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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寡人有疾 > 一

室……

其实琼林宴那夜,我看的不是探花郎,而是太清池那畔的状元郎,君子端方,温润如玉,月华溢满太清池,也堪堪荡漾了我的心湖。

裴铮却倚在一边笑曰:“陛下,病又犯了。”

是。

寡人有疾,其名相思,唯爱可医。

内容标签:女强 宫廷侯爵

主角:刘相思 ┃ 配角:都是配角了还要什么名字

【正文】

寡人有疾

作者:随宇而安

据说,寡人是个­淫­君。

顾名思义,就是荒­淫­无道的君主。

这话寡人活了十八年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但又一次听到,仍是惆怅得很。

小路子义愤填膺,作势欲起。“陛下,那些人太猖狂了!天子脚下竟敢如此非议君上,让小的去将他们拿下!”

我无奈地摆摆手,扯出一丝看似不甚在意其实还是有点内伤的大度微笑。

“罢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让他们说去吧,寡人无愧于心就是了。”说罢垂下头,别过脸,看向窗外的街道,摸了摸自己的手背,自我安慰道,“昔日邹忌劝齐桓公纳谏,曰能帮谤讥于市朝,而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以此说来,外间那些谤讥寡人的,也该受赏。这样吧,小路子你去跟茶馆老板说,今日的茶钱都由我们付了。”

小路子怜悯地看了我一眼,道了声喏,出了门去。

门一打开,那些声音瞬间放大了数倍风涌进来。

“所以说啊,龙生龙凤生凤,明德陛下是个明君不错,不过将满朝文武凡有点姿­色­的青年才俊都纳入自己后宫也是不假,你们说当今圣上还能是个吃素的?”一男子高声笑说。

人活着,难免为声名所累。

我活着,却是为母亲的声名所累。

她身为陈国第十八任女皇,有五个夫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她不知低调,给五个夫婿都封了官摆朝堂上去,旁人不知内情,却只道她是将朝堂上有姿­色­的才俊都揽上龙床了,纷纷谴责她有辱斯文。

其实那也是她的事,又与我何­干­?偏偏还有一群人附和。

“就是就是。五年前,咱圣上才十三岁是吧,琼林宴上就将探花郎逼得跳太清池以求清白。□未遂后还将人调离京城贬谪边疆,你们说这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未遂……

寡人在心里叹了口气,低头扯着衣袖,刹那间有些无语凝噎。

想当年,寡人豆蔻年华,天真少女,那探花郎二八少年,芝兰玉树,寡人心未动手未动不过眼皮一抬,那俊俏少年便举身赴清池了——寡人连他长相如何都未曾看清,离他也有十步之遥,大庭广众之下,这□之说也未免太怪力乱神了。

“如今朝中才俊,当属裴相苏卿,你们说,陛下会朝哪个下手?”

然后便是龌龊的笑声……

所幸小路子拦得及时,没让我听到后面不堪入耳的猜测。

难得微服出访一趟,想听听民间疾苦,谁知听到的却尽是这般荒唐鬼话,想来我大陈的百姓在寡人治下都幸福得很……

小路子回来后将门带上,弯腰问道:“陛下,这地方三教九流,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我忧郁地点点头,起了身来,跟在小路子后面从偏门出茶馆,回到南门大街上。

正是午后光景,太阳半倚在崇德宫上方,影子拖出短短一截,因是春末时分,天气回暖,街上行人也多了起来,穿着五颜六­色­的春衫,一看那花俏的款式便知是出自我母亲之手。

我大陈繁华属帝都,帝都繁华又属南门大街。南门大街直达宫门,大臣们上朝都要经过此处,五里长街,人行人道,车行车道,井然有序。街道两旁开满了店铺,是帝都出了名的销金窟。南门大街中段左拐,过了通天桥却是另一番景象。

安静。

一种沉稳低调的奢华,不动声­色­的高贵。

通天桥这边的白衣巷虽然只有短短三里,却住满了当朝权贵,四品以下官员皆没有资格住在此处。

也是,五品官员谁受得了左边住着当朝丞相对面住着铁面国师。

到了国师府门口,小路子上前拍了拍门,立刻便有人应门了。

“谁啊?”那人开了门,狐疑地打量了我们两人,目光从我面上扫了一眼,顿时呆住了。“陛、陛下……”

我微笑点头,“听说国师卧病在床,寡人特来探视。”

不愧是国师府的下人,看到是寡人亲临也没吓得方寸尽失,稍稍定了心神便弓着身子把我们领了进去。

“老国师是得了什么病?”我问那小厮道。

“回陛下,国师大人感染了风寒,太医嘱咐要多休息两日。”那人恭恭敬敬答道。

“我这是微服私访,你们无需拘谨。国师既然身子不适,就不用出来迎接了,带我去看看他就是。”

国师也近七十高龄了,四朝元老,德高望重,将一生都献给了大陈江山,母亲退位前便对我说过,待国师要如祖父一般尊重,祖父病重,我这当孙女的自然要来问候一番。

早已有人先去通知了国师,我到的时候国师已和衣起身,方要拜倒,便被我双手托住。

“国师带病在身,不必多礼!看座,看座!”

后面小厮机灵地铺上软垫扶国师坐下。

我细细看了国师几眼,心中慨叹岁月催人老,记忆中,他还吹胡子瞪眼睛罚我抄着四书五经,谁知一转眼我长大了,他也衰老到这般地步了。或许也有还在病中的原因,但看他面­色­苍黄,手也微抖的模样,只怕也是到了离休的时候了。

就因为他一心为国,从未为自己考量过,这话我才始终说不出口,怕说出口了,反而激怒他。

“陛下日理万机,来探望老臣,老臣不胜惶恐……”国师激动地说了一句,喘了两口气,又问,“陛下,奏章都批完了吗?”

呃……

我有些不自在地笑笑。“国师染病,应安心休养,朝中诸事先放一放,不急不急……”

“不急?”方才还有些浑浊的老眼这时陡然瞪了起来。“陛下怎可如此说!北方春旱未过,南方又有大水,这些事如何能不急?京杭漕运修缮费用亏空八十万两白银,赈灾粮草未能及时到位,责任未究,公款也没追回,这也不急?陛下,老臣年事已高,不能时刻辅佐陛下左右,但明德陛下将您托付给老臣,老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果为了探视老臣而耽误国家大事,那老臣百死难辞其咎!老臣,老臣……”说着左右张望一下,认定了门柱,起身就要撞柱子!

“快拦住!”我吓得跳了起来,下人急忙围了上来把他拉回座位上,我哀叹了口气,站定了身子走到他跟前,低头认错。“国师说得是,是寡人疏忽了。事有轻重缓急,大事急事寡人自然不敢贻误。春旱已发了粮草赈灾,又让工部派了人去兴修水利。南方洪涝也已派了官吏去堪灾救灾。漕运亏空一案,廷尉府正在审理,粮草暂时改由陆路运输,漕政改革之事,交由内阁草拟章程。”

听我将事情一一解释一番,国师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满意地点点头,微笑道:“陛下勤政爱民,乃百姓之福,大陈之福。”

“哪里哪里,这也是为君本分。”我也客套地谦虚一下。

国师上下打量我两眼——本来作为一个臣子,如此打量君上实属不敬,但他看我那眼神就像看着外孙女,我心头一暖,也不会多计较什么。

“这一转眼,陛下也已……十八了吧?”国师欣慰地看着我,“如今的陛下,终于可以独当一面,老臣也能安心去见大陈列祖列宗了。只是在老臣去见列祖列宗之前,还有一个未完心愿,希望陛下成全。”

我心里□得慌,忙道:“国师的心愿,寡人自当满足,只是别说不吉利的话。”

国师叹了口气,缓缓道:“陛下已是双九年华,后宫却仍然空虚。儒家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今天下已平,陛下却尚未成家,六宫无主,则­阴­阳失衡,乾坤不正,怕会危及社稷。陛下为万民表率,切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行差踏错。”

我早该想到,会是这一件事……

讷讷住了口,收回手负到身后,我踱步到门口,背对着众人。

“国师所言极是,寡人也明白其中道理。只是……良缘难觅……”

我姓刘,名相思,从我十三岁那年登基为陈国第十九任女皇开始,就注定了是“寡人”。

当皇帝,不是“孤家”,就是“寡人”。

我大陈有过一段内外交困的日子,但自从我的母亲登基后,对外平乱,对内革新,到了我接手之时,已是一派升平景象。北方凉国退避三千里,年年纳贡,南方闽越俯首称臣,归入版图,朝中百官忠心耿耿,贤能辈出,才俊不少。

只是有一点不尽如人心,凡是贤臣、能臣,皆怕与圣上有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被史官大笔一挥,打上佞臣的名号,能力再强,最后也免不了落个以­色­侍君的不良记录。

想崇光元年那届科举的一甲进士,因出了探花郎那出闹剧,自此以后,但凡想在政事上有所作为的莫不蓄起长须明志,到后来因有长须的人多了,没长须的便成了异类,仿佛是有心要攀龙附凤一般,难免的受了长须党的歧视,为表清白,结果满朝文武都蓄起了长须……

只除了百姓口中的“裴相苏卿”。

“陛下此言差矣。”国师反驳我说,“陛下有传承皇室血脉之责,岂能顾念儿女私情?老臣没几年好活的了,无论如何,一定要为陛下将此事办妥,方不负明德陛下所托!”

有句话在我心头翻来覆去了许久,我嘴­唇­动了几下,终于还是没勇气说出口,只有叹了口气,一挥袖道:“罢了。此事他日再议。”

身为女皇,也有万千痛苦难以对人说。

男人娶妻,可以娶贤、娶美,寡人择婿,却不能只看外表。一个徒有其表的男人,纵然有倾城之­色­,时间久了也会看腻。但是有才能有才华的男子,多半有些清高,又有谁愿意入宫门,活在女人名下,埋没一生?

我母亲能有世间难觅的五个男人相伴一生,那是她的福气,我却不是她。

我郁郁寡欢地从国师处离开,走到中庭便远远看到回廊那边闪过一抹墨兰,不由站定了,看着那抹墨兰穿过回廊,走到我跟前停下。

“陛下金安,微臣有失远迎。”来人微笑着见了个礼,虽是请罪,却是不卑不亢。

我亦微笑以对。“看苏御史行­色­匆匆,似乎是有要事在身?”

“回陛下,漕银亏空一案又有新进展,微臣正要前往廷尉府。”

我点头道:“今日旬休,也难为苏御史仍为公事­操­劳。寡人正好出得宫门,便与你一同去廷尉府看看。”

他微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随即恢复常态,点头道:“是,陛下请。”

我与他一同朝外走去,随意道:“既在宫外,你也不必拘谨。我不以寡人自称,你也不必一口一个陛下。”

他虽也答了一声是,也没有再称呼我“陛下”,却同样也没有说出我想听的那两个字。

相思。

我希望他唤我的名字。

累世公卿之家,书香门第之后,国师的得意传人苏焕卿。

十三岁那年的琼林宴上,隔着无数青年才俊,我却只看到了太清池那畔的一抹淡绿剪影,方知何为真正的芝兰玉树。

苏昀,字焕卿。

满朝文武都蓄起了长须,他却不甚在意,笑曰:“心中无鬼,何必白日贴符?苏家家训,不结朋党,即便是‘长须党’。诸位雅兴,恕苏某不能相陪了。”说毕摇头浅笑离开,留下一群脸­色­不善的长须党人。

年少扬名,十八岁高中状元。有人说他君子端方,温润如玉,有人说他孤高自傲,目下无尘,可在我看来,那都不是我心目中的苏焕卿。我心目中的苏焕卿,是我十岁那年,陪我在太学府外罚站的那个少年。

国师说,陛下该成家,该立凤君。

我只想问一句,可否立焕卿?

焕卿,相思……

若能听他唤我一声相思,那该多好。

为难

廷尉府离国师府不远,但因赶时间,便派了两顶软轿出来,不过片刻穿过长街便到了廷尉府,一下轿,看到停在我们前方的马车,我心里咯登一声,暗叫不妙。

苏昀亦是眉头一皱,回头向我看来,用眼神请示我。

我既怕里面那个人,又喜欢外面这个人,既不想见里面那个人,又舍不得离开外面这个人……

罢了罢了,我硬着头皮笑道:“今日真是巧了,打了商量似的都来了廷尉府。”说着先提步进去,苏昀跟在我右后方道:“是因为这里有值得来的好处。”

于他而言,好处是漕银亏空案的证据。

于我而言,好处是他也在这里。

于裴铮而言,好处又是什么?

目光在接触到堂上那人似笑非笑的凤眸时,膝弯如有所觉似的麻了一下,让我几乎向前扑倒。

凤眸的主人今日一身紫黑直裰,紫­色­尊贵,黑­色­庄重,满朝俊才说少不少,但也只有他一人能完美诠释这两种颜­色­背后的含义,让人知道何为——当朝一品!

见我和苏昀进来,那人手中一柄玉骨扇就半合起来,颇有节奏感地轻敲着左手掌心,那一下下倒像是敲在我心头,让我心跳猛地沉重起来——这人我是知道一点的,算计人的时候未必敲扇子,但敲扇子的时候定然在算计着人。

我强壮镇定装出一个“帝王式”高高在上的淡定微笑,“裴相也在这里?真是巧啊。”

“是巧啊。”那边不冷不热,不卑不亢回了三个字,俊美得有丝邪气的笑容让我不寒而栗。这人明明是白衣出身,却比苏昀还多了三分浑然天成的贵气——果然是穷奢极欲的­奸­臣、贪官!

裴铮见我和苏昀同来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事实上,我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对任何事情表现出惊讶之情,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陛下。”裴铮坐在内堂上首,此时缓缓踱到我跟前,行了个礼。“陛下今日怎么得了空来廷尉府视察?”

我­干­笑一声道:“听说漕银亏空一案有了新进展,证人已然落网,寡人便跟来看看。”

“跟?”裴铮眉梢一挑,目光从我面上滑过,扫了苏昀一眼,客套笑道,“原来是去了苏御史府上。”

苏昀微笑回视裴铮,“裴相日理万机,竟然连廷尉府的内政也要过问,实在让下官惭愧。”

岂止是廷尉府内政,便是寡人的私事,他也要­干­预的。我悲愤心想。

我朝到如今算是太平治世,但难免还是有一些不和谐音,用民间百姓的话来说,就是君是­淫­君,臣是权臣。

寡人这个­淫­君委实是被冤枉的,他这个权臣却是实至名归。寡人十三岁登基之时,他在九卿里还只是初初崭露头角,当时的丞相仍是我父君,内阁是由母亲钦点的四位顾命大臣组成。到十五岁及笄,父君隐退,他便以丞相高足的身份上位,发起了“崇光新政”,曰革除旧弊,反腐反贪。彼时我仍年少天真,只当他还和小时候一样处处为我着想,便给他放了特权,谁知这权力就和出了阁的闺女,一放便收不回来了。一年内,四顾命大臣尽皆归隐,两年间,朝堂大清洗,元老几乎都下了台,全换上了他的门生。如今的内阁,虽说有五人,却只有两个声音,一个是国师,另一个就是他。

可以说,崇光新政之后,偌大朝堂,再无一人能与裴铮对抗了,包括寡人。

每想到此处,寡人便惆怅得很呐……

此刻,裴铮要到廷尉府提人,苏昀兼任廷尉一职,漕银亏空一案本也是由他全权负责,自然寸步不让。我很是欣慰地在一旁看着,心道我看中的人,果然不畏强权,刚正不阿,比寡人这个­淫­君有担当得多了。

“此案由廷尉府负责,犯人理当留下,裴相要强行带走罪犯,眼里可还有陛下,可还有王法?”苏昀双目如炬,直直盯着裴铮。

被点到名的我心上抖了一把,果不其然,裴铮向我看来,似笑非笑道:“那陛下如何说?”

我被看到心里发毛,苏昀也同时转眼看我,若然平时他能这般凝视我,我定然心神荡漾、遍体酥麻,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只是此时此刻,另一人也同样望着我……

我左右为难,搓了搓手,沉思片刻道:“其实吧……这犯人的供词只有一个,在丞相府提审和在廷尉府提审又有什么差别呢?”

“陛下!”苏昀眉心一皱,眼中闪过失望,看得我心上一揪。我真真怕极了他的眼神,午夜梦回都告诉自己,便是为了他的欣慰,我也要当个明君。

阻碍我当明君的­奸­臣——裴铮­唇­角一勾,眼底的笑意又浮上三分。

我咽了咽口水,继续道:“既然在哪里都没有差别,那还是由寡人带回宫审问吧……”

苏昀一怔,随即嘴角笑纹缓缓荡开,看得我的心也荡漾了一把,忍不住嘴角勾了起来。

“陛下所言极是。”

裴铮不置可否地瞥了我一眼,双手拢回袖中,­唇­畔笑意不减,只是含义有些许不同。他走到我跟前,在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我登时有些呼吸困难,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忽地手腕一紧,却是被另一人拉着护到身后。

“裴相,君臣有别。”苏昀将我护在身后,挡在我与裴铮之间,我愣愣看着他的后背,又低下头来,看着他握住我的那只手——被握住的地方,仿佛被火点着了,那温度直烫到了心头。

寡人这趟出宫,值了……

没有听清他二人说了什么,待听到裴铮冷哼一声,我才反应回来,扬起头越过苏昀的肩膀看到他的眼睛——似乎不怎么愉快。

“时候不早了,陛下也该回宫了吧。”裴铮淡淡道,“既然陛下要亲自审问犯人,那微臣自当从旨。犯人自有苏御史押往崇德宫,至于陛下……还是由臣亲自护送安全。”

呸!就他被行刺的次数来看,被他护送走鬼门关的几率还大些。

但他既已退让了一步,我若再得寸进尺,激怒了他,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见好就收,寡人还是懂的。

这时苏昀已松开了手,我有些失落地暗自叹了口气,又有些回味地摸了摸被他碰触过的地方,这才自苏昀背后走出,对裴铮道:“既是如此,便有劳裴相了。”又转头对苏昀道,“那罪犯便由苏御史押运了。”

苏昀躬身道:“微臣遵命。恭送陛下。”

裴铮在一旁看着我,笑得有些意味深长。“陛下,请吧。”

我勉强点头微笑,跟着他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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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铮的马车极好认,谈不上极尽奢华,但却是我坐过最舒适的马车,不同其他马车那样颠簸得我晕眩酸痛,恶心想吐,这马车行进平缓,里间又尽是软垫,还熏了宁神香,让人舒适得昏昏欲睡。

我背靠在软垫上,几乎整个人陷了进去,眯了眯眼睛,开始有些犯困。

可是对面坐着那人却让我如坐针毡,难以安眠。

“陛下今日微服私访,是为了看国师,还是为了看苏御史?”裴铮倚在一边,挑着眉看我。

我打了个激灵,坐正了身子,扯扯衣袖淡定道:“国师为国­操­劳,卧病在床,寡人理当前去探望。”

虽然明知他绝不会相信,但我仍是要这般回答。

当年琼林宴上,谁都以为我是在看那探花郎,只有裴铮发现了我的秘密,在琼林宴因探花郎落水而乱成一团时,走到我身边,似笑非笑附到我耳边说:“苏焕卿确实一表人才,陛下可是犯病了?”

当时吓得我手一抖,酒洒了一身,他却施施然远去。

国师苏秦,四朝元老,累世公卿,往上数还有开国功臣。别人家死了人都埋在土里立个碑,他们家的却要挂在墙上供人膜拜,便是所谓的一门忠烈。到如今只剩下苏昀一人身系苏家的使命,苏家家训里赫然两条,不结朋党,不媚君上,苏秦指望着苏昀当个贤臣、能臣、忠臣、名臣,我又哪里敢流露出一丝不轨,让他落为佞臣……

满朝文武,近身宫人,无一人猜得到寡人心意,却让裴铮一眼看穿天机。

寡人怕他,是真怕,只因他的师傅强过我的师傅。

我的师傅是国师,他的师傅却是我的父君。我有五个爹,行一的是前任丞相,行二的是我的亲生父亲,也是武林盟主。他是我生父收养,又由父君培养成才的。父君乃明德朝中第一文臣,却还说裴铮文武双全,青出于蓝,能得父君如此夸赞的人,我怎能不怕。

本来,我也该认父君为师,但母亲和几个爹爹后来都觉得父慈女恶,须让我交由别人管教,这才让我拜了国师为太傅。对此我倒也没有怨言,若非如此,我又如何能遇得到焕卿……

只不过,一个是我的师傅-国师的孙子,一个是我的父君-丞相的徒弟,茶馆里那些人说什么“裴相苏卿”,哪一个,都不是寡人下得去手的。

裴铮说:“陛下早已过了适婚年纪,苏御史今年也二十有三了,听朝中同僚说,说亲者几乎踏破了苏家门槛。”裴铮顿了顿,斜睨我,轻笑道,“陛下难道就不担心?”

我正襟危坐道:“个人事小,寡人一心为国,无心婚事。苏御史光风霁月,国事为先,寡人甚是钦佩。”

裴铮又道:“可惜啊,苏御史至今仍未点头,听说是早已心有所属……”

我被他那意味深长的尾音震得心口一荡。

心有所属,是谁?

我偷眼看他。

他却作势撩起车帘,看向车外。“已快到宫门了。”

我捏了捏自己的手心,装作随意问道:“不知苏御史心属哪家闺秀?寡人若知晓,自当为之赐婚。”

裴铮眼角瞥过我,嘴角噙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陛下真想知道?”

我轻轻点点头,心想反正他都知道我的心思,承认一下也无妨。

他放下帘子,俯身向我靠来,我附耳过去,便在这时,马车忽地刹住,我重心不稳向前扑去,感觉到一丝凉意擦过我的脸颊,心下颤抖了一把,整个人滚进他怀里。

听到头上传来一声低笑。“陛下这是在投怀送抱吗?”

我慌慌张张从他怀里挣了出来,扶了扶发冠,­干­咳两声,感觉脸上有些发烫。

“裴、裴相说笑了。”

“陛下,大人,到宫门了。”外间通报了一声。

“我、我走了!”我急急忙忙跑下车去,带着小路子左脚赶着右脚往宫门里走去,待走到宫门口,才想到还没来得及听那个答案,于是回过头去,看到马车还在原地等着,裴铮倚在车门边上,双手环胸向我这边看来,我眼力并不算太好,但隐约察觉到了他嘴角那抹戏谑的笑。

我心里一慌,又是一恼。心想罢了,另外找谁问不是一样,明知道他最爱戏弄于我,结果还是着了他的道!

想及此,更加迅速地逃离此地。

回到御书房已是日落时分,小黄门通报,说廷尉府那边把人送来了。

“可是苏御史亲自带人来的?”我问了一句。

“回陛下,苏御史将人带到便离开了,只留下了罪犯的资料。”说着让人呈上来。

我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摆摆手让人退下,又吩咐道:“先把人收押好了,寡人明日再审。”

今日身心俱疲了。

我摊开卷宗,看了一下资料。这资料是苏昀亲笔书写的,字体一如其人清隽,让我看了也­精­神。

漕银亏空八十万两,追究下去涉案官员达三十个以上,从九品到当朝一品均难逃­干­系。主犯据说是贺敬,贺敬原是大司农,掌管国家财政和均输漕运,后来外放当了两州刺史。案发之后便不知所踪了,而现在自投罗网的证人兼罪犯,却是他的小儿子——贺兰。

“小路子啊……”我心烦地捏捏眉心,小路子弯着腰上前来陪笑道,“陛下,您累了吗?”

是累了。

裴铮和苏昀都在找贺敬,现在找不到贺敬至少找到贺兰了,可是事情会不会变得更麻烦?

不管了,这等麻烦事还是交给国家栋梁去做吧,母亲说过,一个皇帝能力的标准不是看她有多聪明,而是看她能让多少聪明人尽心为她做事。显然她在这一点上做得比我好,不过她可是用了感情和婚姻作为交换诶……

说实话,其实我不在意□焕卿的。

可是想想都觉得羞涩啊……

断袖

咳咳,我打断自己那些龌龊的念头。

“准备一下,寡人要就寝了。”我收了卷宗,伸了个懒腰,明日还要早朝呢,到时候肯定所有人都关注这个问题了。

小路子应了声喏便下去了,走到一半又停下脚步,回头道:“陛下,莲姑姑进宫了。”

我一怔,随即跳了起来,怒道:“怎么不早说,莲姑在哪?”

小路子慌忙跪下:“莲姑姑刚才进宫,先去了内府库,说马上就来。”

“去去去!”我一挥袖子,往外跑去,没跑到门口就看到我莲姑了。

“莲姑!”我迎了上去挽住她的手臂,亲昵地蹭着她。“莲姑你来了怎么也不让人通报一下。”

莲姑笑着摸摸我的脑袋,“你有事要忙,我便没让人搅扰了你。”

我陪着她在一边坐下,问道:“你怎么得了空进宫了?我母亲那边没事吧?”

“没事,就是嘴馋了,你二爹让我进宫来取些凉国进贡的瓜果,你五爹也要些雪莲灵芝,我便去了一趟内府库,也帮他们来看看他们家豆豆过得好不好。”

豆豆是我的小名。大名相思,小字红豆,乃称豆豆。

我母亲不但是个懒鬼,还是个馋鬼。女人嘛,做得好不如嫁得好,她有五个好夫婿,什么事都有别人帮她想到办到,她这个明德皇帝当得已是清闲了,却还不满足,非要翘了位去当太上皇,还把我五个爹一起拐跑了,跑到云雾山建了别院,一年里也难得回来一两次。

莲姑原是我二爹身边的得力­干­将,后来天下安定,她便被派来照顾我,她待我如己出,我亦唤她一声姑姑。

这个姑姑,比母亲靠谱得多。

“莲姑,你留下来陪陪我吧。我一人在宫里,很是孤单。”我抱着她撒娇。

莲姑微笑道:“既如此,便纳几个男宠吧。”

我猛地呛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她。“莲姑,你、你怎生说得出这般话?可是我母亲让你这么说的?”

莲姑轻轻捏了下我的脸蛋笑道:“你几个爹都这么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都已经十八岁了,正是女子最好的年华,一个人守着崇德宫,未免太寂寥了。你母亲为你的亲事没少叹气,说是既然朝中没有你看得上眼的,那便在民间找也可以。她正闲来无事,便开始为你选秀男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别过脸看向那桌上的烛火,幽幽道:“其实母亲为我担心是次,闲来无事,才是真吧……”

莲姑轻咳两声,浅笑道,“你几个父亲也说了,该找几个男人伺候着你,早日开枝散叶。”

其实,原本立男帝的时候,后宫里为防嫔妃出墙,这才将宫人们集体阉割。到了女帝之时,便无所谓男女了,只是我五个爹爹也是醋­性­大的,后宫之中便仍是没有正常男子,到我之时,也是一般,除了女人,便是不完整的男人。

我扯了扯嘴角,假笑道:“让父亲大人们­操­心了……莲姑,所以你这次来,是当说客的?”

“是来看你的。”莲姑笑了笑,“毕竟就你一个乖女儿。”

听了这话,我太阳|­茓­上突突跳了两下。“可是阿绪又捣蛋了?”

只有我那小弟阿绪捣蛋,他们才会想起我这个女儿是多么温柔体贴、老实可爱。

莲姑无奈道:“阿绪把你三爹的烟火搬出来玩,炸了火器库,又把你五爹的百草园烧了,你三爹、五爹气得要杀人,你四爹拦着,好歹关了禁闭,他又偷溜出来,拿了你二爹几千两银票,跑到民间去……最后是在倚红楼被抓到的。”

倚红楼……

阿绪,我的宝贝弟弟,今年不过十岁,却已有这般大气派,若让他当了皇帝,那夏桀商纣哪里还称得上昏君暴君?跟他一比,我这个­淫­君还算是好的——而且还是被冤枉的!

“你母亲说了,刘家就指望你了。”莲姑沉重地拍拍我的肩膀,“你身为长姐,要多担待些。”

“我省得。”我叹了口气,让人把莲姑的房间收拾好,她住上两天也就回去。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啊……

送走了莲姑,我惆怅地托腮沉思,又招了招手让小路子过来。

“小路子,寡人问你件事。”我斟酌了一下,开口道,“你可知苏御史心仪哪家姑娘?”

小路子惊诧道:“苏御史有心仪的姑娘吗?”

“没有吗?”我一怔,“可寡人听说他拒绝了别人的说亲,这是为何?”

小路子在宫里东奔西走,耳目也比较灵通,什么小道消息都有。他回道:“苏御史拒了说亲是不假,听说连姑苏翁主都被他婉拒了。”

姑苏翁主,素有贤名、才名和美名,年方十六,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女子,苏昀他……

“连姑苏翁主都看不上眼,难道不是心有所属?”我疑惑道。

“可苏御史从未与任何女子有过接触,一心扑在朝政上,连烟花之地也未曾踏足,哪里有女子让他心仪?”小路子也是托腮沉思。“难道他心仪的女子,在朝里?”

我心口一撞,心跳加速。“那你说……可能是谁?”

朝中女官是有好几个,不过年纪大多是上了三十的。

“这小路子就猜不到了。”小路子摇摇头,“不过一个好男人大龄不婚,也未必是为了另一个女人!”

我愣道:“不然还能是为什么?”

小路子露齿一笑:“可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不行。”

我猛噎了一下,连连­干­咳。

“算了算了,不说了。”我连连摆手上床,心虚补充道,“寡人本来还想,若他真有心仪女子,便帮他指婚,再想还是算了。”

小路子笑道:“陛下,您对臣子们可真上心。不过苏御史是还没成亲不错,裴相不也是至今一人?”说着一顿,喃喃自语道,“可不是,裴相可还比苏御史长上一些,今年二十有六了。”

对啊……

裴铮,他又是为什么至今未娶?

他位高权重,帝都人说“裴相苏卿”时,还将他放在了前头。以他的相貌人才,想必更多女子挤破头想入他的府,为什么他那里也没传出好消息?而且也不像其他人府中设了诸多姬妾解闷,难道 ……

他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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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上早朝,小事先解决了,朝堂上静默了片刻,也是时候谈昨日的大事了。

我本想这事可能会是裴铮或者苏昀开的头,却不料眼角瞥到一人出列,稽首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我皱着眉头看他,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吞吞吐吐道:“说、说吧。”

这人……好似是国师身边的狗腿子,谏议大夫庞仲……

庞仲­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随即开始朗诵道:“圣人有云,修身、齐家、治国而后天下平,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圣人又云,­阴­阳合而万物生,乾坤定而天下太平。圣人还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我扶额心想:寡人是不是太不拘一格降人才了,这等呆子竟然会是寡人的谏议大夫……

“(此处省略三百字)……陛下早已成年,后宫空虚,膝下无子,天下虽平,却有隐忧。臣以为,应广开后宫之门,纳天下俊才,繁衍我大陈后嗣!”

朝堂上静默了片刻,随后一人缓缓走出,低声道了句:“臣,附议。”

这人开了个坏头,几乎是在下一刻,“臣附议”这三个字就成片响起,年岁在四十以上的大臣响应尤其热烈。

广开后宫之门——这听着怎么那么­淫­、邪呢……

繁衍大陈后嗣——这听着又像只猪……

这班臣子都巴望着寡人当只­淫­、邪的、只会下崽的母猪吧。

昨日国师才说起这事,今日谏议大夫就来提,显然是国师授意的,怎么每个人都在关心我的婚事?

我攥紧了拳头如临大敌,不动声­色­地用眼角瞟苏昀的反应,他没有跟着说“臣附议”三个字,只是静静立于一旁,声­色­不动,浓长的睫毛掩住了双眸,让人看不见他眼底的情绪——我真不知该欣喜还是失落了。

“那个,众爱卿啊……”我望了望天——看不到,看房梁好了,“今天天气很好啊……此事改日再议吧。”

不知哪个老臣叹了一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陛下已经十八岁了,臣等有负明德陛下所托,罪该万死啊!”

于是一片回声:“罪该万死啊罪该万死……”

又来了又来了!都跟国师学的吧!母亲说得对极了,这班文臣就跟怨­妇­似的,动不动一哭二闹三上吊,不弄死他吧,他就哼哼唧唧,弄死了他,还成全了他的忠义美名,倒落了寡人一个昏君之名!

我大义凛然回绝道:“众爱卿,先人有云,凉国未灭,何以家为!寡人亦如是说!”

下面一人凉凉回道:“陛下,如今凉国乃我友邦,此言有损两国邦交啊……”

我被噎了一下,瞪着眼睛看向下方说话之人,众臣早朝均是压低了脑袋,只有他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扬眉挑目直视我。

“裴相……”我磨着牙,恨不能拿玉玺掀他前脸儿,这件事我想做很久了,但……我忽地想到一事,喜上眉梢,变脸微笑道,“谏议大夫说得是,男大当婚,裴相今年二十有六了吧,我大陈男子多半是十八成家,裴相为国为民殚­精­竭力,至今未娶是寡人之失。不如先将裴相的婚事办了吧。”

说这话时,我原是盯着裴铮的眼睛,看着他斜飞入鬓的剑眉在我开口之初诧异地挑了一下,深不可测的凤眸里闪过异光,随即泛上点点笑意,待我说完最后一个字,那笑意已溢满了双眸——我说错话了?

他甚至看似欣慰地微微点头,柔声道:“陛□恤微臣,微臣铭感五内,只是微臣早有婚约,不敢有违。”

“呃?”我狠狠呆了一下。

裴铮有过婚约?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疑惑地看向八卦高手小路子,后者回我一脸迷茫。

“既有婚约,为何仍不成婚?”我问道。

裴铮微笑道:“此中内情,不足为外人道。望陛下恕罪。”

外人……

这两个字听得我心里不大舒服。我与裴铮的关系,在母亲陛下这一层是君臣,在丞相父君那一层是师兄妹,在生父二爹那一层还是义兄妹,结果竟然连他有婚约的事都不曾听说,果然是见外得很。

我抚了抚袖子,淡淡哼了一声,道:“既然如此,寡人也就不多事了。谏议大夫,你说采选之事有何规矩?”

庞仲闻言­精­神一振,咧了嘴笑道:“依照祖例,一等秀男必须是出自五品之家的良家子,五品以上官员,家中有适龄子嗣者必须上报朝廷,由女官署审核。二等秀男为清白人家的良家子,由各地采选,入宫审核。”

明白那些四十岁以上的大臣为什么热烈响应了吧,当什么不比当国丈好,既有美名,不落佞臣之流,又可以当皇亲国戚,合情合理地享有权势财富,正是名利双收啊。

我看到那些连孙子都有了的老臣一脸恨不得晚生几年,儿子未满十三岁的又恨不得早生几年的悔恨表情……

我手肘支在龙椅上托着腮,心里很是难过,当皇帝真的有太多的不自由,尤其是要当一个明君,如果我能像母亲那般没脸没皮,也犯不着处处委屈自己……

——一等秀男必须是出自五品之家的良家子,五品以上官员,家中有适龄子嗣者必须上报朝廷……

等等……

我心头咯登一声,眼前仿佛看到了一丝曙光。

国师乃当朝一品,符合五品之家的要求。

苏昀乃国师嫡孙,又符合第二个要求。

所谓良家子,也就是不曾与女子发生过肌肤之亲的男人。

苏昀他……一定是吧……

国师,我的长辈,难道我误解你了?

其实你早已发现寡人对焕卿深深的爱,早已打算将焕卿交与寡人,只是因为寡人脸皮薄迟迟不敢开口,眼看焕卿年纪也大了你也坐不住了,终于动手了吗?

想到此处,我的热血都沸腾了,直烧得我头晕眼热,方才什么不快都忘记了,只是痴痴看向阶下的男人。

眉如远山含翠,­色­如春晓生辉,我的焕卿啊……

便在那时,他忽有所感似地微掀起眼帘向我看来,四目相触,我右手一抖,嘴角没忍住抽了抽,将“嘿嘿嘿”的笑声尽数压抑在胸腔内。

我很是羞涩地别过脸,轻咳两声,细声道:“既如此,便交由女官署负责吧。二等秀男采选劳民伤财,采选一等秀男即可。”

虽说采选一等秀男,但其他人只是来陪衬的,到宫门口一游也就可以回家了,帝都官二代少有杰出俊才能与焕卿一较长短,没什么威胁。

寡人忍了这么多年,憋了这么多年,终于要拨开云雾见青天了啊!

秀男

我喜上眉梢便要挥袖退朝,却见苏昀上前一步出列,那一步好似踏在我心上让我猛地抽了一下。

“陛下,漕银亏空一案已有新人证,臣请提审人证。”

我收敛了心神,轻咳一声道:“对对,昨日贺敬之子贺兰已然投案,这人是人证也是人犯,寡人便将他押到禁宫大牢看守,审问犯人之事,还是交由苏御史和大理寺卿负责,寡人旁听即可。”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投向裴铮。

裴铮站在群臣之首,虽然与我离了好一段距离,但他状似随意低头抚袖的那一瞬间,我分明感受到了一丝压迫感。

“不过这件事……兹事体大,还是请……丞相……也一道旁听……”我心虚地补充一句。

裴铮淡淡一笑,道:“臣,遵旨。”

苏昀瞥了他一眼,出列道:“臣以为,不可。”

我愣了一下。“为何?”

苏昀俯首道:“主犯贺敬任大司农时,与裴相‘过从甚密’,后调任两州刺史,一应文件亦通过裴相。裴相身为涉案人员,理应避嫌,不宜参与审问。”

我看向裴铮。

“苏御史此言差矣。”裴铮从容道,“本官素来与人为善,加之身为丞相,理内外政务,事必亲躬,贺敬任大司农时殚­精­竭力,凡所决策尽皆上报天听,如此自然要经过本官。不说贺敬,便是朝中文武百官,但凡尽心做事者,哪一个没有和本官交往?”说着一顿,斜睨苏昀,微微笑道,“便是你苏御史,也难逃与本官‘过从甚密’之嫌。”

那抑扬顿挫、意味深长的“过从甚密”四个字听得我眼皮一跳心头一荡,呆呆看向两人……

苏昀眼神一冷,但随即恢复正常,转而攻击道:“丞相大人‘总揽朝政’,‘权倾朝野’,只怕威势太盛,届时在场,恐罪犯迫于压力,不能给出详实供词。”

裴铮神­色­一正,认真问道:“苏御史是说本官会逼迫罪犯做假供词?”

苏昀淡淡道:“下官不敢,也没有这么说。”

裴铮点头微笑道:“如此便好。有陛下在场,想来那罪犯便能放心说实话,也不必担心大理寺诸人逼供了。”

被点名的大理寺卿瞬间涨红了脸。

我不忍心地看了大理寺卿一眼——此人作为裴铮与苏昀之间的炮灰时日已久——又看了看冷然对峙的两人,缓缓出声打断道:“既然如此,就都去吧……”

裴铮勾了勾­唇­角,抬眼向我看来,一双狭长的凤眸微微上挑,那眼底的情绪和心思,我这辈子怕都是读不懂了。

其实方才见他与苏昀针锋相对,“过从甚密”之时,我都怀疑那所谓的婚约,是不是他为了掩饰自己其实……早把袖子断在焕卿怀里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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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审之事便在崇德宫的地下囚室进行。崇德宫乃是我几位爹爹送给我的成|人礼,登基后我便搬到了崇德宫。三爹出身唐门,机关之术少有人能及,四爹出身皇室暗门,训练的暗卫潜伏四处,二者将崇德宫围成铜墙铁壁,不但防着别人偷潜进来,也防着我偷溜出去……

提审贺兰之事负责的是苏昀和大理寺卿,我和裴铮旁观而已。裴铮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也不知他跟来做什么,看苏昀还是看贺兰?

对于苏昀的提问,贺兰似乎是有问必答,但出了囚室,苏昀却同我说:“贺兰的供词不尽不实,显然仍有所隐瞒。”

裴铮被我打发走了,宣室内只有我和苏昀二人,自我发现了老国师的心意后,便真正将苏昀当成自己人了,心里越发甜蜜起来,走近了两步低声道:“他既然来了,为何还要隐瞒?”

贺敬作为亏空案的主谋已经失踪好几个月了,如今贺兰的出现证实贺敬已死,是被同谋害死,但同谋是谁,贺兰却说他也不知道。只是希望朝廷还他父亲一个公道,就算死也不能枉死。

“只怕他仍有顾虑……”苏昀眉心微锁,仿佛没有注意到我的靠近,“因为他知道一些足以致命的秘密……陛下,”苏昀忽地抬头,把意图不轨的我吓得后退了一步,心脏狂跳。

“什、什么?”我惊魂未定地瞪着他。

苏昀神­色­古怪地看了我一眼,“陛下受惊了?”

“没没没!”我不该为美­色­所迷,险些做出些禽兽事来,焕卿定然不喜欢女子太过放荡,我还是矜持些好。“你刚刚想说什么?”我调整了面部表情,柔声问道。

“陛下,贺兰命悬一线,放眼帝都,也只有崇德宫安全了。请陛下务必派人保住贺兰。”苏昀正­色­说道。

我严肃地点点头。“这是自然,崇德宫守卫森严,没有人能动他,你放心吧。”

苏昀这才微松了口气,浅浅一笑,顿时满室春光荡漾……

这春光久久不散,直到莲姑姑抱着一堆画卷进来时,我仍托腮痴笑,被她在面上轻捏了一下,我才回过神来。

“豆豆,为何笑得满面瑃情?”莲姑在我对面落座,眼神微动,“难道是对谁家儿郎动了芳心?”

“姑姑……别取笑人了……”我窘迫地低下头,随手拨弄那些卷轴。

我父君最爱字画,我原道是莲姑帮我父君带回去的名家字画,结果画一摊开,我傻了。

一张,一张,又一张……

我捏了捏眉心,苦笑道:“莲姑,这是什么?”

莲姑冲我一笑:“是你母亲为你挑的秀男画像。”

我顿时如遭雷劈。

“你母亲说了,十八岁生辰前定要为你将亲事定下。朝中既然没有合你眼缘的,便从民间挑选。这是你母亲为你选的二等秀男。”莲姑将七张图画一一展开,扑在书案上。“虽说二等,却不见得比帝都那些二世祖差。这个,是你三爹的表弟的外甥的结拜兄弟,是蜀中一带有名的剑客,剑眉星目,年轻英俊。这个,是你父君学院里的弟子,温文尔雅,品行端方。这个,是你四爹介绍的,据说聪慧伶俐,一点就透。”

“莲姑。”我扯了扯嘴角。“这个看上去还不到十岁。”

莲姑不甚在意地笑笑。“你四爹说了,夫婿也可从小养起,这样才会忠心不二。眼下看着年龄差距大,但过上十来年,他十八你二十六,这差距看上去就小了。”

简直……禽兽……

我右手压在那画像上,叹气道:“莲姑,今日早朝,我已经让女官署去采选一等秀男了。”

莲姑挑了挑眉,拉长了尾音。“嗯?你什么时候改变心意了?难道谁家有子初长成?”

我面上一热,“其实……莲姑,我告诉你,你别同母亲说,她那人靠不住……”

莲姑笑着点头,“自然,我何时同她说过你的秘密?”

老实说,莲姑确实不曾将我的秘密出卖给母亲,不过她都告诉了二爹,然后母亲缠着二爹,二爹又告与她知……

不过我正高兴着,便也没有去想那么多事,拉了莲姑的袖子,在她探究的目光下,那人的名字,在我舌尖上辗转了几遍,还是——没有说出口。

莲姑见我难开口,也没有逼供,眼睛一转,随即笑道:“不如我来猜,你来答?”

我红着脸点点头。“也好。”

“那人可是稍长你几岁?”

我点点头,焕卿长我五岁,我十八,他二十三。

“那人可在朝中任要职?”

我继续点头。朝中官二代少有出­色­的,如焕卿那般年纪轻轻就居御史一职者更是少之又少。

“那人与你,师出同门,自幼认识?”

我看着莲姑嘴角的微笑,红着脸道:“莲姑,你怕是都知道了吧……”

莲姑笑道:“原只是猜测,如今算是证实了。豆豆,你是何时喜欢上的,为何拖到如今?”

我捏着衣角垂眸道:“这么多年,他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心里也一直有他,只是他态度暧昧,让我猜不出他心中所想,不知他对我……是否有半分情意。”

“如今做了决定,可是什么事让你确定了他的心意?”

“今日谏议大夫提出采选之事,他亦在秀男之列却没有反对,回想这些年来他做的一切,或许他对我并非无情。”虽是这么说,我却还是有些忐忑。恍惚想起年少时与他相伴读书,那是春日午后的杏花树下,暖风熏人,我捧着经典睡倒在树下,被吹落在眼皮上的杏花瓣惊醒了美梦,迷蒙间睁开了眼,感觉到一丝温凉的触感点过眼睑,修长白皙的手指拈着一瓣杏花,那人就坐在我身边,浅笑如春风里吹落的杏花,让我心口酥麻酸软。

我仍记得他那时望向我的眼神,从未见他那般看过别人,也从未见别人这样看过我。

怎能不动情……

“豆豆。”莲姑轻轻揉了揉我的脑袋,拉回了我的思绪。“你这些年来的改变,可是为了他?”

被莲姑瞧出来了……

我点点头。

莲姑失笑道:“你小时煞是活泼可爱,比你母亲少了几分粗野,多了三分灵秀,古灵­精­怪,惹人疼爱。这些年来却渐渐变得中规中矩,似乎一直在压抑着自己。你想做个明君,是不是?”

他是贤臣,我自然要做明君才配得上他。他君子端方,我自然也要贤良淑德。

莲姑却道:“豆豆,或许你想错了。他本是喜欢你活泼的本­性­,他想当个能臣,无非是想为你守着这天下,宠着你,让你可以像你母亲那样当个袖手闲君,做自己想做的事,做自己想做的人。豆豆,你无须委屈自己。”

莲姑何以这般了解焕卿?我愕然看着她,回想这些年来,我越是循规蹈矩,焕卿好像就离我越遥远,不似十二三岁之时,纵然我对他有些……无礼的举动,他也是温和一笑。如今他虽对我微笑,但多数时候没了少时的温暖与真心。

那些年岁里我跟着三爹游走江湖,­性­子不如帝都女子温婉,也不在乎男女之防,与他时常有些肢体接触,他倒从未排斥,只是白皙的面上染了层薄薄的粉­色­,看得我一次次失神……

龙生龙,凤生凤,这句话,真没错呐……

我四岁起便“不小心”看到母亲“不小心”遗落的春、宫图,字还没认全就先看全了《金X梅》、《玉X团》,小时候看得迷迷糊糊,长大了自然就知晓了,又如何能装成纯白无垢?方才靠近焕卿,隐约闻到他身上传来沁凉的淡香,看着他俊雅的侧脸,我险些把持不住亲上他的­唇­角……

唉……其实我本­性­并非纯良,却总努力在他面前装出一副高洁傲岸、不可侵犯的圣女模样,或许是我错了?他并非不喜欢我放荡,甚至会喜欢我只在他一人面前放荡,就像爹爹对母亲那样,这些年是我自己先选择了与他保持距离,如今想再与他亲密,可还能够?

“莲姑,我错了许多年,错过了许多年……”我闷声说,心头一阵酸楚。

“还不迟。”莲姑的笑容很是温暖,抚着我的发心说,“其实,你母亲与几个爹爹都是为你着想,舍不得看你为了旁人委屈了自己。女婿再好,终究是外人,哪里比得上女儿亲?只是你父君和二爹他们都只会疼女儿,对自己的宝贝女儿狠不下心来教诲打骂,只好教诲打骂外人,让他们来辅佐你,保护你,省得你一个人在这朝里受那班臣子欺负。”

想起父君的温柔,二爹的宠爱,我忍不住眼眶发热,我有时怨着母亲将五个爹爹都拐走了,连阿绪都不给我留下,只让我一人孤零零留在帝都,陪着我的,只有焕卿了。

莲姑捏了捏我的脸颊,叹气道:“作为一个皇帝,你年纪还小,不懂的可以慢慢学,但是作为一个姑娘,你可就快老了。幸亏你醒悟得早,不然再过两年,只怕你回了头,那人也等不下去了。”

他二十三岁了,身为苏家嫡孙,身负开枝散叶的重任,确实等不得,我也一样……

“你爹娘一直挂心你的亲事,其实他们对裴铮那孩子也很是中意,毕竟是看着长大的,样貌人才都算配得上你,我也看出来了,他们几个都是把裴铮当你的童养夫教养着,只等你长大便将亲事了结,只是你一直没什么表示,我们都以为你心里不喜欢他,若不欢喜,你爹娘也不会逼你……”

“停!”我抬手打断莲姑,直瞪着她,“说啥裴铮呢!他关我什么事啊?”

莲姑愕然,“你不是说你喜欢裴铮吗?”

“我说的是苏昀苏焕卿!”

裴铮,童养夫……

我一阵晕眩——这算什么?包办婚姻?

蜀黍

莲姑神­色­古怪,“原来是苏昀……我还以为是裴铮……”

我失笑,摆摆手道:“怎么可能是他。”

不过仔细一想,他也确实是长我几岁,与我师出同门、自幼认识、官居一品。

莲姑道:“我原想你与他自幼相识,也算是十几年的缘分了,这些年你身边也没其他男人,却不料还有个苏昀。”

我与裴铮……

我失笑摇头:“他长我八岁。”

莲姑亦笑:“你父君也长你母亲十岁,只要欢喜,什么都不是问题,若然不欢喜,什么都成问题。你既对他无心,那也就罢了。”

我轻轻道了声嗯,心头颇有些异样感觉。

我与裴铮相识,算起来比苏昀早上许久。

那年我六岁,母亲带了我去二爹的白虹山庄。裴铮是二爹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孩子。那时他还不叫裴铮,叫裴筝,有一个妹妹与我同龄,唤作裴笙。二人出身低贱的乐籍,父母亲是乐师,兵荒马乱的时候失散了,后来跟了我二爹才有了新身份。

那年的事,因时间久远,我已记不大清楚了。后来我随着母亲回宫,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只知道他有心为官,便拜在父君门下,当了丞相门生,听从父君的意见改名“裴铮”,十八岁上中了状元,琼林宴时我才又一次见到他。

那年我才十岁,仍是母亲执政。母亲牵着我的手夜宴群臣,指着裴铮低头问我:“还记得这是谁吗?”

我仰头对上他含着盈盈笑意的凤眸,面颊微热,­嫩­生生喊了一声:“蜀黍。”

他那时内伤的样子,我至今仍然记得。

还有父君忍笑的神情,母亲夸张的笑声。

可这一转眼,都已经又是八年了……

莲姑方才说,待年纪长些,一人十八一人二十六,好像也相差不多,她心里想的是裴铮吧。原来母亲他们看中的是裴铮,但裴铮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这件事,思量他对我的态度,或许他心里并不认同别人的安排,之所以未婚,怕也是受我爹娘所迫。今日朝上他所说的婚约,又是指谁?

是我吗?

莲姑又道:“你既然不喜欢裴铮,我便去跟他说了,让他彻底死心了吧。他也二十有六了,再拖不得了,以后你还是将他当臣子,心里也无需不自在,这本就是他欠你们刘家的恩惠。至于苏昀,确实也是个人才,你是皇帝,只要你喜欢,抢来就是了,快点成亲了开枝散叶,省得你爹娘挂心。”

我支支吾吾应了两声,一会儿想起裴铮,一会儿想起焕卿,想得脑仁发疼。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裴铮……

我从未考虑过他,为了什么原因,却也说不大清楚。有一件事,我不曾同爹娘说过,不知裴铮有没有外泄出去。

那年云雾别宫刚刚建成,我们陈国第一家庭八口人直奔别宫过暖冬。别宫人手不多,不像宫里到处都有宫人来来去去,冬日里静悄悄的,只有积雪落下青松时的簌簌声。

我独自一人去了后山泡温泉,待要起身时才发现不见了衣服,心想是被林子里的动物叼走了,那地方平日少有人去,我身上仅覆一层薄布,真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有在池子里坐以待毙。

也不知过了多久,热气蒸得我头晕脑胀,恍惚听到脚步声,心头一喜,却发不出声音来,只感觉到一双手探入池中将我捞了起来,那人衣服上传递过来的寒意让我清醒了三分,我微抬了眼皮向上看去,顿时吓得彻底清醒过来了。

“呸呸呸……”我口齿不清地喊他的名字。

裴铮低头扫了我一眼,松了口气的样子,却目含戏谑,笑道:“豆豆,我不叫呸呸呸。”

他将我放在软榻上,又取来衣物给我,我一看,气得双目赤红,一把抢过衣服,“无耻,你偷我衣服!”

他挑了下眉,也不辩驳,竟自取了­干­布巾来给我擦拭湿法,动作轻柔。“下次出来记得带两个下人。”

我披上外衣,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服侍,又听到他犹豫着说:“你怎么……”

“我怎么了?”我闭着眼睛问。

他低笑一声,“我原以为,让男人看了身子你会不自在。”

我悠悠道:“一开始是吓到了,后来想想也没什么,又不会少块­肉­,三爹说过,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裴铮动作一顿,声音一沉,“不拘小节?你也让别的男人看过你的身子?”

我不悦地拍拍他的手,“继续继续。母亲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被男人看了就看了,喜欢的话就抢回家,不喜欢的话挖了眼珠子。”

裴铮忽地避开我的手,勾起我的下巴仰视他,柔声问:“那你想挖了我的眼珠子,还是抢回家?”

我愣愣看着他异光流转的凤眸,咧嘴一笑。“你别担心,我不会挖你眼珠子的。”

他眼底闪过惊喜,颤声道:“豆豆……”

“我没拿你当男人。”我安抚地拉下他的手,低下头扭了扭脖子,“你是我的家臣嘛,就跟母亲身边淳公公一样吧。继续帮我擦头发。”

那落在我发上的手似乎抖了两下,最后又轻轻顺起我的长发。

“豆豆啊……”裴铮轻轻一叹,“女子太随便,总是不好的,男人多半是喜欢端庄娴雅,知书达理的女子的,试想一下,你能忍受自己喜欢的男子和其他女子有肌肤之亲吗?”

那时我脑海中闪过苏昀对其他女子微笑的画面,心口一酸,闷声不答。

“你登基为帝,更需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能留人攻讦之口实。为帝要有威严,与臣子保持距离。女子要洁身自好,与男子保持距离,如此方是正道。”

我原是背靠在他怀里,听了这话立刻躲闪了出来,回头看他。“我是不是该与你保持距离?”

裴铮眼中纠结了一下,随即笑道:“我与他们不同,是家臣,即是自己人。明德陛下也不曾与淳公公保持距离。”

彼时我将信将疑,后来又听了国师说出类似的话,国师自然是不会骗我的,那裴铮的话应该也没有错。自那以后,我便开始循规蹈矩起来,当一个端庄贤良的女帝,可能是早年颇有些劣迹,与男子“过从甚密”“不拘小节”,以至于十三岁那年不小心“□未遂”了探花郎,我到底不是完全无辜的。

裴铮时时在我身边提醒着,每当我为美­色­所迷,他便打开扇子掩住­唇­畔,低声笑道:“陛下,病又犯了。”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这清汤淡水的日子一过就是五年,如今想来,寡人定然是叫裴铮那­奸­臣给忽悠了!或许便如莲姑所说,焕卿喜欢的是我的本来面貌,我这强装出来的温良恭俭让分明是画蛇添足!

不成,寡人得改过自新!

白白让人叫了那么多年­淫­君,白白让人冤枉了那么多年,不做点什么出来名副其实一下,那也太委屈自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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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上朝,我已做好了给裴铮一个下马威的准备,结果左右一看,愣道:“裴相何在?”

小路子回报道:“裴相染了风寒,卧病在床,不能来上朝。”

昨日不是还好好的?

我压下心头疑惑,例行早朝。女官署的裴笙让人呈上秀男名册供我过目。

五品以上官员本就不多,适龄男子更少,因此名册上也就寥寥十几人,我扫了一眼,皱了皱眉,又仔细看了两遍,然后抬眼看向裴笙,认真问道:“裴学士,所有符合条件的男子都已在名册上了吗?”

裴笙点头道:“凡五品以上官家子弟都已记录在册,非良家子,有婚约在身者皆已剔除。”

什么?

我愕然张大了嘴,低头看向苏昀。

那他是有婚约了,还是……

我的心像被车轮碾过一样支离破碎,泫然欲泣合上了册子,对裴笙道:“选秀男之事且先搁着,寡人还得再想想。”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我沉痛地摆摆手,说了声退朝,就捂着心口离开了。

难道我这守身如玉十几年,最终却是便宜了别人?

小路子体贴地问:“陛下身子不舒服吗?”

我哀伤地仰头望天。“小路子,寡人喜欢一个人,那人不喜欢寡人,怎么办?”

小路子眼睛一亮,随即又低下头,“陛下是陈国最尊贵最美丽的女子,怎么会有人不喜欢陛下?”

“如果有呢?”

“那……陛下是九五至尊,想要谁谁敢抗命?先掳进宫了再说。不是有那句话叫做……日久生情?”

日久生情啊……

小路子真是个­淫­、荡的小宦官。

“普天之下,没有人能拒绝陛下的恩宠。”小路子笑嘻嘻得拍龙屁。

莲姑说的是,强抢民男也没什么,寡人贵为一国之君,强抢个民男也没什么嘛!千万不能委屈了自己,让别人的快乐建筑在寡人的痛苦之上。

我一挥袖,扬声道:“小路子!走,摆架国师府!”

小路子问道:“陛下是去探望国师吗?”

我摸了摸下巴,嘿嘿笑道:“不是。”

“是提亲。”

“啊?”小路子仰起脸,张大了嘴看我,“提、提亲?”

“不错!”哼哼……藏着掖着一辈子,就只能看他成为别人的男人,先下手为强,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抢来就是我的。我喜欢他那么多年,抢一抢也不过分吧!

我是­淫­君我怕谁!

想到就要做到,我准备回宫换身衣服再出门,结果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小路子跑进来通传:“陛下!苏御史求见!”

妈呀……

我腿一软,险些跌倒。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我咽了咽口水,嗓子眼发紧,发觉自己收敛了许多年,一时之间那股“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豪放劲不太能收放自如。

“宣……”

苏昀仍着紫黑官袍,同样的官袍,穿在裴铮身上显得贵气逼人,苏昀穿来,却有种淡淡的柔和感。

“提亲……”话一出口,我差点咬到舌头,心里想什么,一不小心就溜了出来。苏昀疑惑地看我,“陛下方才说什么?”

“呵呵……”我仰头看房梁,“我说今天天气很好啊……”

苏昀怔了怔,嘴角笑意漾开,“春暖花开,是很好。”

我瞅着那抹浅笑发呆,看着那淡­色­的薄­唇­一张一合,心口一阵阵发紧,苏昀说了什么,我也听不进心。

“陛下……”苏昀无奈笑笑,停下来不说话了。

我终于回过神来,尴尬地­干­咳两声,又用眼角瞄他。“那个……你说得很好。”我郑重地点点头。

苏昀眼神柔和,微笑道:“微臣方才说了什么?”

我僵住了……

我哪里知道他说了什么……

于是我认真地说:“无论你说什么,都是很好的。”

他微微愣了一下,垂下眼睑,浓长的睫毛颤了一下,虽掩住了眼底的情绪,却藏不住­唇­畔的笑意。

我那句话,算不算是调戏?

看他神­色­,没有皱眉,没有嫌恶,没有不以为然,嘴角噙笑,面上微染——他是喜欢的?

他喜欢我调戏他?

母亲说过,这世上只有两种男人,风­骚­的和闷­骚­的,看样子,苏昀是后者了。

我壮起胆子,上前三步,与他仅存三步距离,徐徐仰起脸看他,柔声道:“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好不好……”

他望向我,有片刻的失神,随即恢复常态,微笑道:“方才微臣是说,再提审贺兰一次。”

这一次,没有裴铮在场,或许供词会有所不同。

我理解地点点头,又有些失落,不过想来也是,不说正事,难道他还会对我说甜言蜜语?

他不说,我说就行了。

我说:“今天天气真是好啊,万里无云的空中飘着朵朵白云……”

他忍着笑道:“山抹微云,确实极美。”

我面红耳热。“我们去囚室吧……”

酥麻

这一回提审贺兰,在场的就只有我和苏昀了。

我坐在苏昀身后的椅子上,听苏昀审问贺兰。贺兰是贺敬的小儿子,和帝都里那些二世祖没什么太大差别,长相清秀偏­阴­柔,很难想象会有勇气投案自首。

苏昀缓缓道:“贺兰,你会投案自首,只怕不是良心发现想协助破案,而是担心被人追杀,想寻求庇护吧。”

贺兰脸­色­一白,显然是被苏昀说中了真相,抬起头惊恐地瞪着苏昀,好像追杀他的人就是苏昀。

“你说过,贺敬是被同谋追杀,何以你能肯定那些人是他的同谋?他们说了什么话?”

贺兰咬­唇­不语。

苏昀淡淡一笑:“你虽没有回答,但也已经给了答案。他们必然是说了什么,而你能听见,显然当时你也在场。贺敬被追杀,你却安然逃脱,想必是当时他将你藏在角落里,但事后被那些人发现你已经听取了他们的秘密,因此天涯海角地追杀你。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你不但知道他们的秘密,而且掌握了这些证据。他们不但要杀你,还要夺回这些证据。”苏昀蓦地向前倾身,目光温和望着贺兰,面带安定人心的微笑,放柔了声音低声问:“贺兰,陛下就在这里,你把实情说出来,我们能保你平安。”

他若用那种声音对我说话,我定然骨酥­肉­麻地任他想怎样就怎样了。

贺兰眼眶泛红,下­唇­咬出了淡淡血痕,最终哑着声音道:“我只能同陛下说。”

呃?

我愣了下,下意识地看向苏昀,恰好他也回头看来,四目相触,我面上一热。

“陛下……”苏昀似有些担忧,他方才那句“我们”已然让我龙颜大悦,这时见他为我担忧,我这心跟浸在花蜜里一样甜得分不清东西南北……

“无事。”我笑眯眯地对他挥挥手,自己走到贺兰身前,苏昀犹豫着走开一段距离。

贺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说:“我听到那些人说,是裴相派来的。我藏在父亲书房的地下密室里,那里面有有一些账目和书信,我匆忙逃离没有细看。出事后我曾想回去拿些东西,但发现房子已经被烧了,但密室在地下未必会被发现。我被一人追杀,侥幸学过武功逃脱,辗转数地才来到帝都。裴相不倒,主犯不除,我难以容身。请陛下严正法纪,肃朝纲。”

我听得心里拔凉拔凉的……

裴铮这人不怎么好,我是知道的,但父君说过,一个官很难用好和坏来衡量,只能分有用和无用。毕竟人在一定位子上,有很多的身不由己,便是父君,也是双手沾满了鲜血,但他说无愧于心。

裴铮他有愧吗?

我亦低声问他:“你为何不让苏御史知晓,他定能为你讨回公道。”

贺兰苦笑。“知人知面不知心,朝中群臣,因私利相互利用相互勾结,今日朋党,明日仇敌,只有陛下的利益是江山社稷,不会包庇国之蛀虫。”

我听了他这番话,顿觉得压力很大,只能嗫嚅着为苏昀辩驳:“苏御史与其他人不同……”

贺兰迅速扫了我一眼,苦笑了下,“既然陛下信得过他,小人无话可说。知道的,已经都说出来了,至于如何定夺,都在于陛下。”

我直起身,轻声道:“你放心吧,寡人会秉公办理。这里随是囚室,但是通风透气,绝对安全,你现在这里待一段时间,我会让人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贺兰俯首道:“谢陛下仁慈。”

我转身出了囚室,苏昀尾随而出。

“贺兰都招了吧。”我们一前一后,边走边说。

“他招了,是裴铮的人杀了贺敬,罪证在贺敬别院的地下室。”我有些闷闷不乐。

“微臣改日便去搜查。”

“有人守在那里,你要多带些人去。”我想了想,仍觉得不妥,又道,“我让宫中派暗卫保护你。”

宫中暗卫的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强,隐匿功夫更好,不会让人发现,也避免大张旗鼓。

苏昀也明白这一点的重要­性­,因此没有拒绝。

出了地下囚室,重见天日,我眯了眯眼,转头看向身边的苏焕卿。他凝眸沉思着,侧面轮廓柔和俊秀,薄­唇­微抿,­唇­线勾人。

都说­唇­薄的人,眸­色­浅的人凉薄寡淡,最是无情,但苏昀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焕卿……”我低低唤了一声,他睫毛颤了一下,目光滑落到我面上,带着丝疑惑。“陛下方才叫我?”

我紧张地攥了下袖子,一鼓作气把话问出了口。“昨日谏议大夫说的话是有几分道理啊。”

“庞仲?”苏昀一怔,随即失笑,“陛下觉得有道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道你觉得不是?”我试探着问他。

“宁缺毋滥,若没有遇到真心喜欢的人,宁可一辈子不娶。”他没有多想便说出了口。

我心头一跳,眼睛直勾勾盯着他,“那你至今未娶,是因为还没有遇到那个人吗?”

苏昀身子一震,眸中闪过苦涩,目光极快地从我面上扫过,淡淡道:“遇到过,只不过我真心喜欢的人,未必能真心喜欢我。既然如此,也不必强求。” 我心口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声音也沙哑起来,­干­笑道:“原来你已有喜欢的人了,难怪秀男名册上没有你的名字。”

苏昀愕然看向我,眸中闪过异光,随即柔声问道:“陛下,希望微臣也在其中吗?”

这声音……像极了方才他在诱供之时……

糟糕,腿麻了!

我膝弯一软,站立不稳向后倒去,苏昀没料到有此一变,慌忙伸手揽住我的腰,另一只手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向他怀里。

我踉跄撞进他怀里,鼻尖顶在他胸口,闻到沁凉的淡香,像是墨香,又想是山中兰草的芬芳,简直比催/情香还厉害,让我脸红心跳,骨头都酥了……

寡人真的病了,这次没裴铮在旁作梗,寡人就一病不起好了。

我索­性­赖在他怀里,额头抵在他胸口,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哎呀,寡人的头好晕呀……”

苏昀忽地放开了握住我的那只手,我心下一空,又是一轻——他竟然将我打横抱起!

我目瞪口呆看着这事态发展,还来不及品味这腾云驾雾的感觉,他已经我放在庭中的石凳上,右手手背贴上我的额头,目露忧­色­。“陛下可还头晕?除了头晕还有其他病症吗?”

我见他不作伪的担忧,忽地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拉下他的手,又舍不得放开,便这么握在手中,指尖滑过他的掌心,感觉到他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这一刻,我算半个­淫­君了吧。

下一刻,我要当个­淫­君完全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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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抓着他的手,继续闭上眼睛靠在他胸口哼哼唧唧。

“现在好一点了,我眯会儿眼就好。”

他也不敢推开我,便这么由着我靠在他胸口,抓着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

如果可以,我真想吹声口哨调笑道:“爱卿,给寡人笑个……”

他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这么多年来,我二人头一次这么靠近彼此呢。

十二岁以前,我们有过更亲密的接触。那时我正练书法,一直不成气候,他在帝都素有铁画银钩之名,便亲自给我开小灶,将我纳在怀里,握住我的右手,一笔一划带着我写。我十二岁,他十七岁,那时我心里还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旖旎,他却已是知人事的少年了,在帝都,也算是成年男子了,对我不曾有过半点想法吗?

还是当时我太­干­扁了……

我幽幽叹了口气,心里有些遗憾,忽听到头顶上传来他的声音,轻轻的,像在自言自语。

“五品以上官家子弟,若入朝为官,居三品以上者,可自行选择是否入秀男之选。”

我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是在回答我之前的话。他身为御史,三品之上,可自行选择。

我松开了握着他的手,从他怀里退开,讪笑道:“原来,是你自己不想入秀男名册的。不想就早点说嘛,寡人还以为你不是良家子了,你不想,寡人又不会强迫你……”

以前是不会,以后就难说了。

苏昀一噎,缓缓道:“微臣以为陛下知道。”

“寡人不知。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我别过脸,不再看他,强装不在乎微笑道,“我们几乎自小一块长大,何时你有心上人,寡人竟不知道。你苏卿名满帝都,又有什么人能在你之上,还不买你的账?不如寡人帮你做主指婚算了。”

“那人……”苏昀失笑,叹了口气,“她若不愿意,陛下也无法强迫她。微臣……也不愿意强迫她。能如现在这般远远看着,微臣已是心满意足。”

母亲说过,做人别太自作多情,不然下场会很难堪……

我颤着声音问:“你怎知那人不喜欢你?她同你说过吗?”

“有些事情,并非一定要说出来。这些年来,我们已渐行渐远,她不再如原先那般与我谈笑闲聊,一日日的疏远有礼,已是她的表态了。微臣何苦还自取其辱?”

母亲,我想我没有自作多情,焕卿他口中的人,是我吧……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她只是选错了表达方式,毕竟各自身份差异,她怕走得太近,让你为难。”我的心怦怦直跳,恨不能直接告诉他,我是喜欢你的,真心喜欢你的,你别想太多了,入宫当凤君吧!

苏昀苦笑着叹了口气。“或许吧……微臣,不如自己以为的了解她。”

“你愿意同寡人说心事,寡人很高兴。”我捏着衣角,背对着他,细声问道,“你愿不愿意告诉寡人,那人是谁?”

“陛下……为何执意想知?”苏昀声音里有淡淡的疑惑。

我故作淡然道:“毕竟女人最了解女人,或许,寡人能帮你出主意,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苏昀笑了,轻声道:“多谢陛下关心,可能微臣确实薄情了,以为有无皆可,缘分二字,不强求,不强留,无心便休。眼下还是国事为重,儿女私情且放一边。”

我忙转过身,急急道:“那怎么行,你等得寡人可等不得了!”

苏昀挑了下眉,“什么?”

“我是说……”我­干­咳,“那谏议大夫不是说了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裴相是有了婚约所以不算,那你呢?你若不娶,寡人也不嫁了。”

苏昀笑道:“陛下真是孩子气。”

我今天非逼着他说出心里话不可了!再耗下去,寡人的青春就连尾巴都不剩了!

我跪坐在他怀里,拍拍他的肩膀,平视他的眼睛半开玩笑道:“你若不实话实说,寡人可就把你的名字写在秀男名册上了,到时候你可别后悔了!”

苏昀深深看着我,温声道:“陛下今日和往日有些不同。”

“是吗?呵呵……别转移话题。”

他无奈笑了笑,“却像回到了小时候。”

“那是往日看着好些,还是小时候看着好些?唉!别转移话题!”我恼怒地瞪着他。

他­唇­角勾了勾,“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好的。”

这话听得我心神舒坦,忍不住弯了嘴角,继续说:“别转移话题!寡人问你呢,你到底喜欢哪个?”

他被逼得紧了,终于合上了眼睛,两扇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扫出淡淡的­阴­影,秀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勾出了一抹带了三分苦涩的笑意。

“那人,陛下也识得。”

“她小我五岁,却极是伶俐,我自负聪明,在她面前却常显不足,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希望她能多看我几眼罢了。我心想,站得够高,她大概也就只能看到我了吧。”

“每日上朝都能看到她,但也只是一声招呼罢了。这么些年过来了,我想感情大概也渐渐淡了,或许再过些时候也就彻底放下了。”

他睁开眼睛看我,眸中笑意苦涩而柔和。

“陛下何苦逼我说出来呢?”

“那人,是裴笙。”

失恋

裴笙……

恍惚想起十岁那年在太学府,我让宫人代我抄写作业被国师发现,国师震怒,让我在外罚站,是焕卿站了主动陪我,那时我自是对他感激得紧。如今仔细回想一下,当时我的伴读是裴笙,她便坐在焕卿身旁,那时本是她要站起来陪我受罚,却被焕卿拉了一下坐回去。

焕卿不是要陪我受罚,而是代她陪我。

我到此时才明白。

我心疼得很是难受,耳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爆炸开来,一阵阵的嗡鸣声。原先装晕,现在却要装没事,咧嘴笑道:“裴学士啊,确实配得上你了。只不过她哥哥是裴铮,如果她不愿意,寡人还真是不敢跟裴铮作对呢。不如我们联手扳倒了裴铮,把裴笙抢过来给你当媳­妇­好了!”

“陛下真是孩子气。感情的事,怎能用抢的?”苏昀笑着摇摇头,“望陛下为微臣守着这个秘密,微臣感激不尽。”

“自然自然,寡人很有信用的!”我用力地说话,说得牙根都疼了。

“那微臣,先行告退了。”

“嗯……寡人先歇一会,等一下再走。”

我含笑目送他离开,然后彻底垮了下来。

心口像是被人掐了一下又拧了一把,酸疼感浸透了四肢,让我无力站起。

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

让你丫自作多情!

原来他喜欢的是裴笙……

她自然是极好的,就像裴铮口中所说的,端庄娴雅,知书达理,是美女,也是才女,女状元出身,十八岁便当上了女官署的长官,帝都的人都称呼她一声裴学士,备受尊重。

我也努力当一个端庄的女子,但他不喜欢,便是不喜欢。

我原来兴致勃勃要去提亲,幸亏没去,否则被他拒绝了,以后多尴尬,连光明正大看他的机会都没有了。

至于强抢民男,还是算了吧……那时是因为我隐约抱有他暗恋我的希望,就算没有暗恋我,至少也是有发展恋情的可能,现在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莲姑说别委屈了自己,但是抢一个不喜欢我的人回来日夜堵心,何尝不是一种委屈?他自己都说了,感情是抢不来的……

罢了……

早知道就不逼他回答了,给自己留点念想也是好的。不过知道了也好,早知道,就不用等这么多年了……

小路子找到我的时候,我正悲伤地仰望天空,他抱着我的便衣跑来,问道:“陛下,还出宫提亲吗?”

我缓缓摇头,“不了……小路子,寡人惆怅得很呐……”

“陛下……”小路子哆嗦了一下。

“小路子……”我转过头,幽幽望着他,“你要是敢把寡人的事八卦出去,寡人就让人再阉你一次!”

小路子清秀的小脸上满是恐惧——装得真到位。

我站起来,抚了抚衣袖,淡淡道:“罢了,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咬咬牙也就过去了。陪寡人去一趟女官署吧。”

女官署在宫里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机构,一般只在女帝时期才设立,因为皇帝无暇后宫诸事,凤君为男子,行事又有所不便,因此后宫管理便大部分交由女官署负责,凤君审批。其中亦有杰出的女子可选伴君侧,任为侍笔,参与朝政,比如裴笙,十六七岁之时便以才名策论扬名,人人俱称她一声裴学士。

“裴学士不必多礼了,赐座。”我虚托了一把,仔细打量了她几眼。

她的眉眼与裴铮有几分相像,但少了他那种隐隐让人害怕的邪气,看上去柔和温顺,聪慧玲珑。其实裴铮也不算忽悠了我,男子确实是喜欢裴笙这样的女子的,只是任我怎么学都学不会,也装不像。

她是尖下巴瓜子脸,我下巴也是尖的,奈何两腮过于圆润,变成了包子脸。

她是细长聪慧一双凤眸,我一双杏圆眼眸,不像爹不像娘,母亲说忒傻气了。

她是修长体型风流袅娜的骨感美人,我……皇帝伙食太好了吧,吃得有些圆润。

我心头一片苦涩,垂下了眼睑看着自己的指尖,怎么比都比不过,也就是出身比她好,但又有何用?

“笙儿,你我二人多时未曾聊过了,也别拘谨。你近来可好?”

裴笙目若秋水,涟漪点点,任是女人也心动。“一切都好,陛下怎么得了空过来,是为选秀之事吗?”

我含糊地支吾了一声,总不能说自己是特意过来看情敌的吧。

“笙儿,我们两个同龄,按说你也早该成亲了,为什么拖到现在呢?”我开始旁敲侧击。

裴笙一双美目在我面上转了两圈,缓缓答道:“微臣心里想着国家大事,无心儿女私情。”

境界啊……

我这个当皇帝的脸红了。

“那你可有喜欢的人?”

裴笙眼神一动,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底闪过一抹笑意,摇了摇头,“没有。”

我哑着声音问:“你觉得苏御史为人如何?”

“苏御史?”裴笙疑惑地皱了下眉,“他虽与我哥哥政见不合,但确实是个能臣,为人正派,微臣很是佩服。”

原来她真的对焕卿没有其他想法,说这话时一丝多余情绪也没有。

我这心头感觉很是异样,不知是喜是悲,唉,总归他们的事都与我无关。我站起身来,说了句:“选秀之事,还是暂且搁下,寡人还要考虑考虑。”

裴笙起身要送我,走了两步,忽然开口道:“陛下,微臣的哥哥病了。”

我顿了下脚步,回头看她。“寡人知道。”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又别过脸去,看向门外。“他病了,陛下不去看看他吗?”

裴铮是习武之人,似乎从来没见过他生病,这一回怎么说病就病了?

我忽地想起昨日里莲姑说的话。

“你既然不喜欢裴铮,我便去跟他说了,让他彻底死心了吧。他也二十有六了,再拖不得了……”

我藏在袖里的手一抖,“笙儿,你哥哥,是得了什么病?”

裴笙微笑道:“微臣尚没来得及探望,也不知道。总不会是相思病吧。”说着一顿,哎呀一声,“微臣无心直呼陛下名讳,陛下恕罪。”

这原也是一种病,只不过里间嵌了“相思”二字,正是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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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子问我去哪里的时候,我还说假装若无其事地说是国师府,他看向我的眼神里三分怜悯三分敬佩,想是觉得我百折不挠很有勇气。可是说要去看裴铮……我又有点说不出口。

一走到白衣巷口,我就蹲下了。

“陛下,您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小路子又来体贴我了。

我瞪了他一眼。“寡人好得很!”

小路子委屈道:“陛下脸­色­看起来不大好……”

“可能是……有点紧张吧……”我这还是第一次……

“陛下,要不要小路子去敲门?”

我蹲下来捂着肚子,拧着眉说:“我紧张得肚子疼……”

“那小路子去给您找大夫?”

“那你得跑多远啊……”我也不是真疼……

“很近的。”小路子朝我身后指了指,“那是帝都回春堂的马车,一定是莫大夫出诊了。”

这么巧……

我愣了下,小路子已经先我一步上去拦车了。

“好大胆!回春堂的车都赶拦!”车夫怒喝一声,“不知道人命关天吗?”

小路子皱眉道:“谁的命不是命?我家主子正肚子疼呢,让莫大夫给我家主子先诊断一下。”

车夫扬声道:“我们这可是要去裴相府上的!”

裴铮?他还真病了?

小路子细眉一拧,掏出腰牌在那车夫面前亮了一下,那车夫脸­色­顿时变了,怯怯转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发颤。

我无力笑了笑,听到车里传来一把苍老的声音。“既然不舒服,就上车吧。”

车夫对里面那人说道:“莫大夫,已经到丞相府了。”

“陛下,先进去休息一下吧。”小路子面露关心,我抬头看了眼匾额,假装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让小路子扶着我进府。

到得门口敲了门,门口小厮先是看到白发须眉的莫大夫才看到我,有些不敢置信地揉揉眼,随即反应过来便要通报,我让小路子拉住他,喝道:“不许通报!”

说来怕没人信,这还是我第一次来丞相府。

去臣子府上一般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公事,如红白二事,另一件便是私事,如我想见焕卿时。

裴铮这人,府上无红白二事,我又不待见他,因此便一直没有来过此处。

如今看来,与我想象的却不大相同。

我本以为,裴铮府上应是珠光宝气极尽奢华,毕竟他有一辆那样千金不换的马车,可到了地方一看,也不过稀松平常,顶多是比别处雅致一些。

我心里别扭着,想见裴铮又怕见到裴铮,便先不让下人去通报,莫大夫要给我把脉,我收了手淡淡道:“我没事了。”

莫大夫大概也对我的身份心里有数了,并没有多说什么。

“莫大夫,不知裴相得了什么病?”

“小人匆匆赶来,尚未查看,仍不知情。”

我哦了一声,亦步亦趋跟在莫大夫身后朝裴铮的卧室走去。

丞相府只住着裴铮一人,裴笙长住宫中,虽有时过来却也不经常,因此府中下人不多,看上去显得空旷。

我到了卧室门口停下,看到窗户开了条缝隙,便驻足窗外偷看——呸!寡人看哪能叫偷看!叫光明正大地从窗缝里看!

莫大夫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我回瞪了他一眼,他便默默进屋去了。

我是想看看裴铮,但是又不想让他看到我,所以只能这样做嘛……

可这一看,我迷惑了。

背对着我站在床前的那人,一身浅­色­长衫,玉带束腰,外笼纱衣,黑亮长发如丝绸垂于肩后,看那身姿修长挺拔,定是裴铮无疑——他不是病了吗?站在床前做什么?

莫大夫在床前查看了一番,对裴铮道:“相爷,小公子的伤势无大碍,调养几天即可。”

裴铮听了这话,似是微微松了口气,声音也轻松了不少。“有劳莫大夫了。春萝,送大夫。”

候在一边的侍女应了一声,便送莫大夫出门了,我急忙往旁边一躲,忽听到裴铮叹着气朝床上人说:“你这回又是偷溜出来了吗?”

“如果你们让我来,我就不用‘偷溜’了!”一个­嫩­生生的童音带了三分脆生生的清冷,听得我小心肝一颤,酥麻酥麻的。那话说得真好,他要让我看,我也不用偷窥了。

裴铮坐到床前,掖了掖他的被角,柔声道:“大家都只是担心你的安全,你一个人小小年纪,走这么远的路不怕遇到坏人吗?”

“再坏能有你坏?”孩子哼了一声。

裴铮失笑摇头。“你母亲会担心的。”

“不会,她放心的。我留字条说来帝都找你了,你回信说收到了就成。”

“你这是先斩后奏呐……收到了……”裴铮一声轻笑,“当自己是信件吗?你真是太顽皮了。”说着抬起手。

“­奸­臣,你再捏我的脸我就告诉别人我是你的私生子!”

晴天霹雳!

寡人……寡人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摔杯啊!

不带这么玩人的!

至于让寡人一天失恋两次吗!

不对……

裴铮这里算什么失恋。顶多是被笙儿和莲姑误导了,还让我真以为裴铮对我有那么点意思,如今看来都扯淡,这才是事实……

寡人这回真胃疼了……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裴铮都有个私生子了,听声音也有八九岁了吧,也就是裴铮二十左右岁时候和人生下的。裴铮是我父君、二爹心目中的好女婿,为了巴结上司,为了仕途发展,自然是要隐瞒下来的。于是无辜的呣子被送到了乡下,裴世美不见他们呣子,儿子太想念父亲了,于是偷偷来找他,还被人打伤了……

我这心酸的呐……

我捂着心口,一步一步地离开这是非之地,以防裴铮杀人灭口。

我原先,还有点离谱的想法,以为裴铮真的病了,以为裴铮之所以告假,是因为莲姑跟他说了我喜欢焕卿的事,他心里难过,所以告病不朝。

你看,事实总是跟我的想法差太远,以至于我都不敢将事情想象得太美好,免得现实反向发展,悲催得无以复加。

自作多情的结果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寡人这心啊,彻底冷了……

我走到门口时,小路子迎了上来,挤眉弄眼:“陛下,裴相可是犯了相思病?”

“他得花柳病都跟寡人没关系。”我冷冷说道。

原先怕自己不经意做了什么对不起裴铮的事,现在看来我与他真的是没什么关系了,都是那些闲得发慌的老人乱点鸳鸯谱,害得人家夫妻不得相见,寡人真造孽……

不对,都是母亲造的孽!

凭什么她一个人就有五个好男人,她抢走了我五个爹爹,把他们拐去云雾别宫,把我一个人扔在帝都,她透支了我的艳福和幸福,让我连一个好男人都捞不到!

当皇帝当到这份上寡人真不想活了!

我朝着丞相府大门狠狠踹了一脚——靠,好疼!

去他的苏昀,去他的裴铮,寡人不玩了!

我擦擦眼泪,“小路子,走,跟寡人上小秦宫!”

“啊!”

寻欢

小秦宫坐落在南门大街三十八号,是南门大街上最亮丽的一抹­色­彩。

取义《过秦论》中一句——朝歌夜弦,为秦宫人。

一个烟花之地,取这样大气的名字,真是不可小看了。

门口迎客的小童都清秀得引人犯罪,扫了我和小路子一眼,便上前招呼我。

“两位客人面生得很,可是第一回来?”

小路子瑟瑟发抖地拉着我的衣袖,颤声说:“陛……小姐,您可别自暴自弃啊,让太上皇知道,小路子被阉九生九世都不够啊……”

我拍拍他的脑袋,笑眯眯道:“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小路子,你这可是寡……小姐我的心腹啊!正所谓陪皇帝­干­一件好事都顶不上陪皇帝­干­一件坏事,瞧小姐我多看重你,上青楼都带着你,今日我买单,你可别太给我省钱哦!”

小路子哭丧着脸。“小路子这样子……还能­干­什么?”

我不理会他,抬步进了小秦宫,那小童忙拦住我,问我名姓,是几品官的家属。

这小秦宫着实有门第之见。

我随口回了一句:“姑苏翁主,刘绫。”

小童恍然大悟,微笑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失礼了。翁主是来找侯爷的吧。”

我楞了一下。“侯爷?”

那小童陪着笑说:“是啊,方小侯爷正在楼上听曲呢。”

我嘴角抽了抽——这事,也太巧了吧!

此处便要提一提刘绫这个人了。刘绫与我,算是表亲,这其中表了许多层,本是离得比较远的,但因为她的亲舅舅,也就是我的表舅,与我关系不错,因此到她这一代,与皇家关系又亲近了几分。

刘绫的亲舅舅姓方名准,我母亲封他当了个逍遥侯,把他赶得离帝都远远的,又给他指婚,娶了个恶名在外的母老虎,说是以暴制暴,方能令浪子回头。我那逍遥侯表舅后来回头没有我是不知道了,但好歹总算给他们老方家留了个后。

表舅之所以被母亲强行指婚,直接原因应该是带着八岁的我逛了小秦宫被母亲发现。我与其他皇家女子不同,母亲和父君都觉得我应该多去外面走走才能明白民间疾苦,因此二爹和三爹北上南下都会带我一道,我见识也算不少了,但几个爹是绝对不会带我进不良场所的。八岁那年,表舅入得帝都来,住了好一段时间,带着我在帝都绕了一圈,最后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带我去看看男人的丑态,彼时我不到半人高,头上扎了两个粉红团子,一脸懵懂地跟他进了小秦宫,门口的侍童是认得他的,眼神暧昧道:“方小侯爷,许久不见,女儿都这么大了?带着女儿上小秦宫,方小侯爷果然是真名士自风流啊!”

表舅呛了一句道:“什么女儿,本侯爷尚未婚娶。这是我亲姐的闺女,姑苏翁主,小刘绫。”

他自然是不敢说出我的真实身份了,便拿他那与我同龄的小外甥女来冒充,也无人起疑。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风月场所,表舅指着仙子般的姐姐们对我说:“豆豆,这就叫做天上人间。”

不过我也没能见识多久,坐下不到片刻,一盏茶尚未喝完,三爹四爹便冷着张脸踹飞了小秦宫的大门,打手们纷纷围了上来,三爹令牌一亮,小秦宫宫主立刻煞白了脸­色­,屏退所有人。四爹抱着我,三爹揍晕了表舅,拖着他回了宫。

后来,表舅是被人抬离帝都的。

小秦宫留给我的回忆,就是天上人间的姐姐,三爹四爹的天外飞来一脚,还有表舅上了夹板的手和腿。

如今上小秦宫又遇见表舅,这缘分实在让人不胜唏嘘……

小童领着我上了二楼进了包厢,里间一相貌俊美的大叔正左拥右抱听着­淫­、词、艳、曲。

“舅舅……”我直勾勾盯着他,幽幽喊了一声。

他醉眼迷离地向我看来,很久以后,他终于酒醒了,哇地一声叫出来,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我跟他两个人在房里。

表舅瑟瑟发抖地贴在门上看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上次被打折的地方,我几个爹爹下手真不知轻重,都给他留下心理­阴­影了。

我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

“豆、豆豆……”表舅颤着声音说,“你你你怎么来了?”

“表舅,我是来寻欢作乐的。”

表舅一个哆嗦,面露惊恐,“你几个爹知道吗?”

“他们在云雾别宫,等他们知道也是几天后的事了。”他们耳目灵通,想瞒过是很难的。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谁告诉你的?”

“碰巧遇上的。”我面无表情一杯杯喝酒,只恨自己酒量太好,不能一醉解千愁。

表舅似乎松了口气,又很快提了一口气。“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走走走走,让你爹娘知道了一定以为是我带你来的,小祖宗,你可怜可怜表舅吧,回宫去,乖……”

“表舅!”我愤怒地摔杯,王霸之气油然而生,“我说了我是来寻欢作乐的!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凭什么他们就能快活,咱们上青楼就要偷偷摸摸……”

表舅无力地说:“别说‘咱们’两个字,太他妈吓人了……”

我一把邪火在心头烧得难受,绕着桌子走来走去。“哪个皇帝当得像咱这样窝囊,一大把年纪了,做什么都不自由了,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的,你说寡人容易嘛!”

“我也很不容易啊……”表舅一声长叹,“家里那只母老虎,三天不打架就浑身不自在,不让我喝酒听小曲,不让我看戏斗蛐蛐……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表舅抹抹眼泪,“不如死了算了。”

说得我都心酸了。

我眼眶发热,鼻子发酸。“表舅,我们都是天涯沦落人……”

表舅点点头,泫然欲泣。

“表舅你比较熟悉这里,去帮我找几个头牌小倌来。”

“什么?”表舅虎躯一震。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怎么,就只许你找姑娘吗?”

“不是……这个……那个……”表舅语无伦次,哭丧着脸,“你可怜表舅一大把年纪了……早知道就不来了……”

我抄起一个杯子朝他脚下扔了过去,发飙道:“叫你去你就去,寡人活了十八年还是个黄花闺女,说出去太丢人了吧!要男人,要很多的男人,要很多的好男人!听到没有!”

表舅一声叹息:“豆豆……你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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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真能喝醉就好了。

我清醒着,没醉,真没醉。

我清晰地知道自己抱着酒壶坐在地上,身边围了五个洛神般的美男子,果然是天上人间……

表舅躲在角落里挠墙,用额头撞墙,一声声地说:“我会死的,我会死的,我会不得好死的……”

我瞪了他一眼,大着舌头说:“舅舅……我还要办事呢……你、你出去,自己玩去……”

他哀怨地回头看了我一眼,继续撞墙。

“我会死的,我会死的,我会不得好死的……”

一人撩起我耳边的长发,指尖扫过我的颈侧,我哆嗦了一下,迷茫地抬起眼四望。

“早听说翁主是第一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那人声音轻柔悦耳,像根羽毛一样撩过心头。

又一只手勾起我的下颚,轻笑着说:“翁主似乎有些醉了,眼睛里雾煞煞的……”说着指尖捻着我的眼角,逼出了一滴泪,他舌尖一舔,眯着眼道:“连眼泪都是甜的。”

我的脸颊顿时像着了火一样烧了起来。

真­色­、情……

表舅嗷呜一声,溜到我身边。“豆豆……跟舅舅回家吧……”

我抱住其中一人纤细的腰身,斜着眼看表舅。“要回去你自己回,我还没玩尽兴呢!”

那人回抱我,笑着对表舅道:“小侯爷,你可别扫了翁主的兴呢。”

表舅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敢动她一根汗毛你会不得好死的!”

那人轻哼一声,不理会表舅的威胁,表舅拨开他环在我腰上的手,伸手要拉我起来,我踢开他的手,打了个滚落进另一人怀里。

“他们不喜欢我,我就找喜欢我的人玩,有什么不可以的?”

“是啊。”一只微凉的手轻抚我的面颊,“我们都喜欢小翁主。”

我舒服得眯了眯眼,回手勾住他的脖子,“我也很是喜欢你们啊。”

表舅抱着头蹲在地上,痛不欲生。

便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喧哗声,表舅一个哆嗦冲了出去,朝外一看哆嗦得更厉害,急忙跑回来拉我,结结巴巴道:“豆豆快走,京管来了!”

“什么京管?”我抽回手,疑惑地看着他。

“先别说,跟舅舅走没错!”他死命来拉我,我死命挣扎,那五个美人自然是帮着我了,表舅见拉我不动,一咬牙松了手,“别怪舅舅不讲义气,你不会死,舅舅会死的。”说着一溜烟从小门逃了。

这时小路子也跑了进来通风报信,“小姐,大事不好了,呸呸呸……”

“呸什么?”我皱着眉看了他一眼,一转身躺进一人怀里,调戏着摸了摸他光滑秀气的下巴,“我们接着喝酒。”

小路子目瞪口呆,咬咬牙,转身关了门出去,守在门口。

我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大胆,你们可知道我是谁?”小路子估计又要亮令牌了。

那些人估计是被镇住了,又哗啦啦退散了。

我大概是酒喝多了,脑袋晕忽忽的,于是仰头对抱着我的人说:“我要就寝了。”

“就寝?”那人轻笑一声,“好,那翁主希望谁侍寝?”

我打了个哈欠,“就你吧。”

那人将我打横抱起,放在柔软芬芳的大床上,一手滑落到我的腰间,帮我脱去外衣。

门就是这时候被踹开的。

“呸呸呸……里面是……”小路子又在呸呸呸了。

我抬了眼向外间瞥去,醉眼迷蒙,隐约看到一人走了进来,将四个美人赶了出去,又一只手抓住我身前这位,向后一丢……

我撑起身子皱着眉看他:“你这是在做什么?”

原来不是呸呸呸,是裴铮啊……

看上去好像不太高兴,嗯,是很不高兴。

我拉上外衣,缓缓从床上坐起,撩了下头发斜睨他。“怎么,寡人做事还要向你禀报吗?”

裴铮呼吸一滞,上前一步锁在我床前,让我完全笼在他高大的身影下。他伸手抓住我的臂膀,倾身盯住我。

“那些人有没有碰到你哪里。”

我嫌恶地挣脱他的手,“关你什么事?裴铮,你是臣,寡人是君,有些事情你可别管太宽了!寡人让你忽悠了这么多年,以后不会再听你的了!”我一把推开他,要向外走去,却被一把抓住,又扣住了腰,锁在怀里。

“你喝醉了,跟我回去!”裴铮的声音拂过我的头顶,我咬牙挣扎,却挣不开,恨恨地抬起脚往后一跺,踩在他脚上。他嘶地抽了口凉气,一转身将我放倒在床上,用自己的身体压住,鼻尖对着鼻尖,一双凤眸里燃着熊熊的火。

“你骗我这么多年……”我扭了几下,他纹丝不动,我委屈地瞪着他,“我已经够端庄了,他还是不喜欢我。”

裴铮一震,眼里的火顿时消了下去。

“焕卿喜欢的是笙儿,你早就知道的,不告诉我,是想看我笑话吧。”我咬­唇­瞪他,“我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我?”

裴铮松开了手,轻轻抚上我的面颊,低声道:“谁说不喜欢……喜欢了这么多年……”

他灼热的呼吸都拂在我面上,恍惚想起小时候他也曾抱着我上树摘花,却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了,但那时他也不过是个小小少年,如今已是个成年男子了,他身上传来的气息与热度让我脸颊发烫,愈加晕眩起来。

“豆豆……”他在我­唇­间呢喃,嘴­唇­若有若无地擦过我的­唇­瓣,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仰起脸,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主动贴了上去。

他猛地一震,却没有吻我,反而拉下我的手,向后退开,哑声问我:“豆豆,我是谁?”

“裴铮,你这个……唔唔……”

后面骂人的话都被他吞入口中了。

一只手扣住我的后脑勺,迫我仰起脸贴紧他,­唇­舌交缠,口中都是名为裴铮的气息,双­唇­温热酥麻,让我不自觉地轻轻战栗,想要逃避他的侵略,又想要更多一点……

一只手紧贴在我背上游移,让我遍体酥麻,浑身无力,胸口被他用胸膛挤压得呼吸困难,口中的气息又尽数被他吸去,我憋得头晕耳鸣,眼看呜呼一声就快去了,他终于放开了我。

我大口大口喘息着,泪眼花花瞪他:“裴铮,你想弑君吗!”

他凤眸灼灼,抬手覆住我的眼睛,声音低哑勾人。

“别这样看我……不然我真弑君了。”

捉­奸­

鬼门关前走了一回,我这时已酒醒了大半,拉下他的手说:“你起来,压疼我了!”

他竟听话地从我身上离开,我的压力顿时减轻不少,忙往床内侧躲了一下。他见我这番举动,凤眸微眯了一下,­唇­畔含笑。

我这才看到他微微红肿的薄­唇­——我吻出来的?

想到方才这大­奸­臣被寡人肆意轻薄,我龙颜大悦——是我轻薄他,不是他轻薄我!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审问他,“寡人记得朝廷有规定,官员不得白日宣­淫­。”

本来是规定不得狎妓的,结果同­性­之风大起,父君见势不妙才改成白天不得狎妓,晚上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陛下说的是,微臣身为丞相,偶尔也兼职一下京管队的工作,来小秦宫突击检查,看有没有违法狎妓的官员。”裴铮的声音低沉微哑,竟比方才那小倌轻柔的声音还勾人,让我心里酥麻酥麻的。

“你抓到什么人了?”我严肃问道。

“光禄寺几个不长眼的狗东西。”裴铮眼底闪过狠­色­,看向我时又笑意盎然,“还有瑃情蓬发的陛下。”

我噎了一下,故作镇定地撩了下头发,“寡人不是官员,无需遵守这规定。”

裴铮认真地点点头。“陛下说得是,但是让人看见总归是不好的。”

我艰难地挠着床。“你就假装……没看到……”

裴铮眯着凤眸,不怀好意地看着我。“陛下……想封住臣的嘴?”

这话怎么听怎么­淫­、荡……

“裴爱卿啊……”我悠悠拉长了尾音,“今时今日,寡人可不是那么好骗的了。你以为你抓住寡人的把柄了吗?寡人可也抓住了你的把柄啊!”

裴铮挑了下眉,微微有些诧异。“哦?微臣有什么把柄?”

我心口抽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轻薄行为很掉价。“寡人知道,你有个私生子。”

裴铮眼角抽了抽,“陛下……今日既然去微臣府上,为何不让人通报?”

没有否认,很好。

我一把推开他,从床上下来。“你不用试图解释什么,寡人心知肚明得很。”

反正万事都往最坏的方面想就没有错了。

“我的陛下啊……”裴铮似笑非笑一声长叹,主动过来帮我整理凌乱的衣衫,修长的手指从领口、前襟、腰带一路而下……

寡人怎么就成他的了?

彼时,他的手正暧昧地停在我的腰上,解开了腰带要重新束上,我张开手臂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服饰,其实这事怎么看都挺正常的吧,但是因为身处在青楼,就容易让人想歪了。

苏昀带人破门而入的时候,我和裴铮就处在这么一种尴尬的状态下。

小路子眼泪汪汪地冲进来抱住寡人的大腿,“陛下……小路子救驾来迟……”

哦,寡人好想死一死啊……

裴铮不慌不忙地帮我将腰带束好,最后拉了下我衣裙下摆,转身看向苏昀,微笑道:“苏御史今日也在京管队当差吗?好巧,本官微服突击,刚刚才在这里抓到几个光禄寺的人。”

苏昀怀疑的目光在我和裴铮之间来回转了几圈,最后沉声道:“裴相真是日理万机,凡事身先士卒呢。”

很好很好,苏昀就聪明多了,没有跟寡人相认,这个该死的小路子……唯恐天下不知吗,竟然把苏昀找来了,他知道寡人上小秦宫了,还是跟裴铮在一起……

小路子也算机灵,见我没事,立刻爬了起来闭上嘴,一言不发了。

这件事本来可能闹得很大,毕竟裴相和苏御史同时到小秦宫,谁都会猜测是谁小秦宫里是不是来了个不得了的人物,但最后还是寡人灵机一动,想了个万全之策,把罪名都推给了表舅。

——哎呀呀,就是那个方小侯爷啦,命真苦啊,听说家里娶了个母老虎,逃到帝都来都逃不过,上小秦宫不到一个时辰,宫里那位就知道了,赶紧派了两位大臣去拿人呢。男人当到这份上,还不如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表舅,寡人对不起你,顶多双倍赔偿你的医药费。

死表舅不死寡人。

我左苏昀右裴铮地坐在马车里,为表舅念了句佛号,他确实上了小秦宫,也不算冤枉了。

“陛下不该去那种地方。”苏昀突然开口吓了我一条,声音是少见的冷凝,我偷眼看他,正对上他投来的目光,像月光一样清冷,在我面上一扫,落在我­唇­上。

“这个……寡人……”我紧张地抓着膝盖,脑中乱纷纷地找不出借口。

“苏御史反应过度了。”裴铮却心情甚悦的样子,不知从哪里摸出他的招牌扇,很善解人意地帮我扇风,“陛下不过是兴致突来,随本官去小秦宫教训光禄寺那几个目无法纪的狗东西,一件小事没想到竟然会惊动苏御史。”

都是小路子那家伙多事,害我被苏昀看去了窘样。也难得他忠心耿耿,大概是看裴铮面­色­­阴­沉来者不善,又将我锁在房间里,担心他一个动怒弑君不要紧,惊动了云雾别宫的太上皇,他肯定要被阉个九生九世了。

苏昀自然知道裴铮是睁眼说瞎话,却也没有戳穿他,只是淡淡道:“这种小事以后交给下面人去做就行了。小秦宫太脏,陛下以后别去了。”

我连连点头,再三保证绝不再去。

马车行了一会儿,颠簸感又让我一阵阵反胃,头晕难受,幸亏裴铮给我扇着凉风,这才好过一点。

“陛下,靠在臣身上歇会儿。”裴铮对我低声耳语道。

我微睁开眼睛瞟了苏昀一眼,他虽仍有些淡淡不悦,但眼中亦有关切,“陛下坐不得马车吗?”

他就在这里看着,我好意思靠在裴铮身上吗……

我强忍着,对苏昀笑了笑说“没事”,又对裴铮摇了摇头说“不用”。

裴铮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看得我一哆嗦,他沉着声音道:“陛下确定不用吗?”

我两眼一闭,从容就义,靠在裴铮胸前。他一只手揽住我的肩膀,另一手执扇轻轻扇风。

若论伺候人,小路子都比不上他贴心。

真想阉了他带进宫当总管——如果我有命享这福的话。

——————————————————————————————

马车驶进白衣巷,在巷子中间停下,一边是丞相府,另一边是国师府。裴铮扶着我从马车上下来,我腿一软,幸亏他眼疾手快在我腰间扶了一下。

“陛下,不如到微臣府上休息片刻?”苏昀站在我背后关切地说,我回过头看他,才见他的目光缓缓从我腰上移到我面上。

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答应,裴铮就淡淡开口道:“苏御史有心了,陛下与本官有事要谈,自然是去丞相府。”

我与他有什么事要谈!

握在我腰上的手不动声­色­移开,另一只手又在我掌心捏了一下,饱含威胁啊……

我含泪对苏昀道:“寡人与裴相确实有要事要商……”

苏昀离去时那眼神分明是说“微臣就在对面,有事陛下就大喊”……

我悲愤地仰头看裴铮,后者微眯的凤眸明显是说“你喊吧,你喊破喉咙他也听不见”……

一进府,我就想起他那私生子,想起他那私生子,我就觉得自己轻薄了一个非良家子很是掉价,于是冷哼一声,推开他。

裴铮手一空,缓缓打量我的脸­色­,­唇­畔笑意三分,意味深长。

“你有什么事,在这里说。”

“微臣想让陛下见一个人。”

“谁?”我警惕地后退一步,随即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瞪他,“你想让我看你的私生子?”

裴铮眼角抽了一下,笑眯眯地点点头,看上去就像给黄鼠狼拜年的­鸡­……不对,是给­鸡­拜年的黄鼠狼,也不对……总归就是不怀好意。

“寡人不想看,那是你的秘密。只要你不将寡人轻薄你的事说出去,寡人也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我觉得自己很是心善,跟他的秘密比起来,我的秘密都不算秘密了。

裴铮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呢喃:“轻薄啊……”

我面上一热,抚了抚衣袖强装镇定,微抬起下巴用眼角藐视他。“你也别觉得吃亏什么的,寡人是皇帝……咳咳……三宫六院是很正常的,你一个有私生子的男人,又不是良家子,寡人不会对你负责的。”

裴铮一脸纠结,握着玉骨扇的手用力得直接发白,我怀疑自己打击他过甚了,可他应该没那么纯情吧……他又不是清白之身了……

他深呼吸着,说不出话来,我想到他如今这般处境我也不无责任,心下一软,便柔声对他说:“你我之间的事,莲姑都已对我说了,其实那不过是我母亲他们的玩笑话,当不得真,却拖了你这么多年,让你们父子不得相见,我心里也过意不去。这件事我会同母亲说清楚的,你把他们呣子接来吧。”

或许这­奸­臣有了家庭,有了后顾之忧,以后就不敢对寡人这么肆无忌惮了。他要是敢再冒犯寡人,寡人就抄他全家!

我忽略心头酸涩的感觉,真诚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放心吧,寡人会护着你,不会让母亲怪罪于你,我想你也不愿意当个裴世美。”

他眼神微动,凤眸中闪过异光,而后趋于柔和,逼近前一步,身子微微前倾与我平视。“豆豆,其实你比自己以为的,更关心我……”

看着渐渐逼近的俊美容颜,近在咫尺的凤眸里闪烁着熟悉的火花,我呼吸一滞,僵硬地向后仰去……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像一道惊雷直直劈来,我吓得一个反弹,撞到裴铮面上,又急忙退开向后望去。

在看到那个“小公子”之前,我心里想的是“我不想当他后娘”,回头一看——

今天真他娘之刺激啊……

那小公子一身锦衣华服,头上左右扎了两团包子,细软的发丝垂到肩下两寸,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下巴略尖,两腮圆润粉­嫩­,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掐一把,只可惜面上无一丝表情,细长的眸子已有了凤眸雏形,冷冰冰地望着我,然后大步向我走来,在我面前两步站定,仰头看着我,秀气的鼻子抽了抽,皱眉道:“你喝酒了?”

我咽了咽口水,艰难地点点头。

“听说,你还去小秦宫嫖、娼了!”秀眉一扬,勃然大怒,“阿姐,你太不像话了!”

我嗷呜一声,看到他那不知从哪里抽出来的戒尺一扬,我闪身就往裴铮身后躲去,嘴里连声求饶:“阿绪,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那戒尺毫不留情地啪啪拍下,都被裴铮含笑一一接下来了。

阿绪打得过瘾了,这才停手仰头看裴铮。

“­奸­臣,你挡着我­干­嘛?她难道不该打吗?”

裴铮笑而不语。

阿绪,你是我弟弟……给阿姐一点尊严好不?我悲愤地从裴铮身后探出头来,看着他那粉面团捏成的小脸上闪过一丝得逞的快意,不禁哆嗦了一下。

“阿绪!”我仗着有裴铮当盾牌,脊梁顿时挺直不少,“你自己也去了青楼,还敢说我!”

阿绪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是男人,你是女人,能一样吗?”

我一噎……

阿绪,你才十岁……

我们家阿绪啊,跟老学究似的,宽以律己,严以待人,对待旁人从不手软,那仙童似的外貌都是骗人的,其实他长得很有草菅人命的气质。

阿绪的目光在我面上停留了片刻,最后刷地抬头看向裴铮,冷冷道:“­奸­臣,你,跟我来!”

“阿绪,你想­干­什么?”我一惊,忙拉住了裴铮的袖口。

阿绪戒尺朝我的手拍下来,幸亏我躲得快,那一下落在裴铮手背上——他皮粗­肉­厚不怕打,面不改­色­笑容自若,我听得那啪的一声骨头都麻了。

阿绪收起戒尺,眯着小凤眸说:“我们男人说话,你们女人少过问!”

我悲伤地转过身去,蹲在墙角画圈圈……

于是他们两个男人去说话了,小路子过来安抚我。

“陛下……”小路子面露疑惑,“小、小王爷回来了?”

我一脸惨痛地点点头。“他来祸害帝都百姓了……”我长叹一声,“来祸害寡人了……”

这世间能管住我的人不多……好吧,挺多的……但我最怕的不是别人,是阿绪。我心里清楚得很,自从阿绪出生后,爹娘就不大疼我了,一门心思都扑在他身上。那时我也快八岁了,不好意思跟弟弟争宠,更何况阿绪确实长得很可爱,小小的,­肉­­肉­的,粉扑扑的,最喜欢抓着我的手不放。那时候的阿绪多可爱啊……后来他一点点长大,­性­子越来越古怪,冷冰冰像个雪娃娃,也不知那­性­子是随谁,他天不怕地不怕,为非作歹不遗余力,母亲维护他也不遗余力,后来母亲搬去云雾别宫也一并带走了阿绪,我登基后只有每年自己生辰、母亲生辰,还有过年会去云雾别宫见阿绪。

这年纪的孩子长得快,才三四个月不见,他好像又拔高了一点,少了些婴儿肥,渐渐有了少年青涩的俊俏,声音也与上次见他时有了些微不同,那声音不再像过去那般糯甜稚­嫩­,反而微微有了些沙哑的质感。我的阿绪要长大了啊……

但是对我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狠啊!

轻薄

阿绪同裴铮回来的时候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些,但看到我的时候又板了起来。

“阿姐,你过来!”

我灰溜溜地蹭过去。裴铮不给面子地轻笑一声。

“阿绪啊……”我讨好地捏捏他的肩膀,却看到他眉头一皱,下意识地缩了下肩膀。我忽地想起今天莫大夫来过,忙问道:“阿绪,你是不是伤了病了?”

“没事。”阿绪不在乎地摆摆手,粉嘟嘟的小脸一抬,“男人受点伤算什么。”

哦,阿绪,你小小年纪太有男子气概了!

“是谁伤了你,你跟阿姐说,阿姐帮你报仇。”我气愤地握拳。

“­奸­臣已经把那几个犯上的家伙抓起来了。”

我眼睛一转,愕然道:“光禄寺的人?”

阿绪点了点头。“那些人违反法令,在大街上策马疾驰,喝令不止,我就让表舅动手了。”

我抹了把冷汗,“你还不如直接让表舅找块豆腐撞死。”

我那个表舅,本来还是有几分本事的,但是这些年在舅母的­淫­威下苦苦挣扎求生存,已经变得越来越小男人了。

裴铮善意地把事情经过告诉我。

阿绪一个人偷偷从云雾别宫溜出来,顺路经过表舅的封地,就押着表舅当护卫直奔帝都来了。表舅乐得拿阿绪当借口逃出来,自然殷勤陪伴,结果一进帝都就被光禄寺的几个二世祖给冲撞了,还来不及表露身份就被追着打,阿绪肩膀上挨了一下,表舅倒是无事,把阿绪送来裴铮这里,他自己就去小秦宫放松了。

难怪他看到我的时候一脸心虚,看样子让他背我的黑锅都算是对他照顾不周的从轻发落了。

我很是心疼摸摸阿绪的小脸,“阿绪啊,疼不疼啊。”

阿绪受用地眯了眯眼,“小意思。”又顿了一下,转眼看我,“阿姐,听说你要选姐夫了。”

我缩了下脖子,低声道:“你就是为这事来帝都?”

“当然!”阿绪细眉挑了起来,小凤眸瞪着我,“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是要自作主张吗?”

“啊?”我怔怔看着他,“可是母亲说让我自己挑,看哪个好就哪个……”

“那你看上哪个了?”阿绪拧着眉眯起眼,“你眼光不行,我来帮你把关。”

“我……”我叹了口气,“还没想好。”

阿绪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瞥了我一眼,“我就知道!”说着背起手像个小大人似的来回走了两圈,“幸亏我来了!”

这真是让我又喜又忧又怕啊……

裴铮挥手吩咐下人准备晚饭,让我和阿绪在丞相府用过饭再回宫。

阿绪饭前先给伤处换了次药,小男人说男女有别,不让我看……我跟裴铮先到厅里坐下了,我拿眼角瞟他的手,白皙的手背上隐约看到了几道红印子,阿绪打人从来不留余地,尤其是对我——不过我一次也没挨到就是了。

想到日间误会阿绪是裴铮的私生子,心里理亏,我就微微地囧了,不大敢抬头看裴铮的眼神,想来那双凤眸里一定含着三分戏谑的笑意。

“你的手……要上点药不?”我­干­咳两声,低着头问他。

置于膝上的手微动了一下,五指微拢,修长有力。

“小事。”裴铮淡淡笑道,“阿绪开玩笑而已。”

开玩笑啊……

我徐徐抬起头看他的眼睛,正对上他投来的秋波,没忍住哆嗦了一下,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脸皮也是老的厚。我抚着袖口慢条斯理道:“其实那个什么嘛……我没打算感谢你帮我挡了那几下。”

裴铮微笑点头。“自然,那本来就与你无关。”

我怔了一下,倏地瞪向他:“你知道了?”

裴铮笑得意味深长。“难得你终于也明白了。”

我脸上一热,­干­咳着别过脸去避开他灼人的目光。

这么多年了,阿绪像是随身带着一把戒尺,那戒尺也随着他身高的增长而增长,每每我做了什么事情惹他不快,他便抽出戒尺来追打我,结果却都是落在裴铮身上。

原先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当是裴铮护着我,这两天听莲姑说了内幕,我终于明白谁才是阿绪的目标。敢情他们一个两个都知道爹娘的良苦用心,却将我一个人蒙在鼓里,连阿绪都知道我这个当姐姐的早有了个童养夫,因此才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裴铮,不好意思明着揍他,就借着打我的名义指东打西。

阿绪,阿姐知道你的心意,不过你心理真的太扭曲了……

裴铮堂堂一品­奸­臣,估计我二爹在演武场上训练他都没真打过他一下,却要每年定期挨阿绪那么几顿戒尺。他倒是能忍呐……

一开始以为他舍身相护,我对他心存感激。现在发现本来就不是要打我,我又心安理得了。但再一想,他也是因为我而被阿绪盯上,我又有些心怀愧疚……

“在想什么,表情这么纠结?”裴铮忽地开口,吓得我抖了一下,扫了他一眼迅速道,“没什么……莲姑来找过你了吗?”

裴铮眼神一动,垂下眸来,声音略微有些沉重,“她说的话,我都明白。”

我有些过意不去,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柔声道:“男儿何患无妻?我知道这些年来委屈你了,都是母亲他们束缚了你。你如今官居一品,相貌堂堂,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尽管放手去找吧。”我真诚地望着他漆黑沉静的双眸,“包办婚姻是可耻的,我支持你追求真爱!”

我没有对他自称寡人,表明此时此刻我当他是自己人,不是臣子了。显然他也很配合,完全没将我当皇帝供着,直接拉下我的手握在掌中,他的手指修长,掌心温暖,带着层薄薄的茧子,覆在我手背上轻轻摩挲。

“豆豆,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我们一直什么都没有对你说吗?”

手上传递来的温度与触感让我四肢酸软,注意力都集中不了,茫然望着他笑意浅浅的双眸,啊了一声。

“我承诺你母亲,绝不逼你,不表露心迹,不影响你做任何决定。”

呃……他的嗓音低沉而有磁­性­,感觉和焕卿的好像,让人酥麻酥麻的……

可是会不会靠太近了?我盯着他挺直的鼻梁想。

“但是,现在恐怕不行了。”他惋惜地叹了一声。

我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他不怎么认真地叹了口气,­唇­畔微扬。“因为,陛下你轻薄了我。”

——————————————————————————————

我眨了眨眼,把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

“姓裴的,年纪一大把就别装纯情了!”我恼怒地瞪着他,“不就是亲了你一下,难道还要寡人对你负责?”

他不羞不恼地认真回道:“按大陈律例,轻薄良家子,确实该负责的。”

我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当时……有些自暴自弃……心里模糊地想……反正他也不是良家子了,亲一口是会怎样……

裴铮垂着眸,左手缓缓擦过右手背上的红印,淡淡道:“本来,微臣愿为陛下担下这‘轻薄’的罪名,奈何陛下有担当,自认了这二字。陛下,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微臣执法如山,不避亲,不畏权。”

我咬牙道:“寡人的好爱卿,你脸皮真够厚的……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他抬起眼来看我,煞是严肃道:“微臣可是清官、良臣!”

“那寡人还是明君呢!”我冷哼一声,“寡人当时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不知者无罪!”

裴铮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微微笑道:“陛下,你可还记得当时微臣问了什么,陛下又答了什么?”

他问我……我皱眉回想,忽地听到耳畔暖风拂过,一声低语:“豆豆,我是谁?”

“裴铮,你这个……”我捂着耳朵转头怒瞪他,他得意一笑,“对,就是这句。陛下记得很清楚嘛……”

­奸­臣!佞臣!乱臣贼子!

他竟然在那种时候都想要设计寡人!

我又羞又恼地瞪着他,难道真的要和他……

“你你你……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是良家子!”我垂死挣扎,不相信他一把年纪当真纯情。

他眉梢微挑,笑容很深很暧昧。“陛下可以亲自检验。”说着凑到我面前,低不可闻一声轻叹,“陛下,微臣信守对明德陛下的承诺,二十六年洁身自好,也不怕说出去会被天下人取笑,这番心意,陛下可懂?”

我怔怔望着他近在咫尺的双眸。

这到底是信守承诺多一些,还是洁身自好多一些?

“那……”我咬着下­唇­,艰难开口,“你到底想怎样……”

如果他敢说要当凤君,我就把他交给阿绪办理了!

谁知他态度甚好,两手一摊,一副任君采摘的柔弱模样,淡淡道:“微臣人微言轻,陛下想怎样便怎样。”

“那个……”好无赖,把这个难题推给我!难道还想让我自己开口让他当凤君?

无耻啊无耻!裴无耻你去死一死吧死一死吧!

我咬碎一口银牙,如见救星般地看向姗姗来迟的阿绪,迅速回了裴铮一句:“此事来日再议!”

小阿绪板着张冷峭的小脸,流露出不合年龄的故作老成,审视的目光在我和裴铮之间来回扫了几圈,方才缓缓在我二人中间坐下。

府上厨子做的竟然刚好都是我们两人喜欢的菜­色­,裴铮大献殷勤,帮阿绪乘了一碗汤,阿绪看都不看,小脸一扬看我,说:“阿姐,我要喝汤。”

我同情地瞥了裴铮一眼,不敢假手他人,亲自伺候阿绪。

如果说母亲是太上皇,我们家阿绪就是那祖宗,下人伺候他都不乐意,偏爱折腾我这个长姐……

你到底是恨我呀,还是恨我呀……

我叹气帮他乘汤、剥虾、撕小油­鸡­,他心满意足地眯起眼,又指着自己的肩膀,说:“阿姐,喂我……”

我抽了抽眼角,看他挑着眉哼哼冷笑斜睨裴铮,裴铮默默地别过脸,我分明看到他忍笑抽搐的嘴角……

阿绪真孩子气,这有什么好气裴铮的。

用过饭,天刚擦黑,裴铮府上那超奢华马车亮了出来,他亲自送我们回了宫,小路子一早回宫里帮阿绪安排住所了,裴铮送我们姐弟二人走了一小段路,分别之时极快地对我耳语一句:“陛下可要尽快给微臣一个答复啊……”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后,耳垂好像擦过什么,触感温凉,却腾地燃起了一簇火苗。我咽了咽口水,拉着阿绪赶紧跑路。

至于吗至于吗?

寡人好歹一国之君,被逼成这样不至于吧!

怎么着也得是……

对!应该是把他纳进宫来,以后他就是寡人的男人了,寡人要这样这样他就不能那样那样,寡人还要玩弄他的感情,把他打入冷宫,让他变成怨男!

“阿姐,你笑得真像娘……”阿绪一脸纠结地看着我,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来扯我的脸皮,“别像娘,像娘就不好看了。”

阿绪,家乡的娘亲听到会哭泣的……

同是亲生的,为什么我就只能叫母亲,阿绪就能叫娘,母亲要叫两个字诶,逼一个孩子管自己的娘叫母亲实在太不人道了!

我揉揉自己的脸颊,笑眯眯看着阿绪,虽然有些嫉妒爹娘都偏疼他,但是阿绪真的很可爱——不爆发的时候。

“阿绪啊……”我的手从自己的脸上移到他脑袋上,两个团子似的羊角髻解开来了,细软乌黑的发丝垂在肩头,原先阿绪和我一样尖下巴,却是包子脸,但如今身体长开了,脸上也不像过去那般圆润好捏了,长发垂肩,凤眸半掩的时候,活脱脱一个冰山小美人。

我忍不住伸手蹂躏他的脸蛋,裴铮也有此不良嗜好,不过没我待遇好,有阿绪任我搓圆捏扁。

“阿姐。”阿绪抬起头看我,左右手绞在一起,认真道,“裴­奸­臣不是好人。”

我美滋滋地看着他被我揉变形的粉­嫩­脸蛋,点点头道:“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阿绪咕哝了一声,又垂下眸去,“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许生气……”

“我不会生阿绪的气!”我指天立誓。

他眼神闪烁地瞟了我一眼,又一眼……

“阿姐……”他吞吞吐吐地说,“你还记得你十二岁那年,在云雾别宫泡温泉……”

说起这事,我也不大高兴。“记得,那裴铮还偷拿我的衣服!”

阿绪的小脸登时涨红。

“其实……是我拿的……”

“诶?”我愣住了。

阿绪低着头,葱­嫩­的十指绞来绞去,那模样可怜可爱极了。“我不是故意的……谁让你不和我玩,我故意想吓吓你的……你别生气……”

“不生气不生气……”我纠结地想,那时候阿绪才四岁,喜欢缠着我打架,我哪有那么多­精­力陪他一个小小糯米团子,自然是跑了。他什么也不懂,拿了我的衣服也就拿了吧,顶多算我错怪裴铮了。

“可是裴­奸­臣分明不怀好意!”阿绪的小凤眸里燃起小火苗,“他看到我拿着阿姐的衣服……逼我说出哪里拿的,我本想把衣服给你送回去的,他自己就去了!”

“阿姐……他真真是不怀好意啊!”阿绪眯着眼,咬牙切齿地说。

我微微窘了……

阿绪,当年你才四岁啊,你怎么这么早熟啊!

裴铮,寡人果然没看错你,你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正人君子!

心意

第二日早朝上,光禄寺那几个为非作歹的家伙被处理了,群臣肃然。阿绪回帝都的事虽说早晚会被知道,但我也不准备特意声张,那几个人估计现在都还不明白自己到底真正犯了什么事,得罪了什么人。

一下朝,小路子就来通报,说是方小侯爷求见。

我乐了,咬牙道:“他还真敢来啊,让他在我书房候着!”

结果一进书房,就听到表舅那贱兮兮的声音。“啧啧啧,果然是法华寺的龙鲤,难怪我去年没看到这只,原来竟是运到宫里来了。”

我抽了抽嘴角,轻咳一声,表舅急忙转过身来,立刻变了张脸向我奔来:“陛下……你可要救救你舅舅啊……”

我闪身避开,淡淡扫了他一眼。“表舅,你害阿绪受了伤,还有心思去小秦宫听曲啊?”

表舅一哆嗦,我以为他会面露愧­色­,我错了,他叹了口气幽幽道:“男人的老毛病,没办法……”

母亲真仁慈,还给他指婚,要是我就直接阉了他!

“说吧,你来帝都做什么?”

“我这不是护送阿绪来帝都嘛……”声音心虚地低了下去,又扬了起来,“结果现在满帝都人都知道我上小秦宫,你舅母一定也会知道的,陛下,好豆豆……表舅这可是被你害惨了,你得救救我啊……”

我眯着眼睛瞪他,“难道还冤枉你了?你没上过?”

他抹着不存在的眼泪道:“豆豆,想想你小时候表舅多疼你啊,带着你逛夜市,买糖葫芦,买小泥人……”

我头疼地按了按额角,贿赂真是不好受啊,讨债的来了。“那你想我怎么救你?”

表舅得逞地嘿嘿一笑:“你先让我在这宫里躲一躲,如果你舅母找来了,你就说我是裴铮一起去办公的,她一定不会怀疑你。”

为何寡人身边除了焕卿都是没脸没皮的老男人……

我叹气点头:“也罢也罢,只要你不在后宫胡搞。”

表舅一脸正气:“我很有节­操­,不调戏良家女子!”

良家子啊……

想到朝上裴铮那意味深长的笑容,我的心顿时一抽一抽的。裴笙重提选秀之事,我还没开口,他就代我发号,让裴笙取消此事。裴笙还犹豫地望了我一眼,见我艰难点头,她才退下。

此事传出去,外人定然又要说他一手遮天,寡人是傀儡皇帝了。

我正垂头丧气,小路子就支使人挑了水进来。

“这是做什么?”表舅好奇问道。

“给鱼缸换水。”我有气无力地回他,“表舅你要没什么事就自己玩去吧。”

于是表舅去招呼小路子了。

小路子热情回他:“回侯爷,这是龙泉山的水,刚刚才运回来的。”

表舅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对对对,龙鲤是要用龙泉山的水养的。不过原来法华寺就在龙泉山上,如今却是要多运三百里了。”说着有些责备地望了我一眼,“这龙鲤原是法华寺为所有香客祈福的,如今只为陛下一人了。”

我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这龙鲤很珍贵?”

表舅瞪大了眼睛。“陛下不知道还抢回来?”

寡人要的东西,犯得着用上“抢”这个字吗?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表舅惋惜地看了龙鲤一眼。“这龙鲤可是法华寺三宝之一,据说是佛祖座前莲池下凡历劫,没有人知道它是何时降临到法华寺的放生池,但至少已有十年了,受了十年香火啊……陛下,你看它优美的体型,耀眼的鳞光……”表舅像欣赏美人一样赞叹万分,我却只看到一条普普通通的鲤鱼,不过就是鱼鳞是金­色­的,额头上长了个包,据说这叫什么跃龙门……

裴铮送我这鲤鱼的时候,我还不怎么喜欢。这是两年前,我十六岁生辰的时候裴铮送来的,我觉得这鲤鱼也没什么特别,想来不是很珍贵,便随意收下了。

裴铮却道:“这鲤鱼需用龙泉山的水养着,七日换一次水。”

我抽了抽嘴角,怀疑他是自己嫌麻烦才推来给我的。

“不换水可以吗?”

裴铮点点头,淡淡道:“也可以,七日换一次鱼。”

我继续抽嘴角。

这么淡然地说这种话,其实裴铮也很有草菅鱼命的气质,为了不沦落得跟他一般气质,我便让小路子,还有身边的宫人都记得给鱼换水,这般一养一年多了。

表舅说:“这龙鲤又说是四圣兽的青龙化身,可以帮助饲主趋利避害,挡祸招财,只不过要诚心对它诵念法华经一千遍。”

这种事纯属无稽之谈,我一笑而过,裴铮那种人,定然不会做这种无聊事,不过他的用心还是让我挺感动的。

毕竟他送我这龙鲤的时候,并没有入旁人一样夸耀自己的礼物有如何珍贵。

到底还是有点可取之处的。

裴铮啊……

寡人到底该不该对他负责到底呢……

或许……他对寡人……

唉……要不要再自作多情一回?

寡人对他……也不是真的那么讨厌……只是有些怕,有些恨……

我左思右想,犹豫了许久,仔细回想自和裴铮认识以来这十二年里他对我做过的一切,其实他也没怎么怎么我,就是政事上老爱驳我意见,自拿主张,私事上又过多­干­涉,对旁人,我眼睛一瞪那人就吓得腿软,对裴铮,怎么瞪都没用,他还是笑吟吟的。我这人素来欺软怕硬、欺善怕恶……狠不过他,就只能不甘不愿听他的了,长年累月下来难免心生怨气……

以后若与他在一起,会不会更不自由?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约束我,就算没有篡位,我这个皇帝也差不多算是当到头了。

我复杂地盯着那金灿灿的龙鲤看了一个下午,权衡了种种利弊,最后终于拿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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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外招了招手,喊道:“小路子来!”

小路子笑嘻嘻溜了过来。“小路子在!”

我深呼吸一口气,问道:“寡人问你啊,你说这个……求亲的话,是不是要自己上门比较有诚意?”

小路子愣了一下,反口问道:“陛下这回又要向谁求亲?”

这话问得我颜面尽失……昨日里才刚决定上国师府提亲,一回头就被人家给婉拒了,今天又决定上丞相府求亲,寡人这是不是太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太多情也那个太滥情了点……

我支吾了两声,仰天长叹:“其实吧,寡人怎么都觉得应该是他跪到寡人面前,求寡人纳了他。”

小路子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说的是谁?”

我扫了他一眼,“小路子,寡人拿你当心腹,你可别轻易被人给收买了,把寡人卖了。”

小路子打了个哆嗦,急忙跪倒喊冤:“小路子不敢啊,小路子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死人,陛下就算把小路子卖了,小路子也会替陛下数钱,怎么可能让别人收买啊!”

我冷哼一声,上下打量他,“不敢最好。那你说说,寡人想把丞相收进后宫,你觉得是降道圣旨让他自己打包进来好,还是寡人亲自去请?”

“啥?”小路子呆住了,扬起头看我,嘴巴张得老大。

我不自在地­干­咳两声,正想辩解几句,小路子便嚎啕大哭起来。“陛下,昨日小路子救驾来迟,竟让陛下惨遭­奸­臣侮辱,小路子该死,小路子该死啊!”说着啪啪打自己耳光,我头疼地制止他。“停停停!谁让他侮辱了?他够格嘛?”

“啥?”小路子又呆了一下,“那陛下……”

我轻叹一声:“是寡人对不起他……总归这件事是寡人理亏。”让他等了那么多年——虽然不是我逼的,轻薄了他——这个就真是我的错了,虽然仔细想想,明明他也不算吃了什么亏。

小路子一脸茫然地所有所悟,又皱眉道:“陛下,这事可不太好办呐!”

“何解?”我疑惑问道。

小路子叹息道:“今天早朝的时候,小王爷就去女官署把秀男名册拿走了,然后刚刚得到消息,凡是名册上的男子,都惨遭……毒手……”

难怪……难怪一直没看到他人……

我打了个寒颤,心想阿绪下手总归是有分寸的,应该不至于让人断子绝孙,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这般看来,母亲离京时把阿绪带在身边,实在是明智之举……

我捏着袖子站起身来,朝外走去,悠悠道:“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啊!”裴铮你个大­奸­臣……我心中冷笑,“凤君是那么好当的吗?想来也只有裴相皮粗­肉­厚经得起阿绪折磨。这所谓的正房就是用来撑门面的,二房才是用来疼爱的,裴铮想让寡人给他个交代,寡人就把他交代了吧!”

小路子跟在我身后发抖,“陛下……英明啊!”

此言甚佳,寡人自然是英明的!

我也不微服了,直接摆架丞相府,丞相府上上下下毕恭毕敬在门口迎驾,我大摇大摆地进了内堂,裴铮一身官袍尚来不及换下就出来相迎了,看向我的眼神很有几分惊诧——这委实难得。

我挥了挥手屏退左右,微扬着下巴用眼角看他。

这个决定,是经过我深思熟虑的,权衡利弊后才做出的。今日早朝上他的眼神意味深长,不过意思很明显了,显然我要不给他个交代,他就要给我个交代了。与其被动行事,不如主动出击。他要当凤君,那就让他当,等他当上了凤君,我就可以用一句“后宫不得­干­政”废了他的相位,然后慢慢架空他的权力,抽走他的党羽,把裴铮的朝廷变成寡人的朝廷。

至于夫妻之间那些事,跟国家大事比起来都不算什么事了,先不考虑。寡人立他为凤君,等架空了他的权力再把他打入冷宫,另外立个真正喜欢的——虽然好像有点对不起他,不过……宁我负天下人,莫天下人负我啊!

“陛下,何以笑得如此扭曲……”裴铮挑着眉看我,悠悠问道。

我抽了抽嘴角,右手抚上脸颊,调整了下表情,微微笑道:“爱卿啊,昨日之事,寡人仔细想了想,确实要给你一个交代啊……”

裴铮一副宠辱不惊的从容模样,笑道:“陛下乃明君,自然不会让微臣受委屈。”

“嗯……”我满意地点点头,“是的,寡人心想,你也算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了,就立你为凤君吧,这回你应该满意了吧?”

裴铮眉梢微挑了一下,缓缓垂下眼睑,睫毛半掩着凤眸,忽地嘴角一勾,笑了。“陛下,真是出人意料啊……”他似乎听到什么笑话似的,虽然是在笑,却不是发自内心的欢喜。我疑惑地打量他,莫不是我的那点险恶用心被他看穿了?

“那……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我有些紧张地攥着袖子,他噙着三分笑意,很是温柔地说,“这是君命,臣岂敢不从?”

“你别说得这么勉强,弄得好像寡人在强人所男……”我有些郁闷,他这反应怪怪的,照我料想的,他应该是欣喜若狂,倒头便拜,谢主隆恩,怎么结果变成了我强吻他,还逼他入宫——虽然……事实好像也是如此……

裴铮忽地上前两步,吓得我往椅背上一靠,仰头看着他,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站那么近做什么?”

他俯下身来,抵着我的额头,笑眯眯地轻声说:“陛下觉得太近了吗?夫妻之间,不是该亲密无间吗?”

我屏住了呼吸瞪他,继续结巴。“呸呸呸……裴铮!你站远点!寡人呼吸困难!”

他低笑一声,我只道他要退开了,哪知他一侧脸,薄­唇­在我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我吓得在椅子上一弹,捂住了脸瞪他。“你你你……”然后慢慢淡定了,“你是在轻薄寡人吗……”

他右手点了下我的额头,笑吟吟道:“陛下真英明啊,喜欢吗?”

不喜欢,心跳太快,头晕。

我别过脸,冷哼一声,紧攥着袖口问道:“寡人有一事问你……你送的那龙鲤……可曾念过一千遍法华经?”

裴铮很是惊奇地瞥了我一眼,“陛下也信那种灵宠挡灾的无稽之谈?”

我扭头瞪他,“你若不信,又为何送来?”

裴铮微笑道:“微臣觉得宁可信其有。”

“所以……你真的对那龙鲤念了一千遍法华经?”我心头一跳,紧紧盯着他。这人……到底只是在奉承,还是真的有心?

他轻轻揉了揉我的发心,缓缓笑道:“这个,念是念了……不过是找了一百个龙泉寺的和尚念了十遍……”

我一噎,硬生生把那些感动都咽了回去,淡定道了句:“哦,是吗。”

自作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早知如此,何必多问。

吾皇

出得丞相府时,看到对门国师府的匾额上几个铁画银钩的大字,我不禁满腹忧伤地戳了戳小路子,“小路子,你杵在这儿张望什么呢?”

小路子回过神来,忙答道:“回陛下,方才太医匆匆进了国师府,好像国师病又犯了。”

我神­色­一正,立时把儿女私情抛诸脑后。“还愣着­干­什么,敲门!”

国师这病前几天才见好,怎么突然又犯了?

下人领着我直入内堂,我脚步匆匆,迎面撞上了刚从门内出来的苏昀。他抬手握住我的双肩,忽然又像被烫到似的撤了手,我仰起脸,愕然看着他。

苏昀脸­色­苍白,浓长的睫毛掩住了黑眸,向我行了个礼,便退到一边站着,我看到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着,修长的十指指节发白,眉宇间神­色­痛苦。

“陛下。”小路子出声提醒我,我这才晃过神来,忙进屋去看国师。国师脸­色­腊黄,昏迷不醒,太医候在床前,俯首对我回报道:“国师年老体弱,又受了刺激,一时平复不过来,才会昏厥。此事可大可小,轻则昏迷,重则丧命,国师的身体,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

我皱眉问道:“可是谁言语冲撞了他,或者拿国事烦他了?”

下人跪了一地,个个沉默着哆嗦。

苏昀站出来,面无表情道:“是微臣与祖父谈论政务时,见解不合,一时失言,让祖父动怒了。”

苏昀是个极温柔的人,或者说,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直如二月杏花一样让人觉得温暖,也只有对上裴铮,才会寸步不让。国师却是对谁都不假辞­色­,想必这回也是国师过激了。

我放柔了语气,温声道:“下回注意些便好了。”

他低着头,淡淡道了声:“微臣明白。”

出了房间,苏昀同我在庭院里走了几步,我见他深思不属,便想说些话开导他。“国师的身体状况不好,我想,也是时候颐养天年了。”

他猛地抬起头看我,漆黑的眸中闪过惊疑。“陛下……”

我安抚着笑了笑,“放心,我并不是想削你们苏家的权。你们苏氏一门忠臣良将,是国之栋梁,但是国师真的年老了,再让他­操­劳下去,我也于心不忍。如今朝中大事的决议权都在内阁五大臣手中,过去是国师和裴相旗鼓相当,等国师退下后,我想提拔你进内阁。”

苏昀神­色­渐渐安定下来,脸上仍是微微的苍白,眉心微蹙,­唇­畔勾出一抹淡淡的苦笑。“谢陛下……隆恩……”

为何他们一个两个,对寡人的好意都接受得如此勉强?

“你这么为难,是不愿意吗?”我心中不是很高兴,声音也沉了三分。

他摇了摇头,轻声说:“陛下厚爱,微臣惶恐。只是怕裴相不会同意。”

我心里一定,微笑道:“这事你无须担心,他不会反对的。”他不会有权力反对的。

“陛下如此肯定?”苏昀微有些疑惑地挑了下眉梢。

“他……”我想了想,这事总归瞒不了,还是告诉了他吧。“我已决定,立裴铮为凤君。”

苏昀的呼吸一滞,最后一丝血­色­从面上抽离,许久之后,极轻极轻地说了句:“是吗?恭喜陛下了。”

“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担忧地望着他,“你的脸­色­看起来极差。”

苏昀垂眸望着我,缓缓浅笑。“陛下,微臣很好。只是……”他别过眼,看着飘落到湖面上的花瓣,轻声问,“陛下既然要与他结为连理,又何必利用微臣打压他?”

“这事不能混为一谈。我和他之间……唉……”我苦恼地叹了口气,“一言难尽,总之,君是君,臣是臣,不能让他处处压着寡人。他既为凤君,朝政就不能让他­干­预了。”

苏昀薄­唇­动了动,“婚期定在何时呢?”

“这事须问钦天监,再择良辰吉日。”

“陛下……若有一日,裴铮犯了十恶不赦之罪,陛下是会包庇,还是灭亲?”

那一日的春风带了点凉意,我和他站在国师府里的小湖畔,他问我这话时,眼睛并没有看着我,而是专注地盯着池中落花。我的目光从他的侧脸滑落到他的衣角,衣袂曳地,尘埃染上了雪白,他的手指白皙修长,无意识地紧紧攥着,那一瞬间,我忽然产生一种……类似于心疼的感觉。

“为什么这么问?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我没有立刻回答,他终于回过头来看我,“微臣今日去过贺敬的别院,找到了那间密室,但是里面是空的。漕银亏空案的主犯是裴铮无疑,此案如果查下去,牵连甚广。如果陛下打算包庇裴铮,那么便无查案的必要了。如果陛下不打算包庇他……”他顿了一下,缓缓说出最后几个字,“又为何要立他为凤君?”

“陛下,这个案子,你希望臣查,还是不查?”他逼近一步,紧紧盯着我。

我思绪纷乱,愣愣回视他,喃喃问道:“那你呢……你的希望呢?”

他微怔,久久没有回答。

“寡人立他为凤君后,会慢慢瓦解他的势力,以后的朝堂,不会是裴铮一人独大。焕卿,寡人信得过你。至于裴铮……”我垂下眼睑,仔细想了想,说,“他虽不是我最喜欢的人,我却无法如你这般坚持,我只希望有个人能真心待我好,无关权势,无关地位。他日若证明裴铮非良人,我自会亲手毁掉他的一切。”

“为什么是他……”苏昀低声问了一句,没待我回答,便又轻笑着摇了摇头,“是谁又有什么区别。”

我不大明白他的话,疑惑地看着他。他最终对我行了个大礼,道了声:“吾皇万岁。”

这句话,裴铮也对我说过,却不如他这般真心。

那时我大概也就是十三四岁年纪,与几个爹上山打猎,裴铮也陪在一边。后来我与他们走散了,又遇上了熊,是裴铮及时出现救了我,却也被熊抓伤了肩膀。

我本是万分担忧,一抬头,却见他眉眼皆是笑意地望着我,指尖戳了下我的眉心,笑着说:“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我别过脸,哼了一声,“呸!谁担心你了!祸害遗千年,你又死不了!”

他悠悠道:“甚是甚是,可我觉得还不够,还得更坏些!”

我很鄙视他的不以为耻然以为荣,却也很好奇:“为什么还要更坏些?”

他笑吟吟地望着我:“否则怎么陪你到老?”他刮了下我的鼻子,“吾皇万岁!”

原是讽刺我,才是天底下最大的祸害。

那时我很是生气地策马走开了,现在回想起来,他虽从不曾言明心意,但处处暧昧,只是我不曾留意,不曾上心而已。

而苏昀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却都落在我眼里,心上,看得到,也只看得到他。

离开国师府的时候,我回头朝小池畔看了他一眼。他一身白衣站在杏花树下,依稀又回到了年少时,只是那时我总依偎在他身边看书、睡觉,如今同样的春风,同样的杏花,却只有他一个人立在树下。

他微微伸出了手一捞,好像要抓住什么似的,但什么也没抓住。

或许有的,只是我没看见。

可能是一瓣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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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真是很头疼啊很头疼,当看到阿绪绷着张小脸朝我走来的时候。

“阿姐,听说你去了丞相府。”阿绪的声音有些低沉,我艰难地笑了笑,说:“阿绪,你消息好生灵通。”

小路子哆嗦了一下,委屈无辜地看着我。

“阿姐,你去找裴­奸­臣做什么?”阿绪伸手来攥着我的袖子,一双小凤眸紧紧盯着我,只怕我的答案一不合他心意,他便要抽出戒尺来教训我了,裴铮又不在身边护驾……

“这事啊……”我为难地皱眉,摇头叹了口气,“阿绪,乃国家大事,事关机密,现在不方便说。”

阿绪愣了一下,眨了眨眼,“阿姐,当真?”

话说,寡人乃一国之君,寡人的婚事便是国家大事,寡人不想说便是机密,没骗人吧?

我严肃认真地点点头。

阿绪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想来是因为不怎么瞧得起我,也不信我敢骗他,因此便没有多质疑了。他松了口气后,背起手来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皱眉说:“阿姐,我今日去帮你检阅了下一等秀男,觉得那些人很是不行。”

我笑眯眯地饮茶,点头说:“是啊,阿姐也这么觉得。”

阿绪微微有些高兴了,“所以我把那些秀男都勾销了。”

我继续点头。“阿绪做得很对。”我既不想误人子弟,也不想被那些误了,早晚是要废了秀男名册,只不过阿绪动作快些……手段也惨烈些……不过那些敢仗着自己老爹是个官就横行霸道在闹市驱车撞人的,确实需要教训。而且我家阿绪是个有原则的好孩子,揍人都是徒手的!

“阿姐,婚姻大事须得慎重。”阿绪老成地说,“我看你还不成熟,多等几年吧。”

我含糊应了声,心想此事我等得,裴铮都等不得了。我前脚才踏进宫门,钦天监就送来了良辰吉日帖,说是下月十五是个百年不遇的吉日,错过了就要再等一百年了……

下月十五啊……只剩下不到一个月时间了,来得及筹备吗?

明日早朝上要是宣布了这件事,又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呢?

估计云雾别宫那里立刻也会得到消息,母亲他们会回来看我吗?

一连串的问题让我头晕脑胀。

“陛下,陛下……”小路子轻声喊我,我回过神来,问道:“什么事?”

小路子掌灯靠近说:“夜深了,陛下还不睡吗?”看了一眼我面前摊开的纸,又道:“陛下原是给太上皇写信,若要紧,便让人八百里加急松口信吧。”

我把纸揉成一团扔了,烦躁地说:“没什么要紧的!”

他们只顾自己逍遥快活,哪里顾得上我!也就是阿绪心里还有我这个阿姐!

“陛下别生气,伤身子呐!”小路子狗腿地把我扔了的纸团捡回来,“陛下,有心事的话,不如跟小路子说说?”

我瞥了他一眼,闷声道:“女人家的事,你懂什么?”

小路子羞赧地说:“小路子也不完全懂男人的事,但总归都略懂略懂吧……”

我哆嗦了一下。“那你说……寡人跟裴铮这事……靠谱不?”

这一问,小路子登时挺直了腰板,很是自信地说:“小路子知道陛下为何烦躁了。这,就是婚前恐惧症!”

“陛下担心将来裴相待你不好,不能琴瑟和鸣白头偕老,担心矛盾重重难以调解,这也担心那也担心,所以烦躁!”

小路子一通话震得我两耳嗡嗡直响,奇道:“你怎么知道?”

小路子幽幽一叹:“曾经,有一个成亲的机会摆在我面前……”

我顿时生出了些许罪恶感,只能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他说的,倒也不无道理……

我与裴铮,怎么就扯到一起了呢?

其实在小秦宫,我原是不该轻薄他的。那时我只想到他不是良家子,却没想到他有妻有子,如此说来,那个吻着实是道德败坏,勾引有­妇­之夫。虽然事后证明是一场误会,但这道德败坏四字还是逃脱不掉。我一向以为自己好歹比他品格高尚,如此一来却在他面前矮了个头。之前心里想得美美,待他入了宫,要将他如何如何,其实事后想想,我这心里多少还是发虚。

这人,是我父君和二爹一手教导出来的,我多半是制不住的,只能慢慢来,一口一口吃掉,先卸了他的左膀右臂,再圈禁他,让他寸步难行,非是如此,万万治不了我这恐惧症。

如今我虽仍不是十分喜欢他,但感情之事,总归是可以培养的。苏昀指证他贪污弄权,我一点也不怀疑,但当官的有哪几个能清清白白?尤其是官居一品,底子就算不是全黑也大半不­干­净了。他若太清白了,我没了他的把柄,反而会受制于他。

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他不触及我的底线,不逼我非杀他不可,我便让他三寸又何妨?

阿绪那小坏蛋啊,不让我嫁人……他年纪轻轻,如何能体会我们这种老人的悲哀。

母亲那老混蛋啊,逼着我嫁人……她一把年纪,怕也体会不了我们这些年轻人的悲哀,乱点鸳鸯谱的,若非我身边实在无一个看得过去的男人,我也不至于将就了那­奸­臣啊。

我想了一夜,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决定了,第二天早朝就宣布两件事。

苏昀入内阁,裴铮入后宫。

嗯,顺便通知母亲那老混蛋来吃喜酒吧……

定亲

崇光六年,注定是多事之秋。

大殿之上,群臣肃然。

当我说出国师年迈,颐养天年,进苏昀为内阁大臣时,殿下几乎九成的目光看向了裴铮,余下一成看苏昀。

我扶额暗叹,虽然寡人龙颜不能直视,但好歹偷偷瞥一下以示你们还是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的吧……

当我说出……好吧,我说不出口,是小路子代我说的,册立丞相裴铮为凤君,统领后宫之后,所有的目光,刷地恨不得黏到裴铮身上去。自然,除了一人。

我轻咳两声,淡淡道:“今日,寡人要说的就这两件事。众爱卿可有异议?”

下面顿时炸开了锅,叽叽喳喳的声音让我以为自己身处闹市。我朝小路子招了招手,附过去耳语道:“小路子,你有没有觉得……他们看寡人的眼神,好像有丝怜悯?”

小路子往下瞥了一眼,同样怜悯地点点头说:“陛下,是这么回事。”

“为……为什么?”寡人震惊了,“不是该怜悯裴铮吗?”

怎么看,也是寡人逼良为夫,强抢官员入后宫,他裴铮是慑于寡人之­淫­威,不得已才屈就的吧!

“陛下,显然大臣们都觉得是裴相挟天子那啥啥了……”小路子诚恳地说,“陛下,您珍重。”

我无语凝噎,垂眸掩面。早已做好了沦为无道­淫­君的准备,哪知他们连我这点权利都剥夺。小路子善意地解释说:如果我是汉昭帝,裴铮就是霍光,如果我是汉献帝,裴铮就是董卓。他裴铮算是坏到底了,从一统朝政到一统后宫,连寡人都被压在身下了。寡人也算孬到底了,从“内事不决问裴相,外事不决问裴相”上升到“床事不决还是问裴相”了……

我难堪地抬起头,不偏不倚正对上裴铮戏谑含笑的双眸,眉梢一挑,笑意更深,一如既往地从容不迫,胜券在握。

我暗中捏紧了拳头,恨恨地别过脸不去看他。寡人当得真够颜面扫地的,总不能在大殿上喊说“不是他逼寡人是寡人逼他的”吧!

裴铮你个大­奸­臣,坏了寡人一世英名,坏了寡人一世清白!

“咳咳……”我轻咳两声,下面顿时静了下来,“大家,没异议吧?”

那些人,又去看裴铮了,只等裴铮轻轻点了下下颚,才齐声道:“臣等无异议!”

这一幕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寡人到底是个皇帝,裴铮功高震主,不拉下来,寡人的君威就荡然无存了。

婚期定于下月十五,筹备之事便由宗正寺、鸿胪寺和女官署一同负责。裴笙笑逐颜开,朝她哥哥使了个眼­色­,裴铮笑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回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这兄妹俩心意相通,裴笙笑了,我却是一头雾水。

想来,不是什么好事,这兄妹俩,莫不是想联手算计寡人?

我忽地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一抬手,全场肃然。

“按照我大陈习俗,男女双方成亲前一个月,不得相见。寡人自然不能罢朝,如此一来,就要委屈裴相了。”我缓缓扬起嘴角,得意地看着裴铮,“裴爱卿,未来这一个月,你就不用来上朝了,呆在丞相府足矣。朝中若有大事需要劳烦你,自会有人向你传达。你意下如何?”

裴铮从容微笑道:“是陛下|体恤微臣了,微臣遵旨。”

我有些失落又有些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如此,朝中大事就暂时由苏御史代理了。苏御史即日起便是代丞相,总理内阁事务。”

这一时间,朝堂上风云变幻,一会儿东风压倒西风,一会儿西风反扑,那底下群臣面面相觑,显然也不知道这一把赌注该压在哪一面了。这群政治赌徒——我哼了一声。

下朝后,裴铮不再来宣室见我,而是直接打道回府,对于我削了他的相权之事,他表现得出乎意料的淡定,没有我想象中的气恼,难道权力不是他的死|­茓­?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分寸尽失,风度全无,恼羞成怒……

“陛下。”对面之人轻轻唤了一声,我抬起头看向他,尴尬笑道:“抱歉,寡人方才走神了。”

“不碍事。”苏昀笑容若常,对于方才的风云变幻也是表现得云淡风轻。“方才微臣说的话,陛下可听清了?”

我羞赧地绞着衣袖,“你再说一遍可好?”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道:“贺敬别院密室里的资料已经被转移了,为今之计只有从贺兰口中套取更多线索,看贺敬平日里都和什么人来往。”

我连连点头:“你说的极有道理。”

苏昀微微一笑,道:“听说陛下已经将贺兰放出来了?”

“也就是昨天的事,囚室毕竟不能久居,寡人将他安置在后宫以外的地方,就在女官署附近,你若有事问他,直接前往即可。”我说完这些,又问道:“国师可清醒过来了?”

苏昀笑意微敛,面­色­凝重,“昨夜醒转了片刻便又睡去了,多谢陛下关心。”

然后,我俩都沉默了。

曾几何时,会想到有这样一日,我要嫁人了,新郎非但不是他,还是裴铮。心情不如想象中的那般难受,或许是因为这还不是最差的结局——他要成亲了,新娘不是我。

如眼前这般,即便我立了凤君,以后还是能见到他,纵然他心里存着另一个人,也不妨碍我信他用他。

“小王爷,小王爷!”小路子的声音远远传来,随之而来的是破门声,我循声望去,看到阿绪咬着下­唇­,脸­色­不善地瞪着我。

苏昀眼眸一转,随即行了个礼,然后不动声­色­地退下。

门又关上了。

我按着额角说:“阿绪啊……这个问题,阿姐可以解释,但是……”

“阿姐!”阿绪打断我的话,忽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上来抱住我的腰,一张小脸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阿姐……呜呜呜……你不要嫁嘛……你再多疼阿绪几年嘛……裴­奸­臣不是好人,你不要嫁给他,不要不要阿绪嘛……呜呜呜……”

当时寡人就震惊了!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阿绪把眼泪抹在我衣服上,记忆中阿绪自会喊“阿姐”起便没有哭得这样凄惨过了,看得我心都疼了,忙抱住轻轻拍着后背哄,鼻子发酸。

“阿绪别哭了,阿姐怎么会不要你不疼你,不过就是多个裴铮嘛,多个裴铮让你打让你骂有什么不好的?”我无耻地把裴铮卖了。

阿绪抽抽噎噎地说:“你们女人有了男人就六亲不认了。”

我怒道:“谁说的!”

“母亲就是这样!”

我沉默了,拍着他的后背,良久才道:“我跟她不一样,我疼阿绪一辈子!天下男人千千万,弟弟只有一个!”

阿绪期待地看着我:“那你会休了裴铮吗?”

呃……

“如果有必要,我不会留情的!”

“阿姐,你等着吧!”阿绪笃定地说,“你一定会休了他的,他配不上你!”

这话寡人听了甚是感动,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这样明明白白地表示看好我。虽然我也不怎么看得上裴铮那厮,但凭良心讲,他到底也算风度翩翩玉树临风,长相俊美身姿修长,为人处事虽算不上正派,但也是个有能力有手段的狠角­色­,我胜他之处无非就是不能选择的出身。然帝都中人提起他,却说他虽起于微末,却比任何人都更当得“王孙”二字。

裴王孙啊……帝都多少女子的梦里人,我若非生在帝王家,应是我配不上他才是。

难得我能如此自省自谦,勇于承认的不足,想想都觉得羞涩。

阿绪自我寝宫气呼呼地跑了,正撞上要进屋来的莲姑,莲姑错愕地看着阿绪的背影,又回头来同我问道:“你又惹了那小魔星?”

我微笑答道:“莲姑,你当知道我今日在早朝上宣布了什么事。”

莲姑轻叹了口气,走到我身边坐下。“我正是为此而来。”说着眉梢微挑,恍然悟道:“阿绪是为此事生气?”

我无力地按了按额角,“是呀,他不喜我与裴铮在一起。”

莲姑掩口笑道:“无论是谁,他都不喜,尤其是裴铮,看他这样子,怕是去找裴铮麻烦了吧。”

我两手一摊,无奈道:“这可与我无关。天降大任于斯人,总会给他制造点麻烦。连阿绪都搞不定的话,以后如何一统后宫。”

“若是立了裴铮为凤君……”莲姑悠悠缓缓地微笑道,“你以后也别想要什么后宫三千了。”

“莲姑,怎么你也帮他说话?”我不大愿意承认这一点,虽然我原先也没打算后宫三千,但是自愿和被迫是两回事。

“傻豆豆。”莲姑笑着在我脸颊上一捏,“男人多有什么好?真心的只要一个便够了。你说你喜欢的是苏昀,我原以为你会立他,却不料仍是裴铮。这样也好,自己喜欢的,和喜欢自己的,前者不如后者。”

“莲姑……”我心头一跳,忐忑问道,“你是说……裴铮喜欢我么?”

“莲姑是局外人,也不好多言,但到底旁观者清,他待你如何,你自己没有感觉吗?”

有。

他总是逼着我做一些自己不喜欢做的事,逼我将一些官员抄家灭族,我总觉得不至于此,欲改判流刑,他却嘲笑我­妇­人之仁。

他监督着我循规蹈矩,不许我多看那些年轻官员一眼,不让我对别人笑,说不然便失了君威,他自己却百无禁忌横行霸道,真真是严以待人宽以律己。

自几位爹爹离京后,他便一改原来低眉顺目的良臣姿态,官居一品后,才露出他嚣张跋扈的真面目,满朝文武都看他脸­色­行事,待我意识到这点想要收回放出去的权力,却已经是太迟了。

他是父君和二爹教导出来的人,我并非不信他的忠诚,但裴铮这人,或许忠于自己更多。要我立君威,自己却没将我放在眼里,而他不过是个臣子……

“他裴铮,不过一介人臣,所作所为,太过放肆了!虽然他不曾真正害过我,但是……但是……总之我不喜欢他现在这样子!”我咬着­唇­恨恨地说。

莲姑笑得神秘,“既然不喜欢,为何选了他?”

“还不是……我不小心轻薄了他……”我懊恼地叹了口气,“你别说给别人听……我不小心轻薄了他,他是良家子,我自然要对他负责。”

莲姑眼角抽了下,“轻薄……若你不小心轻薄了旁的人,像云雾别宫的福伯,也要这般负责吗?”

福伯……他都四五十岁了!

想到福伯那一脸褶子,我顿时胃疼。“莲姑,你别给我不好联想,下次看到福伯我会难受的……”

莲姑乐道:“看来也不是人人都可以。豆豆,你父君虽为你取名相思,你却和你母亲一样,不解风情,不会相思。”莲姑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有花堪折直须折啊,裴铮这孩子,我看着很不错。”

我看着莲姑的眼睛心想:裴铮好厉害的手段,连莲姑都被他收买了!

这世上那么多人,只有阿绪和我一条心。我恨!

莲姑一走,小路子便胆战心惊地上前来问:“陛下,今日的奏章还没批呢……”

“送上来!”

我摊开奏章,咬着笔头恨恨地想:他若真喜欢我,为什么总这样那样逼着我,不像父君二爹三爹四爹五爹那样宠我?

我不想练字,父君便一声长叹,摸摸我的脑袋说:“罢了,豆豆还小……”

我不想习武,二爹也是摇头轻叹,捏捏我的脸颊说:“也是,女子习武作甚,让别人练了保护你就成。”

我好游乐,三爹四爹就带着我满江湖跑,我稍微有点头疼发热,五爹就彻夜不眠地照顾我。

裴铮他哪一点做得到?

还说他喜欢我,那他的喜欢也太让人胃疼了!

“陛下……”小路子小声提醒,“你奏章拿反了……”

“寡人倒着看,不行吗?”我冷睨他一眼,然后缓缓把奏章摆正。

这一看,我惊喜了,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我刚停了裴铮的职,他就来落井下石了,也不先探探风向。

“……裴相在官营商,与民争利,此罪之一;以权谋私,兼并土地,此罪之二;拥车百乘,出入逾礼,此罪之三……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威仪不足以慑群臣,仁德不足以压六宫,望陛下三思,惩恶除­奸­,以振朝纲!”

“写得真好啊……”我欣喜不已,“果然匿名递奏章,才有人敢说真话!”

崇光新政后,官员所递奏章均由内阁经手,而裴铮为内阁首辅,众人不敢弹劾他,自然将内阁变成了他的一言堂,彼时尚有国师制约,但国师年老体迈,多有力不从心之处,因此只有看着裴党坐大。奏章匿名投递是苏昀建议的,施行以来颇有成效,而今天这封奏章,才算是真正触碰到了实处!

裴铮退出内阁的第一天,便有人弹劾他,看来他也不能完全一手遮天!

我美滋滋地收起奏章,心想明天有戏了!

我们陈国,虽说男女平等,但在民间多半仍是夫为天,女子三从四德。我们这帝王之家却不同,无分男女,理所当然是君在上,臣在下。

他裴铮啊,可不要太嚣张哦!

寡人总会将他调、教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嘿嘿嘿……

真想看看到时候他会是什么表情!

辞官

有好几年了吧,坐在这高高的龙座上,俯视群臣,一片乌压压的脑袋,只有裴铮挺直了脊梁,立于群臣之前,敢那样肆无忌惮地抬了眉眼直视我。那凤眸生得真好,尤其是那一眯眼一瞪眼,能把我所有的反驳吓得咽回去。

真真是让人如坐针毡。

如今少了这么个人,好像大殿空旷了许多,不过寡人也轻松了不少。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尖锐的声音穿透了大殿。

我扫了底下一眼,捏了捏袖中的奏章,缓缓勾出一抹微笑。“昨日里,寡人得了一封奏章,说得很有意思。”我抽出奏章,交与小路子,“小路子,你念给他们听听。”

小路子恭恭敬敬接过了,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地念起《数裴相大罪七宗》。我闲闲地打量下面群臣的反应,一个个把头埋得更低了。

苏昀站在原先裴铮所立之处,与原先那人一样,很有些宁折不弯的风骨,不过苏昀如青松立雪,傲岸不群,裴铮那人却是嚣张使然,目空一切。

真是……看不到他,还有点不习惯。我有些出神地想。

小路子方念罢奏章,下面一片死寂。我只好点名了。“庞仲!”

“微、微臣在!”可怜的谏议大夫哆嗦了一下,声音都走调了。

“这奏章上所言,是否属实?”我扬高了声音,努力装出那么点威势。

“微、微臣不知……”

“不知?”我声音一沉,“庞仲,谏议大夫职责何在,你说说看!”

“谏议大夫,掌、掌侍从规谏……”庞仲声音都哆嗦了,想上次他规劝我纳妃之时是多么意气风发啊!这么一想,他好像是苏党的人,我也不好多为难了。

“既是如此,你就该通明政事。裴相若真有罪,你知而不报,当属同罪。裴相若无罪,你知而不辩,也是有罪。你若连裴相有罪无罪都不知道,那尸位素餐,何尝非罪?你说,寡人留你何用?”我自忖这番话说得很是温和,可是这胆小的庞仲吓得两股战战,我看得有些不忍,只有摇头叹气,又转而问他人:“这折子是谁上的,寡人不追究,但这真相如何,众爱卿啊……”我悠悠一叹,“蒙蔽圣听,可是大罪啊!”

“臣等惶恐……”底下窸窸窣窣拜倒了一堆人。

我摸着下巴心想,恐吓别人,原来我也挺在行的!

“贪污、受贿、经商、逾制、弄权、兼并土地、纵奴行凶……其他暂且不说,逾制一项,有目共睹,寡人不说,你们便也视而不见了吗?”这班臣子,寡人想教训他们很久了!“经商、兼并土地、纵奴行凶这三件事,京兆尹,你掌京畿要务,有何话说?”

被点到名的京兆尹出列,脸­色­苍白地说道:“回陛、陛下……”然后,他竟然无比柔弱地——直接晕过去了!

下面登时乱作一团,我头痛无比地按着额角,真想把这群人都拖出去打三十大板!

“陛下。”在一团乱麻里,苏昀的声音清清冷冷,如夜风吹开了蔽月浮云,洒下一片清辉。

我心头烦躁稍退,柔声道:“苏御史可有话说?”

苏昀微抬着眉眼看我,他身后诸人都定住了身形,直勾勾盯着他的后脑勺。

“微臣以为,那奏章上所言,有失偏颇。”苏昀微笑说道。我以为自己幻听了,疑惑地盯着他,“你说什么?”他是在帮裴铮说话?

苏昀出列一步,躬身道:“贪污、受贿二事,暂且查无实证。经商之事,据微臣所知,帝都确有几家银楼、茶楼署名裴相。高祖虽有云,官不与民争利,却也不曾立于法典,以此说来,裴相无罪。逾制、弄权之说,实则直指陛下无能,微臣以为不妥。兼并土地亦不曾违背大陈律法,至于纵奴行凶,不论真假,即便是真,也至多一个御下不严,所用非人的小过。”

我听得一愣一愣,不只是我,所有人都愣住了。

苏党和裴党不是死对头吗?我还记得不久前两人在殿上针锋相对,怎么这一转眼,苏昀竟然帮裴铮说起话来了!

难道……他真的是为裴笙,才替裴铮说话?

我攥了下拳,心头有些酸涩,­干­笑道:“苏御史说话向来公正,这一番话尤其……”难得找到一个教训裴铮的好机会,万万想不到竟是让苏昀给破坏了!

我这心头,难受得仿佛有千万只虫蚁在啮咬!涨得满满的气,就这么哧的一声,没了……

群臣站直了身子齐声道:“苏御史言之有理,臣等附议……”

附议……

寡人顶你个肺!

我一咬牙,起身,甩袖,大怒一声:“退朝!”

“陛下,陛下……”小路子急忙追上来,“陛下别生气,生气伤身子!”

我咬着袖子眼泪汪汪。

“这是怎么回事呀……为什么他也帮着他说话?寡人身边的人都被收买了吗?昨天才说好他帮我扳倒裴铮的!”

“陛下别伤心……”小路子递手绢来,“小路子不会被任何人收买,小路子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死人,一生忠于陛下!”

我抹着眼泪低头往前走。

天下乌鸦一般黑,他们如今官官相护了,又把寡人置于何地?

我一股恶气憋在心头,回到宣室扔了几个花瓶都不解气,忽听到下人通报说苏御史求见,我抬脚往柱子上一踢,大怒道:“不见!”

疼死我了……

心疼又脚疼!

我抱着脚跳跳跳到椅子上坐下,一抬头,看到苏昀立在门边,急忙收手坐端正了,正­色­道:“寡人不是说不见了吗?”

“微臣有要事禀告,刻不容缓。”苏昀不惊不惧,微笑说道。

我别过脸不去看他,沉着声音说:“有什么事方才朝上不能说?”

“人多,眼杂。”苏昀缓缓说道,“只能同陛下一人说。”

他这话,让我左心口狠狠撞了一下,怒火也消下了大半。

“那……那你说吧……”我讷讷道。

小路子早已识相退下了,宣室里只剩我和他,我沉默望着他,他也沉默看着我……

我­干­咳两声,皱眉打破这有些尴尬的沉默,“你不是说有话要说吗?”

他却没有立时回答我的问话,目光落到我的右脚上,声音微柔:“陛下,还疼吗?”

我缩了下脚,心想哪能不疼呢,那一下我可是真用力了……

嘴上却说:“无大碍,你还是有话直说吧。当然,如果是帮裴铮说话,就可以免了。”

苏昀闻言抬眼凝视我,眼中笑意浅浅:“陛下觉得微臣方才是在为裴相说话?”

我也笑了。“不然你是在为寡人说话?”

苏昀微哂。“微臣方才所言,倒也不虚,但论动机,自然不可能是为了裴相。陛下可知,那封奏章是谁写的?”

“奏章是通过内阁呈上来的,如果你都不知道,寡人就更不知了。”我淡淡道。

苏昀笑道:“是微臣写的。”

我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他笑意更深:“陛下很惊讶?”

我僵硬地点头,“你在朝上那样为他辩解……”

“陛下是否以为那封奏章是裴党的人递上来试探陛下态度的?”

我轻轻点了下头。“寡人虽暂免了他的丞相一职,却同时立他为凤君,此时此刻,朝堂上那班人多半还在观望,不会这么快就上这七宗罪的奏章,而且这奏章里并没有任何确凿证据可对裴铮造成实际伤害,更多的像是在试探……”

裴铮的势力盘根错节,崇光新政后,他在各部门的关键位子上安Сhā了不少自己的门生,就算证据确凿,毫无准备也很难一下子扳倒他,只能一步步削去他的臂膀,瓦解他的势力,否则裴铮突然倒下,朝堂定会乱成一盘散沙。这个局势,凡是能混到四品以上的,都心中有数。所以目前大陈朝堂还不能没有裴铮,我原以为,这封无关痛痒的折子不过是他要来试探我的态度,既然如此,我就摆个脸­色­给他看,却万万料不到,竟是苏昀所写。

确实,与裴铮水火不容的人是他,但在这个时候写这样一封奏章根本不能伤到裴铮,他不但写了,还在朝堂上反驳……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朝堂上,和陛下抱同样心思的,只怕不在少数……”苏昀微低着头,一抹笑意的滑过墨黑的瞳仁,若有鳞光。恍惚间,我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裴铮——那个春风化雨的苏焕卿在哪里呢……

我攥了下手心,回过神来,听到他缓缓说:“这封奏章到底出自谁之手,没有人知道。如今百官也多半以为是裴相出手试探陛下的态度,同时试探底下诸人何者对他存有异心,因此今日朝堂之上,百官无一人敢表态。另一种猜测,则是以为奏章乃陛下自己捏造,同样是试探,却是试探文武百官对陛下的忠诚度。陛下……”苏昀扬起眉眼,浅笑望着我的眼睛,悠悠道,“以今晨的情景看来,百官惧裴相,甚于陛下。”

我紧紧捏着袖子,笑得很是勉强。“你上这封奏章,是为了试探寡人,还是为了告诉寡人这一事实?寡人心慈手软,­妇­人之仁,哪里比得上裴铮心狠手辣,御下有方。”

是不是权力和地位会改变一个人?即便是苏焕卿,当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后,也与裴铮一样满是算计与城府了,这算计的人里,甚至包括了我。我微微有些失望。

“微臣并非在试探陛下。”苏昀眼神微动,上前一步,似有些急切地辩解,“而是想帮陛下翦除裴党羽翼!”

“哦?”我挑了下眉,好奇问道,“谁?”

苏昀神­色­稍定,“京兆尹和大理寺卿。”

那两人……我想起京兆尹那娇弱不胜风力的身姿,想起大理寺卿一脸菜­色­的熊样,不禁有些纠结,又有些想笑。“你没弄错吧?就那两人?”

苏昀肯定地点头。“难道以为陛下这两人是小角­色­?”

我嗤笑一声作为回答。

苏昀亦笑了,自他入内至今,唯有这一笑让我通体舒畅。

“京兆尹掌京畿要务,往来者皆权贵,若非有特别手腕,如何能屹立不倒?大理寺卿乃大陈刑狱最高长官,又岂是庸人堪任?他们不过是示弱于人前,隐藏真面目罢了。”

“他们的真面目,是什么?”我被他勾起了好奇心,原以为那两个草包不过是摆设,却没想到还另有深意。

“是漕银亏空案的重要从犯。”

“什么?”我眼皮跳了一下,声音微微走调,“你找到证据了?”

我也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度了,又调整了下坐姿,轻咳两声,淡定道:“是否贺兰又说了什么?”

苏昀深深看了我一眼,方道:“我昨日问过贺兰,与贺敬往来之人中有哪些人有嫌疑。贺兰说,贺敬出事前几天,他在贺敬书房的暗匣里看到一封疑似大理寺卿的信件,这封信却非日常往来书信,而是密函。有趣的是,贺敬与大理寺卿交情不深,当年贺敬任大司农时,如今的大理寺卿不过是个小吏,待他升至九卿,贺敬早已外调。回京述职两人也少有交集,何以会有密函往来?贺敬表面上与裴党撇清关系,暗地里却又与裴党的核心人物互通书信,这其中定有文章。那封密函中所言何事贺兰不知情,此时尚难猜测,只有做进一步调查。但大理寺卿贵为九卿之一,若无罪名难以下手,只有罗织罪名。”

我心念一转,恍然道:“你想利用裴铮的七宗罪,指摘大理寺卿失职?”

苏昀无奈一笑:“纵奴行凶之事,曾有人上告,但是被大理寺卿压了下来。兼并土地目前尚无律法可依,但是裴铮及其同党倚仗权势霸占了京郊百顷良田,有民上告,却被京兆尹瞒下。微臣本想以此为由彻查这两人,奈何陛下走得太急……”

我面上一热,自己那时是有点冲动了。“这……又关京兆尹何事?”

苏昀轻叹一口气,“贺兰说,当日他进帝都,最先碰到的,是京兆尹。陛下以为,为何裴铮会抢在你我之前先至廷尉府?”

京兆尹通风报信……

不错,他是裴党的人,但他为何要通风报信?他知道贺兰是贺敬的儿子,知道贺敬涉嫌漕银亏空,知道此事与裴铮有关……

我闭上眼睛,沉默了许久,忽地觉得有些累。

“寡人明白了。明日早朝,按你的计划行事。”

裴铮这人,我只想挫挫他的锐气,并不真想杀他。或如很久之前我与他说过了,我将他视为家臣,与一般臣子不同,他是自己人,但也与家人不同,他终究只是个臣子。所以我给他的范围,就是那么些,太近不行,太远……也不习惯。

可他若真有罪,我也不能、不会包庇他。

“陛下。”小路子在外敲门说,“裴相让人送了折子过来。”

我猛地睁开眼,看向苏昀。他眉心微皱了一下,极快地扫了紧闭的门扉一眼,眼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

“送进来。”我沉声说。

他又玩什么花样?

我狐疑地摊开折子,一看,怔住了。

“苏御史……”我眉眼纠结地把折子递给他,“你看看……”

苏昀愣了下,上前一步接过折子,一目十行扫过,瞳孔一缩,随即缓缓勾起一抹浅笑。

“裴相……”苏昀合上折子,闭目微笑,修长白皙的十指紧扣着折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裴相……以退为进吗……”

我无语望着他。

裴铮那折子,写得极是楚楚动人,名为《罪己状》,把苏昀所写的《七宗罪》扩成了《吾日七省吾身,错措错错措错错……》,言辞诚恳,催人泪下,我忍着胃部不适感勉强看完,最后才愣住。

“微臣为人臣不能侍君,食君禄不谋其事,居一品不成表率,陛下仁厚,不曾降罪,微臣却无颜、无德堪其重任,唯有辞官以谢君恩!”

我长叹一声:“他……这是在逼寡人去求他留下来吗?”

心软

裴铮这人有一个优点我很是佩服,那就是厚颜无耻起来天下无敌。那样一个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自恋之人,写起罪己状来还真是哀哀凄凄、言辞恳切。

可是……

混蛋!

明知道寡人现在离不得他,他这样来一下是想怎样!我都只是暂时让免了他的早朝,那些公文公事还是让人送到丞相府去,他想歇着也没那么容易。

现在可好,他一摊手,说:“陛下,臣有罪,臣不­干­了,您自己­干­吧。”

寡人顶他个肺!

掀桌!

“他这是故意的!故意的!”我拍着桌子怒瞪那如山的公文,这是丞相府的人刚刚才送来的,据说新鲜出炉,后面还有一炉。

“陛下,生气,伤身呐……”近来小路子把这句话说了好多遍了。

我咬着袖子含泪瞪着那些公文。本来吧,他身为丞相,又是内阁首辅,还兼职了大大小小多少官职寡人一时也记不住了,总之这些事本来也就是他应该做也做习惯的,一下子推到寡人这里,寡人哪里知道该怎么办?

而且他一定是故意把本来不用他批阅的公文也送来了,他那个人整日里悠哉悠哉的,总是把事情都分配给手下人去完成,什么时候见他埋首在公文堆里了。

苏昀也是这般说法。他说:“裴铮虽未必知道那封奏章出自微臣之手,但定然知道,无论间接目的是谁,最终目标都是他。所以这一招以退为进,无论陛下想做什么,他都可以以此作为要挟,从中阻挠。”

我忧郁了很久,才说:“苏御史……你搬点回去看吧……”

苏昀眼角抽了几下,这才算搬走了一炉奏章。

但是很快的,丞相府又送了一炉过来。

“寡人一直以为大陈风调雨顺,什么事都没有……”我忧伤地摸着玉玺,又看了一眼公文山,“谁知道……唉……”

小路子怜悯地看了我一眼,“陛下,那怎么办……通宵达旦吗?”

我咬咬牙,拼了!

裴铮,寡人也不是真离不开你的!

我从最上面一封看起。

——两郡之交有几股游寇扰民,是派兵平定还是招安?派兵平定要调哪个郡的兵?要调哪个将?粮草不足何时能发?若是招安又该派谁?

诶……这个还须做进一步调查,再议。

——凉国改立储君,岁贡不足去年之数,今岁似有异动,贾将军请调北军三万人马增守居庸关。

这个……兹事体大,再议。

——西园郡太守状告东泽郡太守逾界屯兵,扰民清修,东泽郡太守表示不曾逾界,建议重新勘定两郡界限。西园郡太守紧追不放,似有内情。

嗯……我也觉得应该有内情,查一查再议。

如此翻看了十几封,再议的放左边,有决策的放右边,半晌之后,我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右边,一阵胃疼。

再议……那就明天早朝再说吧。

早朝的时候,先问“游寇扰民是该平定还是招安”,再问“是否调兵增守居庸关”,然后问……

问谁呢?

苏昀?

唉……可有些事向来是裴铮经手,连苏昀也不是很清楚。更何况调兵之事涉及兵权,兵权却有相当一部分在裴铮手里。

对啊,他交了相权,还没交兵权呢!

“小路子……”我艰难地开口,“你说,寡人是不是该去趟丞相府,让他把兵权也交出来?”

“让人送信去不就行了。”小路子随口答道。

“啊……”我为难地说,“可是兹事体大,不是应该亲自去比较好吗?”

小路子眨了眨眼,意会地说:“陛下说的是,兹事体大,还是亲自去的好。”

我欣慰地点点头,又为难地摇摇头:“可是这一个月内,寡人是不好跟他见面的,否则于礼不合。”

小路子又道:“陛下放心,小路子不会说出去的。到时候隔着屏风说话就好了。”

我欣喜说:“甚是甚是。”

我提着衣摆朝外走去,又说:“把公文奏章玉玺都带上!”

唉……

当个皇帝好难,得有个善解人意的小公公伺候着,随时懂得给你找台阶下。

寡人堂堂一国之君,见个臣子都得偷偷摸摸……早知道就不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什么一个月不得相见……

天­色­不早了,我换了身不显眼的衣服,带着小路子敲开了丞相府后门。那开门的小童看了我半天愣是没敢相认,最后倒是认出了小路子。

“陛下……”小童惊疑不定地看了我一眼,随即低下头去。

我­干­咳两声——此情此景,着实让人难堪。小时候那话本戏里,书生夜会小姐后花园,不也是这般场景……

“裴相呢?”我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小童答道:“老爷身子不适,已经睡下了。老爷说,以后他不是丞相了,不能称呼他大人。”

我嘴角抽了抽——得,他这是在使小­性­子吗?大老爷们做这种事,多矫情啊!还说身子不适,就他那一身功夫,冷水里泡上三天三夜也不见得会打个喷嚏。

“带我去见他。”我走了两步,又提醒他,“记着,不许让任何人知道,否则摘了你的脑袋!”

他缩了下脖子,低声道:“奴才明白。”

他哪里明白寡人的忧伤!

我万分悲愤地朝裴铮的卧室走去,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

“老爷。”小童敲了敲门,许久之后,里间才传来脚步声,开门的是个年轻貌美的侍女,柔声道,“老爷睡下了,什么事明天再说。”

小童看了我一眼,那侍女也转头来看我,茫然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就要拜倒,我忙摆了摆手,低声问:“他真病了?什么病啊?”

侍女手中端着的是空碗,还留着个底,看上去似乎是残留的药汁。

侍女点点头,也轻声回我:“老爷没说,是自己拿的药。”

他跟我五爹学过医术,­精­通说不上,但好歹知道用药。

我觉得等一下要做的事可能会有些丢人,便让他们都退下,一个人扛着装公文奏章的袋子进了屋。

进门右侧是小书房,左侧是他的床。

“春萝……”床上传来翻身的声音,然后轻轻开口唤了个名字,说话的声音有些低哑,似乎不是装的。

“春萝,倒杯水。”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听声音似乎是从床上坐起了。

春萝应该是方才出去的那个侍女了。我瞟了桌上的杯盏一眼,轻咳一声道:“裴爱卿啊……”

床那边静了片刻,方传来低哑含笑的声音缓缓答道:“草民抱病在身,不能恭迎圣驾,还望陛下恕罪。”

他这草民二字,听得寡人很是别扭。

“裴爱卿啊,这辞官之事是你自己提的,寡人还没批呢!”我微笑着说。

“草民罪不容诛,陛下不怪罪已是皇恩,岂敢再恋战权位?”他笑着说,又轻咳了两声。

我心一揪。“你怎么了?真病了?”

“陛下不信吗?”

我哪里知道他哪句真哪句假,只是这病看上去虽不假,却也太蹊跷了。上次他说病,结果却是因为阿绪的事。

亏得裴笙还故意同我说他害的是相思病,让我没得胡思乱想了一把。

“喂……”我往前挪了一步,想起不能相见,便又停了下来,“你怎么病了?”

“吃错药。”裴铮淡淡笑道。

“啊?”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吃错药?怎么回事?”

裴铮却不答,轻巧转移了话题。“陛下来此,是为了关心草民的身体吗?”

对哦!还有正事!

我边打开袋子边说:“裴爱卿啊,你说要辞官辞不到位啊,兵权你还没交出来呢。虎符在哪里?”

“虎符啊……”他笑了笑,说,“是草民一时疏忽了,在微臣床边,陛下过来拿吗?”

我没想到他交得这么爽快,愣了一下才道:“寡人现在不方便过去,你也不急着交出来。”

“陛下说如何便如何吧。”裴铮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淡淡的好像有些疲倦,我捏着奏章心想,不然算了,明日再议?

“那……你明天病会好吗?”我弱弱问了句。

“陛下这么关心草民,草民真是受宠若惊啊……”裴铮的声音病中微微低哑,笑起来像根羽毛一样在人心头轻挠。“陛下有事不妨直言。”

“其实也没什么事……”他怎么偏偏这时候病了?“就是游寇啊,凉国啊,还有那个……东园郡啊……什么的……”

”陛下……是东泽郡,西园郡。”

我面上一热,忙道:“寡人知道,一时口误罢了。”

他一声轻笑,也不说破了,沉吟片刻又道:“此事我之前便有听说,也早派人查探。东泽郡太守克扣军粮,将公款挪作他用。士兵不忿出走,投入西园郡太守麾下,东泽郡太守因此生恨。两郡之交的界碑因年岁久远早已不可勘,西园郡是否越界尚难定论,重新勘测确有必要。西园郡太守是军功出身,能堪重用,手下兵将极多。游寇滋扰的因由已然查明,是之前天灾得不到赈济的流民落草为寇,战斗力出人意料之强,若只是招安怕难成事,亦须恩威并施。西园郡毗邻该郡,或围或招安,交由西园郡太守即可。这些人若能为朝廷所用,不失为一股助力。”说到这里,他稍缓了一下,又­干­咳了两声。我听得连连点头,这些事我倒是不大清楚,本来站得太高,看得也就不清晰了。

“你想喝水吗?”我良心发现,问了一句。

“嗯。”他也不客气应了一声。

我倒了杯水,又为难了。那床前本立着面屏风,所以我不用与他面对面,但若要递水给他,难免要打个照面。

“陛下……”他轻叹了一声,竟似看透了我心中所想,“你既进了这个门,守着那些虚礼又有何用?知道你来的,不会信你我没有照面,不知道你来的,更不会知道,那么……你是做给谁看呢?”

他真是病得不轻,往日可不会这么跟我说话。

虽然他说的确实有些道理。

“草民也不敢劳烦陛下端茶送水了,还请陛下回避,草民自行取用。”他说着就要起身,我忙道:“寡人岂是拘泥于虚礼之人,方才不过是觉得水凉了,犹豫着要不要烧壶热水。”

他动作一顿,缓缓笑道:“不必了,清水便可。”

我端着水走到他床前,然后发现自己好像被骗了。这人半倚在床边,哪里有半点要起身的样子?

我把杯子送到他手边,他道了声谢,举杯饮下。

我这才发现他的­唇­­色­比平日更淡了三分,面上却有丝异常的绯红。他身上穿着柔软的白­色­中衣,前襟微开,因在病中,气势也弱了不少,不像平日里那样嚣张跋扈,倒让人我有些心软了。

“还要水吗?”我见他一杯喝完,便又问了句。他轻点了下头,我提起水壶又倒了一杯,他微仰起下颚,喉结因吞咽而上下滑动。

唉……

这个时候,我怎么还能胡思乱想呢?

我收回目光,看向别处。

“多谢陛下了。”他喝过了水,将杯子放在床边桌上。

“举手之劳,呵呵……”我尴尬地笑笑,“裴爱卿为国为民,鞠躬那个尽瘁……”

他淡淡一笑,不说其他,接着方才的奏章又道:“凉国去岁大灾,岁贡不到数纯属正常。如今凉国朝政因夺嫡而混乱,边境有不受约束之民便来侵边,非政治行为,不宜反应过激,以免引来多方猜测,破坏局势平衡。”一口气说了太多话,他又咳了几声,面­色­略显苍白,也正因此,两颊的绯红更加明显。

“裴铮……”我愣愣看着他,皱眉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抬眼看我,安静地喘息着,说:“故意什么?”

“故意……这么做,想让我心软,心疼?”我狐疑地看着他。

他眉梢轻轻一挑,凤眸漆黑,薄­唇­微抿,许久之后方浅笑道:“那我成功了吗?”

温存

这下,轮到我被问傻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门外却传来敲门声,那□萝的婢女扬声道:“老爷,方小侯爷求见!”

我惊慌地扫了外面一眼,裴铮回道:“跟他说明日!”

晚了……

我听到表舅在外面吼吼:“明日就变成下辈子了!”那声音里伴随着春萝的惊呼“侯爷不可乱闯!”

我抓紧了被子看向裴铮,用眼神问他躲哪里,他眉头一皱,没等我反应过来,便伸手在我腰上一揽,我只觉得身子腾空了一下,一阵晕眩之后,温暖的气息便将我裹住。裴铮他竟然将我——塞进被窝!

我还想挣扎,门就开了。

表舅,你真是扫把星啊!

“外甥女婿,这回你可得救救我啊!”表舅的声音直接逼到了床前,我僵住了,一动不动。

这时候被发现,会死得更难看……

裴铮的声音压抑着淡淡不悦:“何事不能明天说?”

“我家夫人上帝都了!听说明日就到了!”表舅声音里满是沮丧,“估计也是听了那啥谣言,我这可都是冤枉的啊!”

“也不算冤枉了……”裴铮悠悠道。

“诶,你也别这么记恨,我好歹在豆豆面前帮你说了不少好话!”表舅哼了一声,“豆豆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宫里的人都说没看到。外甥女婿,我只能来求助你了!”

我还没跟他成亲呢!外甥女婿叫得这么亲热!

我趴在床内侧,正面对着裴铮的侧腰,淡淡的药香味传来,我不是五爹,分辨不出是什么药材,但有些熟悉,想来不是什么严重的病。除去这药香,隐约还有……属于裴铮的气息?却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气息,让我忍不住面上发烫。

“我已经辞了官,怕是帮不了你什么了。”裴铮说。

“这跟官不官的没关系。你这人她还算信得过,你给我做个人证,到时候她来了,你说两句公正的好话,她也不会太为难我的。”

给表舅说好话那还能叫公正?以后我要像舅母那样,把裴铮管得死死的,像表舅这样畏妻如虎……

“好,我答应你了。你出去吧,我很累。”

裴铮的声音难掩疲倦,表舅得了赦令,欢天喜地地说了些奉承话,裴铮又下了一次逐客令,他这才离开。

门一关上,我就掀了被子钻出来瞪他,怒道:“你想憋死我吗?”

他微笑看着我说:“是你自己要躲的。”

“我……”我咬咬牙,泄气了,嗫嚅道:“表舅那人,若让他知道了,想必也就没有人不知道了。”

“嗯。”他表示同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陛下,方才那个问题的答案呢?”

“什么问题?”我装傻。

他笑而不语望着我,看得我耳根烫到脖子,然后意识到两人的姿势有多暧昧——他半躺着,背靠在床上,我半跪在他身侧,一只手还撑在他胸口——我忙把手收回来,可这一下,又显得太过刻意了。

他扫了我一眼,不知在床头哪里碰了一下,床边跳出个暗匣,他取出虎符交到我手中说:“如此,兵权也交还了。”

我握着冰凉的虎符,蓦地有些心慌。

这家伙,不会跟我来真的吧!我愤怒道:“裴铮,你在位期间军政大权一把抓,现在说走就走,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他淡淡道:“那陛下觉得如何是好?”

“继续当你的丞相。”

“原来。”他了然地点点头,“陛下想让草民继续做牛做马吗?”

“这个叫做为国效力!”

“微臣的罪啊……罄竹难书……”他悠悠说道。

“那……”我咬着下­唇­,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说才能两全其美。

微凉的手指抚上我的­唇­畔,轻轻一点,我颤了一下,抬眼看向他。

裴铮眉眼难得地温软,微笑着说:“别咬了,快要出血了。”

我松了口,习惯­性­地舔了舔下­唇­,却见他眸­色­蓦地深了三分,深呼吸道:“陛下,别随意勾引男人。”

“什、什么勾引!”我顿时炸毛,“你胡说什么!”

他的指腹在我方才舌尖扫过的地方轻轻一按,说:“这就是勾引!”说罢左手落在我的腰上,收紧一拉,将我拉进他怀里,温凉的­唇­瓣压下,贴着我的面颊缓缓游移,最后停在­唇­畔。薄­唇­微启,声音低沉暗哑:“陛下,草民人在病中,自制力不强,你可自重了。”

我心如擂鼓,两耳嗡嗡直响,看着近在咫尺的幽深双眸,呆呆道:“寡人不重。”

他也怔了一下,随即失笑,在我­唇­瓣轻啄了一口:“真傻。”

我又道:“寡人不傻。”

“好……”他忽地翻了个身,将我拢入怀里,轻轻压在身下。“寡人不傻,豆豆傻。”

这男人的气息给人一种铺天盖地的窒息感,我推了推他的胸膛,面红耳热。“你做什么?以下犯上吗?”

“是又怎样?”裴铮这时倒有­精­神了,左手支着下颚,眸中含着戏谑的笑意,“陛下,你敢进这个门,就该做好准备了。”

“什么准备?”我愕然。

“这个时候,陛下应该在宫里的,怎么会出现在草民的床上呢?”他故作疑惑地眯了眯眼,“陛下不是说,婚前一个月不是说不能见面吗?”

“那、那是……”我恼羞成怒,“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轻笑一声,右手撩起我耳边的长发把玩着,“陛下,你是不是对草民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于是不惜坏了规矩,借着夜­色­溜进草民府里,甚至爬上床想逼草民就范?”

“你你你……”我挣扎着要爬起来,奈何被他用身子压住了,动弹不得,他还懒懒说了句:“草民病中自制力弱,陛下别乱撩拨。若真发生了什么事,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传出去怕别人说陛下兽­性­大发逼、­奸­了草民,反正陛下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我深呼吸着,一字字说:“裴铮,你当真无耻……”

裴铮笑纳:“陛下过奖。草民一向视声名为身外之物,旁人说由旁人,陛下却不同,陛下不是想当个明君吗?”

“寡人当不成。”我放弃抵抗了,闷声说。

他也停下了动作,敛起眼中的戏谑,柔声问道:“怎么了?”

我沉默不语,任他怎么问,我都不再说话。

裴铮轻叹了口气,右手抚着我的面颊。“又闹别扭了?”

对于这人,我真不知该怎么做。抬起眼直直望着他幽深的眸子,我轻声说:“我问你,漕银亏空案,和你有没有关系?”

他的动作一僵,眼神微动,目光落在我的眉心,然后缓缓说道:“陛下心里有答案,又何必问我?”

“和你有关。”我心一沉,又问,“贺敬,是不是你杀的?”

“关于这个问题,请恕草民保持沉默。”

“为什么沉默?”我的心又往下沉了三分,“真是你杀的?”

裴铮没有正面回答。“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缓缓迫近,呼吸拂过我的脸颊,“陛下会杀我吗?”

我回视他,几乎屏住了呼吸,“你别逼我杀你。”

他眼底滑过笑意,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难以自已地低声闷笑:“原来,竟是我逼你?”

“是。”我恶狠狠地瞪着他,“一直是你在逼我!所有人都在逼我!”

“豆豆……”他愕然望着我。

“从我八岁,不,六岁开始,你们就在逼我!”我深呼吸着,颤着声音说,“他们自以为爱我,却从不曾真正为我想过。母亲欠了几个爹爹,便用半生相还,让我为她还!他们将我一人留在帝都,甚至连阿绪也带走,我可曾说过什么?我自知他们亦关心我疼我,为我做了许多,但这些他们可曾想过是否我真正想要?”

我抬手捂住眼睛,声音已带了哭腔。“我六岁为储,十三岁登基,一年里只见母亲几次。父君疼我,二爹宠我,到最后还不是扔下我?国师说,为帝须无情,不能软弱,不能示弱,可是崇德宫夜深人静的时候,你以为我在想念谁?可他们却不曾来看过我,哪怕一眼……”

“豆豆……”微凉的指尖撷去我眼角滑落的泪,一个轻如落花的吻印在眉心,声音里透着怜惜,“我不知你这样难过……”

我拍开他的手,恨道:“你知道什么了?你自以为什么都知道!你是父君的徒弟,是二爹的义子,他们在你身上花的心血比对我更多,好像你才是储君,你才是他们的孩子!”他张口欲言,却被我打断,“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他们不过是想让你帮我守着这江山。他们舍不得我受苦受累,却要我当这皇帝,还费尽心思地培养一个人来辅佐我,究竟是辅佐还是架空?我不过是个傀儡皇帝!可是他们凭什么这么相信你,甚至相信你甚于我?裴铮,你是怎么做到的?”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们每个人,甚至莲姑,都说你爱我,他们爱我,做一切都是为了我,让我相信你……你逼我、骗我、欺负我,你凭什么,让我相信?”

“我连自己都不信,又怎么能信你……”我无力地闭上双眼,声音渐弱,连自己都听不清了字句。

环着我的手微微收紧,在我背上轻拍着,裴铮的声音低沉柔缓。“是我们错了……”

“自然是你的错。”我低声回了一句,满腹委屈化为泪意,“我嫉妒你能讨他们欢心,讨厌你和他们一样处处逼我。既要我当皇帝,又什么都不让我做,登基之初我重用你,如今想来是我太天真,当初我若大权独揽,全权亲政,如今又怎么会受你胁迫……”

有时候想,我的存在,或许只是母亲逃脱帝都的一个理由。这个地方,她自己也不想呆,却留下我一人。

独自一人。

“我并非胁迫你……”裴铮在我耳边一声轻叹,“我只是……舍不得看你受累。义父说过,他们对你有亏欠,欠你的,我来还,我心甘情愿。”

这样的债,她欠爹爹的,我还,爹爹欠我的,他还。“那……是不是我欠了你什么?”我微有些迷惘,似乎逻辑上,是这样的,我欠了他。

裴铮忍不住轻笑道:“你从来不欠我什么,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说得多好听啊……

我恍然回过神来,掐了他一把,怒道:“休得蒙骗我,你如今要权有权,要钱有钱,自然是心甘情愿得很。国师说,我处在这个位子上,人人都对我别有居心,求名求利,求权求势,你难道就别无所求吗?你对我好,纵然果真处处帮我,难道没有居心?”

“居心,自然是有的。但即便不奉承你巴结你,权势地位,我同样能得到。豆豆,你以为我做了这么多,想要的是什么?”他捧着我的脸颊,额头相触,幽深的凤眸里仿佛有化不开的缱绻柔情。“我想要你,无关其他。”

到这时,他方说开了这句话。

我不知该不该相信,五年的帝王生涯,国师让我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裴铮。国师说的话……总是对的……

可是裴铮吻我的时候,我没有抗拒,他有一双多情的眼,让被凝视的人以为自己亦被深爱,轻易沦陷。

他的手扣在我后颈上来回摩挲着,我在他怀里轻轻战栗,只听到自己紊乱的心跳和呼吸。

浅吻辄止。

我两颊发烫地垂下眼睑,听到裴铮暗哑的声音缓缓道:“豆豆,你才十八岁。”

“我已经十八岁了。”我微喘着,纠正他的措辞。十八岁,早已经成年,也早该成家了。

“我记得你小时候说过,不想当皇帝。我以为你不喜欢朝政,所以万事亲揽,你若想亲政,我教你,还不迟。”

他何时变得这般好说话了?我惊疑不定地望着他,犹豫道:“你教我,那还不是又要全部听你的。朝堂上那班人,都是你的人,不是我的人。”

裴铮一笑,叹道:“他们是我的人,我是你的人,这不是一样吗?”

我听得面上一热,他又说:“既然你不喜欢,那以后就都听你的,可好?”

他这样对我千依百顺,着实让我不习惯,难道真是病糊涂了?

“那……我还是最后问你一句,贺敬是不是你杀的?”

裴铮笑意本淡,这时只余一声叹息了。“我说不是,你信吗?”

“所有证据都指向你,不是你,还有谁?”

裴铮叹道:“你对苏昀深信不疑,对我深疑不信,我说再多,又有何用?若非坚信你心里有我一席之地,我又如何能守到如今……”

变态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委屈,谁又真正了解、理解对方了。

可能他不曾了解过我,就像我也不曾真正看清过他,纵然他说什么“等了十几年,也不在乎多这几个月了”。

十几年……

我第一次见他之时,不过六岁,这一算也才十二年。难道他当时就对我别有居心?

裴铮,你真变态!

我在他房间里听着他一点点将朝堂上盘根错节的政治关系理清,又将边防要务,地方详情稍作分析,公文虽多,两三个时辰也就处理完了。

我见他难掩倦­色­,心想算了吧,变态就变态吧……我且信他一回。

“说句实话,可别又闹别扭了。”裴铮轻轻点了下我的额头,“皇帝这个位子,本也就不适合女人来坐。女人心软,容易感情用事。”

“国师说的有道理,寡人觉得应尊崇儒家,行仁政,行王道。”我正经说道。

“国师把你教坏了……”裴铮轻叹一声,“盛世王道,乱世霸道。但是王道过于理想化,有些地方,该用重典的,不能手软。杀­鸡­儆猴,要足威,才震得住后人。”

“罪不及无辜,抄家灭族是否太过分了?株连无辜,寡人始终觉得不妥。”我仍是摇头,先前某郡因科场舞弊,学子不忿,在“贡院”二字之上大做文章,改为“卖完”。此事传到帝都,我自然是下令彻查,结果却牵连出上下数十人。本意不过是罢了几个为首的权贵,裴铮却一力坚持,将这条线彻底拔除,主犯斩立决,从犯永世不得为官。那时朝中人人自危,也没有人敢反对他,我反对无效,朝堂上一下子少了颗脑袋。

这件事传出去,裴铮的民望倒是上升了不少,但也得了暴戾之名。也有人说他趁机铲除异己者,总归一个名声本就不好的人,便是做了好事,别人也会往坏处想他。

我本也算不得明君,但朝中谗言多少能分辨,常在民间行走,百姓的声音我还能信九分。人人都说苏昀好,裴铮差,我还能怎么对他推心置腹?

我原先就对他心存芥蒂,也只会把他往坏处想,对他唯一喜欢的地方,就是他喜欢我这一点……

如此算来,我也是有点无耻了。

“女人啊……”他摇了摇头,叹气,虽没言明,但显然是有些不屑的。

“裴铮!”我怒瞪他。

他冲我挑挑眉,又笑道:“女子者,好也。少女者,妙也。微臣是在感慨,陛下实在又好又妙。”

“佞臣!”我忍不住莞尔,扬起了嘴角,“你这是阿谀奉承。”

“微臣真心实意,既无奈陛下心软心善,又爱陛下如此,只是陛下若能对微臣心软心善几分,那便更妙了。”裴铮一本正经道。

“你……”我斜睨他,“你这是在调戏寡人吗?”

“微臣奉旨调戏陛下。”

“嗤!”忽然发现,他这人着实能言善道,哄起人来也有一套,至少我方才的抑郁之情已消了不少。“你不自称草民了?”

“嗯,微臣觉得不妥,陛下听着也别扭吧。”裴铮低头看我,笑着说。

“是挺别扭……”我老实点头。

“再过一个月,微臣便要换自称了。”裴铮摸了摸下巴,眼底闪过笑意,“自称,为夫?”

我面上升温,推开他少许,正­色­道:“寡人命令你不许再调戏了!”

他哈哈大笑,却伸手将我揽进怀里,紧紧抱住,抵着我的额头柔声说:“你这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记仇不隔夜,总是念着别人的好多一点,早知如此,我过去便不欺负你了。方才流了那么多泪,可是憋了许久?”

我移开眼不敢看他,嗫嚅道:“你别蹬鼻子上脸,我还是很讨厌你的。”

“别说立我为凤君是我逼的,你若真不愿意,我不会逼你,也逼不了你。豆豆,你喜欢我,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只有在我面前,你才是真正的你。”裴铮­唇­畔轻扬,自信满满地说,“你自以为是讨厌我,其实是在意我,你想扳倒我,无非是不想受制于我,不想输给我,其实也是在意我。我知道,你怪我没将你放在眼里,却不知我早已将你放在了心里。”

我震惊地瞪着他,面红耳热,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你这人,怎么能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我都替你害臊!哪个在意喜欢你了?”

他忽地低头噙住我的­唇­瓣,我身子往后一弹,又被他紧紧扣住了后腰,本以为又要被深入轻薄了,他却又抽身离去,笑吟吟望着我:“若不喜欢,会是这样的反应?”微凉的指腹摩挲着我发烫的脸颊,我咬­唇­拍开他的手,嗫嚅道:“自然反应,书上说亲吻的话,都会脸红心跳的。”

“可惜这辈子是没办法让你体会被其他人亲吻的感觉了……”裴铮意味深长说了一句。外面传来更鼓声,已是深夜了。“明日还要早朝,你该回宫了。”

“啊!都二更天了!”我这才惊醒过来,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五更天就要早朝了,我一晚上都没合眼!突然想起,裴铮病着,也是陪了我许久……

我良心发现,对他态度好了些。“你也早些休息吧。”

他微笑道:“多亏陛下|体恤,微臣不用早起上朝,可以睡到日上三竿。”

羡慕,嫉妒,恨……

“那,你好好养病吧……”我嗫嚅了两句,收拾奏章。

裴铮忽然开口道:“保护好贺兰。”

“什么?”我楞了一下,抬头看他。

“有些事,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不会跟你说,你也不会信。但是这件事,你听我的,保护好贺兰。笙儿说你让贺兰住在女官署附近的小院,那里的防卫薄弱,让贺兰住回囚室,那里最安全。”

“你……”我上下打量他,有些捉摸不透。“有人想杀贺兰吗?谁?”

“贺兰可能知道一些秘密,一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重要的秘密。听我一次,保护好他。”说着,还摸了摸我的脑袋,说了个字:“乖……”

我鄙视地躲开他的手,说:“漕银亏空案没有查清楚,你也是涉案人员,别想撇得太清。”

裴铮收回手,摸了摸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你查出多少了,这么肯定人是我杀的?”

“证据我自然不能告诉你。”我紧紧盯着他,终于还是绷不过,叹了口气,“你最好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裴铮笑道:“我的陛下啊……微臣若是清白的,苏家岂不是不清白了吗?”

我心头一跳,又听他说道:“这个案子的根有多深,连微臣都不敢确定。朝中两大派系,你心里自然有数,国师高风亮节,苏家一门忠贤,我若说,真正的毒瘤,是公卿贵族苏家,你信是不信?”

我动了动嘴­唇­,低声说:“不信。”

“是了,你不信,天下人也不信,我也不愿意相信,但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信我,还是信苏昀,选择在你了。”裴铮把结果扔给我,和过去的无数次一样,我又夹在了这两人之间磨心。

我抓紧了玉玺,心头一片纷乱。

国师高风亮节,光风霁月,是国之栋梁,是百官表率。苏昀君子端方,忠贤之后,是百姓口中的青天……

裴铮轻捏了下我的耳垂,笑道:“陛下耳根子软,我这佞臣进了两句谗言,你就动摇了。”

我躲开他的手恼怒道:“你别乱开玩笑。”

裴铮淡淡笑道:“你知道不是。坐在我这个位子上,定然一身血债,我杀过的人很多,有罪的,无辜的,什么人都有。你若真想给我定罪,我死十次怕也不够。但我做过的,不屑于否认,没做过的,也绝不会承认。”

我呆看了他半晌,信与不信之间左右摇摆。

政治家天生是戏子,我不是没见识过他的演技,看到他如何骗别人,我难免担心他也用同样的手法来骗我。早先我在他面前落泪,后来虽有三分试探,但七分是真情,句句是心中所想,到底不如他演戏比真的还真。

见惯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在贺敬之事上,我并不真的在乎他是否骗我的,我在乎的,只是他那句“喜欢”,究竟有多少分真心。

说疼我的,爱我的,最后都扔下了我。他的喜欢,又值几何?

浑浑噩噩回了宫,又匆匆忙忙上了朝,直到底下群臣三呼万岁,我才回过神来,道了声:“平身。”

春来事多,幸亏我昨日里偷偷造访了丞相府,早朝才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看有些臣子狐疑地偷偷打量我,估计心里也纳闷着、惊慌着——我这“废帝”突然发威,裴相不在而朝堂不乱,那可能是要变天了吧。

当苏昀重提昨日之事,请求将大理寺卿和京兆尹停职查办时,我又恍惚了。

——我和苏昀,如果只有一个人是清白的,你会选择谁?

裴铮说这话时,眼底没有疑问,仿佛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但这话离谱得很。真相只有一个,谁是清白岂是我能决定的?更何况……连我自己都不确定……

我与苏昀有同窗之谊,在我最无助的时候,陪在我身边安慰我的人,一直是他。

“焕卿,母亲和爹爹们带着阿绪走了,帝都只剩下我一人了。”那年我十二岁,云雾别宫刚刚落成,来年便是我的登基大典,也是我离开太学府的时刻。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苏昀站在我身后,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愁”字。

愁,原是离人心上秋。

他什么安慰的话也没有说,只是微微收紧了环着我的手臂,仿佛是一个无言的拥抱,想要借此过渡一些温暖到我心头。

我一直以为他心里有我,纵然他说那人是裴笙,我也仍留有幻想……但那点幻想,不足以支撑我继续等候。或许裴铮说得对,我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喜欢他,只是一个人孤单了太久,想要有人陪着,所以喜欢那些对我好的人,若那人背弃了我,我只有寻找下一个怀抱。

裴铮……

我低头看向百官队列。如今苏昀取代了裴铮在朝堂上的位子,而裴铮……大概会取代苏昀在我心中的位子。

他总是能轻易动摇我的信念……

“陛下?”清冷的声音让我惊醒过来,回身看向殿下之人,道,“何事?”

苏昀漆黑的眸子闪过疑惑,极快地扫了我一眼,又低头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请求。

“啊,准奏!”

那两个字出口的时候我还没意识到是准了什么奏。

——这是我和苏昀的战争,你要旁观者清,就不能置身事内。真相只有一个,我也想看看,他能查出什么样的真相。

裴铮,你未免太自信了……

我恍惚看着苏昀,总觉得如今的他,变得让我有点看不清了,是什么时候变了?似乎是国师病了之后,那天在国师府,我说要提拔他进内阁,他的表现便怪怪的……

究竟他和国师争执的,是什么?

是裴铮……或者是我?

——可要我发誓?绝不骗你、瞒你、欺负你,一生一世爱你、宠你、忠于你……

——裴铮,你是吃错什么药了,这么油嘴滑舌?

——陛下突然爬上微臣的床,微臣受宠若惊,恃宠而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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