遍布全身,连眼睛似乎也被融化,只看见一大片的炽热的红……

第二天早晨,顾嘉梦醒来,映入眼帘的仍是铺天盖地的红。顾嘉梦呆了一呆,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愣了一会儿,她才想起她已经嫁到了东宫。

回头去看,姬央却已经不见了。

她拥被而起,身体的不适教她想起昨夜的画面,不由得红了脸。她静了静,高声咳了一下。

有宫女鱼贯而入,打头的却是一身浅绿宫装的小七。她先行礼,继而笑容满面,眨了眨眼,“太子妃醒了?”

顾嘉梦见到她,略心安了些,点一点头:“殿下呢?”话一出口,略感羞涩,微微偏过了头。

“殿下也刚起身,约莫是在沐浴更衣。太子妃不用着急,时候还早,先梳洗吧。”

小七言毕,她身后早有准备的宫女便上前服侍顾嘉梦起床沐浴穿衣。今日要去拜见太后与皇帝,所穿的服饰乃是太子妃翟衣,绾了一个庄重的发髻。

顾嘉梦看着镜中的镜子,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是了,她已为人.­妇­。

收拾停当,走出内殿,见到身着太子冕服的姬央,正微微含笑,向她走来。

顾嘉梦只觉得眼前一亮,心跳也加快了几分。

女执事神情肃穆,奉上了枣栗膏。

顾嘉梦也不清楚这一节是有何深意,但规矩如此。她按照女执事所说,拈了枣栗膏,小心放入口中。甜而不腻,入口即化,确然美味。

用毕枣栗膏,太子和太子妃这才前去拜见皇帝。

顾嘉梦不是第一次见皇帝,不管是梦里,还是她做游魂时,她对皇帝都不陌生。但是今日一见皇帝,她不由得怔住了。

皇帝比记忆中要­精­神许多。

她今年十七岁,梦中皇帝崩逝于两年后。可看皇帝身材奕奕,­精­力充沛,与梦中全然不同。

她心下暗暗纳罕,却不敢流露出来。

皇帝看看姬央,再看看顾嘉梦,半晌方命王公公宣了赏赐之物,口中夸两句佳儿佳­妇­,叮嘱他们日后要夫妻一心之类的。

他对姬央的感觉一向微妙,对顾嘉梦则更是觉得一言难尽。细细打量了她两眼,见她身穿翟衣,大约是要面圣,只浅浅敷了一些胭脂,美则美矣,却总让他想起闲云道长的话来。

这个女子,易招鬼物。

这么一想,他也不大乐意看到她了,勉强又勉励祝福了几句,教他们夫妻退下。

皇帝近两年对闲云道长是极为信服的,自从用了他的法子,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精­神愈发好了,夜御数女也不成问题。

只是他有一点不解,姬央同闲云道长一向交好,怎么闲云道长明知那女子易招惹鬼物,还不劝阻他们的婚事?难道他们真的八字相配,天作之合,姬央就一点也不顾忌?还是看上了那前半句“贵不可言”?——那弘明法师跟姬央可走得也很近啊……

正想着,王公公来报,说是景王来请安。

皇帝­精­神一震,忙命人宣景王进来。他心中暗叹,姬然也不小了,可惜他答应了姬然许他婚事自定。也不知他将来要娶个什么样的妻子。

……

姬央略微停了停脚步,等顾嘉梦上前,只落后他半步,才低声说道:“皇祖母你也见过,最是慈爱不过的。”

顾嘉梦点头,她知道的。他们婚事能成,可离不开这个慈爱的老太太。

太后等待这一日,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们两人向她叩头行礼时,老太太红着眼圈,连连说好。

太后拉着顾嘉梦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通,又温和地问了许多问题。

有些顾嘉梦能答,就答了。有些不能答的,她就含笑看着姬央,向他求助。

太后忽道:“听说你进宫没带几个人?”

顾嘉梦瞧了姬央一眼,答道:“宫中有殿下,不用带太多的人。”

太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哀家身边还有些人,算是有点本事的。跟在老人家身边,不免屈才。给了太子妃可好?”

顾嘉梦连忙推辞,口称不敢。

太后故意板了脸:“太子妃莫不是不曾听过‘长者赐,不敢辞’?”

太子忽道:“皇祖母是好意,快谢皇祖母。”

顾嘉梦忙起身道谢。

太后这才露出了笑颜:“你刚进宫,肯定不熟悉。有人帮衬着,会轻松很多。你也不必道谢,早些给哀家生了曾孙,才是正理。”

顾嘉梦红了脸,羞不能抑。

姬央却正­色­道:“皇祖母放心,孙儿自当尽力。”

顾嘉梦飞了他一眼,心说也不知羞。你尽力,你能生,你倒是生啊。

……

姬央的生母先皇后费氏早逝,宫中后位悬空。故此,他们要拜见的也只皇帝和太后两人。

从太后处出来,时候尚早,他们回东宫换了常服,只等待晚间皇帝的赐宴。

期间,东宫诸人拜见太子妃。这些人顾嘉梦在做游魂的时候,大多已经见过。偶尔有几个面生的,她多瞧了两眼,暗暗记在心里。

进宫前,她帮姚氏理家多时,此刻倒也不觉得困窘,落落大方,甚是得体。

姬央只含笑望着她,时不时开口说上一两句。末了,才道:“太子妃亦是东宫之主,尔等要尽心尽力,切不可怠慢半分。”

众人连忙称是。

东宫大婚,太子与太子妃皆有赏赐。少时,宫女内监得了赏赐之物后退下。

顾嘉梦换了一身衣裳,大红的衣裙,发髻庄重,明艳惊人。她款步走向姬央,盈盈施礼:“殿下。”

姬央放下手中的书卷,冲她招招手:“过来坐。”

他们身在内殿,原不必太过拘泥。

顾嘉梦笑笑,依言上前。他们已是夫妻,朝夕相对,名正言顺。

“你穿这身衣裳,很好看。”

顾嘉梦浅笑盈盈:“殿下怎么不说,这衣衫配­色­新奇呢?”

想起他们的初遇,两人对视一眼,一同笑出声来。

笑声偶尔传到外殿,宫女内监皆面无表情,只做未曾听到。

在内殿,姬央又将东宫诸事细细分说给她听。顾嘉梦对宫里本就不陌生。有些话,他只略微提点一下,她就瞬间明白过来。

听姬央话中的意思,对于皇帝和皇贵妃,只尽了自己的本分即可,除此之外,能避则避。如果有事,可寻求太后的帮助。

东宫里的宫女内监,她大可放心。小七会作为贴身宫女,伴在她左右。顿了一顿,姬央又道:“除了小七,你还另有暗卫,不必担心安全。”

顾嘉梦点头。

姬央执了她手,温声说道:“有些话本该昨夜就说的。”他笑了一笑:“只是那时你太累了。也罢,孤与你既成夫妻,今后自是一体。你放心,你的那个梦不过是梦,孤定然不会教你梦中的事情重现。”

“殿下……”顾嘉梦起先还在微笑,待听得最后一句,面­色­由红转白,继而恢复如常。她反握住他的手,轻声说道,“无论如何,我与殿下共进退就是了。”

“好姑娘,你……”

顾嘉梦另一只手的食指点在他­唇­上,笑道:“可是,我知道,殿下一定会努力好好活下去的。我还等着变成老婆婆的时候,跟殿下一起切磋棋艺呢。”

姬央叹了口气,将她揽入怀中,许久之后,才道:“孤记下了。”

他们已经成亲,他们还会有孩子。她既然将终身托付给了他,他自然要许她一世幸福。

……

因为皇贵妃身体有恙,皇帝便命王公公直接安排了这次晚宴。本来只赐宴给太子太子妃即可。可是皇帝想了一想,单独面对他们夫­妇­能有什么趣味?­干­脆叫了一­干­儿女,又请了太后过来,只当是家宴,顺带认了亲,省得以后麻烦。

然而信王府却递来消息,说是王妃今日查出有孕,信王正欢天喜地在府里陪王妃呢。这晚宴,怕是不能来了。

“咦?老二媳­妇­儿有喜了?”皇帝愣了愣,“赏!”

信王妃进府已经数年,终于有了喜讯。皇室添丁,总归是好事。皇帝想了一下,又道:“去向太后报喜吧。太后天天念叨着曾孙,这下曾孙来了。”

顾氏刚进宫,老二媳­妇­儿就有了身孕,还不算太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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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信王夫­妇­果然未曾亲至。皇贵妃带病出席,略微施了脂粉,伴在皇帝身侧。她本比皇帝年幼许多,近来身体有恙,而皇帝却愈渐­精­神。此刻看起来倒依稀仿佛是同龄人了。

除却信王夫­妇­,太后、含山公主、英王夫­妇­、景王以及一些年幼的皇子公主,均在席上。

皇帝赐宴太子与太子妃夫­妇­,菜肴规格皆有规矩。待国礼行毕,才开始了真正的家宴。

顾嘉梦与姬央座位相邻,来之前,他们已经稍微用了些东西。御赐之物寓意美好,看着鲜亮,但味道却不一定合口味。

太后上了年纪,小坐了一会儿,就由宫人搀扶着离开。

太后刚走,皇帝便放下了箸,开口夸赞了太子妃几句,再次劝勉太子妃要贤良温婉,襄助太子,早日诞下皇孙云云。

顾嘉梦连忙行礼称是,谨遵教诲。

皇帝点一点头,自称乏了,便偕同皇贵妃离开。他委实没有兴致留在这里,面子上过得去也就是了。

此地只剩下一众皇子皇女。没了长辈约束,反而更自在了些。

姬央带着顾嘉梦走到了含山公主面前,正式见过皇姐。

含山公主早就识得顾嘉梦,也知道弟弟的心思,见他们鸳梦能偕,喜不自胜,连连说好,眼中竟是沾染了泪花。她低声说道:“央儿要担负起丈夫的责任,护妻儿周全。”

姬央瞧了顾嘉梦一眼,微微一笑,点头道:“皇姐说的是。”

含山公主又对顾嘉梦道:“央儿若是欺负了你,尽管跟皇姐说。本宫替你做主。”

顾嘉梦看看姬央,见他将眉一挑,似笑非笑,她也笑了:“皇姐说笑了,殿下不会欺负我的。”

他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他哪里舍得欺负她?

自含山公主以下,众皇子皇女都来拜见皇嫂。

众人都恪守礼仪,格外尊重,偶尔有­性­子活络的,也会趁势开句玩笑,一派和乐。他们都很聪明,避过了许多敏感话题。

甚至是连女­色­一道上素来上心的英王,也只是在心里大呼可惜。太子妃容貌美丽,举止大方,可惜嫁给了老大,这命也忒差了些。

太子妃曾是景王的未婚妻。今日景王在侧,日后还少不得有相见的机会。这尴尬只怕是免不了了。有那些好事的,面上不显,可心里却在暗暗期盼,想看好戏。

不多时,众多皇子皇女均已见过太子妃。独独剩下一个景王姬然。

姬然看看四周,面上含笑,只那笑意却未曾到达眼底。他越众上前,举着酒杯,一字一字说道:“皇兄,皇嫂。臣弟祝你们夫妻和美,早生贵子。”

他将目光从姬央脸上,转到了顾嘉梦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迅速移开。

因为梦中的缘故,顾嘉梦对景王的神情异常敏感。她略垂眼,就捕捉到了他另一只手上突起的青筋。

她暗暗叹了口气,耳中听姬央正答谢景王好意。她冲景王点一点头,也低声道谢:“多谢四弟。”

景王却挑了挑眉:“皇兄皇嫂不喝一杯么?”

姬央看看顾嘉梦,含笑答道:“你嫂子她,不擅长饮酒。这一杯,就由孤代她喝吧。”

“皇兄和皇嫂感情真好,一杯酒都不舍得她喝。”

顾嘉梦暗暗捏了捏姬央的手,笑道:“我来吧。不过是一杯酒罢了,没有大碍的。”她端过酒杯,一饮而尽。

英王见状,当即说道:“皇嫂可真偏心,只喝了老四这一杯。莫不是还记着往日的……”

“老三!”含山公主知道他要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冷声喝斥,打断了他的话。

顾嘉梦只得又端起一杯酒,笑道:“这杯是敬三弟的。”

英王摸摸鼻子,似笑非笑,击掌赞道:“皇嫂果真是爽快人!”

他冷眼看看太子,云淡风轻又怎样?又不是真的谪仙,神仙还有动怒的时候,绿帽子在眼前晃动,这谪仙真能沉得住气?再瞧瞧老四,这戏越来越有意思了。

顾嘉梦勉强一笑:“可以了么?”

景王抿­唇­,也觉得没意思起来。若那天大哥说的是真的,那她又有什么错?他堂堂七尺男儿,何必为难于她一个小女子?

只是看她和大哥,相偕而立,真是一对璧人。原本想好的祝福的话,却全然说不出口了。他知道,他对她未必是男女情意,可是到底是意难平。

世事难料,他也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个样子。

景王洒然一笑,对姬央说道:“时候也不早了,府中还有些事,臣弟这就先行告退了。”姬央刚一点头,他便转身离去。

原想看热闹的人,如英王,见景王都走了,知道不会有什么热闹可看了,­干­脆提议散了各回各处。

顾嘉梦饮了酒,初时还好,但不多时,红晕就慢慢爬上了脸颊,眼中也渐渐沾染了一层雾气。她回过头,冲姬央娇憨一笑:“殿下……”

姬央心底暗叹一声,知道她是醉了。他轻轻揽住她,点一点头,任众人散了。——皇帝赐宴,皇帝早就先行离开了。他们余下的这些人其实也没必要久留。

早有宫人准备了轿辇,扶微醺的太子妃上轿,前往东宫。

姬央任由顾嘉梦枕着他的腿,心说,这姑娘的酒量也太差些。虽说日后不用她喝酒应酬,可她这两杯就倒的酒量,的确是太浅了。

轿辇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突然停了下来。有宫人上前禀道:“殿下,景王殿下求见。”

姬央讶然:“四弟?”他不是刚回去么?

姬然方才的确是要出宫回府,只是行到途中,还未出宫门,忽的想起一事,这才返回,却不料众人已经散了。

他行得急,发髻微乱,玉冠也有些歪了。他略微整了一下发冠,也没行礼,匆忙说道:“大哥,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想来想去,还是跟大哥说一声的好。”

姬央听出了他话里的急切,忙道:“四弟请讲。”

景王又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道:“前些日子的事了,那位顾姑娘,她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跟顾小姐,她跟皇嫂关系匪浅,大哥还是注意一些吧。”

他也是突然想到这一点的。按说,顾九九与顾嘉梦已经没了关系,可他无端的,感到担忧。这担忧,甚至盖过了他心里各种莫名的情绪,只希望一切安好吧。

姬央施礼道谢:“多谢四弟提醒。”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景王点一点头,转身离去。

姬央重回轿辇,轻轻摸了摸妻子酡红的脸颊,良久,才道:“好姑娘,四弟也盼着你好呢。”

不管是不是故意,说到底,他们对景王有所亏欠。前一阵子,听暗探说,姬然常常出入九里巷,已经与那位顾姑娘相遇。本以为他们可以重续前缘,却不料,顾九九不见了。

找不到?她能去了哪里?

顾嘉梦迷迷糊糊,似醉非醉,恍惚间,又做了个梦。梦里,眼下这一切都是假的。她并没有回到她的身体里,她甚至连太子都不识得。可梦里的她竟是嫁给了太子,她魂魄飘在空中,看着另一个她用着她的身体,与她的丈夫相亲相爱,与她的父母家人和睦相处……

她从梦中惊醒过来,睁开眼,看到坐在她身侧的姬央。她呆了一呆,紧紧抱住了他:“殿下,我是在做梦么?”

这时,他们已经回到了东宫。姬央早沐浴过换上了常服。他愣了愣,反抱住她,轻轻拍拍她的脊背,温声说道:“不是,这是真的。”他拿起她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诱哄般道:“你瞧,是真的,都是真的。我们已经成亲了……”

顾嘉梦眨了眨眼,目中雾气一片:“是,我不是做梦,我回来了,我还在。”她紧紧抱着他,告诉自己,那都是梦。

她已经许久没做那个梦了,再次做这种梦,是因为喝了点酒么?

姬央温声安抚着她,终究是没把顾九九失踪的事情告诉她。

皇太子大婚,规矩步骤极多。新婚数日,他们每日都要忙碌。等回门时,已经是第七日。

顾嘉梦再与父母家人见面时,已是君臣有别,远不如未出阁时随意自在。至于大哥顾彦琛,在她出嫁后第二天就离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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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尚书一家按照规矩招待新婚的太子与太子妃,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顾嘉梦几次开口,姚氏才渐渐恢复了几分旧时模样。

无论如何,顾嘉梦顺利出嫁,成为太子妃,对姚氏的两个女儿而言,不是坏事。她真心实意期盼顾嘉梦,在东宫事事顺遂。

反而是顾尚书,看起来冷冷清清,也不上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连对待太子,也很少展露出笑颜来。

他私下叮嘱女儿在宫中好生照顾自己,不必担心家中的父母亲人。

顾嘉梦鼻子一酸,眼泪几欲落下。

顾尚书又暗示她,太子是中宫嫡子,元后所出,只要行事妥当,想来应无­性­命之虞。

——其实,如果女儿能远远地嫁了,与皇室毫无牵连,是再好不过了。可惜,她被皇家退婚一次,又指婚另一次。太子能稳稳当当继承大统便罢,若是不能,梦儿恐也难活命。

少不得,那就只能以后见机行事。

沉默了好一会儿,顾尚书才问女儿:“他待你好吗?”尽管早知道女儿与太子相识已久,可这个问题不能不问。

顾嘉梦点头:“很好。他待我很好。”想了一想,她又低声补充道:“我们很早以前就,就认识了……”

顾尚书嘿然不语。待她好就成。

回宫时,两个妹妹颇为不舍,待顾嘉梦再三答应会常与她们相聚,她们才展露笑颜。

顾嘉梦与姬央同乘一车,说起家中诸人,不免心生感叹。她幼时和家人不大亲近,以至于她被人穿越后无一人发现,人人都喜欢顾九九而非她,她为此耿耿于怀多年。

如今年岁渐长,回首往事,心酸怅惘之余,仍有几分犹有余悸的庆幸。若是真的如梦中那般,她再无回转的机会,那她又当如何?她又能怎样?她家中父母亲人,身旁的夫婿,她岂不是永远都没了再与他们相见相亲的机会?

忆起前几日那个梦,她心中一凛,隐隐不安,低声说道:“殿下,我们什么时候去趟慈恩寺吧?”

“唔,带新­妇­拜见长者,理当如此。”姬央微笑,轻轻握着她的手,“听梦儿的。”

他也是今日到了顾府,才知道她的父亲是这般唤她的。他试了试,也挺好。

太子向来不受重用,他新近成了亲,皇帝也没指派给他更多的差使。他现下唯一的任务,仍是主持文典编纂一事。

不过,这也有一定的好处,至少士子对他格外尊崇。

他本以为民间会有他强占弟媳的传言,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太子姬央尊贵出尘,不似凡尘中人的说法由来已久,又有他当日发梦得粮救济灾区一事。人人只说是皇帝下旨,是天作之合,竟无人非议,也是奇事一桩。

挑了一个合适的日子,姬央与顾嘉梦一同前往慈恩寺。

这是他们婚后第一次拜访弘明法师。他们大婚之前,弘明法师还特意命小沙弥送去了他的亲笔手书。

他们夫­妇­能走到今日,不能不感谢弘明法师。

三月里风光甚好,弘明法师热情招待了他们,满面笑容。

两人道谢,顾嘉梦思索了片刻,站起身来,施了一礼,委婉讲起了自己前不久的那个梦,她苦笑道:“大师,我以为我已经看开了。可我还是会做这样的梦,心中不安,走不出来。还请大师教我。”

弘明法师还礼,宣了一声佛号:“女施主还是往前看吧。女施主是聪明人,自当明白‘一念放下,万般自在’的道理。不再执著于往事,对所有人都好。”

顾嘉梦摇头:“我不想执著往事,我也以为我放下了,但那个梦教我不安。大师有所不知,当年,我被穿越的数月前,我曾经做过有预言的梦。我不是望不到过去,我只是怕梦里的事情再次成为现实……”

她看了看姬央,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怕有一天,我现在的这一切还会成为别人的……”

她为自己感到悲哀。也许是她杞人忧天,可她真的担忧害怕。害怕她会突然有一天失去她好不容易才拥有的幸福。

——她身上有符纸,有古玉,但这也只能减轻她的一点恐惧。

姬央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傻姑娘,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再次发生?”他看着她的眼睛,心中蓦地一疼,她是从那夜发梦,就开始不安了么?

他轻轻将她拥入怀中:“你不要担心,还有大师在呢。”

弘明法师愕然,许久才道:“原来如此。”犹豫了一下,他才说道:“女施主不用担心,老衲保证,女施主再不会被人易魄。”

他说的很笃定:“那只不过是一个梦罢了。人每夜都要做梦,难道说每一个都会成真?非也。女施主之所以做这个梦,想来不过是因为偶然想起了前尘往事,并非是预言。”

他笑了一笑,又道:“说起预言,老衲倒是想起女施主的一个旧梦来。如今看来,到也算是成真了。”

弘明法师看看顾嘉梦,再看看姬央,笑得暧昧。

顾嘉梦脑海里“轰”的一声,炸了开来。她知道弘明法师说的是哪一个梦了。她脸­色­微红,只装作不记得,再次站起身来,施礼道:“谢大师指点。”

姬央握着她的手,笑笑:“大师所言甚是。”

少时,弘明法师请顾嘉梦帮忙去照看一下他的花卉。顾嘉梦应下离开。

等她走后,姬央才轻叩桌面,笑道:“大师今日莫不是有心事?”他才十余岁时,就与弘明法师相识。那时先皇后费氏犹在人世,慈恩寺还没建立。

弘明法师宣了一声佛号,摇了摇头:“施主说笑了。”

姬央笑了一笑,不置可否。过了片刻,他才将顾九九出走一事讲给了弘明法师听。——那日姬然拦着他,说了这件事后,他又派人查看了一下,确然如此。联系到妻子的梦,他也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竟有此事?”弘明法师迟疑了一会儿,才道,“未必是坏事,许是她已经想明白了,打算开始新生活。那位顾姑娘,原也是个有灵气的人。施主不要多虑。”

姬央垂眸,似是细细思索了一番大师的话。良久,才笑道:“但愿如大师所言,一切安好。”

弘明法师留他们夫­妇­在慈恩寺用了斋饭,与顾嘉梦对弈几局,才任他们离去。

他们夫­妇­刚回到宫中,沐浴更衣,就隐隐听到消息,说是刘妃小产了。——这个新近得宠的年轻妃嫔,因有孕而备受关注。这已经有好几个月的身孕了,竟然在这个时候小产。

皇帝惊怒交加,失望伤心,难以言说。他盼了许久的麟儿,能证明他不曾老去的孩子。好几个月了,怎么说没就没了!

据太医所说,刘氏身子娇弱,这一胎本来就不大稳,先时他们努力保着,可近来她腹中的胎儿已经不再长了。

而刘氏却面­色­苍白,满脸泪痕,向皇帝哭诉着说是老天残忍,肯定是有谁冲撞了小皇子。

作为一个母亲,她实在是不愿意相信她的孩儿还没来到人世,就先没了­性­命。

这不仅是她在后宫的依靠,这更是她肚子里的骨­肉­。

皇帝初时还温声安慰,但是她越哭,他不耐烦安抚她,甚至觉得她的眼泪也可憎起来。仗着失去了孩子,想获得他的怜惜,着实可恶!以为他不心疼这个孩子么?

不过,冲撞么?谁能冲撞了他的儿子?

皇帝脑海中闪过一个名字,他霍地站了起来,或许起身得急了些,他竟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大片墨­色­。他闭了闭眼,才恢复如初。

他心头一阵惶急,方才怎么回事?他一向身体康健,怎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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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意识伸手一抓,也不知捉住了什么。自己闭上眼睛勉力站了一会儿,才恢复了正常。

他心中大骇,面无表情。偶一低头,见他抓着的是身边宫人的胳膊。他哼了一声,松开手,大步离开。

身后刘氏的低泣,令他心烦意乱。

听身边的内监来报,东宫已协同太子妃归来。皇帝脚步一顿,静了片刻,才道:“教他们来见朕!”

内监领命而去。刚走出两步,却被皇帝从背后叫住。

皇帝面上闪过犹疑之­色­,一字一字地道:“罢了,你去吧。”他双手负后,嘿嘿一笑,沉默不语。

少时,太子与太子妃得令前来。他们施了礼,站立一旁。

皇帝不动声­色­,暗暗打量着他们,见他们神情平静,略带惶恐。他轻哼了一声,问他们今日去了何处。

——这些他其实已经知晓了。他在东宫耳目众多,他们的行踪,很少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听他们夫­妇­如实回答说是去了慈恩寺,皇帝的表情才稍微和缓了一些。

弘明法师是当世高人,如果顾氏真的有问题,他肯定不会教她再回宫来。——这一点,皇帝很信任弘明法师。以弘明法师的严谨,想来也不敢皇帝有置身于险境的可能。

皇帝犹豫不定,起初他几乎笃定了刘氏小产以及他头晕目眩是顾氏的缘故,但是他仔细思考了一番,等顾氏真正站到他面前后,他又觉得并非如此了。

天下最正之气,莫过于他身上的龙气。当日弘明法师敢说姬央与顾氏八字合适,肯定就想过其中种种。皇宫的龙气绝对能压得过顾氏的邪。而且顾氏入宫不久,老二媳­妇­儿也的确有了身孕。

他心说,原也不必麻烦的,如果不能确定是不是顾氏的缘故。宁枉毋纵,直接杀了也就是了,一了百了。

可是,再看看站在她身侧的姬央,他又犹豫了。一个隐秘而略带­阴­暗的念头,在他脑海里起起落落。

他的目光落在长子身上,透过那张与费氏有几分相似的脸,仿佛看到了逝去的岁月。他移开目光,正了正身形,他是圣明天子,断没有这样武断地要人­性­命的道理。

顾嘉梦不知道皇帝唤了他们前来,所为何事。她安安静静站在姬央身边。皇帝问起,老老实实温温柔柔作答,不敢有丝毫大意。

但是皇帝偶尔一闪而过的眼神,凉冰冰的,教她心中一寒,隐隐不安。

两人宽大的衣袖相接,姬央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她回望他一眼,微微一笑,心下安定了许多。

皇帝看着顾嘉梦,开口道:“刘妃小产了……”

顾嘉梦一怔,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跟他们小辈说这些。她沉默了一会儿,答道:“父皇不要太难过了。这个孩子大概是与人世无缘,娘娘年轻,养好了身体,以后还会有孩子。”

“可刘妃说,她是被冲撞了……”

皇帝盯着她的眼睛,说的极慢:“太子妃说说,这宫里,又有谁能冲撞她?”

顾嘉梦先是一呆,继而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她手脚冰凉,是在说她么?是说她冲撞了刘妃?

她待要辩解两句,却听姬央的声音响起:“这个儿臣并不知晓,不过,弘明法师在京中。父皇若是担心,可以请他进宫看看。谁冲撞了刘娘娘,一看便知。”

皇帝轻哂:“是么?”

姬央一脸诚恳:“当然。儿臣犹记得,父皇亲口称赞大师是佛陀在世,并请他暂管慈恩寺。父皇是信不过他么?”

皇帝摇头,意兴阑珊:“朕自然是信得过他的。”他也没了再盘问的心思,只说了一句:“那改日就请大师进宫来看看吧!”

“是。”

皇帝沉吟片刻,忽然说道:“央儿如今已经娶亲,可愿意开府另住?”

此言一出,姬央和顾嘉梦都愣住了。

本朝皇子成年封王后都会另外开府,但是东宫太子却是一直长居宫中,随侍帝王之侧,将来继承大统,断无开府另住之说。

诚然皇帝待他态度微妙,但是他的一切规格都比照着规矩而来。除了他没有参与政事,他做太子以来,不曾受到丝毫怠慢。

父皇,这是动了废黜的心思么?

姬央眼眸微闪,轻声问道:“不知父皇此话何意?”

皇帝看着儿子,他没有错过儿子脸上的惶恐之­色­。这一点慌乱,教他感慨万千。央儿是他的长子,他曾经也想看重这个孩子的。那时央儿还不是旁人眼中的谪仙,那时然儿还没出世。

他忽的生出一丝慈父情怀来,轻声说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母后过世时,你就在她身边。朕答应过她什么,你忘了不成?”他停顿了一下,说道:“你永远都是太子。”

是的,皇帝曾向费氏许诺,有生之年绝不立后,永远不会废黜姬央太子之位。——但也仅限于此了。若姬央如传言那般命短,那谁都影响不了姬央的太子身份;若姬央侥幸活到了皇帝百年之后,那他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太子。”

他不会废黜太子,但他会传位给别人。

皇帝自觉对先皇后费氏呣子,对皇贵妃程氏呣子,他都仁至义尽了。谁也不负,谁也不欠。

姬央连忙下跪:“儿臣惶恐。”顾嘉梦跟随着也跪了下来。

皇帝摆了摆手,不胜疲惫:“什么惶恐不惶恐的?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你们夫妻年纪轻,在宫中陪着一­干­长辈,没的憋闷坏了你们。”

——尽管自我安慰了很久,可他面对顾氏时,内心仍然不大安稳。既然她活着还有用,他也不想杀了她,那就让她离得远远的,和姬央一起,离得远远的。

他们八字是否相配,是谪仙还是易招惹鬼物,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姬央与妻子对视一眼:“父皇过虑了,陪在父皇与皇祖母身边,是儿臣分内之事,何来憋闷之说?”

皇帝一噎,刚生出的慈父情怀又被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深吸一口气,­干­脆说道:“刘氏小产,据说是太子妃冲撞。太子妃八字古怪,易招惹鬼物,这可是那闲云道长亲口所说。是与不是,暂且不论。可你皇祖母年迈,万一被她冲撞了,又当如何?”

姬央心里暗叹一声,当日为了退婚,请闲云道长出面相助。没想到,今日竟然栽在这句话上。

顾嘉梦身子微颤:“父皇……”皇帝竟是笃定了刘妃小产是她冲撞的么?她连刘氏的面都不曾见过。易招惹鬼物?说来说去,她也只是招了一个顾九九。

皇帝又道:“当然。朕不是要打杀了太子妃。毕竟你是央儿明媒正娶昭告天下的妻子。都上了族谱,见过祖宗了。朕倒也罢了,朕是担心太后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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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明确指出其中缘由,又搬出了皇太后的名头来,不由得他们不从。——即便是他们不乐意,又能怎样?还敢公然抗旨不成?

皇帝也倦了,挥手令他们退下。他转而命人拟旨,给太子开府。

圣旨一出,朝野不安。太子谪仙,不受重用,众人皆知。但他只要没被废黜,他东宫储君的身份就不会有变,待遇供应也不该有丝毫短缺。

皇帝这是要废了太子么?

太子人选关系着宗庙传承,江山社稷。以往皇帝不肯重用太子也就罢了,若真的要改立他人。朝中不少大臣都明确提出了反对。立嫡立长,是祖宗留下的规矩,君王不可因个人好恶而废嫡立庶,废长立幼。何况,太子并无过错。

持这种意见的臣子竟然不在少数。连皇帝都有些诧异。可如果说姬央结交重臣,那又是绝无可能。他心里明白,这是正统思想作祟。世人皆以为嫡长子若无大错,立为继承人名正言顺。

反正他又没想过要废了姬央。于是面对着雪花一般飞向他的劝诫奏章,他统统留中不发。皇帝明确表态,东宫地位稳固,他并无废立之心。给太子开府,另有原因。

皇帝这一举动,教人费解。他以往对太子的态度,众人看得分明。可眼下看来,似乎另有隐情?

也许,东宫并未失宠?先是让太子娶亲,继而出宫开府,然后是不是就是指派差使了?皇帝莫不是要把这谪仙拉下凡尘,悉心教导?

若真如此,皇帝一片慈心,倒教人动容了。

皇帝一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带给朝臣的却是种种猜测。

甚至连景王姬然都有几分相信父皇是打算培养大哥了。犹记得当日他曾向父皇提出解除婚约时,父皇提到顾家小姐的八字,贵不可言,更怒问他,是不是真的没有一点那种心思……

如果真的是以大哥为重,那么也很好啊。大哥是嫡长子,元后嫡出,无论立嫡立长,都该是他。

以前人人都说大哥是谪仙,不会在人间久留。他又受父皇宠爱,在其暗示下,他的确生出过别的心思。——他自忖比其他兄弟更适合那个位置,也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可如果大哥一直好好活着,那么他又去争什么?那皇位本就该是属于大哥的啊。

姬然有些难言的失落,却又隐隐松了口气。这世上有些东西,若是本来就不属于他,他也没有去争的必要。

他近来没什么要紧的差使,常常会到宫里去向父母请安。皇贵妃程氏身子不爽利了好一阵子了,面­色­微黄,每日喝着药调理,见到他来,气­色­才略好些。

皇帝教太子出宫开府一事,皇贵妃自然也知道。她心思玲珑,设想了种种可能。皇帝来探视她时,她旁敲侧击,又不敢深问,心里只剩下几种猜测。具体如何,终不能断。

这大半年来,皇帝宠爱年轻妃嫔,她身子又不好。皇帝虽然不曾将她抛之脑后,却比以前的确是淡了不少。她的确大度贤惠,可她暗地里也不是不担心。她年纪大了,于君王恩宠已不大上心,但她忘不掉的是皇帝以前许下的誓言。

先皇后费氏缠绵病榻时,皇帝虽不曾言明,却暗示了立她为后。后来费氏临终一哭,迫得皇帝发誓,有生之年,不再立后。太子除非谋逆,否则决不废黜。

她成了皇贵妃,形同副后。他安慰她说,他活着不能给她后位。百年之后,一定要她母仪天下。

她原本也没放在心上的,她最大的优点就是温柔本分,她只想好好将儿子养大,在宫中度过一生。

可这十多年来,皇帝屡屡暗示,又对姬然格外恩宠。她滋生出别样的心思,也不足为奇。

皇帝近来举动反常,旁人犹可。皇贵妃却渐渐不安。她自己已是半截身子没入黄土的人,可然儿年少。姬然深得帝宠,若是不能继位,新帝哪能容得了他?

皇贵妃借口身体不适,已经叫妹妹卫国公夫人小程氏进宫数次了,商量对策。可惜卫国公夫人是个不大管事儿的,只当是姐姐病中多思,除了安慰一番,毫无帮助。

卫国公夫人给姐姐推荐了几个民间的名医,希望姐姐早日康复。

皇贵妃心里不舒坦,又不便跟她明言。再看看似乎没有受到一点影响的姬然,她更加难受。她这是为谁着急呢?

可她心思愈重,身体愈不见好,明明不是什么要紧的大病,却一直拖着。她咬咬牙,强撑着,略施些脂粉,在皇帝来探视时,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太子好端端在宫里,怎么就要开府搬出去?

——她在皇帝面前一向多思少问,是温柔的解语花。她细细想了想,这个问题,皇帝应该不会怀疑。

皇帝微感诧异,却也没瞒她,只说太子妃八字不好,可能跟宫里人有冲撞。皇帝想了想,又道:“爱妃身子一直不好,兴许也有这个原因。”

刘妃小产后,胡言乱语,先是说有人冲撞,后又说是皇贵妃害她……皇帝自然不信,皇贵妃温柔小意,最善良不过,哪里能做出这种事来?

“冲撞?”皇贵妃脸­色­微变,立刻联想到小产的刘氏身上。

“是啊,冲撞啊。朕知道爱妃心善,见不得孩子们吃苦受罪。”皇帝甚是遗憾,“只是要他们搬出去,也是无奈之举。爱妃就不要再劝了,朕自有道理。”

他心底的忌讳和那个隐秘的期盼,不方便告诉皇贵妃。她只要知道,他们呣子在他心中最重要就是。

皇贵妃默然不语。劝?她很少劝阻他的。他做的决定,她不会阻拦。可是,皇帝到底还是忘记了往日说过的话么?他信命,明明认定了是太子妃冲撞,却能因为太子的缘故,护住她,仅仅是教他们搬出府去。

——看来在皇帝心里,太子要比未出世的小皇子重要的多。他比他想象的要更看重太子。

他是天子,天子重信,金口玉言,一诺千金。她记得他在先皇后费氏临终前立的誓,他若真的要遵守诺言,那他们呣子这十多年又算什么?是他树立的活生生的靶子么?

想起这十多年来的明枪暗箭,皇贵妃身子一激灵,背上硬生生多了一层冷汗。经凉风一吹,倒是比平时更清醒些。她呆呆的,半晌才柔声说道:“皇上说的是。”

皇帝微微一笑,心中甚慰,他近来虽然爱新鲜,但是还是皇贵妃最得他的心。他温声说道:“后宫佳丽虽多,但爱妃却只有一个。今生得遇爱妃,朕之幸也。”

皇贵妃笑得温柔,内心却一片悲凉。宽大的袖子下,她长长的指甲刺进掌中。帝王的誓言……

……

因为皇贵妃身子还未痊愈,皇帝便也没有久留。只是略坐了一坐,就起身离开。自那日在刘妃那里他头晕目眩后,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的身体仿佛不如之前。

他使人请了闲云道长进宫,一方面是为了驱邪,一方面是想向闲云道长请教一下养生之道。上次道长给他的养生方子,他受益良多。

然而闲云观却声称闲云道长正在闭关,不能进宫觐见。

皇帝失望不已,却只得作罢,再等一等吧。

117

含山公主进宫探视父亲,见皇帝心情不好,她主动给父皇斟茶递水,品茗对弈。

皇帝心下甚慰,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女儿亲手斟的茶水,比旁人斟的竟似要甘甜许多。

他连喝数杯,只觉得神采奕奕,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力气。再看一看含山公主,温柔典雅,眉宇间隐含愁绪。

这是他第一个孩子,是他最疼惜的女儿。当日西北不稳,他将她许给了威武侯的幼子,致使她年少寡居,又三年闭门不出。很早以前,他就想过要给她另指婚事,怎奈眼前并无合适的人选。每每想起,他都深感愧疚。

皇帝慈爱地问道:“茵茵可有什么想要的?”

他唤着她的­乳­名,仿佛她还是个小小的孩童。

“女儿什么都有,没有想要的。若说有,那就是希望父皇岁岁康健。”公主柔柔一笑,轻轻摇头,“别的,什么都不想要。”

她笑容真诚,语言简单,毫不作伪。

岁岁康健?皇帝心中激起阵阵暖流,不怪他最疼含山,她的确比旁人更敬重他。

虽然含山不要赏赐,可皇帝依然重重赏了她。知道她与姬央素来和睦,他甚至拿出回复皇贵妃的说辞,讲给她听,免得她太过担忧。

含山公主垂眸不语,面上也看不出喜怒,只低声说道:“父皇这么做,自然有您的道理。女儿并无异议。”

她微微低了头,暗暗松了口气,瞥一眼父皇渐显亢奋的脸,轻轻笑了笑。

身为人女,她不好打探父亲的宫闱密事。可是近来年轻妃嫔争宠的事情,她也略有耳闻。

她今日来拜见皇帝时,见他虽然仍­精­神很好,却面­色­暗沉,脚步虚浮,分明是纵.欲.过度的模样。既然父皇认为自己龙马­精­神,能夜御数女,只近些日子略感疲惫。那她这做女儿的,自当为他分忧解难。

摸了摸隐在袖中的玉玦,她­唇­畔的笑意一闪而逝。——这玉玦中的泉水,确实对人的身体大有裨益。父皇若好好将养,自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可惜父皇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沉湎女­色­,那就不好说了……

略坐了一坐,她便告辞离去,不再打扰父亲。

不知何故,皇帝竟又找回了年轻时的感觉,泛白的鬓发隐隐转成青丝,肌肤也不若之前那般松弛,手背上沉淀的­色­素似乎浅了许多。不止是他暗暗称奇,连伺候他的宫人都察觉到了,连夸祖宗保佑,皇帝是真龙天子,与常人不同。

皇帝颇为自得,留在后宫年轻妃嫔处的次数愈发多了。只怕不用多久,宫里就会又有好消息传出。

太后顾惜儿子,偶尔会委婉劝他,不要太过迷恋女­色­,当以龙体为重。

皇帝年过半百,被母亲教训,尴尬而恼火,只能赔笑应下。可心里却颇不以为然,他自己的身体,他心里有数。

太后叹息,她知道儿子固执,不肯听人劝。皇贵妃素来是皇帝的解语花知心人,她只盼着程氏早日康复,好收拾了那帮小妖­精­。

皇贵妃心里又何尝好受?她近来身子的确是好了些,可皇帝到她宫里只是略坐一坐,还心不在焉。她根本就说不上话。

现下皇帝还记挂着旧日的情分,但真等那群年轻妃嫔再生下皇嗣,她身上的恩宠又能剩下多少?不止是她,还有她的儿子。太子身上的隐形衣被剥落,年幼的皇子又渐渐长大。皇上的心思,越发难懂了。

——皇帝近来勤于政事,又不肯冷落后宫,很少有休息之时。偶尔停下来在御花园闲逛,面对一片花团锦簇,他却忽生凄凉之感。

一只­乳­燕掠过柳梢,皇帝心中一动,竟忆起不少少年事来。他与费氏初见时,也是这般时分。

美丽大方的费姑娘分花拂柳而来,只是一个微笑,便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他按了按眉心,内心柔软而怅惘,好端端的怎么就想起费氏来了?他抬起头,看了看飘在蓝天中的白云,转头对身边的太监道:“准备一下,朕要出宫。”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不必惊动旁人,只带几个侍卫就行。”

“皇上是要微服出行?”王公公惊道,“皇上,不可啊。白龙鱼服,只怕不妥。”

皇帝摆摆手:“怕什么?不过是去慈恩寺罢了。太后去得,太子去得。朕如何去不得?何况天子脚下,哪里会有危险了?”

他执意如此,王公公也不敢阻拦,只能尽量安排,明卫暗卫,确保万无一失。

慈恩寺是先皇后费氏仙逝后,太子姬央主持建造来纪念自己母亲的。寺建成之日,姬央又请了弘明法师担任住持。

自慈恩寺落成之后,皇帝也只来过一次,并不算熟悉。

皇帝一行由弘明法师亲自陪同,在寺中闲逛。他心情甚是复杂,这里香火鼎盛,却并不是因为先皇后费氏。

“朕听闻,东宫常到这里来?”

弘明法师答道:“不止是太子,景王殿下,英王妃,含山公主,也是这里的常客。”

皇帝笑笑,不置可否,许久后才道:“人人都说东宫谪仙,非凡尘之人,大师以为如何?”

弘明法师只宣了一声佛号,并不作答。

大殿、禅房、后院……皇帝信步所至,弘明法师只能跟着,还要时不时回答他的问题。——方外之人,也不能全然脱离红尘。

皇帝目光一转,忽然指着后院远处矮山上隐隐约约的木屋,问道:“那是什么?”

弘明法师神­色­一顿,静了片刻,才答道:“那是一间木屋。”

皇帝点了点头:“唔,木屋里住的是什么人?”不等弘明法师回答,他就又说道:“朕方才见小沙弥提了食盒,往后院来,后院没人,他是送往那里吧?那里住的是谁?”

弘明法师又是一阵沉默,继而答道:“木屋中的人,身体不适,出来不便……”

他并没有回答,皇帝却下意识以为那是一个得了重病的和尚,甚至还可能过了病气给别人。

皇帝觉得晦气,也没了在慈恩寺闲逛的心思。他初时心血来潮,想要到这里看看。可是真正到了慈恩寺,他却兴致缺缺。

时候也不早了,他是皇帝,不能常在宫外。他略理了理心情,跟弘明法师闲谈几句,就要踏上归程。

正欲告辞,一个小沙弥匆忙赶来,口中说道:“住持,主持,那个施主,想要见你……”见到皇帝气度不凡,他连忙将话头收回,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皇帝脚步一顿:“施主?”他摇了摇头:“原来不是和尚。”快步离去。

弘明法师在他身后,静默不语。

皇帝离开后,弘明法师才唤了小沙弥回来,询问木屋里那位施主的情况。

小沙弥口齿伶俐,说木屋里那位女施主身子已经大好了,气­色­也很好,她已经说了好几天了,她想见见主持。

弘明法师沉默了一会儿,宣了一声佛号:“老衲知道了。”

118

待寺中香客少些,弘明法师便经由后院的小门,去了矮山上的木屋。

这矮山就在慈恩寺外面,据说是属于慈恩寺。山不高,树木丛生,行走不易。慈恩寺的僧人很少到那里去。

弘明法师行了半个时辰,才堪堪到了木屋前。他站定,轻叩木门。

“谁?”木屋里传来女子警惕的声音。

弘明法师宣了一声佛号:“是老衲。”

少时,门被打开,一个纤瘦的女子走了出来。她眉目清秀,面­色­苍白,正是现在的罗碧玉——顾九九。

数月前,她带着一些衣物和细软,只身离开罗家,她那时心碎欲裂,浑浑噩噩,也不知要归往何处。

当时她病痛缠身,身体还未痊愈,躲在客栈思索了一夜,只想远离京城,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可惜罗家、孙家、甚至是景王都在寻找她,她自忖拖着病体不好从他们眼皮子底下离开。

天下之大,竟难有她容身之处。

也是刹那间的灵光一闪,她想到了慈恩寺的弘明法师。那次在张氏墓前,弘明法师劝她重现开始新的生活。现下,她想忘掉过去了,他是不是可以帮她?

她辗转来到慈恩寺,向弘明法师求助。

弘明法师自然接纳收留了她,因为寺中尽是僧侣,又多有香客来往,她一个女眷,又要避开景王等人,的确不好安排。

弘明法师思来想去,也只想到了慈恩寺后面矮山上的小木屋。他每日派一个小沙弥给她送衣食汤药。等她身体康复了,景王他们寻找她的心思也淡了,再任她离去。

慈恩寺晨钟暮鼓,她每日待在小木屋,不去想往事,不去想将来,也不去想那些她爱过又伤过她的人们,只安心养病。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间已是数月过去。顾九九今日烦给她送饭的小沙弥请了弘明法师过来,她有话说。

她现下身子养得差不多了,虽然仍还虚弱些,但是病气全消。她决定向弘明法师告辞,离开京城。

所幸她还有些钱财,她拿着它们,就在这异世做无根的浮萍吧。

听她将要说的话说完,弘明法师静了片刻,宣了一声佛号。

数年前,第一次见这位女施主时,他就感到了她与常人的不同。那时,明知道她来自异世,身份不明,但他仍然对她极为欣赏。因为这份欣赏,纵使她后来身上光彩不再,他也愿意相信这个姑娘有自己顿悟的一天。他愿意在她处于困境时,伸手拉她一把。

她说她想离开京城,忘掉之前经历过的一切,重新开始,做回自己。弘明法师虽然不是十分认同,却也尊重她的想法。

放下,未尝不是一种成长。只是……

弘明法师宣了一声佛号,终是忍不住道:“女施主,罗家曾经找过你。你和罗家施主之间尚有因果……”

“我不欠他们。”顾九九打断了他的话,轻声说道,“大师,我不欠他们了。我谁也不欠了。我算是死过一次,重获新生的人。我还欠他们什么呢?”她的后脑勺已经不痛了,他们欠她的,她也打算忘记了。

顾九九叹了口,微微一笑:“说起来,还要感谢大师的收留。”她顿了一顿,感慨道:“我这些年,也算什么都经历了……付出过,努力过,可惜到头来,却还是我一个人,茕茕孑立。”

她低下头,拭掉了眼角的泪,换上笑颜:“现在我只想把那些都忘掉,全部都忘掉,只当是一个噩梦,一次流浪。”

弘明法师叹息,宣了佛号,只希望这位女施主能早日消除心魔,真正能做到放下。

顾九九勉强笑笑,说明自己离开的具体时间,希望大师可以帮忙。——她知道,在她刚出走后,罗家、孙家、景王都在找她,只差没把京城掀过来。可是,时日渐久,他们也淡了。

——这样的结果,她也不知道是该喜悦还是神伤。——直到今日,她想起姬然,依然会感到胸口的痛意。她摇摇头,将这些念头抛之脑后。她要忘掉这一切,她要逃离这牢笼。

弘明法师沉声应下。他真想帮一个人离开京城,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

顾嘉梦自从进东宫之后,便接手了东宫内务。皇帝直言她八字会冲撞旁人。是以她平日里除了必要的请安,绝少在宫里走动。而东宫的主子只他们夫­妇­二人,内务不多,她时常会觉得无趣,只能看书排解烦闷。

姬央安慰她,待他们的新府邸建好,他们搬离东宫就好了。在宫外,会自在很多。他轻抚她微蹙的眉,笑道:“开心些,你这样,会让孤以为你成亲后,并不快活。”

顾嘉梦拂开他的手,微笑道:“没有,嫁给你,我很快活。”她只是觉得自己连累了他。若不是因为她,他不会搬出宫去,惹人非议。可他们夫妻一体,她心下明白,这种话万万说不得。他也不会这么想。

既然已成定局,她就不该再多想的。

好在含山公主时常会到宫中来,除却向太后与皇帝请安外,也会到东宫坐坐。顾嘉梦未嫁入东宫时,与公主便已相识。此刻成了她的弟媳,关系更亲密了些。

公主从来不忌讳那些所谓的八字冲撞之类的流言,只跟她谈茶论道。公主说道太子与太子妃要搬出宫一事,笑了一笑:“你这­性­子,将来可不知道要……”

她及时止住了话头,喝了口茶。

顾嘉梦心下暗叹,公主是怕她拖累了殿下么?她很认真地道:“公主放心。”她会努力,即使帮不了他,也不会拖累了他。

……

也许是看她情绪不佳,姬央­干­脆带了她出宫,去会友,去听书。

顾嘉梦想起他们那次在茶楼听书的场景,不由得浅笑。许多事情,还当是昨日,却不想已是很久以前了。

他们能走在一起,很好。他们还要一起走下去。

先生讲的故事,不算新鲜。她听着也不过是凑趣儿。待故事讲完,他们出了茶楼,上了马车。

车帘晃动,顾嘉梦目光微闪。她是看错了么?方才车外走过的人,个子不高,做男装打扮,脸上涂了黑黑的一层物事,是顾九九么?

“怎么了?”姬央看出了妻子的异样,轻声问道。

顾嘉梦摇头:“没什么,大概是看错了。”她笑笑,她真是想多了。顾九九好端端的还在罗家,怎么会做男装行走在街上?她轻叹一声,告诉自己,那些噩梦忘掉就好,不要再想。

——她还不知道顾九九出走一事。

姬央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道:“再等些时日。”

……

顾九九在脸上抹了层黑粉,换了男装,背着行囊。她告别了弘明法师,带着路引,准备离京。

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行走在京城的街上了。她只觉得人生无常,太过荒唐。

原本的顾嘉梦嫁给了太子,身份尊贵。听说皇帝要让太子出宫建府,顾嘉梦日后如何,已经与她无关。

而她自己却要凄凉地离开京城,再不回来。

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冲淡了脸上的黑粉,露出两道白痕。她毫无所觉,一步一步走着。

走到城门口,见到守城的士兵,姬然的身影再一次浮现在脑海。她告诫过自己,不去想往事的,可有时候那些事,总是不受控制地钻进她脑袋里,强迫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

顺利出了城,顾九九考虑着要不要想法子雇辆马车,却不知她被人给盯上了。

119

她身体刚康复,还很虚弱。她出城没多久,便感到腰酸腿软,疲惫袭来。她只好先停下来,站在路旁歇息。

她暗暗叹了口气,自嘲地一笑,世事艰难,她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她没想到,她才走这么一段路程,就没了力气。看来,她还是寻一个代步工具比较好。

她琢磨着想请路过的行人搭她一程,到了前方,她再雇马车。可惜并未如愿,出城的人虽多,但跟她方向一致,且是驾了马车愿意捎带她一程的并不多。

她只能等自己恢复了几分体力后,再前行。她独自一人,心中酸涩。她这一生就会这样么?

正想着,忽然有人跟她搭话,问她欲往何处,可愿同行。

顾九九见那两人形貌猥琐,目光闪烁,心下不喜,她断然拒绝。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却忽的一改之前的和善,目露凶光,一左一右扯了她的胳膊,拽着就要走。

顾九九大惊,拼命挣扎:“青天白日,天子脚下,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可偏生此刻周遭并没有多少人。

“做什么?你说我们做什么?”其中一个人揪掉了她的发簪,如瀑的乌发倾泻而下,“你又是什么正经女人?”

另一个人则伸手捏着她的下巴,抹掉了她脸上的污渍。

顾九九暗暗叫苦,后悔不迭。她这真是时运不济了,还没真正远离京城,就遇上了这样的情况。她一面柔声与他们周旋,一面期盼着有人打此经过。

上天还是眷顾她的,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骑马路过,咦了一声,几拳打跑了那两个歹人,在她面前站定。

顾九九惊魂未定,此刻确定危险已除,腿都酸软了。她勉强站好,女子身份既已拆穿,她也不再隐瞒,­干­脆向对方福了一福:“多谢义士相助。”

那人却不答话。

顾九九心中好奇,抬起头来,瞧了他一眼。这一瞧不打紧,她不由惊呼一声:“是你!”

她在这世上认识的男子不多,但是每一个她都记得很清楚。面前这人虽然胡子拉碴,右颊还有一道疤,从眉梢直到嘴角,狰狞可怖。但这并不妨碍,她认出这个人来。

竟是何亦远。

她闭了闭眼,身子微微发颤,心情极为复杂。方才她救了他,她该感谢他的。可是,她一看见他,就会想到那年的十一月。若不是被他劫持,若不是要助他离开,她何至于摔倒,脑袋碰到石头上?又怎会有后来的种种遭际?

细想起来,她后来种种神伤,皆是由此而起。可偏生他又帮过她。她苦笑,这一切,还不是因他而起?她心念一转,想起一事,不寒而栗。

她进京时,他在太平山劫道。后来,景王赈灾,也曾在太平山被人所劫,震惊朝野。后来景王诛杀匪贼,夺回大量粮草。都是太平山……

她之前只顾着担忧景王,并未深想,或许也曾怀疑过。可现下,她竟然认定了太平山的匪贼是何亦远一行,再不作他想。

可是,若真是他,景王诛杀匪贼,何亦远怎么还能活下来?居然还能出现在京郊?

“我见过你。”何亦远很肯定,“我肯定见过你,你这双眼睛,我不会认错。”

顾九九后退了一步:“可我不认得你。”她内心狂跳不止,想避开他。

何亦远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仿佛是记起了她。他忽然问道:“你父母呢?我记得你在太平山……”

顾九九白了脸­色­:“你不怕我去官府告你么?”

初见他时,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再次见他时的场景,她已不愿意去回想。他在她心中的印象一降再降,从最初的落难公子,到现在,真是一言难尽。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她从来没见过他。

何亦远哈哈一笑:“哈哈哈,我既然敢进京,就做了万全的准备,不怕见官,反倒是你,看你的打扮,像是约了情郎,想要私奔。怕见官的是你吧?”

顾九九心中一凛,并不答言,似是默认了他的话。她心里隐隐不安,这人进京城,是要做什么?

很久以前,在她还是顾九九时,她同情并怜惜何亦远,以至于明知他手上有不少人命,她还愿意为他辩护,认为他是被逼无奈,是有苦衷的,还曾帮过他。

可那是之前了。现在的她,经历了种种之后,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再有当初的热忱了。他想做什么?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可那何亦远却仿佛对她很感兴趣,不但问她那并不存在的情郎,还向她打探顾家小姐。

顾九九苦笑,略微答了几句,想要离去。

何亦远却没让她如愿。他很好奇,他记得她很像一个故人,自信满满,不明白她现下为何自信不再。她当日是和父母一起进京的,为何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不可能短短一年间,她父母双亡,多半是与父母闹了矛盾。

他想到自己的父母家人,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他想劝她回去,向她父母认错,求得他们原谅,以免后悔终身。

顾九九自然不从,这个何亦远什么都不知道,却在这边指手画脚。她拒绝了他的建议,执意要走。

何亦远明明有要事在身,不便停留,却被她激起了怒火。他耐心有限,直接敲晕了她,将她扛到了马车上,转而进京。不能否认,他对她很好奇。

好奇,往往是兴趣的开始。

……

送走了顾九九后,弘明法师在寺中礼佛,估摸着她早已出了京。他宣了一声佛号,只盼她真的能放下过去,迎接新生,也不辜负了她自己的灵­性­。

忽听小沙弥来报,说有客人来访,竟是姬央夫­妇­。

弘明法师微楞,迎了他们进来。闲谈几句,从他们话中知道,他们今日出宫,只为散心,大师不必特意招待他们。

弘明法师点一点头,莫名松了口气。他与他们夫­妇­素来亲厚,他略一思索,说起前次皇帝微服来到慈恩寺。

姬央讶然。父皇竟然来过慈恩寺么?“父皇,来这里做什么?可有为难大师?”话一出口,他自己也笑了,弘明法师是当世高人,父皇对其一向敬重,又怎会为难于他?

弘明法师宣了一声佛号,摇了摇头:“施主过虑了。”他思考了一下措辞,说起皇帝的气­色­,看着神采奕奕,可眉眼间隐现黑气。他虽然没给皇帝把脉,可是能看出来,皇帝的身体并不像表面那般健康。

姬央只点一点头:“多谢大师告知了。”他顿了一顿,又道:“父皇政事­操­劳,是该注意龙体。”

弘明法师道:“施主若能陛下分忧解难就好了。”

姬央笑笑,并不回答。父皇对他看似宠爱,实则防备,他也想过替父皇分忧的,可惜父皇不会给他机会。

顾嘉梦欲言又止,心说,父皇­精­神极佳。只要他在女­色­上收敛一些,就会好好的。梦里,他崩逝于两年后,可他现下比梦中的此时看起来要健康得多。奇怪,明明在那个长长的梦里,他在女­色­上并不上心啊。

120

顾嘉梦与皇帝相处不多,可是对梦里的他,她并不陌生。皇帝宠爱景王,是以在那个长长的梦里,他对景王夫­妇­颇多照拂,种种优待,连信王妃等人都心生不满。

不过,那只能是梦了。

弘明法师虽在红尘外,却也担忧君父安危。顾嘉梦私心里,是希望皇帝多活两年的,若皇帝真的不在了,原本的暗潮涌动就会在瞬间变成明面上的斗争。她不知道殿下有几成胜算。

她记得梦里英王信王之争,皇帝生命垂危,两王相斗,太子失踪,景王名正言顺登上了帝位……

白茫茫的雪地里,殷红一片。

她心中一凛,紧紧握住他的手,低声惊呼:“殿下……”她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为什么不能掌握主动权呢?与其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期盼着一切安好,还不如……

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又惊又愧,那是君王,亦是阿翁。她怎么会生出这种大不敬的心思?

她身子微微颤了一颤,旁边弘明法师与姬央的对话,明明离她很近,她却听不清楚了。

……

回宫途中,她静静地坐在马车里,只握着丈夫的手,也不说话。

姬央似是不曾察觉,笑着提起信王夫­妇­。信王妃有了身孕后,越发骄纵。以自己眼睛疼为理由,将家中的美貌婢女又遣散了一批。信王正疼她疼到心坎儿里,不敢有半句异言。

顾嘉梦心情轻快了许多,笑道:“信王对王妃真好。”

姬央故意说道:“你是说,孤对你不好么?”

“哪有啊……”顾嘉梦又是一笑,轻倚着他,轻声说道,“你待我也很好,比信王要好得多。”

现实与梦境不同,梦里信王妃有身孕是在两年后。皇帝驾崩时,她还没出月子。信王那时与人相争,弃妻儿于不顾……

顾嘉梦瞧瞧丈夫,她也曾经想过要不要问问他,可有想过放下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到一个无人识得他们的地方。反正皇帝防他甚深,反正前路迷茫未知……

可这想法,连她自己都看不上。且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能走到哪里去。单说在慈恩寺时,他曾说过“不是你的可以不去争取,是你的一定不要放弃。”他大约是不想逃避的。

他们夫妻一体,她自然不会教他为难。他若想进,她陪他进。他若想退,她陪他退。

她轻声说道:“我也会待你,比信王妃更好。”

她轻轻抚上小腹,她今年十七岁,无论是她的年龄,还是他们现在所处的环境,她不希望孩子过早来临。

至少要等到风平浪静尘埃落定。

姬央察觉到她的动作,一惊一喜:“你,有了?”——他熟读白皇后手札,床笫之间,格外注意,不想让她过早有孕,怕对她身体有碍。

她连忙摇头:“没有。”唯恐他误会,她又将自己的想法讲与他听,末了才道:“我们成亲才多久,你也说了我的年纪……”

他笑笑,似是松了口气:“不急,等日后有的是时间生。你还小,先养身体吧。”

顾嘉梦低声咕哝了一句:“你晚上可没嫌我小……”话音未落,她自己先红了脸,将脸埋进了他怀里。

她声音极小,姬央并未听清。他疑惑地问:“你说什么?”

顾嘉梦咯咯浅笑,却不肯作答。

姬央也笑了,她说了什么并不打紧。她不愿意他听到,他不听就是了。他抱抱她,笑道:“先把身体养好……”

只要她身体康健,日后不愁没有子女承欢膝下。也许在这之前,他也可以学一学怎样做一个合格的父亲。

马车辚辚行驶,回宫后,姬央向皇帝请安,顾嘉梦却直接回了东宫。——皇帝当日说她八字不好,恐与他人冲撞。她就尽量避免与旁人见面。

皇帝正闲着无事,遂见了姬央。他知道儿子常常出入道观寺庙,既不鼓励,也不阻止,只淡淡地问了两句,说道他前些日子也曾去过慈恩寺。

这个话题,他还算有些许兴趣,说了两桩费氏的旧事,不胜唏嘘。面对姬央,他难得生出一些慈父情怀来,面容比平日慈爱了许多。他甚至还问起姬央主持编纂文典一事进行得如何了。

姬央静静听着,时不时应上两句。他略略思索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出了弘明法师的提醒。他印象中的父皇似乎不大爱女­色­的,反倒是这两年身体康健后,对女­色­比之前更上心了。

皇帝听说是弘明法师的叮嘱,初时还耐心听着,后来却越听越不像话。什么叫沉湎女­色­?什么算是外表看着健壮?……

他当即沉了脸:“是吗?大师真这么说?”

姬央点一点头:“确然如此。”

皇帝冷笑数声,心说,这孩子,也不怪他疼他太少。这种诅咒生父的话,他竟也说得出口!如果真像姬央说的那样,那弘明法师早就告诉他了,还用得着姬央转告?

今日含山公主进宫,还夸父亲神­色­极好,越发年轻呢。一母同胞的双生孩子,怎么就差这么远!

皇帝素来多疑,不免就又多想了一层。莫非是姬央担心,会有小皇子出生,从而影响了他的地位?这想法,让他对姬央的感觉更加微妙了几分。

他目光微转,眼角余光看到了殿后的一尊半人高的青花缠枝瓷瓶。他闲步踱至,握着瓶颈,轻松拎起,在姬央讶然的目光中,又轻松放了下去。

“父皇……”

皇帝轻哂:“你看到了?你是长大了,娶了亲。可朕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这世上哪有做子女的窥探父亲宫闱的道理?连太后都不敢过分过问他宠幸哪一个。

皇帝顿了一顿,压下怒气,半晌他才挥了挥手,颓然道:“你先退下吧!”

姬央看看父亲,暗暗叹了口气,转身退去。

回到东宫,却听说信王来了东宫。他咦了一声,今日刚跟妻子提过信王,信王这就来了么?

信王自从王妃有孕后,眉眼间的喜­色­就遮掩不住。这次他前来,一是炫耀孩子,二是来请太子帮忙的。

王妃有孕,脾气有点古怪,爱好也多变。她一时喜欢酸的,一时又喜欢甜的,一时喜欢看武艺,一时喜欢舞蹈。她近来又喜欢上了丝竹之声,偏又嫌弃家中乐师技术不行,为此郁郁寡欢。

信王心疼万分,思来想去,竟想到了太子姬央。为了教王妃以及他腹中的胎儿开心些,他只能觍着脸来求姬央帮忙,全然不顾上次在马场的尴尬。

这个时候,就得拿出弟弟的身份来了。他一口一个:“大哥,你就心疼心疼你弟弟,你弟妹,以及你那没出世的侄儿……”

顾嘉梦掩­唇­而笑,此刻的信王,不见传说中的暴虐,只是一个担心妻儿的男人。

信王又看向她,做了个揖:“嫂子倒是帮帮忙呗,弟弟定有重谢。”

121

顾嘉梦只笑着摆手,却不肯应承。她含笑看向姬央,是否同意还要看他自己。

最终姬央是点了头,可这件事到底还是搁下了。信王回到府里,兴冲冲地告诉妻子此事,却得知王妃已经不想听人抚琴了。她想看胡女跳舞。

信王暗骂她善变,心说,如果不是看在她怀着孩子的份上,他肯定狠揍她一顿。刚要硬气地拒绝了她,但是一对上她的双眼,再看看她因为有孕而不施脂粉的脸,小脸儿白白净净,跟平日里的健康红润全然不同。她还没说话,他自己先酥软了三分。罢罢罢,天大地大,孩子最大。谁让他是做父亲的人呢?

只得另想法子。他思忖了一番,胡女并不难寻,能歌善舞的也不少。就近来说,老三府上就有。

英王好美人,王妃又是懦弱不争的。于是英王府女人最多,在他府上,略平头整脸的都会被收为侍妾。有人说,英王的俸禄以及收受的贿赂都被他拿来养女人了。

信王和英王暗地里各种争斗,但是表面上还是很和睦的。

他心里瞧不上这个弟弟,整天泡在女人堆里,雄心壮志迟早给消磨­干­净。也许哪一日就死在女人床上了。

但这个时候是来求弟弟帮忙的,该觍着脸还得觍着脸,该服软就服软。信王带着厚礼去拜访英王,两人你来我往,寒暄了几句。他忖着时间不多,便说明了来意。

信王自认为坦荡,可英王是个遇事爱多想三分的。原说送老二几个胡女也不妨,可是谁知道老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英王犹豫再三,不肯应答。

信王心中有气,看了奉茶的侍女,高鼻深目,不像是中土人士。他一把扯了侍女,恶声恶气:“我看你这模样,穿了胡服,假扮胡女也是无碍的……”

侍女一脸惶恐。

英王嘿然冷笑:“只怕她跳得,二嫂也看不得。”他扫了侍女一眼,低声呵斥:“还不退下!”

侍女匆忙退下。

英王揉揉眉心,叹道:“二哥,听弟弟一句话,女人,不要宠得太过了。不然,她能骑到你头上去。不就是怀孕吗?天底下哪个女人不会怀孕?可你见过谁仗着自己有孕,就要星星要月亮的。谁知道肚子里有没有货?也就二嫂她……”

他话没说完,右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拳,他有点懵。

信王冷着脸,眼睛几欲冒火。他甩了甩手,身子直挺挺地撞向英王。英王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手,躲避不及,被信王撞得肋下一阵钝痛。

英王勉强一笑:“二哥,你这是做什么?”

回答他的又是一拳。

英王大怒,他本就不是肯吃亏的人,被这莽汉欺到头上了,哪里还能忍?当即一记老拳甩出。

他二人年纪相近,幼时便多有争执。他一让再让,对方却连接着几拳,他积攒多时的怨气被点燃,再也不肯忍耐。兄弟二人竟打了起来,最终不欢而散。

信王怒气冲冲回府,想得到王妃的安慰,谁知他脸上的淤青惹得王妃嗤笑不止。这倒也罢了,不知是哪个嘴碎的,将他们兄弟相争的事情捅到了皇帝那里。

皇帝召了他们兄弟过去,见了两人狼狈的模样,又是气愤又是想笑,也不问缘由,劈头盖脸就是一阵臭骂:“朕还活着呢,这就开始不把朕放在眼里,真等朕驾崩西去,你们是不是还要斗个你死我活……”

他胸口堵得慌,抚着胸口,慢慢坐了下来,吐出一口浊气,心说,不是朕偏心,着实是这几个太不争气,比之姬然差得太远。

他思索了一会子,低声说道:“朕必须得罚你们。”

两人俱是一怔,匆忙低下头来,积极认错。

皇帝冷笑一声,要罚他们去守皇陵。

两人唬了一跳,慌忙求情。信王放心不下怀孕的王妃,英王也放不下新纳的小妾。兄弟二人前所未有的团结,俨然是知错就改好少年的模样。

皇帝觉得好笑,板着脸,他也不是真的想教他们长期去守陵,但是一顿责罚是免不了的,而且最好得让人知道这两人的劣迹。

皇帝口谕,信王英王兄弟不睦,手足相争,愧对祖先,责令他二人前去守卫皇陵,反思己过。无诏,不得返京。

守皇陵?

信王当即就慌了:“父皇!父皇……”

谁耐烦去守那些过世了饿得祖宗?他还得守着他那没出世的孩子呢。那女人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若没了他在身边,她若想要什么,得不到,可不是委屈了他的孩儿?

英王也很意外,他原以为不过是一顿训斥,没想到竟然会责令他们去守皇陵。他呆了一呆,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父皇这是厌弃了他们?就为了这么一件小事?明明,前些日子,父皇还夸他办事老道呢。

皇帝心意已决,甚至不给他们求情搬救兵的时间,就令他们出了京。

待太后知晓后,木已成舟。老太太不明白,不过是兄弟打架,怎么就闹到这种地步?孩子不听话,不懂事,教训一顿也就是了,怎么就让去守皇陵了?

虽说那是祖宗安寝之处,可到底是­阴­气重,孩子们还小。皇帝怎么舍得?老太太给孙子求情,即使不看孙子面上,不看她老人家的面上,也要看在还没出世的重孙面上。

“老二媳­妇­儿还怀着孩子呢。这要是给惊着吓着的,可不是轻松的……”

皇帝笑笑,告诉太后,此事就是由信王妃而起的。信王妃骄纵跋扈,仗着有身孕,无法无天。老二畏妻如命,这对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正好趁机给信王妃一个教训。

太后瞠目结舌,说女人怀孕时一定要小心,信王妃纵然有不对,怎可此时给她教训?万事当以王妃与她腹中的胎儿为重,不可马虎大意……

皇帝听得烦了,只得耐着­性­子解释一番。只不过是吓唬吓唬他们罢了,过个十天半个月地,就会教他们回来。他们不小了,不是孩子了。

——反正他原本的目的也不是真的要罚他们,不过是想让人知道这两人品行不佳,不堪为继。

太后这才放下心来,又忙教人去安抚信王妃和英王妃。

信王妃正自不安,换了正装,想要进宫求情,见到太后派来的嬷嬷,才悄然松了口气。圣意难测,她只管护着她腹中的孩儿也就是了。

而英王妃却有些失望。她正欲命人将王府大门紧闭,却听说英王不到半个月还会回来,她脸­色­一白,动了动­唇­,却没再说话。

……

因为有皇帝的督促,太子在宫外的府邸很快建好,还未收拾妥当。皇帝流露出想让太子夫­妇­早日出宫的意思,负责此事的官员,不敢怠慢。只是那府邸现下还住不得人,他们自然也不能教储君就这么住进去。

皇帝为了一点小事,将两个成年皇子逐出京去,莫不是要替下一任君王铺路?是要先替他除去权杖上的刺儿?京中的成年皇子,可只剩下太子和景王了啊。他下一个要对付的是哪一个?

上位者的一个举动,总是引得各方思考议论不休。

皇帝耳目不少,隐约听得外面的风声,只是笑一笑,也不以为意。他近来心情甚好,又有妃嫔有孕。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二十年后,他又有好几个出­色­的子嗣。若是姬然不能使他满意,他大可以在他们中间重新选择继承人。

近来颇得他意的妃子有孕,不能近身伺候。

也许是天意,皇帝偶然遇着了一个小宫女,眉眼颇似年轻时的皇贵妃。皇帝心中一动,感慨万分。皇贵妃卧病在床将近一年,虽说依然美貌,但是面上到底是有了岁月的痕迹。而眼前这个小宫女,却仿佛让他回到了过去。

……

皇帝看上了一个小宫女,宠爱非常,夜夜留宿。

皇贵妃本来不满,但是看了那女子的容颜,却呆愣愣的,嘴­唇­翕动,眼中有泪花闪烁。

皇帝知她心中感动,也不多说。他谈起了皇贵妃的生辰,就在左近,想要给她做个寿。皇贵妃百感交集,连忙谢恩。

然而,到了那一日,皇帝却没能醒来。

皇帝驾崩了。

122

三更时分,曹嫔的尖叫惊醒了睡梦中的人们。

这位年轻貌美新近得宠的妃嫔脸­色­苍白,满面泪痕,她衣衫不整,蜷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守在外面的宫女太监匆忙赶来,听候吩咐,见娘娘这个模样,也不知出了何事。有胆大的内监擎灯细看。皇帝面如金纸,­唇­­色­发青。他颤抖着手指探皇帝鼻下,竟是没了呼吸。

内监“呀”的一声惊呼,手里的灯苍然落地,迅速燃烧起来。内监怔怔的:“皇,皇上,驾崩了……”

话没说完,他面上就挨了一巴掌,右颊高高肿起:“胡说八道!”

可是皇帝确然是驾崩了。这变故太突然,不单单是曹嫔,守夜的内监宫人也觉得脖颈发凉,这脑袋大约是保不住了。

皇帝出事,自然该第一时间,通知宫中的主子。

太后、太子、皇贵妃先后闻讯。

太后刚一听完,就两眼一番,向后倒去。宫女连声呼唤,好一会儿太后才悠悠醒转过来:“皇帝,驾崩了?”

宫人不敢隐瞒,只能具实回答。

太后从太子妃到太后,历经三朝,不是第一次经历皇帝驾崩,虽说这次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但她也只能暂且压下悲痛,先料理大事才是正经。太后命人摆驾,匆忙赶去。

皇帝死在了曹嫔的床上,曹嫔先是一阵低泣,乘身旁的宫人不备,一头撞向了床栏,当下血流如注。

她这一撞,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下了必死的决心。待太医诊治时,她已没了­性­命。

太后赶到时,皇帝已经被略微收拾了一下,不再是先前衣不蔽体的模样。

姬央也是匆匆忙忙赶过来的,发髻有些歪,只簪了一根簪子。他面无表情,正帮皇帝擦拭着脸颊。

太后看着孙子,忍着泪意,问道:“你父皇,真的是去了?”

姬央点一点头:“是。”

太后双目微阖,有眼泪流出。她沉默了许久,才道:“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你父皇驾崩,你是太子,你要忙的事,还有很多。到底该怎样,你还要拿出个章程来。”

“皇祖母?”

“你是太子,是储君,你父皇不在了,你就是新帝。这种事情,还用我老太婆教你?”太后厉声说道。

姬央心中一凛,连忙施礼:“是。”

姗姗而来的皇贵妃程氏在听到太后厉声呵斥太子的话时,心下一悸,难以置信。她来不及去看大行皇帝,而是怔怔地问太后:“太后……”

不是的,皇帝说过的,他若百年以后,皇位由姬然继承的。他说过,他活着不能立她后,他死后,定要许她一个太后的名头。

他怎么突然就死了?

太后只对姬央说道:“叫人去请丞相、太傅……”末了她又说道:“对了,让人去叫老二老三回来吧。把老四也叫来吧!你父皇,真是荒唐!”

方才太医含蓄说了皇帝的死因。太后听得眉头直皱,冷笑不止。原本的悲痛被愤怒所代替。

“那个女人呢?”

太医一呆,知道说的是曹嫔,连忙答道:“臣无能,曹娘娘已经随皇上去了。”

太后一口气憋在胸口,心说这女人倒也聪明。太后见过曹嫔,知道其模样类似皇贵妃。她深深地看了皇贵妃一眼,神­色­莫名。

皇贵妃此刻心情复杂,皇帝常说,她是他一生挚爱,他曾许下她种种,他最终却死在了别的女人床上。

她现下没工夫怅惘感叹,眼看着周遭的人隐隐有默认姬央为继的趋势,她心中惶急,问道:“王公公,皇上可留下什么密旨不曾?”

皇帝说过的,姬央永远都是太子。皇帝从来都没想过让姬央当皇帝的。他属意的储君只有姬然一个。皇帝应该留下了什么物件来吧?

王公公一怔,一脸为难之­色­。皇帝自忖身体康健,常常感叹,再活过二十来年不成问题。他哪里会去立遗诏?

皇贵妃怔然后退半步,那是没有了?她瞬时泪如雨下,也是,也是,他怎么会想到他会死在今日,还是死于马上风!

今天是她的生辰,他前两日,说了要陪她,原来就是这般陪的。

太后大约是听到了她的话,面无表情,说道:“莫非皇贵妃手上另有密旨?”

皇贵妃摇头垂泪:“臣妾,没有。”她只觉得荒唐莫名,自己仿佛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她嘴­唇­翕动,想说出皇帝平日里对她说过无数次的话,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说了又怎样?谁会相信?看太后的样子,分明是站在了太子一边的。皇帝不止一次说过,太子地位不变。那是太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谁会心生怀疑?何况,姬然还在宫外,这先机早就失去了,更遑论远在皇陵的信王英王。

皇贵妃自己都迷茫了,皇帝做这一切是有意还是无意?难道真是外间传言那般,是为了给太子铺路?

她心底却有另一个声音说道:“不是的,不是的。皇帝明明是厌憎太子的,皇帝再三强调太子地位不改,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他是想掩天下人的耳目……”

可是,这些她知道,说出来,旁人谁又肯相信呢?

皇帝忽然驾崩,最先得到消息的朝廷重臣,匆忙进宫。皇帝已逝,当下最要紧的便是立新君,以及料理大行皇帝的身后事。

既有储君,皇帝崩逝,自然该由储君继位。顺理成章,毫无疑问。更何况,前不久,皇帝刚表示了对太子的尊重与信赖,言犹在耳。

当下,太后下旨,朝臣奏请,请新帝继位,安抚人心。

姬央笼手于袖,略一沉吟,应承下来。

大行皇帝的遗体被放进棺木中,大殿里乌压压跪了一片,哭声震天。

皇贵妃胸口一阵钝痛,心头茫茫然一片,也不知自己在难过什么。

她看着自己迟来的儿子,见他双目红肿,惊痛交加,仿佛不能接受父亲的故去。皇贵妃垂泪,仿若有钝刀子一刀一刀割着她的­肉­。她低声泣道:“然儿,你父皇他,你父皇他……”

姬然不待母亲说完,便泪流满面。他是在睡梦中被叫醒的,先是母亲的人,继而是宫中的人。他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父皇好端端的,生龙活虎,怎么会突然去世?

宫人吞吞吐吐,语焉不详。他心中疑虑丛生,他痛哭一场后,来拜见母亲,想知道真相。

皇贵妃也不想替皇帝遮掩了,她压低声音,冷冷地吐出三个字:“马上风。”

姬然原先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通红,他咬牙道:“马,马……”

马上风是什么意思,他自然是知道的。他一向敬重的父皇,竟是死于马上风么?他很是难堪。

皇贵妃抱着一丝侥幸,低声问道:“我儿,你父皇可曾留下什么与你?”

姬然不解,他思忖了一下,突然明白了母亲眼中的焦急与期待。他心下一悸,正­色­道:“父皇留给儿臣一颗忠心。”

言毕,不等皇贵妃答话,他便稍作挪步,跪行到姬央面前,口称万岁。

大殿有瞬间的寂静。

姬央默了片刻,低声道:“四弟……”算是应了他的称呼。

姬然内心一片平静。今天的事情太过突然,直到此刻他脑袋还有点懵。但是他心里明白,父皇过世,首要的便是立新君。

往日有朝臣暗暗支持他,父皇也屡屡暗示。他也不是没想过那个位置。——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父皇驾崩时,大哥已经仙逝。现在大哥犹在,他又怎会生出旁的心思?他自当尽心竭力,辅佐新君。

皇贵妃的身子颓然倾下,泪珠顺腮滑落。然儿,你可知道,你这一声万岁出口,就相当于承认了姬央是新帝,你可就再也没了半分争的可能。

按说做个闲散王爷,也许能一世无虞。她的心不大,她不是非要做太后不可。她担心的是她的儿子。

姬然曾经是大行皇帝最宠爱的儿子,皇帝又不止一次暗示过要将皇位传给他。焉知新帝不会心中忌惮,怀恨在心,继位之后伺机报复?

是,人人都说姬央是谪仙,不问尘世。可还有人说他会早夭呢,现下还不是好好的?他都要继位为帝了,看来之前的种种传言颇多有误。那么,谁知道他会不会为难然儿?

皇贵妃向大行皇帝拜了一拜,暗暗祈求,你若真的在天有灵,就多多保佑然儿。我可以不在乎你的言而无信,只求你保他平平安安。

……

初时还有人担心景王有异心,然而待见得景王自己先认了新君,不由得松了口气。大局已定,纵使是在外的信王与英王回来,想来也不会再有变故了。

123

信王英王收到太后旨意,来不及多想,连夜赶回京城。待他们风尘仆仆赶到宫中时,大局已定。

父皇驾崩了?

信王在守皇陵时,因为心里有气,也曾恶毒地腹诽过,他怎么不去死之类的。但是当他真正见到大行皇帝的遗体时,他却半点快意也无,有的只是难过与茫然。

他的母妃高氏悄悄拉着他,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儿,你大皇兄继了位,拜了你父皇之后,快去拜见新皇帝吧!”

她知道儿子有雄心而少计谋,生怕他犯浑,便把“新皇帝”三个字咬得极重。

信王呆愣愣的,他与父亲不过是半月未见,谁承想竟已­阴­阳相隔。母妃话中的深意,他也未曾细究,只老老实实跪在棺木前,磕头痛哭。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他才后知后觉想到新帝一事。

是了,他们说继位的是太子。

他素来是有贼心的,不满于父皇对老四的偏心。回京路上也曾想过若有可能,定要斗上一斗,争上一争的。

他琢磨了一下,他是不是错过了最佳时机?他现下说他有疑问,还来得及么?他想了一想,他也是皇子,问一问也不打紧。他还未起身,就遥见那边英王已经向姬央行礼了。

他刚生出来的念头被生生压了下去。罢罢罢,老三老四都认了,那是太子,元后嫡出,刚出生没多久就被立为了太子,二十多年来,父皇虽没指过什么差事,但是姬央储君的地位从来没有动摇过。

他争什么?以他现在的人脉本事,他拿什么争?

高氏悄然松了口气,低声在他耳畔说道:“你还没回府吧?你媳­妇­儿没什么事儿,肚子里的孩子也很好。就这样吧!”

她说到“就这样吧!”已经隐隐带了哀求之意。她儿子有几斤几两,她心里清楚。她生怕他糊涂,做出什么不该的事情来。

信王一听这话,不免就想起了他被赶到皇陵的缘由。他当日要娶王妃薛碧菱,除了她不算丑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她的父兄手握重病。他原想过,将来要向他们借兵的。是以成亲多年,他对她一直忍让,莫说侧妃侍妾,连个美貌点的婢女都没有……

所以说,他在她跟前受的委屈都白受了?

过了好一会儿,信王才对母妃高氏说道:“母妃放心,孩儿懂得。”

……

英王早就知道了皇帝的死因,也听说了老四已经向姬央称臣了。不知为何,他竟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他原本还想看看老二怎样,谁知道这个浑人一进来就,就跪了下去,竟像是把一切抛之脑后。

他们这四个已经成年了的皇子中,老大是太子,身份尊贵。老二有外家和岳家倚仗,老四有父皇宠爱。唯独他,所能倚靠的资本最少。心比天高,奈何命不如人。那俩人都认了,他还能怎么办?还不如表示忠心,日后也许还能多得些益处。

太后看他们兄弟和睦,心下稍慰。

……

皇帝突然驾崩,好在一切皆有定例,只管比照着前例来,虽然宫里宫外,忙成一片,但好歹未出大的差错。

太后身体有恙,皇贵妃因为悲痛,数次晕厥过去。

顾嘉梦与女眷一起在内殿哭泣。

她嫁入东宫才数月,因为皇帝曾言说她八字会与人冲撞,她很少在宫中闲逛,那些年轻的妃嫔,她大多都不识得。其中还有怀了身孕的,月份尚浅,悲痛疲惫,哭晕过去。

顾嘉梦也怔怔的,如在梦中。她与皇帝交集不多,谈不上有多悲痛。但是一个人失去­性­命,难受是难免的。梦里皇帝是死于两年后的冬日,不该是这个时候。

她心底隐隐有些小庆幸,皇帝提前崩逝了,一切都不像梦中那般。太子好好的,信王和英王也没有相斗。她在女眷中,看到了已经显怀的信王妃。

信王妃比梦中早有孕两年,信王活着,她和她腹中的胎儿也好好的。

含山公主握着顾嘉梦的手,她似乎用了不少力气,顾嘉梦被她攥得眉头直皱。

顾嘉梦瞧着公主脸上两道泪痕,眼睛却亮得惊人,心下一悸,低声道:“公主……”

公主愣了一会儿,才慢慢收回了手,轻轻叹气。她喃声说道:“父皇不在了,不在了……”

如同魔怔一般。

顾嘉梦大惊,忙握了她的手,在她耳畔道:“公主,公主!”

公主身子一僵,良久方道:“无事。”

顾嘉梦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心说,无论皇帝待皇子们如何,他待公主一向是很好的。希望公主不要太悲痛,要保重身体。

……

国不可一日无君。众臣请命,太后下旨。太子顺利继位,因为大行皇帝丧期,一切从简。

新帝尊太后为太皇太后,尊其生母费氏为皇太后,其妻顾氏为皇后……

时值夏日,虽然皇帝的梓宫是金丝楠木所做,宫中又有冰块。但是还是应该早日下葬。

陵墓早就建好,大行皇帝下葬。

在给先帝商议商议时,竟有大臣建议“灵。”

姬央当即变­色­。谥法说,乱而不损曰灵,好祭鬼神曰灵。这可不是什么好字眼。纵然先帝晚年重­色­信鬼神,但并不意味着他只能得一个“灵”字。

早有人知道不妥,再去商议。

……

新旧交接之际,京城戒严,人人都提高警惕,分外小心。幸而天子圣明,百官拥戴,一切顺利,毫无差错。

国丧期间,臣民缟素,停止宴乐婚嫁,京城静悄悄的,并无丝竹之声。

听说含山公主在先帝下葬后,请旨出家,在被拒绝后,她竟再次封了公主府的大门,约莫是又要闭门不出了。在这之前,她使人给顾嘉梦送去了一枚玉玦,上书“茵茵弥月”。

这玉玦顾嘉梦本是认识的,又是她妥姬央赠还给了含山公主。含山公主如今要还给她,又是何意?

姬央摩梭着玉玦,沉吟了许久,才道:“皇姐既然给你了,你就收着吧。”

顾嘉梦道:“那我下次还她。”这玉玦上刻着公主的­乳­名,是公主所有之物,不是她的,她拿着心里不安。

姬央没有说话,而是抱住了她,下巴抵在她额头,轻声说道:“从小,皇姐就待我很好。她说她是姐姐,要护着我。可她也不过是比我早出生一刻钟……”

顾嘉梦心下一沉,脑海里仿佛有一道白光闪过,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模模糊糊,不能十分确定。她记起弘明法师对先帝身体的担忧,她记起含山公主失常的模样,还有玉玦里的灵泉,白皇后的手札,她颤声说道:“公主她,她……”

姬央松开了她,直视着她的眼睛,慢慢摇了摇头:“不是。”

顾嘉梦脑子有点乱,她点了点头,一颗心很快安定下来。

先帝是因为在女­色­上百无禁忌,不知收敛,与含山公主无关。

……

景王上书请求接了母妃回自己府上,获准后,立即行动。说来也怪,皇贵妃身体孱弱,一年多来缠绵病榻,先帝驾崩后,她痛哭了几场,晕厥数次,以前的毛病倒是都没有了。

皇贵妃提心吊胆,每日家里,唯恐新皇帝对付她的儿子。

景王知道母亲的担心,安慰数次无果,也没别的法子。他心说母亲是杞人忧天。大哥是大宗,是正统,继位名正言顺,底气足得很,不会也不必拿他们兄弟开刀。母亲委实是多虑了。

他忽的忆起顾氏的八字来,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忍不住轻笑。大概,这就是天意吧。

大哥之前没有参与政事,乍然登基,难免会遇到不少难题。还好二哥三个看起来都很老实,又有良臣辅佐。景王暗暗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身上也轻松了许多。

他现下只想着孝敬母亲,做好差事,再过个三年五载,娶妻生子。他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他没想到,他会遇上故人。

124

新帝登基,京城戒严,直到数十日后,这样的情况才有所改变。

大局已定,身份已明。景王心头一块大石悄然降落,出行也随意许多。他偶然上街,只带一两个暗卫,看街上的淳朴百姓为生活努力,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心安。

偶一侧目,他眼角的余光竟捕捉到了一个人。他心中一凛,狭长的双目寒光微闪:是他!

景王略一思索,做了一个手势,要身边的暗卫追了上去。

这个人,他不会忘记。

景王年纪不大就开始办差事,他能力出众,鲜有败绩。为数不多的几次的失误,都是栽在了同一个人手上:何亦远。

何亦远也是官宦子弟,他父亲犯事,全家被流放。因为父母姊妹俱死在途中,他心中愤恨,杀了押解的官差,又逃回京城,杀了负责案子的官员后潜逃。后来,他又回了京城,杀死他父亲的旧友一家老少。

当日景王亲自带人捉拿,何亦远却逃到了寺院,劫持了当时还是顾嘉梦的顾九九。景王投鼠忌器,何亦远又有人接应,成功逃走。

景王派人去追,却没有收获。再次见到何亦远时,是景王奉命去赈灾,在太平山,他带的人遭到偷袭,粮食被劫,连他自己都差点被掳。景王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夺回粮草,端掉了匪窝,唯独走掉了何亦远。

今时今日,再见到何亦远,景王惊觉,他这些日子,委实是□□逸了,连斗志都被消磨掉了。

何亦远此人,杀人如麻,罪无可恕。即使大赦,他也不在被赦免之列。

晚间,暗卫来报,说是跟了一段路程之后,怕被对方所察觉,便没有跟进。但是,已经大致掌握了对方的落脚点。

景王点头,立即细心部署,他这次定要解决了这个何亦远。

两日后,他带着人将客栈包围,堵住了何亦远。

何亦远大吃一惊,猛地将门关上,喝问顾九九:“是你?你出卖我?”

顾九九莫名其妙:“什么?”

她那日告别了弘明法师,背着包袱出京,却被何亦远打晕带回了京城。他半逼迫半诱哄,问她父母家人现在何处。她不愿意再与过去有牵连,就闭口不答。

何亦远似乎隐隐怀疑过她的身份,也曾试探。然而她打算重新开始,不想再以他恩人自居。

未几,皇帝驾崩,新君继位。全京城戒严,他们只能暂时待在客栈。近两日外面守卫松了一些,何亦远日日外出。她的细软在他处,她想悄悄走掉也不能。

不过出卖,什么出卖?

外面景王的声音骤然响起,她不由得苍白了脸颊,几乎站立不稳。她扶着桌角堪堪站定,目中有泪光,亦有怒火。出卖?她还不知道她被谁出卖了呢?

她心底隐隐有个念头,也许,景王不是冲着何亦远来的,而是冲着她。毕竟,她刚出走那几个月,他也曾尽心尽力找她来着。

但是理智又告诉她,可能­性­不大。他若一直寻找,没有懈怠,她那次就不会差点出京。

她低了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能再相遇,是不是说明,他们之间尚有缘分?

景王喊话时,何亦远推开窗子,看了看下面团团而站的士兵。他咬一咬牙,抽出长剑,对顾九九道:“你待在这里,不要出去!”说着纵身一跃,从窗口跳下。

顾九九惊魂未定,听得外面兵器交接以及惨叫,她站在窗边,悄然望去,只一眼,惊得她快速关上了窗子,捂着胸口,心内迷茫一片。

这不是她第一次在古代看到有人相争,她也曾被劫持为质,曾被人拦路抢劫,可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见有人被杀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被人撞开,有几个士兵冲了进来,口中说着:“王爷,有同党!”

她正要申明她也是被人劫来的,话未出口,她已经被人强硬的带走。

这天,阳光很好,景王双手负后,看见了她,亦是一惊:“是你?”

顾九九微微眯了眼,自嘲地一笑:“是我。”

有人向景王解释,这是何亦远的同伙。

景王身体一僵,何亦远已被拿下,她是同伙?他摇摇头,不大相信,但是无端的,那年十一月,她还是顾嘉梦时,她被劫持时的场景却出现在了脑海。再看看身上毫无损伤的顾九九,他心里的感觉便微妙起来。

顾九九沉默了一会儿,不见他表态,心中酸涩难忍,低声说道:“你还信我么?”

她的眼泪就在眼角,她努力不想让它们在他面前掉落。

景王顿了一顿,吩咐士兵带她和奄奄一息的何亦远离开。

何亦远被带走,而顾九九却摇了摇头:“我不想回去,我又没错。我想离开这里。”她望着他的眼睛,低声说道:“你问什么,我都告诉你,可你能不能让我离开?我不想,我再也不想,留着这里……”

她让景王教士兵退下,她细细说了近来的事情。从她出走开始,她去了慈恩寺,养好身体,在弘明法师的帮助下,成功拿到路引,易装出京,却在京郊遇上了何亦远。

她瞧了景王一眼,又说起她当初进京时,就曾遇上拦路抢劫的何亦远……

景王却打断了她的话,神­色­莫名:“你何止见过他那一次?当日,在寺庙里,劫持你的,不也是他么?说起来,你们倒是有缘。”

何亦远因为父母姊妹染上时疫,愤而杀死负责他父亲案子的官员,后来又屡次为恶,并非善类。而顾九九却与他关系匪浅。这样的情景,他不愿意看到。

这声“有缘”刺痛了顾九九,她冷笑一声:“我几次被他劫持,差点死掉,也是有缘么?这种缘分,不要也罢。”

她方才还曾隐隐期待过,见到景王后,他会不会欣喜若狂。他若流露出一些思念眷恋的神情来,她不是不能回头的。

可是,他再一次伤了她的心。

景王垂眸,许久方道:“抱歉,那次你在寺中受伤,是本王办事不利。你若想离开,本王可以帮你。不过,你真的不要去看一看罗员外么?”

顾九九摇摇头:“不,不……他们会杀了我的,我不去。”

她不要再见罗员外夫­妇­。那天的场景,她记忆犹新。他们是想置她于死地的,她不要回去,不要见他们。

景王紧抿着­唇­,待她说完,才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天下父母皆类似,无不期盼儿女好好的。

他之前数次前往罗家,知道罗员外夫­妇­待顾九九绝对胜过亲生女儿,反而是顾九九待他们不冷不热。顾九九失踪后,他们的担心不似作伪。

顾九九没有回答,她要怎么说?说她猜测是因为她不是原本的罗碧玉,所以他们才要杀了她想换回自己的女儿么?

这话她怎么说得出口?她说了景王也未必相信啊。罗员外夫­妇­在人前可是待她很好的,谁会想到他们对她有恶意呢?

景王又问了一次,目光灼灼,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感觉。

顾九九叹了口气,心说,罢罢罢。她咳了一声,苦笑道:“我那日早就对你说过,是他们推了我,他们不像你想的那样,真的,他们还曾在我的床铺下贴了符纸,你以为他们是真的把我当女儿么?不是的,都不是的。也许最开始,他们是真心待我好,后来就不是了。王爷,你相信么?就算是最开始,他们对我好,也只是想教我代替他们的女儿。可我是我啊,我不是他们的女儿啊。我不是罗碧玉啊……后来,他们不就是露出了本来面目么?他们后来对我不好的。”

景王眉头紧蹙,沉声问道:“顾姑娘在做顾家小姐时,也是这么想的么?也是时时刻刻记着自己的身份,不愿意做顾家小姐么?”

顾九九有些恍惚:“我……”她辩解道:“我那时,我……”

她想这是不同的,说她那时有原主的记忆,她以为这是一次单纯的穿越。她在现代死去,是老天给她的恩赐,她以为她会以顾嘉梦的身份活一辈子,她当然是要好好经营,做好顾嘉梦的。

景王看她神­色­,暗暗叹了口气,有些失望,又有些遗憾,许久才道:“好,本王让你离开。”

“我……”顾九九上前一步。

景王捏了捏眉心,又道:“顾姑娘,你说罗氏夫­妇­后来对你不好,可你又何尝对他们好过?你从来都没把他们当成家人,你又怎么要求他们愿意为了你舍弃自己原本的女儿?”

125

“我……”顾九九道,“不是的……”她想说,并非如此。罗氏夫­妇­待她好,因为是想让她也善待病孝敬他们。他们最初的目的也不单纯,可是她一对上景王的眼睛,她却心下一悸,脊背发冷。

他的眼睛很好看,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发觉了。可是,此刻他那双眼睛里盛满了失望,疑惑,和若有若无的不喜。

——她疑心自己看错了,可能不单单是不喜,还有憎恶。

他在厌恶她。

她慢慢垂下头去,苦笑在­唇­畔蔓延开来。她让他失望,并使他厌恶。

景王又道:“顾姑娘,如果你还愿意离开,本王……”他还未说完,就惊见顾九九软软倒了下去。

他大惊,连忙扶住她:“顾姑娘!”

她靠在他怀中,脸­色­煞白,眼角泪珠滚落,­唇­畔也隐隐有血迹。她轻声问:“你对我感到失望了是不是?你很讨厌我是不是?”

对于他的答案,她既好奇,又害怕。然而,他却避开了她的眼睛。

——起初,景王对顾九九印象极佳,即使是知道了她来自异世,身份不明。但是因为她的情深意重,他下意识地怜惜她,爱重她。

真正发生变化是由于他见到了她对罗员外夫­妇­的态度,他从最初的不能理解到后来的心生芥蒂。直至她不告而别,带病出走。而他寻找无果后又经历了丧父之痛,这次与她重逢,或许怜惜仍有,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力和失望。

——顾九九苦笑:“原来如此。”虽然早料到了是这样,可她还是不由得心中一痛。

自去年九月她大病一场之后,几次心情起伏,感情动荡,身体也不如以前,此刻心情激荡之下,竟是咳出血来。

她小心拭去嘴角的血渍,勉强一笑:“我没事,我愿意离开。我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你们也不用再担心我影响了你们的生活。”

瞧,多可悲。她在这世上四年,一个交心之人都没有,还活得人人厌憎。

她贪婪地看着他的眉眼,像是要把他的面貌印到脑海里去。

景王有些发怔,看她此时的模样确实可怜。他本是冷情之人,但顾九九跟他的关系不同寻常。他抱起了她,沉声说道:“你还是先把身体养好吧。”

景王府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着,他的母亲程氏又在王府里,他自然不会把顾九九领回王府里去。他在外面置有私宅,便暂时将顾九九安排在其中。

顾九九抓着他的衣袖,倔强的道:“我不要让人以为我是你的外室。”顾彦琛当日留给她的伤痛和羞辱,她记忆犹新,并今生今世不想再经历一次。

景王顿了一顿,道:“你放心,只是普通旧识。你若想离开,等你身体好了,本王亲自送你走。”

顾九九这才不再说什么了。是了,她还奢求什么呢?她与他,在他看来,也不过是普通旧识。

景王说到做到,虽然收留并安置了她,却很少去探视她,只在何亦远被处决后,去告知了她。

顾九九怔怔的,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许久之后,才轻声说道:“我知道了。”

一个她熟识的,曾帮过她,也曾害过她的人,就这么被处决了。她想象着那个画面,身体发颤,牙齿格格相撞。

景王似乎只是来通知她一声,并未过多停留,很快就离开了。

……

姬央登基之前很少参与政事,实践经验不足,但好在身边有一­干­贤臣能士辅佐,他自己又勤恳聪慧,除却最初的无措,渐渐也能习惯政事了。

当初,先帝还在世时,最受宠的皇子莫过于景王姬然,亦有大臣暗地里支持他。如今见新君不是他,不但有借机疏远的,甚至还有上书指责他,以表忠心的。

姬央就看到了弹劾景王在国孝期间置外宅的奏折。他委婉说给景王听。

景王一愣,很快明白过了,这所谓的外室,指的是顾九九。

他有些哭笑不得:“臣弟没有……”想了一想,他又说道:“还好大哥你肯相信我。那个姑娘不是什么外室,只是一个故人。”

姬央瞧着他,沉吟片刻,忽道:“是那位顾姑娘?”

“大哥,你!你知道?”

姬央垂眸:“四弟认识的姑娘,无家可归,需要你安置的,只怕就那个顾姑娘了。难道还有旁人不成?”

景王叹了口气:“是她。”他向姬央解释了他那次捉拿何亦远时遇见了她。他说她想离开,只是现下身体不好。

姬央点一点头,忽道:“记得父皇曾许你婚事自定……”

景王闻言,神­色­微变,打断了他的话:“父皇的确许过的。那位顾姑娘只能算是旧识,便是她自己,也不愿意与过去多作纠缠。”

姬央一笑:“四弟自己做主便好。”

景王告退离去,心说,等她养好了身体,就尽早送她离开吧。

……

顾九九近来常常做梦,各种各样的梦,一个接一个。

有时是她在现代的生活,她毕业了,要去工作,却在上班的途中,被一辆卡车撞飞。

有时是她穿成了顾嘉梦,并没有变成罗碧玉,她在及笄那年被赐婚。成婚前一个月,她莫名得了一种怪病,魂魄离体,面对着两个空间,一个是顾嘉梦,一个是她所生活的现代。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选择留在这个时空,永远做顾嘉梦。

她醒了过来,在一个月后嫁给了景王。她说她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们夫妻和睦,感情甚笃。在他说出他们幼时也曾见过时,她向他坦诚了她来自异世的秘密……

景王当上了皇帝,立她为后。他实现了他的承诺,一生只有她一个人。他们有两儿两女,皆聪明孝顺。他们很幸福,很幸福。

可是在梦中,她很清楚,这只是梦。现实中不是这样的,皇帝的确赐婚了,可婚期不是她及笄那年。她去寺中上香被何亦远劫持,意外成了罗碧玉……

她从梦中惊醒,额上冷汗涔涔。她摸了摸脸颊,湿漉漉的。

夜幕沉沉,她竟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如果可以,她真想永远留在梦中。

她再次闭上了眼,脑海里浮现的却依然是方才的梦境。梦中她有多幸福,现在她就有多心疼自己。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这样对她。是不是在一开始,在她当初出车祸时,就该死掉?死的彻彻底底。如果那时候她死了,是不是也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伤心事了?

真奇怪,梦里她那么幸福,老天却还要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问她愿不愿意回到现代。为什么她现在不快活了,老天却不让她选择了?如果可以,她是想回去的啊。

次日,景王再次出现在这里。她心中欢喜,下意识奔了过去,脸上溢满了笑,她笑问道:“你来啦?”

景王不着痕迹后退半步。

顾九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看得分明,他的眼神,并不像梦中那般深情,反而带着戒备和无力。

她几乎是在一瞬间清醒过来,再抬起头时,她脸上挂着得体的笑:“王爷。”

景王点一点头,闲谈两句,问她近来身体可好。

顾九九的话很少,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看他,不想被他左右了情绪。如果那梦境永远都不可能成真,那他还出现在她面前做什么?

她说:“谢谢你,可是,你能不能别来看我了?”

景王微愕。

她勉强一笑:“等我自己好了,我就离开。你不必催我,你这样,就不怕我误会么?你明知道我……”

景王默然,许久方道:“你有事可找陆管家,本王有要务在身,先行离去。”他起身离去。

顾九九的眼泪却掉了下来。这会不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忽然叫住了他,问道:“姬然,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她叫他姬然,像梦中那样,而不是王爷。

姬然一怔,停住了脚步:“什么?”

“你小时候是不是见过顾家小姐?”她从梦中醒来后,便对这个问题耿耿于怀。她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姬然说道:“是。”她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126

景王没再去过那处宅子。他只吩咐了陆管家,不管她要什么,都尽量给她。金银钱财,衣衫首饰,只要她要,就给。

他让人替她打点好一切,帮她雇马车,雇镖师,送她到她想到的地方。至于什么时候离开,由她自己决定。

然而,陆管家却告知他,顾九九出事了。

她自他离开后,一直很平静,众人都没在意。谁也没想到,在出城之际,她突然自飞驰的马车上跳了下去。

她现下受了伤,昏迷不醒。

顾九九昏昏沉沉,看到自己轻飘飘地从“身体”里出来。她低头一瞧,现代的服饰,先是一惊,继而一喜:她是顾九九,而非罗碧玉。

她再瞧一眼榻上的罗碧玉,脸­色­煞白,双目紧闭,头上缠着纱布,隐隐有血迹透出。

顾九九心头茫然一片,往事一幕幕出现在她面前。画面陡转,忽而是做皇后打扮得顾嘉梦,浅笑盈盈看向新帝。忽而是罗员外夫­妇­虔诚地祈祷着什么。忽而是繁华而热闹的现代社会……

这是老天听到了她的心声,要再给她一次机会么?

三幅画面相交织变换,似是一个神秘的漩涡,吸引着她一步一步走过去。

她死死盯着最后一幅画,一点一点想走进画里去。

死也罢,活也罢。她再也不要留在这个世界。

“顾姑娘……”身后似乎有人在呼唤她。可是,是谁在叫她?没关系,反正,她早就该离开了。

……

顾九九在三个时辰后,没有了呼吸。

景王守在一旁,直到太医确定她脉搏和心跳都已停止,他才确信,她是真的不在了。他守了很久,既不见顾九九醒来,也不见罗碧玉复苏。

屋子里烧着银炭,暖洋洋的。罗碧玉的身体却慢慢冰冷下去。

忽然,一个念头蓦然浮现在他心间。他来不及回府换衣,直接骑马进宫。

初雪纷纷扬扬,洒在他玄­色­的衣衫上。天很冷,可他的鼻尖上却在冒汗。他的一颗心悬在半空,巨大的不安笼罩着他。

直到进得宫中,亲眼见到顾嘉梦,他的心才慢慢放回肚子里去。

被景王紧紧盯着,顾嘉梦不大舒服。她下意识避开,轻咳一声:“王爷?”

她的声音不大,却成功教景王回过神来,他笑了一笑:“皇嫂。”

“到底什么事居然这么急,瞧你头上都是汗。”姬央跟景王说这话,将手炉放到顾嘉梦手中,才又看向景王,“先喝杯热茶吧。”

景王依言喝下他递过来的茶水,稍微定了定神,微微一笑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看见下雪了,想和兄长共饮一杯。这才赶得急了些。既然有皇嫂相伴,那弟弟就不多打扰了。”

姬央轻笑,摇了摇头:“说什么打扰?四弟来的正好,还真有些事要与你商量。”

顾嘉梦早知道他们要谈什么,在此之前,姬央也曾问过她的意见。她笑了一笑,借故离开。

景王有心事,是以虽然姬央所说的政令,他很感兴趣,却也渐渐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来。

姬央自然察觉到了,他低声问道:“怎么了?可是觉得推行艰难?”

景王连忙摇头:“不是,这些政策对百姓大有裨益。只要方法得当,想来不会有太大的阻碍。即使有,克服就是了。做大事,怎么能被小困难吓倒?”

姬央点头,这些政令,多是出自白皇后手札,又有不少能臣根据本朝实际情况调整而成。两人又细细商议了一会儿。

“四弟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事?”姬央温声道。

景王暗叹一声,只含糊说了顾九九出事。他没说他先前的担心,算了,何必再让他们知道从而心生不安?

姬央讶然:“什么时候的事?”

景王略一思索,将具体时刻说了。

姬央沉吟道:“竟是这样么?”

“大哥说什么?”

姬央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很意外。”

景王叹了口气,她出事后,他才觉得其实也不算很意外。她后来是想离开这一切的,原来她的离开,竟是以这种方式。

又捱了一会儿,他才告退离去。出宫后,他没有回府,而是直接又去了私宅。

……

景王走后,姬央又坐了一会儿,才去了内殿,见到正在看书的顾嘉梦,轻轻吁了口气。还好,她还在。

……

顾九九再也没有醒来。

景王命人悄悄打听,京中可有谁家姑娘小姐突然失忆,或是死而复活,或是­性­情变化的。

他想了又想,终是将罗碧玉的尸首还给了罗员外夫­妇­。

罗员外夫­妇­自打顾九九出走,寻找无果后,便互相安慰,只当女儿当日在白水镇就已投缳自尽了。此刻见了女儿尸首,相当于再经历了一次丧女之痛。

顾九九没了,罗碧玉却再也没回来。

夫­妇­二人抚尸痛哭,不能自已。在场诸人,无不垂泪。

景王心中怅然,他将顾九九之物——那些衣衫细软一并给了罗员外夫­妇­。他请人找了坟茔,想帮忙安排罗碧玉的身后之事,却被罗氏夫­妇­拒绝了。

罗员外夫­妇­原本一直生活在白水镇,因为当日顾九九的劝说,才背井离乡,进了京城。可惜进京之后,经历种种,两人才发觉是真的失去了女儿。顾九九不愿留在这个世界了,他们又何尝想留在京城这个伤心地?

他们的女儿罗碧玉生前从不肯离开白水镇,想来死后也不愿意葬在他乡。他们要带女儿回家去,回到白水镇,回到女儿从小生活的地方。

景王无奈,只得随他们去。他教人准备了棺椁,给他们夫­妇­一并办好路引等物,又拨了几个兵士,护送他们还乡。

几个月过去,直到来年春天,都没有听说京中有疑似顾九九者。景王想,可能她这次是真的不在人世了。

护送罗员外夫­妇­的士兵返回了京城。听说罗员外夫­妇­在路上遇到一个被遗弃的女孩儿。

天气寒冷,那孩子病痛交加,瑟瑟发抖。夫­妇­俩心中一动,求士兵帮忙,救了这个孩子。待孩子醒来后,问清身世,感慨万分。想到早逝的女儿,泪珠滚落,只把一腔柔情都浇在这孩子身上。

据说,那孩子随着他们一同去了白水镇。

景王只是点一点头,表示知晓。

他问过弘明法师,弘明法师只宣了一声佛号,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景王叹了口气,有些失落,有些遗憾,又有些释然。

这样,也好。

这一年春,新帝改元,开始着手推行一些新的政令。如先前预想的那样,不可避免地遇到了阻碍。

好在姬央名声在外,托仙人之名行事,减小了部分阻力。日子一天天过去,政令得以缓慢而又坚决地实施起来,有些变化也在不经意间悄然发生。

时光荏苒,转眼又到了年关,外面大雪纷飞,内殿里暖洋洋的,让人昏昏欲睡。

顾嘉梦忽然放下书,轻声道:“殿下!”

“嗯?”,姬央微怔,她已许久不叫他殿下。她这么唤他,他不由得想起了过往的岁月,­唇­角微微勾起。他含笑看向她,温声问道,“怎么?”

顾嘉梦看着他,有些欢喜,有些无措:“我,有孩子了。”

“吧嗒。”姬央手中的笔掉落在案上。

127

信王第一次见到薛碧菱时,她才十几岁。她随兄长进京,一身鲜艳的红衣,高挑健美,笑容爽朗而明媚。

可是,信王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喜欢的姑娘,要柔情似水,要娇媚动人。但是母妃高氏不经意的一句话,教他心中一动。

“哎,你要是有那薛家的支持就好了。”

他点一点头,心说,是极。皇帝宠爱幼子,太子不知能活到几时,皇位落到谁手里,犹未可知。他也是龙子皇孙,他外祖家也是开国元勋。可惜他的外家,近来没落,并无多少可用之人。而薛家在云南盘踞多年,势力雄厚。若真成了他的岳家,他的资本肯定会更雄厚些。

他这才对薛碧菱的关注多了起来,这姑娘­精­通骑­射­,使得一手好鞭子。他细细思考了一番,深觉利大于弊,便大胆请皇帝指婚。

彼时他年近弱冠,府中已有几个侍妾,为了表示诚心,特意将她们尽数遣散。他告诉自己,为了将来,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指婚并不十分顺利,中间也有不少波折,他多方运作,好在事情总算是成了。他欢欢喜喜娶了薛碧菱过门,志得意满,仿佛看到了无限美好的未来。

可惜,后来他才知道他错得有多离谱。他哪里是娶了一个助力,分明是娶了一尊煞神!

新婚燕尔,她又是他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娶进门的,自然是讨好她,敬重她,生怕委屈了她,谁知竟把她娇惯得越发恣意任­性­,这为后来他在夫妻关系中的劣势地位打下了基础。

成婚三个月后,他一方面觉得新鲜感已过,另一方面又受不了老三的轻视,下决心振一振夫纲。

他收下了旁人赠送的美人儿,大摇大摆带回了家,趾高气昂。听说王妃在后园,他直接就把两个美人儿带到了王妃面前。

王妃擅长骑­射­,又使得一手好鞭子,此时正在后园练鞭。

信王开口要她好生安排这俩美人儿。

薛碧菱口中说着好,手里的鞭子却不肯停歇。半刻钟后,王妃停了下来,信王捂着胳膊,额上冷汗直冒。

王妃歉然一笑:“哟,失手了。”

俩美人对视一眼,早闻信王妃善妒,果然传言不假。

信王深觉被落了面子,想努力扳回一局,他板着脸,教导王妃应该贤良。

王妃也不说话,直接回房换了衣衫,竟似要进宫。

“你要做什么?”

王妃很平静:“还能做什么?妾不够贤良,自然是让贤,请父皇再指贤良的王妃过来啊。”

信王倒吸一口气,心说这可不行。她跑了没关系,她身后的势力,要是打水漂了,可该怎么好?

美人儿嘛,其实都差不多。

他当即表态,这两个女子跟他无关,是友人所赠,明天还要退还回去的。他心中只有王妃,天地可鉴。王妃可一定要相信他啊。

他忍着胳膊的疼痛,还要好言好语请求她回心转意,万分憋屈,却又无可奈何。明明是她善妒,是她拿鞭子伤了他,他还得拉下身段道歉。

次日一大早,他就命人将俩美人儿送了回去。

婚后初次交锋失利,他很是低沉了一段时日,斗志也不复当初。罢了罢了,谁教他还想着指靠她父兄呢?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才是好汉。

再说了,他虽然女人少,可是他后宅安稳啊,总强过老三,后院女人成群,一个个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信王府就没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

他的王妃除了有好父兄外,她自身还是很能给他长脸的。她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连父皇都夸赞他“家和”,远非英王能比。

时间久了,他大约是也习惯了只有这么一个女人,不吵不闹。至少他回到府里,没人给他添堵。她虽然不是那种柔情似水的,可是偶尔温柔一下,胜在新鲜有趣。

可饶是他擅长自我安慰,成婚三年后膝下犹虚,他也不免心生遗憾。眼看着英王府的侍妾们怀了又流了,连隐形人似的英王妃都怀孕了,薛碧菱的肚子还没一点动静。

他请太医开了药,给她调理身子。每每他一提及此事,她就低眉顺目,温柔地表示歉意:“是妾无能,王爷不如……”

可是她说这话时,要么是活动手腕,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要么是手里正握着鞭子。

他还能说什么?她这个模样,才是真正要吓到他啊。

有时,他也替自己感到委屈。他为了她身后的势力而娶了她,可是成婚多年,他何尝用上了她的势力?他们薛家远在云南,他何时能用得着她娘家?他想,很有可能是他给自己画了一张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到。

他也想过,什么都不理会,像老三那样,该立侧妃就立侧妃,该纳侍妾就纳侍妾。可是一想到他这么做时,她的反应,他就没了兴致。——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十有八.九会赏他几鞭子,然后要求和离。

他若有别的女人,自然是为了教她面上不好看。可如果她要和离,那他不是白折腾了么?不成不成。没道理为了个玩意儿,教夫妻失和的。太不划算。

母妃高氏心疼他,几次要指了宫女给他,都被他拒绝。他知道别人暗地里说他畏妻如命,他心说,等将来事成,你们再看吧。

薛碧菱终于有了身孕,他比她还要高兴。推了宫中的晚宴,他亲自写信给薛家报喜。

只要在王府,他几乎是一刻都不眨眼地盯着她,唯恐她有半点闪失。她要吃什么,玩什么,他必须要他最信赖的嬷嬷一一经手。

——英王府的事情听着可是怪吓人的。

偏偏薛碧菱怀孕期间,比平日要求要更多些,一时想吃这个,一时想看那个。他嫌弃她娇纵,想着,若不是看在她腹中胎儿的份上,我才不会……

他想,一定是天下最慈爱的父亲,为着还没出世的孩子,就能放下身段,百般讨好它那分外娇纵的母亲。儿啊,等你长大后,可一定要好好孝敬父王。

因为她想听人抚琴,他去东宫求太子;因为她想看胡女跳舞,他去求英王。英王出言不逊,他们当场互殴,结果被皇帝赶到皇陵去守墓。

他们出京还不到十日,皇帝竟突然驾崩了。待他们回到了京城,大局已定。

信王除却悲痛,更多的事茫然。他既然与皇位无缘了,那他该怎么对待王妃?最初他娶她,可是为了她身后的势力来着。

现在新君已定,他也不需要什么有力的岳家了。那他是不是可以重振夫纲了?他摩拳擦掌,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期待。——嗯,她有孩子,估计也不会提和离的事情。看来,他重振夫纲的日子就要到了。

不过,现下还不行。她怀着身孕,听说女人怀孕时,身体最娇贵。他不敢造次,那就等着,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不急,他还年轻,就让她再称意一些日子。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

他守在产房外,听着里面的声音,担忧焦虑,心忽上忽下,一直到孩子落地,他才松了口气。

产婆向他报喜,说是小世子,呣子平安。

他连声说好。平安好,平安好。

孩子出世了,他原想着他可以重振夫纲了,但是一看到王妃少见的娇弱,他咬了咬牙,听说女人坐月子,一定要小心注意,不能落下病根了。

那就先等着,等她出了月子再说。

他的儿子娇娇软软,轮廓像他,眉眼像她。他越看越欢喜,算了算了,看在儿子份上,就让王妃再得意一段时间。

如此一拖再拖,转眼间儿子都能走能跑了。他想,他不能再忍了,该让王妃明白,什么叫夫为妻纲。

他挑了个黄道吉日,板着脸回府,见了王妃,只当没看见。他也不用膳,直接进了书房。他命人转告王妃,他今夜就歇在书房了!

他早早就睡下了,盘算着王妃请他回房时,他该怎么拿捏她。首先,必须说明,以后家里得由他说了算。至于其他的,嗯,以后再说吧……

可惜他左等右等,也不见王妃过来请他,甚至连她身边的人都没见到一个。他躺在床上,心说,再给她一点时间,像她这样的人,要放下面子,需要一点时间。

等了一个时辰后,他实在忍不住了,吩咐小厮,去暗示一下王妃,王爷不是无缘无故睡书房的,王爷很生气。

这下,那个女人该明白了吧?

他重又躺下,静静等待,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也许是心里揣着事儿,他也睡得不大安稳,竟做了噩梦。

梦中,他要造反,要跟老三抢皇位,失败后死掉。——当然老三也没能活着。皇宫失火,王妃还在坐月子,竟一身戎装,骑着烈马,要去抢了他的尸首回来,却没能活着出宫

他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喘气。他摸了摸额头,一手的汗。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月光溶溶,透过纱窗洒了进来。他想起方才的梦,犹有余悸,不安而又感伤。

罢了罢了,他想儿子了。

没惊动任何人,他悄悄回了房间。

王妃已经睡着了,他看看她的睡颜,是他熟悉的模样。他不由得伸出手去,轻轻抚上她的脸庞。

他们还都活着,真好。那只是个噩梦。

她被惊醒,咕哝了一声:“你做什么?”

“阿菱,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信王异常诚恳,“我们和好吧。”他想,她肯定感激万分。

薛碧菱“啊”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你……”信王咬牙,心说,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肯定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原谅你。

至于重振夫纲之事,那就再等一等吧。

128

英王不喜欢他的王妃。

他们兄弟中,除了老大因为命格奇特不宜早婚,老四得了旨意,可婚事自定,老二则自己求了皇帝指婚,得到云南薛家的助力。唯独他,他的王妃只是个翰林之女,偏偏还不得他意。

他生母容貌极美,出身微寒,又早早过世。他不像老二老四那样,有显赫的外家。他本来还期待着能有个势力雄厚的岳家,作为日后角逐的资本。

可惜,父皇竟指给他了一个寒酸的翰林之女。

他不像老二那样没头脑,也不像老四那样受尽宠爱。纵使心中百般不情愿,他也不敢明着拒绝。

圣旨上说,他的王妃沈氏品貌端庄。他在女­色­上向来上心,若真是给他指了一个绝代佳人,他也能稍感慰藉。

然而,成婚当天,当他掀开盖头时,盖头下的那张脸,教他失望透顶。沈氏不丑,不但不丑,也勉强算是个美人儿,但是跟他期待中的风华绝代,差了很远,很远。

他自小在宫中长大,见过的美人儿不计其数。他的王妃莫说远不及他容颜绝世的生母,就连不以美貌著称的皇贵妃,都胜她许多。

父皇赐给他的妻子,就长这般模样么?还是说,在父皇心里,他只配有这样的妻子?

沈氏进门的第一年,除却洞房花烛夜,他也只在初一十五歇在她房中。美人儿一个接一个地抬进门。

初时,他隐约还有点小想法。毕竟是结发夫妻,也不是她自己求着指婚的,给她一点尊重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他受不了她的怯懦蠢笨。她不争不抢,哪怕是他当面给她没脸,也没见她吭一声。就连没正经的名分的侍妾都敢当着她的面,向他邀宠。她进府一个月就有了身孕,却不明不白地流掉了。她竟然只会向他哭泣。

她自己都做不好正妻,她得不到应得的尊重,还能怪到他头上?

他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他也是想争一争那个位置的。就凭她的本事,她能母仪天下么?

沈氏容颜清秀,可是在他的王府,她的姿­色­只能算是末等。本来她还有个王妃的头衔,偏偏却又没有正室的气概,她连王府都打理不好,又不能给他任何帮助,他不瞎,也不傻,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尊重她?

成婚多年,她唯一让他满意的是,她明白自己的分量,不吵不闹。他是好美­色­之人,王妃谦和不争,总比老二家的妒­妇­强些。

只是,各人都有各自的无奈。

英王府美人儿很多,沈氏管理不好后院,只能教人将西苑收拾出来,把那群没正经名分得美人儿安置在其中。

他在美­色­上素来上心,又勤于耕耘,西苑偶尔也会有好消息传出来。但是,这些女人怀了又流了,竟没一个把孩子给生出来的。

这让他对沈氏越发不满

蚀骨烈爱,总裁的独家专属。侍妾流产,皆因主母管家无能。父皇夸老二家和,却教他诵读《礼记·大学》,分明是在指责他不能齐家!

沈氏竟连薛氏那妒­妇­都不如!

他怒气冲冲,若非沈氏突然有孕,他定不会让她好看。

沈氏怀孕期间,他们略微和睦了些。他也尽量给她尊重和呵护,至少得让她把孩子平安生下来。这可是他的嫡子啊,也是他第一个孩子。

可惜沈氏仍旧让他失望,似乎他的关心,对她而言,可有可无。他放下娇滴滴的美人儿,就歇在她房中的长塌上,想就近照顾她。

可这样的荣宠,她竟也毫无感激之意。

他生出的热情,在月余之后,也渐渐消退了。

他暗暗祈祷,希望是个男孩儿,那么便是皇帝的第一个孙子了。皇家重长,他的嫡长子肯定能给他加分不少。

当他从产婆口中得知她生的是女孩时,他脸上半点笑意也无。虽说女儿也是他的骨血,但是,不是儿子,他很失望。

沈氏还在坐月子,他就又抬进了新的美人儿。他知道皇帝嫌弃他内宅不稳,可他又没想过要皇帝待他像对老四那样。不喜就不喜吧。再说了,连父皇自己都一个接一个地纳妃。上行下效,有何不可?

女儿出世之后,沈氏眉目间的愁苦之­色­淡了不少。她似乎是把整颗心都放在了女儿身上,连为人.妻子的基本责任也都忘却了。

他对她已不抱任何希望。

后来,因为与老二互殴,他们被派到皇陵去守墓。

听说,薛氏挺着肚子,要进宫求情;而他的王妃,却直接命人关了王府的大门,要过自己的小日子。

他怒火中烧,气愤不已。莫名的,他竟有些羡慕老二。诚然薛氏善妒,但是至少她能担忧自己的丈夫。而他的王妃,说不定巴不得他出事。

也许是皇陵凄凉,站在祖宗墓前,他竟然生出茫然之感来。即使是争了皇位又怎样?到头来不过是一抔黄土,一堆白骨。雄图霸业终成空,连太.祖皇帝,不也是躺在了坟墓里?

他在皇陵思考人生,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皇帝就驾崩了。这意味着,皇陵里,即将再多一个人。

大哥姬央继位,老四已然投诚。他看看站在老大身后的重臣,也基本接受了这个现实。

大行皇帝下葬,新帝登基。

待一切尘埃落定,英王回到家中,想听听沈氏是怎么解释当日的事情的。他觉得,他身为丈夫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挑战,不,是践踏。

但是,沈氏一如平时,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她只管照顾女儿,仿佛当他不存在。

他怒了:“你当本王不敢休你么?”

沈氏一脸无奈:“王爷说什么胡话?妾是先皇指婚,是上了玉牒的,又不曾犯了七出之错,王爷为什么要休妻?”

他恨得牙痒痒:“你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王妃战龙!”既不能打理后宅,又不能教导姬妾,甚至连最基本的伺候夫婿都不会。

她更无奈了:“那王爷还是休了妾吧!”

“你……”他气急,愈发失望,拂袖而去。

虽然对外宣称先帝是由于积劳成疾,才会突然驾崩,但是真实原因,英王心里也清楚:父皇是栽在了女­色­上。

这教他心下一悸。他暗暗算了算后院女人的数量,隐隐有些担心有一天,他也会步了父皇的后尘。

他不由得埋怨沈氏,身为妻子,她就不会­操­心丈夫的身体健康吗?

国丧期间,他不能近女­色­。他也不能闲着。于是,他想起了他还有个女儿。

他的女儿已经会走路,会说话了。他偶尔逗逗女儿,听她怯怯地喊“父王”,看着她孺慕的眼神,他的心蓦地一软,轻轻摸摸她软软的脸颊。说到底,这是他的女儿。

瞧,她的眉眼跟他多像,也有几分像她的祖母呢。

也许是父女天­性­,他和女儿处得时日久了,对女儿也上心了不少。有时不见她,他还会分外想念。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竟看到一个略微眼熟的侍妾讨好诱哄他的女儿,要她吃不易克化之物。

他勃然大怒,当即斥责了那个侍妾,并严令府中姬妾不得接近郡主。

他怒气未消,去找了沈氏,待要埋怨她治家无能。但看她一脸平静,他的话便都被堵在了喉头。

他一声不吭,转身离去。

出孝之后,他没再往府里抬新人,看在女儿的面子上,他在沈氏房中歇息的次数也多了些。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他好女­色­之名,人人皆知。可是奇怪的是,他这一生竟只有一个女儿。西苑那么多女人,竟无一人生下子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年重欲,他年纪不大身体就坏了。这个时候陪在他身边,细心照顾他的,竟是沈氏。她亲自奉药,毫无怨言。

她早已过了花信之期,反倒比年轻时多了几分从容优雅。他心下感动,记起早年旧事,知道自己当时荒唐,也有错误。

临终之际,他握着她的手,艰难地道:“下辈子,咱们……好好的。”

沈氏却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下来,轻声说道:“不会了,王爷,下辈子,我不要见到你了。”

“蓉蓉……”英王的眼中盛满了不解和失望。

“王爷,你知道你为什么没儿子么?”她凑到他耳边去,低声说道,“因为在小萱出生之后,王爷就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你——”

英王薨了。

沈氏将他的眼睛合上,声音很轻:“不怪我的,你不能怪我的。最开始,明明是你错了。”【更多­精­彩好书尽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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