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寡人有疾 > 一

——无耻!

——陛下脸红了。

我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一个是未婚夫婿,一个是童年玩伴,他们两个,我谁也不愿意看到出事。但如果非要分一个黑白,那么这一回,我谁也不偏颇,谁无辜,谁有罪,就让证据说话吧。

送药

表舅母进宫面圣的时候,我正在宣室和内阁几位大臣商议政事,多半是裴铮停职的遗留问题。裴党有些小喽啰联名上书,无非是说裴相不在,朝堂不安,内外诸事俱废——这奏章是在早朝前递交上来的,估计他们现在心里都后悔得紧。

以罢朝威胁寡人让裴铮官复原职的,寡人善解人意地让他们也停职回家思过去了。几个关键的位子顿时空了下来,方才早朝时我特意不提这事,而是早朝后在宣室里和内阁五大臣商议。

这五人原先分为两党,一边姓苏,一边姓裴,朝中大事往往由内阁投票做初步表决,而后由寡人拍板。但这些年来,基本上裴铮的决议就是内阁的决议,内阁的决议也就是最终决议了。五个人里,三人是裴党,寡人手里那一票虽然把持着玉玺,但依旧无力。

如今裴铮不在,内阁形势立变,二比二持平。最致命的是:裴铮不在,裴党无首。

“如今大理寺卿停职查办,而贺敬一案刻不容缓,必须有人替上。四位卿家心中可有良选?”

我扫了他们一眼。

裴党二人极快对视了一眼,便要起身说话,却被苏昀抢先开了口。

“大理寺卿因裴相获罪,为避嫌,重选之人不宜再与裴相或贺敬之案再有关联。”声音温和中带着丝清冷的威严,确也能慑人。

我点点头,沉吟道:“那苏卿家以为何人合适?”

“陛下可还记得易道临?”

这名字好生耳熟,而且让我眼皮一跳,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苏昀善解人意地继续解释:“是崇光元年的探花。”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个害寡人背上­淫­君骂名的探花郎!什么□未遂,什么辣手摧花!

我颤声问:“他怎么了?”

苏昀微微笑道:“易道临不久前回京述职,如今仍在帝都滞留。这几年他一直在朔方任职,业绩斐然,考核成绩令人侧目,此等良才,理应重用。但因之前朝中无合适空缺,这才滞留许久。”

易道临这个人,我是有些印象的。当年他那张苍白中渗着铁青的俊脸愣是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刻的­阴­影,以至于对所有的探花都不待见。这人又有些怪异,说得好听叫铁骨铮铮,不畏权贵,说得难听叫迂腐得紧,死要面子。就因为民间传说“女皇帝见­色­起义,太清池辣手摧花”,他一怒之下放着京官不做,放着翰林院不进,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自请去了荒凉的西北朔方,一去就是五年。

老实说,苏昀会推荐这个人,我有些惊讶。我本以为他也会和裴党的人一样,推荐自己那方的人马,毕竟大理寺卿这个位子至关重要,尤其是在调查漕银亏空案这个关头。易道临这人是彻底的无党派人士,­性­情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想来也不容易收买,放他在这个位子上,确实最合适,也最符合我的需要。

只不过……

我皱了下眉头。“他从未在大理寺做过,一下子升他为九卿,恐怕难以服众。”

苏昀淡淡笑道:“大理寺卿是停职,而非免职。易道临也只是代职,只要陛下信任重用,朝中大臣不会有异议。”他说这话时,墨黑的瞳仁若有光彩,似乎是在鼓舞我……“能不能服众,则是易道临的本事。但朔方三万兵士都对他这一介文臣服服帖帖,微臣也对他有信心。”

朔方我亦去过,毕竟那是我二爹——镇国大将军戍守过的地方。那曾是陈国对凉国的一道屏障,往北望去,是无穷的草原荒漠,秋冬两季寒风凛冽,如刀子割在两颊,苦寒二字亦不足以形容。易道临弱冠之年便去朔方的一个小城任县令,连年升迁,直至成为朔方太守。士兵多半不服书生,尤其是他当年——我记得是斯斯文文一个小白脸,要让那群士兵服他,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如此想来,我也对他信心大增了,转眼看向另外三位大臣,温声道:“寡人也觉得此人不错,你们三个,没有异议吧?嗯?”

三人­干­咳一声,俯首道:“臣等,无异议。”

小路子朝我使眼­色­,我才想起舅母还在宣室外候着,忙散了小朝,那三人走在前面,我又叫住了苏昀。

“苏卿家,寡人有话问你。”

苏昀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望我,待听到那三人的脚步声消失,才微笑着开口:“陛下请问。”

“国师身子可还安好?”我小心翼翼地问,“寡人让你顶替了他的位子,他可有说法?”

我只担心他人在病中,被我气得一口气上不来,提前去见了列祖列宗。

苏昀温声道:“谢陛下关心。祖父感谢陛下|体恤,微臣也劝过他是时候颐养天年了。心存天下,何处不是朝堂。”

听他说话,总是让人如沐春风,我也忍不住扬起嘴角,连连点头。“甚是甚是。国师鞠躬尽瘁这么多年,是该享一下清福了。那个……”我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问那个问题。

苏昀眸中含着淡淡的笑意,轻点了下下颚,示意我继续。

唉,便是问了,他大概也不会如实回答。我摇头失笑,对他说道:“没什么事了,你先回去吧。国师的病要紧,若需任何灵药,自可往内府库取。”

苏昀道了声:“谢陛下恩典。”低头的瞬间,眼底却仿佛闪过一丝失望。

失望什么?我看错了吧……

看着他挺直的背影远去,我有些失神,小路子请示我道:“陛下,侯爷夫人等了许久了。”

我回过神来,忙道:“快请快请!”

我的表舅母是个美人,而且是个很凶悍的美人。当年表舅风流不羁,以调戏少女为乐,一日见了舅母惊为天人,见她举止豪放不忸怩,以为也是个可以随便乱来的,便做了这辈子最让他后悔的一件事……

那美人姓金,名如意,原是出身将门,族谱往上数八代有五代是武将,长相虽甚是美艳,却是帝都出了名的“女金吾”,­性­烈如火,一般人不敢招惹,因此年纪过了二十还是个姑娘。帝都八婆太多,她不堪其扰便溜了出去,天可怜见遇到我那长年在外浪荡、不识姑娘恶名的倒霉表舅——那一夜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只知道后来她上京告了御状——嗯,回想一下,那年正是我八岁,表舅为了逃开她的追捕躲到帝都,怎知反而是入了虎口,带我逛了小秦宫,ρi股还没坐热就被打得遍体鳞伤抬回了封地。表舅一回封地,腿伤未愈便奉旨成婚。据说当时由于他伤势过重骑不了马,所以是表舅坐花轿,舅母骑马游大街,踢开了表舅的轿门……

我看着面前灿若玫瑰的舅母,不禁对她当年的风采心向神往……

“妾身此次进京匆忙,途中方听闻陛下与裴相喜结连理,贺礼尚未来得及备齐,还望陛下恕罪。”舅母说这话时不卑不亢,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明艳无双,真看不出来是三十来岁的­妇­人。我刚刚宣布了婚事,她立刻便到了帝都,按理说,藩王宗亲不经宣召不得入京,她这么做有些失礼,但也是料定了我不会怪罪,这才没有说个客套的谎言来掩饰。

我向来喜欢她­性­子直爽,自然不以为意,笑道:“舅母自嫁给表舅后便甚少回帝都了吧。”

舅母点头道:“上次回来也是三年前的事了。”

表舅的封底离京不算近,一来一回也要十来天的车马颠簸,三年前他们回帝都的时候也按规矩进宫来向我请安,我记得那时他们的儿子方瑞刚刚满月。

“这次可带了瑞儿回来?”想起我那可爱的小表弟,我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舅母笑容也柔和了三分,艳丽中添了些许暖意。“瑞儿也跟来了,只是因为车马颠簸,尚未恢复过来,担心他御前失仪,今天才没带他进宫。”

“舅母过虑了,瑞儿是孩子,寡人岂会怪他?不过他年纪尚小,这一路车马劳顿的,怕是不大经得住,多休息几日也是应该。若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便到太医院吩咐一声,请个脉查看一下。自家人,无需多礼。”

舅母含笑应下了,我又让小路子张罗宴席,留着舅母在宫里用饭。饭桌上提起表舅,她倒是一点不悦之­色­也没有,笑容自然。“方准这人,没点上进心,亏得陛下抬举他,委以重任。之前听说他上小秦宫,却是我对他有所误会,如今澄清了误会,便无他事了。”

我摸了摸鼻子,笑眯眯地说:“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心想,定是裴铮编了什么谎言骗我舅母,帮表舅逃过一劫了。

“封地此去路途遥远,舅母进京一趟不容易,恰逢寡人大婚,舅母便多呆些时日,待婚期过了再决定何时回去吧。”我挽留道。

舅母爽朗笑道:“妾身听说陛下即将大婚之时,便没有想过那么早回去了!陛下的婚事,可不只一个人在等啊!陛下若早些将婚事定了,怕是皇子也和瑞儿一般大了!”

我呵呵­干­笑,暗地里抹汗——越发有种被裴党包围的恐惧感。

莲姑、表舅、舅母都在我面前替他说好话,裴铮到底收买了多少人啊!

舅母这时才想起什么似的,拍了下手笑道:“险些忘记了,方才在裴相府上,他托我给陛下送点药。”说着回头将侍女招来,取来一个小纸包交与我。

我闻了一下,是几味草药,不大分得清是什么药,便皱着眉问舅母:“他可曾说这药何用?”

舅母答道:“裴相说,是治风寒之用。”

我奇了。“可寡人并未得风寒啊。”

舅母笑着说:“妾身看陛下也不像得了风寒,倒是裴相风寒刚刚痊愈。怕是裴相自己得了风寒,便也怕陛下染病,所以殷殷嘱咐妾身送药。其实这时节哪里那么容易染风寒,难道裴相是怕传染吗?可陛下又不曾与他接触,哪里就会传染到呢?”

我面上一点点发烫……

想起昨日床榻之间,他那样那样我……当时,他怎么就不想周全了……

我看着表舅母那双­精­明的眼睛闪烁着狡黠的笑意,深深怀疑——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相思

与舅母闲话家常时,忽听她感慨起当年与其父同殿为臣者,如今已所剩无己,我这才想起一事,心中一动,笑问道:“寡人记得贺敬任大司农之时,与金家素有交情,在地方任职的时候,与表舅也颇有来往?”贺敬任职之地与表舅的封地相去不远,那地界上高过他们的官员皇亲寥寥无几,平日里走动拉关系,于仕途总有帮助。

舅母忙答道:“不过是些官场上的虚礼。”想来贺敬惹官非,她也怕被牵连了,于是又道,“贺敬为人一团和气,官场上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平日里便常在府里宴请周边官员。”

我笑着摇头:“这听上去,还真像个贪官。寡人幼时在宫里见过他几次,倒是个中规中矩的官,出了帝都就天高皇帝远了。舅母也在帝都长大的,贺敬与金老将军同殿为臣,那时候贺敬为人如何,舅母也该略有所知吧?”

“这……”舅母犹豫着顿了下,道,“当时贺敬与家父有过往来,妾身也只是见过他几回,说不上了解,倒是与他的小儿子贺兰聊过几次,交情尚可。”

“那舅母应该知道,贺兰此时正在宫里。”我故作随意地一提,暗中打量着她的神­色­。贺兰比我大不了几岁,比舅母也小不了多少,我原以为舅母此来只为表舅,看来不止于此。

听我说起贺兰,舅母的神­色­微动,又笑道:“妾身嫁与侯爷之后,便未再见过贺兰了。后来在封地虽与贺敬有过几面之缘,但因贺兰在太学府求学,便也没有机会相见。如此算来已有八年了……八年前,他还是个小小少年,在帝都子弟里,少见的灵秀聪颖。”说到此处,舅母几不可闻地低头一叹,轻声道,“真是物是人非了……”

可怜的表舅……其实舅母来帝都,是为了贺兰吧……看她神­色­,或许是将贺兰当成弟弟那般疼爱,一听贺兰投案,立刻便赶来帝都。表舅吧,那是顺手的……

亏得表舅一副走投无路的窘迫模样,却也和我一般是自作多情了。

“寡人与贺兰见过几次,一双眸子清澈明亮,确也不像包藏祸心之徒。贺敬贪污一案虽是证据确凿,但贺兰若能协助查案,自可将功抵过。”

舅母听了我这话,微微松了口气,微笑道:“陛下心善,明察秋毫。”

“不如寡人陪你一起去看看他?”我提议道。

舅母听了,喜道:“妾身与他多年未见,若能让妾身问他几句实话,或许有利于案情进展也未可知。”

我微笑点头:“甚是甚是。”

我自觉得是个善解人意的大好人啊……

裴铮前日提醒过我将贺兰送回囚室,因时间紧迫我还没来得及,因此贺兰依旧住在女官署附近的院落。女官署在后宫边缘,比邻百官办公之所,左近便是内阁办事处文渊阁。此时时间尚早,官员多仍在职,走近女官署的时候便看到不少人在忙碌,见到我都停下来行礼。

我看了一眼他们背上的东西,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当先一人弓着身答道:“回陛下,宫外今日刚送来一批烟火,裴学士称放在官署后面过于危险,因此命我等搬往别处。”

烟火……想来是一个月后的婚典用的。

我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转头对舅母道:“贺兰便住在这里了。”

舅母走在我左后侧,笑着问道:“裴学士,是裴笙吧?妾身记得裴笙与陛下一样年纪,当年在帝都也见过她几回,着实是个伶俐的姑娘,却不知怎么回事,到如今还待字闺中。”

难道她也和寡人一样有个不敢喊出口的名字吗?这年头,太多红线错搭了……

我低低叹了口气,引着舅母进了贺兰的小院,早有宫人前来通报让他迎驾,但贺兰面­色­苍白,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似乎有病在身,我忙免了他的跪礼。

舅母­性­子爽直,虽是努力克制,却仍难掩激动,声音微颤:“怀思,你可还认得我?”

贺兰双眸微眯了下,疑惑地在她面上凝视了半晌,终于想起什么似的,湿润了眼眶,不敢置信望着她:“如意……姐姐?”

舅母哈哈一笑:“算你小子有良心,没把姐忘了!”说着却又哽咽了,“你怎么还是一副病弱样……”

贺兰红着眼眶,因顾忌着我在这里,不敢上前,强装镇定微笑道:“这两日不知怎的身子困乏,今日­精­神已算好了。”

我心想,可能是之前被关在囚室里不见天日的缘故。

舅母抬手拭了下眼角的泪花,想对他说些什么,想起我在场,又转头对我道:“陛下恕罪,妾身与贺兰多年未见,失态君前了。”

我微笑着摆摆手,道:“无妨无妨。你们慢慢聊,寡人有事去一趟女官署,便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寡人实在是善解人意得很呐……

出得门来,我又想起裴铮说过,贺兰知道一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重要的秘密,假如裴铮没骗我,那贺兰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如果贺兰自己都不知道重要­性­,会不会……他尚未告诉过苏昀?

唉,那裴铮又是如何知道的?

一头雾水啊一头雾水……

我摇着头进了女官署,乌拉拉跪倒了一片,我挥挥手让她们散了,又领着裴笙到一边的小房间说话。

“笙儿,有件事我一直没有问你……”我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觉得此事终究得开口,便还是接着说,“我只知道你和裴铮幼时与父母失散,父母原为乐师,具体如何便也不大清楚了。下月是我、我和裴铮大婚……按理说,应双亲在列,至少也应有个名字,但裴铮一直没有提起……”

裴笙眨了下眼,与裴铮相像的双眸闪过笑意。“裴笙代哥哥谢过陛下。”

我面上一热,支吾道:“谢、谢什么?”

“谢陛下关心哥哥。”裴笙浅笑。

“这不是关心,只是循例一问……”我无力地辩白,“你别告诉他……”我也是收到老混蛋七日后到帝都的消息,这才“顺便”想起裴铮的父母。

裴笙轻叹了口气道:“与父母失散时,哥哥十岁,我才两岁,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哥哥说爹娘都已罹难,其余的事便没有同我多说了,也不让我多问。陛下亲自问的话,哥哥一定愿意说的。”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裴铮连自己的妹妹都不告诉,是怕她知道太多了伤心吗?

“你自己没有查过吗?”我问道。

裴笙微笑着说:“既然哥哥不告诉我,我又何必去问。他隐瞒自有他的道理,我相信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

这话听得我心头一阵酸涩,仿佛还有微妙的醋意——我自忖没她那般自信,也没她那般对裴铮有信心。虽说我如今对裴铮隐隐有几分好感,但依然保留几分怀疑,对他是,对苏昀也一样。

裴笙忽地上前一步,凑到我跟前,笑眯眯地说:“其实,我也很好奇……皇嫂嫂,你去问哥哥吧,问到了答案,再告诉我!”

我猛地往后一缩,窘迫得面红耳赤,结巴道:“别、别乱叫嫂、嫂嫂!”

裴笙挑了挑眉,背着手站在那儿,但笑不语看着我。我正想摆出点君威斥责她两句,忽地听到外间一声炸响,刹那间地动山摇!

烟火爆炸了!

怎么会这样……

裴笙脸­色­一变,转身便要向外冲去,但随之而来的一连串爆炸声震得桌椅直摇,她站立不稳,踉跄了两步才扶住墙。

外间火光冲天而起!烟火成堆堆放,一点齐燃,连锁炸开来,火舌瞬间舔上窗门,呛鼻的气味和浓烟从缝隙间钻了进来。我掩住了口鼻,上前抓住裴笙的手,拉着她往外跑。婚典用的烟火——我记得有堪比炸药的九龙戏珠!一旦被引爆,后果不堪设想!

外间女官尖叫声一片,慌张逃窜,我推开门,被涌进来的浓烟呛得头晕眼花,站立不稳。忙着各自逃生的女官根本忘了救驾,生死关头,什么三纲五常都忘了,自救、求生是唯一本能。

烟火炸开,房子顿时陷入火海,女官署离烟火最近,大火几乎在瞬间吞没了官署。滚滚浓烟几乎夺去我的神智,热浪扑面,我隐约听到小路子扯着嗓子喊:“陛下还在里面,快救驾——救驾——”

“陛下……”裴笙被烟熏过的声音变得­干­哑,扶着我的肩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突如其来的一阵炸响将墙边直立的一人高花瓶震倒,直直向我们倒下,裴笙急忙松手将我推向另一边,自己就地一滚!

炸碎的花瓶碎片划过我的脸颊。

“笙儿?”我费力地睁开眼看向她的方向,却什么也看不清。“笙儿,你受伤了吗?”

“没……”裴笙艰难地应了一句,“火烧到房梁了,陛下快走!”

我勉力撑在地上站了起来,正想走到裴笙身边,忽然感觉到一阵风吹过面颊,手腕被人紧紧抓住,那人急切唤了一声:“快走!”

我往回一拉,头晕目眩,喘着气说:“还有笙儿……”

话没说完,被烧落的房梁便当头砸下,那人抱着我闪身避过,但我分明听到他闷哼一声,身子一震。

被烧断的木头发出辟辟啪啪的声音,他二话不说,将我打横抱起便冲出房门,外间依旧浓烟一片,宫人奔走灭火,我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喊着:“笙儿、笙儿还在里面!”

那人抱着我跪倒在地,我听到小路子尖声喊:“太医!太医!苏御史背上全是血!”

是他!

我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全无血­色­的苍白,紧咬着下­唇­,像是忍着剧痛,紧抱着我的双手却仍然没有松开。

苏昀,焕卿,怎么是他……

他喜欢的是笙儿……

他为什么不去救笙儿?

他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那时候他抓住我的手腕,急切地喊着“快走”,但之前那两个字分明是——

相思……

————————————————————————————

太医帮我上过药后,宫人上前报告伤亡。

死一人,重伤四人,轻伤数十人。

所幸裴笙被救及时,只是受了些轻伤。但苏昀背上被烧红的木棍砸到,伤势不算轻。

我轻抚着自己的手腕,沉默不语。

小路子通报,裴相求见。

不等我回应,殿门便被推开了,裴铮大步走到我跟前,俯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捧住我的脸,声音急切。“有没有伤着?疼不疼?”

小路子在一旁代我答道:“相爷,太医说陛下被划伤了几处,都是皮外伤,敷些药两三日便好,只是嗓子被烟熏伤了,这几日最好别说话。”

我轻轻点了点头。

脸颊上被碎片划了两道,伤口较浅,发梢被烧了少许,认真算来,我连轻伤也算不上。

裴铮微松了口气,将我纳入怀中,轻轻抚着我的后背,我靠在他胸口,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无言以对。

小路子识相地要退下,太医又让人传来消息——苏御史醒了。

我猛地一颤,从裴铮怀里退开,跳下龙座便向外走去,却被裴铮环住了腰身,我仰起头看他。

裴铮柔声说:“我陪你去。”

我怔怔望了他片刻,方点了点头。

其实,我现下并不想见苏昀,或者说,不敢见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那么容易受裴铮影响,开始相信他的话,开始怀疑苏昀。即便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不利证据都指向裴铮,所有关于苏家的不利猜测也都来自裴铮。

我倾向相信他,只是因为我信他喜欢我,就像我信苏昀喜欢裴笙一样。自老混蛋选择了阿绪放弃了我开始,我就只是想寻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

裴铮说得对,我太感情用事。

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有那么一刻闪过那个念头:这场火,是不是苏昀放的。

【番外】苏昀独白

那年东风吹开杏花的时候,她牵着明德陛下的手,迈着小小的步子来到我跟前,圆润的脸蛋上染了层淡淡的粉­色­,一双黑亮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周围。明德陛下难得严肃地对祖父说:“国师,以后相思就交给你了,该教训就用力打,不用给我面子!”

她吐了吐舌头,眼睛一弯,露出一个略显狡黠的笑,与她母亲如出一辙。明德陛下猛地一低头,她来不及收回表情,瞪圆了乌溜溜的水眸,眨了眨。

明德陛下俯下身捏住她的双颊用力蹂躏,痛心疾首地说:“豆豆你个死丫头,你敢跟你表舅逛窑子还卖什么萌?你将来是一国之君啊!你可爱有个屁用!你讨人喜欢有个鸟用!君威!君威在哪里?你那一副让人心生蹂躏欲望的可爱表情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想扮可爱萌死那些乱臣贼子?”

她拉开明德陛下的手,鼓着被捏红的腮帮子,­奶­声­奶­气地说:“母亲,父君说你不能在我面前说污言秽语,不然会教坏我的。”

明德陛下踉跄着后退三步,颤声说:“我错了……你就在你爹面前装无辜可爱吧!其实跟你二爹一个德行,就只会暗地里欺负我……”

我跟在祖父身后,看着这对母女发怔,直到她挪着挪着挪到我身边,微仰着小脸看我,梨涡浅浅地笑着。“你生得真好看,叫什么名字?”

明德陛下捏着她小巧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豆豆,你这是在调戏良家少男吗?”

祖父长叹一声:“长公主确实需要正确的教导。丞相太过溺爱了,过爱则害。陛下信得过微臣,微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焕卿。”听到这声,我才回过神来抬头看祖父,“祖父,焕卿在。”

“以后在太学府,就由你和裴笙带着公主殿下。”

那时候,我才注意到一旁静静站立微笑的少女,和她一般年纪,但是出人意料的成熟早慧,温柔娴静。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她转过头来朝我点头微笑,仅此而已。

而公主殿下……一张绯红的小脸,微微撅着的­唇­瓣,眼角向我瞥来,流露出一丝顽皮的笑意,让我忍不住也扬起了嘴角。

——你生得真好看,叫什么名字?

我姓苏,名昀,字焕卿。

那两三年里,她极是依赖我。因为她身份尊贵,太学府里人人都想巴结她,她看似天真顽皮,却仿佛能看透人心,谁人心存利用,谁人真心相待,她总能体会出几分。她不好学业,嫌弃祖父讲课枯燥乏味,不做功课,诗词背得颠三倒四,上课瞌睡,小嘴微张口水横流——沈相叹息着说:“甚有乃母之风……”

那个安静的少女总是在一旁默默微笑地给她收拾烂摊子,而我则负责给她补课。她抱着本书便往我身上靠,那时她年纪仍小,不避男女之防,靠在我肩膀上说:“焕卿,你身上真好闻。”到后来,我与她年纪渐长,少女的馨香柔软让我乱了心神,却舍不得那样的温软,故意迟迟不提,但她终究自己意识了过来,与我渐行渐远了。

心里何尝不曾有过失落。

“你生得真好看,叫什么名字?”那年她八岁,太学府初识,据明德陛下说,她在调戏我。

“焕卿,我发现母亲和爹爹们疼阿绪,不疼我了……不过阿绪生得那么可爱,我也疼他的,嘿嘿!”那年她十岁,与我形影不离,我们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焕卿,母亲和爹爹们带着阿绪走了,帝都只剩下我一人了。”那年她十二岁,会笑的眉眼里已有了淡淡的愁绪,我想说,那不适合她。彼时我环在她身后,握着她温软的小手,笔锋一顿,愁字拆两半。

我想告诉她,还有我陪在她身边,永远不会离开,但终究没有说出那句暧昧,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焕卿,你待我真好,我立你为凤君可好?”后来,她半睡半醒间,伏在我膝上低声呓语,我撩起她耳畔的发丝,忍不住心中激荡,俯下身轻轻拥住了她——温暖,柔软,像一缕抓不住的暖风。

可到底不过是一句戏言,她不曾往心里去,我又何必认真。

祖父的戒尺落在肩头,逼着我直视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我们苏家,累世公卿,出将入相,从无­奸­佞之臣,从无一人敢玷污高祖所赐‘忠贤’二字!你苏昀,不是为自己而活!你要想着你死了之后,可有面目去见苏家列祖列宗!”

我们苏家人,是为名声而活,为死去的,活着的,过去的,将来的人而活。我苏昀,从来不为自己而活。

“你心里只能有她,但只能是君臣!君明臣贤,流芳百世,这就是你一辈子的使命!明年公主登基,你春闱争魁,状元之位志在必得,从此君臣有别,你最好记清自己的身份,别做出让苏家蒙羞的事!”

有时候痛苦只是因为记得太清楚。或许她没有那样的痛苦,因为于她而言,铭记也好,遗忘也罢,从来不需要刻意。

自她十三岁登基后,便收敛了许多,低眉顺目,当着合乎标准的君王,见了我,也只是客套而疏远地唤一声“苏御史”,见了那人,表情才蓦地生动起来。一颦一笑,喜怒哀嗔,虽是假笑、怒瞪,却也是我难以企盼的。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她从我身边夺走。白衣卿相,起于微末,却有让人无法忽视的背景,陈国素来不以出身论英雄,坊间说他,比任何人都更当得“王孙”二字。

裴铮其人,目中无人,目无君上、无法纪,但曾几何时,我也羡慕他,孑然一人,不用背负一姓一族的荣誉与使命,可以用那样放肆的眼神看她,爱她……

她大概不知道,也或许是装糊涂,有时候她望着裴铮的背影,杏眼中也闪过迷茫与疑惑,对他有畏惧,有戒心,也有依赖。

那样的依赖,曾经属于我。

像是被人夺走了最珍视的一切,我在朝廷上和裴铮针锋相对。他本就不算什么好人,一身是功的同时,一身是罪,但做得­干­净,从不会给人留下把柄。他总是太过自信,无论对手是什么人,即便是对她,也有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但我始终相信,她对他,更多的是厌恶和害怕,在我和裴铮之间,她即便不再亲近我,也更相信我,君臣之间,这样便已足够。

“她小我五岁,却极是伶俐,我自负聪明,在她面前却常显不足,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希望她能多看我几眼罢了。我心想,站得够高,她大概也就只能看到我了吧。”

我原心想,只要站得够高,只要她的眼前总有我的存在,那么便是一世为臣,守着她,陪着她,那也足矣。

“每日上朝都能看到她,但也只是一声招呼罢了。这么些年过来了,我想感情大概也渐渐淡了,或许再过些时候也就彻底放下了。”

时间总能冲淡一切,再过些年,待她立了凤君,有了孩子,我或许也能微笑着三呼万岁,功成身退。

那个名字在舌尖余下了苦涩,相思二字道不得。

“那人,是裴笙。”

无端地,牵连了那个聪慧娴静的女子。

她眨了眨眼,咧嘴微笑。

那眼底一闪而过的伤痛,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辜负了什么,错过了什么。

其实,我也有不能言明的­阴­暗想法。我知道,生在帝王家,注定是无法得到完整的爱情的,她的凤君,终会是一个身家清白的官家子弟,她不会轻易爱人,只会与那人相敬如宾一生。那么在她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依旧是我,哪怕她不知道我的感情,不能回应,但我知道,也足够了。

一世为臣,我守着你的锦绣河山,与你的江山共沉浮,陛下,你看可好?

在信仰与爱情之间,我选择了前者。在责任与私情之间,我放弃了后者。

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坚持一世,但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当信仰一夕倾塌,责任变成笑话,我又该何以为继?

自己原以为能坚守一世的信念,原以为可以用生命去扞卫的忠贤牌坊,一夜之间,轰然倒塌——所谓的忠贤,所谓的流芳,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笑话!

那一天,我攥紧了证据,质问祖父,纵然答案已经写在了纸上。

那一天,她低着头,轻声说:“我已决定,立裴铮为凤君。”

恍惚想起许多年前,她伏在我膝上,微扬着­唇­畔说:“焕卿,你待我真好,我立你为凤君可好?”

“是吗?恭喜陛下了。”我用尽了力气,轻声说,心口仿佛被捅进了一刀,却麻木得找不到痛觉。

那些过去的,回不来了。年少时她的依恋,她只属于我的不设防的笑颜,终将成为别人的。

如果是裴铮……那我……将彻底失去她。

不是情人,不是亲人,甚至连一世为臣的资格,都被剥夺。

凭什么?

凭什么我放弃了一切去守护的只是一个谎言,最终得到的……却只是一句被她遗忘的戏言……

信仰没有了,我还有责任。爱情离开了,我还有私心。

我要守住苏家,我要留下她!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头名为欲望的兽。

我的欲望,是她。

我要她。

一个不敢落下的吻,一句不曾说出的话,如果当时说出了,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了?

相思……

你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君无戏言,你若忘记了,我帮你想起。

我俯首称臣,但告诉自己:不只是吾皇万岁。

我要她,不只是我的陛下,也是我的女人!

裴铮,我迟了一步,但你还没有赢!

腹黑

因被烧伤人数众多,平日里静谧的太医院今日到处可听见呻吟声。苏昀被安置在僻静的小院落,我和裴铮入内的时候,两个医童正端着一盆血水出来。

“太医,苏御史伤势如何?”裴铮代我问道,我右手缩进袖中,不自觉攥紧了,眼前依稀浮现出苏昀血­肉­模糊的肩背和苍白的脸。

“回陛下,裴相,苏御史右侧肩背受到重击,又被灼伤,伤及皮­肉­筋骨,伤势不轻。但所幸救治及时,调养些许时日便无恙。不过这半个月内行动怕会有所不便之处。”

苏昀的官袍被换下,身上套着宽松的白袍,白­色­纱布斜到左腰紧紧包扎着伤口,为避免压到伤口,医童在一旁守着他,让他侧躺着,右肩上的白­色­纱布隐隐渗出了血­色­。

我走到他床前,低头看着他紧闭的双眸,昏迷中眉心因疼痛而微微蹙起。

裴铮问太医道:“不是说苏御史醒来了吗?”

太医躬身答道:“苏御史之前醒过一次,但因治伤之痛非常人能忍,微臣便自作主张,在药中下了安定之药,让他能够减轻疼痛。”

我点了点头,走回裴铮身边,拉起他的一只手,在他手心写下一个字:“查。”

裴铮指尖微动,弯下腰来与我平视,温声说:“我会派人查清这件事。”

我又写了个字:“易。”

“易……”裴铮挑了下眉,“易道临?你想让他查?”

我一点头,写道:“宣。”

此时,裴铮对我百般迁就,我如何说,他便如何做,立刻让人宣了易道临进宫面圣。

小路子又来报,说舅母及时救出了贺兰,已经压过惊,方小侯爷急求入宫,小王爷暴跳如雷,几乎要二次放火,莲姑正在阻止。

“陛下,该怎么办才好啊……”小路子哭丧着脸问。

我对他招了招手,他忙上前来弓着腰讨招,我在他手心写了个字:“滚。”

裴铮看得真切,不厚道地轻笑一声,我仰头直视了他,右手食指不含糊地指着门口的方向,他的笑容顿时僵了一下。

我用口型说:“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他微眯了下眼,深呼吸了口气,笑了,说:“好,我就在外面,有事的话喊我。”又想起我还不能说话,便自嘲一笑,“我在外面等你。”

他出去之时将门带上,将所有声音阻绝在外,小屋里只有安静的呼吸声和淡淡的药香。

中药的香,有种淡淡的苦涩味道。喜欢的人爱极,厌恶的人怕极,若喜欢了,就瞧不见他的缺点,厌恶了,却瞧不见他的优点。

对人何尝不是这样。

我这人公平得很,谁待我真心,我便以真心相待,但怕的并非无真心待我之人,而是错认,或者错过。

那时在女官署,他想救的不是裴笙,也不是“陛下”,而是“相思”……

其实这两个字,并非他第一次唤出口。当年他一笔一划教我临摹,一开始写的,便是这两个字。

“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少年嗓音清朗,柔而不媚,浅笑着重复了一遍末两个字,“相思……”

我登基后,这二字,便须避讳。世人皆知我的名字所出,那首《相思》,却在民间成了绝响,人人皆知,却不得教习念诵。

他也再没有唤过我的名字,如少年时一般。

我也以为他也别人一样早忘了我的名姓,只将我当做“陛下”,却没料到,那两个字脱口而出时,像许多年前那样自然,就像日日夜夜,唤了无数遍一样……

苏焕卿。

寡人该赏你救驾有功,还是欺君之罪。

你说自己喜欢的人是裴笙,果真是吗?

我伸出手,轻轻抚过他舒展不开的眉心。他此刻所忍受的所有疼痛,都是代我承受的。我却仍然感觉到疼痛,在左心口的地方,一阵阵的揪疼。

当时我问你那句话,你若不曾骗我,或许我不会走向另一条路。

我没有等他醒来,只在屋里坐了片刻便推门出来。裴铮背对着我站在树下,双手环在胸前,不知在望着什么想着什么,听到门开的声音,他垂下手,袖口微荡,缓缓转过身来。

“过来。”他轻声说。

院子里只有我和他两人,我本是想过去的,听他这么说,却又起了叛逆心,站住了不动,只盯着他看。

他别过脸,轻笑着叹了口气,又像是松了口气,挑着眉梢斜睨我,­唇­畔噙着三分笑意,见我不过去,他便缓缓走了过来。

我盯着他一步步走近,直到剩下半臂距离,他从袖底掏出一个青­色­小瓷盒,打开了盖子,溢出清冽的芳香。

我一眼便认出是五爹的药。原先宫里备下了许多,但因我素来健康甚少用上,久而久之也不知仍在何处了。裴铮手中的药盒,应是五爹给他的。

“你五爹说,‘豆豆粗心大意,灵丹妙药也不知珍惜,总有一日叫她扔到床底下去。裴铮你离她近些,便在你这里留一份备用。’”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无名指帮我上药。指腹沾着白­色­的药膏擦过我的脸颊,感觉清清凉凉的,原先那点刺痛感也渐渐消失了。裴铮的指尖却在我脸颊上流连不去,滑至下颚,轻轻捏住了,低声问: “豆豆,我离你,真的近吗?”

我心中像是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发出的音低沉而绵长。

他抱了我一下,在我眉心印下一个吻,鼻息拂过我额前的发,似乎是轻笑了一声。“女人像猫,谁对她好,给点甜头,她就跟着走了。我要给你多少甜头,你才能下定决心跟我一生一世?”

我摇了摇头,指了指他,又指了指我。

裴铮闷笑道:“是,是我跟着你,我的陛下……”他的尾音像是一声叹息,“你没有因此动摇,我却不知该喜该忧。”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从他怀抱中退开,纵然我仍有些留恋他的温度。

当前我要做的事,是查清真相。

我让裴铮先回丞相府,结果他竟然大胆抗旨。我怒瞪他,表示于礼不合,他无所谓地笑了笑,说:“是吗,所以呢?”

我颓然望着他,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险些就崩在那儿了,他硬要进宫护驾,我再扛着“礼制”这面大旗,估计也拦不住他。崇光新政后,革除旧弊,许多旧礼也都已经不兴了。他先前不过是在群臣面前碍着我的面子才应下的吧。

我有些羞恼地让小路子把他领去离我的寝宫最远的那间宫殿,而后才去宣室见易道临。

他早已等候许久。

不只是在宣室外的这一炷香功夫,他等了整整五年,从崇光元年,到如今崇光五年。

我还记得当年太清池畔的探花郎,但让我记住他的,却不是那一日的琼林宴,而是早在琼林宴之前,我易装潜入太学府,暗中考察诸学子。

三人论政,一人说:“他日必是苏党天下。”

另一人说:“未必,几位辅政大臣貌合神离,党同伐异,沈相分明让他们相互制约以持平衡,真正的权力仍在皇家手中。”

第三人沉默不语。

那二人问他:“你如何看这局势变化?”

那人仍是沉默了许久,才发出一声冷笑:“绛紫夺朱,非衣之祸也。”

那时非但那两人没听明白,我也没听懂,却因为不懂而记下了。直到崇光新政后,满朝文武成为一言堂,我才知道那人言语中的意思。

绛紫为邪,朱为正,紫为一品朝服,朱乃皇权之­色­。一品权臣代帝而取之,非衣之祸。非衣者,裴也。

崇光元年,裴铮仍在做最后的伪装,在辅政大臣眼中,是一个循规蹈矩会做事也会做人的好青年,起于微末,不卑不亢,温文儒雅,是各派争相拉拢的对象,他们大概想象不到,在不久的将来,会被他们眼中的好青年一一扳倒。

也是在那之后的某个瞬间,我恍然想起了易道临的话。他的目光,看得比谁都远,也比谁都准。一个冷眼看透了局势的聪明人,怎么会为那样可笑的理由放弃翰林院的大好前程,选择了自我放逐,只身赴朔方?

他定然别有图谋。

半年前,我让暗门的人送了一封信给他,上面有两句话。

一句是他当日说过的。

另一句是我问他的:何谋,何党,何时归。

他回了我一个字:王。

今日我看着眼前的青年——西北的风霜是一场宛如重生的洗礼,在那种环境中生存下来的人,有着雪压青松不弯折的苍翠与坚毅。他已洗去了弱冠之年的青涩,当年那大白脸啊……怎么还是晒不黑啊……

我盯着他英俊得几近冷峻的面容,笑了。这人,在五年前,谁都想做苏党的时候,他就看到了未来裴党会坐大,而他却依然选择了做天子党。那时离开,是因为他看得透彻。当时辅政大臣大权在握,裴铮万事俱备只欠我这个傻瓜点头。以他的资历和地位,斗不过根基足深、门生众多的苏党,也斗不过后台够硬、准备充分的裴铮。在两党之争中,想要保持中立,就必须有足够的本事。没有本事想中立,只会成为两党相争的炮灰,有本事的人,却能成为两党争相拉拢的对象。

他走得够远,避开了波诡云谲的崇光初年,磨练自己,经营自己,直到五年后,他相信自己能够独当一面,也相信我能给他支撑的一天,他衣锦荣归帝都。

我与他……虽早有绯闻,却多年未见,虽多年未见,却神交已久。

想来苏昀都不知道,我与他暗中来往已久。

“易卿家,别来无恙……”我的声音仍有些嘶哑,其实并非不能说话,那话是我让太医骗别人的,只不过当时对着裴铮和苏昀,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装哑。

易道临颇有些风霜之姿,躬身道:“吾皇万岁。”

我笑着让他平身:“五年未归,你觉得帝都可有变化?”

“虽昌盛许多,但妓馆林立,夜夜笙歌,物价翻倍。唯一不变的是,贪官污吏还是一样多。”

“咳咳……”我­干­咳两声,心想这易道临实在是太敢说了。他是捏准了寡人不会动他吧……

“想必你在朔方也时时关注着帝都局势,如今境况如何,你必也清楚。”

易道临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片刻后,问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问题:“陛下既要封裴相为凤君,何以还要对他下手?”

我笑了。“寡人真是想不到,易卿家你在朔方五年,反而变单纯了。”

易道临一怔,白皙依旧的面上闪过一丝窘迫。

我喝了口茶润喉,缓缓道:“这朝中,五品以上,怕是没有一个­干­净的,要细了查,都得死个几次。法不避权贵,只是一个借口。鸟尽弓藏,说得虽难听,却是本质。寡人登基之初,年尚幼,威难以慑群臣,力不足振朝纲。辅政大臣名为辅政,实为摄政,目无君上。贵族公卿骄奢­淫­逸,旧弊难除。父君沈相设立的几位辅政大臣多么微妙,让他们互相勾结又互相陷害。昔日郑伯克段于鄢,曾曰‘不义不匿,厚将崩’,那些人多行不义必自毙,寡人当时收拾不了他们,自有裴铮代为收拾。如今该收拾的不该收拾的也处理得差不多了,寡人也是时候亲政了……”

“裴铮啊……”我轻叹了口气,别过脸看向案上的玉玺,面上依稀还残留着他指尖掠过的温度。他自然是个聪明人,我在他面前亦非做戏,在他面前的那个人,是豆豆,坐在这里的,是相思。“易卿家,你说自古有几个皇帝,喜欢看着外戚坐大的?皇后也好,凤君也罢,政治联姻也通常是过河拆桥。寡人是皇帝,这天下,是一人之天下,非二人之天下。天下万民是寡人的,他裴铮,也是寡人所有。”

其实我喜欢他抱着我,亲吻我的感觉。那样亲密的感觉,只有他曾给过我,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我可以让自己做回那颗小红豆,但更多时候不行。

我既然坐在这个位子上,就不能只是单纯的红豆。

可惜他总也不明白,不明白我原是什么样的人,我该是什么样的人,不明白我们之间的从属关系。

他是我的,我却还不是他的。

侍寝

我向来是比较喜欢纯臣的,像易道临那种纯臣,虽然有时候不够圆滑,说的话不讨人喜欢,但这种人安全,因为简单,只有一根忠骨。

君要臣死的时候,他最多仰头骂几句“老天不长眼啊”,然后慷慨就义……

在这一点上,父君与我不同,或许是因为所处的位置不同,他觉得纯臣不易利用,不如有私心的能臣。他一世为臣,多数时候是站在臣子的角度去思考大局。我二爹虽名义上是大司马大将军,但也是陈国的凤君,过去还是武林的盟主,是永远的上位者。坐的位子不同,看待局势的眼光自然也不一样。

早些年,裴铮与父君相像,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圆滑地周旋于各党派之间。父君理想中的朝廷格局,就是三派鼎立,以互相制衡实现朝政稳定,避免一党独大,功高震主的局势出现。这样的朝局维持到了明德十三年,不曾有过丝毫差错。然而父君却在离职之时,似乎有意打乱了这一局势,他拂衣而去,留下了崇光元年的朝政乱相,那时我看不明白,也没有想过去问,只是不动声­色­观察着。

裴铮因师从父君,为相之初,处世之道与父君相似,有小沈相之名,但不过三年,便没有人敢再这么唤他了。我总觉得,是父君看错了裴铮,这人伪装得温良顺从,事实上却多了一根如我二爹那般不甘居于人下的傲骨,一日得势,便嚣张跋扈。父君当初有意拨乱朝政这一潭水,却是要让裴铮趁机立威,拨乱反正,肃清怀有异心之徒。一朝天子一朝臣,明德朝的老臣陆陆续续被裴铮除掉了,只剩下最后的苏党,如果有一日苏党也折于裴铮之手,朝廷岂非他裴铮一党独大——这原是父君不希望看到的局面,他扶持裴铮之初,可曾想到会有这一日?

我并非不赞同父君的政见,但到底像二爹更多一些,即便能力远不及二爹,不足以掌控全局,却也不能任由自己为他人掌控。

纵然那人是裴铮。

过去我势不如人,只能在他面前装傻,但装不了一辈子,是我的,终究是要收回来的。

我让易道临先着手失火案,无论是人为还是意外,都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

失事现场的火已经扑灭了,剩余烟火也已经被隔离,但其他一切都保留原样,我让卫兵将整片地区圈起,以防有人做手脚。

不治死亡的是离失火点最近的一个小卒,背部据说被炸出一个血窟窿,爆炸开的烟火引燃了附近的存货,其他人因为跑得及时,多多少少保住了一条命。

易道临勘察现场,我另外派了一队人清点损失。因为失事地点靠近官署,许多资料卷宗又属易燃,清点之下,才发现最近一间资料库几乎被烧毁了将近七成。

我眼皮一跳,问道:“被烧毁的都是哪些?”

“回陛下,被烧毁的资料包括历年官员考核记录,各郡县财政年报。”

倒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资料卷宗,失火之时,众人都忙着救人救火,那地方因火势太大又素来没有人去,因此救火稍迟,毁损过半。

女官署亦被殃及。裴笙手臂划伤,右手灼伤,上过药后便也无大碍了,此刻正领着几位下属清点现场,被烧毁的是部分宫人的名单资料。

“陛下。”裴笙见了我,福了福身,声音也微哑。

“裴学士,此处便交由你和易卿家了,寡人另有要事。”我­干­咳了一声,隐约觉得气氛有些微妙。

裴笙微笑着说是,又向易道临行了礼。如今易道临的品秩高于她,向他行礼也是正常,不过易道临似乎不怎么待见她,眉心微皱了一下,别过脸去,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

我素知易道临不看好苏党,对裴铮更是没好感,没想到他连个小女子都不放过啊……

裴笙方才好歹算救驾有功了,我回头还得封赏她一番,此刻见易道临这般态度,也有些尴尬,便继续­干­咳,说:“那什么……两位卿家合作愉快。”

这两人,似乎都没怎么卖我面子……

我摸摸鼻子,灰溜溜走了。小路子那边说,方小侯爷把他家夫人接走了,贺兰连片衣角也没伤到,只是呛了几口烟,如今挪了个窝修养着。

其实贺兰那院落虽在火势范围内,但因为离得并不算最近,只要第一时间逃开便也无事。我想自己是被裴铮吓唬到了,出了事,第一反应便是有人要害贺兰,或许事实并非如此,这只是一场意外也说不定。

应付过莲姑和阿绪的殷勤慰问之后,天­色­已经暗了,晚膳比平时晚了一些,宫人掌灯上菜。

“陛下,苏御史要如何安置?”小路子小心翼翼地问,“苏御史乃外官,要留他夜宿宫中吗?”

苏昀因被太医下了重要,眼看天­色­渐暗,他仍没有苏醒。朝中官员不得夜宿后宫,这是规矩,不过他有伤在身,还是为救寡人而伤,让人这么送他回国师府也不合适。

“派几个宫里的老人服侍他,其余之事,等他明日醒来再说吧。”我挥了挥手下令。

“陛下,恐怕不妥吧。”

殿外突然飞来这么一声,吓得我手一哆嗦,险些掉了筷子。我愣愣抬头看向来人,猛地想起还有那么一遭——裴铮说什么,今晚要留宿宫中!

对,我是答应了没错,不过这个时间点他应该留在寡人给他指定的活动范围吧!

裴铮就在我直勾勾的瞪眼下走到我跟前,像在自己家一样自然地坐下,抚了抚袖子,不待他发话,小路子已经自觉地帮他上碗筷布菜了。

“你……”我很用力地咬字,顿了顿,又接着咬字:“你……来做什么……”

裴铮挑了下眉,像是听到很奇怪的问题似的,轻笑着反问道:“陛下以为呢?”

我艰难地说:“寡人虽许了你留在宫中,但夜已深了,后宫中有规矩,入夜不得擅自行走。”

“后宫亦有规矩,外官不得留宿。”裴铮轻巧驳回一句,“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陛下既已破了一回规矩,又何妨再破一回?”

“事从便宜,苏御史有伤在身,故才破了回规矩。”我上下打量他两眼,忽起了调戏之意,掩了嘴窃笑道,“裴相你若也有难言之疾在身,寡人便也免了你的规矩。”

裴铮故作疑惑地皱眉问道:“陛下说什么规矩?”

我善意地提醒他:“后宫规矩,入夜不得擅自行走。”

裴铮微笑点头:“甚是。微臣来之时,尚未入夜,如今入了夜,微臣也不打算擅自行走了。”

我深呼吸一口气,缓缓问道:“你是说……你留宿寡人的寝宫?”

裴铮笑道:“微臣遵旨。”

“裴铮!”我刷地站起来,怒而掀桌,“你这臭流氓!”

裴铮笑容依旧:“谢陛下夸奖。”

我坐下来,淡定地捧起饭碗,吃饭。

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

奇怪,按理说,我母亲是个死不要面子的人,怎么我就没她这缺点,跟裴铮比流氓、比无耻、比无赖,没有一次能占上风。

“小路子,给裴相准备一床被子,让他打地铺。”我很是从容地淡淡说道。

小路子瞥了裴铮一眼,见他没有表示,便听了我的命令去准备了。

此人,无视之即可。我这么告诉自己。

用过晚膳,处理了一些遗留政务,散步片刻,沐浴更衣。

我成功暗示自己没有一个多余的人,但裴某人似乎不甘被我忽略,以至于十二岁那年的悲剧又一次上演了。

我尖叫一声缩到水下,透过氤氲雾气看着对面的男人。“呸呸呸……”我左右张望了一番,“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裴铮背靠着白玉,湿润的黑发垂落在胸前,­唇­畔的笑意在雾气中有些朦胧。“微臣一直都在。”

我伸手往边上一抓,随便抓了件什么衣服裹在身上,听到他那句回答,登时血气上涌,险些晕了过去。

要不是方才听到水声,我根本没发现他在这里!

我沐浴之时喜欢清静冥想,不喜他人服侍,但这里间原先便有人,他们也该向我通报一声吧!

我咬牙切齿,一边瞪着他,一边努力控制自己的眼神不往不该看的地方瞟。“你出去!”

他竟意外地从善如流,笑着说了声:“从命。”然后便……

刹那间,周身血液直冲上脑门,烧得我心如擂鼓、面如火烧,舌头打结道:“你你你……”

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些口­干­舌燥,却只有呜咽一声,别过脸去。

“陛下。”裴铮的声音不远不近,仿佛被雾气蒸出了淡淡的柔和润泽之意,像温水一样让人觉得舒适放松——可下一句却让人­精­神一振。“以后总归是要看习惯的。”

我抓着衣服的手抖了整整三下,深呼吸也不足以以平复心跳,只有哑着声音说:“滚……”

他随意披了件外衣,走到我身边时忽地停了下来,我的心跳也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抬头朝他看去,然后又是一阵天雷轰顶……

轰隆隆——轰隆隆——

他弯下腰来揉揉我的脑袋,笑眯眯地说:“先是装哑不同我说话,后是装瞎看不见我,我这也是百无聊赖才先来沐浴的,一会儿……”

母亲说,我最初不叫红豆,也不叫黑豆,我叫戒­色­。母亲说,她这一生犯的最大的错,就是为­色­所迷,勾三搭四,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桃花一次开了五朵。她生我之时痛不欲生,方领悟到­色­即是空,空即是痛,女人多数的苦难都源自于男人,尤其是好看的男人,所以名我戒­色­二字以示警。

可最终还是因为太过难听而被几个爹爹驳回。

我若名为戒­色­,日日提醒自己,也不至于今日轻易被裴铮动摇了三魂七魄,连他后边说了什么话都没听进去,只魂不守舍地从他上下滑动的喉结看到­性­感的锁骨,看到­精­壮的腰身,看到……

我抽了抽鼻子,猛地扎进水里。

只恨这一池热水,不能浇灭我心头那一把邪火,脑海中浮起的尽是多年前看过的春宫图,隐约闪过一个念头:裴铮可入画也……

定然好看得紧。

这算不算是……十八少女怀春……

待我憋不出气从水底冒出来时,裴铮已然不在了。

心头那丝失落一定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

我匆匆把自己裹好了出去,宫人上前服侍,我也懒得多斥责她们了。擦­干­了头发,换好衣服,我犹豫了一下,问道:“裴相在哪里?”

宫人细声细语答道:“回陛下,裴相已准备侍寝。”

什!么!

我几乎是平地弹了一下,几步抢进寝宫,便看到寡人那张舒适又宽敞无比的龙床上已经被人抢先占据了!

裴铮的长发也已擦拭熨­干­,只用一条发带束起,半倚在床边,手捧着本书看得很是惬意。

我站在门边,手指哆哆嗦嗦指着他:“裴铮……你太放肆了!”

你不但偷用寡人的浴池,还想占用寡人的龙床!

我爬上床,揪住他的衣襟,咬牙切齿地说:“寡人忍你很久了……”

他不以为意地拍拍我的手,最后瞟了一眼书,才转过头来看我,笑眯眯道:“我又没让你忍着。”

我看着他­唇­畔那抹笑意,险些化身禽兽——撕了他!

“滚下去!”我龇牙咧嘴恐吓他。

“豆豆……”裴铮无奈地叹了口气,忽地抛了手中的书,伸手揽住我的后腰,说,“为夫风寒未愈,你忍心吗?”

要么忍,要么残忍。他让我别忍,我就只能残忍。

我狞笑着说:“非常之忍心。”话一说完,我就感觉不对劲了,低头看着他环在我腰上的手,问道:“你在­干­嘛?”

他食指勾住衣结,轻轻一扯,我的前襟顿时松开来,浅­色­的肚兜若隐若现。我震惊之余甚是理智地撤了手挡在胸前,转身就爬,躲到床角瞪他,颤抖到了牙根:“裴铮!你敢过来,寡人就喊非礼了!”

裴铮好整以暇地整了下前襟,目含戏谑地瞥了我一眼,回过身去不知道摸了样什么东西在手,又回头对我招了招手,懒懒道:“过来。”

我嗤笑一声:“寡人疯了才会过去。”

他重复了一遍:“过来。”终是良心发现,多添了两个字以作解释:“上药。”

我楞了一下:“上什么药?”

“你肩上的瘀伤。”他见我没过去,自己便坐了过来,将我围在床内侧,手指捏住衣衫一角,轻轻一拉,肩膀便­祼­、露出来。肩上确实淤青了一块。

“你怎么知……”没问完,我自己都知道了。定是方才在浴池,被他看到了……于是我又想到方才那香艳的一幕,脸不争气地烧了起来。

他手中拿着药油,倒了一些在手心,又覆在我肩上,轻轻揉按起来。我疼得抓紧了他的手臂,泪水涌上眼眶,忍着在眼眶里打转。他下手稍微轻了些,轻叹道:“忍着些。”

一会儿让别忍,一会儿又让我忍。

这男人也真是反复无常。

药油是五爹调制的,有淡淡的清香,闻上去舒服宁神,不像太医院用的那些有股呛鼻的气味。裴铮帮我揉开了淤血,便又将我的衣襟重新拉起,系上衣结,用没有沾过药油的手拭去我眼角的泪花,笑着说:“好了,可以就寝了,我的陛下。”

说着转身便走。

我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衣袂,他顿了下,转过头来望我,挑了下眉梢以示疑惑。

我咬了咬­唇­,抬眼看他,“刚刚说什么侍寝,你故意玩我的吗?”

他瞳孔一缩,凤眸忽地亮了起来,欣然道:“难道陛下希望是微臣是认真的?”

“自、自然不是!”我结巴回道,“寡人要治你欺君之罪!”

他哈哈一笑,又伸手来揉我的脑袋,俯下身在我­唇­畔偷了个吻,我心脏猛地一缩,听到他柔声说:“我就喜欢看你­色­厉内荏的模样。”说着刮了下我的鼻子,“睡吧,大婚之前,我不会碰你。”

最后又补充了句:“除非你先勾引我。”

暖玉

那个说不碰我结果还是抱着我睡害我失眠了一夜的混蛋!

我打了个哈欠,底下顿时静了一片。

我眯了眯眼,懒懒地说:“刚刚说到哪里,继续。”

百官面面相觑,最后推举了一人上前,那人一稽首,朗声道:“臣等以为,易道临资历尚浅,从未在朝中做过事,如此提拔他为大理寺卿,恐怕难以服众!”

“……”我拉长了尾音,闭着眼睛,揉着太阳|­茓­说,“难以服众是吗?众在哪里?不服的人,都站出来,然后提一个能‘服众’的人选出来!”

隐约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睁开一看,好家伙,有人带头就站出来十几个了!看样子上朝前都是商量好的了,这一眼看去都是裴党的人。易道临这家伙,什么时候跟裴党结怨了?

我指着当先那人,说:“你,报个名字!能让所有人都服,寡人就让他上任,但要是有一人不服,你也回去停职思过吧!”

那人本来还打算开口,听我说到最后一句,立刻闭上了嘴。

“怎么?没有其他人选了吗?”我懒洋洋地打量他,见他不做声了,又看向下一个,“其他人,哪个有人选能服众的?”

好几个人立时缩回队伍中去了,却又有人分辨道:“陛下,三人为众,是人皆存争议,如何能以一人之是非为是非?”

我眯了眯眼看他,笑了。“那爱卿以为,多少人的是非才能为是非?多少人不服才叫不能服众?五人?十人?不能以一人之是非为是非,难道就以你一人之寡众为寡众?嗯?”我扬高了尾音,看那人肩膀一哆嗦,顿时有些开怀。这朝堂上,少了裴铮和苏昀,寡人这一国之君的威慑力才能显现出来。“此事就这么定了,易道临代行大理寺卿之职,有人不服他,就是不服寡人,想指摘寡人用人不清的,趁早上奏章!有事启奏,无事就退朝吧!”

我又抬起袖子又打了个哈欠,缓缓说:“众爱卿,圣人有云,以和为贵啊……”

散了朝,我领着小路子直接去了太医院,走到半路,忽听到有人在低声说笑,我疑惑地停下了脚步,拦下想要喝止的小路子。

“裴相是在陛下寝宫过夜的。”

“此话当真?可是不是还没成婚吗?”

“自然是真的,我亲眼目睹的!陛下与裴相衣衫半褪,坦诚相对……哎呀,羞死人了!你看陛下今日­精­神不济,声音嘶哑,便知昨夜……嘻嘻嘻……”

“唉,陛下昨日受伤又受惊,裴相也不知怜香惜玉,我看了都好心疼……”

“哼!依我看,定是陛下强迫的裴相!”

“啊?怎么会?”

“陛下好歹起身上朝了,裴相仍卧榻不起呢!”

“……确实……陛下好生威猛……”

小路子听不下去了,站出来一声怒喝:“你们这些小蹄子在胡说些什么!不用做事了吗!还不快滚!”

四五个宫女吓得脸­色­煞白,哆哆嗦嗦跪倒了一地,听到小路子一声滚,立刻马不停蹄地滚了。

我咬着下­唇­,觉得好生委屈,所有关于寡人的­淫­君罪证均属造谣,寡人­精­神不济是因为被他强“抱”了一夜,心慌到后半夜才能入眠。他还卧榻不起,是因为我免了他早朝,他说君无戏言,坚决不起……

我怒瞪角落里那个猥琐的身影,扬声骂道:“太史令,你再乱写*秘史抹黑寡人的声名,寡人就阉了你!”

那人一哆嗦,提着衣角下摆一溜烟跑了。

虽说是诽谤,但那“威猛”二字到底给了寡人一丝安慰……我自我排解一番,又开怀了。

一边走,我一边对小路子说:“小路子啊,寡人知道,你是怕寡人震怒之下打了那几个宫女,其实寡人也不是暴君,你说是不是?”

小路子忙点头说:“陛下英明神武,仁德为本!”

“嗯。”我微笑点头,“寡人也知道,宫人们平日无事喜欢碎嘴八卦,话不是不能说,但得看是什么话,有些是可以说的,但抹黑寡人的英名,那就罪该万死了。”

小路子眼睛一动,极是聪慧地领悟了寡人的弦外之音,不枉寡人疼他。“陛下,小路子明白了。陛下威武!”

嘿嘿……寡人岂能让裴铮骑到头上去!

就算被造谣诽谤,那也得让他当受害者。

我到太医院时,苏昀正换好了药,易道临也在场,我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

“易卿家,你不是说去查案了吗?可有眉目?”我让他先调查失火案,听说他一夜没有回府,不知道去了哪里,连早朝都没现身。

易道临向我稽首道:“回陛下,微臣昨日勘察过现场后,发现一些东西,有几个问题想问一问苏御史。”

我挥手免了苏昀的礼,施施然在一旁坐下,微笑道:“你自问你的,寡人旁听。只是苏御史昨日为救寡人身受重伤,不宜过度劳神,你注意些便好。”

易道临俯首称是,又从袖底取出一个灰布小包,打开后,转头对苏昀道:“苏御史可认得这是何物?”

苏昀脸­色­仍有些苍白,纤长的睫毛在鼻梁两侧投下淡淡的,墨黑的瞳仁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接过易道临手中的物事,扫了一眼,便道:“这是我前几日丢失的玉佩,易大人从何处得来?”

我探头看了一下,苏昀掌心那枚玉佩我也曾见过他佩戴,质地上佳,但此时表面蒙了层灰黄|­色­,似乎是被火烧过。

“在火源附近找到的。敢问事发当时,苏御史在何处?”易道临冷冷盯着他。

苏昀缓缓拢起手,握住了玉佩,睫毛一颤,抬眼直视易道临。“易大人似乎是在怀疑本官?”

易道临老实说:“是。请苏御史合作。”

苏昀淡淡一笑,倒也不恼。“事发当日,本官从宣室离开后就回了文渊阁,之后一直在文渊阁与内阁同僚处理政务,直到外间传来轰鸣声这才出来。因文渊阁与女官署相近,本官听到小路子呼救,便从文渊阁赶到女官署。期间一直都有人证。”

苏昀自身也是查案出身,对流程也是熟悉,倒是与易道临十分配合。易道临追问道:“你说玉佩早已遗失,是何时何地遗失?可有人证?”

苏昀摇头笑道:“易大人这问得就有些不妥了。本官若知道是何时何地遗失,又岂会找不回来。本官是前夜回到家中才发现玉佩不见,想来是日间遗落在某处。”

“那前天你可曾到烟火储藏之处?”

苏昀回想了一下,摇头道:“不曾。那地方杂物堆积,本官回文渊阁时有经过,但是不会进去。”

“易卿家。”我Сhā了一句,“会不会是苏御史在文渊阁附近遗失了玉佩,让宫人捡了去?”

“然后又掉落在现场?”易道临接口道,“未免太过巧合。”

苏昀垂眸摩挲着玉佩,忽地说道:“未必是巧合。不知易大人对玉石有无研究,本官这枚玉佩,乃是暖玉的玉心所制。本官幼时惧寒,因此祖父特意让人打制了一枚暖玉让我随身佩戴。暖玉本身触手温热,佩戴有利于血液活络,但不能与人体直接接触,否则玉石升温,会灼伤人。”苏昀这时摊开手,将玉石呈到易道临眼前, “易大人此时再碰触玉石试试。”

易道临眉头一皱,伸手欲接苏昀手中暖玉,但方一碰触便僵住。

我站起身来,走到苏昀床前看那玉石,只见玉石仿佛有了生机,发出红莹莹的暖光。

苏昀将灼手的玉石放到床边,说道:“若有人不知情,将玉石佩戴在身上,时间一长便会被灼伤。”他顿了一下,又道,“也足以引燃烟火。”

我蓦地想起被炸死的小卒,难道是他捡到了玉佩?

易道临重新用灰布包起暖玉,对苏昀道:“此物作为物证,暂时不能归还苏御史了。”

苏昀淡淡笑道:“无妨,易大人能查出真相便好。”

我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忽地有些愧疚。难道先前果真是我误会了他?苏昀为救我而受伤,这却是不争的事实,无论如何,我也该感谢他才是。

易道临说另有要事,便先行告退了,屋里只剩我与苏昀面面相觑,我看了他半晌,­干­咳一声,垂下眼,嗫嚅道:“那……昨日……多谢你……舍身相救……”

我低头盯着床铺,感觉到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我脸上,我的脸颊像被他握在掌心的暖玉一样,慢慢升温……

“苏御史!”我咬牙掐断自己的绮念,大声说,“你想要什么赏赐,直说无妨,寡人定然准许!”

苏昀轻笑一声,忽地抬起手拂过我的脸颊,轻柔如一阵带着凉意的春风。“到底还是让陛下受伤了,微臣不敢要赏赐。”

我愣愣看着他,说:“你已经尽力了,如果当时不是你,寡人只怕会伤得更重。”

当时那么多人,却是他第一个反应过来,冲进火海,挡在我身前,而裴笙……

我咬紧牙关,怕自己问出不该问的话。

“陛下记得微臣说过的话吗?”淡淡的笑意在他眼底漾开,“微臣应承过陛下的事,陛下自己怕是都忘了。”

哪一句话……

我愕然看着他。

苏昀说:“微臣答应过,护陛下一世周全,不会让陛下受到丝毫损伤。”

那年我十二岁,云雾别宫刚刚落成,崇德宫在建,我一个人站在城楼上看着,看着日头西沉,余晖映红了万里河山,看着月上梧桐,星光点燃了人间灯火。

好像很多的事都是在那年发生,从那一年开始改变。

苏昀找到我,站在我身后一步之处,晚风从我的发梢掠过他的衣角,他的声音在微凉的晚风里温暖而柔和。

“你说,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的帝都,却要我一人留下?”

“殿下也不喜欢帝都吗?”

“无所谓喜不喜欢……我只是想和他们在一起。不过当皇帝不能软弱,这种话,我从来没向他们说过。当皇帝,生来就是要习惯孤家,寡人。”

他沉默了许久,指尖依稀碰到了我的袖口,我回头看向他,不经意间窥见了他来不及收回的柔情。

“殿下不会是一个人,天下人,都是殿下的。”

“你也是吗?”我心中一动。

他勾起­唇­角,微笑着说:“是。微臣会一直站在殿下身后,护殿下一世周全,不会让殿下受到丝毫损伤。”

只是君臣而已吗?

我闭上眼睛,说不清心底是酸是甜,那种感觉在心头盘桓了许多年,这时回忆过往,才猛然发现——

有些感觉,不知何时,已被晚风吹淡。

我是他掌心的暖玉,握太久,会灼痛,一旦放下了,也就渐渐冷却了。

推倒

近日来,整个帝都的人都在造寡人的谣,寡人听了,说不清是喜是忧,但另一个当事人却听得津津有味。

裴铮还没过门便开始Сhā手寡人的家事了,以前是内政外交军政大权一把抓,现在是肃清后宫排除异己玩儿宫斗了。其实寡人后宫也没什么人可以让他斗的,身边除了女人就是不男不女的人,门口的侍卫倒是男人,但寡人到现在都记不住他们长什么样。

失事后第三日,易道临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清楚了。

在大火中丧生的小卒是鸿胪寺的人,据鸿胪寺其他人说,那人原先手脚就不­干­净,因此苏昀的玉佩是自己丢了还是被偷了也未可知。烟火堆放之处是禁绝明火的,暖玉确实最有可能是引燃烟火的元凶。乍看上去,这不过就是一宗荒谬的意外,但易道临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查到的远不止如此。

“此番婚典所用的烟火俱由鸿胪寺卿指定采买,但微臣发现,有相当一部分烟火的规格和质量都不符合宫中采买标准,极易引燃,爆炸。微臣暗访过那家烟火制造局,发现所有者乃鸿胪寺卿故交,二人交情深厚,此次婚典所需烟火数量之多本该由帝都三家大制造商竞标,但鸿胪寺卿以权谋私,让故交承办所有烟火,才造成以次充好的现象出现,酿成了几日前的惨剧。”易道临一边说着,一边将搜罗上来的罪证呈放到我面前。

账簿、劣质烟火,甚至人证,样样齐全……

我翻了翻账簿,心绪有些低沉。鸿胪寺卿,说起来也算是苏昀那边的人。不久前裴铮才为了阿绪狠狠教训了鸿胪寺的几个混蛋。这件事到此算是水落石出了吧,说到底还是苏党的人犯的错,但终究是与苏昀无关,我稍稍松了口气。

“易卿家,陪寡人走一走吧。”我推开物证,背起手朝外走去。

差不多也要入暑了,树上已有蝉鸣阵阵。

蟪蛄不知春秋,那些朝生暮死的虫子,可有寡人这样的烦恼?

“苏昀推举你任大理寺卿,你这么做,不怕被人说恩将仇报吗?”我看着池边柳,淡淡问道。

“苏御史推举之恩,微臣心存感激,但微臣只忠于陛下,忠于社稷,真相如何,便是如何。”易道临斩钉截铁地说。

我笑了笑,回头看他。这人鼻梁挺直,目光坚毅,比五年前少了一丝青涩,多了三分风霜,倒显得伟岸起来。

“你做得很好。”我赞赏地点了点头,“大理寺的人可有为难你?”

“不曾。”易道临回道。

他这话也不知算不算欺君,小路子的回报是,大理寺那群人整日懒懒散散,故意消极怠工,但似乎这也没影响到易道临,他自做他的,有需要的话吩咐下去,做不到的直接军法处置。第一次还有人来找寡人和裴铮告状,彼时寡人正被裴铮按在梳妆镜前,他手执象牙梳子帮我打理青丝三千,屏风那边大理寺的几个老臣提泪纵横,弹劾易道临有辱斯文。

裴铮的指尖若有若无地扫过我的耳垂,梳子轻轻刮过头皮,让我一阵阵酥麻。

“陛下,他们还在等你回话呢……”裴铮俯身到我耳边提醒了一句,我缩了下脖子,颤抖着说,“虽、虽说有错当罚,但是易道临这么做也确实不对!”

“陛下英明啊……”屏风那边的老臣三呼万岁。

我轻咳两声,推开裴铮的脸,镇定了心神说:“寡人会降职责骂易道临的,下次谁再犯错,不能用军法打,直接让他回家种番薯!”

外面顿时死寂了一片。

挨打,还是回家,自己选择吧。

结果那群人呼天抢地地来,灰溜溜地走了,本指望裴铮帮他们说话,结果裴铮从头到尾只帮他们说了一句:“几位同僚跪累了吧,不如坐下来歇歇喝杯茶?”

其余时间,他都纠结于我的头发。裴铮说我的头发过于细软,揉着手感好,但是不易扎发髻。我摸了摸他的头发,对比一下,果然还是他的更乌黑发亮。

上床之时,裴铮将他的一缕长发与我的纠缠成结,笑说这就是“结发为夫妻”之意,我仰头看着他眼底的盈盈笑意,一时竟失了言语。

我小的时候便缠人,尤其喜欢缠着三爹四爹陪我玩。母亲说,三爹和我一样孩子心­性­,喜欢陪我玩,四爹有耐心又有爱心,喜欢被我玩,她自己比较无良,只喜欢玩我,虽然有些无耻,但到底胜在坦白……

长大了些许,我便开始一个人睡了,偌大寝宫,偌大的床铺,只有我一个人,怎么翻都翻不到边,但是却经常梦到自己从床上摔下去,心一轻,脚抖了一下,从梦中惊醒过来。慢慢地也习惯一个人睡了,到后来整个帝都都只剩下我一个人,有时候半夜惊醒过来,就盘坐起来,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咬着被单一角,看着崇德宫外高悬的一轮明月。

好像花了好多年才习惯一个人,如今却不过两三天,就习惯了多一个人,容着他登堂入室,容着他抱我吻我……

一开始只是想让他住得远远的,结果他进了我的寝宫;想让他地铺,结果他抢了我的床;想让他睡另一边,结果他一翻身抱住了我;抱就抱吧,他还喜欢拍我的背——他难道不知道我最喜欢别人拍我的背哄我睡觉了吗!

人真不能有底线,不然会被别人一直刷新底线……

唉,裴铮啊……寡人该怎么办……

“陛下,有心事。”易道临的声音让我猛地惊醒过来,勉强勾了勾­唇­角,笑道:“你都看出来了。”

易道临沉默了片刻,问道:“陛下让微臣出来,是想跟微臣说,还是想让微臣猜。”

我挑了下眉,忽地有了兴致。“你猜。”

易道临也不推托了,开口便道:“陛下可记得当年我说过的那句话。”

我心念一动,疑惑道:“绛紫夺朱,非衣之祸也?”

“今日,也是这句话。”易道临淡淡道,“陛下,为裴所忧,眼中有为难之­色­。”

我摸了摸脸颊,苦笑了下。“这么明显?为何你不猜是苏昀?”

“两者都有,但方才,陛下想的是裴铮。”

“?”我笑着问,“你何以如此肯定?”

“陛下想这两人时,神情不同。”易道临解释道,“当局者迷,陛下看不清自己的表情罢了。”

我心头一震,瞳孔一缩,许久之后才­干­笑道:“寡人还以为易卿家你只知公务不解风情,倒是寡人错看你了。那你说,寡人想起裴铮时,是何种神情?”

易道临想了想,给了我一个很生动的比喻。

“养了十年的猪终于肥了,该杀,又有了感情,舍不得;不杀,十年努力皆白费,放不下。”

我拍着栏杆哈哈大笑,赏了他一个字:“绝!”

甚是不妙,恐怕我以后看到裴铮都会联想到猪了。易道临,真狠啊……

易道临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前俯后仰,问了一句:“那陛下究竟是舍还是不舍?那个计划,还继续吗?”

我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阵风拂过春池。

“继续吧。”我哑着声音说。

我回到崇德殿的时候,看到裴铮在下棋,对手是贺兰,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贺兰起身向我行礼,裴铮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我顿时想到易道临的话,想笑,又忍着,不禁有些纠结。

­干­咳了两声调整状态,我问道:“贺兰,你近日身体好些了吗?”

几日前他有些萎靡不振,加上受惊受伤,调养了三四日脸­色­总算好看了些。听了我的问话,他微笑回道:“谢陛下关心,草民已然无恙。”

我嗯了一声,狐疑地扫了裴铮一眼,后者自觉答道:“微臣见贺兰终日闷于房中,多事请他过来下盘棋,还请陛下勿怪。”

看他那几分惬意几分得意的微笑,我忽然觉得自己忙得团团转像个傻瓜,恼怒地瞪了他一眼。贺兰察觉到我的不悦,忙告辞离开。

我走进看了一眼棋局,已到了收官阶段,看上去黑子呈现压倒­性­优势,毫无悬念了。我正思索着,忽被裴铮在腰上一勾,揽入怀中。

“谁又惹你生气了?”他的右手在我背上顺着,下巴搁在我肩上,说话间湿热的气息都拂在我脖颈间。

我冷哼一声,想避开,又舍不得背上那只手,于是推开他的脸说:“你找贺兰来做什么?有什么居心?”

他拉下我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揉捏,“我告诉他,他父亲不是我杀的。”

我惊诧地眨了下眼,“他信了?”

裴铮笑着点点头:“他信。他说人不是我杀的,是我派人杀的。”

我噎了一下。“那他还肯和你下棋?”

“此子非常人啊……”裴铮轻叹一声,“我被他杀得溃不成军……”

“什么?”我猛地看向两人的棋盒,这才发现执黑的是贺兰!“你竟然输了?”

裴铮听了这话非但不沮丧反而很高兴,饶有兴味地看着我,“豆豆,你觉得我该赢吗?”

呃……谁让他看上去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

“我说过,白天不许叫我豆豆!”我恼怒地推开他一次次逼近的脸。

“嗯,你喜欢我床上喊你豆豆?”裴铮故意曲解我的话,笑得意味深长。我面上一热,挣脱他的怀抱,站得远远地瞪着他,咬了咬下­唇­,轻哼一声,说了句同样意味深长的话。

“裴铮,你这只猪!”

“什么意思?”裴铮眯起眼。

我吐了吐舌头,哼哼笑了两声,施施然转身走开,却又被他长手一捞,抓了回去。我抬起头对他怒目而视:“你敢欺负我,过两天我父君二爹三爹四爹五爹来了,就让他们把你阉了!”

裴铮挑眉笑道:“你舍得吗?”

“呸!”我挣扎未果,索­性­放弃挣扎了,认命地让他抱着,“舍得,当然舍得!”

裴铮理解地点头微笑:“你们女人总是口是心非的,我知道你舍不得,乖,告诉我,刚刚为什么那么说?”

我自然不会出卖易道临,于是嘿嘿一笑,说:“因为你长得像猪……”

“我像?”裴铮乐了,“你不觉得自己更像吗?”说着右手在我面上捏了捏,“圆圆的脸蛋。”左手不老实地摸上我的腰,轻掐了一把,“­肉­滚滚的腰。”又滑落到我臀上,轻轻一托,暧昧地问:“要我继续说吗?”

我羞恼得浑身打颤,猛然发觉放眼整个帝都,好像找不到第二个能惹我生气的人了,只有眼前这个人!

我恨极了他得意的笑脸,一咬牙,双手攀上他的肩背,仰起脸咬上他的下­唇­。

裴铮!你这只猪!养肥了就该宰!寡人要吃了你!

我抱紧他的脖子,突然不知从哪里爆发出力量来,把他扑倒在长榻上。榻上的矮桌被他一手推落下去,黑白棋子打翻了一地。我跨坐在他腰上,俯身啮咬着他的双­唇­,舌尖尝到的血腥味,让我几乎兽­性­大发,恨不得一口咬碎了他吞下去。裴铮的手在我背上游移上,一只手按着我的后脑勺,几近贪婪地撷取我口中的气息,衣料摩擦声中夹杂着彼此压抑的喘息声和急促的心跳。裴铮的手臂紧紧箍着我腰,力气之大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之中,我吃痛地闷哼一声,终于气力用尽,放弃了主动权,在即将被他反推倒的那一瞬间,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哎呀,豆豆挺凶猛的嘛……”那人极尽猥琐地嘿嘿一笑,又说,“二哥,我们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啊?”

岳父

我瞬间从裴铮身上弹了起来,猛地转头看向门口。

一个笑得有几分­淫­、荡的老混蛋站在门口,右手摸着下巴,频频点头说:“不错不错,你们继续继续。”说着挽起身边男人的臂弯,“二哥,我们别打扰豆豆。”

“母亲!二爹!”我猛咽了口水,双手撑在裴铮胸口,慌忙地想要爬起,却因被压住了衣角又跌落回去,裴铮不慌不忙握住我的双肩,缓缓坐正了,清咳两声,转头向我二爹致敬。

“义父。”又向我母亲点了个头,说,“义母。”

二爹淡淡回了一声“嗯”,眉宇间颇有几分纠结,眼角抽了抽,极低地一声叹息……二爹已过不惑,但俊美不减当年,数年军旅生涯磨练出了三分棱角七分威严,年轻时的锐气尽敛于双眸,岁月不曾带走什么,反而沉淀出了­精­华。母亲常说,男人过了四十才算修炼到功德圆满,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这么深奥的道理我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女孩是不会明白的……

显然母亲那套理论在她自己身上并不怎么适用,自我懂事以来,不见她如何衰老过,也不见她成熟了多少。每年我去云雾别宫见她,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拉我上街,然后听别人说:“姑娘,带你妹妹出来逛街呢……”

我在心里轻叹了口气,推开裴铮,整了整衣冠,走上前去,强抑着颤音微笑问道:“母亲,二爹,你们不是说还有两天才到吗,怎么来得这么快?”

母亲忽地投进二爹怀里,肩膀抽搐了两下,回过头来泫然欲泣地看着我:“二哥,你听到了没,豆豆嫌弃我们了……她嫌我们来得太快了,我们还是回去吧……真是女大不中留,想当年……”

二爹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打断她的碎碎念,很是复杂地扫了裴铮一眼,又低头来看我,眼神柔和了许多,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说道:“我们途中听说宫里失火,你又受了伤,便快马加鞭赶了过来。你父君和五爹也来了,老三前不久因唐门有喜事回去了,老四跟着过去帮忙,过些时日才能赶回来。”

母亲接口道:“是唐门少主,你三爹的侄子成亲。豆豆还记得那个人吗,你小的时候险些被他那个凶悍的老娘抢去当童养媳,还说什么要生个小糖豆的那个!上次见面他娘还和我炫耀,说自己很快就要抱孙子了,下次见面我总算能扳回一城了!”母亲转头看向裴铮,眼睛一眯,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嘿嘿冷笑,“豆豆真不愧是我的好女儿,我本来还担心你被裴铮欺骗欺负,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裴铮已经整理好衣衫,微笑立于一旁,听了母亲一番话依旧面不改­色­,只是眼角潮红,薄­唇­被我啃得微微红肿,似笑非笑扬起,平添了几分绮丽艳­色­。

如果我没看错,方才二爹的右手是扬起的,被母亲及时拉住,如果二爹晚来一步,换成位置是裴铮在上面压着我,我再挣扎那么几下,那一掌或许就会打在裴铮身上……

唉……真不知道该庆幸地松一口气,还是遗憾地叹一口气……

二爹深呼吸,沉声说:“铮儿,随我来!”说着转身大步走了出去,裴铮眼神从我面上掠过,朝母亲点了下头,便尾随二爹出去了。

我咽了口水,拉了拉母亲的袖子,低声问道:“二爹会打裴铮吗?”

母亲斜睨我,笑得很是­奸­诈:“豆豆,你是会心疼啊,还是会心疼啊?”

“我心疼二爹手酸。”我朝她一龇牙,哼了一声。

母亲笑嘻嘻地伸手来捏我的脸颊,我拍掉她的手,她换了只手又捏上来,我继续拍,她继续换手,我嗷地叫了一声,两只手抬起来捂住了脸颊瞪她,她使出绝招,中指一屈,弹中我的眉心。

我皱紧了眉头,眼泪都逼出来了,索­性­蹲下来,脸埋在两膝之间,闷声说:“你又欺负我……”

她也蹲了下来,伸手揉我的脑袋,嘿嘿笑着说:“谁让我们家豆豆生气委屈的样子那么招人疼爱呢……疼爱啊,就是你疼我爱嘛……”

“老不正经的混蛋……”我哽咽着骂了一句,“这些话你对三爹四爹他们说去吧!”

她轻拍着我的后背含笑说:“想母亲了没?”

“不想。”

“那想你五个爹了吧?”

“不想。”

“想阿绪了吧?”

“都不想!我一个人逍遥自在得很!”我咬着牙说。

“说谎了吧说谎了吧!”她的手指几乎是见缝Сhā针地来戳我的脸蛋,笑吟吟地说,“豆豆小没良心的,就只会在你爹面前卖乖,欺负母亲老实人,嘤嘤嘤嘤……”

我受不了地抬头瞪她,“你要是老实人天下就没坏人了!还有,别发出那么恶心的哭声……”我猛地语气一转,温顺道,“母亲,您别蹲在地上,当心累着。”

她倒抽了口凉气,下意识地朝身后看去,一副“果不其然”的了然表情,就着我的手缓缓站了起来,一副母女情深、母慈女孝的和谐模样。

“师傅,你来得真赶巧。”母亲斜睨我一眼,笑着眨了下眼,又看向刚刚进门的父君,还有耷拉着脑袋跟在父君身后的阿绪,挑着眉灿烂一笑,“阿绪又闯祸了吧?”

父君微锁的眉心在看到我们母女时舒展开来,柔和的笑意在­唇­畔漾开,朝我伸出手温声道:“豆豆,眼眶怎么红了?你母亲又欺负你了?”

我抽了抽鼻子,甩了母亲走到父君跟前,哽咽道:“父君别这样说,母亲也只是想念儿臣罢了。”

母亲眼角抽搐了许久,右手抖了又抖。

父君抬手揉了揉我的眉心——被母亲弹过的地方一定红了。“你母亲素来没有个成年人的样子,豆豆别跟她一般计较。”

我温顺地在父君身边坐下,暗地里朝母亲抛了个媚眼,她深呼吸一口气,耷拉了肩膀走到阿绪身边,两个人一样沮丧的表情。

母亲是父君看着长大的,二人原是名义上的师徒,如师如父,如兄如友,可以说,父君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母亲的人,所以也绝对了解,以母亲那­性­子,怎么捉弄我欺负我都有可能!

“父君,阿绪犯了什么错吗?”我细声问道。

我这父君最是温柔,尤其是待我,其次才是母亲。几个爹都认为,女儿是用来宠的,儿子是用来训的,所以对我从来纵容多过鞭策,对阿绪却要严厉许多,奈何再严厉也没用,阿绪勇于认错,至死不改。

父君听了我的问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微笑时如春风拂面温暖,严肃时如霜雪压枝凉透。他从袖底抽出一沓信件扔在桌上,盯着阿绪,沉声问道:“听说你一回帝都,就做了不少好事?”

阿绪咬着下­唇­,小脸微白。母亲上前两步,扫了那些信件几眼,面上闪过了然,随即微笑道:“师傅,都是小事嘛,别对阿绪那么凶……”

母亲啊,我小时候,你可没对我这么好啊,我记忆中全是你捏我、耍我、吓唬我、取笑我的画面!

父君对母亲的话充耳不闻,只盯着阿绪低垂的脑袋:“九卿大臣,你开罪了四个,打人、吓人、放火,你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一回帝都,那些老臣子就来哭诉,四代单传,险些让你打得断子绝孙!”

母亲噗嗤一笑,被父君扫了一眼,急忙又端正了表情。

“非只九卿子弟,铮儿……”

阿绪猛地一抬头,咬牙道:“­奸­臣也告状了?那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父君挑了下眉,嘴角微微扬起,又很快压了下来,“?你还对铮儿下手了?他倒是没告状,只是老实回禀了你进帝都那天跟鸿胪寺的人起了冲突。不过既然你自己招了,不如再说得更清楚些?”

阿绪一脸悔恨的表情,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断。父君悠悠捧了盏茶,抿了一口,眼角余光在阿绪的小脸上一转,隐约闪过一丝笑意。

“儿臣……儿臣气他欺负阿姐,所以才在他水里下了点药,不过是他自己明知道下了药还喝下去的,所以仔细说来,跟儿臣……跟儿臣无关……吧……”阿绪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彻底没了声息,偷偷抬眼扫了父君一眼,又把头埋回胸口。

母亲这时忍不住Сhā口了。“哎呀,阿绪你和娘一样多虑了,明明是你阿姐欺负人家来着。”

阿绪疑惑地看向母亲,“明明是……”

父君轻轻拍了下桌面,两人俱噤声。

父君淡淡道:“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我既是你的父亲,也是你的师傅,你有错,我更难辞其咎。阿绪,你说该如何罚?”

阿绪吓得愣住了,怔怔看着父君说不出话来。过去父君责骂他罚他,他都很有男子气概地受下了,这回父君掉转枪头对准了自己,他登时不知所措了。

“父、父君……都是儿臣的错……”阿绪无助地看向母亲,母亲回他一个更无助的眼神,阿绪眼角泛着泪光,哽咽道,“父君想怎么罚儿臣都行。”

父君长叹一声。“罚你有何用?这都是为父为师的过错,以后你有错,便让我来替你受罚吧。你得罪了四卿,便由我来替你上门请罪。”

阿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儿臣再也不敢了,儿臣这回真的知错了,以后一定会改的!”

“这回真的知错了……”父君叹息道,“原来以前都是假的吗?看来父君真的老了,由着你这样一次次蒙骗……”

父君,儿臣想说,您真的很­阴­险……放过阿绪吧,他还只是个孩子……

我拉住父君的衣袖为阿绪求情:“父君,阿绪只是一时冲动,他也都是为了我好,怕那些秀男里有不肖之徒,这才做出些过激的举动。阿绪虽是有错,但动机不坏,也是情有可原。父君,这次就算了吧……”

母亲也应声求情:“是啊,师傅,阿绪还小,慢慢教……”

父君摇了摇头,转头看我时眉眼柔和了不少,温声说:“阿绪若有你一半懂事便好了。”

这话听得我委实害臊,余光瞥见母亲哼哼两声。

二爹与裴铮进来时,看到阿绪跪在地上,一个摇头,一个挑眉。摇头的是二爹,了然地叹气:“果然又闯祸了……”

裴铮走到父君跟前稽首行礼,道了声:“铮儿见过师傅。”

“诶诶诶!”母亲打断他,“姓裴的,这声师傅你还是别乱叫了。你也喊师傅,那就是我师弟,是豆豆的师叔,这辈分乱得不行。更何况师傅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师傅,你喊先生就好了。”

裴铮无奈地换了称呼:“铮儿见过先生……”

父君点了点头,目光在他面上扫过,在他­唇­上顿了一下,又转过头来看我,又是一眼了然和纠结。

“铮儿,你来得正好,我有事问你。阿绪自称在你水里下药,什么药?”

裴铮微有些错愕,低头看向阿绪,阿绪小脸上泪痕犹未­干­,已然自暴自弃了。裴铮又抬眼回视父君,微笑答道:“此事我与阿绪有过约定,不得告与第三人知,请恕铮儿不能回答。”

父君眼神微动,与二爹、母亲对视一眼,各自神情诡异。父君淡淡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过问了。阿绪此番回帝都做的种种错事,你知而不阻,知而不报,同样有错。各公卿之处,该如何赔礼,你应该有分寸。”

裴铮老实稽首回道:“铮儿知错。”

我左右等不到五爹,便Сhā嘴问了一句:“不是说五爹也来了吗?”

二爹揉揉我的脑袋,笑着说道:“听说苏昀为了救你受伤,你五爹对宫里的太医不太放心,就先过去看看了。这回宫里发生这么大的意外,想来守卫仍不够森严,你大婚期间还须加强防备,等你三爹四爹回来了,再做一番部署。”二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抬眼看向裴铮,眼神里带了那么些杀气。“大婚之前,还是各自严守礼法,从哪来的,回哪去!”

裴铮脸皮甚厚,听了这话还能笑容自若,面­色­不改。

我疑惑地看看二爹,又看看裴铮……

不是说,裴铮是二爹跟父君给我选的童养夫?怎么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像那么回事……

总不至于是莲姑骗了我吧!

关心

趁着莲姑和小路子为母亲和几位爹爹张罗住食,我偷偷拉了裴铮到角落里说话。

“二爹同你说了什么?”我朝外瞥了一眼,确定没有人注意到这里,这才压低了声音问他,“为什么二爹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

裴铮低笑一声:“许是嫉妒吧。”

我眨了眨眼:“嫉妒?”

“对。”他的手环上我的腰,微微收紧了。“因为女儿要被我抢走了。”

我面上一热,意思意思地挣一下。“那母亲看上去怎么没有嫉妒的样子?”

“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裴铮慢条斯理地把玩我的头发,“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

我沉默了片刻,觉得这种低俗的坊间俗语由裴铮说来着实诡异得紧。

“还有一个问题!”我拍开他不规矩的手,继续盘问,“阿绪给你下了什么药?那天我去丞相府,你莫名其妙染了风寒,是不是阿绪做的手脚?”

裴铮下巴搁在我肩上,越抱越紧,我几乎能听见自他胸腔传来的沉稳心跳。“豆豆,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我、我……”我舌头打结,推开他少许,方能冷静下来说话。我咽了口水,依然觉得两颊发烫,低着声说:“我只是好奇,随便问问……”实在想不出来阿绪会给裴铮下什么药,裴铮的医术虽不及五爹,但也算高明,“阿绪下的药,你应该解得了吧?”

裴铮偏过头略略一想,坦然答道:“目前解不了,但尽力而为吧。”

我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屏住呼吸问:“究竟是什么?我让阿绪把解药给你!”

裴铮强忍着笑声,墨黑的瞳仁里笑意流转,熠熠生辉。他俯□,亲昵地蹭着我的脸颊,“你总算也会为我担心着急,我做的一切,便算是值得。”

我轻咬着下­唇­,心里觉得莫名得紧。照理说,不是该习惯他的碰触了吗,为什么每次他靠近我,我还是会心跳加速,两颊发烫。

“那是我和阿绪之间的君子协定,我们男人的事,你们女人少过问!”裴铮学着阿绪的话,含笑着轻刮了下我的鼻子,不无惋惜地叹了一句,“他们若是明天再来该多好……”

“嗯?”我疑惑地眨了下眼。

“记得我说过什么吗?”裴铮忽然笑得不怀好意,“大婚之前,我不会碰你——除非你先勾引我……”

他的吻落在我的­唇­畔,双­唇­亲密无间贴合着,他低声呢喃:“陛下,你强吻了微臣两次,如此明显的勾引,微臣岂能不上道。下次让微臣服侍你吧。”

我猛地推开他,面红耳赤一声低吼:“滚!”

这事着实得细说,我仔细想想,分明是他勾引我勾引他,末了好像他才是吃亏的那人!

二爹说得甚是,打哪来的回哪去,别来乱我的心神!

我气呼呼地逃走,母亲见了,惊诧道:“豆豆,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我想也不想地回了一句:“谁让你给我取名叫红豆!”

母亲托腮沉思:“言之有理。本来你的|­乳­名是该叫戒­色­的,孩儿,­色­不可不戒啊!男人最会骗人,尤其是长得好看的男人,骗得你给他生孩子,痛得你死去活来,悔不当初……”

“那你怎么又生了阿绪?”我打量了她一眼。

“戒不了­色­,又戒不了情,我活该……”母亲焉了,父君无奈一笑,拉走了她。

母亲生阿绪之时我是在外旁听着的,看几位父亲的阵仗,怕是兵临城下都没那么严肃紧张。母亲在寝宫里喊得声嘶力竭,二爹让莲姑抱我离开,我抓着二爹的衣角宁死不放手,最后他妥协了,抱我坐在他膝上,捂住了我的耳朵。

母亲那么怕痛的人,被针扎了一下都要咋呼个半天,竟然能忍着几个时辰的剧痛生下阿绪——虽然那几个时辰里她把天底下男人都骂遍了。

我也会为裴铮生下孩子吗?

只是这样一个念头,就让我又乱了心跳。

曾几何时,在我所有关于未来的幻想里,只有另一个人的名字啊……

五爹帮苏昀诊治过后,又替我细细查看了一番,我本就受惊多过受伤,他确定我比上次见到他时又多了三两­肉­,这才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五爹养生驻颜有道,本已俊美近乎妖,如今更是有返老还童的趋势,明明年近不惑,却年轻得让我喊不出一声“爹”来……

“五爹……我有些事同苏昀说。”我硬着头皮说。

五爹擦了擦手,淡淡道:“嗯,快些说,他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说完就让人送他回府吧。”

我明白,五爹也是嫉妒。

苏昀已换好了衣衫,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右手,连我进屋也没有觉察。

“苏御史?”我轻咳两声,他这才回过神来,缓缓行了个礼。

我面带微笑,抬手免礼。“听说你的伤势也好得差不多了,明日便可回朝了吧。寡人来这里,是有件事要先告与你知。”

苏昀点头道:“陛下请讲。”

“失火一案,易道临已经查明,苏御史确属无辜。此事虽是意外,但也有人为因素在内。鸿胪寺采买劣质烟火,导致火势扩大,难以扑灭,损伤惨重,其罪难免。”

苏昀依旧沉默,我本以为他是无言以对,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神,才发现他神情恍惚,或许根本没听清我讲的话。

“苏御史,苏御史?”我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苏焕卿?”

他肩膀微微一震,抬眼向我看来。

“苏御史,你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我好奇地望着他,“寡人方才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陛下说,鸿胪寺诸人以权谋私,采买劣质烟火,其罪难免……”苏昀缓缓复述了一遍,而后淡淡一笑,“鸿胪寺诸卿与微臣关系如何,陛下心中有数。因他们之过而累陛下受伤,罪不容赦,陛下尽管惩处,微臣绝无半句怨言。”

他这般上道,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摸了摸鼻子说:“寡人也是担心你没有心理准备……其实到底为你洗脱了罪名。”我取出暖玉交还给他,“易道临说此事已然查明,暖玉也该物归原主了。”

他伸手接过,微凉的指尖轻触我的掌心,我右手一颤,忙收了回来,­干­咳两声,打破这尴尬的气氛:“东西已带到,寡人便先走了。”说着转身欲溜,却觉袖子一紧,回头看去,是被他拉住了。

“陛下……”苏昀上前一步,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让我清晰地看到他眼底闪过的痛楚。“避臣如蛇蝎吗?”

“呃……”我往回扯了一下衣袖,未果,又扯了一下,他终于松开了手。“苏御史,你多心了。你是寡人的忠臣良将,寡人待你如何,你自然也是清楚的。”

苏昀笑意苦涩。“那一日,微臣直呼陛下名讳,还请陛下恕罪。”

他若不提,我大可假装没听见。

他既提起,我亦可假装不在乎。

“情急之下失言,寡人明白,怎么怪罪于你。更何况你救驾有功,寡人还会重赏于你,你回府便知。”我故作大方一笑,假装没看到他眼底的失落。

我与母亲到底是不同的。

她心不由己,见一个爱一个,同生共死过的感情,亦不是说断便能断,一路桃花,一世芳华,虽有五个夫婿,却到底意难平。

我曾问过她,若有来世,可还愿与五个爹爹相遇相爱。

她醉意微醺,哼哼笑道:“吃不消啊……我从未后悔过与你二爹他们相遇,但有时候也想,若当初不曾出帝都便好了。若不知道会错过什么,也就无所谓后悔与否了。我与师傅一生一世一双人,来世再与你二爹结连理,第三世与你三爹……这一世,我总觉得,对他们每个人,都有亏欠……豆豆,你可别学我。爱一个人,就该全心全意,会舍不得看到对方受一点委屈,我一开始不坚决,待醒悟过来,已是情根深种,再难拔除。你还年轻,若有一日,遇到了渴望与之一生相守的人,就别像母亲这样,乱惹桃花……”

从我立裴铮为凤君的那一刻开始,就下定决心与苏昀划清界线了。纵然一开始,他才是那个我渴望相守一生的人。那一日,只要他点一个头,不管有多艰难,即便所有人都反对,我也会选择跟他在一起。但他自己先选择了放弃,纵然他有千万种苦衷和为难,我也不想知道了。我要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无所畏惧,无所顾忌,一往而深。

我不要他为难,也不想成为他的为难。

在我选择了裴铮之后,除非他先背叛我,否则我不会背叛他。

我握住了自己的袖子,温声道:“苏御史,国师定然挂念着你,趁着天­色­还早,寡人派人送你回府吧。”

苏昀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微笑道:“陛下挂怀了,微臣自己回去便可。”

我同他出了门,笑着安抚他道:“鸿胪寺几人的事,苏御史无需放在心上,寡人不会因此迁怒旁人。明日裴相回朝,你们二人依旧平起平坐。”

大陈祖训:后宫不得­干­政,即便是在女帝时代,凤君也不得为相。

母亲让我称呼大爹爹为父君,并非因为立他为凤君,而是因为他年纪最长,且于母亲有养育之恩。父君既为丞相,便不得为凤君,二爹虽为凤君,却兼了大司马大将军之衔。母亲挖着耳朵说:“那什么,高祖说,后宫不得­干­政,没说后宫不能带兵打仗啊……”

裴铮既为凤君,便该有免官的心理准备了,只是官职虽免,势力犹在,却需要我自己一点点拔除。

我最后看了苏昀一眼。

你要当君臣,我便成全你,让你当我的左右手。其实那一日你的回答,对我来说不是欺骗,而是选择。有时候选择的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就不能回头——

孽缘

我之所以说裴铮是个坏人,是有依据的。

习惯了有个怀抱当被窝,突然之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实在寂寞得很,只有辗转难眠。他那险恶的用心,一下子就体现出来了,我翻来滚去的,脑海里想的都是裴铮。

黑灯瞎火,一只手摸上我的脚踝,我“啊”地尖叫一声,向下踢去!

“抓刺客!”我一个打滚翻到床的另一侧,被我踹中的那人捂着头面痛苦呻、吟。“豆豆……你连对你老娘都敢下此毒脚……”

我僵了一下,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看着老混蛋龇牙咧嘴地扑上床来。

“你……你做什么半夜摸上我的床?”我狐疑地盯着她。

“我怕你孤枕难眠……”她摸到我身边,猛地扑上来抱住我,“豆豆吾儿,你刚刚翻来翻去的,是不是在想母亲?”

我嗤笑一声:“哪个想你了?少自作多情!”

母亲意味深长地“”了一声,贼笑着说:“难不成是在想裴铮?”

我顿时瞪圆了眼睛:“你、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想他!”

母亲坐起身来,哼哼冷笑:“别当我不知道,这几天裴铮那小流氓都爬上你的床了。把你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了没有?”她边说着,边对我上下其手。

我被痒得不行,滚来滚去笑得喘不上气。“老混蛋,滚开!”

“没大没小!就知道欺负母亲,想当年都是我欺负你来着!”母亲忿忿不平地说。

我平复了呼吸,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这叫做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豆豆……”母亲又摸上来抱我的腰,“母亲想你得紧,你别这么狠心啊。”

我故意挣了两下,撅着嘴说:“不是有阿绪陪你吗?”

“那不一样。女儿是贴心的小暖炉,阿绪那小混蛋只会添罪,每次都被连累受罚,还是我们家豆豆好,又香又软又好捏……”

我被她这话一呛,哭笑不得:“寡人是一国之君,不是你想玩就能玩的!”

我脑门上挨了一下。

母亲哼了一声,捏着我的脸颊说:“跟我你也敢自称寡人?”

她打我是真不留情,我眼泪花花地瞪了她一眼,回她一声:“哼!”

“来,乖乖告诉母亲,今天是怎么回事?”母亲讨好地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狂野了,竟然骑到裴铮身上去了!”

我面上一热,卷起铺盖掩住头面。“不小心的……”

“你这不小心也太大了吧……”母亲哈哈一笑,扯我的被子,“老实交代,是不是他勾引你的?”

真让人想死,为什么她老是问一些让人难以启齿的问题。

“我困了,要睡觉,明天还要上朝。”

“好豆豆,母亲这是在教你呢!你都快大婚了,有些事情,总要懂的对不对?”她继续哄骗我。

“得了,那些事我早就懂了,哪里用得着你教。”我死抓着被子不放。

“我就知道!是你偷拿了我的­精­装版《玉X团》《金X梅》!”母亲悲愤地说,忽而语气又是一变,“豆豆啊……你懂的只是形式和皮毛,母亲教你的才是­精­髓。就比如你现在这样,着实不成样子啊。”

我偷偷看了她一眼,“怎么说?”

她坐正了,掰着手指教训我:“你知道,坏人最怕什么吗?”

我想了想:“严刑峻法?”

“错!”母亲说,“最怕有良心!因为有良心,就坏得不彻底,会痛苦。那我再问你,流氓最怕什么?”

我想了想,摇头。

“最怕有脸皮!”她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颊,“因为有脸皮,就会不好意思,怕丢脸。可是你做都做了,怕丢脸有什么用?厚黑学入门第一课,脸厚如城墙,心黑如煤炭,最后一课,就是厚而无形,黑而无­色­,即是所谓的不要脸,没良心。豆豆,你这脸皮薄的,啧啧……老娘都不好意思取笑你了。”

这人胡说八道到这水平,实在让人叹为观止,年龄都长到狗尾巴上了!“你这是在劝我对裴铮霸王硬上弓,让我继续推倒他?”

“不不不!”母亲连连摇头,“豆豆你接触的男人有限,悟­性­也有限,这裴铮本就是倒的,何须你推?分明是他勾引你在先,又欺负你脸皮薄,让你心生愧疚,引你步步上钩,他虽在下,却占足了优势,还让你以为是自己高高在上,实在­阴­险得很!”

我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姜果然是老的辣,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了,难怪之前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明明是自己占了便宜吧,又像是被人占了便宜。

“母亲,那我该怎么做?”我虚心求教。

“记住三个字,这是我毕生的总结。”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认真表情震住了,愣愣地点头。

她说:“不要脸。”

我说:“好困,咱们睡吧。”

她这三个字,比“以德治国”还虚无缥缈。

母亲又来拉我。“我是认真的啊!豆豆你就是太要面子了,做什么事都想着名声名声,跟国师一个样,那裴铮就聪明多了,跟你母亲我学了十成十,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他现在除了名声没有,什么都有了,豆豆你除了名声……好像名声也不算有,那就是一无所有……”

“你何必如此埋汰于我……”我哀怨地叹了一口气,“这还不都是你们害的,培养出那样一个祸害来……父君收他为徒,二爹认他为义子,倾囊相授,扶持他官居一品,你们杀了人父母让我来还债的吗?”

“呸!豆豆你说话真难听,我们这还不都是为了你好?”母亲不满地说,“是你自己指名要人家做牛做马,怎么反过来倒成我们的不是了?”

我愕然:“我何时说了?”

母亲扶额道:“你果然都忘光了……你六岁那年,我带你去白虹山庄,是你指名要裴铮给你做事,还保他官居一品的……”

我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我真不记得了……”

“裴铮兄妹原是孤儿,因你二爹收养才在白虹山庄做事。你二爹见他天资过人,聪明绝伦,便让他读书习字,辅助管理山庄事务。那年他还未及弱冠,便有人欺他年幼,辱骂他寄人篱下,因亲谋事,恃宠而骄,是你护着他,拉着他的手说,以后他便是你的人,你为君,他便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任何人不得欺他骂他,你都忘了吗?”

我咽了口水。

母亲叹了口气:“你既想要用他,我们自当为你筹划。不过他待你和笙儿一般,你那时也不过六岁,孩子话我们也没有当真。裴铮自己想要入朝为官,你父君见他天资过人,也乐意收他为徒。其实一开始我们倒也挺放心的,他走的是你父君的老路,按部就班,只是没想到我们离开帝都不久,他便有些出格了。他这人城府深沉,你几个爹爹也看不真切。当初以为他出身低贱,所好者不过权力地位,但如今看来,他想要的却是你……”

“所以……你们是将裴铮当成我的童养夫,还是让我当了他的童养媳?”这一番话听得我胆战心惊,总觉得自己幼时说话做事太不谨慎,他们大人怎么还就当真了……

“这倒没有。他长你八岁,成熟许多,你还是颗小豆豆,和笙儿一样年纪,谁能想到他对你存了什么样的心思?”母亲说着摸摸下巴,“这裴铮也实在能忍得很,不知何时对你动了别样心思,竟然连我们都瞒了去……只是豆豆,你也同莲姑说,你喜欢的是苏昀,怎么末了又立裴铮为凤君?是不是他使计逼你就范?”

我猛地抬头瞪她,失声道:“你怎么知道?莲姑……”莲姑出卖我!

母亲随意地摆摆手,拍拍我的肩膀说:“别那样一脸悲愤,莲姑没出卖你。她答应你不会告诉我嘛,不过她什么事都不会瞒着你二爹,你二爹又不会瞒着我……咳咳……豆豆,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怎么挑上了裴铮?我都准备好上国师府帮你提亲了!”

“我是喜欢他,但他不喜欢我,又有何用?”我趴在床上,揪着床边的流苏,闷声说,“那时苏昀同我说,心里那个人不是我。我若早知道他有心尖尖上的人,又何苦等那么久?到底是我自作多情,浪费了大家的时间。”

母亲冷哼一声,“姓苏的那小子说不喜欢你?这是赤、­祼­­祼­的欺君!你八岁之时,第一次见面就调戏他,他也算少年老成,但哪里能完全藏住心思,看你的眼神自与看旁人不同。其他不说,便是笙儿,也不见他如何上心过,可你说的话他却都放在心上。只因你说了一句杏花好,他便日日摘来杏花为你做书签。你兴冲冲要去京郊踏青,他在城门等了你半日,你却又忘了那回事,转头带了人马去上林苑打猎……”

我愕然道:“我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母亲揉了揉我的发心,叹了口气,“苏昀心思复杂,但对你的感情却不像假。你与他也算青梅竹马,我同你几个爹爹见你对他也非无情,便由着你们去了。你喜欢谁便是谁,我的女儿,便是要天下男人服侍也是应当的!”母亲甚是霸气地哼哼两声,凑过来在我额上响亮亲了一下,我面无表情地抬手擦了擦。

“别说他喜欢你,就是他不喜欢,只要你喜欢也就够了。今天你五爹去试探过他了,当日他说心里另有其人是骗你,只怕,你也早已知道他是在骗你了吧……”

“知道。可是我累了。”我偏转过头,看向流苏外摇曳的烛火,声音渐低,“母亲,大臣们都在逼着我选秀男,立凤君,他们都想把自己的儿子塞到我的后宫,那些人,我一个都不喜欢。我喜欢的是苏焕卿,那一日,只要他点一个头,不管有多艰难,即便所有人都反对,我也会选择跟他在一起。但他自己先选择了放弃,纵然他有千万种苦衷和为难,我也不想知道了。我要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待我就如同爹爹待你,无所畏惧,无所顾忌,一往而深。”

母亲沉默了许久,终于轻笑出声来,下巴搁在我肩头,笑着说:“我家豆豆真长大了啊……想当年,你还圆滚滚的像个糯米团子,脸儿圆圆眼睛圆圆,跟在我背后屁颠屁颠地小跑着,牙齿漏风,­奶­声­奶­气地喊‘母­鸡­,母­鸡­,等等我’……”

我羞恼地拉起被子蒙住头脸,“不许说!打小你就欺负我!”

母亲拉着我的被子哈哈大笑,“小­鸡­害羞了!你在裴铮面前就这么一副怂包样吗?君威在哪里?你怎么镇得住那些乱臣贼子啊!莫说我喜欢欺负你,估计裴铮都忍不住!”

这句话瞬间点醒了我!

这么多年来,裴铮喜欢欺负我的原因终于找到了!

敢情不是因为他太坏爱欺负人,而是因为我太软好拿捏!

变故

裴铮和苏昀的归位并没有给朝堂带来太大的震动,原因在于有更强的势力压住了那些蠢蠢欲动,对于崇光新臣来说,太上皇只活在传说,还有太史令的胡说之中。

明德老臣的态度则不同,怀念有之,恐惧有之,后者多半是做贼心虚,但父君已明确表示过,不再­干­涉任何政事,只在后宫陪着母亲喝茶,陪二爹下棋,这朝廷依旧是我做主。

但是有这几尊大神做靠山,我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许多,处置鸿胪寺那几人时,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也没有,有几人偷偷瞥了苏昀一眼,见他没有反应,自己便也不敢出头了。易道临却因此招来了一批怨恨的目光,多是怪他受苏昀引荐之恩,却恩将仇报。

退朝之后,易道临私下向我申请提审贺兰,我本已不将贺兰视为囚犯,便免去提审二字,让他自行去询问,但略一思索,又改了主意道:“寡人同你一道去。”

易道临微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俯首称是。

“前不久,曾有人让我保护好贺兰,说有人会暗害于他。易大人以为如何?”我微笑问道。

易道临眼神一动,“陛下可是因此怀疑之前那场大火别有意图?”

“大火来得蹊跷,寡人始终心存疑惑。但贺兰确实并未因此受伤。”我实话说出心里的疑惑。“当日是因侯爷夫人在场。寡人记得清楚,贺兰说自己几日来多有不适,当时若非有夫人相救,是生是死,却也难料。”

“陛下以为是苏御史下手?”易道临若有所悟,“但陛下又不希望如此,因此着令微臣彻查,直到揪出鸿胪寺等人?”

“难说得很呐……”我不无感慨,“毕竟如今你我手中所有证据都指向裴相,连唯一的证人,都坚信是裴相让人杀了他父亲。这就是寡人想查清这个案子的原因。”

易道临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陛下既怀疑苏御史,又希望他无辜,既想帮裴相洗脱嫌疑,却也怀疑他的清白。陛下着实为难了。”

我苦笑着摸了摸鼻子。“易卿家,想不到你竟是如此了解寡人,寡人着实惭愧得很呐……”

说话间便到了贺兰的小院外,我挥手喝止了宫人的通报,与易道临直接进了内院。贺兰正在看书,听到声响才抬头朝我们看来,微微惊了一下,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行礼。

“贺兰,你倒是自在得很。”我看了一眼案上的书名,笑了笑,“寡人以为你定然难过得很。”

贺兰淡淡笑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若一味为死去的人难过,谁又来为活着的人心疼。”

裴铮说得对,此子非常人也。当日苏昀盘问他,他坦承自己是为逃避追杀而主动投案,到了今日,却是另一番心境了。看样子这些天来他静下心,想了不少事情。

“这位是新任大理寺卿易道临,他将接受漕银亏空案,今日寡人带他来是为问你一些问题。”

贺兰一听,笑意顿时有些苦涩。“此案经手之人一再变换,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家父贪污亏空既然属实,死罪亦是难免,只是却不应死于同党之手,理应交由法办。草民投案,也只为求寻得父亲尸首,让真凶落网,但若因此连累无辜之人,亦是过意不去。”

易道临看向贺兰的眼神中多了三分审视,片刻后沉声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人臣高官。举法不避权贵,做这些事本就是大理寺卿的职责,谈何连累?我问你的问题,你老实回答便是。”

贺兰沉默着回视他,大概是觉得易道临与自己之前接触过的官员不大一样,多看了好一会儿,方轻轻点了点头。

贺兰又一次说起出事当日的经过,他在贺敬书房发现裴铮与贺敬的往来密信,不及向父亲问清原委,便被外间声音惊动,贺敬情急之下打开密室让贺兰避入,却听得外间之人自称是裴铮派来接应,放松了心神。那时贺兰躲在密室之中,一切都听得不甚清晰,只听到父亲几声惨叫,然后便是翻箱倒柜的声音,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他在密室中找到父亲为他指明的出路,从地道中逃走,却被人追杀,后来回到别院,却发现原地已化为一片废墟,他无奈之下,只有投案寻求自保。

“你还记得当日裴铮给你父亲的信件上写着什么吗?”易道临问道。

贺兰摇了摇头,“当时我只匆匆瞥了一眼,外面便传来敲门声,只看到落款处一个裴字。”

“贺敬听到敲门声之时,是何反应?”

“惊惧……父亲很害怕,他将我推入密室之中,就是在那时,我听到外面有人低声说,‘我们是裴相派来接应大人的,请大人带上账本,快随我们走’。”

“账本?”易道临眼神发亮,“可是你在密室中看到的那些?贺敬可有交给他们?”

“没有。父亲一开始是激动,但随即又有些恐惧,只犹豫了不过片刻,外面的人就要撞门进来。父亲这才匆忙把我推进密室,虽然那些人进来之时密室已经关上,但怕是听到了石门转动的声音,知道里间有密室。”

我心说,多数达官贵人家中都有密室。

“后来他们可有发现你藏身的密室?”

“我不确定。父亲说,他若遭遇不测,就让我立刻逃走。密室的机关设置十分之巧妙,不过那些人烧光了别院,或许密室也会因此现出。我将密室所在告诉过苏御史,但里间资料已被搬空。”

“后来你为何不原路返回密室?”

“密室的密道之门只能从内开,外间没有入口。”

易道临所问,贺兰一一作答,问完几个问题,易道临转头向我道:“陛下,具体如何,微臣还须到现场一看。”

我抚着袖子说:“确实。贺兰陪着走一趟吧,此事或许你会想起什么也说不定。”

裴铮说,贺兰知道一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多重要的秘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旁人怕是更能问到了。

贺兰自然同意协助调查,便约了次日出帝都。

听说我也要去,易道临惊道:“陛下不可!”

“寡人又不是去游玩,此案事关重大,寡人还是亲自看过放心。”我挥手打断他们,“寡人心意已决,不用多说了!”

易道临复杂地看了我两眼,终是按下了话头。

出得门来,易道临低声问我:“陛下所为为何?难道放心不过微臣?”

我笑了笑。“易卿家,不入虎|­茓­焉得虎子?证据就在别院。”

易道临缓缓直起背。“陛下何解?”

我笑着斜睨他一眼,“你方才不是问得很清楚吗?在那些不明身份的人到来之前,贺敬正准备逃亡,他为何要逃亡,因为有人要杀他。当时朝廷的官文未到,那么要拿他的人就不是官府,而是另有其人。贺敬在听到有人来之时,第一反应是躲,听到是裴铮派来的人之时,第一反应却是喜,而后才是疑,只可惜对方耐心有限,没给他太多犹疑的时间。以此看来,贺敬确实贪污,也确实和裴铮有勾当,但杀贺敬的,却未必是裴铮。”

“陛下想以身为饵,诱出双方人马?”易道临不赞同地摇头,“即便需要诱饵,微臣一人足矣,陛下九五之尊,不应冒险!”

“不只如此……”我咬了咬下­唇­,“既然母亲他们来了,事情也就好办多了。易卿家,我们的计划,可以提前了。”

易道临瞳孔一缩。

“那些人如果够聪明,就不会对寡人下手,否则就真正是捅了马蜂窝,自找死路。寡人与你同行,说不得比三千暗卫更能防身。即便那些人真的会出手……如果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那么这个险,值得一冒。”我抬头朝他一笑,“寡人乃九五之尊,有天神庇佑,定能全身而归。你准备了这么多年,也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吧?”

易道临稽首道:“陛下对自己人狠,对自己更狠,微臣叹服……”

我摆摆手道:“为有所得罢了……”我哪里舍得对自己狠,没把握全身而退的话,我也不会冒险。

我原先没有料到母亲他们会这么快回帝都,现在他们既然来了,我便可以放手去做了,帝都有他们在,无论如何也不会乱。

母亲的朝代已经过去了,如今是我的朝代。他们不愿意­干­涉我的决定,但我的决定,他们却总是会配合的。

以父君的眼力,定然能明白我心中所想。只是裴铮心中所想,他不知能否看清。苏昀心中所求,他又能否看透。

人生百事,到底不惟情之一字。

次日早朝过后,我便换了身便衣,与贺兰、易道临自偏门出了皇城。

易道临见我面­色­不佳,问道:“陛下坐不惯马车?”

我勉强笑笑,“无碍,忍一会儿就到了。”说着撩起车帘,让冷风吹进些许凉意进来。

我骑得惯马,却坐不来这马车,颠簸又气闷,让人恶心欲呕。裴铮倒是体贴,每每让我靠在他怀里,左手轻抚我的后背,右手替我扇风,那样一路也不至于太难受。

少了裴铮在侧,这一路几乎颠去了我半条命,走到半路便后悔出来了,但继续往前或者回去都是一半路程,只有硬着头皮撑到底了。

到了别院,我下得马车来双腿还有些发软,易道临扶着我叹了口气:“其实陛下方才不如先骑马过来。”

贺兰点头道:“草民也会骑马。”

易道临惊异地瞥了他一眼,又道:“微臣也会。”

我深呼吸一口气,登时觉得有些可笑。寡人这样自以为是地体贴别人究竟是为什么啊……

车夫在别院附近停下马车,我们三人互相搀扶着……搀扶着我进了废墟。贺兰扶着我在一块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石凳上坐下,便转身去寻找密室机关。易道临在附近勘探着。

我看着这废墟,心头忽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却说不清楚原因。

便在这时,贺兰叫道:“密室门开了!”

易道临和我对望一眼,便要过来扶我。我自己站了起来,谢绝了他的好意。“寡人能走,放心放心……”

密室的入口原是什么地方已不大分辨得出来,只看得出是四四方方向上开启,下面是石梯,往下走几层石梯是一间小小的密室。石梯上有些已­干­的泥土,我一时不留神踩上去,险些滑倒,幸亏易道临扶了一下,我对他笑了笑,让他先去点亮密室内的灯火。

密室内陈放着四面架子,中间一张小桌。如今架子上都是空的了。

贺兰指着架子说:“这上面,原先摆满了账簿。”

那些账簿就是杀贺敬之人所要的东西。

我心中料想,定然是与亏空案有关的银两出入、交易记录和涉案人员资料。这样的东西,确实人人想要,无论是对己方有利,还是有害。

易道临四处摸索着,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摇头。

贺兰又找出密道入口的机关给我看。这些机关确实十分隐蔽,一般人很难瞎碰上,重重机关,错了一道也是不成。

我觉得我们三个是不怎么可能从此处找出任何有用资料了。

我忽地灵光一闪,忙问贺兰道:“你觉得你父亲可会将证据备下一份以备不时只需?”

贺兰略想了想,摇头道:“草民实在不记得父亲有说过。”我有些失望,却听贺兰又道,“但父亲确实是有将重要东西对留一份藏起的习惯。”

我激动问道:“你可知道可能会是在哪里?”

贺兰抱歉道:“这个,草民也不知道了。”

易道临这时忽地开口发问:“贺兰,你当时三声惨叫你可挺清楚了?你确定你父亲已经身亡了?”

贺兰仔细想了想,却也不大确定地摇了摇头:“当时……听得不真切……”

“贺敬的尸首尚未找到,谁也不能确定事发当日贺敬便已身亡。更何况依照苏御史的说法,他到来之时,密室已被搬空,那么很有可能贺敬早已受人胁迫,将密室的开启方法告知旁人。”易道临分析道。

“那些账目,究竟在谁手中,所为何用……”我轻轻抚摸空荡荡的架子,喃喃自问。

事实上,在谁手中都已经不重要了,如无意外的话,答案也已经清楚得很了……

“易卿家,还有什么发现吗?”我回头问易道临。

易道临拢起手,低头一想,答道:“也差不多是时间回去了。”

贺兰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是啊,也差不多到时间了。”

该行动的,也要行动了吧。

易道临率先出了密室,又回头过来扶我,眼中闪过一丝忧­色­。我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走出别院,日头已渐斜,影子拉了不长不短的一截。我四下望了望,见林木稀疏,不见人影,也不知那些暗卫是怎么在这种地方隐藏行迹的,没有确实看到个人影,我心里终究有点胆怯。

这番出来,我几乎将宫中所有暗卫都派上了,盯梢的十几个,贴身保护的几十个,但求周全二字。为了这么个案子丢了­性­命就太不值了。

马车已近在眼前,车夫安然等待着,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了,每一步都像在逼近悬崖,提防着随时会从不知名的方向飞­射­出来的暗箭。但直到我一只脚踏上了马车,四周也没有任何异动。这样的平静让我松了一口气,又提了一口气。

然而变故往往就是在两口气之间突生。

铮儿

在我站上马车之时,一支长箭飞­射­出来,却在空中被拦腰截断,发箭似早有准备,下一刻九箭连发,箭箭­精­准,直­射­向我和易道临之间,易道临松手将我推入马车,转身拉着贺兰避开弓箭,那车夫尖叫一声,躲到了马车底下。立时便有数个黑影窜入林中,杀向­射­箭之人。

最后一支箭改变了方向,深深没入马身,马儿吃痛嘶鸣,高高扬起蹄子,撒开了腿狂奔!车身剧烈晃动起来,我站立不稳向后滚去,脑门磕上木板,疼得一阵头晕目眩。

那些人终究不敢杀我,却不会放过易道临和贺兰!

我努力攀住了窗框,感觉到有人落到了车厢上,似乎正与人厮杀,马车剧烈的颠簸让我晕眩欲呕,恨不能跳出车厢,方要拉开帘子看战况,便看到一股鲜血溅到了车帘上,染红了大半幅车帘。

我猛咽了口水,手有些颤抖。不知那些鲜血属于敌人,还是自己人。

早在出帝都之前,我就已让易道临放出风声,我们三人微服出巡,极尽低调,甚至不走宫门,目的地也是秘密。越是神秘,越会引人好奇,以易道临的水平,自然不会让这个风声透露得太刻意,但有心人多方查探之下,便会“得知”案子有了新的进展,贺兰想起京郊别院里藏有备份资料,而这份资料可能完整到足以拉下所有涉案人员。

待他们将风声摸透,也是我们回朝之时。

数十名暗卫的实力我绝对信得过,除非对方派上数以万计的士兵围剿,否则断不能伤易道临和贺兰分毫。但是如今我和易道临被分开,暗卫定然要全力保护我,而对方的主攻对象,却是易贺二人!

我情急之下,朝外大声下令:“全力保护易道临!”

便在这时,马车忽地向前刹住,我抓不住窗框,身子一下子向外飞出,被人在腰上一勾,转了个圈卸下劲道,接在怀里。

“这里有我,你们回去!”裴铮凝重的声音自头上传来,我深呼吸着抓住他的前襟,手脚仍在颤抖。

“胡闹!”裴铮抱着我的手用上了力,声音听上去仿佛压抑着愤怒,“太胡闹了!”

我一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被砍断了绳索的马车,那匹马没了缰绳,已不知跑到何方了。

阳光有些刺眼,晕眩感再度袭来,一阵阵的天旋地转让我说不出话来,只有喘息着闭上眼。下一刻,心一轻,裴铮将我打横抱起,翻身上了自己的马。

我靠在他胸口,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还不到时候,不能让他回去……

裴铮似乎是匆匆赶来,带来的人并不多,暗卫离去之后,忽地又多了一批人马过来围攻我们,每一招似乎都逼向我,裴铮为了帮我挡去杀招登时左支右拙。

“逃!”我低喝一声!

这一场混战不知何时才会是尽头,我拉紧了裴铮的衣襟,示意他往南面去。裴铮一顿,随即掉转了马头。他□良驹日行千里,一旦摆脱了身后诸人,就再无人能追上了。

我侧坐在马背上,紧紧抱着裴铮的腰,直觉自己快要被甩下去了。风声呼呼过耳,我勉强睁开了眼睛朝上看去,只看到裴铮紧抿的­唇­线,不似往常那样微微扬起,似笑非笑。

身后已没了追兵,我们的速度也渐渐缓了下来,已经能听到江水的涛涛声了。

“还看!”裴铮沉声呵斥,眼角余光自我面上扫过,眼里有不容置疑的严肃谴责,“刀剑无眼,就算那些人不敢杀你,你自己着慌不小心撞到剑口又如何?方才那匹马吃惊狂奔,若非我及时接住你,从车上摔下来,只怕你也要躺上十天半个月了!”

我噤声不语,复低下头来,把脸埋在他胸口,不去看他。

他在江边勒住了马,右手轻轻抚上我的面颊,无奈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问道:“真吓到了?”

我闷闷哼了一声,心里到底有些失落。

计划总不如我所想的那般圆满,少了一个苏昀,易道临就多了一分麻烦。

裴铮自马上下来,双手扶在我腰上,我落地之后心脏仍在狂跳,裴铮拨了拨我被风吹乱的头发,微凉的指尖在我脸颊上轻戳了一下,半是含笑半是叹气道:“你绕这么多弯子,就是要迫我来这里吗?”

在我的计划里,应是三个人,但他来得太快,打乱了我的原计划,如今只有他一人……罢了,足矣足矣。

我双手环上他的脖子,轻笑道:“母亲甩下江山累我许久,这回我甩下那摊子给她,我们自逍遥快活去,你说好不好?”

裴铮素来从容的神情闪过难得一见的错愕,瞳孔一缩,异光在眼底流转,似在揣测我打什么主意。

我凑上去亲了下他的­唇­畔,重复着低喃一遍:“好不好啊……”

我偷听到他心跳声漏了一拍,也听到自己心跳声乱成一片。

不要脸三个字,说来容易,做来很难。

我原设想了无数种方法骗他跟我离开,末了却选了最直接的这种,不是骗,是诱。

漕银亏空案真相如何,我根本不关心,我费尽心机也不过是想把他带离帝都,半为公事,半为私情。公事有易道临为我出手,至于私情……

莲姑说他喜欢我,表舅也是。

母亲说他志在于我,阿绪都说他对我不怀好意。

他曾经全心辅佐过我,也曾欺我逗我处处撩拨我,时时戴着张微笑的面具,让人分不清何时真情何时假意。他在我身边许多年,我却不曾真正了解过他,若非母亲提起,我又如何能记得自己幼时曾说过那样的豪言壮语……

离大婚之日还有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不论­阴­谋,不论公事,只问风月。

他抬手轻抚了下被我吻过的­唇­畔,笑意在嘴角漾开。

“豆豆,这已经数不清是你第几次主动亲我了……”他含笑望着我,“这种时候,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说好。不过我善意地提醒你一下,上一次我与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忽地俯下身来,几乎贴着我的鼻尖,声音似蛊惑般低而醇,“你有心理准备了?嗯?”

我自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却似乎没有。

当他看到我准备的小舟时,脸­色­登时有些微变。

这船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上下两层,左右四间房,前后两甲板,我雇了两个船夫两个下人,老实说,呆在深宫这么多年了,没有人服侍我还真不适应。

我跳上甲板,回身看裴铮,他眉宇间仍有些纠结,仰头看我:“你不是喜欢策马闯荡江湖?”

我奇了:“乘船游江湖不行吗?难道……”我上下打量他,窃笑道,“难道文武双全,无所不能的裴相,竟然不敢坐船?”

裴铮一笑:“有何不敢?”随即步子一迈,落到我身边,我细细打量了他半晌,觉得他这坦然神­色­要么不是装的,要么就是装得太成功了……

船夫搭了板子,引那匹马上了船,我指着马说:“铮儿,马儿上船都没你这么犹犹豫豫。”

他肩膀一震,低下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叫我什么?”

我面上微热,低声说:“你不也随父君喊我豆豆,我就随他们喊你铮儿,不行吗?”

裴铮眼底笑意渐深,眉间却依然有些纠结。“这……着实让人受宠若惊啊……”

我在心中默念“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咳咳,你习惯就好啦……”我态度自然地拍拍他的肩膀。我这高度仅及他胸口,这拍肩的动作做来实在有些刻意,便改为拍他的手臂。

“船夫,开饭了!”我喝了一声,转身便要溜进船坞,裴铮却拉住了我的手,悠悠道,“豆豆,且等等为夫啊……”

我往回扯了一下,没能挣脱,反而被握得更紧,像是嵌进了他的掌心那般合贴。“那,那就一起吧……”

“不要脸”,不是一件急于求成的事,我这么告诉自己。

投怀

正是日头西斜时候余晖映了满江红我让夫和下人把矮桌搬到甲板上就着夕阳下饭。

“铮儿你看那江水像什么?”

“像什么?”

“像­鸡­蛋。”

裴铮余光一扫“哪里像?”

“像被打碎在碗里搅拌­鸡­蛋。”我指着桨说

裴铮轻笑一声“是很像……”

他看上去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与我说话明显有些敷衍我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摸到他身边凑近了问道:“你不舒服?”

他怔了一下摇头笑道:“没事在想些事情。”

“不是说过了只求逍遥快活不想帝都那些烦心事吗?”我有些不快。

“不是帝都那些事。”

“那是什么?”我好奇问道。

“想知道?”他挑了挑眉笑着斜睨我。

我诚实地点头。他勾了勾手指我便附耳过去。

一口热气吹在耳畔耳垂被他不怀好意地亲了一下。“晚上来我房里我告诉你。”

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事!

与他相处着实奇怪得很不管是调戏他还是被他调戏好似占了便宜都是他怎么算都是我在吃亏!

我捂着快滴出血来耳朵摸回自己位子上坐下了。

一开始我以为裴铮晕但看上去又不像至少不像我晕车那样脸­色­苍白晕眩欲呕生不如死不人不鬼模样。他只是神情有些恍惚但单单是“恍惚”二字便已经不像裴铮了。

他心里真有事我却不知是什么事……

我觉得自己在他眼中几近赤、­祼­他在我眼中却仍是一团迷雾难不成真要我爬上他床撕开他衣服他才会露出他真面目?

我心情郁卒地坐在甲板上对月长叹手上拎着一小坛子酒。得益于母亲自小拿筷子沾酒喂我我只要自己不想醉那喝个一坛还是没问题。若自己买醉像上次在小秦宫那样那不多几杯便会熏熏然了。

这回倒也不想喝醉反而越喝越清醒看着月亮也越看越大……

这会一直南下直到姑苏这也是传言中漕银被挪用亏空疏于治理而导致节段淤塞那段运河。

我心中打算裴铮怕是猜出了七八分了另外两三分他猜不到是连我自己都不确定。不确定他对我喜欢有多深能坚持多久能容忍多少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得了他。

母亲常说这世上没有谁了谁就活不了最多就是伤心三五年少吃几碗饭失眠几个夜晚瘦几斤过了十年八载另结新欢共谱爱曲生个儿子其乐融融了谁还记得谁是谁。

可裴铮何许人凭什么要我为他伤心?

我问过母亲自己对裴铮这感情是否来得太快。

母亲说怕不是来得太快而是我发现得太晚。他情根早种只等发芽结出一颗相思豆。

了帝都我终于明白母亲当日选择。女人一生所求无非是一个真心相待人一世逍遥自在无忧无虑。帝都压得人喘不过起来再风光表面下也是掩藏着各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像是一沟绝望泥淖挣扎不出。

远不如这江上清风明月让人心旷神怡……

我闭上眼睛轻叹一声感受凉风拂面。

肩上微微一沉一件披风落下两只手抓着披风一角自背后环住我在我胸口灵巧地打了个结而后便这么轻轻拥住了我。

“你自己订下规矩却是自己先打破了。”裴铮下巴搁在我左肩轻声说着呼吸淡淡拂过脸颊。“晚上江风凛冽你还喝酒不怕明日起来头痛?”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察觉到丝丝寒意了不客气地往他怀里缩了缩他怀抱暖和得多带着男人独有麝香味。

“我没想帝都事。”我闭着眼睛懒懒说道被他这么一点我又想起母亲三字经嘴角一勾笑着说“我在想你。”

他一顿也笑了微微收紧了手臂让我倚在他肩窝。“是嘛想我什么?”

“想你到底是真喜欢我还是假喜欢我多久喜欢我多深喜欢我多真。”

裴铮埋在我颈窝低笑一声:“这种事自己能想出结果吗?不如直接来问我?”

“我问你会说吗?”我睁开眼睛微微别过脸去看他双眸在月光下好像融入了一江脉脉柔情与清辉。

近来他常这样毫不掩饰地看我。

台上戏子也有这样动人眼神所以我虽心动却仍迟疑。

“我说你会信吗?”他调整了下姿势将我整个纳入怀中。

“你给我足够理由我就信你!”

“喜欢一个人需要什么理由才算足够取信于人?”他垂下眼眸低声说着像是在问自己。

“你若说只因为我六岁那年说一番话你就认定了我那我多半是不信。”我老实说“我会觉得你很变态我才六岁你都有那份心思。”

裴铮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时我是喜欢你这颗小红豆却定然不是男女之情。你是义父女儿便也是我义妹。那日旁人辱骂我你为我说话我对你心存感激但你那番话不过是一时冲动我如何能不明白?因此我也未真正往心上去只是待你如笙儿。”

“那后来你为何又入朝为官?听母亲那么说我以为你是因为我那时一句戏言……”

“是为那句话为你也算是为了我自己。”裴铮轻叹了一声抱紧了我“我自以为待你同笙儿一般但到底不同。那时你已是储君义父为了让你顺利接过江山暗中为你培养一班心腹臣子。我原打算在山庄一辈子但终究是寄人篱下难以出头。一开始决定入世是为了替义父分忧为自己谋前程也是为了你当初那句话。你在那之后便没有回过白虹山庄了我一直想见你……”

我又想起十岁那年与他重逢我愣是喊了一声:“蜀黍……”

裴铮无奈地揉揉我脑袋“还笑我虽长你八岁却还担不起这一声叔叔。”

我窃笑道:“我只觉得你面熟得很母亲又待你不比旁人心想你定然是母亲故交好友便喊了声好听。你莫不是因为这一声而喜欢上我了吧?”

裴铮似笑非笑:“我若说是呢?”

我肃然道:“我定然是不信。”

“我若说那几年在帝都求学我早已暗中见了你千次百次只是你从未正眼瞧过我我却将你放在心上你可相信?”

我愕然看着他:“怎么可能……”

裴铮刮了下我鼻子“你忘­性­太好我只是太学府一个不起眼学生你如何能记得我?我虽在丞相门下学业但亦经常去太学府听课看书常常看到你在课上睡得口水横流被师罚站鼻头红红地蹲在地上画圈圈……”

我面红耳赤地说:“呵呵……陈年往事什么就不要再提了……”

“那时我便想我若不奋发进取将来你当了皇帝这大陈江山就算是废了……”

“我现在虽然是豆豆但不保证一会儿不会变回大陈女皇刘相思治你大不敬之罪!”我龇牙咧嘴恐吓他。

裴铮不以为意地笑着还伸手来捏我脸颊:“那我就变身大­奸­臣裴铮弑君逼宫……”他忽地压低了声音笑得意味深长轻吐二字——“囚皇。”

我知道这禽、兽心里定然没想什么好事!

“说来说去我还是觉得你很变态……”我­干­咳两声避开他炽热眼神。“竟会喜欢那样我。”

“我喜欢你真­性­情不作伪。”

“那你后来还哄骗我让我端庄贤淑!”我气愤地瞪他。

“自然得如此你真实只能在我面前展露。”他甚是放肆地直视我明明如水双眸却仿佛要燃出火来。“只对我一个人笑对我一个人好便是坏也只属于我一个人……”他手不规矩地贴着我腰身游移忽地自上衣下摆探入贴上了我小腹只剩下一层薄薄衣料阻隔他薄薄茧子仿佛一直接刺激到我神经。我突然意识到之前自己根本是在投怀送抱羊入虎口!

“纵然我仍不能了解全部你但我知道也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他双­唇­含着我耳垂声音低若轻喃喘息声却渐渐粗重。“我这条线放了那么长那么久鱼儿鱼儿……你怎么舍得不上钩?”

我心弦一颤呜咽一声在他抚摸下轻轻颤栗仿佛快要融化。

“铮、铮……”我颤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放、放开……”

他手让我害怕所到之处带起阵阵让人难以自己酥麻。我咬紧下­唇­才能勉强抑住脱口而出呻、吟。

他左手抚上我下­唇­食指撬开我双­唇­探入口中。“别咬伤了­唇­。”他在我耳边笑着低声说“因为那也是我。”

我脑中一声轰鸣终于放弃了无谓挣扎。

调情

第二天,如铮预言,我头痛了还咳嗽了。

我觉得难辞其咎,谁让在甲板脱了我一件衣服,若非我中途打了个喷嚏,说不定就一件不留了……

“情难自已,夫人海涵”声音染情、欲暗哑,却仍是帮我穿了衣服,送我回了房。我本以为会趁机会要求同床,却不料只是站在门口,等我进屋。我只愣了,他片刻便说:“除非你先开口让我进屋,否则,我不会闯入。”

你说摸都摸遍了,这会儿装什么三贞九烈!难道还要我主动开口求欢?

我一怒之下砰关了门,然后我在床翻滚着,直到天亮才睡下。

昨夜里着实太大胆了。虽是在江心无人能见,但到底是在无遮无拦的野外,估计月亮都羞涩了。

问君能有几多羞,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也不那两个下人、两个船夫听去了多少,今日我都不敢见们面了。

裴铮倒是自然得很,这不要脸境界实在我太多了。

我气息奄奄趴在躺椅晒太阳,两岸□烂漫我也无心欣赏了。

一个船夫前来报道:“老爷、夫人,下午便到第一个镇鹏来镇了。”

蓬莱?我惑问那不是在海外吗?

“是鹏来兮”裴铮解释道,人口有三万,是两江交汇处,多贸易往来,漕运发达,繁荣富庶,盛产美人、银子和贪官。

我噗一声笑出来:“你倒是如数家珍”。

他点了下我脑袋:“先生上课的时候,你又睡着了吧?自己家有多少珍宝都不记得,我只好帮你当账房了”。

是是是……我捂着脑门装模作打了个揖:“有劳相公了!”

裴铮眼睛一亮:“再唤一声来听听”。

我­干­咳两声,顾左右而言:“今日天气,不错下午岸吧。”

雇来的两个船夫和下人都不道我们真实身份,只以为是有钱人家出游夫妻们,都是懂规矩知道什么不该听,什么当做没听到。

裴铮帮我擦了药油,揉按了一会儿太阳|­茓­头,便不那么疼了。到了中午,船便停泊在鹏来镇一个码头,船夫和下人留守,裴铮领着我岸行。

上了岸裴铮显然比在船时候­精­神许多——除了调戏我时候。鹏来镇街道规划虽不如帝都气派,码头摊贩也有些杂乱无章,但一去确实繁荣之极。

码头边小摊叫卖各种当特产,这里多是暂作停留过路人,往往就会下船逛一会儿,买些稀奇玩意。我仔细看了看,发现确实有不少­精­巧玩意,各种竹木制作小机关、镀银首饰盒、还有一些稀奇古怪东西,我也叫不出名字来。

再一往来路人,确实应了裴铮那句话“盛产美人”。此近江南,多窈窕淑女,身段袅娜,皮肤皙,说话细声细语,便是随便一个卖伞小姑娘也有三分姿­色­。

路人来人熙熙攘攘,裴铮将我护在内侧,隔开人群,顺着我的目光,了然解释道:“江南多美女,鹏来镇也是一处,过去男帝时期后宫中便有不少嫔妃出自鹏来镇。”

“ 女子是貌美,男子却稍显不足了”我中肯评价。

男生女相多了,总是少了些气概,个子也不普遍矮,只比高我半个头铮往这里一站,登时鹤立­鸡­群,引来众人侧目,有些胆女子甚至直接当街抛媚了。

裴铮听了我那句评价,也点头说:“你里只需有一个男子那便足够了。”

我斜睨一眼:“你是想让我五个爹哪个先劈你一刀?”

裴铮笑了笑:“豆豆,我可没说那个人是谁,原来在你心里,已经认定是我了吗?”

行!我说不过!

我面红耳热,指着摊子一堆东西,说:“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这个……我全都要了!包来!”

那小贩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夫人请稍等,小这就为您打包!”

我双手环胸,朝铮挑眉笑:“劳烦你提着了”。

裴铮笑而不语,欣然付钱。

那小贩几乎将存货都清空了。我肯定他把我没点到东西也趁机塞了进去。裴铮一副有钱老爷模样,趁机宰了一顿,末了还说:“祝老爷夫人生对龙凤胎!”

裴铮嘴角一勾,说:“不用了,帮我把东西送到码头那边一艘两成游船”。

我莫名其妙,拉拉袖子,为什么说那句话啊?

裴铮故作惊异,看了我一眼:“豆豆,难道你不道自己,刚刚买都是婴孩玩具吗?”

所以那个小贩说早生贵子,竟是以为我早有身孕……

我羞恼,撇开自己迈开一步,这人分明一早看出来了,也不阻止,果然是在笑话我。

我走了几步又回头,见他嘴角仍挂着笑意,慢悠悠跟了过来。待我回头,又笑吟吟意悠悠的唤了一声:“夫人,你有身孕别那么快……”

若不是这里人多,我真会扑去揍他!

我便这么一路走一路跟买,他什么东西都直接让人送码头。我心情不快,说:“你就不能帮我提点什么吗?那些东西是有多重吗?”

他轻轻牵起我的手,笑着说:“一颗红豆够不够?诶,有八十几斤重,真不轻了”。

我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又觉得很有必要装严肃,脸部表情顿时纠结起来,想甩开手没甩开便也由着牵了。

好像已经被牵了一辈子手一样自然。

这个男人攻陷别人的心防房对他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蛊惑人心、攻城略他最擅长,没有派去打仗实在是浪费人才了。

“豆豆,这身衣服……”裴铮难得为一东西驻足惊叹不已。我退了两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听他继续说:“竟然有人卖这么难看的衣服……”

在店主扔飞刀之前,我拉着他跑了。

我咬牙说:“裴铮你是故意的!你一定是故意!”

他笑吟吟的说:“豆豆你怕什么?冲出来有我挡在你身前”。

“本来就是你招惹的,要打也打你,关我什么事!”

“是啊……”裴铮摸摸下巴:“关你什么事,你为什么拉着我跑?果然豆豆还是很关心我,舍不得我受伤……”

我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辩解道:“不、不是!我是怕你打伤别人!”

裴铮不屑一挑眉:“我想让人死一般不会亲自动手。”

我无叹了口气:“人家都说你是坏人真不是没有道理……”

“他们说我坏,是因为我对他们不好。对你来说,我就是好人了”。裴铮解释得头头是道。

我脸又开始发烫,自觉得不要脸功夫修行那么久一点进境都没有,不似铮那浑然天成。

傍晚在酒楼点了些当名菜,多是清淡偏甜食物,正和我口味。就着旁边市井百姓八卦,竟吃下了两小碗饭。我有些苦恼说:“会不会吃太多了?”

裴铮继续给我添饭,笑着说:“多吃点,我养得了。”

我哼了一声:“这天……田都是寡……你还是我的,你的……工钱都是我发你的,应该是我养你吧!”

裴铮含笑点头:“甚是甚是!都是夫人养着为夫。”

一旁含情脉脉了许久姑娘,听到这句话切了一声,失望别开嘴里念叨:长得一表人才却还是个小白脸,果然中不中用……

旁边不知是谁听了这一句发感慨:“是啊……如今真是女人势越来越强势,男人越来越不中用了……”

“连续两皇帝都是女帝,这也是没办法事”左近一人接口道。

“还有半个月就是崇光陛下大婚了,凤君是当今丞相,你们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是丞相挟天子以令天下,还是陛下逼臣为夫?”

“我听我帝都表弟说,那个丞相为人­阴­险毒辣,不择手段,不道害死了多少人。当今陛下年轻貌美,一个小姑娘孤苦无依,一定是被逼迫……丞相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了凤君连那一人也被压在身下了。”

我噗一声喷出一口茶水,裴铮忍着笑帮我擦了擦嘴角。

“这怎么和我听说不同?听说陛下从小就荒­淫­无道,登基那年就在庭广众之下□了一个官人,人家不从,她就把贬到西北戍边。小小年纪就这么荒唐,吓得满朝文武都蓄须,明志只剩下一两个能那丞相啊,据我在帝都三姑婆表妹说,长得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多少少女/少/­妇­春闺梦里人啊……说不定是陛下逼丞相!”

前者说我是废帝,后者话我是昏君……

我有些悲愤,不管怎么总归没一个说法是好!

裴铮轻轻拍我脑袋,笑眯眯说:“豆豆,别难过。老百姓而已,不如化悲愤为食欲,多吃两碗饭?”

“我表弟邻居的朋友有个亲戚在帝都当太常寺,寺卿管家轿夫听说为了两人婚事,太皇都回朝了,现在两人各自在家等待婚期,由太皇重拾朝政,苏昀苏御史和当今陛下跟前红人理寺卿易道临共理朝政。”

我看向裴铮笑容不减,“豆豆不喜欢吃鱼吗?不如另外叫些小点心?”

打劫

我张口想问,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他心里明镜似,糊涂只是我一个人而已。

他微笑着喂,我默默地吃,直到感觉有点不对劲了,两人才同时停下。

“好像……有点撑着了……”我打了个饱嗝,看着眼前空盘子,突然觉得很惊恐。“你怎么喂我那么多!”

裴铮伸手来摸摸我独子,我躲闪不及,被他摸了个正着,他很是惊奇地挑了挑眉,笑了。“你自己也没喊停,我当你真能吃那么多……这手感,真像四个月……”

“你知道四个月是什么手感?”我哼了一声,又有些沮丧,“好难受,走不动了……”

“我扶着你。”裴铮唤来店小二结了帐,店小二跟送祖宗似把我们送了出去,末了还附赠一句“生对龙凤胎”……

他难道没看到我是小腹平坦进客栈吗!

裴铮扶着我,我扶着腰,肚子明显隆起来,圆滚滚,春衫遮不住啊……

夜市上,左右人多,但见了我都善意地避开了。裴铮嘴角笑意越来越深,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夫人,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我掐了他一把说:“你生话,儿子女儿我都喜欢。”

他点点头说:“夫人生话,儿子女儿我也都喜欢。”

“太痛了,不要生!”我想起母亲声嘶力竭惨叫就头皮发麻。

“别怕,我陪着你痛。”他轻笑着徐徐而行。

“你怎么陪我痛?”我哼哼两声,“你们男人永远不懂女人痛。”

“到时候你若觉得痛了,就咬我手臂,不够话,再让你捅几刀?”裴铮说得很是诚恳。

“那样就变成两个人一起痛了……”我闷声说,“算了,两个人痛不如一个人痛。”

裴铮轻笑一声,改扶为搂,轻吻我发心,温声说:“豆豆,我一直想有个家,有你当我结发妻子,全心全意,一生一世,不离不弃。还有我们孩子,我会疼他,甚于你五个爹爹对你疼爱。”

那一瞬间,我仿佛能感受到他真心,自他胸膛传递过来暖意,让我心跳也平和了许多。

我却不知该如何答他,只有低下头,轻轻道了声:“哦。”

他权倾天下,富可敌,原来也有一个平凡心愿吗?

想有个家……

我家是太大,家人多,他却只有一个妹妹,相依为命……

“你还没跟我说过你父母事呢。”我突然想起。

裴铮笑容微僵,顿了一下,说:“改天吧。我们之间相互了解,总要循序渐进。你说是不是?”

他说不无道理,昨晚他兽­性­大发,没有回答完我问题。

回到船上后,船便离开了鹏来镇。看着甲板上一堆乱七八糟东西,我才发现自己有多离谱……

买东西应有尽有,不该有也有,有些东西我甚至根本不记得自己买过……

裴铮坐在一边,笑着说:“到下个城镇送人吧。”

我艰难地点点头,从甲板一边走到另一边,散步消食。裴铮坐在一边闭目养神,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你真不是晕船吗?为什么脸­色­这么差?”我走到他跟前,摸摸他脸。

他拉下我手,握在掌心里轻轻揉搓,“没事,只是不太习惯而已,总是要克服。”

我沉默着盯着他看了半晌,他神态自若地任我看着,末了勾勾­唇­角,说:“是不是又想吻我?”

调戏我,是件会上瘾事吧……

我甩开他手。

“豆豆,肚子还撑吗?”

“还好。”我跑到一边搜索自己战利品,企图找出点有趣有用东西。

“那过来让我抱抱……”

我停下动作,警惕地回望他,眼睛下意识地看向他手,想起昨夜在甲板上被他抱在怀里近乎亵玩……我脸又不争气地发烫……

“不要!”我坚定回绝。

他应是猜到我在想什么,微笑着说:“我保证不做昨晚那样事。”

“不要!”我很有节­操­。

“我身体不太舒服……”他使出苦­肉­计了。

我觉得他是真有点不舒服,但他总不肯说自己是哪里不舒服。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忽地被他向前一捞,抓了个正着!我吓了一跳,挣扎了两下,便被他按倒在躺椅上。“乖,抱抱就好……”他轻轻拍着我后背,“豆豆又香又软,抱着很暖和。”

其实他抱起来也挺暖和。我心想。

见他确实没有不规矩动作,我这才放松了由他抱着,他闭着眼睛,枕在我颈窝处,呼吸时睫毛好像微微颤动。我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有一副让人妒忌俊美容貌,今日街上多少女子或偷偷摸摸或光明正大地看他,他好像没什么自觉,也可能是习惯了这样目光。

我手环住他脖子,学他样子,轻轻拍着他后背。他嘴角一点点扬起,搂着我后腰手微微收紧。

和他在一起很多时候,我都希望时间能静止在那一刻。

可惜天不从人愿,而且往往是事与愿违地走向另一个极端。

黑夜江面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艘船,几个毛贼游上了我们船,亮出刀子说:“别乱动!打劫!”

我沉默地看了他们一眼,又低头看纹丝不动裴铮:“喂,他们打劫呢。”

裴铮皱了皱眉,“嗯,那就给他们吧。”

我也皱眉了。“你好歹反抗一下吧?你不是武功很好吗?二爹都白教你了?”

裴铮轻轻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四下一看,说:“都是你白天太张扬了,正所谓财不外露,这回把强盗招上来了。”

我推了推他。“你还不动手?”

在此之前,我对他是很有信心,虽然我并没有怎么亲眼见识过他身手,但他毕竟是二爹得意高徒,况且那时候被那么多人围攻他都能全身而退,对付这些小毛贼应该也是轻而易举。谁知道他摊手说:“算了,给钱消灾吧。”

我买来那堆破铜烂铁他们不屑一顾,直接找裴铮要票子。裴铮很大方地将一沓银票交了出去,那些毛贼一看到上面数额,登时瞪得眼睛都快掉出来。

为首两人使了个眼­色­,似乎在犹豫什么,低声讨论着。

“他们在说什么?”我问裴铮,他耳力好。

“一个说,这些非富即贵,拿钱就走,不要惹事。另一个说,一不做二不休,为避免他们回头复仇,杀了­干­净。”

我沉默了许久,说:“裴铮,你真是个小白脸。”

裴铮说:“我比较喜欢你叫我铮儿。”

那群强盗商量结果是——杀!

裴铮这是被逼得不动手都不行了。一个毛贼砍过来时候,他随意地虚晃一下,夺过对方刀,反手一刀解决了一个,登时震住了其他毛贼。

裴铮懒懒道:“拿了钱就走,我不和你们计较,惹恼了我,你们谁都走不了。”

那些人显然是不信,一窝蜂地杀将上来,被裴铮三两下解决掉了四五个,那些人终于知道怕了,喊了一声“扯呼”,去得比来还快。

我从裴铮背后探出头来,怒道:“怎么不追!银票呢!”

裴铮无奈地说:“豆豆……其实,我不识水­性­……”

“啊?”我愣住了,偏转头看他,“此言当真?”

“并且,水上功夫也不怎么样,坐着杀敌还行,走动开,就不怎么使不上力了。”裴铮这才说了实话。

“难怪……”我看了看四周,“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那些船夫和下人好像溜走了……”

那些人水­性­极佳,见苗头不对就溜走了,果然没节­操­得很。

“铮儿……”我寄希望于他,“你会划船吧?”

“叫铮哥哥都没用。”裴铮叹气,“这个真不会……”

我终于明白,裴铮也不是万能。

他下棋不行,水­性­不行,还不会开船!

这一艘无人驾驶船上在江心飘荡,船上堆了五具尸体,两个活人,面面相觑,一片茫然。

“你说我们能遇上其他船只吗?”

裴铮说:“看运气吧……在运气到来之前,豆豆,我们先睡一觉。”

裴铮就是裴铮,在五具尸体环绕下,他竟然要抱着我睡觉!

我推开他,气恼地踢脚。

“豆豆别生气……”裴铮朝我招了招手,笑道,“这些海贼水­性­虽好,却不成气候,这一带也没听说过海贼为患,而且是重要枢纽,船只往来极多,别担心,最迟明天中午之前,定会有船只经过。”

“当真?”我狐疑地看着他。

裴铮肯定地点点头,说:“所以,过来让我抱抱。”

裴铮话真是一点不假,天快亮时候,就有一艘大船开了过来。

那艘船在我们附近停下,带起浪花险些掀翻了我们小船。裴铮看着船身上标记,面­色­渐渐凝重。

那个标记,我也认得,是宗室专用,而每个分支所有标记都有略微不同。这个标记所代表,是南怀王一脉。

南方水路多,南怀王封底更有水乡之称,百年前因南怀王解了帝都勤王之困,被加封了几百里地,扼住了沿海八成出海口,在宗室里是实力最雄厚一脉,素有“海王”之称。

而如今在这条船上,是一个少女。

那少女我只听过她名字,却冒用过她名字两次。

姑苏翁主,刘绫。

合欢

仔细说来,我与刘绫虽未见过面,却也甚是有缘。

南怀王曾向苏昀提过亲,但被婉拒了,两人险些结为秦晋之好。而小秦宫那回,我冒她之名寻欢作乐,被裴铮逮了个正着,小秦宫龙蛇混杂,自然有好事者将此事传了出去,因此姑苏翁主刘绫与裴相不得不说二三事在民间也流传了几个版本。

此时此刻,见了当事人,而且是在这等情况下,我心情很是复杂。

刘绫美名,我素有听闻,但百闻到底不如一见,有着江南女子特有婉约温雅,柔而不媚,艳而不俗,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贵族气派,却又不会让人觉得难以亲近,客观来说,确实无愧第一美人称谓。

主观来说,我觉得也不过尔尔。

刘绫一双水剪眸子在裴铮面上流转了片刻,有些犹疑地开口道了声:“你是……裴相?”

裴铮挑了下眉,也不否认,抱拳笑道:“承蒙翁主相救了。”

刘绫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又转眼来看我,“这位是……”

我还没有说话,裴铮就帮我回答了。“舍妹,裴笙。”

我心中一动,缓缓展露出一个裴笙式“文质彬彬”微笑。“裴笙见过翁主。”

这个时候,“寡人”应该在帝都,出现在这里只能是裴笙了。我与裴笙年岁相仿,裴笙长年呆在宫中,刘绫从未到过帝都,定然不知裴笙样貌。

但她又是何时见过裴铮?

裴铮也有和我一样疑问,“翁主见过下官?”

刘绫莞尔一笑:“昔日方小侯爷大婚,裴相亲往贺喜,刘绫当时亦在场,想来裴相是不记得了。”

裴铮略一会想,点头笑道:“是下官失礼了,想不到时隔多年,翁主仍然记得。当年下官还未曾致仕。”

“刘绫还记得,裴相当时是以徒弟身份随沈相和墨惟墨大人同往。当日父王便同我说,那少年定非池中物,今日果然官居一品了。”刘绫对裴铮毫不掩饰地欣赏,也不知是基于礼数多一些,还是真心赞美他。

裴铮笑了笑,道:“翁主过奖了。”

“哥哥。”我忍着别扭,轻轻喊了裴铮一声,“此处风疾,不如入内说话。”

裴铮含笑瞥了我一眼,转头对刘绫说道:“昨夜里遇上贼寇,虽是打退了,船夫却都逃走了,幸亏遇上翁主了。”

刘绫引着我们入内,回头问裴铮道:“裴相此刻不是应该在帝都吗?”

裴铮谎话信手拈来。“本是如此,但因婚事将近,而无高堂在上,一则为礼,二则为情,下官与舍妹南下迎回父母灵位,不料途中遇此劫难。”这谎言听上去,却还挺像真话。

刘绫看上去似乎是信了,微笑道:“裴相孝心,令人感动。”

南怀王船,其奢华舒适程度远超了裴铮府上马车,应有尽有,不该有也有,我看着那马厩,顿时有些感慨。

昨夜里一番­骚­动,船夫下人都趁机溜走了,裴铮带来那匹马还是巍然不动,物尚如此,人何以堪啊。

我问刘绫道:“翁主船可是开往帝都方向?”

刘绫点头道:“正是。陛下婚期在即,刘绫代父王先行进京贺喜。”又转头去问裴铮,“裴相可还记得昨夜里那伙贼寇有什么特征?刘绫让人通知官府捉拿。”

昨夜月黑风高,正是杀人放火好时机,我也看不大清楚那些人面貌。裴铮道:“那些人抢走是皇家银号银票,上面都有特殊标记,面额最低也是五百两,非有本人官印为证,无法使用。若有人在市面上见到那样银票,自然会通知官府了。”

难怪裴铮昨夜里一副“钱财乃身外之物”超然姿态,原来是一些抢走也用不了银票。

刘绫吩咐下人向当地官府通报消息后,又对裴铮道:“若有进展,会第一时间通知裴相。二位应该一夜未眠了,不如先在船上休息。”

这宝船上下三层,房间不计其数,刘绫让下人领着我们下了第二层,安排了相邻两个房间出来。

我着实累得难受,稍作梳洗一番便上床休息,不过片刻便入了梦乡,黑甜一觉睡得不知时间流逝。

醒来之时,已是傍晚。船停泊在码头,却又是鹏来镇,我与这地方羁绊实在深得很呐……

鹏来镇虽是枢纽,往来船只极多,但能与南怀王宝船相比,却一艘也无。码头上驻足围观者不在少数,但很快便被疏散开来。

我站在裴铮身侧向下看去,见十来个差役分开人群,一顶官轿在船前停下,从这阵势上看,定是五品以上官员。

因人站得远,看不清样貌,但听得他自报家门:“下官曹仁广,见过丞相、翁主!”

曹仁广,江淮转运使!

明德朝之时,盐铁转运使多为重臣兼任,我父君亦曾兼任转运使一职,到后来职能转变,转运使已不独负责漕运赋税,更兼领地方吏政,成为一郡最高长官。这曹仁广所任江淮转运使一职,权力所及范围触及帝都边缘,在陈所有转运使之中,是最为关键一个。

品秩虽然不高,但经手银子就如这江水源源不断,实权在握,是一个人人艳羡肥差,却不知怎么回事,曹仁广对刘绫态度称得上毕恭毕敬,甚于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丞相裴铮。

“下官不知翁主、丞相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曹仁广年过五旬,­精­瘦矍铄,奉承却不会显得过分谄媚,却也是个官场上老手。

刘绫一早让人通知当地官府下令捉拿冒犯了当朝丞相贼寇,此令一下,立刻惊动了一郡之长曹仁广,引得他亲自前来迎驾。

被这人忽视得彻底,我颇有些不是滋味,扯了扯袖子,不动声­色­地观察起来。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回我总算见识到了。任裴铮在帝都如何呼风唤雨,到了这地方上,声音却还不如曹仁广大。但曹仁广声音再大,却也比不过刘绫一个眼神。

闻弦歌而知雅意,曹仁广就像刘绫贴心小棉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让我不得不怀疑,其实曹仁广是刘绫失散多年亲爹吧……

“南怀王被称为海王,掌控三江流域乃至外海航运和税赋,扼住了曹仁广咽喉,曹仁广仰南怀王鼻息生存,是以奉承姑苏翁主。”裴铮捧着茶杯半掩­唇­,低声对我说。

我极快地扫了他一眼,嘴­唇­微动,低声回道:“这些年南怀王为人低调,税赋上缴及时,江淮产粮皆运往帝都,帝都周围三郡粮食也不曾短缺,想来双方合作愉快?”

裴铮­唇­畔微挑起一抹玩味笑意,轻轻摇了摇头,却不解释。

曹仁广动作也算迅速,不过半日便将那窝贼寇捉拿归案,几千两银票物归原主。这裴铮,当日匆匆出门奔赴城郊,却还随身带着巨额银票,着实风、­骚­得很。

“这些贼寇为害一方,甚至胆敢冒犯裴相,罪不容赦。如何处置,交由裴相定夺了!”曹仁广说得义正词严。

裴铮笑道:“曹大人,我朝以法律人,是法治,非人治,岂能本官说如何就如何?自然是应该交由官府,按律处置。”

曹仁广愣了一下,反应也算快,哈哈­干­笑道:“裴相所言甚是,是下官一时失言。来人啊,将这些人打入天牢!”

这事我觉得有些诡异。那番话,由苏昀说来还算合理,裴铮为人称得上嚣张跋扈,何时真正尊重过大陈律例了?

我偷眼打量他神情,反复琢磨,却还是猜不透他想法。

当夜我们便在官署住下,曹仁广礼数周到,极尽殷勤到无微不至,裴铮也上道得很,对曹仁广示好,他一一受下。

“裴相可是第一次到鹏来,我们鹏来盛产什么,裴相可知道?”曹仁广笑容意味深长。

裴铮折扇轻击掌心,故作无知地微笑问道:“是什么?”

美人、银子和贪官……

我跟着曹仁广默念了一遍。

“鹏来镇天香­色­楼,歌舞当称一绝,到鹏来须往一观,方称不虚此行。”

我听了这话,忍不住­干­咳一声,打断他道:“曹大人,我哥哥是将被立为凤君人,去这种烟花之地,怕是于礼不合。”

曹仁广瞥了我一眼,“天香­色­楼并非一般烟花之地,里间姑娘卖艺不卖身,只赏风月,品诗词,岂是一般**能比?”

裴铮也点头附和道:“曹大人所言甚是。”

我狠狠踩着他脚,用力地碾,面不改­色­地微笑:“既是如此,哥哥和曹大人早去早回,我身子不适,就先睡下了。”

刘绫道:“我也留在官署。”说话间,眉头微皱了一下。

待裴铮与曹仁广离去,刘绫才转头问我:“裴姑娘,刘绫在姑苏听闻帝都传言,说我曾与裴相上过小秦宫,你可知这流言从何而起?”

我心头一跳,镇定微笑道:“怕是有心之人穿凿附会罢了。翁主远在江陵,怎会出现在帝都?”

刘绫柳眉微皱,说:“空|­茓­岂会来风?刘绫素来洁身自好,爱惜声名,若有人蓄意陷害,刘绫绝不善罢甘休。”

我呵呵­干­笑:“自然,自然……”

不过是流言蜚语,寡人被民间传成什么样了,若每个都较真,帝都早已血流成河了。正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寡人这肚里,少说也能撑两条船。

那个肚里能撑一条船宰相,好大胆子在寡人眼皮底下寻欢作乐去了。我咬碎一口银牙,笑眯眯地和刘绫各道晚安,回了自己房间。因白日里睡足了,这会儿上了床却睡不着,翻来覆去被各种杂念纠缠得气息不畅。

裴铮上了岸之后明显­精­神多了,也有力气找女人了。那一夜,他会突然止步放我离开,我仍是有些意外。虽然当时他若真要我,我也不会给,但我拒绝和他放弃,到底是两个概念。后者让我伤心和恼火许多……

月挂柳梢,月倚西楼,到了深夜,我才听到略有些虚浮脚步声由远及近。

隔壁门被打开,似是有人扶着裴铮进了屋,惊呼了一声:“裴相,小心台阶。”

“无碍,无碍……”裴铮声音明显带了醉意,“你们都下去吧。”

待那些人都退下,四周又恢复了寂静,我才偷偷摸了出去,潜进裴铮房间。

一股浓烈酒气扑面而来,让我皱紧了眉头。

裴铮外衣扔在一边,穿着白­色­中衣斜躺在床上,呼吸声粗重。我上前两步,踢了踢他小腿,压低了声音,冷冷道:“别装了,起来!”

裴铮轻哼了一声,依旧一动不动。

我又踢了几脚,恨恨道:“这是寡人命令,你敢抗旨吗!”

凤眸微微睁开一隙,被酒气蒸出了淡淡水­色­,湿润而暧昧。我拉住他手腕,说:“坐起来说话。曹仁广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力气大过我,我拉不动他,反而被他轻轻往回一扯,跌进他怀里,左手臂环在我腰上,右手轻轻拍着我后背,热气喷洒在耳边,轻声说:“温柔点,我真醉了。”

我双手撑在他胸口,挣扎着要爬起来,衣角摩擦,发出窸窸窣窣暧昧声音。裴铮始终闭着眼睛,箍着我腰一翻身,将我按倒在床内侧。

“别在男人身上扭来扭去。”他嗓音略微暗哑,“尤其是喝醉男人。”

我不动了,哼了一声:“你也算男人?阿绪是不是给你下了秋药?”

所谓秋药,就是□解药,效果正相反,会让人不能人道,时间长短,取决于药量多少,我深深怀疑阿绪给他下了一辈子分量。

裴铮闷笑一声,“豆豆,你听上去好像有很多怨念?”

“你多心了。”我别过脸,避开他灼人呼吸,“我只是来问你曹仁广事。”

他本不喜风月,会应酬曹仁广,定然别有所图。

“我不喜欢在床上与你谈公事。”

“那你从床上滚下去。”

“你舍得吗?”

“舍……唔唔……”话未说完,便被他以吻封住了口,来不及合上双­唇­被突破了防线,舌尖纠缠,烈酒浓香自他口中渡来,让我一阵迷眩。他翻身覆在我身上,右手抽去我发簪,修长十指穿过发丝托着我后脑勺,酥麻感觉自头顶贯穿了背脊,让我不自觉蜷起了脚趾。裴铮呼吸粗重,喘息着啮咬轻吻我耳垂,锁骨,左手灵巧地解开衣衫结扣,掌心贴着腰肢而上,抚摸着我光洁赤、­祼­后背。

“豆豆……”裴铮呢喃低沉暗哑,伴随着粗重喘息声,他拉下我肚兜,灼热吻烙印在胸口,“你舍得吗……”

我挣了一下,推开他,又被他捉住了手臂,彻底扯下了外衣。我一口咬在他肩头,听到他闷哼一声,压抑着情、欲,哑声说:“一整个晚上……我用内力压制住药­性­,却被你轻易破了功……”

我听明白了。

“你是中了合欢散才吻我抱我!”我挣扎着想推开他,­祼­、露肌肤却一次次摩擦着他衣服,带来微妙快感。

裴铮轻叹了口气,却没有松开对我桎梏,只是说:“你怎么不明白……”

他轻咬着我耳垂,哑声道:“你才是我合欢散。”

疼痛

他的欲望抵在我腿间,驳回了我先前的控诉。

我突然发现,他若真有心想要我,我根本反抗不了,无论是力气,还是气势。

陌生的感觉像海浪一次次地冲刷着身体的每一处,裴铮­唇­舌所到之处仿佛燃起了一簇簇的火苗,烧得我口­干­舌燥。我闭紧了双眼,仰起脖颈,呜咽一声,在裴铮身下难耐地扭动着。衣衫凌乱,难以蔽体,比上一次在船头更强烈的刺激让我绷紧了后背,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肩头,像在浮沉的海上攀住最后一块浮木。

略带薄茧的手摩擦着我腿侧的肌肤,在膝弯处轻轻一勾抬高,细细密密的吻落了下来。我大口地喘息着,迷迷蒙蒙睁开眼低头看去,眼前却仿佛隔着浓浓白雾,什么都看不真切。

“放……开……”我无力地蹬了一下腿。

裴铮的双手滑落到我腰侧,轻轻握住了,仰头向我看来,漆黑的双眸中,有情、欲涌动,眸光流转,他的声音低沉暗哑,“真的要我放开?明明你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肩……”

我像被突然烫到手一样缩了回来,脑袋往后一仰,猛地撞上围栏,登时疼得眼冒金星,情、欲全无。

我双手抱紧了脑袋缩成一团,泫然欲泣,哼哼唧唧。裴铮覆上来,拉开我的手,轻轻碰触我的后脑勺,我嘶了一声,颤抖着说:“疼……”

裴铮长叹一声,哭笑不得地收了手,低下头来亲亲我的脸颊,薄­唇­微启,说:“你,活该。”

我眼泪哗哗地瞪了他一眼,他轻笑一声,低头亲了亲我的眼角,湿热的触感滑过,舔去了眼角的泪珠。

我战栗了一下,弱弱道:“我先回房了……”

腰上那只手丝毫没有要松开的迹象。

裴铮的­唇­舌依旧在我脸颊锁骨间流连不去,灼热的气息喷洒在颈窝,指间薄茧在腰腹间摩挲。“我以为,自己给了你够长时间适应……”裴铮的声音依旧暗哑,“我已等了那么多年,本也不在乎多一时半刻,让你一点一点习惯我,接受我,依恋我……我以为,这碗红豆粥,应该熬熟了……”

我面红耳热,想要避开他的­唇­舌,慌乱问道:“裴铮……你得是有过多少女人,才能如此娴熟地调戏于我?”

裴铮微怔,随即埋首在我颈间,肩膀轻颤,抑制着笑声,只感觉到胸腔传来的微震。我懊恼地往后退,又被他勾着后腰拉了回去。

“若这也算调戏,那我早已调戏你许多年,只是你迟钝,到今日方才发现。”裴铮柔声笑道,“天时地利,美人投怀,豆豆乖,别想跑……”手上动作却不如他的语气那般轻柔,左手握住我想要挣扎的双手,按在头顶,右手箍着我的腰,下半身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紧密相贴,触感与温度,毫无保留地传递过来。

我僵硬着身子,既想跑,又不敢乱动,身体像被一把火烧着,说不清是痛苦还是舒服,陌生的感觉让我有了一丝慌乱,到这时才知道……尽信书不如无书,纸上得来终觉浅!

掌心贴在大腿内侧轻抚,我闭紧了眼镜,脑海中依稀能浮现出那样的画面,勾勒出手的轮廓,修长的手指,轻触从未有人踏足的禁地。

恐惧……

陌生的快感中伴随着细微的疼痛,恐惧感让我不由自主轻轻颤抖,咬紧了嘴­唇­,泪水自眼角溢出,发出细细的呜咽声。

裴铮松开钳制着我的手,轻抚我的后背,将我揽进怀里,低声在我耳边说:“别怕,不会疼……”

我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肩膀,指尖几乎刺入他的后背,一张口咬在他肩上来抑制自己出口的哽咽与呻、吟。

粗重的喘息声就在耳边,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轻唤我的名字。“豆豆……豆豆……”像是在压抑,忍耐着什么。

我用鼻音回他轻哼,背上的抚摸让我渐渐放松了身体,双腿不由自主微微张开,迎合他更深入的开拓。

牙齿在他肩上留下深深的齿痕,肩上一片莹莹水光,我松了口,只觉下巴酸痛。裴铮的手捏住我的下颚微微抬高,一低头噙住我的­唇­,舌尖探了进来,抵死缠绵……

­唇­齿纠缠间,我仿佛还能听到他胸腔微震传来的低喃,一字一字,都是我的名字……

不会疼——这是裴铮对我说过最大的谎言,没有之一。

意乱神迷之间,撕裂般的疼痛让我倏地清醒过来,痛呼还来不及出口,就被他吞入口中。我挣扎着要退开,腰臀却被紧紧箍着,裴铮喘息着在我­唇­间轻言:“豆豆别乱动,不疼……”

我呜咽一声,疼得浑身颤抖,冷汗冒了出来,“走、走开……”

裴铮停止了进入,却没有听话退开,双手在我身上的敏感处游移,试图转移在我的注意。“豆豆,睁开眼看我……”他的声音像是蛊惑般低喃,我不由自主地听话睁开了眼睛,泪水迷蒙间陷入他燃烧着情、欲与煎熬的双眸。

“抱紧我……”

我轻轻抽泣着攀上他的肩膀,靠近他怀里,在以为他终于要放弃的瞬间,他一个挺身,狠狠贯穿!

火辣辣的灼痛刹那间吞没了我的神智,我一口咬在他锁骨上,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身体像被割成了两半,那把锯子还在来回地磨,每一丝疼痛都无比清晰地刺激我的神经。

这是我这辈子经历过最惨无人道的折磨……

除了咬死裴铮,除了掉眼泪,我什么也不能做。

裴铮将我按倒在床榻上,低低的呻/吟声溢出喉咙,低下头吻去我脸上的泪水,哑声说:“豆豆,别哭,别哭……”

我后悔了……

后悔立裴铮为凤君。

后悔跟裴铮出来。

后悔进裴铮的房间。

后悔主动勾引他……

我真不知道会这么疼啊!

这场折磨不知何时才是尽头,我迷蒙地望着头顶上仿佛在晃动的流苏,轻轻呜咽,直到那灼痛中渐渐浮上一丝酥痒的感觉。

我闷哼一声,咬着下­唇­,裴铮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变化,复又将我抱紧,抬高我的腿,让我环着他的腰身,更紧密地贴合,我抱着他的肩膀,随着他的动作,后背一上一下摩擦着被褥,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豆豆……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我仿佛陷身火海,在火海中无止尽地沉浮,燃烧,只能听到急促剧烈的心跳声,还有裴铮反复的低喃。

我不是你的……

我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身体深处被突如其来的灼烫感刺激着,一阵阵收缩痉挛,我绷紧了后背,终于抑不住出口的呻。吟……

裴铮覆在我身上,剧烈地喘息着,轻咬我的耳垂。“你逃不掉了……”

我没想过逃,凭什么我要逃,我是一国之君……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偏转过头,看向他。

鼻梁挺直,眼角潮红,­唇­畔微微翘起,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安静的喘息声中,他缓缓张开双眸,迎向我的目光。

他的手抚上我汗湿的额角,滑落下来,捧住我的脸,细细密密的吻落在眼角,他哑声说:“怎么办……好像喜欢看你哭……”

我抽了抽嘴角,后退开来,伴随着这个动作,体内似有东西滑出,异样的感觉让我闷哼了一声,不自觉夹紧了双腿。

“还疼吗?”裴铮把我又搂进怀里。

我垂下眸,不言语。

好像失去了什么似的,心里空落落的,闷得慌,无一丝喜悦。

裴铮知我喜好,顺着我的后背安抚我,低声问:“第一次,难免会疼……”

“为什么不是你疼是我疼……”我闷闷说。

“嗯……其实我也被夹得有些疼……”裴铮如实说。

我抖了一下,裴铮埋首在我颈窝,闷声笑了起来。“豆豆,真想抱着你一辈子……”

一辈子有多长。

一百年,五十年,一天,或者就是一个弹指?

唉……

我抬手抚上裴铮的脸颊。他实在生得一副俊美皮相,五官轮廓立体深邃,一双似笑非笑的凤眸更是勾魂摄魄,我若真是­淫­、君,后宫中必也有他一席之地。但我喜欢他,并非只是因为皮相,他待我,似乎是极好的。

我以为自己是喜欢极了他,比对苏焕卿更多的喜欢,可为何这时,却没有想象中的满足与喜悦?

至少,不如裴铮那般喜悦。

我亲了亲他的­唇­畔,好像比之前是少了那么点感觉……

裴铮起身帮我擦拭身子,大半夜不敢沐浴惊动他人,只能勉强忍着了。

“这实在不是最好的时机……”裴铮有些惋惜地说,“但是我不后悔。”

我却有些后悔了……

这话我却没有说出口,自欢爱后,便一直沉默,由着他为我穿好衣服。看着凌乱­淫­、靡的床榻,我有种一把火烧了的冲动。艳­色­的血迹触目惊心,我别过脸,觉得心口有些难受……

裴铮换了被褥,搂着我躺下,察觉到我的异常,他柔声问道:“怎么不说话?”

我微微蜷缩着,突然意识到自己摆出有些防御的姿态。我一开始来找他,是为了什么,想了许久,才恍恍惚惚想起来。

裴铮不含任何情、欲地轻拍我的后背,吻着我的眉心,似有无限缱绻,我却始终若有所失,无法体会他的感觉。若是寻常女子,被他夺了贞­操­也就是一生一世了,我却不是……

我避开他的双­唇­,抬眼看他,“今夜曹仁广宴请你上国­色­天香楼,你可也这般对旁的女子了?”

裴铮微怔了一下,随即笑道:“我身上可有其他女人的脂粉味?”

“虽是没有,但怕是酒味盖过了。曹仁广对你大献殷勤,可有他求?”

裴铮的笑意渐渐敛去,只余稍许。“亏你还记得初衷……想知道曹仁广的事吗?”

我心口紧了一下,说:“是。”

裴铮淡淡道:“逢迎之道,非是要有所求才为之,总该为将来做准备。曹仁广与其是说有求于我,不如说是试探。”

“试探?”我心中一动,不动声­色­问道,“我还以为他是你的人。”

裴铮对我这句话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也并非自己人就不存在试探之举。我将为凤君,曹仁广怕也是摸不准帝都传言真假,不知是我胁迫了你以令诸侯,还是彻底归顺于你。若是前者,那他将千百般巴结于我,若是后者……”裴铮一顿,眸中闪过异光,却不再言。

“若是后者,又如何?”我追问。

他垂眸看我,微笑着说:“若是后者,也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你对我真情实意,一种是虚情假意,如若是虚情假意,他又怎会真正将我放在眼里?”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的心口却仿佛被人狠狠拧了一下,只有­干­笑说:“是吗,呵呵……”

裴铮淡淡一笑。“你白日里说,曹仁广与南怀王合作愉快,实则不然。这几年崇光新政,侧重于内朝的吏治改革,对地方官员疏于整治,这才导致漕银亏空,漕政不振。前任转运使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漕政漏洞,曹仁广接手了一个烫手山芋,个中辛苦怕也只有自己知晓了。漕运淤塞不行,每年拨下来的银两不足以清理河道,只有挪作他用,让南怀王走海运运粮北上,这才能满足每年帝都的用粮需求。然而去年关中灾情频发,江陵的粮食只能经由运河入关,运河又淤塞,赈济延迟,官逼民反,这才将事情闹大。”

一开始,我只是着令钦差调查乱民造反,继而揭发出粮草不继的问题,我只道是地方官员贪污,却还有更深一层是漕运不畅,漕政不振,漕银亏空。到如今,才有人告诉我,牵涉其中的,不只京官,还有宗室公卿。

再查下去,还会有什么人?

那一瞬间,我恍然明白了为什么沾上此案的人,莫不三缄其口,以辞官告终。官场之道,明哲保身,有些人是他们动不了的,硬碰硬的结果,有时候只是以卵击石。

“南怀王在民间素有贤王之称,你是在暗示他名不副实?”我挑眉看向裴铮。

“名未必不副实,也未必副实。南怀王每年进京一次,所乘宝船就是我们今天见到的这艘。回时的吃水线比来时低了不少,你以为他留了什么,又留了多少东西在帝都,带走的又是什么?”

“诸王进京,周旋打点,也是正常。”

“便是因为‘正常’二字,他才敢如此明目张胆。”裴铮轻叹,凝眸望着我,“豆豆,我们……非要如此吗?”

“什么?”我愣了一下。

“我喜欢你在我怀里,或哭或笑,能让我碰触到你柔软的心……不是像现在,明明抱着你,却又好像隔着九重殿上不可逾越的距离……”他抱着我的手微微收紧,“我究竟是不是真的得到了你……”

我没有反抗地任他拥着,自觉得,能给他的,我都已经给了。

“你知道,我与你出来的目的,本就不单纯。半为私下查案,半为调虎离山……”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却又十分配合,随我出帝都,帮我查案……他的话,我总归信一半,只信他说喜欢我的那一半。

“对我来说,目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彻底地占有你。”裴铮的手在我脸颊上轻抚着,缓缓滑落到心口,“从身,到心。”

我笑了笑。

“至少,我们都成功了一半。”时近夏日,天亮得愈发早了,我从被子里钻出来,低头看着他问,“那几个贼寇,你又打算怎么办?”

裴铮沉沉看了我片刻,方缓缓道:“陛下之前不是说想问曹仁广的事吗?微臣所言怕有失公允,陛下不如直接去问那些贼寇,也算是真正了解民情了。”

“我以什么身份去?”我皱了皱眉,“那些人可押在大牢。”

“忘了吗,你现在是裴笙,一等学士裴笙,还是此案的受害者,按照大陈律例,你不但要配合取证,还有权听证。”

听裴铮这么一提,我才恍然想起自己当下的身份是裴笙……

“你之前对刘绫说,自己是下江南迎回父母灵位。裴铮,这回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你父母的灵位真的在江南吗?”我狐疑地盯着他。

裴铮神­色­一黯,随即笑道:“不在,我也不知在何处。”

我欺身上前,跪坐在他面前直直望着他的眼睛。“连我也不能告诉吗?你对船似乎有­阴­影……是因为你的父母?”

裴铮微仰着脸回视我,眉眼渐渐温软,­唇­畔的笑意柔和了许多。“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轻轻点头。

“你的问题,我总会回答,只是答应我保守这个秘密,别让笙儿知道。”

他说得凝重,我咽了口水,心跳漏了一拍,郑重其事地点头,说:“好,君子一言!”

裴铮垂下眼睑,­唇­畔的笑意渐渐苦涩。“当年也是相似的大船,在出海之时船身起火,我的父母葬身汪洋。”

我的心略微一沉。

果然,如我所想一般……

“他们舍命相救,所以你和笙儿才能生还?”我轻声问道。

“不。”裴铮摇了摇头,“我父母原为乐籍乐师,在陈国地位等同贱奴。凉国贵族素来喜好豢养南人幼童为禁脔,那几年恰逢陈国和凉国开战,陆路不行,便走海运。连年战乱,颠沛流离,他们养我不起,便以十两银子的价钱将我和笙儿卖给了凉国商人。那年我十一岁,笙儿三岁,她什么都不记得了。途中南人反抗,烧了大船,我抱着笙儿趁乱逃走,抱着一块浮木被水冲上了岸……其他人,或者被烧死,或者被淹死。”

裴铮语调平平,不闻哀伤或者愤怒,好像说的是别人的故事,已经与自己无关。那一日在海上沉浮,他定然亲眼目睹了那一场惨剧。黑­色­的水,红­色­的火,撕心裂肺的惨叫,透骨的寒意,纵然那两个人遗弃了自己,却到底还是血溶于水的亲人,却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我忽然想起那一日他对我说过的话——豆豆,我一直想有个家,有你当我的结发妻子,全心全意,一生一世,不离不弃。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会疼他,甚于你五个爹爹对你的疼爱。

或许他自己有缺憾,所以希望以另一种方式弥补。

而我……不知道能不能给他圆满……

“我告诉笙儿,和父母离散了,笙儿不曾追问,或许她心里也有过疑问。但她知道,我不说自有我的道理,有些真相,或许不知道会更好,自欺欺人,觉得他们是爱自己的。”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见他勾了勾­唇­角,像是想到什么,叹息着淡淡一笑,“但你问,我便答……别这样看着我。”他抬手覆上我的眼睛,“我不需要这样的感情,我喜欢你对我的心软,心疼,但不是同情。”

我眨了眨眼,睫毛扫过他温暖的掌心。

蓦地有些后悔揭开他的伤疤,但这样一个隐含着孤傲的男人,却愿意在我面前卸下他所有的伪装……

我突然觉得自己对母亲和爹爹们的怨怼有些矫情,和许多人比起来,我已算幸运,甚至裴铮也是。乱世之中,更多和他一样的人,而那一船的人里,至少他活了下来,并且比多数人活得更好。

“早些睡吧,明日我陪你去大牢审讯。”裴铮轻叹了口气,放下手,低头帮我系上衣服结扣。

我握住他的手,他顿了下动作,抬头看我。

我动了动嘴­唇­,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情和欲若可以分开,那么我对裴铮,究竟是情多,还是欲多?

辜负

第二天,刘绫见到我时候颇为诧异地说:“裴学士,昨晚没睡好吗?”

我­干­笑一声:“许是认床吧。”

不用照镜子,我也能想象自己如何一副疲态,腰酸腿软,无­精­打采,就像晕了一天马车一般。

与我成对比,是裴铮­精­神抖擞气­色­红润,如采­阴­补阳狐狸­精­一般……

裴铮本拟今日陪我提审那几个贼寇,刚刚一提,那曹仁广就道:“此等小事何劳裴相亲躬,下官早已将来人交给帝都来人,一早就已押赴进京。”

我愣了一下,问道:“帝都来人?是谁?”

曹仁广道:“苏御史苏昀苏大人。”

我和裴铮极快地对视一眼,随即道:“他在哪里,让他来见我。”

这话一出口,曹仁广看我眼神登时有些诡异,我也恍然意识到,自己现在不是陈女皇,而是裴笙,比苏昀品秩低了不少,哪有权力“让他来见我”。

曹仁广应是看在裴铮面上,虽没怎么奉承我,也没怎么鄙视我,而是直接绕过了我,看向裴铮:“裴相以为何?”

裴铮就着我问题问:“苏御史何时来?现在何在?”

曹仁广这才答道:“刚到不久,现在……”还没说完,便被人打断。苏昀一身天青长衫,风尘仆仆而来,面上神情淡淡,目光自裴铮面上扫过,落在我身上,微微一顿,随即装作浑不在意模样,向在场其他几位达官贵人打过招呼。

他应是匆匆从帝都赶来,帝都距此不近,快马加鞭亦须整整一夜方可到达。我看到向来一丝不苟他,衣衫上竟然有了些许褶皱,眉宇间难掩倦­色­,看上去也是一夜未眠模样。

我被忽视得厉害,场中所有人,以“我”品秩最低,权力范围又仅在禁宫之中,虽然被人尊称一声“裴学士”,但那些人大概也只是把我当一个无实权文官罢了。

裴铮打开扇子,半掩着­唇­角似笑非笑道:“苏御史,京官未得令不得擅自离京,你这番来得甚快。”

苏昀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事从便宜,鹏来镇发现乱党,不能不防,裴相不理朝政,自有本官做主。 来日陛下若要责罚,本官亦会谢主隆恩。”

他说这话时,余光隐隐望向我,因侧着身子面对裴铮,其他两人大概没有发现他余光所在。

我低头扯了扯袖子,没忍住开口问:“乱党何在?难道苏大人指是昨日捉拿一窝贼寇?”

“本官有确凿证据证明那些人企图弑君,以此足以株连九族。”苏昀冷然道。

他这话委实不虚,那些人是想杀我,但是他们动手时候并不知道我身份。

裴铮笑着说:“苏御史好灵通耳目。”

昨日里我们才显露行踪,他今日便追来。我和裴铮在一起,他心里定然有数,但曹仁广和刘绫呢?看曹仁广举动,丝毫没有惺惺作态假装清廉,甚至当着我面邀请裴铮上青楼,他应该是不知道我真实身份。

那刘绫呢?

裴铮昨夜言下之意,南怀王与曹仁广乃一丘之貉,刘绫若知道,则不会不示警曹仁广,也就是说刘绫也仍不知道我身份。

向苏昀报信,若是这二人中其中一个,苏昀也应与南怀王一脉同气连枝,向他们密报我身份,但苏昀也没有这么做。

这么说来,向苏昀密报裴铮行踪人,很有可能不是曹仁广和刘绫,这三人,要么不是同伙,要么同床异梦。

我自然真心希望是前者。

对于裴铮意味深长感慨,苏昀只是随意抱拳道:“裴相过奖了。”

当朝内阁两大臣同时驾临鹏来镇,曹仁广有些头晕目眩样子,一会儿向这个赔笑,一会儿向那个献殷勤,裴铮倒还微笑敷衍他,苏昀连敷衍都懒得,曹仁广满怀热情都冷却了下来,只得道:“苏御史兼程而来,一定很累了,不如下官让下人收拾间房间让苏御史休息一会儿?”

苏昀顿了顿,点了个头道:“也好。”

刘绫这时方才开口,转头对我道:“裴学士似乎也倦意正浓,不妨也回房休息。”

此言甚合我意。

刘绫与苏昀,关系非常,非常尴尬。一个是美名动八方宗室翁主,一个是才名震天下当朝一品,只从名声家世上看,端是匹配非常,但偏偏这美人翁主被拒了亲,成为一辈子抹不去污点。刘绫从一开始对苏昀便不怎么给好脸­色­,两人只是打了声招呼,便没有再说过第二句话。夹在关系复杂三个人之间,曹仁广三面为难,满头大汗,似乎这时才觉得低调我才是最可爱那个人。

苏昀和我离开话,剩下裴铮和刘绫都是上道人,他也好应付,登时松了口气,忙不迭地陪笑脸,让下人送我们去客房。

走出裴铮视野,我用余光扫了身后下人一眼,对苏昀道:“苏大人不辞劳苦,千里而来,裴笙十分佩服,只不过小事一桩,何劳御史大人亲躬?”

苏昀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温声道:“有时候事情远非表面所表现出来那么简单,事关陛下安危,苏某不敢有丝毫大意。”

“苏御史果然忠心耿耿,不枉陛下对你一番信任。”

“信任……”苏昀喃喃低语,又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唇­畔扬起一抹苦笑,涩然道,“微臣谢陛下信任。”

我别过脸,看向墙角野花,心里有些难过。

我一直是很喜欢他,从最初朦朦胧胧好感,到后来几乎是非他不可执着,再后来……是无可无不可无所谓。我信他不会骗我,所以他说不爱,我就信了,到后来知道他所谓不爱只是一个谎言,甚至不是唯一谎言之后,曾经再温暖心,也渐渐凉了。

他话语里苦涩,我岂能听不出,虽没有直言委屈和埋怨,但他心里必然有所失落。可是他凭什么失落?

是他先辜负了我信任。

宁我负天下人……

我咬咬牙,狠心问道:“陛下让裴笙代问苏御史一句,别院里资料,苏御史何时整理齐全,呈给陛下御览?”

苏昀脚步蓦地顿住,跟在身后下人一时没刹住脚步,撞上他后背,苏昀身子一震,握紧了拳头。

那下人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

苏昀低下头看那人,缓缓道:“你们退下吧。”

那两个下人立刻逃也似地退下。

我转头道:“苏御史,裴笙为您带路吧。”

他沉默着跟在我身后,我轻轻说道:“裴笙跟随陛下许多年,自忖还能懂几分陛下心思。陛下为人心胸狭窄,最受不了事情也只有两件,一是别人待她好,一是别人待她不好。以真心待她者,她亦以真心待之,若有人心存利用,欺瞒背叛……”我顿了顿,推开门,回头看他,轻声反问,“苏御史以为,那样人,又凭什么要求陛下真心?”

他垂眸不语。

我微笑道:“苏御史自然不是这样人。苏御史一路辛劳,早些休息吧。”说罢转身欲走。

苏昀却忽然拉住我手腕,我回头看他,迎上他漆黑双眸,眼底有一闪而过沉痛。“有时候,欺瞒未必是背叛,背叛,也未必须要欺瞒。”

“所以陛下也愿意给别人一次机会,看他怎么证明自己清白。人非完人,皆有私心,为名为利,为官者亦然。”我轻轻挣脱他手,“人都是会变,苏御史,这个道理我一直都知道,但是让我真正明白人,是你。”

我努力地别过脸,不愿意再看他神情,怕自己心疼、心乱。

他若一直是焕卿,那该多好。不含任何杂念地对我好,对我好,只是因为我是相思,而不是因为我身份地位。

没有利用,没有欺瞒。

我朝堂上,可以有不纯臣子,我甚至能容忍他们以权谋私,只要他们尽忠职守,做好本分之事。

但我身边,却不能容忍那样存在。

焕卿,是你先让我失望,别用那样眼神看我,我告诉过自己,不会再心痛,不会再心乱了。

——有时候,欺瞒未必是背叛,背叛,也未必须要欺瞒。

他话中有话,可是暗指裴铮?

裴铮会背叛我吗?

我对他,总是不敢给予太多信任和感情,怕只怕,有朝一日,伤得比当初更深。

寡人富有天下,却仍得不到一颗纯粹心。

真相

有时候,这人生让人烦躁得但愿长睡不复醒。^^

夜间用膳之时,刘绫向裴铮问起迎灵位之事,又问何时回帝都。

裴铮微笑答道:“灵位早已着人护送回帝都,此间事情也已解决,预计明日便启程回帝都。”

刘绫点头笑道:“裴相乃之栋梁,朝中一日不可无裴相,理应尽早回去。”

我心说,裴铮便是回帝都,也是待嫁而已,早回晚回也没什么差别。但刘绫说这番话之时别有所指,分明是暗刺苏昀,好在他倒也不以为意。刘绫及笄之时便被苏昀拒婚,南怀王与师关系恶化是世人皆知事,她也不屑于多做修饰了。

刘绫又道:“既然我们同路,不如二位依旧随我走水路回去?”

这句话,又把苏昀排斥在外了。

我转头问苏昀道:“苏御史何时回帝都?”

苏昀放下茶杯,向我答道:“也就这一两日。”

刘绫低头饮茶,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这叫我如何接话是好……

好在曹仁广机灵,陪笑道:“既如此,不如几位大人同舟共济了,哈哈,哈哈……”

无人应答……

曹仁广笑容僵在嘴角。

片刻后,刘绫才淡淡道:“苏御史可愿同行?”

苏昀抱拳道:“如此则叨唠了。”

月上柳梢之时,正是鹏来镇夜市开市之时。我换了套长衫,做男子装扮从偏门出去,曹仁广又在巴结裴铮,刘绫作陪,我反正被忽视惯了,想来去哪里他们也不会在意。

“裴学士。”刚要出门,却被苏昀喊住了。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去,苏昀亦换了身白衣,走到我跟前道:“裴学士要出门?不如一起?”

我微仰着头打量了他半晌,方才轻轻点头道:“也可。”

鹏来镇到底不比帝都繁华,但此间夜市也别有一番趣味,我有些心不在焉地边走边看,忽然手臂一紧,被苏昀往旁边一拉,我踉跄了两步,看到有人从我身边跑过,堪堪擦过我手臂。

苏昀低头对我说道:“此处人来人往,走路须留着点神。”

我转头看了一眼扣在我手臂上修长五指,轻轻挣了一下,淡淡道:“多谢苏御史了。”

他眼底瞬间闪过一丝黯然,缓缓收回手,五指微动,慢慢收紧了,垂在身侧。

我双手笼进袖中,暗中握紧了,指甲微微陷进掌心,点点刺痛。

犹记得某年上元节,母亲忙着陪几位爹爹,我换做男儿打扮,偷了母亲令牌自宫门口大摇大摆溜了出去,在师府后门扔小石头,却不小心砸到了那看门恶狗,被恶狗追得爬上了树,哆哆嗦嗦抱着树­干­,眼泪哗哗地掉,扯着嗓子喊:“焕卿,焕卿,救命啊……”

看门老奴却先来了,老眼昏花,没认出我来,支使着那狗便要扑上来,千钧一发之际,一块­肉­骨头救了我小命。那­肉­骨头­精­准地砸在恶狗头上,恶狗一愣,随即追随着骨头撒开蹄子狂奔。苏昀自暗处快步走来,喝令老奴将恶狗牵走,这才仰头看树上我。

上元节月亮又大又圆,映亮了他含着笑意双眸,盈盈似秋水,清辉微荡。

“下来吧,那狗儿被牵走了。”他柔声哄着,张开了双臂。

上树容易下树难,我掌心已被磨出了血痕,委屈地低头看他,含泪道:“你可得接住我……”

他嘴角微扬,温柔而坚定地说:“信我。”

我眼睛一闭,撒开了手,落进他怀里,听到他在我声音自上方轻轻落下,沉入心湖。“没事了。”

我紧紧抱着他,脸埋在他胸口,劫后余生惊魂未定,让我哭得一塌糊涂。

他帮我清洗包扎了伤口,带着我逛上元节夜市。那时人比现在更多,并肩接踵,我看着两旁杂技表演,各种小吃,目不暇接,险些被疾驰而过马车撞伤,也是他拉了我一把,低头对我说:“留神点,这里人多,你站我右边。”

他牵着我左手,一夜再未放开。

那时,我对他深信不疑,当他是天底下最好苏焕卿。

如果时间永远停在那时,那该多好。

可惜,焕卿,有些人和事,过去了,就很难再回头了。

明月高悬,夜­色­如水,码头边上只有几艘船静静地浮荡,隐隐有江水被推送着拍打江岸哗哗声。江边有卖夜宵夫­妇­,还有喝酒吆喝船夫,人不多,三三两两坐了三四桌,与那边夜市喧闹形成鲜明对比。

我挑了张角落桌子坐下,苏昀在我对面落座,温声问道:“饿了吗?想吃点什么?”

“随便。”我也不是很饿,只是走得有些累了。

苏昀招呼来店家,问了几句,点了馄饨面。

我别过脸看着夜幕下江水,月亮映在江面上,被夜风吹出圈圈漪沦。左近桌子船夫喝得半醉,扯着嗓子说话,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妈,这日子没法过了!都多少天没活­干­了!让人喝西北风啊!” “没活­干­,总好过­干­活没钱拿。”旁边一人苦笑,“我想过了,总不能耗死在这里,我一个兄弟南下谋生,我打算跟着去,看看有没有活路。”

“那还不如咱们兄弟几个都不­干­了,买几把刀剑,当水贼去!” “你要早几天说,老子说不定就跟你去了。但昨天水上飞那伙刚被抓了,这阵子风头紧,不敢冒险了。”

“怕个鸟!”那人灌了碗劣酒,红着眼睛说,“再不成,咱们投奔南号去!”

“南号可没那么好进,虽然南怀王待下面人极好,但是招人都只招亲信,还得交一大笔好处费,有那钱,我犯得着愁吗?”

“朝廷不是每年都说拨多少银子下来!银子呢?咱们这运河多久没走过官船了?咱们多久没发过钱了?现在走船,不是南号,就是走海运,这运河简直鱼不生蛋!” 我垂下眸,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听到店家说:“客官,您要面来了。”

热腾腾汤面上漂着几根青菜,几粒馄饨,简单清淡。筷子似乎不是很­干­净,苏昀用热水烫过,又擦­干­净了,才递给我。

我接过了,拨弄着菜叶,没有胃口。苏昀一样摆放着碗筷,不曾动过。

“其实,翁主算得上良选。容貌出众,出身高贵,南怀王在野势力几乎无人可略其锋芒,当初师府若与南怀王连成一线,今日又何须忌惮裴相?”我用只有两人听得到声音说。

苏昀置于膝上手一动,微微握紧,苦涩道:“非心之所属,不能勉强为之。”

我笑了笑,“看你活得如此为难,我都替你难过。”说着转头望向江面泊船,“人总是要面对这样抉择,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或者选择更有利一方,或者选择伤害最小一方,或许对你来说,远有比南怀王更能带给你利益一方。”

苏昀沉默着,没有回答,但我能感觉到他目光中哀伤,在我面上流连不去。

我说:“崇光新政后,旧派贵族公卿废废,退退,如今宗室里,实力最为雄厚便是南怀王,公卿之中,属苏家累世公卿,四世三公。这两家,应该人人自危着呢。裴铮起于微末,一朝问相,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夷平了旧势力,剩下这两座大山,他不可能不动手,不过是早晚问题。而这两座大山,若不能拉拢他,或许也恨不能压得他毫无反抗之力。”

我轻轻叹了口气,“我原是真心希望,苏党能压过裴党,因为我自信有能力削弱苏党,却无自信能铲除裴党。漕银亏空案是个最好契机,背后主使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是,一方为了打击,一方为了自保,这场战争必将爆发。当日在师府,你告诉我别院密室证据已被搬空,我并无怀疑,若证据在裴铮手中而他不曾有任何动作,那么亏空案主使者便是他,而所谓证据,也已被他销毁。”

“裴铮怨我对你深信不疑,我机关算尽,却算漏了人心,自己,别人,因为感情,而将自己带入局中……焕卿你做事素来一丝不苟,便是销毁证据也是一样。那密室之中,几排架子整整齐齐,与外间杂乱无章对比鲜明,地上甚至一丝泥土也无。易道临说过,你去别院那日,城郊下过一场大雨,地面泥泞,你若曾到过密室,密室地面上必定会有泥土留下,但是没有……或许是有人清理过了,是谁,为什么?”我抬眼看他,重复问了一遍,“为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垂下眼睑,没有回视我目光。

等不到他答案,我有些失望,却仍是继续说:“架子缝隙里,有纸张烧过灰烬,那些账目资料,根本没有搬出过密室,早已被销毁在密室里,而且有人清理过了现场。你我都知道,会这么做,只有一个人。”

夜风渐渐有些凉了,云蔽月,风灯摇。

“那一日在火场,听你于情急之中唤我相思,我心里很是欢喜,但终觉得迟了太久。我因裴铮之语而怀疑你纵火,心生愧疚,故让易道临查清真相,希望能证明你清白……鸿胪寺人假公济私,滥用权力是事实,但那批劣质烟火,却是你让人暗中掺杂,甚至为了洗脱嫌疑,你牺牲苏党几个人,引易道临往鸿胪寺方向去查,鸿胪寺诸人自知理亏,俯首认罪,这案子便也算了结。我原以为你目标是贺兰,但因贺兰无事,鸿胪寺诸人又已认罪,便也没有多加深究,若非易道临抽丝剥茧追查到底,我又怎知,你真正目标,是离烟火最近一室卷宗。”

“把一片树叶藏在树林之中,是最隐秘做法。贺敬会将证据备份藏于鲜有人查看资料室之中,若非贺兰无心透露贺敬习惯,恐怕谁也想不到。资料室中卷宗资料浩如烟海,你也无法从中搜到,因担心有一日被人翻出,索­性­一把火烧了不留痕迹。只是你也没有料到,火势蔓延开来,会伤及我。我说,对不对?”

他沉默,在我看来,已经是默认了。

“我不知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但只这三件事……”我苦笑着摇了摇头,“焕卿,人心易冷。”

他肩膀微微一震,双手蓦地握紧。

“其实,我理解你做法,有时候,家族利益确实需要维护,甚至远比忠君爱更加重要,感情又算得上什么……你曾问过我,若有朝一日,裴铮犯了十恶不赦之罪,我可会杀他。今日,我答你这个问题。不只裴铮,普天之下,任何人,我想杀便杀,想留便留,即便师当真窃,只要你苏焕卿对我一心一意,便是全天下人都逼我杀你,我也能冒天下之大不韪留你!”我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他,“或许是我强人所难,但殿下之臣与枕边之人毕竟不同,你自己选择了一世为臣,我便成全你。”

我转身离开,强迫自己不要回头。

我学不会委曲求全,在他心里,我永远比不过他家族和名声,他每一次欺骗,都是为了他家族。从他骗我喜欢人是裴笙之时,我就该明白这一点。

但多年陪伴,这份感情怎么可能说断就断……

若没有这些抛不开名与利,若他只是焕卿我只是相思,他不姓苏我不姓刘,我与他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在我关于过去所有美好回忆里都有他,我及笄时候,他会三媒六礼来提亲,迎我过门,从此祸福与共,生死同命,一世缱绻……

我闭上眼睛,心口一阵绞痛,恍惚想起哪一年春天,我们都还小,我伏在他膝上,昏昏欲睡,轻声道:“焕卿,你待我真好,我立你为凤君可好?”

身上传递来淡淡温暖,和煦如三月半春风,带着豆蔻初开芬芳,美好一如梦境。

那应是一场白日里梦,醒来时候,已是黄昏。

春怀

面上感觉到微微湿意,以为是自己流了眼泪,却原来是天上飘起了细雨。

春夜里雨,细细柔柔看不见踪影,偶有一丝落在眼睑上,沾上了睫毛,身上衣渐渐地湿润,凉意才缓缓透进了肌肤。

提步欲走,却感觉雨意忽止,仰头便看见展开一纸天青。衣袂轻轻相擦而过,苏昀自我身后走来,轻声道:“下雨了,小心着凉。”

我偏转头望向他,漆黑眸子深沉苍凉如夜­色­,我希望自己能无动于衷,然而多数时候,情不由己。

我轻轻点了点头,“嗯,走吧。”

就像之前不曾有过那样一番谈话。

夜市渐渐地散了,人少许多,我与他并肩而归,余光中瞥见他湿了大半衣裳。

我是不是对他太过狠心……

给不了他完全而纯粹感情,却要求他无私专一爱,我怪他侍我以君,我又何尝不是先待他以臣?

“陛下,南怀王绝非善类,陛下千万小心。”苏昀声音轻过雨丝,我甚至以为是自己误听,转过头看他,他望着前方,好似之前没有讲过这一番话。

“人为财死,南怀王富可敌,亲信遍布朝野,但目前仍无篡位野心,陛下切勿­操­之过急,逼他谋反。”苏昀嘴­唇­微动,又像是乞求般地,轻声补上两字,“信我。”

我转回头,看着前方雨幕中缓缓而来身影,轻声回他一字:“好。”

裴铮一袭深衣自雨中来,­唇­畔笑意微凉,走到我们跟前停下了脚步,目光下落,在我面上停驻。

“怎么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吧。不要麻烦苏御史了,到我这边来。”说着向我伸出了手。

裴铮手,白皙而修长有力,伸展开来,有一种天下在握自信与傲然,让人不由自主顺从。我握住那只手,走到他伞下。

他手握得很紧,紧得我手微痛,我仰头看向他侧脸,往日常挂在­唇­边那丝似真似假笑意似乎被夜风吹凉了不少。察觉到我目光,他微侧过头,低下来看我,微笑问道:“怎么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说:“没事。”

回到官署,苏昀向东,我和裴铮向西。我看着他远去背影,心上一片苦涩。

肩上忽地一紧,一只强有力手臂将我揽进怀中,温暖气息驱散了雨夜寒意,我脸颊靠在裴铮胸口,感觉到他沉稳心跳,与我落成同一拍。

他下巴轻轻蹭着我发心,柔声说:“别看了,我会吃醋。”

我脸埋在他胸口,双手紧紧环抱住他腰,强抑着欲夺眶而出眼泪,颤着声音说:“我冷……”

裴铮轻拍着我后背,“衣服都湿了,还不回屋去。”

他推开房门,把我按在椅子上,转身帮我取来­干­爽衣裳。

“快要入暑了。”我在屏风后换着衣裳,听到他在那边轻声说。我换上衣裳,从屏风后走出,看到他正合上窗户,低着头若有所思。

“你衣服也湿了。”我说。他把伞几乎都遮到我那边,自己也湿了大半。

裴铮闻言转头看我,微笑道:“无妨。”说着取过布巾,走到我身后解开我发髻,轻柔地擦拭我发上雨珠。

屋子里安静,仿佛能听到彼此呼吸和心跳,屋外雨淅淅沥沥下着,只听着也能让人感觉到一丝凉意。

“裴铮。”我轻声开口。

“嗯?”他亦轻声回应。

“裴铮……”

“我在。”他含笑答道。

“裴铮……”

“我一直都在。”

“裴铮啊……”

“你再喊,我今晚就不走了。”

我沉默了片刻,又喊了一声:“裴铮。”

他手上一顿,随即松开了我长发,他微凉指尖自我耳后摩挲着向前,捧住我脸,声音轻若低喃:“豆豆……”

我转过身面对他,双手环上他脖子,微仰着脸望着他双眸,轻声问道:“裴铮,你为什么不抱抱我呢?”

他说:“我身上衣服湿了。”

我说:“你可以脱掉。”

他说:“你心里想着别人。”

我沉默了。

他说:“你能忘掉吗?”

我轻咬着下­唇­,垂下眼睑。

利用裴铮来逃避来苏昀,这对裴铮来说,是不是不公平?

他手拂过我鬓角,落在我后脑勺,察觉到他气息忽然逼近,我微怔着抬起头,­唇­上忽觉一点微凉柔软。

他轻轻贴着我­唇­瓣摩挲,说:“你忘不掉,我帮你。”

我闭上眼睛,微启双­唇­,与他­唇­舌缱绻,感受他带给我温暖与悸动。

我抽去他腰带,脱下他带着些微凉意衣服,抚摸他­精­壮后背。

他忽地离开我­唇­,我微睁开眼,迷蒙地望着他,听到他哑着声问我:“我是谁?”

“裴铮……”我难堪地问出那句话,“你不怪我利用你来忘掉他吗?”

他沉默了片刻方道:“我庆幸,你选择是我。”

心尖一根弦被轻轻拨动,我踮起脚尖,追逐他双­唇­,轻声说:“是你,裴铮……”

他扶着我腰,转身将我按倒在床上,俯身轻啄我­唇­瓣,­唇­齿间一遍遍问我:“我是谁?”

“裴铮……”我喘息着,一遍遍回答他,不厌其烦。

裴铮……

裴铮……

裴铮……

“喊我名字。”他托着我后背,像是诱惑,又像是哄骗,在我耳边低声说。

我微微偏转过头,对上他幽深双眸,收紧了抱着他双臂,闭上眼睛,沦陷在只有他世界里。

“铮……”

我蜷缩在他怀里,听着他安静喘息,没有深吻,没有占有,只有温柔拥抱,却让我无比安宁与放松。他轻轻顺着我后背,偶尔轻吻我鬓角,­唇­角,像细细密密落在面上春雨,却带着让人舒服暖意。

我在他胸口轻轻蹭了蹭,靠得更近,低喊了一声:“铮……”

他依旧含笑说:“我在。”

半梦半醒间,我仿佛听到他轻声说:“看到你与他在一起,我忽然感觉到了害怕。豆豆,不许离开我……”

不知是梦是真,我依稀也回了一声:“嗯……”

他说他一直都在,我仿佛现在才意识到。六岁,八岁,十岁,十八岁……只看得到眼前苏昀,看不到背后裴铮,以为所有陪伴均属理所当然。

那些被遗忘回忆,在梦里蓦地清晰起来。

烟花三月,他抱着我摘下枝头开得正好那一朵桃花。

我低头,他浅笑,少年十四,­色­如春晓。

我握着他手傲然道:从今以后,你便是你人,我为君,你便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任何人不能欺你骂你……

他本是极温柔一人,却因我而变狠变强,变成我不喜欢模样……

他轻抚我发心,­唇­角微扬,低头笑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那时,我只看到他­唇­畔戏谑,却看不懂他眼底深情。

其实我有什么好,值得你那样对待。我自知自己有诸多缺点,只是想寻一个人,看到我好,也一并接受我坏。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做完最后一件事,我就与你白头偕老,你看可好?

温香

裴铮大概是天快亮时候离开,第一缕晨光落在眼睑上时候,枕畔还残余着他温度.

这一夜睡得极是安稳香甜,梳洗罢,我推开窗户,见窗台上一枝绿叶横斜,露珠在翠绿叶心滚动,煞是明丽可爱,仿佛这一夜春雨过后,夏天便真正来了。

裴铮路过我窗下,不远不近站着,手中那一把乌木描金扇到这时方才真正应了季节,不紧不慢摇着,自有一派风流。

他凤眸含笑,悠悠然道:“差不多是时候启程了。”

我与他并肩向外走去,他扇子半掩­唇­角,不无遗憾地压低声音说:“说好游山玩水半个月,结果却只得三五天。”

我目不斜视,嘴­唇­微动,道:“知足吧,你们当臣子,好歹有寡人给你们带薪放假,寡人当皇帝,又有谁来体恤一下?”

裴铮眼角微弯,回道:“你这番偷溜出京,摆了太上皇一道,难道不算报了仇?”

我眯着眼皮笑­肉­不笑。“她欠我,活该。”

在我最该是天真烂漫岁月里,把江山这副重担压在我肩上,她自潇洒快活去,做人哪能无耻到这地步,我让她代班几天,已算是仁厚为怀了。

路过中庭之时与苏昀打了个照面,苏昀淡淡一笑,向我们点头道:“裴相,裴学士,早。”

我也大方回以微笑:“苏大人今日气­色­不错。”

苏昀侧过身,让我们先行,听我这么说,他对我微笑道:“裴学士也是。”

我与他擦身而过,他顿了顿,跟在我们后面徐行。

草草用过早膳,曹仁广便着人大张旗鼓地送我们回宝船,陪着笑脸对裴铮苏昀道“圣上面前还劳两位大人多多美言几句”,那两人听到这话,不约而同地朝我瞥了一眼,我摸摸鼻子,讪笑一声,转身上了宝船。

刘绫对曹仁广笑了笑,转身过后却换上一副嫌恶表情,上了船便道:“这些地方官员都是一副德行,莫怪我父王素来不爱与这些人打交道。”

这贵族小姐果然有贵族小姐矜贵,傲慢却也不失礼节,至少当着曹仁广面没给对方什么脸­色­看。裴铮与苏昀上得船来,这姑娘表情又再换,对裴铮便又笑如春风般和煦。

宝船缓缓离岸,巨大船桨搅动一江春水,徐徐东流。

“裴相好雅量,明知曹仁广虚情假意,存心非善,还耐心应付。”刘绫坐在椅子上,甲板上清风徐徐,拂动她颊边一缕青丝,微笑间露出梨涡浅浅,明艳无双。

裴铮笑着回道:“官场虚礼,司空见惯了。本官非超脱之人,亦难以免俗。”

“裴相过谦了。曹仁广明知裴相有意留那几个贼寇审问,却匆匆让人将贼寇送走,不是做贼心虚又是什么?这曹仁广为官不仁,民间对他多有怨言,他虽多次欲巴结我父王,却从未得逞过。此次竟转而对裴相下手,真是自找死路。”刘绫不屑地轻笑一声,几句话将曹仁广推下深渊,又撇清了南怀王府与曹仁广关系。

只是裴铮信不信这番话,还是另一回事。他也只是挑挑眉,笑而不语。

苏昀立于船头,背对着我们,此时船逆风而行,江风自他袖底荡了个圈,托着衣袂翻飞,本该是天蓝­色­长衫,竟隐隐荡出了水­色­苍凉。

“南怀王美名在外,自然是不屑于此等小人为伍了。”裴铮无关痛痒说了一句,又转头看我,轻声道,“累了吗?”

“啊?”我回过神来,把目光从苏昀身上收回,对上裴铮询问眼神,忙笑着回道,“还好。^^

刘绫道:“裴学士长年居于深宫,鲜少外出,身子也娇弱得很,怕是吹不得风,不如还是入船内歇息吧。”又转头仰望裴铮,笑道:“刘绫还有些政事上问题请教裴相。”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我和苏昀,在这宝船上显得分外多余。刘绫这是想拉拢裴相,还是想拉拢裴铮?我只能说,她也晚了一步。她这晚了一步实在无可后悔,谁让她晚生了几年,君生我未生,待她成年君已是有­妇­之夫了。

我也只是幸运认识他够早罢了。

我一弯腰进了船坞,却没有回到自己房间,而是穿过长长过道,走到船尾。这一边甲板上一个人都没有。宝船分三层,所有船夫都在最底下那层与世隔绝心无旁骛地划桨,甲板上只偶尔有一两个人行走。

我走到船尾最末端,才从袖底取出口哨,置于­唇­边轻吹。

口哨无声轻颤,发出只有特定种群才能听到啸声。

楚天阔,碧江横,一点白影自远而近,自江面上疾速掠过,转眼之间便到了跟前,我伸出手去,那白影扑扇着翅膀,向上一提,而后落在我手腕上。白鸽轻点着脑袋,咕咕叫了两声。

我抚了抚它后背,从它脚踝上腰间抽出小竹筒,打开后取出里面字条一眼扫过,只有短短两句话——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我悬了大半日心到这时才算缓缓落下,几年部署,成败便在未来几日了。

我将那张字条扔进江中,见上面字体完全模糊,渐渐沉入水底,又将之前写好字条放进竹筒内,装好后拍拍白鸽后背,它点了点脑袋,又咕咕叫着飞走了。

“你心意已决了吗?”

背后忽然传来声音让我心跳漏了一拍,手一抖,慌忙转过身,只听刺啦一声,衣袖飘转间被钉子勾破,露出大半截手臂。

苏昀远远站着,看了我破碎衣袖一眼,又上前了两步,缩短我们之间距离。

“这盘棋牵连甚广,你一个人,下不动。”苏昀神情凝重,“即便加上易道临,也远不够,因为他不足四两,而南怀王不只千斤。”

我略了略被风吹乱发,微笑望着他:“你若是也站在我这边,那便足够了吧。”

苏昀眼神一黯,垂下眼睑望向别处,声音轻得仿佛一吹就散:“我一直站在你那边。”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上前两步,在他跟前停下,用只有两人听得到声音说:“寡人自知你忠君爱,也是个聪明人,你我有同窗之情谊,寡人素念旧情,不会为难于你,希望你也不要让寡人为难。”说罢脚尖方向一转,继续向前走去,与他擦肩。

伤口疼得久了也就麻木了,一日不能痊愈,十天八天,三五个月,总是会有痊愈一天。其实我倒希望苏昀再绝情一点,他若背叛得彻底,我除掉他也不会犹豫,但如今为他一人,我对苏家已是投鼠忌器。

果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断了裴党枝蔓,削了苏党臂膀,煽动他们互相残杀,我究竟能不能得到所希望一切利益?

我回到房间关上门,低头看看被扯破袖口,颇有些头疼,这几日因种种原因,我已毁了好几套衣服了,原先出门前备下了几套,如今已不够用了。

我捏着袖子一角,皱眉想:难道要我自己缝?

——叩,叩叩……

“笙儿,你睡了吗?”裴铮­干­咳两声,声音听上去不大自然。

我转身开了门,微仰着脸看他,语气不善道:“有事吗?”

他挑了下眉,侧过身,绕过我进了屋,口中兀自道:“你素来坐船便晕,我担心你所以过来看看。”

我瞪大了眼睛看他睁眼说瞎话,又看着他转身关上了房门,我后退半步,上下打量他,疑惑道:“你做什么?”

他转过身来面对我,无奈苦笑:“不堪重负,躲一躲。”

我一琢磨,反应过来,便只望着他冷笑。想来方才我不在时候,裴铮和刘绫已然从合纵连横谈到诗词歌赋了。想到这二人相谈甚欢,我心里很有些不愉快,但碍于身份不好发作,只能默默祝愿裴铮晕船晕到吐,倒没有料到他会主动躲开刘绫,到我这边避难,拿着我当借口了。

我双手环胸面对他,笑眯眯道:“这张船票好生金贵,要丞相大人卖笑卖艺来赔,下一步可是卖身?”

裴铮含笑回道:“那大也可算得上为捐躯,当封一等公爵。”

“裴大人莫不是也想效仿苏家一门忠烈,为捐躯,生前立于朝堂,死后挂在墙上。”我下意识地要抚袖,摸了个空,才想起来自己断袖了。裴铮这时也看到我晃动在半空半幅袖子,伸手托住,低头细看了一番,眼底闪过恍然:“方才去过船尾了?”

我不自在地收回手,负在背后,淡淡道:“嗯,闷得慌,吹吹风。”

裴铮也不说破什么,笑道:“袖子破了,怎么办?”

我随意扯了扯,挑眉看向他:“穿那刘绫衣服,我是决计不愿意。裴大人无所不能,缝个衣服应该也不在话下吧。”

裴铮长叹一声,意味深长笑叹一句:“陛下,你总是喜欢为难微臣。”

我心口仿佛被人攥了一下,猛地揪疼了一下,清咳两声掩饰道:“寡人对裴相寄予厚望才是。”

裴铮笑着摇摇头,拉着我在一旁坐下,左右一看,从墙上取下长剑,拔剑出鞘捥了个剑花,赞道:“够锋利。”说罢剑光一闪,半幅衣袖缓缓飘落下来,尚未落地,另一边衣袖也落下一截。

本是长过指尖长袖,被他左右两剑削去了寸长,稍加修整,便露出了一小截手腕。

裴铮收剑入鞘,执起我手腕置于­唇­畔,轻声笑道:“破了就削去,何必缝缝补补,有时候恰到好处缺憾,也不失为一种完美。”

陈民风虽不如北面凉剽悍,但也算不上保守,露个手腕亦不算伤风败俗,但广袖长袍是历来穿衣习惯,如此八分断袖,还从未有人穿过。当时我只顾着琢磨裴铮弦外之音,却不曾料到,裴铮这无心之举掀开了陈历史新一页,从此之后,陈男女衣袖越来越短,­祼­、露越来越多,民风越来越开放……

裴铮,是邪恶根源。

他拇指指腹摩挲着我手背,忽地勾起­唇­角,抬眼看向我:“我想到一句陈词滥调。”

我想抽回手,却被他抓住不放,便也放弃了,随口道:“是什么?”心里却想,怕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样情话吧。

裴铮却道:“红酥手,黄藤酒,满城□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我心头一跳,手蓦地僵硬起来,他安抚着轻拍我手背,念完了那一整首词,而后道:“你自小不喜诗词,这一首词所言为何,怕也是不知道。”

我­干­笑道:“听起来,便不像什么好词。”

裴铮沉默了片刻,轻叹道:“确实,算不得好词。”

“诗词歌赋,人生理想,你还是去找翁主谈论探讨吧,你们还可看星星看月亮,船前明月光,定然美妙得很。”说完这一番话,我才猛然觉得自己有些­阴­阳怪气。裴铮惊诧地看着我,眨了下眼,笑意缓缓在眼底泛起,掩过了惊诧。

“那豆豆想和我谈论什么?”

我盯着他逼近俊脸,不自觉地微微后仰躲开,灼热气息喷洒在面上,我犹豫着移开眼,嗫嚅道:“没、没想谈论什么……”心里挣扎了一番,我抽出手在桌子上一按,转了个身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这样距离和高度差给了我一点安全感,胆子也肥了不少,舒了口气,瞪着他道:“你靠那么近做什么?”

他反问道:“你逃那么快做什么?”

我气结:“我哪里逃了?”

裴铮微微点头,意味深长笑道:“是,你不是在逃,是欲擒故纵。”

我笑了:“错,不是欲擒故纵,是先礼后兵。”

我一把揪住他衣襟,将他推倒在墙上,踮起脚尖吻他­唇­畔,到此时方恨二人身长悬殊,唯能在气势上压倒他。

凭什么每次都被你压制着!我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他下­唇­。

他闷笑着,胸腔微震,右手在我腰上轻轻一托,善解人意地低下头来任我轻薄,他这样配合,我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全然没有霸王硬上弓快感与成就感,于是勉为其难接受他供奉,亲亲他­唇­瓣,浅尝辄止。

“你被刘绫缠上了吧……这刘绫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懒懒倚在他胸口,问道,“跟皇帝抢男人?却也不至于吧。”

“难说,陛下眼光素来不错。”裴铮不知羞耻地说。

我叹了口气,登时觉得有些无力。“你严肃点,我同你说正事呢!刘绫当着我面勾搭你,你倒也好意思当着我面接受她勾搭?”

“此事非我所能左右,这毕竟是在人家船上。”裴铮也叹了口气,“刘绫这人,向来心高气傲,你看苏昀受她何等对待便知。我们若也开罪了她,如今还在她船上,后果如何恐怕难以预料。”

裴铮所言也不无道理,但我心中始终觉得不舒服。“你还是离她远一些吧。”

裴铮点头应允:“我与她总归是保持一个安全距离。不如你也同苏昀保持一个距离?”

我愣了一下,退开半步仰头看裴铮。“我与他过度亲近了吗?”

“方才,他是去找你吧。”裴铮低头回视我,似笑非笑,“你心肠极软,我担心你终会因为心软而……”

我拂袖打断他,冷然道:“你也未免太过小瞧于我!”

也小瞧了你自己。

裴铮无奈笑道:“这一路不曾真正风平浪静过,你跟在我身边,我才能放心。”

我摇头道:“你说错了。”

裴铮知趣改口:“好,是我跟在你身边。”

“嗯。”我满意点了点头,又道,“苏昀事,我自有主张,他到底是我臣子,同殿为臣,互相避忌,他事,你还是别过问。”

裴铮微怔,随即苦笑道:“陛下如何说便如何是了。”

我见他脸­色­不大好,良心发现,温声道一句:“你还是顾着自己吧,说我晕船,怕真正晕人是你吧,不如上床休息?”

裴铮摇头道:“那更是煎熬,还不如有个人说话转移注意力。前几日在那艘船上,我几乎没合过眼,也只有抱着你才能得片刻安宁。如今在别人船上……”裴铮叹了口气,“也只能忍一忍了。”

他这毛病,也真是麻烦,我大发慈悲道:“莫让旁人发现,我让你抱一会儿。”

他眼角一弯,俯下身来勾住我腰,双臂自我腋下穿过,我也只好抬起手臂回抱住他,他力气甚大,我被他抱着,足尖几乎要离了地面。他埋首在我发间一嗅,轻叹道:“如此才是温香软玉抱满怀。”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