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马车小颠簸了一下,忽然间停了下来,接着宁渊听见周石的声音在外边道:“少爷,有人将咱们的车拦下了,说有事想见你。”
宁渊撩开车帘,见拦车的人是个打扮俏丽的丫鬟,发现宁渊出来了,那丫鬟赶紧行礼,道:“堂少爷安好,我是大小姐身边的丫鬟绣珠。”
既然叫自己堂少爷,那么这丫鬟口中的“大小姐”便只有那一位了。宁渊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自己虽然被宁国公承认了堂少爷的身份,可那些国公府里的下人,表面上对他虽然恭敬,但心地对他这位忽然冒出来的“少爷”还是嗤之以鼻的,极少有人会正儿八经称呼他,如今这个丫头既然将礼数做全了,看来那位“大小姐”,是找她有事相商。
宁渊没有多问话,跳下了马车,朝路边的茶楼抬头一看,果真瞧见二楼临窗的位置,木窗被人推开了一丝小缝,露出宁珊珊的半张脸。
嘱咐了一番周石等在原地,宁渊随着那绣珠丫头上了楼。
入了一间雅室后,绣珠恭敬地退到宁珊珊身后随侍,而宁珊珊虽然是坐着,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在宁渊身上扫了好几个来回。
这目光宁渊太熟悉了,是宁珊珊一种独有的目光,但凡只要是她在审视自己看不起的人时,都会将这种目光显露出来。
就像上一世那样,当司空旭第一次带着他和宁珊珊会面时,宁珊珊便是这么打量着自己的,还隐隐透着一股敌意,似乎只是通过目光,就嫩感觉到自己和司空旭的关系。
“我是该唤你一声堂姐?还是唤你一声珊珊小姐?”见对方长久不说话,宁渊索性打趣般先开了口。
宁珊珊抿起嘴角,也不招呼宁渊坐下,张嘴便问:“方才你单独留在祖父房里那么久,祖父可曾对你说了什么?他可曾有让我出嫁的心思?”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瞧着宁珊珊的模样,好似当真对司空旭避如蛇蝎……同上一世他们之间那两情缱绻的模样比起来,还真是讽刺得很。
“小姐放心,你是国公爷的亲孙女,国公爷怎么可能把你往火坑里推,四殿下那样的人,根本就配不上你。”宁渊行了一礼道。
宁渊说的话似乎很对宁珊珊胃口,她满意的点了点头,“他的确配不上我,别的暂且不说,那庞秋水穿过的破鞋我怎么能要。”说罢,又谨慎地再问了一遍,“你确定祖父后边当真没有流露出要答应这桩婚事的意思?”
“珊珊小姐何必庸人自扰呢,我记得方才国公爷不是当着你的面回应了仲坤堂兄。”宁渊道:“你也应当放下心才是。”
“你当我不想放心吗,如果不是祖母和我那个不成器的哥哥,我才不会忧思忧虑呢。”宁珊珊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望向窗外,“祖母一直害怕我嫁不出去,这我知道,可是哥哥又凑什么热闹,居然也帮着四殿下说话好让我能嫁给他,莫不是四殿下给了他什么好处不成!”
宁渊听到这里,忽然心神一动,再望着宁珊珊的脸,笑了笑,躬身道:“若是珊珊小姐当真忧虑,也确实不想嫁给四殿下为妃,那我这里或许有个法子,只是不知道珊珊小姐愿不愿意尝试了。”
宁珊珊一回头,“什么法子?”
宁渊顿了顿,才吐出两个字,“装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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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被太医院的太医们最津津乐道的一件事,便是国公府的嫡小姐宁珊珊忽然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症,躺在床上一病不起。
这病症奇怪得很,起初国公夫人吴氏以为是小病,只随意请了国公府相熟的大夫来诊治,可大夫诊了半天脉,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宁珊珊又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确实觉得浑身难受,吴氏见状,只好请来了太医,可一向医术高超的太医院众太医,在接二连三替宁珊珊诊脉之后,却都犯了难。
宁珊珊脉象奇怪,不似常人,却也不像患了任何一种病症,是一种闻所未闻的脉象,太医们只当宁珊珊是得了少见的疑难杂症,几乎翻遍了能找到的医书,又试着开了几贴药,不光半点效用都没有,而宁珊珊服过药之后,好像也更难受了。
这下,吴氏才慌了神,连太医都诊不出医不好,难道是什么厉害的病不成!于是为了给宁珊珊治病,吴氏在得了宁国公同意后,差人在京城大街小巷,甚至城外都贴了不少告示,广寻能人,若能治好国公府嫡小姐,重金赏赐。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告示一出,的确有不少江湖郎中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上门,却无一例外,压根瞧不出宁珊珊得的是什么毛病,久而久之,关于国公府嫡小姐恶疾缠身的事情便在华京中越演越烈,并且这把火还十分奇怪的,烧到了本与此事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四皇子司空旭身上。
也不知是从哪里走漏了风声,说国公府嫡小姐这场病的起因,是因为四皇子上门提亲,而四皇子又是个天煞孤星克亲克妻的命格,所以宁小姐才被晦气染身,一病不起。
起初这谣言传出来的时候,百姓们都还只当是笑谈,可事后大伙自己一琢磨,好像还真是那么一回事,这四殿下吧,出身不好不说,还一生下来就死了娘,后来要与江州一个姑娘成亲,那个姑娘最后却因为败坏妇德之事而被沉塘。回京后,本认了月贵嫔为母,以为有个靠山了,月贵嫔却在极短的时间里小产,失宠,最后暴毙与冷宫,而紧接着他又娶了昌盛侯府的二小姐,然而那位庞小姐连皇子妃的凳子都没坐热,也跟着一命呜呼了……如今四殿下又跑去宁国公府提亲,而人家小姐又因为怪病病倒,兴许宁家小姐根本就不是得了病,是中了煞都说不定。
渐渐地,这种人云亦云的说法便开始盛行起来,等司空旭发现了这等流言,想要采取一些补救措施,证明他根本不是什么天煞孤星的时候,又从天而降一顶大帽子将他扣得严严的。
原来国公夫人也听到了有关司空旭是天煞孤星,宁珊珊之所以会病倒是中了煞的传言,于是便将信将疑,入宫了一趟,想请太后身边那位颇得青眼也似乎法力高强的何仙姑出宫,为宁珊珊看相祈福。
结果何仙姑入了国公府,只在宁珊珊床边看了看,又捻着一张符纸在房中如此这般舞了一阵,便断言,宁珊珊这病的确是中了煞气所制,至于煞气的源头,何仙姑却唯唯诺诺不敢宣之于口,但吴氏不是笨人,即便何仙姑什么都没说,她也明白了,前脚刚将何仙姑送回宫中,后脚就不再坚持己见,虽然宁珊珊出嫁的事要紧,可等小命都没了,谁还管你嫁不嫁,立刻下定决心,将司空旭求亲的帖子给彻底退了回去。
说来也怪,帖子退回去没多久,宁珊珊的病就奇异的“好了”,不光能下床,活蹦乱跳也与平日里一般无二,吴氏惊讶之下,更绝的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而那四殿下多半也的确是天煞孤星,未免沾染晦气,以后要少做往来,并且吩咐下去,再有四皇子府的下人来投帖子串门子,一路挡回去,绝不能放人入府。
宁国公府是一等一的权贵之家,忽然之间摆出这般姿态,自然也被其他家族看在了眼里,加上司空旭天煞孤星的传闻,顿时争相开始效仿宁国公府起来,不与四皇子府有任何来往,他们也怕得罪人,但跟家门沾染晦气而遭殃比起来,得罪一个不得宠的皇子,这份代价他们还担得起。
而司空旭,则快要被气得吐血了。
这一切发生得简直莫名其妙,他好端端坐在府里,还什么都没做,外边有关他是天煞孤星的传闻便满天飞,而且许多人还深信不疑,让他想要解释都无从下口,但凡他往来宫廷或是进出朝堂,甚至就连他皇子府内的下人,有的都开始私下小声议论,更有胆子小的,竟然跟管家请辞,工钱都未要就连夜出府,逃之夭夭了。
人性便是这样,只要有一个走在先,其他人便会跟着开始人心惶惶,司空旭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事,攘外必先安内,于是他恩威并重,一罚一赏,告诉府中下人根本没有天煞孤星这回事,并严禁府中下人再谈论此事,然后才开始思考消除流言的方法,只是办法还没想出来,他却被一道圣旨召回了宫里。
原来这流言在华京城中沸沸扬扬了这么久后,终于越过宫墙,不知被哪个多事的太监传到了皇帝耳朵里,皇帝虽然并不太相信这等说法,但外边流言闹成这样,司空旭给皇家丢了脸面是一定的,于是皇帝不光训斥了他一通,还派给了他一个差事,让他前往东南三州巡视民情,考察今年夏粮的收成情况,并督导税收。
司空旭虽然心里憋屈,想着给自己解释一二,但看皇帝派下的这个差事还不错,似乎没有要处罚他的意思,便按捺下性子领了旨,省得辩解太多闹得皇帝不快,回府之后,稍微打点了一些行装,便上路了。
他之所以觉得这差事不错,议案云还是在东南三州的地界上。大周重视农耕,物产丰足,而其中物产最丰足的,便是土地肥沃,风调雨顺的东南三州,不光每年粮食产量和税收在全国独占鳌头,因为临海,特有的水产品也是一项重要的经济来源,所以东南三省的百姓几乎家家富足,官员的荷包更是肥得可以流出油水,至于往这三省巡查的差事,几乎也都会被华京各类官员给争得头破血流。
别的不说,只要上那地方溜达一圈,光是地方官的孝敬便足以让他们笑掉大牙,而且三州富裕,也从来没有亏欠过朝廷的征粮与税金,有时还会多给一些,而这笔功劳,也自然会记在巡查官员的履历上,让他们又多了一记功劳。
就因为这样,所以司空旭一路上还觉得,皇帝也许压根就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相反的,也许还是借着这个机会在奖励他,才会让他巡视东三州,让他增长见闻,说不定回京之后还有重任在等着自己。
越是这样想,司空旭便越是心中得意,速度也更快了些,仿佛从流言蜚语的阴霾里走了出来,带着随从几乎是策马扬鞭地在往东边赶。
“四皇兄的队伍是连夜出的城,走得还极快,好像很是迫不及待。”皇宫中的书院内,司空玄一面抄写着一本古籍,一面有些不忿地对坐在一侧看书的宁渊道:“公子,我当真是不解,那原本是父皇派给我的差事,你为何又要让我让出去,我还等着办好了这件事,好在父皇面前得脸,也让母妃沾光。”
“此事你得相信我,你不去才是最好的选择。”宁渊头也没抬,“至于原因,我如今尚不方便说,但过不了多久你就能知道了。”
“巡查东南三州,有什么不好的,我还一直想尝尝青州的特产烤墨鱼。”司空玄前几日读书,有一本叫大周美食见闻的,对里边青州的海味特产很是垂涎欲滴,这次得知皇帝有意让他寻常东三州历练,原本开心不已,结果此事被宁渊知道了,宁渊不光劝他放弃,还让他游说皇帝让司空旭顶上这差事,司空玄虽然不理解,但他一直敬重宁渊,也知道对方不会害他,才半信半疑地照着做了。
只是得知司空旭当真出城之后,他还是有些后悔起来。
“青州的烤墨鱼我吃过,滋味也不过如此,你若是嘴馋了,我这里刚好有一些烤羊排,我大夏的美味,可并不逊色那些海味。”门外忽然传出一道声音,二人抬头,却是呼延元宸进来了。
“呼延大哥。”司空玄立刻放下笔,唤了一声。
“今日你们皇帝邀我入宫喝酒游园,我兴致所起便用御膳房准备的材料就地烤了一些,知道你还留在宫里陪着六殿下未出去,便顺道过来看看。”呼延元宸这话是说给宁渊听得,还扬了扬手里散发着肉香的油纸包。
司空玄正想着青州美味,瞧见有吃的又哪里会客气,立刻上前接过那纸包,挑出块大羊排就地啃了起来。
瞧见司空玄的模样,呼延元宸只笑了笑,便转头对宁渊继续道:“看来你散出去的谣言影响力当真不低,今日皇帝还隐约问起了我在大夏可有天煞孤星一说,瞧他的模样,似乎也开始对那谣言上心了,只是还不怎么相信的样子。”
“就算皇上现在不尽信,很快也会尽信了。”宁渊慢条斯理地合上书本,“大周这两年并不太平,去年水患旱灾连连,今年虽然时至今日都太平无事,但这几日夜晚月色都甚为妖异,铁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说不定因为这将要发生的大事,有些人眼里的阳光大道,会转眼变成摇摇欲坠的独木桥。”宁渊一面说一面笑,“一个玄之又玄的天煞孤心之说,克妻克亲倒也罢了,毕竟生而为人,哪能没什么三灾两病,说是巧合也是有可能,但一旦有人晦气过了头,影响了身边人不算,却还弄得一个原本富饶昌盛的地方灾祸不断,那便是克到了社稷国祚,成为国之祸水,你觉得,皇上到那时候,还能依旧觉得谣言不可尽信吗。”
呼延元宸摇摇头,“你凡事都那般有把握,好像能知晓过去未来事一样,我实在好奇得很。”说完,他瞧了一眼宁渊的脸色,又继续道:“不过你放心,就算我心下好奇,你不愿意说,我也绝不会多问。”
宁渊抬头看了呼延元宸认真的眼神一眼,有些歉意道:“有些事情我现在的确是不方便说,但只要时机到了,我会将其中牵扯到的一些秘密告诉你的。”
“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哪里会介意这个。”呼延元宸笑着在宁渊头顶抚了一下,转身同司空玄一并分食羊排去了,宁渊瞧着他的背影,眼神闪烁了一会儿,却没有再多言。
司空旭初至东南三州,便为这里的富庶感叹了许久。
他以前也曾来过,不过都是私下前来,哪比得上这次身负皇命,可以细游慢看这般悠闲,而三州都督知晓司空旭的身份,都不敢怠慢于他,一应安排自然也是最好的,于是司空旭赏完了越州的良田万顷,雍州的商贾繁茂,与青州的繁盛渔业后,带着一股吃饱喝足的惬意,与荷包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贡品,就要准备启程返京,向皇帝好好说一说东南三州的盛世,却不想,在他就要离开的前一天,越州却突然爆发了蝗灾。
越州素来以产粮闻名于世,最大的原因,便在于当地很奇异的风调雨顺,因为临海,地势由高,所以一不会遭遇干旱,而没有洪涝之忧,当地百姓几乎是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地在种着粮食,可也正是因为安逸的日子过久了,缺乏危机观念,在蝗灾铺天盖地到来之时,才会那般手忙脚乱。
起初蝗虫并不多,且只在一处很小的地方活动,佃户们便没有过多留意,可没几天的功夫,原本小小几只蝗虫就变成了铺天盖地的大军,等大伙明白过来,想着要出手治理的时候,蝗灾俨然成形,挡不住了。
越州百姓长得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瞧见这样多的蝗虫,越州不缺粮食,作物有多,加上缺乏有效的治蝗手段,蝗虫成倍繁殖,简直有了铺天盖地之势,别说乡野农田,就连越州首府越州城都不能幸免于难,满大街蝗虫到处乱飞,家家都门窗紧闭,街上连行人都见不到一个,尽成了蝗虫的天下。
也因为这样,原本正要丰收的夏粮,在蝗虫的啃咬之下,几乎是颗粒无收,让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员都傻了眼。
越州夏粮的产出可是一年中的重头戏,如今闹了这一出,不是要绝产吗!
而蝗灾不知在越州肆虐,很快也蔓延到了临近的雍州与青州,雍州好几处大型商品交易会也因此关闭,钱粮损失不可估计,至于青州,原本影响是没那么大的,可沿海的地方却卡在这个当儿一连发了好几场海啸,席卷了几个临海的富庶村落,虽然青州百姓大多是弄水的好手,没有造成死伤,可也损失了不少银钱,好几个修建得不是那么牢靠的村庄更是被夷为平地。
这一下事情大发了,事情很快传回到京城,别说皇帝震怒,民间也一片哗然。
东南三州向来是大周重要的经济来源,从来未曾听闻过遭受过什么灾祸,可眼下却诡异地接连出事,别的暂且不说,只怕今年粮食一减产,粮价又要一飞冲天了。
就在此时,不知道有谁捅出了一个消息,东南三州出事的时候,四皇子殿下正奉了皇命在当地巡视呢。
这一下,就好比在油锅里泼入了一瓢冷水,一下便让百姓们炸了锅。
司空旭天煞孤星,克亲克妻的传言尚未平息,如今居然又在他巡视东南三州的时候,三州遭此天灾,难道这也是司空旭克出来的?如果当真是这样,这位四殿下天煞孤星的煞气也太大了些吧!
克了亲人还不算,居然还妨碍到了国运国祚,就算是皇帝,这下也有些拿不准了,立刻颁下圣旨,要司空旭即刻回京,并且好像还怕人会跑了一半,又派了以为钦差去“请”人。
请是明面上的意思,可谁都看得出来,那钦差是去抓人的,堂堂皇子,却要被钦差从外地押回京,这其中的屈辱滋味,只怕司空旭这辈子都难以忘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99章再会故人
司空旭回京后,立刻马不停蹄地进了宫,他原本满心希望地想规劝皇帝那些玄之又玄的说法信不得,可他低估了皇帝发怒的程度,面对一个帝王铺天盖地的怒火时,他竟然连半句为自己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也实在是他低估了东南三州的损失,别说那些颗粒无收的良田了,随着灾祸猖獗,各地盗贼山匪四起,除了粮食歉收,更有百姓流离失所,而原本上缴朝廷的税银,也足足亏钱了大半。
这才是真正触动皇帝心悬的地方。
税银能不能如数征收是一个国的命脉,有银子才能有军饷,若是国库亏空,那立刻便可以将一个国家推到岌岌可危的境地,看见税银少了这么多,皇帝自然发怒,但天灾这档子事,他总不能去骂老天,于是才对背了一个天煞孤星名号的司空旭如此不客气。
当然,有骂就要有罚,好在皇帝生气归生气,也明白靠这一点玄之又玄的东西也不能明着罚司空旭做什么,只好下旨让他安分地呆在府邸里待罪思过,为百姓诵经祈福,不许外出,等于是将他软禁了,还顺道收走了他手头上大半的财物,说是要拿去灾区赈灾。
被软禁也就罢了,他司空旭从小被软禁了这么多次,对这类惩罚没有多害怕,但皇帝一下收走了他那么多钱财,还是让他恨得牙痒痒。
如果不是他还有另一笔暗藏起来的财产,恐怕就该吐血了。
当然,在皇帝降罪的这段时日内,司空旭也没少联系朝中多少与有些交情的官员,想让这些人在朝中替他说话,司空旭计较的,并非是自己身上担的罪责,而是关心自己会不会因为这次的事情而再与皇帝离心失宠。
他从小不得皇帝器重,身为皇子却一直被放养江州,废了许多年才摸爬滚打回了华京,一路步步为营,好不容易博得了皇帝的几番青眼,过得也不似从前那般窝囊了,也绝对不要再变回从前那般境地。
可惜,朝中但凡说得上话的重臣与他这位不怎么得宠的皇子不亲近,与他亲近但地位低的又说不上话,至于一直与他打得火热的庞松庞大人,完全关紧了大门只对外称病,两耳不闻窗外事,似乎一点也不想去管司空旭的死活。
对于庞松这番姿态,司空旭纵使暗地里骂破了喉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谁让她一个女儿死在了自己手上,而且见庞松不肯施以援手,司空旭也打定了主意,等到皇帝消了气,他便要准备在朝中另觅他人互为依附了,到时候有庞家人的好果子吃。
****
在百姓居住得最多的城西外围,还有一处华京中最为贫穷的所在,也就是俗称的贫民窟。
那里从前是流浪汉们的聚集地,因为整天乌烟瘴气实在是很影响市容,所以京兆尹曾经着手带人清理过几次,但那些流浪汉无家无财的,很会打游击,看见官差来了,就一哄而散,躲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窝上一天,等官差走了,又继续回来我行我素。
他们这样的行径让京兆尹大感头痛,连着几次之后,京兆尹嫌弃麻烦,加上那里的位置也的确很边缘,渐渐的,京兆尹就索性不管了,也正因为这样,让那地方聚集的流浪汉越来越多,不光是流浪汉,一些原本城内的居民,后来家中出了变故,无处可去之后也都聚集在此,原本一块荒凉的不毛之地渐渐搭起了一个又一个的窝棚和简陋民房,逐渐演化成了贫民窟。
最近几日天气不好,入秋之后便阴雨绵绵,虽说不是大雨,也没有洪涝的困扰,但这样阴郁的天气看久了也会让人心情不好,在周石看来,这样的天气,寻常人家的子弟多半会窝在屋子里,喝上一盅暖暖的姜茶祛湿,再看两本书,下两盘棋,而不是像自家的少爷一样,没事跑到这又脏又乱的贫民窟来“串门子”。
从踏入这贫民窟的地界到现在,抛开路边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用一种不怀好意又猥琐的目光盯着他们的人不说,光是偷儿,他们就碰上了三四波,可显然那些惯偷在有功夫在身的周石和宁渊面前讨不到丝毫便宜,往往还没动手就会被抓个正着,而对于这样的人周石也不会客气,狠狠教训一顿才会放走,就这样杀鸡儆猴来了好几次后,消息灵通的偷儿之间好像也知道了这对主仆不似好惹之人,没有再上来寻晦气,至于其他怀着不好心思的人,大概也只能在心里想一想,没胆子真的上来动手,他们或许很奇怪,这地方平日里就算是噗通百姓都不会涉足,这位穿得人模人样的少爷莫不是吃饱了撑的,跑到这里来作甚?
“少爷,我瞧着这雨越下越大了,这里边也如此脏乱,怕是没有少爷要找之人,兴许是呼延大哥的手下弄错了也说不定。”周石看见宁渊还有要往深处走的意思,不禁规劝道:“或者少爷你先回去,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便成。”
“你又不认识那人,叫我如何交给你。”宁渊回头看了他一眼,道:“呼延的手下就是因为不能确定看见的是不是我要找的人,所以我才要亲自过来,再找找吧,这地方不大,花上小半个时辰怎么都该找过一圈了。”
周石抿了抿嘴角,没再多说,只老实给宁渊打着伞,陪着他继续缓缓朝前走着。
宁渊一路走,视线就没有离开过周围低矮的各类窝棚与往来居民的眼神,那些居民大多衣衫褴褛,妇女带着小孩窝在路边坐着,用一种萎缩的眼神打量着他们,而男子要么对他们视若无睹,要么则是一脸贪婪地看着宁渊身上那两三样玉坠与挂饰,偶尔碰上几个在吃东西的,吃得也尽是黑乎乎的炊饼与瞧着让人作呕的汤水,但看着那些人饿极了狼吞虎咽的模样,怎么都让人有些不忍。
“朝廷对于城内贫苦的百姓多少都会有一些抚恤,一些达官贵人家里偶尔也会摆摊设点的施舍粮食,不过这里的人大多没有户籍,且许多都做过偷鸡摸狗的行当,不敢暴露在人前,所以过得一直很清苦,京兆尹想将这里清理掉,不过也是害怕这里如此脏乱的环境会爆发时疫,继而影响整个京城,只是尝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后,便派人将此处看管了起来,但凡只要是生着病的,一律不允许外出。”周石瞧着宁渊露出有些怜悯的目光,不禁出言将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
宁渊点点头,将情绪收了回去,刚才他看见那些带着孩子的穷苦妇女,原本想给予他们一些银钱,但一来他身上银钱有限,这里如此多的人,不可能人人有份,二来就算他给了,想必也会被人抢了去,孤儿寡母也无力反抗,索性打消了这想法。
世上穷苦之人太多了,他也管不过来,而且他今日到这里是来做正事的,不是来当菩萨的。
又走了一段,前方忽然传来一阵踢打与和骂声。
“妈的!老子的东西都敢偷!给我狠狠地打!往死里打!”
“这小子也当真是活腻了,当初咱们哥几个看他孤儿寡母可怜,勉强让他在这里安家,谁料这小子竟然如此不识抬举,将歪心思动到咱们身上,当真是活腻了!”
“几位大哥……几位大哥……求求你们,我娘她当真是病重了,等着这钱救命……求求你们……”
“我呸!你娘病重关老子屁事,这钱老子还要留着今晚请兄弟们喝酒呢!不如老子现在就打死你,等你娘病死了,你也好在黄泉路上继续尽你的孝道,不会让你娘孤独上路啊!”
“你……你们……”
“哟呵,还敢等着我!当真是活腻了!”
“啊……求求你们……饶了我……饶了我……”
宁渊竖起耳朵听了片刻,觉得那声音耳熟,急忙抬脚走上前去,离得近了才看清,一群五大三粗,衣衫褴褛的大汉正将一个瘦弱的男子围在中间不住拳打脚踢着,男子一面求饶一面哭嚎,似乎毫无还手的本事。
宁渊看了周石一眼,周石会意,大喝一声:“住手!”
那几个大汉估计是这里的地头蛇,根本想不到在这地界有人有胆子叫他们住手,愣了愣,才都停下动作,回过头来,用阴郁的目光望着周石和宁渊二人。
当其中一个最为高大,瞧起来也像是领头的人看见宁渊一身明显不是此地居民的打扮之后,立刻眼珠子一转,露出些许调笑的表情,用粗俗的语气高喝道:“哪里来的小白脸,居然敢在大爷地盘叫大爷我停手,胆子不小啊!”说完,他目光又落到宁渊用来束发的玉筒,和腰带下垂着的玉佩上,继续道:“看你这一身衣服料子估计不怎么值钱,那两块玉倒是不错,你要是把那两块玉孝敬了大爷我,大爷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你这一回,不然坏了大爷我的兴致,是断手还是断脚,你自己选吧!”
“好大的口气。”被这大汉出言威胁,宁渊没有露出半点怯色,反而笑道:“瞧你的样子,你在此处也算是个有身份的人了?”
“那是自然,我城西浑江龙曹林曹大爷的名号,这里有谁不知道!”那大汉用力在胸口锤了两下,又吐了一口唾沫在脚边,“小子,废话少说,快将东西交出来,别再惹得大爷我不痛快,不然小心你的小命!”
“你去处理了吧,对于这类横行霸道之人不用留手。”宁渊在周石肩膀上拍了一下,周石点点头,立刻大步上前。
这曹林的确也是这贫民窟里的一霸,仗着天生孔武有力,纠结了一帮流浪汉,在这贫民窟里称王称霸,也没人敢逆他的意,一贯是猖狂惯了,所以看见宁渊被他这样威胁,不光无动于衷,反而将身边一个侍从模样的男人派了出来,看样子是要动手,不禁更加怒火中烧。
周石生得英武高大,在常人中也算是孔武有力的那一类,不过体格比起曹林还是要差了些,曹林自然不会将人放在眼里,他此时此刻只想将宁渊身上的值钱之物全部抢了,然后到外边找个最便宜的青楼花天酒地一番,冷哼一声,道了一句动手,他身边几个像是随从模样男人立刻怪叫着冲上来,就想像暴打那个瘦弱男子一样将周石按在地上就地正法了。
可惜,周石习武多年,内家功夫也深厚,哪里会看得起这些只会逞皮肉力气的流浪汉,低喝一声,左一拳右一掌,那些乌合之众便在成片的惨叫声中,倒在四周哀嚎不已,没有一个站得起来了。
“你……你们是什么人……”原本信心满满的曹林被这一幕吓傻了,好像现在才明白过来眼前这主仆二人他惹不起,已经脚底后退有了开溜的打算,周石不说话,反而忽然间做了个要往前冲的动作,曹林吓了一跳,怪叫一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了,片刻之后便没了影子。
“当真是草包。”周石不削地撇撇嘴,抖了抖袖子上的灰,而宁渊也在此时上前,走到那躺在地上还在不断抽泣的瘦弱男子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能站起来吗。”
那男子浑身发抖,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围攻他的人已经不见了,过了半晌,才将护着脑袋的胳膊拿下来,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可是当他目光落到宁渊脸上是,顿时又露出了一副快要哭的表情,仿佛被吓得不轻。
“我和齐兄,当真是许久不见了呢。”宁渊嘴角带着笑,“其实我早就有找齐兄叙旧的打算,可惜不知为何,竟然在京中遍寻不到齐兄的消息了,不想你竟然在此处,而且瞧来,过得也并不是很好……”
“你……你……”男子好像怕极了,抽了半天的气,才勉强说出一句话,“你是特地找到这里来找我寻仇的么……”
宁渊却避而不答,反而道:“看来齐兄就住在这附近吧,咱们这么在雨中说话终究是不合适,你不妨请我到你的家中去坐坐。”
男子害怕地看着宁渊,又看了看紧跟上来的周石,还有躺在四周嚎成一片的人,浑身抖了一下,知道自己没办法拒绝,只能默默点点头。
这名被宁渊称为“齐兄”的男子不是别人,而是曾经在儒林馆里宁渊的旧相识——齐牧云。
当然,说是旧相识其实有些偏颇,因为宁渊之前与他并不熟稔,如果没有高郁被陷害的事情的话,宁渊或许压根不会与这齐牧云有什么往来。
宁渊永远不会忘记,在春闱开始之前,自己出于好心借给齐牧云的一支毫笔,最后却反倒被人利用成了陷害自己老师高郁的证据,那次之后,宁渊曾经有数次想过要找齐牧云来问个清楚,可他好似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在华京中出现过。
宁渊本以为以司空旭或是庞松的心性,他这类一无背景二无自保之力的人,为了保住秘密想来是被灭了口,哪知过了这么久的现在,他居然会得到齐牧云藏身于贫民窟中的消息。
于是他便寻来了。
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窝棚,宁渊估摸着也就自己卧房四分之一这么大,几根用废铁钉固定住的木棍加上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稻草,就撑起了这一方小天地,地方不大,还被一块布帘隔出了里间外间,离间铺着褥子,睡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老妇人瘦骨嶙峋,一副久病缠身的模样,而三人坐在外间,齐牧云还十分心不在焉,是不是回头瞧一瞧老妇人的状况。
“你……喝点水……”齐牧云战战兢兢的将一个缺了角的白瓷碗推到宁渊面前,囊中羞涩道:“我这里的柴禾要留给母亲煎药……现下只有冷水了……”
宁渊落下眼睛瞧了瞧白瓷碗内的一层污垢,没有伸手。
齐牧云好像看出了宁渊的心思,又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你要是嫌脏……不喝也罢,当真是没有好东西……”一面说,他还一面不停用手扯着自己的衣角,好像是个犯了错,等着被大人惩罚的小孩一样。
宁渊到这时,才留意起齐牧云的打扮,他身上穿的好像还是从前儒林馆给每位举人配发的长衫,只是脏旧了许多,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不说,好几个地方还被用其他不料打上了大块的补丁,一点看不出这衣裳是给读书人穿的长衫,倒和外边随处可见的流浪汉穿着差不多。
“到底也是个名字在册的举人,何以活得如此窝囊。”宁渊不禁摇了摇头。
齐牧云自然听见了宁渊的话,脸色一白,却又仿佛因此镇定了下来,摸了摸鼻子,自嘲地笑了一声,“你,你瞧我的样子,我哪里还算得上什么举人……不过是读书人中的败类罢了……”
“你能帮着他们诬陷老师,想来他们也应当给你许了丰厚的油水才对,何以落到现在这步田地。”宁渊压根没打算绕弯子说话,直接开门见山。
“我便知道,你若不是为了这个事情,又怎么会找到我。”齐牧云抹了抹脸,忽然间对了宁渊拜了下去,脑袋紧紧贴着地面,“从前是我鬼迷了心跳,为了点蝇头小利帮着他们助纣为虐害人,落到今日这个地步都是咎由自取,你要打要杀,无论什么报复我都认了,可是我娘……”说到这里,齐牧云抬起脸来,居然已经被泪水糊了满脸,“请你救救我娘,她病得越来越厉害,却一直没有钱医治,我也不知道该去求谁,如今你来了,我便求求你,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娘是无辜的,让他跟着我一起受罪实在是……”
宁渊没有去扶他,而是平静道:“你到底碰到了些什么事情,又为何要躲在这里,我当真是好奇得很,在说其他的事情之前,你不妨先将这个说给我听听。”
齐牧云点点头,抹干净眼泪,才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当初张唯等人找到他,让他配合着演戏,借以陷害宁渊和高郁时,齐牧云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连连拒绝。他为人内向,胆子又小,哪里敢搀和这样的事情,但是张唯他们便是看中了齐牧云内向老实的特点,认定了由他出面可以让宁渊放松警惕,一次不行就找两次,两次不行就找三次,不断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久而久之,纵使齐牧云胆子小,也依旧被说动了,因为对方开出来的条件着实客观。
他在京中数年,一直考不中进士,不能入仕为官,母亲又在京中治病每月开支不菲,日子本就过得紧巴巴,可在那些人的许诺里,事成之后,他不光有大把的银子可以拿,甚至可以不用参加春闱,而在庞松的举荐下直接出仕为官,并言明以庞松中书省提调的身份,给一个举人安排官职完全是挥挥手的事情。
想着自己如果做了官,有了可观的月俸,不光能给母亲治病,还能让母亲过上好日子,自己也能光宗耀祖,光耀门楣,别说还有大把的银子拿,于是在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他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于是便有了春闱之前在考场外边,齐牧云与张唯联合上演的“盗笔大戏”,并且因为齐牧云一贯给人老实的性格,还真的让宁渊放松了警惕,以至于最后使他们的奸计得逞,成功将高郁拉下马,让庞松能操纵中书省接管翰林院。
而在事成之后,庞松等人也果真像之前许诺的那样,给了齐牧云不少银子,还将他提拔进了中书省,给了一个七品中书门侍的差事。
虽然只是七品,但多少也算个官了,甚至还专门给他配了一处宅子,着实让齐牧云高兴了好一阵子,陷害别人的负罪感也减轻了一些,欢天喜地地带着母亲迁入了新居。
但很快,他这通高兴劲还没过去,噩梦便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200章治蝗之策
在中书省中,中书门侍是最底层的官,俸禄不多,每日要负责整理衙门内的卷宗和记档,并且却不能出一点差错,但凡任何一点卷宗相关的事情出了问题,第一个要问罪的便是他们。
原本算上齐牧云在内,一共有十五名门侍,所以要做的事情应当很清闲才对,可是这十五名门侍,也全同齐牧云一样,都是走关心花银子才弄来的官。
毕竟像中书门侍这样的小官,虽有官衔,却无数目,可以说要多少有多少,因此才成了一个卖官鬻爵的重灾区,但因官小权微,朝廷也不会追究,至于那些或者花钱或者托关系将子弟塞进来的家族,打的也不是要让门下字第当一辈子芝麻小官的意思,而是把这个当做迈入官场的跳板,以后再通过各种理由提拔才方便。
便是在这样一种情境下,那些大家族子弟也知道自己在这个官职上做不长,又哪里会去认真做事情,大部分都吊儿郎当懒懒洋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并且在知道齐牧云只是个无权无势的穷小子之后,更不会客气,竟然将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他一人来做。
齐牧云本就胆小内向,也不懂得和别人争辩什么,别人要他做,即便明知是欺负他,他也老老实实做了,可是那样多人的差事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即便齐牧云小心谨慎,也难免会忙中出错,而其余人肯定也不会将错处摊上身,又一股脑全推到了齐牧云身上,这下齐牧云由于犯错太多,自然惊动了他们的上峰。
统管众门侍的正使大人刚上任不久,自诩刚正不阿,清正廉明,官位不大,却最看不惯这些依靠家中权势而入朝为官的无用子弟,齐牧云撞到这枪口上,那正使便一声令下,革去了齐牧云的官职,将他赶出了中书省,重新变回一介草民。
齐牧云傻眼了,好不容易混了个芝麻小官,还以为能改善生活呢,结果官服都还没穿热乎就被打回原形,叫他今后如何是好,无奈之下,他又只要去求此次与他一同入职的张唯。
张唯是士大夫子弟,又懂得阿谀奉承,于是在成功陷害高郁后,庞松瞧他机灵识趣,便给他安排的官位高了一些,让他当了中书副使,正好是正使的副手,也算他们这些门侍的上级,齐牧云原以为,只要张唯能帮他说话,那正使大人多少也会给张唯一些面子,让他复职。
可谁知他找到了张唯府上,又是下跪又是磕头,几乎是将好话都说尽了,张唯去踹出一副铁面无私的态度,完全没有要帮他说话的意思,齐牧云见毫无办法,只能灰溜溜地又出了张府。
齐牧云哪里知道,他能这么快就被从官场踢出来,张唯功不可没,早在儒林馆的时候,张唯就瞧唯唯诺诺的齐牧云多番不顺眼,而此次齐牧云居然能和他一同入朝为官,虽然是自己的下级,但张唯心里依旧大为不爽,碍于齐牧云也是庞松一手提拔的才没有再表面上露出来,可是齐牧云犯了错之后,张唯可没少在正使面前吹耳旁风,大讲齐牧云的坏话,不然齐牧云也不会如此容易就被革职,可惜这其中的关窍,齐牧云就算是想破脑袋都不会明白了。
就这样,齐牧云知道自己梦想中的前程是毁了,但母亲看病依旧要钱,他便想在京城中谋一份差事,谁知道差事没谋到,还差点被人害了性命。
或许是庞松等人发现他已被革职,担心他出于报复而将知道的事情大白于天下,所以想到了杀人灭口,派了刺客要对付他,所幸的是那些刺客出师不利,刚好撞上京兆尹夜巡,未免暴露无功而返,却也将齐牧云吓得不轻,立刻带着母亲出逃,他不敢出城,害怕这一老一少出城后可能还跑不了多远就会变成刀下亡魂,只能在城内东躲西藏,最后跑到了这贫民窟内,在一群流浪汉中间窝了下来,一直躲到现在。
“我没什么别的本事,又不像学这里的人那样小偷小摸,好在不远处有家小饭馆要一个记账先生,我就一直在那里做事,每天领二十个铜板。”齐牧云断断续续地说着:“之前那些人,领头的叫浑江龙,是这的地头蛇,但凡是住在这里的人,每日赚来的钱也好,偷来的钱也好,都必须要分给他一半,不然就别想有好日子过……我原本藏了一部分,打算给我娘买药,不知怎的被他发现了,就被硬抢了去……”说到这里,齐牧云抹了抹眼睛,好像又要哭出来了。
“我……我从来不是真的想过要害你的,还有高大人也是……我从来没想过要帮着别人还诬陷你们……”齐牧云哽咽着说:“我只是想让我娘能过上好日子,能治好身上的病,不用像从前那般辛苦了,我也是被逼的……”
齐牧云的话说得周石都是一阵动容,或许都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关系,周石好像特别能体会齐牧云的难处,尤其是看着齐牧云声泪俱下的模样,他不禁望着宁渊,道了一句“少爷”,看模样竟是要帮对方说好话。
“这个世界上日子过得艰难的多了,谁有没有经历过苦日子。”哪只宁渊不等他开口,就先面无表情道:“但是有些人,就算日子过得再艰难,也不会去害人,你明白吗。”
齐牧云闻言浑身大震,而周石也说不出话了。
“你觉得自己过得不好,你觉得你想给母亲提供一个好的环境,可以不通过自己的双手去搏得这些,而将这一切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宁渊摇了摇头,“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在作恶面前,都只是借口。”
齐牧云低着头,半晌没说话,片刻之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一咬牙道:“我知道我做过错事,如今变成这步田地都是罪有应得,但是我娘是无辜的……你既然找到了这里,那么要打要杀我都认了,只是我求求你,能不能替我娘找个大夫……”
“我又何曾说过要将你赶尽杀绝。”宁渊接下来的话让齐牧云一愣,“说起来,你也只不过是帮凶,若要定罪,害人的头目尚在逍遥法外,又哪里轮得到你。”
“那你的意思是……”
“你可愿将功折罪?”
“你是让我……指认他们,你想要翻案?”齐牧云苦笑,“已经过去这么久的事情,翻案又有何用,而且那些人诡计多端,也许早就想好了理由脱罪,说不定翻不成案,还会弄巧成拙,被对方给扣上一个陷害朝臣的帽子。”
“谁说我要翻案了。”宁渊却笑,在齐牧云一阵不解的眼神中,一字一顿道:“我要的是,落、井、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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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三州因为蝗灾而起的绵延灾祸,并未因为司空旭这位“天煞孤星”的回朝而有所消停,相反的,似乎随着缺水少雨的气候变得绵长而越演越烈起来,皇帝为此大为头痛,一方面更加不待见司空旭,又罚他多闭门思过几个月,更一面更在朝堂上发话,哪位臣下能上谏治灾之法,重赏,并且颁下诏令去,民间若有能人异士能治理蝗灾,也有重赏。
可惜,一连许多事日过去,虽然有人眼红皇帝开出的丰厚赏赐,但大周立朝多年,从未遭受过如此严重的蝗灾,也从未治理过蝗灾,谁又能想出什么妙计,不光朝臣们想不出一个点子,就连贴在皇宫门口的诏书,也没有一个人敢去揭下。
张唯这两日就为了治蝗的事情在府邸里想破了脑子。
他当了这么久的官,一直都只是区区副使,而他并不甘心一辈子这样,他们张家虽不比一些权贵显赫,却也是彻头彻尾的士大夫家族,只是有些没落了,如今他好不容易靠着庞松的抬举回归朝廷,自然想着能多多加官进爵,一路扶摇直上,光宗耀祖。
可惜,他或许真的没什么才能,而且依附庞松的小官又多,庞大人贵人事忙,几乎没什么机会能注意到他,这让张唯心急如焚,一直想着做出一些让人另眼相看的事情来,多搏得庞松青睐,好让对方能对抬举自己。
这一次蝗灾严重,皇上下诏以求良方,作为朝臣的庞松,自然首当其冲,不光派了人手到民间四处问方,还让那些依附于他的小官们多多动脑,若能上供一两个秘方,不光皇上有重赏,他亦有额外的赏赐。
无怪庞松这般卖力,经过之前的几次事情,尤其是庞秋水在婚礼上被打了板子之后,庞松明显感觉到皇帝对自己开始有些不满意起来。他一个外来户能爬得这么高,靠的不是别的,就是一张会顺溜拍吗的嘴和一双会察言观色的眼,一直将皇帝伺候得妥妥帖帖的,皇帝也器重他,才会委以要职,若是有一天皇帝的恩宠不在,而眼下作为备用靠山的司空旭又与他离了心,对于在京中根基未稳的庞家来说,不外乎是灭顶之灾,所以庞松才想着要尽快替皇帝分忧,如果他这次能拿到头功,得到皇帝称赞甚至重用,那眼前的危机不光迎刃而解,说不定他的权势还能更进一层。
庞松着急,张唯自然也跟着着急,他已经看出来了庞大人对于治灾良策有多么渴求,自己如果能找到好法子献上,那岂不是一飞冲天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每日除了窝在屋子里绞尽脑汁,也没别的事情做了。
“老爷。”一个下人推门进来,瞧见张唯愁眉苦脸的表情,小声道:“有人前来拜访,直言要见老爷你。”
“什么人?”张唯抬起头。
“瞧着是个平头百姓。”
“去去去,本大爷是什么人都能见的吗,没看见我正忙着,给我打发走!”张唯此刻自然没什么心情来应付平头百姓,挥挥手就想让人退下,谁知道下人接下来的话,让他愣在了原地,“可是那人说,他有治灾良方,要呈给大人……”
“什么!”这时,张唯才像被烧火棍戳了ρi股一般弹起身来,“还等什么,快请进来啊!”
下人领命去了,张唯也匆匆整理了片刻衣衫,便急急走到房间,走到待客的正厅,可等他刚进去,见着在正厅里喝茶的唯诺青年时,忽然脸色一僵,眉毛一竖,“居然是你!”
那青年瞧见张唯来了,好像茶也不敢喝了,立刻战战兢兢地起身,对他拜了拜,用一种懦弱又害怕的语气道:“张,张大人好……”
张唯脸色阴晴不定,他知道齐牧云被革职之后,曾是庞松想要灭口的对象,但这小子瞧着木讷,却很机灵,居然躲了起来,庞松也曾派刺客找过几次,见找不到,便没再深究,一来他们都知道此人不光老实巴交,还胆小如鼠,不会有胆子告发他们,二来高郁已然失踪,他们也消灭了所有的证据,就算这齐牧云蹦出来了又如何,随随便便就能给他扣一个污蔑的帽子,叫他至死不能翻身。
不过后来,齐牧云当真从未出现过,等张唯都快要忘记此人了,他却忽然找上门来,着实吓了张唯一跳。
“有计策能治理蝗灾之人,就是你?”张唯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压根不相信这碌碌无为的齐牧云,能有法子对付那样多朝臣都没办法的事情,觉得他是在虚张声势。
“张大人,小的并没有在虚张声势。”齐牧云将姿态摆得很的,礼行得腰都快折了过去,道:“你也知道,我是云州人士,云州地处极西,常年干旱穷困,蝗灾也频繁,所以多少知道一些应对之道,所以……”
张唯仔细想了想,这齐牧云老家的确是云州没错,云州偏僻,地方也穷困,纵观朝廷上下还当真没几个人是从云州出来的,他便不禁信了几分,走到主座上坐下,又道:“可你既然有治灾之策,又为何要来找我,京中重臣如此之多,你恐怕随便找上一个,如果法子有效,都能得不少赏赐。”
齐牧云却嘿嘿一笑,在头上抓了抓,“那不是……我只和张大人你熟稔吗……”
张唯一愣。
“咱们同是儒林馆出来的,多少也算是同僚,从前小的在中书省的时候,你作为副使,是小的的上峰,也对小的多有照顾,所以小的知道了闹蝗灾这事,自然而然就来找你了。”顿了顿,齐牧云又道:“而且京中朝臣机要大员虽然多,可他们大概根本瞧不上我这个小老百姓,既然连面都见不上,那有良策也是无用,还不如找张大人你,多少能听小的说上两句。”
齐牧云这一通又是戴高帽又是拍马屁下来,直将张唯听得飘飘然,而且他对张唯的性格了如执掌,知道这人又老实又胆小,应当不会诓骗自己,而且对方显然不知道他当初从中书省被扫地出门其实是自己在从中作梗的缘故,不禁安了安心,同时捏着一把官腔道:“既然如此,你便同时说来,说计策当真有用,等我呈上去,上边再赐下封赏,定然少不了你的那份,我甚至还能向上边进言,再让你官复原职。”
齐牧云露出感激的神色,一面拜谢,一面说了起来,并且说得头头是道,条理分明,让张唯频频点头,啧啧称奇。
齐牧云的方法其实挺简单,一共有三项。
第一项便是从万物相生相克的原理中化用出来的,蝗虫虽然厉害,但自然界天生一物克一物,青雀鸟向来喜食蝗虫,若能在灾区大量引入青雀鸟,在天敌的镇压下,自然可以阻止蝗灾的恶化和蔓延。
若说第一项是治标,那么第二项便是治本了,蝗灾发生,不外乎气候适宜,加上蝗虫繁殖迅速,才会形成灾祸,那么治本的犯法就是要从蝗虫的繁殖方面入手,蝗虫喜欢将胎卵产在田地土壤中,那么只要用大量的石灰撒进田里,让蝗虫的胎卵不能孵化,甚至直接杀灭,便也等于是从源头上遏制住了蝗灾。
至于第三项,便也是一个收尾的工作了,经过前两项的治理之后,想来蝗灾一定会得到控制,剩下的漏网之鱼,便可以号召百姓们,一起动手除灾,由朝廷出钱,奖励那些捕杀蝗虫最多的百姓,例如灭杀十只蝗虫,奖励一文钱,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连一个孩子都能一巴掌拍死好几只蝗虫,若当地的百姓都能将灭蝗为己任,倾巢而出,众志成城之下,哪里还会有蝗虫的容身之处。
三条方法,环环相扣,说得张唯一阵沉思,之前这类方法也不是没有朝臣提过,但那些用鸡鸭之类的家畜对付蝗灾显然太过苍白了一些,至于以石灰遏制胎卵更是从无人想到过,还有用赏钱来刺激百姓齐心灭蝗,虽然会花上不少钱,却也不失为一个良方。
想到齐牧云的方法或许行得通,张唯哪里还坐得住,匆匆安排齐牧云在府中稍候之后,立刻马不停蹄地去了庞府,将从齐牧云那里听来的对着庞松就是如此这般一通说,当然到了他嘴里,所有的点子便都是他一人想出来了。
庞松一听,也确实像那么回事,又兴高采烈地带着张唯进宫,向皇帝进言去了。
结果当天晚上,皇帝便一连下了三道圣旨,完全按照庞松所言的这三个方法,不过皇帝也留了个心眼,并没有在整个东南三州都推行开此事,而是只找了越州的一个小郡城,也是闹灾害闹得最厉害的丰城做试点,若此方式当真有效,则再广而告之。
圣旨到后,当地官员不敢怠慢,立刻一五一十照着做了起来,并且确实见了些许成效,一段时日后,原本是闹蝗灾闹得最厉害的丰城,虫患竟然明显减少了。
消息传回京中后,皇帝龙颜大悦,不光在宫中大宴群臣,更是赏了庞松和张唯不少经营财帛,并许了圣旨,等彻底清除蝗灾后,要大大给他二人加官进爵,让庞松和张唯一张脸都笑开了花。
也是这通宴会,让赵沫大感奇怪。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他是很清楚,那齐牧云就是宁渊刻意安排去给张唯献计的,至于那什么治蝗之策,自然也是出自宁渊之手,赵沫先前还以为这是宁渊故意给对方下的套,哪只现在看来,不光不是套,等于还给他们送去了一记大功劳。
好奇之下,赵沫曾专程找宁渊来问了一次,但瞧着宁渊闪烁其词,却又信心满满,让他“等着瞧”,他纵使有再大的好奇心,也只能憋着了。
同时他也很奇怪,宁渊的“等着瞧”要等到什么时候,眼瞧着蝗灾就要得到全面治理,而居了这个功劳的庞松和张唯,势必官职会跟着扶摇直上,赵沫是知道宁渊一直想替高郁报仇翻案,但这样下去,瞧着别人的地位水涨船高,案子还怎么翻?
但更令赵沫想不到的是,他还没纠结出一个所以然来,宁渊口中的“等着瞧”,还当真被他给“等”来了。
宫中宴会之后没几天,皇帝便下旨,开始将庞松上谏的治蝗之道在三州推广,彻底灭杀蝗灾,结果圣旨才刚下去,越州丰城官员的奏折便接连像雪片一样飞到了京城,看得皇帝震惊不已,立刻差人去将刚传下去圣旨收回来不说,还连夜将庞松召进宫里。
等到第二日清晨上朝时,官员们中间已然传开,越州那便治蝗好像出了什么岔子,皇帝震怒,连夜将庞松庞大人召进宫不说,甚至还亲手赏了他一记耳光!
作者有话要说:
☆、第201章弄巧成拙
原本许多朝臣对庞松能献上良计,得皇上封赏羡慕不已,结果知道庞松突然被皇帝训斥后,这些人一夜之间仿佛变了一张脸,全部都揣起了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甚至也没忘记暗地里耻笑。
虽然她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前一刻还春风得意的庞松,后一刻却惹皇帝生了那么大的气,就足够让这些从骨子里嫉妒的人幸灾乐祸的。
当然,庞松遭了训斥,张唯肯定也跑不了,比起皇帝的那一个耳光,庞松足足抽了张唯十几个耳光才停下,直将张唯抽得仿佛变成了一个猪头,并且下了死命令,让献出那三条好计策的张唯立刻想出应对之法,不然就提头来见。
由不得庞松不着急,丰城那边因为张唯呈上的那三条自作聪明的“计策”,现下已经出了大事,皇帝震怒,责令他立刻想出解决之道,将庞松吓得不轻,便立刻来逼迫张唯,这可将张唯吓得不轻。
主意原就不是他想的,他不过是为了贪功,想着齐牧云那小子何德何能能受皇上的赏赐,于是便擅自将功劳揽了过来,现在出了事,又要让如何拿出解决之法。张唯没办法,顶着一张猪头回了自己的府邸后,立刻派人,让人速速去将齐牧云找来,他好好好质问其一番。
他原本同齐牧云约好,让齐牧云就暂住在不远处一家客栈里边,一旦有什么封赏,他会立刻招人前来,可如今等他派的人找到客栈去以后,立刻发现被摆了一道,齐牧云压根不在那里。
这下张唯傻眼了,找不到人,那这过错,不就只能他自己来担了吗?
就这般过了三天,皇帝见庞松还没拿出一丁点对策,当即不客气,将庞松连贬三级,以儆效尤。
这下庞松可谓是开创了华京的一个记录,似乎近三朝以来,他还是头一个便连贬三级的京官,眨眼间从风光无限,可左右朝廷大半官员升迁的中书省副提调,二品大员,一下被贬成了不痛不痒,区区五品的中书承旨。
庞松入京以来,从来都是听得别人对他阿谀奉承,贬官的屈辱还在其次,关键是只要一想到别人对他的耻笑,庞松便心如刀绞,回府之后便气晕了。
不过在真正晕过去之前,他还做了最后一件事,趁着官职刚被贬,手头上提调的官印还未交出去,下了最后一道命令,以有负皇命,欺君罔上的名头革了张唯的官职,也抄了他的家,到此,他似乎还不解气,又派人将张唯乱棍打出了京城。
“庞松之前还那般盛气凌人,如今一朝被贬,听闻被气到病得不轻,可笑的是,从前他得势的时候,每逢有个三病两痛,都有想要巴结的人上府门去探望,现下他都病成这样了,却门庭冷落无人问津,也算可怜得很。”一辆宽敞的马车内,司空玄一面津津有味地对宁渊说着话,一面比着动作,仿佛对庞松遭殃很是开心。
这也难怪,从前庞松也不是没有帮着月嫔算计他们呣子,司空玄也早就看这作恶多端的家伙不顺眼了,见庞松遭难,哪里还有不痛快的道理。
“他从前纵使是外来户,可正二品副提调的官位颇高,又能左右下等官员升迁,想要巴结他的小家族是有不少,但今时不同往日,一朝被贬,二品变成五品,这华京中五品的官员一抓一大把,又有谁会在意他。”宁渊面无表情道。
司空玄发泄完了高兴劲,瞧着宁渊的脸,又有些不确定道:“可公子你当真决定要亲自面见父皇?不是我不相信公子,父皇这两日为了丰城的灾情,心情很不好,若公子手中没有什么好法子,贸然前去的话,不光讨不了好,兴许还会惹得父皇不快,到那时便得不偿失了。”
宁渊突然找到他,说要自己带他入宫面圣,有与灾情相关的事务要面见皇帝,着实让司空玄吓了一跳,因为他知道皇帝的心情有多糟糕,三道赈灾的圣旨下去越州,不光没有人歌颂皇恩浩荡,反而让当地百姓一阵叫骂,只因法不责众,虽然当地百姓对皇室不敬,皇帝也不能将人都抓起来问斩,一直气郁于心颇为不爽,就连侍奉在身边的舒惠妃也是战战兢兢的,她还特地嘱咐了司空玄,让他这段日子就好好呆在自己的皇子府里,没事不要入宫来触皇帝的霉头,省得受责罚。
“没事。”宁渊一笑,宽慰道,“如果我的方法奏效,皇上还会赏我也说不定。”
司空玄抿了抿嘴,不说话,心里却打定主意,待会宁渊要是惹了皇帝生气,自己怎么都要从旁劝慰着好。
入宫之后,二人没有耽搁,而是直接朝御书房走去。御书房建在宫廷正中,勤政殿的后面,还未曾靠近,便听得一阵沙哑的怒吼从里边传了出来,伴随着的还有摔东西的声音,“都已经闹到这步田地了,你们还尽出些馊主意!派兵镇压?你是要逼得当地百姓都造反了不成!”
又有官员怯弱的声音传出来,好像是略微分辨了几句,却在皇帝一声拔高了音调的“滚”中,立刻噤若寒蝉。
司空玄与宁渊走近了,见舒惠妃领着一名宫女提着食盒正等在大门边上,此时御书房的大门也开了,几个朝臣灰溜溜地走了出来,向舒惠妃行了一礼后,颓败地离去。
舒惠妃看了司空玄和宁渊一眼,示意他们在这里稍等,自己先进去了。
“我就是怕父皇太过生气,才让母亲也顺道过来先帮着父皇顺顺气,不想还真是做对了。”司空玄在胸口拍了两下。
片刻之后,一名太监走了出来,一抖拂尘道:“选六殿下觐见。”
司空玄急忙带着尾随太监走了进去。
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这都是宁渊第一次踏进皇帝的御书房,御书房比上朝的勤政殿要小上一圈,可依旧是雕梁画栋,金光灿灿,皇帝就坐在最前方宽大的龙桌龙椅处,皱着眉,用手撑着脸颊,面前放了一碗喝了一半的汤羹,舒惠妃站在他身后帮他按着太阳|茓,一面朝二人使眼色。
司空玄与宁渊齐齐拜了下去,问过安之后,皇帝才勉强抬起眼,低声道:“惠妃说玄儿你带了一个能解朕目前困扰的人进宫来,到底是何人?”
“回避下,是小人。”宁渊立刻出声答道:“小人宁渊,参见陛下。”
“是你?”皇帝也算与宁渊见过了好几次,纵使再贵人多忘事,一时也想起了他这么个人,“我记得你,这么说能为朕分忧的便是你了?”
“小人不敢口出诳语,可小人的确是为了此事前来。”宁渊又磕了一个头。
“不敢口出诳语?朝臣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你又能帮到朕多少。”皇帝冷喝一声,一巴掌拍在面前的龙桌上,司空玄眼角一跳,忙要出声打个圆场,却又听见宁渊道:“皇上记挂百姓,定然无论小人有没有良方,皇上也会愿意听上一听,所以小人才前来与此,如果小人的方法能缓解皇上心中烦闷,那是小人的福气,如果皇上觉得小人所言不过是鸡肋,那小人贱命一条,要杀要剐,但凭皇上处置。”
皇帝眯起眼睛,别的不说,但是上对天颜这般临危不乱的性子,好像眼前这小子当真不怕死一般。
且宁渊也说的没错,不管他是不是有良方,皇帝都必须听上一听,因为如今丰城的情势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危急了,不光百姓们辱骂朝廷,甚至那曾经富饶一方的水土还出现了逃难的流民与攻击官府的暴民团体,再这样下去,非得出大乱子不可。
但皇帝显然也没打算立刻给宁渊好脸色,而是依旧冷声道:“说得这般信誓旦旦,可灾区如今的形势,你又知道多少?”
“单看皇上之前颁布下去的三道圣旨,小人虽身处京城,多少也能揣度出灾区的情势,原本东南三州蝗灾,虽然规模大了些,却也属于时令灾情,等季节一过,灾情便能消弭于无形,顶多今年粮食欠收罢了,只要朝廷赈灾及时,对百姓安抚得当,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皇上之前的三道治标不治本的治灾之策下去,虽然一时间或许能暂时遏制住蝗虫的繁殖蔓延,却也会给当地,带来更大的灾祸而不自知。”
宁渊抬头看了一眼皇帝,见皇帝也正望着自己,似乎对自己将要说的事情很感兴趣,便继续道:“那治灾三策的第一策,皇上下令往当地大量引入青雀鸟,利用天敌相克的性质以消灭蝗虫,但皇上却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在越州,甚至是东南三州的地界上,从前一直没有青雀鸟的,在一处原本没有该物种的地方,贸然引入物种,不然会打破平衡,还会酿成意想不到的灾祸。”
“青雀娘生养能力超群,且成长期短,往往一雌一雄,便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生养出数十只小鸟来,在他们的原产地旭州位于大周最南边,因为旭州有天敌秃鹫喜欢捕食青雀鸟,才让这鸟儿的数目没有在本地泛滥成灾,可越州不同,越州并没有能克制青雀鸟的秃鹫存在,加上食物充足,青雀鸟必定大量繁殖,肆无忌惮地扩充自己的族群,而他们除了喜食蝗虫外,更是对粮食,瓜果,来者不拒,一旦数目成灾,将给当地带来比蝗灾更加可怕的重创!”
皇帝没说话,脸色却不似从前那般僵硬了,眉心也有舒展的迹象。
“三策的第二策,往田地里洒石灰以灭杀蝗虫胎卵,此计也的确能将胎卵灭杀于无形,但想来京中官员们对佃户之事不甚了解,也对农耕之事缺乏认知,在田地里撒石灰,灭杀蝗虫的同时,也等于是杀鸡取卵,让田地在一段时日内不再利于耕种,若朝廷采用此法,百姓为保田地必会阻挠,即便碍于官府威严无法反抗,也会积怨于心底,有损皇上威名,也会为民变埋下祸根。”
“至于第三策,以灭杀蝗虫多少来论功行赏,则是最为荒唐的一策!”宁渊说到这里,不禁加重了语气,“此法明面上看这是鼓励百姓们齐心灭蝗,但显然太过低估了人心的贪欲,诏书一下,漫天乱飞的蝗虫立刻摇身一变成了经营财帛,只要拍死几只蝗虫便能从衙门拿到封赏,却要比辛苦工作赚得银钱轻松多了,如此一来,为了朝廷的赏钱,将不再有人务农事,务工事,务商事,人群跟着蝗虫跑,那天下岂不大乱!”
等宁渊一番话说完,皇帝看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惊疑不定,因为宁渊单靠揣测,便将所有的事情都说到了点子上,并且毫无半点差错,而且皇帝也相信,宁渊不可能看过,摆在他面前的一堆陈述灾区状况的奏折。
皇帝会那样生气,将献计的庞松连降三级,便是正如宁渊说的那样,因为那狗屁治灾三策,让灾区乱成了一团,甚至这样短的时间内,就有人举起了反旗,如果不是顾虑道庞松之前也算讨过自己欢心,将人直接罢官革爵都有可能。
他圣旨发得快,而丰城的官员们也的确是照着圣旨来的,可造成的后果,却比宁渊方才所言还要严重得多。
青雀鸟在没有天敌的丰城安营扎寨之后,便开始大量繁殖后代,很快便开始变得铺天盖地,几乎是到处都能看见青雀鸟,蝗虫的确是有所减少不错,但成群结队的青雀鸟却成了另外一灾,他们不光以蝗虫为食,还喜欢吸食树汁,大量毁坏林木不说,甚至靠着身形娇小的优势,还能潜入住宅偷吃粮食,比老鼠还要可恶,让当地百姓恨得牙痒痒。
至于第二条,也被宁渊说中了,当衙门派人要往田地里面撒石灰时,几乎是所有的佃户全都跑出来阻止,大骂那些当官的不学无术,糟蹋田地,衙门虽然觉得棘手,却也无法,圣旨是皇上下的,他们不做也要做,随后甚至于动用了守备军,才将农民们的反抗给镇压下去,却也弄得佃户们怨声载道,以至于险些同官差大打出手。
最后便是第三条,也与宁渊所说一般无二,甚至还犹有过之,天下间没有人是不爱财的,知道蝗虫能变成白花花的银子,当真激起了百姓们一阵疯狂的灭蝗潮,但凡家里有能站起来的人,几乎是倾巢而出,甚至连官差都参与其中,让整个丰城的各项机能几乎瘫痪,可这还不是最严重的,当发现在大量的捕杀下,蝗虫有减少的趋势时,为了得到更多的利益,竟然有人开始放养起蝗虫来,让皇帝知道后只觉得荒唐!
更让皇帝难以忍受的是,钱款播下去后,很快便发现有人中饱私囊,致使赏银短缺,那些打死了蝗虫的人喜滋滋到衙门去领赏,发现根本得不到之前朝廷许诺的银钱之后,立刻大怒,加上之前的田地之怨,让百姓和官府爆发了好几次冲突,甚至还有人扯出了起义的大旗,整个丰城乱成一片。
方才皇帝和几位大臣们商议时会那般生气,就是因为大臣在提出应对丰城的乱局时,清一色地让皇帝派出军队镇压以维持秩序,才让皇帝大为气恼,直言这些当官的是拿着俸禄的饭桶,别人现在还只是闹一闹,没要真的谋反,可他相信只要军队一过去,便是实打实的官逼民反了。
他可不想被人骂成昏君!
此事瞧见宁渊,皇帝阴郁的脸色不光一扫而空,甚至还有些放亮,宁渊既然能一语中的,道出灾区的乱局,那么当真极有可能有解决方法。
果然,还不待皇帝开口问,宁渊便道:“小人知晓陛下苦恼,是因为灾区已有乱象出现,但陛下无需惊慌,陛下高瞻远瞩,只在丰城一地将那三策试用,虽然弄巧成拙了些,要解决起来却也不难。”
皇帝一指宁渊,“有何方法可用,快速速说来!”
“先拿第一点来说,想来越州百姓惊慌,是不知青雀鸟的习性,眼见这鸟儿又要成另外一灾,才会心中惊慌,其实不必如此,要知道青雀鸟之所以只生活在旭州,而从未在大周其他地方见到此鸟的踪迹,便也可看出些端倪。”宁渊缓缓道:“青雀鸟虽然善于繁衍,且所食庞杂,但其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便是畏寒,天气稍凉便能将其冻死,旭州因地处极南,终年温暖如春,才能让这鸟儿繁衍生息,但四季分明的越州却不然,眼下瞧着青雀鸟在越州大行其道,可时节却已经入秋了,一旦冬日来临,这些鸟儿便将遭受灭顶之灾,再不能成一患。”
皇帝听后,显然松了一口气,又紧接着问:“那余下的……”
“余下两点,便要因地制宜,恩威并重了,当然为平民愤,也算是安抚民心,皇上要先向当地的百姓们认错,下罪己诏,毕竟一开始要官差朝田地里大撒石灰的招数,也是从皇上御笔下下出去的。”
皇帝脸色一变,“罪己诏?这……”
“百姓因田地被毁,必然怨怼于皇上,这份怨怼,也是所有乱局的源头,而罪己诏,不光不会让皇上觉得丢脸,还能大大安抚民心,让百姓们觉得皇上可向百姓认错,是个爱民如此的好皇帝,才能赢得四海归心,天下安定,同时百姓的怨怼消弭了,也才能更加心服口服地顺应皇上的安排,齐心面对此次灾祸。”
“也罢,一道罪己诏,也无甚大不了。”皇帝一拂袖。
“同时,皇上下了罪己诏,也切莫忘了惩治那些真正有罪之人……尤其是,那些借机中饱私囊,发着国难财的佞臣!”宁渊说完这句话,眼底忽然闪过一道寒光。
“皇上圣明,定然知道丰城如今模样,只有一安民心,二除佞臣,才能彻底使百姓归心,百姓一归心,事情便好办了。”宁渊接着道:“只要让贪腐之人吐出口中财帛,便能将朝廷之前亏欠灭蝗人的赏钱一并补上,但需立刻终止以赏除蝗这个荒唐的闹剧,让百姓各归各位,才能将丰城的乱局导入正轨。”
“你当朕不想除掉那些奸佞吗。”皇帝眉毛一吊,“朕在发现有人贪腐后,就立刻下旨追查,可竟没有半点线索,朕总不能将与朝廷下拨银钱有关系之人都抓起来吧!”
宁渊道:“既有贪腐,那必定不是一人所为,而是层层剥削,与此有牵扯的官员们官官相护,人人自危,哪能让皇上查到什么线索,若要应对此事,皇上也该明白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怎么说?”皇帝来了兴致。
“奸佞之人,堪比朝堂蝗虫,庞大人献给皇上的第三个计策,对付真正的蝗虫或许欠妥,但对付皇上身边的蝗虫,兴许是一条妙计也说不定。”宁渊一笑:“便请皇上下旨,但凡有下级官员挟证据奏报上级官员贪污之事,若下级官员牵扯其中,则将功补过,免罪,赏金银,若未曾牵扯,除了赏金,官升一职!”
“什么?有人中饱私囊,朕不但不罚,还要赏?”皇帝一愣。
“也许皇上觉得小人说的太异想天开,可也只有如此,才能打破那些人官官相护的局面,不然皇上就算有心要肃清污佞,无凭无据,也难以下手。”
“皇上,臣妾觉得,此人说得不错,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些敢发国难财的家伙着实可恶,这倒也不失为一个良方,而且此番做下来,那些佞臣人人自危,层层揭发上去,说不定还能替皇上抓出一直潜伏在身边的大老虎,毕竟所谓贪墨,也大多是上行下效,下边的人瞧见上边的人都能中饱私囊,便也跟着为自己牟利,臣妾想此人方才那句‘擒贼先擒王’,便也是这个意思了吧。”舒惠妃适时开口,同时和婉地看了宁渊一眼,“你说,本宫说得可对?”
“娘娘神慧,小人便是这个意思。”宁渊配合着再度躬下身去。
☆、第202章庞松下场
皇帝低头沉思不语,半晌才道:“此事虽听着有道理,朕还需思量一二,免得太过纸上谈兵,便像此次一样再铸一错……如今蝗灾未除,灾区却整出这般多的幺蛾子,如何叫朕不生气!”
宁渊一躬身,道:“其实小人今日入宫面圣,所为的并非只是解决之前三策带来的隐患,更多是为蝗灾而来。”
皇帝一醒神,“莫非你另有良方治蝗?”
宁渊从华丽掏出一张丝绢,立刻有太监接过了,验了验并无问题后,才呈给皇帝。
皇帝将丝绢扯开一看,上边字迹清隽地写着一张药方,其中所列药材也尽是常见之物,甚至有一两样连药材都算不上,只是路边的野花野草。
还不待皇帝发问,宁渊便开口道:“此药方是小的偶然间从一民间异士手中所得,以此方来熬制汤药,并将汤药广泛喷洒于天地之中,既不会有损田地与粮食,也有使蝗虫身体衰弱,直至力竭而亡之奇效,小人已然在居所先行试过,方才呈上。”
“此药方上的东西倒不名贵稀奇,想来推广也不是难事。”皇帝不动声色的又将丝绢交给身侧的太监,紧接着又道:“不过你所说的那些,朕要同机要大臣仔细商议之后再定夺用是不用,若当真有效,可解时下乱局,你可记大功一件,但若毫无作用,反倒使情形变得更糟,你亦是死罪难逃,你可明白?”
宁渊垂头道:“小人自然明白,皇上心系天下社稷,想救黎民百姓于,小人也不敢拿此事邀功,只有一件事恳求皇上,请皇上应允。”
“不邀功?”皇帝扬了扬眉,“那你所求为何事?”
“昔年,家师与小人遭人陷害在春闱场徇私舞弊,家师去官离京,清誉尽毁,小人亦被责罚永不得参加科考,但徇私舞弊之事,纯属子虚乌有,小人想恳请皇上,若小人所献之计奏效,请皇上下旨重查当年之事,抓出设计诬陷的小人!”
宁渊说到后边,语气不禁有些重了,而皇帝听后,也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起宁渊来,忽然间,像是想通了什么似地点点头,道:“你说的是……高郁?我想起来了,你不就是高郁那时候收的弟子,所以你上呈这些计策,是想替高郁翻案?”
见宁渊点头,皇帝沉思了片刻,才道:“若你所言属实,朕自然会派人暗地查访,倘若当真有人设计陷害,那朕必不轻饶……但这一切的前提,需得是你拿出来的东西有用。”
说完,皇帝挥了挥手,“朕累了,你说的那些朕也会记着,若无别的事情……”
“那小人告退。”宁渊今日所来的目的已经达到,自然没有理由在这御书房多待,就算是活了两世,与皇帝见过数次,他还是拿不准皇帝的性子,所谓伴君如伴虎,事情办完了还是立刻退走的好。
出宫之后,宁渊哪也没去,径直回了家,每日依旧做着寻常的事情,好像对皇帝的作为一点也不急。
其实他的确不急,反正该来的也会来,太心急除了给自己凭添烦忧,不会有半点帮助,就这般过了两个月,等天气转凉,快要入冬的时候,他所等的消息终于来了。
皇帝经过和机要大臣的商议,决定还是尝试一下宁渊提供的方法,便按照宁渊所说的缓缓推行下去,结果成效意外地显著,除了熬制出来的汤药当真有克制蝗虫的奇效外,皇帝亲笔御书的罪己诏,也果真让当地百姓激愤的情绪安稳了不少,至于那些官员,看见举报贪墨能够加官进爵,一些胆子大的哪里还坐得住,立刻开始上奏举报,有人领头,后边自然有人跟上,而那些被举报的官员,惊恐之下,为了脱罪,也开始互相攀咬,甚至于抖出自己的上峰,就这般一层一层咬上去,最后居然咬到了一个人身上。
那便是时任中书提调的昌盛候庞松。
皇帝收到奏折后震怒非常,因为计策是庞松带人提出来的,所以皇帝很自然的就交给了庞松去办,就连下拨的赈灾银子,也是庞松全权处理,他本以为庞松会办得很好,哪知这人贪得无厌,仗着大权在握,竟然头一个发起了国难财。
而下边的官员们,都是见着连主管此事的庞松都能从中抽取好处,那他们这些下级顺道捞一些也没什么,于是蹭蹭剥削,才致使银子最后根本没有多少发放到灾区。
若非此次有庞松知情的手下人举报,那么皇帝还会一直蒙在鼓里。
于是他立刻下令,将庞松落狱待罪,同时还派出人手将整个昌盛侯府大搜了一通。
这一搜,更是发现其中金银财帛无数,听说还额外搜到了一些不得了的东西,主事的京兆尹不敢怠慢,连夜入宫将自己的所见所得尽数呈给了皇帝。
庞松在监牢中虽然不知道这一切,但他隐约能感觉到,自己的末日似乎快要到了。
但他却也不是一个坐以待毙之人,见皇帝暂时还没有处置他的圣旨下来,他便在天牢中积极活动,想方设法联系在外边能为自己说话的任何旧部,妄图谋取一些脱罪的机会,可惜,他明面上的同盟司空旭与他离心了不说,自己亦被皇帝下旨在府里思过,又哪里回来管他的死活;而他的女婿,禁卫军统领韩韬,除了猜度庞春燕外,也在记恨庞松在朝堂上参奏他以让他失了军衔之事,也没有替他说话的心思,至于其他人,看见连庞松的至亲都没有管他,更是不会来搅这趟浑水,全都揣出一副爱莫能助,作壁上观的模样,直将庞松气得牙痒痒,在狱中好似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不过他甚为笃定,皇帝应该不会杀他,不过是贪墨一些银钱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革职而已,他也相信以他的才智,和拍马屁的技术,只要能再见到皇帝,一定能重新讨得皇帝欢心,再得重用,只要他能重新握有权势,那外边那些吃里扒外的墙头草,他要一个一个去收拾!
可惜,庞松似乎是对自己太高看了,所谓登高跌重,在斩立决的圣旨传到天牢里来时,他还半天没回过神,甚至还尖叫传令的公公是在假传圣旨,他要面见皇上。
当然传旨的公公可不会理他,只将圣旨往他脸上一摔,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这一日,华京中下起了初雪,宁渊受邀前往赵将军府喝茶,赵沫已经摆好了茶具,刚坐下,便听见赵沫道:“听闻这几日,庞松一直在牢里胡言乱语,好像根本不能接受自己被赐死的事实。”赵沫一面喝茶一面道:“他也实在是太高看自己了,皇上为了赈灾之事,连罪己诏都下了,又怎么会从轻处置他这个当之无愧的头贪。”
“所以我当初才会规劝皇上往灾区下罪己诏,一来安民心,二来,罪己诏一出,表明君王都愿意承认自己的罪责,他一个献出劣计,又敢中饱私囊的京官,哪里还能得到特赦,皇上就算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不会饶他。”宁渊冷笑一声,“何况庞家在京中尚无根基,又已众叛亲离,皇上一道圣旨,他便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了。”
“庞松作恶多端,之前一直没办法抓住他的把柄,这一次他大概是以为自己会剧赈灾的首功,才会放松警惕,以至于露出了太明显的狐狸尾巴。”赵沫摇了摇头,“不过,皇上并非是一开始就决定要赐死庞松的,只因宁国公都特地入宫上奏弹劾,说自己得到密报,庞松陷害忠良,诬陷高郁,把持翰林院,让儒林蒙羞,还拎出了不知道躲到哪里去的张唯当证人,这么狠狠煽风点火了一把,皇上一怒之下才会这般杀伐决断。”
宁渊没说话,此事他也知晓,宁国公为人素来中立,也不怎么竖敌,即便从前庞府几次冲撞宁府,将吴氏气得脸红脖子粗,宁国公都一直端着一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没有闹过红脸。
而这一次,宁国公居然破天荒的主动上奏弹劾,帮着宁渊对庞松落井下石了一把,还顺道替高郁说了话,宁渊知道,这多半是宁国公是在给自己卖人情。
看来上次对方说要推荐自己入仕之事,即便自己没有明面上答应,而宁国公也没有死心。不得不说,这老人家瞧着一副威严肃穆一板一眼的模样,还真真是一条老狐狸,早在得知张唯被革职抄家之后,宁渊便有要将此人找到的心思,因为若要给高郁和自己翻案,他是个人证,但一时之间就是找不到,宁渊还以为此人要么出了城要么被灭了口,想不到人居然被扣在宁国公的手里。
并且此次,宁国公还这样“恰到好处”地帮了自己一把,看来自己和高郁翻案的日子不远了,自己这个人情,是不欠也欠下了。
正想着,二人忽然瞧见赵府的管家匆匆走了过来,行了一礼后,才压着声音对赵沫道:“主子,方才六殿下从宫中传来了消息,昌盛候大人……在天牢里自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203章庞松伏诛
“自尽了?”宁渊和赵沫同时一惊,显然被这个消息多少吓了一跳。
“是呢,就是昨晚上发生的事情。”管家一板一眼的说着,“听闻昨夜看守巡查的时候都还好好的,等今晨天亮时,就发现庞大人在牢里用一根麻绳上吊自尽了。”
赵沫挥挥手,示意管家退下去,等人走远后,他才把目光落到宁渊脸上,发现宁渊一双眼睛闪烁个不停。
“司空旭下手还真是快,竟然如此迫不及待。”宁渊自语道。
“你就这么自信是四皇子干的?”赵沫好奇道:“也许是庞松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了,与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斩首那般丢脸,还不如……”
“庞松那等贪恋权贵,贪生怕死之人,哪里做得出自尽这种事。”宁渊冷笑一声,“哪怕就算到了最后一刻,他也不会忘记给自己翻案,看来应当是庞府当中藏着的什么东西被找了出来,让四皇子急了眼睛,才冒着风险杀人灭口。”
赵沫一愣,“你的意思是……”
“他们与大夏太后之间有所勾结,相信你也是知道的。”宁渊话音刚出来,赵沫便神色一凛,随即听宁渊继续道:“既然他们有所勾结,那么必定会有一些书信往来,原本我以为这等机密要务,断然没有留下的道理,换做任何一个人看了之后都会立刻毁掉,但现在看来,庞松似乎没有这么做。”
“你这么说,我也想到了。”赵沫淡淡道:“在抄庞松家的时候,京兆尹似乎搜到了一些了不得的东西,将他吓得不轻,想也没想就送入了宫中,只是此后便再无动静,我还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宁渊摇头,“也许你并没有想多,但我多少能猜到皇上的意思,这等通敌叛国之事,皇上肯定不相信只靠着庞松能一个人完成,皇上没动静,大概是想暗地里调查,不愿意打草惊蛇,之事没想到,司空旭会如此警惕,也如此神通广大,连天牢中的人都能下手。”
“哼,这些狼心狗肺之人,丝毫不顾边关将士的死活,而与他国权贵勾结,图谋得当真龌龊。”赵沫看起来有些生气,一圈砸在了身前的小几上,激得上边的茶具都是一颤。
无怪赵沫不生气,他如今身负军衔,是个将军,也驻守过边关,对于边关的状况比别人都要清楚许多,大夏大周表面上和平往来,但边关却一直摩擦不断,尤其两国军士之间还会偶尔出现伤亡,看着那些年轻又鲜活的生命一个个消失,赵沫才会如此痛恨卖国贼。
不过很快,当他注意到宁渊古怪的表情之后,立刻想到了什么,眼珠子一转又笑道:“我可没说你那情郎,他可同别人不一样。”
听闻赵沫居然如此露骨的就称呼延元宸为自己的“情郎”,宁渊不禁脸上一红,想要分辨几句,之前已经退走的管家却又回来了,朝宁渊一躬身道:“公子,宫里来了个公公传话,说皇上召你入宫觐见。”
“我听说灾区沿用了你提议的方法,不光青雀鸟之类带来的隐患缓缓消弭,灾情也已过去了,皇上现在传你入宫,多半是要论功行赏,你快些去,千万别耽误了。”赵沫嘱咐了宁渊一句,便拍了拍衣裳的下摆,开始收拾茶具,宁渊也匆匆随着管家出了将军府,好在马车就停在那边,他们不敢耽搁,让周石驾着马车直朝皇宫而去。
宽敞的御书房内,俨然已经站了许多官员,宁渊埋着头隐晦地扫了一眼,不少都是皇帝倚仗的枢机大臣,至于在最靠近龙桌边的一张椅子上,还坐了一名老者,老者没穿官服,可别人对他都带着一股礼敬三分的神色。
看见宁渊进来,老者熟稔的对宁渊点了点头,宁渊不好拂他的面子,只好在拜过了皇帝之后,又朝他一躬身,唤了声,“叔公。”
“宁卿,你的这个侄孙当真是有些才华,如今东南三州可以安度此灾,他可功不可没。”皇帝第一句话竟然是朝宁国公说的,而且还夸赞了宁渊一番。
宁渊诚惶诚恐地跪下,便听见宁国公道:“皇上过誉,不过老臣也觉得这孩子聪明懂事,倒比我家里那个不成器的孙子聪明多了。”
“小人愚钝,哪里能和世子爷比较。”宁渊谦恭地道了一句。
“不光有才华,还很知礼,果然是可造之才。”皇帝点了点头,“你可知道,朕此次召你入宫,是因为你的计策有效,拯救灾区百姓于水火,所以要赏你?”
“皇上厚爱,小人不敢承受,且小人记得,小人已经说过了,不愿要什么封赏。”说完,宁渊抬起头,一双眼睛炯炯地看着皇帝。
皇帝了然道:“这个自然,其实即便你不作要求,朕也当为你同高郁翻案,毕竟宁国公,已经将事情都于朕细说了一通。”
宁渊知道宁国公曾带着张唯入宫踩了庞松一脚,当然还顺便道出了当初春闱场上设计诬陷的实情。其实皇帝虽然答应过宁渊,但他并没有多少当真要给宁渊平反的意思,毕竟那样多少会丢他这个天子的脸,此次东南三州灾情坎坷,他这个皇帝已经丢了不少脸了,未免被人笑话,还是能保一点是一点,到时候以经年事久,不好查探为由,将宁渊打发了,再赏他一笔金银,料他也不敢说什么。
哪只宁国公却掺合了一脚进来,宁国公如今虽然已无官职,但当朝三公中属他最为年长,也最为德高望重,朝中门生不少,皇帝也不好不给面子,加上陷害高郁的罪魁祸首庞松已然下狱,又有张唯这个证人在,皇帝便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打算将答应宁渊的事情了了。
“来人呐。”皇帝朝身边领命的太监吩咐道:“传朕口谕,立刻对外昭告,朕要恢复前翰林院大学士高郁的官位,收回对其降罪和革职的圣旨,还其无罪之身,另外现任大学士马文才勾结他人,陷害良臣,立刻革职查办。”待那太监领命去了以后,皇帝又对宁渊笑道:“至于你,朕也已撤去了你终身不得参加科考的谕令,若你愿意,明年春闱,便可参加,若能进士及地,相信以你的本事,定能成为朝中的一代良臣。”
谁知这时候,一直坐在边上的宁国公却开了口,“陛下既然已知这小子将成一代良臣,又何必再等到明年春闱?”
宁渊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
皇帝闻言,饶有兴致道:“宁卿的意思是……”
“这孩子说到底也是我的侄孙,先父的亲曾孙,士大夫子弟出身,若要直接提拔入朝为官,也不算是有违祖制,不知微臣有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能向皇上为这孩子讨个一官半职,好让他能及早为皇上尽忠。”
宁渊露出苦笑的表情,果然。
皇帝想也没想便笑道:“这个是自然,朕也不是第一次见此人,对他的才识自然是赞誉的,既有宁卿举荐,那宁卿觉得,朕封他个什么官好?”
“臣不敢,但凭……”
“皇上,若皇上要封小人官职,小人斗胆,不知能否为自己谋一个儒林馆掌院之职。”宁渊却突然开口。
宁国公挪过目光,意味莫名地落到宁渊脸上。
“儒林馆掌院?”皇帝思虑片刻,“儒林馆掌院官位不高,只得从五品……”他看着宁渊,“此职位已长悬其缺许久了,一直在有大提学分神兼任,你原是举人出声,让你顶上也并无不可……你当真决定了?”
宁渊明白皇帝的意思,儒林馆掌院并不是什么要紧的官,只负责协助大提学管住儒林馆内的大小事务,很少能有参朝的机会,权利也不大,算是个不痛不痒的闲职,既然要当官,还是要选一个有前途的为好。
“小人平日里没什么爱好,只爱读一些诗书典籍,而儒林馆内藏书仅次于翰林院,小人也知道以小人举人的身份,入翰林院太过贻笑大方,何况小人也曾在儒林馆中呆过一段时日,对掌院事物有些了解,也好过上手其他生疏事务闹出笑话。”宁渊一面说,一面做出脸红状,“请皇上应允。”
宁渊自然有宁渊的打算,此事既然避无可避,还是选一个能原理漩涡中心的好,也符合他打算安稳过日子的终极目标。
“准了。”皇帝想也没想便一挥手,一个儒林馆掌院而已,不痛不痒,又不摄政,皇帝没什么值得犹豫的。
“多谢皇上。”宁渊赶紧磕了一个头。
宁渊初封官职,又是宁国公亲自举荐,其他大臣碍于面子,也当即同宁渊恭喜寒暄了两句,宁渊一一应过,封完了官职,皇帝又赐了一些金银俗物,才挥挥衣袖让他们散了,自己回去养心殿休息。
宁渊跟着宁国公,一前一后缓步走出了御书房,站在外边的花园里,宁国公忽然停下步子,咳了几声,才转头对宁渊道:“你现在可是在生老夫的气?”
“叔公言重了。”宁渊声音平静,“我只是觉得,叔公太过唐突了些。”
“是啊,老夫的确是唐突了,但若不是你多番推脱,不想让老夫举荐你入朝,不愿欠老夫的人情,老夫也不会走出这一步,你就算怨怼老夫这是在逼你,老夫也不会辩解什么。”宁国公正过脸,“可老夫若是不如此做,实在是难保那样一个偌大的宁家,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宁渊苦笑一声,“叔公你当真太高看我了,我何德何能,能为国公府做什么。”
“这种事情,老夫现在不愿多说,以后自然回见分晓。”宁国公忽然笑了笑,“老夫只是希望,若日后有一天仲坤当真遭难,你会记得今日承了老夫的情,能帮衬上一把,当然,我也知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即便老夫不明说,你也会这么做的。”
宁国公这下可当真是将宁渊捧得很高,但宁渊也明白,所谓无功不受禄,这次宁国公帮着自己踩了庞松一脚,又替自己正了名声,还顺道将自己推入了仕途,这人情就算他不愿意承,也承下了,他日是必须要还的,宁国公果真是老狐狸,就这样扣了一个大包袱在他肩膀上,他还不能多说什么。
“好了,老夫也要回去了,你刚被册封了官职,如今传旨的公公想必已经去了你家,此事家人知道了必然高兴,你即刻回去吧。”说完,宁国公挥挥手,从另一条路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宁渊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循着原路出了宫。
等他回到家之后,才发现家里比预想的还要热闹许多,皇帝下了圣旨,下边的人做起事来自然也勤快,俨然有个太监领了不少东西,不知通过什么方法找到了这里,正在同唐氏说着话,瞧见宁渊进来,立刻迎上前,行了一礼,陪着笑道:“宁大人,奴才奉了皇上的旨意,先去儒林馆传了旨,大提学许大人知道后,便又拖奴才带了些东西过来,呈给宁大人。”
这太监一口一个大人叫得熟练,仿佛宁渊已经是个不得了的官了一般,一挥手,立刻有两个随从捧着托盘走到了宁渊跟前。
那两个托盘,一个上边放着一件湛蓝色绣了仙鹤的官服和管帽,另一个上边则是一个腰牌与一本书目。
“这两样东西便是大提学大人托奴才带过来的,并还传了一句话,差大人明日午时直接到儒林馆报道即可。”
官服和腰牌之类必然是宁渊当这掌院的必备之物了,那本书上写的也是一些规矩要闻之类,宁渊只扫了一眼,便赶紧让周石手下,然后事故地塞了一锭银子到太监手里。
太监得了封赏,眉开眼笑地谢过恩之后,才走了。
待那太监刚出了院子,一屋子的人,包括唐氏,宁馨儿,白氏姐妹,以及后边几个招进来做粗活的下人,都齐刷刷冲宁渊行礼道:“参见宁大人。”
宁渊顿时哭笑不得,“你们这是作甚,嘲笑我这个芝麻小官么!”
“哪能啊,我们是给少爷贺喜,如今少爷得以平反,又能入仕,这可是大喜事,今晚咱们姐妹要好好做一桌子菜给少爷贺喜才是!”说完嬉皮笑脸地朝后边的厨房去了,紧接着宁馨儿也扑上来,扯着宁渊的胳膊要了好一通赏钱,最后还是被唐氏以哥哥累了要休息的理由,给硬带了进去。
宁渊到这时才腾出空闲来松了松筋骨,刚想回屋里去小寐片刻,大门外边又传来一阵嘹亮的鹰啼。
宁渊走出门,见着雪里红展着翅膀,在半空中盘旋了好几圈,才落在宁渊抬起的手臂上,黄豆大小的眼睛盯着他猛瞧。
他摇了摇头,会意地重新走回院子,推开大门,果真见着呼延元宸骑着一匹大马就站在外边,瞧见宁渊出来,他吹了一记口哨,雪里红立刻又扑腾着回到了他肩上。
宁渊刚想着这人的消息为何也这般快,便听见他道了一句“上马”,然后指了指身侧,果然在他身边,还有另一匹矫健的骏马。
虽然不明所以,但出于对呼延元宸的信赖,宁渊还是没有多言便骑了上去,随即呼延元宸只利落地说了一句“带你去见一个人”,便一扬马鞭,一马当先地骑在了前头,看方向是往离此处最近的西城门而去。
宁渊缰绳一抖,立刻紧跟在了他身后。
呼延元宸特地穿得朴素了些,宁渊也素来没有打扮花哨的习惯,因此两人倒也没怎么引起他人的注目,刚出了城,呼延元宸便调转马头,一路向南,又骑了两刻钟,两人眼前出现了一片依山傍水的小村落。
这样规模的村落,在华京附近有许多,因为华京夜晚城门会下钥,便常有外地来的旅人在周边找村落歇脚,好方便天亮之后进城。
到了村口,大概是害怕会惊扰了村子的静谧,呼延元宸跳下了马,改为徒步行进。
其实走到这里,宁渊忽然有了些预感呼延元宸要带自己见的是什么人,心底已隐约有些期待起来,果然,入了村子后,没走多久,两人便在一方小院子前停住了。
这是一方噗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村院落,竹片围城的篱笆,土石与稻草建成的小屋,一群家禽成群结队地在盖了一层薄雪的地上翻找着食物,远处的菜园子里还有一片迎雪而长的大白菜。
仿佛是听到了外边有马蹄声,一个穿着粗布袍,脸色红润的老者推开门走了出来,看见外边的宁渊两人,老人先是一愣,然后迅速走上前将篱笆的栅栏门打开,而宁渊已经适时拱手拜了下去,“学生宁渊,见过老师。”
宁渊心里隐隐有些激动,虽然他拜托呼延元宸从庞松的手下刺客里将高郁救了出来,可也算是为了保护高郁的安全,呼延元宸没说,宁渊便也不问,之前宁渊一直以为呼延元宸派人将高郁护送回了他在江州的老家,不想他竟然就住在离京城如此之近的村落里。
“还见什么礼,外边天凉,快些进来,还有呼延殿下也是,快些进来。”高郁一面说,一面热络地执起宁渊的手,将他往屋里带。
宁渊一愣,瞧着高郁与呼延元宸如此熟悉的样子,看来呼延元宸也没在他面前隐藏身份,甚至还常来,宁渊不禁有些怨怼地回头瞪了他一眼,好似在埋怨他居然如此瞒着自己。
呼延元宸摸了摸鼻子,只是跟着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进了屋子后,高郁的夫人见来了客人,忙着烧茶水待客,宁渊则被高郁拉着坐下聊天,从谈话中,宁渊才了解到了高郁为何会居住在此的原委。
原来当初呼延元宸与手下们打退刺客后,并没有立刻带着高郁夫妇离开,而是一面将他们就近安排在了这处村落里,一面派人远赴江州,探查一番那里安不安全,结果这一番探查不尽如人意,庞松会派人半途拦截高郁,自然也派了人前去江州盯着高郁的旧宅,一心想要斩草除根,这么一来,高郁便暂时放弃了回乡的想法,暂时像个农夫一样,躲在了这处村落里。
哪只一段时间后,高郁发现自己居然很享受在这小乡村中的惬意生活,且也从未碰上庞松派出的刺探之人,他便打算在此处定居下来,同时知晓宁渊在京中腹背受敌的状况之后,便拜托呼延元宸暂时别将自己的事透露给他知道,免得宁渊忧虑分心,反而不好。
便这样,高郁就在这村子里过起了归田园居的日子,很是自得其乐,而呼延元宸也会定期来这边小坐,所以两人才能混熟,当然,今日也正是因为呼延元宸消息灵通,知道庞松已死,宁渊与高郁身上的黑锅终于平反,而宁渊也被封了官职,才第一时间将他带到这里来,让他们师徒重逢。
因为宁如海偏颇,宁渊从小便缺乏父爱,所以初至华京时,高郁种种不计回报的提点与帮助,让他很是感激,他也颇为敬佩高郁一声风骨气节,所以才会十分敬重这位师长,如今重逢后,宁渊立刻告知了高郁皇上让他官复原职的消息,让他回京重掌翰林院。
结果高郁只低头思虑了片刻,就婉拒了这个要求。
高郁的意思很简单,他既已离开官差漩涡,过起了田园生活,便不会再回去,皇帝的一番盛情只能辜负了,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立刻亲笔手书了一封信函,推荐故友田不韦顶上大学士的空缺,以代自己行未尽之职,让宁渊回京后亲自呈给皇帝。
宁渊与呼延元宸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如今师徒经年重逢,一番细谈之下又忘了时辰,等回过神来时已是彩霞满天,高夫人兴致勃勃的要留二人歇下吃饭,宁渊推辞不过,只好写了个纸条让雪里红传信回去给唐氏,让他们不用等自己吃晚饭了。
可想到白氏姐妹那般兴致勃勃的要为自己入仕做好菜庆贺,结果最后自己这个主角却不到场,铁定会让他们赌一肚子气,回去之后少不了要出点血好好安抚一番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华京篇至此结束,明天开启大夏篇~
大夏篇是全文的收尾部分了,主要是将华京篇的几处伏笔,比如谢长卿和婉仪郡主,比如长公主,比如齐公公,比如夏太后之类的关键情节解开撸顺,然后完成最重要的——谈·情·说·爱·生·包·子!
庶子一路写到现在,缺点很多,感谢你们不嫌弃的陪伴,愿大家能陪我走到最后=V=
☆、第204章汤泉沐浴
饭桌上,几人兴致勃勃聊天的同时,自然也推杯换盏了一番。
高郁从前为官,因担心酒喝多了会妨碍神智清醒,极少饮酒,最多只是出席一些不能推脱的宴会之时小酌一二杯,但今日一来他已卸下官职,一身轻松,二来兴致也的确很高,于是放开了喉咙,喝得很是尽兴。
就是高夫人亲手酿的米酒,酒液清甜甘醇,酒劲虽然不高,可也架不住猛喝,在清空了第三个小酒坛之后,宁渊与呼延元宸尚好,高郁却已醉得满脸通红,险些要坐不住,不得已才由高夫人扶着回房去休息了。
同时高夫人也没忘告诉宁渊二人给他们准备的住所,因为这件土房子本不大,就将建在屋子后边,原本用来放置一些杂物的储藏室挪了出来,不过已经打扫干净了,让他们别嫌弃。
宁渊纵使用内功顶着酒劲,也多少有了些醉意,他也不会计较客房的舒氏问题,谢过了高夫人,又主动将桌面上的碗筷收拾了,才出门绕到后院。
那间储藏室是单独建起来的,与土屋并没有联结,很是私密,宁渊推开门,屋子里的杂物已经被整整齐齐收拾到了一边,一张颇有些老旧的床也铺好了,被褥十分干净,看上去很软和。
呼延元宸站在他身后,朝屋子里略微扫了一眼,便道:“果真是个很小的房间。”
宁渊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酒气,回头看见他面具下半张脸也有些发红,料想他也喝了不少,便道:“瞧着你有些醉意了,怎么不用内力将酒劲消去一些。”
呼延元宸抿嘴笑了一下,“这样冷的冬夜,便是要留些酒劲在身上才暖和。”说完,他看见宁渊走进屋里,就打算和衣往铺上倒,接着道:“你莫非打算不洗洗就这样睡么?”
宁渊无奈地耸肩,“此处如此简陋,没见着有浴房,何况只将就一晚而已,又何必那么多将就。”
结果呼延元宸似笑非笑地将脑袋凑近,在宁渊的脸颊边闻了闻,居然咂嘴道:“可一身尘土气,似乎不太好啊。”
宁渊不知道呼延元宸做出这般行为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们一路策马而来,又喝了半晌的酒,浑身上下多多少少是沾了尘土味和酒气的,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老师他们已经卸下了,难道你想让我为了这点小事再去打搅他们,讨要热水?”宁渊觉得呼延元宸有些不合情理,出门在外,风餐露宿是常有的事,怎么能如此讲究。
结果呼延元宸却扯住了他的手,“自然不用劳烦高大人他们,你随我来。”说完,头也不回地就拽着宁渊朝外走。
宁渊不知道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好奇心也起来了,便跟着他,月色皎洁,加上地上一层薄雪,即使是夜晚四周也亮堂得很,他们一路出了村子,呼延元宸却方向一拐,朝不远处一座山涧行去。
村子四周群山环抱,大概没什么人往山林里进出,山路少得可怜,好在呼延元宸轻功了得,宁渊内功修为也不低,两人走着毫不费事,片刻之后已经离了村子好远。
这样的景致,这样的闷头赶路,让宁渊想起从前二人在香河镇追查河道的时候,那时呼延元宸抱着他也是展开了轻功一路在山间飞驰,思绪不禁有些恍惚起来,知道前边的背影忽然顿住身子,说了一声“到了”。
宁渊正回忆往事,哪知呼延元宸会这般突然停下,一时收步不及,眼瞧着整个人就要撞上他的背,结果呼延元宸像是预料到了这一幕一样,适时地转过身来,结果宁渊就这般不偏不倚地装进了他怀里。.
虽然同样被对方结实的胸膛磕得脸疼,可好在呼延元宸顺势用手臂搂住了他,没有让他摔倒出丑。宁渊定了定神,脸色发红地从他怀里退了出来,拂袖道:“这又是什么地方,你带我来此处作甚?”
四周的景色表明此处也是一座山涧,同其他地方并无二致,听见宁渊发问,呼延元宸笑而不答,而是侧开了身子,指着二人前方道:“你看那边。”
宁渊定睛一看,顿时愣了愣。
这是一处山涧没错,不过却被一处半月形的小山整个包裹了起来,而在中央的低洼处,有一方两丈见宽的天然石潭,潭水清澈,雾气腾腾,竟是热的,也正因为这股热气,石潭周围才未曾被雪覆盖,露出一圈光滑如镜的大青花石,潭边几株梅花树正开得灿烂,偶有几片如血红梅被风摘下,散落在潭水之上,远远瞧着颇有几番神仙之地的意境。
宁渊吸了吸鼻子,闻到空气里有一股硫磺的气味,颇为意外道:“这是汤泉?”
无怪宁渊会意外,大周国土辽阔,汤泉却不多,实在是汤泉形成与大地矿脉息息相关,大周矿脉本就贫瘠,自然也少见成规模的汤泉池,不想大夏,因为矿脉丰富,汤泉随处可见。
华京周围,能称得上是大汤泉的,便只有在凉山的皇家行宫中,当初修建行宫的皇帝便是意外在那里发现了好几汪极其舒适的汤泉,且喜欢凉山的夏季凉爽,才特地修建的行宫以供皇亲国戚们消暑纳凉,与冬日泡汤。
而眼前这汪汤泉,只有一汪不说,规模比起凉山行宫中的也小了许多,又是藏在山涧里,可正是这样,才无人发觉,且泉水清澈见底,温度似乎也不高,可以直接下去浸泡。
宁渊明白呼延元宸带他过来的意思了,不禁好奇道:“藏得这样隐秘的东西,你是如何发现的?”
“每次来看过高大人后,若闲来无事,我会让雪里红在周围的山里自由捕猎,省得总是养在屋子里,会磨掉它的性子,这里便是那只鸟偶尔发现的。”呼延元宸一面说话,一边竟然开始解起了身上的袍子,就这般毫不顾忌宁渊的目光,一件一件将衣衫脱了下来,露出矫健结实的身体,直至最后□□,坦诚相见。
呼延元宸这般迅捷的动作也让宁渊惊了惊,纵使对方光着身子的模样他也不是第一次瞧了,可还是有些不自然地挪开眼睛。
“别光站着了,快来,这等得天独厚的天然浴房,就是要冬天泡着才舒坦。”说完,呼延元宸大步走向汤泉边上,仿佛是故意一般,欢呼一声,再纵身一跃,猛地扎进了水里,激起了数尺高的水花。
宁渊还别扭在一种尴尬的心绪中没走出来,猝不及防之下,倒被那溅出来的水花喷了满身满脸,他大惊之下刚想斥责呼延元宸何以弄出这样大的动静,一抬眼,又刚巧看见对方从水里直起身子,将头发往脑后一抹的瞬间。
历来各种颠鸾倒凤的春-宫图中,都很喜欢描绘一番美人出浴的香艳场景,其目的不外乎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十个字上,美人出浴,**最美,其实这样的话可不仅限于女子,放在男子身上也同样适用。
呼延元宸原本绑在脑后的头发早在他入水的那一刻便散开了,他原本便不喜像大周男子似的留长发,也是出于武功比斗时不便考虑,一直只有齐肩的长度,如今松散开来,又浸了水,乌黑发亮地服帖在后颈上,和着那双结实的手臂,竟然十分映衬他宽阔的肩膀,背部肌肉也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律动着,拉出一道道流畅优美的线条,但这份宽厚而结实的感觉逐渐往下又在精瘦紧实的腰部收紧了,几缕还散发着氤氲水汽的水珠顺着他脊背中间那一道十分自然的凹陷垂坠而下,在就要顺势滑入腰下两股间的缝隙时,已然被潭水吞噬,而宁渊的视线,也在那处让人抓心挠肺的地方被水面给阻了。
那一瞬间,宁渊竟然有种感觉,这人的腿怎么不能再长一些,好歹多露一些出来也好啊。
但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之后,他脸色唰地变得更红了。
呼延元宸抹干净了脸上的水珠,转过身来,对宁渊招了招手,示意让他跟着下去,自然也没发现宁渊站在岸上的窘迫处境。
“又不是生人,矫情作甚,反正身上的衣服也湿了。”宁渊安慰了自己一句,也开始慢条斯理地解起了衣裳,反正衣裳方才也被呼延元宸那一下给弄湿了,现在可是冬天,再穿在身上,山风一吹非得受寒不可。
不过他自然也没有呼延元宸那般豪放,可以毫不顾忌的脱光,还存了一些读书人的羞耻心,将打湿的外袍在一边的梅花树上晾好后,就这般穿着中衣缓缓走下了汤泉。
随着他整个身子浸下去,与在浴房泡澡时截然不同的温暖感觉便立刻涌了上来,让他不禁长出了一口气,有些僵硬的身子也逐渐舒展开了。
至于呼延元宸,则显得十分如鱼得水,汤泉边上较浅,可以让宁渊坐着,可越往中心,显然潭水越深,呼延元宸就在那里,毫不顾忌地像条游鱼一样在水里畅游着,一会下潜一会上浮,若不是石潭实在是有些小,宁渊相信他的花样肯定远不止这些。
大夏少河川,颇具规模的汤泉池却不少,尤其是都城燕京,皇宫内便有一处十分大的汤泉,呼延元宸年幼时没地方洗水,便喜欢在这些热泉内游玩,水性也是在这类地方连起来的,虽然这处汤泉很小,也能勾起他儿时的会意,让他片刻也停不下来,像个孩子一样闹腾。
过了许久,大概也是游得累了,呼延元宸总算消停下来,挪到宁渊身边坐下,摸了摸脸,双臂一展搭在岸边的青花石上,仰头看着天上一尊明月,十分惬意地抒了口气,才道:“许久没有这般欢畅过了。”
宁渊好奇,“我瞧着这地方你似乎早就发现了,难道之前没来泡过?”
呼延元宸出乎宁渊预料地点了点头,“便是这样,虽然发现得早,可我却没有独自泡过,就是想着等你清闲了,带着你一同过来。”
“等我?”
“这等汤泉,又在这荒郊野岭,一个人孤零零泡着有什么意思,自然得两个人一起才会有情调些。”呼延元宸一面说,一面又将脑袋朝宁渊凑近了些,在他湿漉漉的脖颈处闻了闻,笑道:“你身上怎的现在还有一股酒香气。”
宁渊今晚饮酒也有些多,虽是米酒,酒劲不大,可宁渊并不喜欢晕乎乎的感觉,于是进了这汤泉后,一面享受泉水润体的舒适感,一面暗自运功,想将酒劲从身上出的汗里逼出去,于是闻起来他周身才有一股酒味。
可当他正要开口解释时,呼延元宸忽然伸出舌尖,在他脖子上舔了一下。
一阵酥麻感立刻窜了出来,宁渊知道呼延元宸是在故意逗他,虽然没有躲开,还是不禁道,“别闹。”
毕竟呼延元宸如今可是赤身**地坐在边上,泉水又清澈,借着月光完全能将他上上下下全部看光,宁渊纵使不是未经人事的那一类,也不免有些羞涩。
“我们都认识这般久了,怎么瞧你还有些生疏的样子,莫非是嫌我讨厌。”呼延元宸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似有些苦闷地说道,宁渊心里梗了梗,忙道:“自然不会,我只是……”可当他抬头瞧见呼延元宸一张笑意盈盈的俊脸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摆了一道。
“既然不是。”呼延元宸得理不饶人,指了指自己的嘴唇,“那你便主动一些吧,不然每次都是我巴巴的好没意思。”
宁渊眼神闪烁了一下,倒也没拒绝,捧着对方的脸便亲了过去。
呼延元宸本以为,以宁渊那种外表生硬,内里却有些娇羞放不开的个性,被自己这样调戏肯定会同他赌气,而不知怎的,呼延元宸竟然有些喜欢看宁渊别扭赌气的模样,觉得分外可爱,结果宁渊却真的老老实实亲了过来,反倒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了。
这还不算,宁渊一条灵巧地舌头很快便窜过他的牙关,拉着他纠缠起来,呼延元宸从未与宁渊之外的人亲近过,也就是表面上会装出一副调戏人的模样,其实经验极少,一下被宁渊整个带着走了,挑得他情-欲之心大起,忙想挣开,可宁渊却又顺势扯住了他的手,这下倒弄得呼延元宸成了一个进退不能的局面,窘红了一张脸。
对方的反应看得宁渊暗暗发笑,他便是知道呼延元宸在亲吻方面生涩得很,既然对方故意要逗他,他也不介意反逗对方一回,不然也太让呼延元宸占便宜了。
宁渊原本想得很好,非得等呼延元宸主动挣扎求饶时,他才会松开,感觉到对方的唇舌开始躲闪,他便更加激进,硬是拖着不让对方撤回去,就在他以为呼延元宸很快便要顶不住的时候,在他一双眼睛里,对方原本有些慌张的眼神,竟然忽然变得火热起来。
不好。宁渊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弄巧成拙了,忙要将人松开,但腰间一紧,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呼延元宸的手臂紧紧桎梏住了,竟是动弹不得。
“等等!”这回倒换成他慌张起来,“我还,还未曾有所……”结果话刚说了一半,他便身子一僵,感觉到有什么火热且坚硬的东西正抵在他的两腿间,隔着一层中衣的布料蹭来蹭去。
“还是不行么,阿渊……”呼延元宸声音透着一股压抑的沙哑,“谁让你要穿成这样进池子来,还故意逗我,如今我却是忍不住了,该如何是好。”
宁渊一愣,他故意留了一身中衣在身上,怕的就是两人坦诚相见,一时按捺不住做出什么事情来,可当他落下目光,往自己身上一瞧时,才发现自己完全是弄巧成拙。丝质中衣本不厚,又是未经染色过的布料,如今被水一浸湿,全成了半透明的模样紧紧贴在身上,关键部位若隐若现不说,偏偏还要比脱光之后更加勾人,难怪呼延元宸会说出那样的话。
而就在他惊讶的当儿,对方搂着自己的手臂也更紧了,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以至于呼延元宸急促的心跳声宁渊都能听见。
“若是你当真不愿……那也罢了,咱们便像从前那样,用手弄出来,不然着实难受。”说完,呼延元宸也有些急了,引着宁渊的手便往自己身下探。
宁渊望着呼延元宸的脸,忽然之间踟蹰起来,同时一股浓浓的愧疚感涌上心头。
他知道,自己从前多番推脱,实在是不像一个合格情人该有的作为,恐怕若是换了别人,早已不耐烦了,偏生呼延元宸总是隐忍不言,还对自己一如既往,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宁渊感动非常。
呼延元宸肯定也奇怪,二人同为男子,完全可以不似女子那般扭捏有肌肤之亲,只是面对宁渊的推拒,他纵使心中好奇,也不曾问过宁渊其中玄机,但他越是这样,宁渊则越是愧疚。
这样一份愧疚从很早之前就有了,只是一直被宁渊压在心底,但此时此刻,当二人又不自觉进行到了将要越界的边缘时,看见呼延元宸依旧隐忍着为自己照相的脸,宁渊强压着的愧疚,便摧枯拉朽一般爆发了出来。
自己这样一直害怕推拒下去,恐怕永远不是个头,而且若是长此以往,两人始终无法身心合一,呼延元宸心中必生猜度,认为自己不在意他,恐怕也会心灰意冷,而与自己疏远。
想到这样的可能,宁渊便胸口一闷,他才发现,呼延元宸早已在自己心中占了极重的分量。
原本以为被逼出体外的酒劲,此时又泛了上来,忽然让宁渊觉得脑子有些晕乎,汤泉内暖烘烘的,更让他五感开始飘飘然,最重要的一点,如今正紧紧与自己贴合在一起的那个人,对方的体温甚至比周围的汤泉更加滚烫,宁渊终究也是常人,也有寻常男子的七情六欲,在那份滚烫的引领下,他内心一团飘忽的火也灼灼燃烧了起来。
他抽回正被呼延元宸引领着的手,没有再朝他身下摊,呼延元宸下颚顿时一僵,以为宁渊如今连这样的接触也不肯了,正难受着,忽然发现宁渊居然反领着他的手,扣在了自己中衣的腰带上。
“你……你会吗……”宁渊声音很小,像是一阵清风从喉咙里飘出来,却仿佛雷声一样轰隆隆砸进了呼延元宸脑子里。
“阿渊,你……”呼延元宸强压下狂喜的情绪,即便搂着宁渊的胳膊开始了轻微的颤抖。
宁渊没有过多言语,见呼延元宸僵在那里不动,他索性反手也搂住呼延元宸的背,闭上眼睛不说话了,只是心跳又快了几分。
这样的暗示呼延元宸要是再看不出来,当真便是傻子了,他早已到了紧要关头,如今宁渊又破天荒地答应了,哪里还忍得住。
虽然他很久以前就已经仔细演习过了春温先生的著作,结果到了真正要明刀明枪上场的时候,依旧手忙脚乱,终是宁渊看不过去,努力配合了一番,两人才成功在这汤泉之内第一次完完整整的身心合一。
刚开始,呼延元宸还十分小心翼翼,甚至因为太过紧张,一直在颤抖,近乎是在缓慢的探索间,完成了第一次的结合。可他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是初破元阳,远不是这区区一次能够满足的,宁渊还未松一口气,便感觉到对方居然又开始龙精虎猛起来,并且经过最初的尝试之后,俨然极快地变得驾轻就熟,最后仿佛完完全全成了精通此道的老手,那毫无间隙犹如并且犹如野兽般越来越猛烈的冲撞,简直完全不想让宁渊有晃神的机会。
到最后,除了耳边呼延元宸唤着自己名字的声音,和对方灼热的体温外,宁渊仿佛再也感觉不到其他,整个人都变得昏昏沉沉起来,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当宁渊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大亮,他已经不在泉水里泡着了,而是躺在泉边一块硕大的青花石上,身上盖着呼延元宸的狼皮披风,因为泉水的关系,身下那块石头也热热的,倒也不觉得冷。
他抬起有些松软无力地手,掀开披风朝自己身上看了看,果然□□,看来昨夜自己最后是累晕过去的,而呼延元宸显然不会那般好心来帮自己穿衣裳,他又动了动腰,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若非自己皮肉上完好无损,他当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打了几十大板,才会如今动了动就痛得仿佛整个腰都不是自己的了一样。
至于那个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也与自己盖着同一条披风睡在自己身边,显然还没醒,当然,自己这般痛苦,他看起来确是舒坦非常,红光满面不说,嘴角还挂着一丝笑。
☆、第205章太后至亲
“避孕药方?”伙计一愣,“还有这种药方?”
“当你平日不看医书,活该只当一辈子伙计。”孙掌柜一巴掌拍在那伙计头上,“既然醒了就快些清点库存,看还缺了哪些药材,咱们也该准备进货了。”
伙计摸着脑袋应了一声,开始顺着药柜查验起药材的多少来,而掌柜也没再将注意力放在宁渊身上,或许在他看来,宁渊也只是出面帮某个不愿意后患无穷的女子抓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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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室内,宁渊运气收功,长出一口气之后,有些复杂地看着身边放着的空药碗。
已经一连过去了好几日,为求稳妥,他每日都定时煎药服用,如今身体并无异状,想来他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其实他也明白自己不用这般提心吊胆,自己纵使体质易于常人,可受孕一事,却也并非那样容易便能发生,就拿自己上一世来说,自己陪在司空旭身边多年,与他云雨的次数自然也数不胜数,可也直到数年之后,身体才出现异状,他可不太相信呼延元宸纵使再龙精虎猛,也能一夜就达成司空旭多年之功。
但俗话说得好,小心驶得万年船,为求稳妥,在回来之后,他还是第一时间找到一家药铺买了避孕之药,迅速煎汤服下,他可不想因为自己一时的疏忽而酿成大祸,不然一旦被人发现,传扬开去,只是一个妖物的名声,别说他自己,恐怕自己一家人都要被连累遭殃。
唐氏等人自然也对宁渊忽然吃起药来十分习惯,不过他们并不懂医理,宁渊搪塞起来也简单,同时几贴药下去,宁渊特地用内劲仔细探查了一番身体的状况,见并无任何迹象出现,他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终于落了下去。
他动了动身子想要下床,结果一阵隐秘的刺痛传来,让他不禁皱了皱眉,同时又在心里怨怼了呼延元宸几句。
那天早晨醒来时他就发觉自己身后受了暗伤,所以才会去买金疮药,一连上了好几天的药居然都没能好全,可见呼延元宸这只会蛮干的初哥将他折腾得有多过分。
尤其过分的是,呼延元宸那日接到传信后就再也没来找过他,整个音讯全无,而宁渊又堵着一口气不可能主动上门,这让宁渊连个找人来出气的机会都没有。
下一次,绝对不能再让他得寸进尺。宁渊暗自做下决定,忍着不适下了床,刚好周石也在外边敲门道:“少爷,咱们该动身了,许大人传了话来,说今日有客到,可千万不能晚了。”
宁渊应了一句,拿过挂在床边的官服穿好,推门出了房间。
绣着仙鹤的官服与乌沙制成的官帽,十分合衬宁渊的身形,将他衬托出一种孤高的气质来,纵使连周石这样贴身侍奉他从小到大的,瞧见宁渊这身打扮,也不禁多严肃恭敬了几分。
宁渊已然从儒林馆入职了,成为前掌院宋涟身死后的新一任掌院,大提学许敬安的副手,原本儒林馆的举人中还有不少是宁渊的旧识,自然也知道宁渊当初被革了身份一事,如今却突然一跃而起成了掌院,免不了让他们私下议论了一番,最后还是有消息灵通的,透露出来当初宁渊和高郁是被庞松陷害,而且宁渊也献出计策解了东南三州的灾情困局,皇上龙颜大悦之下,便替二人翻了案,加上宁国公又出面举荐宁渊,才让宁渊坐上了掌院的位置。
别的就也罢了,可说到宁国公举荐,着实让这些总是春闱不利,当了许多年举人却不得入仕的家伙们眼红,但一码归一码,他们知道这事情羡慕不来,纵使再眼红,也墙头草似地对宁渊不停奉承讨好,妄图也能给自己搏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
对于这样的人,宁渊自然看得出他们的动机,也每次都敷衍了事,更多的时间,是花在熟悉儒林馆的上下管理,和帮衬着许敬安处理日常事务上。
与许敬安亲近之后,宁渊发现这位高郁之前的旧友之一也是个健谈的老头,对于高郁未能重返大学士的职位,许敬安很是惋惜,不过当宁渊找机会将高郁亲笔写给皇帝的书信呈上去之后,皇帝也顺了高郁的意思,没有再强求他回来,这边厢将同庞松一丘之貉,把持着大学士位置的马学士革职流放,那边厢就让田不韦顶上了大学士的缺。
原本田不韦还闹了半晌的脾气,觉得如今翰林院内一团污秽,不愿接这个差事,甚至还要辞官回乡养老去,多亏司空玄和谢长卿在旁游走劝说了许久,才让田不韦老大不情愿地接过了这幅担子。
不过田不韦显然也有些本事,刚入主翰林院,便大刀阔斧地开始改革,将被庞松和马学士搅得铜臭满门的翰林院慢慢付上了正规,而谢长卿这个田不韦的弟子,自然也不用再看守书库了,成了一名正儿八经的翰林院学士。
“平日里不用这么早就去的,也不知今日要来的是什么客人,居然让少爷这般早就要动身。”周石一面赶着马车,一面道:“夫人在马车里放了些蒸饼,少爷饿了就先吃些。”
宁渊没说话,双眼只是不动声色地望着窗外。
今日要来儒林馆的客人,宁渊之前从赵沫那里多少听到了一些风声,如果赵沫所言属实,那的确是难得的贵客,不过对方为何会要来拜访儒林馆,这却让宁渊有些拿不准了。
马车很快在儒林馆门前停下,周石掀开车帘,刚要扶着宁渊下车,旁边忽然走过来一位华服公子,表情愉悦地对宁渊唤了一声:“堂弟!”
宁渊下了车,拂了拂官服的下摆,也一拱手,“见过堂兄。”
宁仲坤满脸笑容,又凑近了两步,仿佛对宁渊很是亲近般,“早闻堂弟在祖父的举荐下得以入仕,我这个堂兄也欣喜得很,如今看来,这身官服与堂弟你正相配,可要羡煞无官无职的为兄我了!”
宁仲坤左一句堂弟右一句堂弟,叫得宁渊十分肉麻,这宁仲坤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在发现宁渊入仕之后,对他的态度立刻发生了大转弯,从之前的居高临下变为现在的平易近人,否则放在从前,让宁仲坤主动唤宁渊一声堂弟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堂兄当真是折煞人了。”宁渊笑了笑,“堂兄贵为世子,下任国公爷,哪里用得着羡慕我这芝麻小官。”
宁仲坤没说话,可显然对宁渊这通答复很是满意,他最看重的便是自己的世子之位,也最喜欢听别人这样恭维他。
宁渊还在奇怪,这宁仲坤平日里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喝酒玩乐,现下跑到儒林馆来做什么,结果刚要开口,那便却又转出了两个贵公子的身影。
其中一个蓝袍贵公子是宁渊的老熟人,景逸,见着宁渊,他只是习惯性地笑了笑,没有凑上来说话,而另一个紫袍人,却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望着宁渊,看不出脸上是喜事怒。
宁渊也回望着他,一时有些无言。
孟之繁自从被孟国公又拘了一段日子之后,便一直在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少现于人前了,也再没有来触宁渊的眉头,现在居然和景逸,宁仲坤一齐出现,值得三位世子同时现身的,难道是今日这位客人?
果然,宁渊刚想到此处,便听见宁仲坤喜滋滋道:“我等家中长辈也是听闻今日有贵客到儒林馆游玩,便特地差遣了我们三人过来作陪。”
“今日这位贵客到底是何许人也,莫非堂兄知晓一二?”宁渊好奇地问。
“知道自然是知道,不过我在这里可要先卖个关子,等人来了,你就明白了。”宁仲坤又拍了拍宁渊的肩膀,“好了,也别总站在外边说话,趁着客人还没来,你这个掌院多少也该尽尽地主之谊,请我等进去吃一杯茶水。”
宁渊会意,便领着三人朝院内走,路过孟之繁身边的时候,他特意留意了对方一下,见孟之繁神情有些恍惚,仿佛丝毫没在意自己的样子,他便也没有往心里去。
儒林馆一切如旧,四处可见来来往往的举人们,见身着掌院官服的宁渊领着三名贵公子一路行来,识得几人的自然行礼退开,不识得几人的新晋举人们则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在得到身边人的说明之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望着几人的眼里也不禁显露出敬畏之色。
将三位世子在待客的偏厅安排好,奉上茶水之后,宁渊立刻朝许敬安的书房行来,房内,许敬安正眉头微皱地看着一封书信,边上还有个穿着十分考究的太监,宁渊定睛一看,居然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李义高。
“卑职拜见许大人,李公公安好。”宁渊躬身一礼。
“哎哟,奴才怎好受宁大人的礼。”李义高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出来,“宁大人是六殿下的知交,如今六殿下又最得皇上宠爱,奴才还想请宁大人帮忙多在六殿下跟前美言两句呢!”
“公公哪里话,您是皇上的眼前人,身份尊贵,受卑职一礼理所应当。”宁渊不动声色一记马屁拍过去,直让李义高露出十分受用的表情。
此时许敬安也将手中的书信收起,小心地放进怀里,对李义高道:“皇上的意思,下官已经明白了,公公放心,下官知道该怎么做。”
“大人知道便好。”李义高轻咳了一声,“皇上对重启两国往来之事十分重视,儒林馆又和翰林院并列我大周国学二圣地,今日马上要来的这位客人可是夏太后的嫡亲,虽说是微服私访,可也千万怠慢不得。”
“这个下官自然知道。”许敬安点了点头。
宁渊心里则一跳,“夏太后的至亲?”
待李义高告辞离去,许敬安脸色却不太好看地站起身,在屋子里渡了几个来回,片刻之后,才转头对宁渊道:“今日急匆匆地找你来,为的是什么事情,你方才听我与李公公二人的对话,也该明白了吧。”
“自然是明白了,看来今日这贵客来头果然不小。”
☆、第206章坐井观天
“何止不小,她是夏太后最小的妹妹,夏国贵族慕容家的小女儿慕容玉,前两年还册封了郡主,号金玉郡主,是燕京里边一等一的贵女。”许敬安叹息道。
“果真是皇亲。”宁渊眼角一动,“可这位郡主为何会忽然来我大周?”
“此事我也是方才听李公公说起才明白。”许敬安道:“这位金玉郡主大概是自小万千宠爱,养成了目中无人,且极其刁蛮的个性,之前她许是听到夏太后在和朝臣们谈论我大周以儒立国,国学昌盛,似乎颇为不忿,于是硬要来见识见识,顺便来我大周游山玩水一番。”
“原来如此。”宁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许敬安也摇了摇头,“夏太后对自己这位小妹很是看重,一路派了不少好手跟随保护不说,还提前差遣信使来我朝,让陛下多照应一二,陛下碍于面子,也不得不多上心,所以才特别先派李公公过来吩咐,让咱们不要怠慢了这位郡主。”
“那外边的三位世子是怎么回事?”宁渊又问道:“莫非陛下是担心那位金玉郡主独行寂寞,特地让三位世子过来作陪?”
“或许是这个意思吧,不过陛下肯定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在里边。”许敬安捻须一笑,“你或许还不知道,这位金玉郡主貌美如花,也早已到了适婚之龄,却一直没有婚配,据说是看不上燕京本地的贵族子弟,皇上让三位国公世子过来,意思便是看其中能不能有一位能得这郡主的青睐,若真能成就一段好姻缘,以夏太后对自己小妹的宠爱,不愁两国不能再重启商贸往来,毕竟在如今的大夏,一力主张不与我朝频繁通商的就是夏太后那一派。”
宁渊一面听一面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看宁仲坤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而景逸和孟之繁却都兴致缺缺。景逸和赵沫那点牵扯都还没算清楚,自然不会对这金玉公主感兴趣,孟之繁虽然消停了一段时间,难保对呼延元宸贼心不死,也不回多瞧别人一眼,只有宁仲坤,但凡碰到能提升自己地位的机会,他都要搏上一搏丝毫不放过。
他或许想得很好,一等公爵,又娶了大夏万千宠爱的郡主,那这身份从今往后在华京中,会是何等尊贵!
“事情便就是这样,虽然儒林馆是读书人的圣地,可此等贵客要来我们也只能小心接待,好在听闻这金玉郡主是个闲不住的性子,铁定也不会对经卷典籍过多感兴趣,凑完了热闹,应当就会离开了。”许敬安刚说完,便有一个仆役走进来,通报说客人已经到了门口了。
许敬安不敢怠慢,急忙领着宁渊匆匆出去。儒林馆中除了大提学和掌院二官职,还有五六名辅助处理日常事务的副官,待一行人走到大门边时,原本坐在会客厅的宁仲坤等人也已得到消息,侯在了那里。
而大门外,正有一辆精致的马车缓缓驶来。
许敬安方才还说,这位金玉郡主曾向负责接待她的官员言明,此次来儒林馆“瞻仰”大周的儒学是微服私访,不用太张扬气派,结果如今瞧着这排场,宁渊不禁暗地里鄙视了一通。
就马车的规格来说,的确是寻常贵族都会乘坐的款式,模样也低调,可是马车后边,齐刷刷跟了两排不下三十名的护卫,个个都高头大马,一身大夏特有的银光铠在日头的照射下十分刺目,也惹得周围不少路过的百姓驻足观看,指手画脚。
赶车的也是一彪形大汉,皮肤黝黑,虎背熊腰,一圈满脸的络腮胡,冬日的天气里,他竟然打着赤膊,绣有金线的皮毛上衣被他用一圈金围腰系在腰间,露出来的大块腱子肉上布满了各式各样的疤痕,加上大汉一脸不怒自威的表情,很是慑人。
“赶车这人是燕京皇家护卫军的总队长劳赤,这一次是特地奉了夏太后的命令,来当金玉郡主的贴身护卫。”许敬安在宁渊身边小声说了一句,显然认识这大汉。
大汉劳赤只用一只手就拉住了四匹拉车的骏马,将马车停稳后,也不和儒林馆边候着的人打招呼,就在马车边跪下了身子,瓮声瓮气道:“郡主,到地方了。”
宁渊不禁朝着车帘的方向看过去,见一只戴着各色宝石戒指的雪白手掌撩开了车帘,走出一名身形高挑的少女来,劳赤立刻伸出双臂,一上一下摆成阶梯状,少女也不客气,便踩着劳赤的胳膊,稳当当下了车。
到这时宁渊才看清楚这位金玉郡主的周身打扮,不知这是不是夏国贵族的通性,说这位郡主浑身金光灿灿一点不为过,无论是手上的各色戒指,手腕上的琳琅手镯,还是脖颈上的金环,发髻上的金钗,仿佛将她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块行走的大金块。
当然少女的容颜也是一等一的标志,肤如凝脂吹弹可破,一张小巧的瓜子脸,尤其是那一双暗藏秋波的眼眸十分勾人怜惜,而与之相反的,她却有一双乌黑浓密的弯眉,活脱脱将那一张美人脸给衬出了几分英气来。
早就听闻大夏国内矿脉遍布,达官贵人家里最不缺的就是金子和宝石,贵女们一身满当当首饰出行,以显示身份的派头十分稀松平常,也算是燕京一景,如今瞧着这金玉郡主的打扮,宁渊觉得这话当真不是虚言。
少女下来后,马车的车帘又是一动,竟然紧跟着走下一位戴着面具,身形高大的男子,宁渊目光往上一瞧,眼神动了动,没说话。
呼延元宸自然发现了宁渊的目光,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但现在显然不是说话解释的时候,他刚一下车,金玉郡主便十分亲昵地搂住了他的胳膊,好似撒娇般道:“宸哥哥,你跟我说这儒林馆是大周国学的圣地,今日看过之后如果名不副实,那可就算你赌输了。”
“这是自然。”呼延元宸平静地说了一句,显然对少女这般亲近的动作有些抗拒,但碍于情面没有推开,却不自然又朝宁渊瞟了一眼,不过宁渊却在和宁仲坤小声说话,似乎没再注意他,倒是孟之繁,眼神明显阴郁了一下,露出一丝寒气。
许敬安已经迎了上去,说起了恭迎的场面话,宁渊表面上低垂着眼睛,做出一副平静无波的架势,其实心里有些发笑。
他依然明白了,呼延元宸这么多天没消息,多半是和这位金玉郡主有关,想来那日他接到传信后匆匆离去,也是这个原因。宁渊自然不会相信呼延元宸是顾此失彼才冷落于他,这不像对方的性格,想来应当是这位名声在外的刁蛮郡主有什么手段将他绊住,才无法知会自己一声。
说到底,他也是大夏的永逸王爷,又长期住在大周,这位集完全宠爱于一身的夏国郡主既然来了,肯定头一个是找他。
“这里就是儒林馆?看起来蛮破的嘛,这大门连我们燕京万学堂的一半规模都没有。”金玉郡主慕容玉望着儒林馆的大门,轻蔑地撇了撇嘴,“真不知道你们周朝哪里来的自信,一个儒林圣地都如此破烂,居然还好意思自称以儒学立国。”
许敬安脸色一僵,这金玉郡主刚来居然就说得出如此不得体的话,让他这个大提学心里一阵窝火,不过考虑到对方的身份,他也只能压下这口火气,继续跟了上去。
慕容玉大概也知道儒林馆是读书人的地方,所以将他带来的那三十名护卫都留在了外边,自己只带了劳赤等零星几个随从随侍入内,但这铁塔一般的汉子一踏进了院子,当即让不少院内举人惊疑的目光落在了他们一行人身上,瞧见许敬安等一众馆内官员都陪在一边,一时纷纷露出好奇的神色,最后当他们看见人群中金光闪闪的慕容玉时,一个个眼睛都直了,不只是惊叹于此女的眉毛,还是惊叹于她身上那些眼花缭乱的贵重首饰。
对于那些目光,慕容玉很不屑一顾,甚至就连许敬安说话,也爱理不理,一路只不断地扯着呼延元宸说这说那,然后对儒林馆内的亭台楼阁露出颇为不屑的神色。
宁渊走早后边,趁机在人堆里望了望,觉得有些奇怪,往日里时时刻刻都随侍在呼延元宸身边的闫非居然没了影子,除了他们二人独处的时候,呼延元宸哪怕是入宫去参加宴会,闫非作为近侍都该寸步不离才对,宁渊想了想,不禁又将目光落在了那黑皮肤的大汉劳赤身上,偏偏劳赤好像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头望了他一眼,只是这么一眼,宁渊便觉得心中狠狠一紧,平日里不怎么动用的周身内劲急速在经络内激荡起来,险些让他失态,忙又落下目光,但是心绪里已经开始急速思考。
这劳赤绝对是个一等一的内家高手!宁渊心底骇然,怪不得能派到这金玉郡主身旁来做护卫,光是一个眼神,便险些让他有真气失手的状况出现,这种摄人心魄的气势,他也只是在当初长公主身边那位号称大内第一高手的齐公公身上才碰到过。
而劳赤见宁渊居然如此快速地避开了他的眼神,甚至脸色也只是略微白了白就立刻恢复了红润,一双眼睛里除了出现讶色外,更饶有兴致地多看了宁渊几眼。
他劳赤能被夏太后委以重用,守护皇室安危,自然是有几分真本事的,除了一身足以分金裂石的铁衫功罕有敌手外,常年在荒野中与野兽搏斗所练出的眼功“摄魂眼”更是一绝,此技也是从野兽中化用而来,许多凶猛的兽类都会将周身气势凝聚在目光上,用以震慑猎物,或者比自己弱小的对手,劳赤领悟到这个技巧后,靠着这一手挫败了不少武功与他不相上下的高手,堪称独门绝技,方才他看宁渊的那一眼,虽然未曾动用全力,却也带了几分气势了,若是寻常书生,恐怕会吓得脚软一ρi股坐在地上,但宁渊身子只晃了晃就恢复了正常,俨然又不错的内功修为在身。
又瞧了一眼宁渊瘦削但不孱弱的体格,劳赤勾了勾嘴角,重新正回身子。
他忽然觉得自己真不能小瞧大周,一个满是读书人的地方居然也是卧虎藏龙。
旁边没有人注意到劳赤和宁渊的异样,一行人依旧众星拱月地簇拥在慕容玉周围,其中以宁仲坤最为殷勤,直接挤到了慕容玉身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慕容玉眼底已嫌恶非常,可看着宁仲坤身上那表示一等公世子的外袍,晓得此人身份不低,也没有做出太出格的事,不然换了别人,敢这样烦他,早让劳赤断其手脚以示惩戒了。
“郡主殿下,前方不远便是我儒林馆的藏书阁,此阁与翰林院的藏书阁并列我大周两大书阁,其内藏书十数万卷,各类典籍应有尽有,可以说仅这两个书库,就容纳了大周千年积累的儒林圣贤之道,郡主可愿入内一观?”许敬安说着这话,颇有自豪之气,因为他知道这样的地方,素来被他们视为蛮夷的下人铁定没有,看这位金玉郡主进去之后,瞧见如此多的典籍,想必会自惭形秽,再也说不出之前张狂的话来。
谁知慕容玉却轻笑一声,表情满是不以为然,甚至轻蔑之色更浓了,道:“光是典籍藏得多有什么用,典籍藏得越多,没人有本事融会贯通,那也是废的的。”
慕容玉说话如此不客气,让许敬安又是一愣,可还不等他开口,慕容玉又吊着一双眼睛继续说了下去,“我大夏国土辽阔,地大物博,能人异士也数不胜数,虽说在这些不痛不痒的收藏上边确实逊色大周几分,但要说到儒生们的才气,我却不觉得你们周人会比我们下人高上多少,居然还自称国学天下第一,当真可笑得很。”
“你!”许敬安纵使有再好的脾气,可身为大提学,被这般连番讥讽之下,终于快要隐忍不住了,不客气道:“我却不知原来大夏这般人才辈出,郡主的意思,是觉得在国学之道上,我周人还比不过你们夏人了?”
“本郡主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慕容玉毫不客气,说话反而更加得寸进尺,“这位大人,实话告诉你吧,我便是听闻大姐说大周在儒林国学上要强过大夏,心有不忿,才特地来到贵国打算见识见识贵国的儒生们有多少本事,别看我一介女流之辈,却是自小跟着兄长们在燕京万学堂中进出,见证了无数饱含才学之士,哪里能让姐姐长了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
“如此说来,郡主殿下的意思,是觉得大夏的才学之士要比我大周儒生更有能耐,而我大周国学天下第一的名头,则是虚名,对吗?”就在这时,宁渊轻飘飘的声音传了出来。
慕容玉眼睛一眯,落在后边的宁渊身上,道:“你又是何人?”
宁渊上前一步,“下官儒林馆掌院,给金玉郡主殿下问安。”
“那你也算是这里儒生的头了?”慕容玉饶有兴致地又看了宁渊一眼,“你方才说的不错,也可以当做本郡主就是那个意思,别的不说,光是瞧着你们这所谓儒学圣地的寒酸样,啧啧……”她一面说,一面还伸出手指拂过身侧的一根廊柱,露出嫌恶的表情掸了掸手指上的灰尘。
“既然郡主如此说,那下官即便明知唐突,也想同郡主辩上几句。”宁渊微笑道:“郡主是否知晓,朱士行师此人的名号?”
“此人乃我大夏一代文豪,本郡主自然知道。”慕容玉露出得意的表情。
“朱士行师虽为夏人,可起一代文豪的名声,即便是在我大周也极其响亮,当初此人辅佐大夏皇帝,以儒学之道改革旧制,消除军队集权,重视民生,开考科举,教导皇帝以儒学中的王道思想治理天下,一度让大夏国泰民安,国力攀至顶峰,虽未曾改变大夏以武立国的根本,却也是开创了大夏儒林思想的先行之人。”
“看来朱士行师的名声,的确很响嘛。”慕容玉以为宁渊是在对她吹捧,笑了几声,“亏你们周人自以为以儒立国,却还要崇拜我等的先人,当真……”
“如此看来,郡主是不知道,朱士行师,其实是师承我大周文坛泰斗苏道先生之事了?”宁渊紧接着说出口的话,让慕容玉一愣。
“有这种事?”慕容玉一头雾水,“朱士行师怎么会是你们周人的徒弟?”
“行师行事低调,郡主又少读圣贤书,对这个中详细不了解也是有的。”宁渊一面笑一面说,“当初朱士行师为了学习王道思想,特地来我大周,拜在当时的文豪苏道先生名下,跟随苏道先生学习了二十载,更奉苏道先生为父,而在行师带回大夏的数卷典籍中,名声最响,也最为当时夏帝看中的一本《王道论》,便是从苏道先生的数本儒学著作中,整理摘抄而来,此事至今在我大周儒林中,都是一桩美谈。”
“那,那又如何!”慕容玉脸色有些难看,“就算这事是真的,那也是朱士行师青出于蓝,而你们周人固步自封!”
“是吗,那敢问郡主口中万学堂中的藏书典籍,有多少是出自你们大夏儒生之笔?”宁渊继续问。
“这……”
“我却是知道,历来被大夏皇上放于案边的治国四书,《王道论》,《国策论》,《世民杂记》,《儒林正史》,全然出自我们大周儒生之手,不光如此,在两国尚可自由通商的时候,我大周边关最受欢迎的商品,除了粮食等物资,便是各类儒生所写的经卷书籍,若大夏当真人才辈出,个个人中龙凤,又何必稀罕我等固步自封之人所撰写的东西?”
宁渊说话不紧不慢,却让慕容玉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郡主只觉得我儒林馆简陋,便料定了我大周人才凋零,不如大夏,实在是太过狭隘了,要知道我大周的读书人向来不喜欢做浮夸的表面功夫,因为那有悖圣贤之道,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儒林馆即便小些破些又如何,只要有历代儒士的精神风骨在这里,这里再小再破,也是我等儒生的圣地,至于若是只单纯看重气派的表面功夫,而不追求内蕴,反而坐井观天夜郎自大,用咱们大周的一句话俗话来说,便叫做……”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还不待宁渊说完,呼延元宸却很自然地将话头接了回去,同时笑着望了宁渊一眼。
许敬安满脸欣喜,她原本被慕容玉讥讽得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不想宁渊却帮他狠狠出了一口气,还顺势讽刺了一回慕容玉坐井观天,当即只觉得痛快,理他们不远处刚好有几位围观的举人,原本听见慕容玉的话也一个个义愤填膺,如今瞧宁渊堵了回去,甚至开始拍手叫好起来。
而慕容玉的表情,则难看得不能再难看了,宁渊话中的意思他如何听不出来,长这么大,从来都是她讥讽别人,没有别人讥讽她的时候,这人好大的胆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207章歹毒郡主
“宸哥哥!你怎么帮着外人说话!”慕容玉狠狠瞪了一眼,又冲呼延元宸开始抱怨起来。
“我只是帮理不帮亲。”呼延元宸道:“这位宁大人说的也是实情,此事太后也心知肚明,你在这里胡闹,丢的也是我们大夏的脸。”
“哼,我看宸哥哥你是在这里呆得久了,胳膊肘居然朝外弯!”慕容玉还是一脸不服气,转而又对宁渊道:“你这掌院,既然说得如此信誓旦旦,还说我们燕京万学堂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那你们周人的儒生可有胆子同我们夏人比上一场?”
宁渊眼神一动,“郡主这是何意?”
慕容玉没说话,只是拍了拍手,很快便从他身边的几名侍从里走出一个人来。
那是一名眉清目秀的青年,长得颇为英俊,只因穿着的是寻常的布衫,又一直低着头跟随在一群下人当中,并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因此也没人留意他。
看见这名突然站出来的青年,加上这金玉公主之前说的想要比试的话,不禁让宁渊皱了皱眉。
“此人名为乔淼,是我此次来周的随行,也是燕京万学堂中颇有才学的一名青年俊杰,你们儒林馆中的人,若是有胆子同他比试一场,而且能获胜的话,那本郡主便承认是你们厉害,如何?”
“只要胜了此人,就能让郡主改变看法?”宁渊眉毛一扬,“看来这位赫连兄,也是位旷世奇才了。”
“旷世奇才算不上,这位大人过誉了。”赫连云低眉顺眼地冲宁渊行了一礼,并没有半分狂傲的样子现出来。
“不知郡主想怎么比。”许敬安对于金玉郡主的突然提议也好奇起来,或许在他眼里,儒林馆中人才济济,对方只派出一个人来,就算要比,也完全不足为惧。
“比试的内容很简单,你们中间派出一人,同乔淼一同将《道德经》的前三篇默书出来便行了。”慕容玉想也不想便道。
可她这番话,却让宁渊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因为这样的比试,未免也太简单了。
《道德经》几乎是每个读书人都能信手拈来,倒背如流的经卷,但凡是个举人都能一气呵成的将金玉郡主的要求达成,以这个来当做比试内容,这金玉郡主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就在众人觉得古怪的时候,周围又好几个驻足观看的举人听见比试内容如此简单,立刻还是毛遂自荐起来,如果能打败这位夏朝郡主派出来砸场子的儒生,等于是给大周长了脸面,此事如果皇帝知道了,搞不好还有重赏。
宁渊却皱起了眉头,金玉郡主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提出这样简单的比试,这里边如果没有玄机,他可不会信。
显然许敬安也有同样的想法,两人都没出声,只是站着等待金玉郡主后面的话,而呼延元宸却好似了解只其中的详情一般,轻叹了一口气,没出声。
慕容玉大概是没想到眼前这两位儒林馆官员如此沉着,她还以为看自己提出来的比试简单,对方会立刻忙不迭地答应,又等了片刻,见宁渊他们根本不理会周围举人们的自荐,依旧用探寻的目光望着自己,慕容玉也觉得自己这关子是兜不下去了,只能继续道:“不过这比试的方法,可与寻常的默书不一样。”
果然还有玄机。宁渊心中冷笑了一声,“还请郡主明示。”
“这里可有开阔些的场地?”慕容玉却道。
“书阁后方,有专门给学士讲学用的讲学场,郡主若需要,可随我来。”许敬安用手一引,慕容玉也没多说,抬脚边走,一行人便跟着朝讲学场的方向移动,而围观的举人们不知道这位夏国郡主在卖什么关子,好奇之下,也跟在了后面。
到了讲学场,慕容玉见眼前的广场宽敞平坦,点点头,又对许敬安说了些什么,许敬安立刻吩咐下去,不多时,四个大木圆通,几块木板,与儒生们平日常用的矮桌便都被人搬了过来。
周围闻讯而来的举人们越来越多,大多抱着一副好奇的神色,看着那两个圆桶,不知道此地拿筒子来有何用。
宁渊等人也是一头雾水,但慕容玉显然没有打算用言语说明,见东西都备齐了,他便看了那乔淼一眼,乔淼会意,走上前将其中两个木桶倒横下来放好,搭上木板,再将矮桌放到木板上,最后轻身一跃,竟然跳到了木板上,然后稳当当的盘膝坐下。
他这一手看得周围不少举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木板下的那两个木桶,见木桶十分稳当,丝毫没有要前后滚动的迹象,而坐在木板上的乔淼亦十分冷静沉着,好似他坐着的不是一块随时都能侧翻的木板,而是平地一样。
“这,就是本郡主所说的比试内容。”看见乔淼坐好了,慕容玉才带着一股得意的表情转过头来,朝许敬安与宁渊道:“本郡主所言的默书,可不是单单坐着默书便行了,而是要像乔淼这样,坐在那样的木板上默书,期间只要是坐不稳当,跌下来的话,便是输了。”
“荒谬,郡主这根本是在无理取闹。”许敬安满脸不可置信,“这根本比的与学识毫无关系,若非经过特别的训练,又有哪个儒生能有这样的技巧!”
显然许敬安对金玉郡主忽然玩出的这一茬很不满。
“你这话便说错了。”慕容玉哼了一声,道:“你们的圣贤书《道德经》中,便写明了身为儒生,当将盘坐不动如山,运笔行云流水作为基本功,如果连一个这样的地方都坐不稳,又何以谈什么‘盘坐稳如泰山’,不是可笑吗?你等还好意思称自己为儒生?”
许敬安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也明白了,这金玉郡主从一开始就是来找茬的。
但是他也没法反驳,因为所谓“盘坐不动如山,运笔行云流水”的确是道德经中对读书人的提点要求,当然写出这句话的圣贤,显然用的是一种修辞手法,而金玉郡主却掐住了这一点借题发挥,找来那显然是特地练过的乔淼,目的就是要给儒林馆的众人难堪,毕竟一群孱弱的读书人,谁会吃饱了撑的去当真训练“不动如山”的功夫。
而瞧见金玉郡主居然出了这么个难题,之前还自告奋勇,妄图上前的举人们一个二个便又立刻消停下去了,他们可没有能在垫着圆桶的木板上坐稳的本事,贸然出头,丢脸不说,搞不好还会被怪罪,谁又要去触这个眉头。
“怎么,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说你们是儒林圣地呢,结果一眨眼的功夫,却连默书一个道德经都不敢吗?”见周围静悄悄的,慕容玉露出一丝得逞的笑容,添油加醋地又讥讽了一句,同时暗自庆幸,幸好自己将这乔淼带在了身边,不然还真要被这儒林馆的人给戳了锐气去了。想到这里,她还特地看了方才讽刺他的宁渊一眼,笑道:“这位掌院大人,方才你那般言之凿凿,说我夏人处处不如你们周人,如今我派的人已经入座了,你们这边要是没人敢应战,不如就掌院大人你自己上如何,想来你既然能坐上掌院的位置,方才又那般舌灿莲花,这区区默书,对你而言应当是毫无困难才对。”
一面说,慕容玉一面在心里笑个不停,谁让你方才敢顶撞我,现在我便要让你狠狠出次丑!
“这……”宁渊望着那个圆桶,露出十分为难的表情,慕容玉看见他的表情,心里更得意了,他以为宁渊定然会找尽理由推辞,那么自己就可以趁势连消带打,狠狠奚落对方一般,将刚才丢掉的脸面拿回来,“当然,你这个掌院要是没本事的话,那就……”
“好吧,既然郡主如此高看,那这比试我便接下了。”可宁渊紧接着的话,又让慕容玉的奚落之言卡在了喉咙里,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宁渊信步走上前,竟然真的开始摆弄起了木桶和木板,心里不禁冷笑一声,不自量力。
既然此人如此打肿脸充胖子,那么这样也好,等会当他狼狈不堪地从上边摔下来时,自己定要狠狠地嘲笑……慕容玉正想着待会要说的话,可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便被眼前出现的一幕惊住了。
宁渊学着那乔淼坐上木板的一刹那,便因为圆桶滚动而使木板剧烈晃动起来,险些摔倒,也让周围的人替他捏了一把汗,不过片刻之后,那木板既然奇迹般地变得稳当了,而宁渊坐在上边,好似也十分轻松地样子,在面前的矮桌上铺开白纸,用笔蘸满了墨汁,就要开始写字。
周围举人们立刻开始议论纷纷,就连许敬安也愣了愣,显然宁渊露出这一手十分出乎他们的预料。
原本乔淼还坐在那木板上沾沾自喜,这平衡稳当的功夫可是他的一门绝活,其实这乔淼之前并不是读书人,小时候是街头卖艺玩杂耍的,后来被一个秀才收养,才开始读书,他才学并不多高,考了几年勉强才得中举人,在万学堂里也是泛泛之辈,如果不是碰巧被慕容玉发现了他的绝活,她也没机会被这位君主看中,并带来大周。
慕容玉曾经许诺他,如果当真能为夏国儒生张脸面,回去便要向太后进言,封他个一官半职,他正沾沾自喜呢,以为头上的乌纱帽是戴定了,哪只这儒林馆里也冷不丁冒出来一个与他会同一手的,一时让他表情难看了起来。
瞧着宁渊已经开始默书了,他一咬牙,立刻也拿起笔刷刷开始写,事已至此,他可不相信对方能有他自小练就的童子功水准,只不过是撞了大运才能保持平衡,很快便会身子一歪跌下去。
见两人已经先后开始提笔写字,原本议论纷纷的环境逐渐变得安静起来,大部分人都将好奇的目光,投在垫于木板下的圆桶上,只有那劳赤,一直瞧着宁渊的背影,似乎看穿了什么一般,露出了然的笑容,却没说话。
呼延元宸也眼神淡然的站在那里,仿佛丝毫不为宁渊担心。
道德经是一卷长书,虽然只是默书前面三篇的内容,以寻常人写字的速度没有小半个时辰也完不成,瞧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宁渊依旧在那里巍然不动,而乔淼身下的木板,却开始小幅度地晃动起来,木桶也呈现出了要滚来滚去的迹象。
再看坐在板子上的乔淼本人,也已是大汗淋漓。
慕容玉脸色瞬间难看了。
不过好在乔淼虽然体力不支,却没有从上边跌下来,依旧咬着牙将该默书的内容都默书完成了,而宁渊也在同一时间放下了笔,两人先后从木板上跳了下来,失去了平衡的木板,立刻与摆在上边的矮桌一道翻落,可以看出要维持平衡该多难。
“真是想不到,大周果然人才辈出,当真好得很!”慕容玉如意算盘打了水漂,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才说出这么一句话,两人虽然最终都没有从木板上跌下来,但一胜一负已经相当明显了。
旁的不说,单看宁渊从头到尾一动不动,而乔淼后期却开始不住晃动的模样,就是宁渊略胜一筹,更别说两人默书出来的内容,宁渊从头到尾的字迹都十分清隽,但那乔淼,一开始也写得一手好字,可惜从中段开始,字迹便歪歪扭扭起来,到了最后几句,更潦草得像是鬼画符,仿佛是匆匆赶完的。
这也不能怪那乔淼,虽然保持平衡是他的绝活,那也是在不分心一心二用的情形下,要维持木板上的平衡,已经是十分耗费心力与体力的一件事了,更别说还要一面默书,他的木板会晃动,也正是因为到了后期体力不支所致。
但宁渊则不同。宁渊没有对方那等童子功的本事,他能安然地坐在木板上,考的是另一桩技巧,内家功夫“千斤坠”。以他不弱的内力使出来,与木板连成一体,重压之下,下边的木桶想要滚动都十分困难,自然也让他维持平衡起来轻松了许多。
大汉劳赤正是因为仗着内容深厚,看出了宁渊的把戏,才会暗自发笑。
而慕容玉是看不明白其中诀窍的,见自己特意安排的乔淼居然输了,她纵使心中再怒,也只能扯着僵硬的笑容对宁渊道:“这位大人果然好本事,如此看来,似乎的确是我大夏要弱一分呢。”
宁渊拱手行了一礼,没说话,他原本也不是非要当这出头鸟不可,只是对方自一进门便开始处处讥讽,身为周人,又是儒林馆的掌院,要视而不见实在是说不过去。
“郡主说哪里的话,宁大人他也不过是侥幸,侥幸而已。”见宁渊赢了比试,许敬安一张脸上也笑开了花,不过他这般年纪的人可不会得了便宜还卖乖,见慕容玉面色不善,立刻改口道:“当然,大夏与我大周是友好邻邦,老夫自然也知道大夏有许多声名显赫的文豪,老夫相信贵国万学堂自然也是儒林圣地,所以这样的事情实在无须为谁强谁弱争长短,名利之心太重的话,实在是有悖圣贤之道,永逸王爷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呼延元宸明白许敬安是看慕容玉亲近自己,想让自己帮着打圆场,便道:“的确是这样,所以你不要再这般胡闹下去,不然事情传回燕京,太后知道你如此没大没小,定然会责罚于你。”
慕容玉听见呼延元宸开口,又见许敬安说了一堆奉承话,难看的脸色才平和了一些,默不作声的转身往回走,看样子是在接连的挫败之下,不愿意在此处待下去了,众人于是又像来时那样簇拥着她顺原路回去,宁仲坤借机又挤到了慕容玉身前,语出玲珑想要将慕容玉请去宁国公府做客,宁渊走在后方,忽然发现一个人靠近了自己,侧眼一瞧,居然是孟之繁。
“我不信你没看出来,这位金玉郡主与呼延元宸之间的门道。”孟之繁冷不丁小声说道。
“那又如何,只要呼延自己能处理好,便轮不到我去操心。”宁渊虽然奇怪在经历过了之前那些事情后,孟之繁居然还会同自己说话,不过连孟之繁都能瞧出来的事情,他又怎么看不透,说到底,宁渊会有些针对这金玉郡主,有一小半的理由也是出在这金玉郡主对呼延元宸亲昵的态度上,尤其是她望着他的眼神,纵使刻意掩饰了还是能觉察到里面的含情脉脉。
“有件事你或许还不知道。”孟之繁幽幽一笑,语气竟然有些幸灾乐祸起来,“我听闻夏太后曾有意要将这最小的妹妹许配给永逸王爷为王妃,而瞧着这位郡主似乎也对呼延元宸种有情根的样子,你说如果夏帝下旨赐婚给二人,呼延元宸他会不会有那样的魄力拒绝?”
“呼延他有没有魄力拒绝我不知道,可我怎么瞧着孟兄你,对他国的八卦知道得很详细的样子。”宁渊似笑非笑地侧过眼。
“你不相信?”孟之繁愣了一愣。
宁渊道:“我向来只相信自己亲眼看见的事,不然天底下的传闻八卦那样多,若是件件我都要信,那我还活不活了。”
孟之繁冷笑一声,“信不信由你,不过我却是要提醒你一声,虽然上回我一时不察,也太过急功近利,败于你手,但我对他并未放弃,你若是没本事守住他,那我不介意越俎代庖一番,断然不能让他同金玉郡主这般歹毒的女人有什么瓜葛。”
“歹毒?”宁渊对金玉郡主并不了解,忽然听见孟之繁这样的评价,有些莫名,正要开口询问,走在前边的人群中忽然发出一阵惊呼,接着一道凄厉的惨叫直冲上天,将宁渊吓了一跳。
他立刻抬头朝前望去,许敬安等人已经脸色发白地往后退开了一圈,似乎是看见了什么惊骇的事情,宁渊上前两步,定睛一瞧,不禁心中一阵发寒。
金玉郡主手里寒光闪闪,正握着一把不断往下滴血的匕首,而之前还同宁渊在比试的乔淼,此刻已经倒在了血泊里,眼睛瞪得老大,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金玉郡主的背后就是儒林馆的大门,看来她是一跨出儒林馆的地盘就突然下的手,甩了甩匕首上残余的血滴,慕容玉脸色不变,用一方白巾将匕首擦拭干净,重新别回腰间,盯着乔淼的尸首冷声道:“这样为国丢脸的人,活着也是无用,还不如死了干净。”说完,转过头,对着身后被这一幕惊呆了的诸人甜甜一笑,“本郡主处置不得力的下人,倒是惊着诸位了,在此致歉,不过本郡主也知道分寸,晓得不能让此人脏血污了儒林馆这等圣地,所以一直忍到外边才动手。”
在她说话的当儿,劳赤也指挥着守在外边的那些铁甲兵迅速将尸首收拾了去,不声不响,动作迅速,仿佛对这样的事情已经司空见惯。
而原本还凑在慕容玉身边不断套近乎的宁仲坤,因为离得近,被那乔淼的血喷了半张脸,险些吓瘫了,全靠着身后的小厮扶着才能站稳,像看着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看着慕容玉那张甜美俏丽的脸,双唇抖个不停。
作者有话要说:
☆、第208章呼延困局
光天化日,当街杀人,这如果按照大周刑律是重罪,但慕容玉自持身份,完全不顾忌周围的目光,以及那些被骇住的路人,看劳赤的手下们将尸首清理干净了,便自顾自地重新坐上车,还撩开窗帘对依旧站在下边的呼延元宸道了一句,“宸哥哥,快上来,你不是还要带我去吃好吃的吗。”
呼延元宸摇了摇头,也跟着上了马车,随即一队铁甲护卫又在车后站好,护送着马车缓缓离去。
宁渊动了动手指,似乎在掌心里捏了什么东西,然后不动声色地放进袖袍里收好。
“这……这简直成何体统!”金玉郡主在儒林馆门口杀人,显然惹怒了许敬安,眉头皱得紧紧地望着那些扬长而去之人的背影,“此事,老夫一定会禀明皇上!”
宁渊见没人注意他,悄然从人堆里退了出来,回到儒林馆中自己的屋子里,关好门,将袖袍中一张纸条拿了出来。
纸条是方才呼延元宸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悄然塞给他的,而呼延元宸做得这般小心,宁渊也看得出来他是在提防那个劳赤,毕竟这位金玉郡主的护卫瞧着就是个不好糊弄的高手,甚至于,宁渊还隐隐察觉到,那劳赤虽然是金玉郡主的护卫,却总有些在监视呼延元宸的意思。
等宁渊将纸条展开,细看了一番,发现事实同他想预料中的没多少出入,呼延元宸现在的确是在那劳赤等人的监视中,而不见踪影的闫非,原来是被劳赤给囚禁起来了。
那日呼延元宸匆匆辞别宁渊而去,便是接到了闫非传来的书信,说金玉郡主突然来了华京,并且还带来了身为燕京皇族护卫队队长的劳赤,劳赤是夏太后的亲信,也是燕京中有名的高手,武功深不可测,呼延元宸只能先行回去应付。
呼延元宸此次以永逸王爷是身份来大周,身边随行的人虽然多,可是有不少都是夏太后安Сhā在他身边的眼线,不过在来大周后的一段时间里,那些眼线实在碍事,就被呼延元宸明里暗里地处理了大半,而夏太后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发现她安Сhā的人手根本不能给她传回什么消息后,便借着这次金玉郡主要来大周的机会,顺势让劳赤跟了过来,目的便是要牵制呼延元宸,劳赤也不负重望,带来的手下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让呼延元宸难以分心之外,更是找了个理由,以闫非对金玉郡主不敬为罪责,将这位呼延元宸身边最得力的手下给看管起来了。
那张纸条上的内容,便是让宁渊稍安勿躁,暂时不要去找他,免得惹祸上身,因为劳赤奉了夏太后的命令,一心想让呼延元宸娶了金玉郡主,如果被劳赤察觉到宁渊和呼延元宸关系不一般,说不定会给他招来杀身之祸。
宁渊看完纸条后,手指一运劲,便将纸条搓得粉碎,然后起身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眼神闪烁个不停。
夏太后之前不是想要将呼延元宸除掉吗,为此更不惜与司空旭和庞松等人暗地往来,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却又想撮合他同自己的小妹了?
宁渊不知道的是,夏太后为保自己儿子的皇位稳固,一开始的确是想将呼延元宸除之而后快,可是这位表面上闲云散漫不怎么管事的皇子,却没她想象中那么好对付,自己有一身好功夫不说,暗地里还有一股不知道什么时候组建起来的势力,这让夏太后投鼠忌器,之前于司空旭等人联手,便是她的一个试探,当然试探的结果更让她看不透呼延元宸的深浅了,她又不想撕破脸皮,无奈之下,只好选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法,便是让呼延元宸娶了自己小妹,变成他们的自己人。
反正慕容玉自打第一次见到呼延元宸开始,便对这位英武俊逸的皇子很是有好感,也不算强扭的瓜,此事若成了,不但威胁尽消,没准呼延元宸手底下的那股势力还能为夏太后自己所用,算得上是一石二鸟。
可惜她曾亲笔修书给呼延元宸,询问他有关此事意向的信函,统统石沉大海,夏太后不耐之下,便给劳赤下了一道暗命,让他借着这次前来的机会,想办法让呼延元宸和慕容玉生米煮成熟饭,到那时,呼延元宸肯娶慕容玉当然是最好,但如果他依旧是不愿意,那么夏太后也师出有名,可以名正言顺地狠狠扒下他一层皮来。
只是劳赤来华京也有好些天了,但呼延元宸防范严密,就算他身边的心腹下人们被连番打压,依旧让劳赤找不到机会来实践夏太后的命令。
“杀身之祸……难道他们在这华京中,还敢暗地里对朝廷命官开杀戒不成,呼延也当真是太小心了。”宁渊摇了摇头,金玉郡主倒也罢了,就算歹毒了些,也只是个嚣张跋扈的小姑娘,不过从呼延元宸递给自己一张纸条他都要小心翼翼地来看,那劳赤才当真不是个好应付的主。
想到这里,宁渊顿住步子,转身又出了房间。
之前他不知道呼延元宸发生了什么事,只当他忙别的去了,所以对他的动向并不在意,而现在他既然知道了呼延元宸的困境,要他呆着什么都不做,他却做不到。
抛开二人的关系不论,从前呼延元宸也帮他做了许多事,欠下的人情一大把,冲着这个他也不能袖手旁观。
宁渊急匆匆步到许敬安房中,向他告了半天假,然后马不停蹄地坐着一辆马车去了六皇子府。
当天晚上,一张帖子便被人送到了专门接待外宾的驿馆内,六皇子殿下司空玄,要请永逸王爷身边的闫护卫入皇子府一叙。
对于这样的帖子,不了解其中玄机的慕容玉不以为然,便让人直接送到了劳赤手里,让他去安排,劳赤看完了帖子后,面无表情地对那送帖子来的下人道:“闫护卫不过一介奴仆,如今犯了错,被看管起来了,六殿下何以要忽然见他?”
送信的不是别人,正是周石,他低眉顺眼地回答:“六殿下曾经在民间居住过一段时日,便是那时同闫护卫有了交情,还从闫护卫处学了几招枪法,平日里也偶尔会招闫护卫过去小聚,此事劳大人若是不相信,当可随便问一问这驿馆内当差的下人,看小人所言是否属实。”
周石既然这么说,就不怕劳赤当真去打听,反正闫非也的确跟着呼延元宸上六皇子府来往过数次,他也没说错。
“有这等事?”劳赤露出一丝笑容,“可惜恐怕要叫六殿下失望,那闫护卫犯了错,正被据着,怕是不能赴六殿下的约。”他将帖子重新递给周石,已经打起了推脱的主意,“也请这位小哥,代我向六殿下赔个不是。”
“代赔不是?劳大人也太将自己当一回事了吧,小的倒还不知道,我大周堂堂皇子殿下想要见一个护卫,却有见不到的道理,劳大人莫非忘了这里是华京?”周石眼睛都不眨一下,在劳赤有些发愣的表情中,就是一顶大帽子扣了过去,“何况如今这驿馆之内,也不是劳大人你来做主的吧,闫护卫能不能赴六殿下的约,劳大人都不向永逸王爷与金玉郡主请示一二,便擅自做了决定,难不成以劳大人在你们大夏的地位,已经能够僭越过两位皇族了?别说小人也当真好奇,闫护卫到底是犯了怎样罪不容赦的罪过,看劳大人的意思,似乎看管得很是严谨,就不知他到底是真犯了重罪要严加看管,还是劳大人在给六殿下甩脸子胡乱找理由搪塞,小人回去之后,当好好向六殿下陈情一番。”
劳赤脸色一下变得难看无比,眼前这送信的下人瞧上去一副老实憨厚的长相,不想竟然是如此牙尖嘴利,竟然让他一时无法还口,谁让周石句句几乎都掐在他的脉门上,无论是僭越上边两位皇族,还是给大周这位六皇子殿下甩脸子,都不是他能担当得起的。
他劳赤在燕京声名赫赫,又是夏太后的亲信,就算是朝廷重臣看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如今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送信下人呛声,却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他也明白,这里不是燕京而是华京,不是他能发横的地方,深吸了几口气之后,才缓声道:“小哥这句话当真严重,闫护卫其实犯的也不是什么大罪,既然六殿下想要见人,小哥领走便是了,郡主和王爷事忙,这点主他还是能做的。”
说罢,他对身后一直跟着自己的副官低语了一句,副官转身上了驿馆的楼,片刻之后,便领着闫非下来了。
闫非看见周石显然愣了愣,不过很快恢复了表情,没有露出异状。
“闫护卫,六殿下新练了一套枪法,正想找你过去讨教一二,还是快些随我走吧,别让殿下等急了。”说吧,又对着劳赤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身出了驿馆。
劳赤脸色阴晴不定,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又对副官道:“派人仔细盯着他们,隐匿一点切莫被人发现。”
作者有话要说:
☆、第209章设计救人
六皇子府中,被周石带出来的闫非一见到宁渊,便立刻将呼延元宸现下所遭遇的处境兜了个彻底,让宁渊与一旁的司空玄都皱紧了眉头。
“那劳赤我也见过,的确是一把好手,不够我料他也不敢在华京中发横,此事不如还是由我禀明了父皇,再……”司空玄看出了宁渊的为难,打算出手帮衬一把,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宁渊打断了,“不可,别人关起门来处理夏人自己间的事情,你贵为皇子殿下怎能贸然搀和,弄不好还会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说你与永逸王爷如此亲近,不惜出手相帮,搞不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若引得皇上对你起了疑窦反而会弄巧成拙。”
司空玄知道宁渊所说的有道理,一时噤了声,四皇子司空旭因为庞松的事情被一直罚在府中思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是难以东山再起了,如今朝中也就六皇子与大皇子在争长短,大皇子年长,又是皇后所出,本该占些优势,可舒惠妃却得皇帝宠爱,六皇子也聪明伶俐,一时倒是个分庭抗礼的局面。
舒惠妃早就叮嘱过司空玄,他们不愿与人相争,但皇后势大,如今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切莫被人钻了空子,惹祸上身。
“公子,我家少主一直将这些事情瞒着你,就是不想让你参与到这些争端里边去。”闫非道:“那劳赤厉害非常,手下还有一群死士,又有太后做靠山,燕京权贵都很少愿意得罪于他,若是他们当真要对公子不利,只怕公子立刻就会凶险异常,少主所担心的便是这个,小人如今将少主的困境说出来,并非是想让公子出手帮忙,而是希望公子知道事情始末后,能稍安勿躁,相信少主也能有应对之策。”
“他的应对之策,难道还真同金玉郡主生米煮成熟饭不成。”宁渊似笑非笑道:“他们连你都能直接看管起来,由此可见呼延困局,如果劳赤等人要霸王硬上弓,双方撕破脸,你们能有多少胜算?”
“这……劳赤还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以下犯上,尤其此处还是华京……”
“就是因为身处华京他们才敢胡作非为,只要不节外生枝,他们窝里斗成一团,华京诸人除了看笑话,难道还会Сhā手管闲事?”宁渊显然没有闫非这般乐观,同时心里也有些气恼,事情都这样了呼延元宸居然还瞒着他,莫不是将他当成了外人。他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又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你出来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他们肯定派了人一路盯着你,若你回去得太晚,必定惹人怀疑,要是打草惊蛇就不好办了,我这便先让周石送你回去。”
“那公子你。”闫非有些欲言又止。
“我自有主张,别的事情你们不用操心。”宁渊话音一落,周石已经推开了门,闫非也知道自己不能逗留得太久,想了想,还是随着周石走了。
随后宁渊也辞别了司空玄,从另一道门离开了皇子府,若有所思地回了自己的住处。
一连好几日,宁渊都没有别的动静,每日的饮食起居也同往常一样,但有一点不同的是,他开始断断续续朝驿馆内送东西,指明要送给金玉郡主,以弥补那日在儒林馆中多有得罪的地方。
至于那些送来的东西,并非金银珠宝之类的俗物,而全是一些让人大感惊奇的奇技淫巧之物,譬如说会根据日光的强弱而变色的玉璧,转动皮筋就能自行走动的木头小人,更有轻轻敲一下便能发出炸裂声响的石球,这些东西经过劳赤严密的检查,实在看不出有何问题之后,便也都送到了金玉郡主手上。
大夏并没有这等新奇物事,金玉郡主自然未曾见过这些奇妙的东西,一看之下大感兴趣,尤其是当有一天,宁渊送来一大盒的幻术锦囊之后,立刻沉迷在其中不可自拔,甚至不顾劳赤的劝阻,直接将宁渊请来见面了。
慕容玉自小嚣张跋扈,也是个睚眦必报的个性,当初在儒林馆中宁渊惹了她,她心中不痛快早就有了找宁渊麻烦的打算,只是不想这宁渊居然如此识趣,竟然送来如此多好玩的东西来给她,一时让她对宁渊的怒气消散了几分,也想赶快将人找来问清楚,这些好玩的东西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
宁渊仿佛早就料到了慕容玉迟早会找他,丝毫没有推脱地上门,并且直言那些东西都是他从华京内各处售卖珍奇之物的小店铺里买来的,若是郡主喜欢,那么他依旧可以代劳,帮郡主继续搜集新奇物事,以弥补自己在儒林馆时让郡主丢了面子的过失。
见宁渊居然如此识趣,慕容玉开心之下,哪里还顾得上去追究宁渊的过失,甚至还言明,若是宁渊当真能帮她找到更有趣的东西,那各类赏赐是决计不会少的。
从那之后,宁渊出入驿馆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几乎是三天两头就往里边跑,他这番举动自然引起了一些有心人的注意,毕竟住着外宾的地方,肯定密布着京中各方势力的眼线,但因为宁渊虽然是朝廷命官,却也只是个儒林馆掌院,七品的官职,又没有实权,加上他又和宁国公府有亲戚关系,渐渐的,便也没有人再管它了,毕竟一个七品文官,就算和外宾走得近又能翻起什么风浪,若真要追求其责,小题大做不说,兴许还会得罪宁国公府,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可没人愿意干。
作为担着金玉郡主护卫之职的劳赤,同样觉得让慕容玉和宁渊走得太近十分不妥,他一直觉得这个有不错武功在身的书生有些邪门,可他们身处华京,不能明目张胆地调查人家的底细,何况宁渊每次带来的玩意都能让慕容玉大悦,为此,为了不去触慕容玉的眉头,劳赤纵使心中怀疑,可除了每次依旧细心检查宁渊送来的每样东西外,也做不出什么别的事。
这一日,宁渊又拎着一个琉璃盒上门了。
他轻车熟路的入了驿馆,驿馆大门边的夏人护卫虽然是劳赤的手下,也早已熟悉宁渊,也没拦他,视而不见地就放他进去了,而宁渊刚进入驿馆的前院,便眉毛一皱,看着两名护卫拎着一具浑身鲜血淋漓的少女尸体从他面前走过,就要往后院的方向走。
护卫旁边还走着一名劳赤的副官,见着宁渊,顾念他近来颇得慕容玉欢心,还是拱了拱道:“宁大人今日来得好早。”
“这位大哥,那丫头是怎么回事?”宁渊端出一副有些讨好的脸色说道。
“你说她?”那副官回头,轻蔑地朝少女尸体扫了一眼,不以为然道:“这臭丫头无用至极,居然打碎了郡主前两日才买来的珐琅花瓶,事后还为了求饶哭闹不已,将郡主吵得心烦,郡主便将其处置了。”
宁渊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大哥辛苦。”
“郡主如今正在等你,你动作快些,免得惹了郡主生气。”那副官又轻哼一声,继续领着两个护卫将尸首抬走了。
宁渊却没有动,反而一直将目光落在他们的背影上,眼神逐渐阴郁起来。
这驿馆内大多服侍的下人都是普通的周人百姓,瞧那少女的模样最多不过十四五岁,却如此惨死,联想到那日在儒林馆门口这金玉郡主几乎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收走了那乔淼的性命……宁渊抿了抿嘴角,露出一声讥诮的冷笑。
这金玉郡主,表面看上去如此青春靓丽,估计换做谁都想不到她其实是一个心肠比蛇蝎都要歹毒的人吧。
就算纨绔如宁仲坤,兴许都比她要逊色上一筹,可惜宁仲坤胆子实在小了些,那日被乔淼的血飞溅上脸之后,回去竟然给下病了,再也没有要凑到这金玉郡主面前来成好事的意思,不然他们两个也算是般配。
直到那几人拖着少女的尸首不见了,宁渊才定过神,朝驿馆后方院落一处精巧的阁楼走去,那里才是慕容玉的居所。
宁渊出入驿馆许多次,不是没有动过要见一见呼延元宸的念头,但一来若是贸然相见会让劳赤起疑,他现在也是凭着劳赤不知道他和呼延元宸的关系才能如此大方出入,这个秘密不能被捅破,二来呼延元宸也从未在驿馆中现过身,不只是像闫非那样被看管起来了,还是在以静制动,寻找机会。
阁楼下边也由劳赤的手下在看守着,见宁渊来了,主动将大门让了出来,屋内没有别的下人,只有一个慕容玉的贴身侍婢,她将宁渊领到阁楼上,就见着慕容玉手里捧着一朵花,站在屋子中央手舞足蹈。
而她手里的花,伴随着她跳舞的动作,竟然奇异地从一朵变成两朵,再变成三朵……四朵,最后她双手指间一共夹住了六朵鲜花,再一晃,一阵火光中,她手中的鲜花却又全都不见了,手里变得空空如也。
这一幕看得侍婢有些发呆,宁渊恭敬地行了一礼道:“郡主的幻术练得更加出神入化了,相信回国后,若是在夏太后跟前表演,必定能让太后凤颜大悦。”
“你这话我爱听,不过也多亏了你送上来的幻术锦囊玄妙无比,竟然能在操控中产生如此多的变化,只怕我此番回去后,张姐见了会吓上一跳。”慕容玉喜滋滋的从袖袍里掏出一个拳头大的锦囊,在一边的妆台上收好,才坐下望着宁渊道:“你现在过来,可是又寻着什么好东西了?”
“郡主明鉴,今日这宝贝算不得稀奇,不过郡主应当会喜欢。”宁渊一面说,一件将他手里一直拎着的琉璃盒子拿了出来。
那琉璃盒半尺来方,颇为宽大,因为是琉璃制成,通体通透,可以很轻易望见里边的东西,慕容玉定睛一瞧,那琉璃盒内居然装了满满一盒子类似胶冻装的物事,模样有些像是一种叫奶冻的小食,却是无色透明的。
“这是何物,莫不是吃的东西?”慕容玉好奇道。
“可以算是吃的,却不是给人吃的。”宁渊卖了个关子,将琉璃盒放好后,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玉盒,打开玉盒的盖子,递到慕容玉面前,道:“郡主再看这个。”
慕容玉定睛朝玉盒中一看,顿时双目一瞪,露出被惊吓的表情后退了一步,立刻对着宁渊呵斥道:“放肆的家伙,你是在故意惊吓本郡主吗!”
不怪慕容玉如此失色,实在是小玉盒内的东西有些骇人,竟然是一盒密密麻麻的蚂蚁,那些蚂蚁身形壮硕,足有成|人指甲盖大小,纵使慕容玉杀人不眨眼,也见惯了血腥,望见一大堆挤在一起爬来爬去的蚂蚁也不禁觉得脊背发麻。
“郡主恕罪,下官并无此意,这些蚂蚁与那个琉璃巷子一起,便是下官今日进献的东西。”宁渊低眉顺眼道。
“我要这些丑虫子做什么,真是奇怪了。”慕容玉看了宁渊一眼,“难道这里边有什么别的门道?”
“郡主稍安勿躁,我这边演示给君主看。”宁渊一面说,一面揭开了琉璃箱子最上边的盖子,然后想也没想便将整个玉盒里的蚂蚁全然倒了进去,再将箱盖盖好。
一团蚂蚁跌进琉璃箱,立刻开始四散着爬开了,看得人头皮发麻,不过很快,慕容玉的眼神就奇异起来,因为那些蚂蚁在箱子里做起了一些她从来不曾看见的奇怪举动。
那些蚂蚁居然成群结队地,在一些强壮蚂蚁头领的带领下,在琉璃箱子里的胶冻中打起洞来。
箱子是琉璃所制,胶冻又是通透的,自然将蚂蚁们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瞧着那些蚂蚁的隧道越挖越长,在箱子里四通八达起来,并且甚至还建造了许多个“房间”,俨然在箱子里打造了一个小型的蚂蚁王国,慕容玉饶有兴致地盯着看了半晌,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回神,新奇道:“这玩意着实有趣,我还不知道随手就能碾死一只的蚂蚁居然能有如此多的门道,这是你做的?”
“下官哪里有这样的本事,这是下官意外从一家小店里买来的。”宁渊道:“小店的老板也很喜欢收集和制作各类奇巧之物,这东西便是老板自己做的,说是好奇蚂蚁如何在地下生活,便做出了这样一个琉璃箱子出来,观察到平日里根本看不到的蚂蚁动向,着实有趣得很,下官想着郡主应当会喜欢,便拿来了。”
“不错,此物本郡主的确喜欢,也比之前那些东西都要有趣,我收下了。”慕容玉继续将目光落在琉璃箱子上,顺道对宁渊挥了挥手,示意他送了东西,可以离开了。
若是放在往常,看见她这么做,宁渊一定会识趣地离开,但今日却有些不同,宁渊不光站着没动,表情上还有几分跃跃欲试,对着慕容玉躬身道:“关于下官弄来这琉璃箱子的那家店铺,下官还有一事,想告诉郡主。”
“什么事?”慕容玉有些不耐烦的抬起头。
宁渊道:“那家店的掌柜当真是个奇人,下官买来这琉璃箱子的时候,得知那家店的掌柜,又做出了一个新玩意。”
“什么玩意?”慕容玉立刻问。
“是一尊玲珑宝塔,这宝塔当真奇特,通体用金银打造,上边连接有风车,若是将宝塔放在有威风吹过的地方,待风车转动之时,宝塔内部会有清泠动听的乐声传来,郡主说稀不稀奇。”
“竟然会有这样的东西!”慕容玉经过这段时间宁渊的灌输,已经彻底迷上这些物事了,立刻起了兴趣,“既然有这样的宝贝,为何你今日不一通给本郡主带过来。”
“郡主误会下官了,下官自然是想将东西拿过来的,可一来老板说那玲珑宝塔还未完工,暂不能出售,二来老板也将其视为必生的巅峰之作,等完成之后,价格定然颇高,下官囊中羞涩,所以……”
“原来是这么回事。”慕容玉点点头,宁渊的意思她自然听得出来,“这无所谓,只要能弄来本郡主喜欢的东西,多少银钱本郡主都出得起,若这宝塔当真神奇,也正好让本郡主带回国去作为长姐生辰的贺礼,再加上本郡主的幻术表演,长姐想不开心都难。”慕容玉跃跃欲试地想着,又道:“那掌柜可说了东西什么时候能完工出售?”
“就在三日后。”宁渊一躬身。
“那好。”慕容玉道:“三日后,我会让人同你一起去将那东西买回来,这般新奇的东西本郡主一定要弄到手,可不能被别人抢了先。”
“那三日后小人再来。”宁渊立刻躬身退下,只是慕容玉忙着欣赏那个新得的琉璃盒子,又怎么能看见宁渊嘴角一闪即逝的笑容。
三天后的傍晚,华京南大街,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在街上漫不经心地走着。
华京城以东大街最为繁华,南北两大街其次,北大街多为餐馆酒楼,而南大街则偏向南北杂货。
此事天色已晚,南大街大部分的铺面都已经打烊,街上的行人更是不多,有些清冷,那并排走在一起的两人,矮个的穿着青色长衫,面容清秀,一副书生模样,高个的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走起路来步伐稳健,虎虎生风,可以看出是个江湖高手,不过这壮汉却穿了一件不太合身的麻布衫,是大周老百姓最常会穿的那类款式,模样有些滑稽。
大汉一边走,一边对身边书生模样的男子低语道:“你莫不是在诓我,到底是何店铺会在晚上才开张。”
矮个书生苦笑一声,“劳统领当真是误会下官了,那店铺晚上才开门一是,下官是半点都未曾造假,那店铺本身售卖的就尽是些奇技淫巧之物,老板性格也颇为古怪,劳统领就当怪人有怪癖,担待一二。”顿了顿,书生又道:“何况劳统领武艺高强,难道还怕黑不成。”
“笑话!”大汉哼了一声,许是觉得书生说的也有道理,没有再废话,继续朝前走着。
这二人便是宁渊与被慕容玉派出来随宁渊买东西的劳赤了,说到慕容玉居然将劳赤派出来,宁渊也颇为惊讶,因为这有些打乱了他的计划,不过他依旧不动声色,准备以不变应万变。
至于劳赤身上的衣服,是因为宁渊先前对慕容玉说了,那家店的老板不是很喜欢异族人,也不爱和王公贵胄打交道,如果劳赤以他一身夏人的华贵打扮去,十有八九会吃闭门羹,于是才让他打扮成了一名普通百姓。
宁渊带着劳赤几乎是横穿了整个南大街,才在天色黑尽的时候,出现在了一处小巷中,巷子里人际全无,只有一顶还算精致的灯笼挂着,灯笼下边有一张小门,门边立了一张上书“奇屋”两个字的牌匾。
“劳统领,就是这里了,如今灯笼既然已经亮起,想必那店主……哎哟……”宁渊说着说着,忽然间弯下了腰去。
劳赤冷声道:“宁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不瞒劳统领,下官今晚上吃了些螃蟹,如今好像不太对味,有些闹肚子。”宁渊脸色发白,脸颊上还起了几丝汗珠,“下官想去方便一下,劳统领若是不愿久等,便先行进去吧,店铺既然已经开门,还是早些将郡主想要的东西拿到手为好,不然……”说到这里,宁渊好似再也忍不住,征询地看着劳赤。
劳赤眯着眼睛,分不出宁渊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其实他多少能感觉到这气氛有些不同寻常,但他身为大夏第一勇士,自持艺高人胆大,也不怕宁渊玩什么花招,不耐单地挥挥手,宁渊立刻告罪去了。
而劳赤则回头又看了那扇小门一眼,轻笑一声,大步迈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210章算计劳赤
进了那家小店的门,劳赤才发现这家店真不大,比他在驿馆中的卧房都小了一多半,周围是一圈货架,上边密密麻麻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奇怪物事,有些大概能看出功用,有些却连见都没见过。
小店中央有一张柜台,柜台上点着一盏小油灯,也让整间店面不至于太过昏暗,柜台后方站着一个身材佝偻的老人,正同一个站在柜台边的长衫男人说话。
那长衫男人四五十岁的年纪,面白无须,身上的衣衫是很普通的绸缎料,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是以劳赤只是将目光在他身上晃了晃,就挪开了。察觉到有人进了店铺,那男人也回过头,看了劳赤一眼,见眼前这壮汉一副平民打扮,也没有多留意,重新转过头对柜台后的老人道:“付掌柜,那玲珑塔可是做出来了,这玩意我等了足足有三个月之久,可千万别让我失望了。”
老人点点头,“自然做出来了,下午刚完工,老朽的手艺,定然不会让先生失望。”说完,老人攻下身子,从柜台下边抱了一个木盒上来。
那玉盒半尺见方,老人小心翼翼地将盒盖打开,从里边端出一尊通体用黄铜打造的精致宝塔来。
宝塔塔高八层,蹭蹭精雕细琢,虽然很小,可不光门窗清晰可见,透过宝塔上的窗户,还能瞧见里边中空的构造,每一层的塔檐角落还都挂上了风铃,随着老人的动作不停摆动,叮咚清脆的声音听着十分空灵。
“果真是个稀奇宝贝,光是瞧着这外观,就能值不少银子。”男子赞叹地点了点头,忽然间伸出手,用手指开始轻轻转动塔顶上立着的一个风车。
风车刚一开始转动,便能听见塔里机关运作所传来的铿锵声,很快,一阵清泠的乐声便从宝塔上传扬了出来,十分神奇。
劳赤的目光也顿在那宝塔上,如今看见这一方人工打造的宝塔只凭着一杆风车便能自己奏乐,一定是郡主交代他一定要弄到的东西无疑了,当即走上去,朗声道:“掌柜,你这尊小塔多少银子,我买了!”
劳赤这突然Сhā上来的一句话,不光掌柜望着诧异地望着他,就连那个在拨弄风车的男子,也不悦地抬起头。
“掌柜,我问你这小塔要多少银子。”劳赤可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他自然看得出来,身边那中年男人似乎也是冲着这玲珑塔来的,不过既然是郡主想要的东西,他就一定要弄到手,可不管这先来后到的规矩。
“这位客人,你来迟了。”掌柜果然道:“这小塔,已经被这位客人给定下了,或者你看看本店别的东西?”
“不,我就只要这尊小塔,掌柜你开个价吧。”劳赤一边说,一边轻蔑地看了身侧的中年男人一眼,“你们既然打开门做生意,在没有银货两讫之前,可都是价高者得
,哪里有什么先来后到的规矩,还是说这位先生已经付过银子了?”
“这……”掌柜眼珠子转了转,他开了几十年的铺子,自然是个精明的生意人,看这大汉的意思竟然不差钱,他便有些踟蹰起来,毕竟大汉说的没错,他打开门做生意,自然是将赚钱放在第一位的。
中年男子见状,微微皱起眉头,道:“我虽然还未与掌柜银货两讫,可也是先交付了十两银子的订钱,早已将此物订下来,你这人突然闯进来说要强买,又是个什么道理?”
劳赤哼哼了一声,“少废话,既然没有银货两讫,那事情就好办了。”说完,他几乎眼睛都不眨一下,飞快地将一张银票拍到了掌柜面前。老头一瞧银票上的面额,立刻吓了一跳,“一百两!”
中年男子的眉头也皱得更紧了。
“这……”掌柜望着那银票,也为难了起来,这玲珑塔他倾注了许多精力,虽然之前,可他也不过将价格定在五十两,可五十两银子对于一件铜制的玩物来时,已经算是匪夷所思的天价,而这个模样瞧上去朴实无比的大汉,居然出手就是一百两,实在让人难以抗拒。
于是掌柜将目光挪到了中年男人的身上,那表情再明显不过,他显然已经动了要将这小塔卖给劳赤的心思。
中年男子自然也注意到了掌柜的目光,他多少也是个有身份的人,尤其是见劳赤也一脸讥讽地望着自己,脸色逐渐冷了下去,想也没想,便将手伸进袖袍里,缓缓掏出两张银票,放在掌柜面前。
掌柜有些嘴角发干,他压根想不到,这之前定下小塔的中年男人会真的和这忽然冒出来的大汉杠上,掏出二百两的银票。
劳赤也有些愣神了,不禁仔细打量了一番中年人的脸,开始认真比对华京城的权贵们。
他可不是蠢人,在一国都城这样的地方,哪怕是天上掉下来一块招牌,都有可能打到朝廷命官的头,而能为了一个玩物掏出二百两银子的巨款,显然对方来头不小。
劳赤跟着慕容玉刚到华京的时候,便将京中皇族,各类皇亲国戚,与权贵重臣大多打了个照面,而劳赤可以肯定,眼前这男人绝对不是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人,既然不是皇室中人,那他就可以完全不用在意,毕竟以朝臣来说,只要不是三国公那种等级的,又有什么资本给她和金玉郡主摆脸色。
所以此刻劳赤自然而然将这中年人归类为华京中一般的官员或者是富商,自以为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之后,劳赤疑虑尽去,毫不顾忌地冷哼一声,又拍出了三张银票。
他今日是无论如何都要将这小塔给金玉郡主带回去的,何况以他自视甚高的身份,又如何能在别人面前弱了气势。
中年人眼皮子一跳,因为劳赤拍出来的三张又都是一百两的银票,这样的手笔显然与劳赤的打扮极为不符,可中年人自诩在华京呆得久了,什么贵人没见过,劳赤也显然不属于其中之一,脸色不禁整个阴郁下去,“阁下当真要同在下相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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