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RON
It‘s heads I win and tails you lose.
正面我赢,反面你输。
——柯南·道尔《血字的研究》
HERON
一
小脚趾一旦撞上了某个硬东西,那股钻心的疼痛就会激得大脑猛吃一惊,不单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连意识都在刹那间有些恍惚。不过,发生这种事时的最大影响,既非疼痛本身,也非意识恍惚,而是让人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一样。
抱着胳膊站在面向山手大道的共和银行品川支行门前,四十六岁的武泽竹夫一边观察着稀稀拉拉出入银行的顾客,一边回想今天早上的失败。那时他对着公寓浴室里的镜子仔细刮过胡须,正要出来挑一根领带搭配西服的时候,右脚的小脚趾猛地踢到了五公斤重的哑铃上。
这只税后近三千元的哑铃是武泽前几天刚从百货商店买来的促销品。他在进浴室的时候还特意确认过它的位置,从它上面跨了过去,可对着镜子上下挥舞了一阵电动剃须刀之后,就把这东西给彻底忘记了。疼痛虽然很快就减退了,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窝心感,或者是叫挫败感,到现在还残留在武泽心里。
这可不行,弄不好会影响到生意的成功率。做这种生意,最重要的就是“自信”。
我不是白痴。我不是白痴。我不是白痴。——武泽低声念叨了几遍,重新望向银行大门。刚好是那个微显发福的中年男人离开出纳窗口,朝玻璃转门走去的时候。
筑紫章介,四十三岁,住址是荒川区,电话号码三八○二-xxxx。虽然和著名演员同名,不过头上却并非飘逸的银发,而是短短的黑毛,并且头顶上还秃了不小的一片。武泽盯着那个沐浴在春天阳光中的毛发稀疏的脑袋,用力握了握提着皮包的手。我不是白痴。我不是白痴。我不是白痴。——武泽慢慢走过去。筑紫章介的身高和体形瘦小的武泽差不多。
“筑紫先生……筑紫先生。”
武泽轻轻喊了两声,筑紫章介停住脚步,回过头,用询问的眼神望向武泽。
“筑紫先生,对不起,稍微占用您一点时间可以吗?”
筑紫章介眨了几下小小的眼睛,似乎是在脑海中搜索面前这个人自己是否认识。当然不可能认识。毕竟今天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
“非常抱歉突然打扰您,我是——”
武泽从深灰色西装的内侧口袋取出名片递过去。筑紫章介把名片举到眼前仔细端详。
“银行监察官……”
“是的。这里的共和银行委托我调查一起诈骗案件,有些地方需要筑紫先生协助。”
“协助?……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武泽解释道:
“因为里面的支行长刚刚联系过我——筑紫先生,您刚才是在出纳窗口领取过现金吗?”
“嗯,公司的钱。”
“一排窗口最左边那个?”
“对。”
“窗口的柜员是个三十多岁的男性吧?”
“啊,是吧。”
“戴着银丝边眼镜?”
“嗯,是的。”
武泽凑到筑紫章介的面前,压低了声音:
“能让我检查一下您刚才领取的现金吗?”
“啊?”
武泽朝筑紫章介单手提的黑包示意,单刀直入地说:
“可能是假钞。——不知道您有没有看到新闻,四月以来,品川区内已经发现了两批仿真度极高的假钞。辖区警署和我们的调查显示,两批假钞都是从这家银行流出的。而且,是某个出纳窗口的柜员直接递交的现金。”
筑紫章介皱起眉头,似乎在想什么。
“你是说……”
“窗口的柜员偷换了现金。私藏取款机里的现金,把假钞交给顾客。应该是有印刷厂工作的同伙,假钞的仿真度很高。”
筑紫章介看了看自己手里拎的包。
“哎,你是说……这是假钞?”
“不是,”武泽轻轻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能肯定,所以才需要筑紫先生的协助,请让我检查一下。”
武泽一边告诫自己不要显得过分渴求——不过也不能表现得过于悠闲——一边向筑紫章介伸出右手。筑紫章介在武泽的右手和自己的包之间来回打量了好几次,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快点,快,快。可惜筑紫章介只是皱着眉,似乎还在思考。武泽伸出左手慢慢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有什么问题吗?”
一个穿着西装的男子来到两人身边,脸上一副严肃的表情,戴着银丝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胸口上别着一块小小的长方形名牌,名牌上印的名字是——
共和银行品川支行 支行长助理 石霞英宇
浑蛋——武泽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他小心掩饰内心的这份感情,以沉稳的态度向来人应道:
“不,没什么。没有问题。”
“真的?”
“真的。”
带着一脸困惑表情看着他们两个的筑紫章介,一边偷眼打量支行长助理的名牌,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说:
“嗯……刚才这一位说,要检查我领的现金什么的。所以我在想,该怎么办……”
别著名牌的男子嘴唇微微外凸,看上去有点像是海豚。他低低叫了一声“啊”,仔细打量筑紫章介和武泽两个人。
“难不成……是我们支行长委托的那件事?”
武泽点点头。
“对,就是那件事。”
“这么说,这位客人所持的现金是从那个窗口领取的?”
“嗯,就在刚才。”
“这样的话,请交给我吧。我去行里的点钞机上确认一下,马上就好。”
筑紫章介好像终于放了心,“哈哈”讪笑了一声,摸了摸毛发稀疏的光亮头顶。
“哎呀,原来是真的啊。”
“事发突然,让你受惊了。”
别著名牌的男子抱歉地耸耸肩。
“行里出了这种事情,而且还干扰到了客人,作为银行方面,我们也觉得非常可耻——所以不好意思,能否请您就在这里稍候片刻,取的现金暂时由我保管,确认之后立刻交还给您,这样行吗?当然,您在行里等着也没问题。”
“啊,那我还是进去等吧。”
“好的。那么现金?”
“进去再说吧。在这儿拿钱有点招摇。”
“好的。”
别著名牌的男子说了一声“那我去行里等您”,转身回了银行。
筑紫章介转过身面向武泽。
“不好意思,刚才没敢相信您。突然对我说要检查现金什么的。”
“没关系。像我们这种调查,被人怀疑本来就是家常便饭。其实反过来说,正因为大家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社会上的诈骗案件才会逐渐减少。所以也是要感谢大家的。”
“是啊,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子的嘛。不过还真没想到银行里也有坏人,还真不能大意。——啊对了,这件事不太方便对旁人说吧?”
“可能的话还请保密。关于这一点,稍后支行长助理应该会向您详细说明。不管怎么说,我只是个检察官而已。”
“明白了。那我先过去了。”
“感谢您的协助。”
武泽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在抬起头的同时迅速转过身子,混入人流之中。沿着人行道走了一段,拐过一处拐角,武泽停住了脚步。等了一会儿,刚才那个别名牌的男子来了。
“钱呢?”
武泽问,男子拍了拍西服的内侧口袋说:“在这儿。”
“走吧。”武泽丢下一句,抬腿就走。
男子追在武泽后面,把一张有点娘娘腔的脸凑过来。
“我说老武,刚才怎么样啊?”
这个人把武泽竹夫喊做“老武”,像是从小就这么喊过来的一样。最多就是小时候喊“小武”,长大了喊“阿武”,再大了喊“老武”的差别而已。
“没觉得我的演技长进了不少吗?”
“完全没觉得。”
“你要求太高了吧。”
“你背错台词了吧。”
“什么台词?”
“最开始的‘有什么问题吗’,应该是‘怎么了’。”
“哎,那不是一样的嘛。”
“完全不一样。你之前并没有听到我们谈话的内容,突然冒出来问‘有什么问题吗’,很奇怪吧。”
“啊,原来如此。”
“没有‘原来如此’。我们这种生意,只要出一点儿小纰漏,命就没了。下次你要是再犯错,我可就不能带你一起干了。”
“老武,别这么说嘛。”
“别凑这么近。”
“老——武。”
“工作之前别吃大蒜。”
武泽皱眉说。男子伸出一只手,捂在嘴前哈了一口气,故意似的翻了个白眼。那张侧脸已经看不出半分正直的银行支行长助理的模样,彻底变回了武泽当前的搭档老铁。他和武泽相差一岁,今年四十五岁,但跟在武泽身后,就像是跟在学长ρi股后面的中学生一样。
“不让吃大蒜什么的,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你又没说。我不就是在你眼前吃的饺子嘛。”
“那时候我在想事情。你自己不知道注意啊,浑蛋。”
这一次两个人设的圈套乃是所谓古典诈骗。虽然变奏部分各不相同,但自古以来一直在世界各地上演。武泽选定目标,事先调查好一些简单的个人信息。万一对方有所怀疑的时候,己方是否掌握对方的信息,往往足以左右生意的成败。是单单称喊一声“您”,还是直接叫出对方的名字,受到的信任会有天壤之别。在适当的情况下,于对话中流利说出对方的住址和电话,更能获得对方的信任。其实事先要得到这类信息非常简单,只要花点小钱,有的是门道。
老铁之所以半路Сhā入,是因为看到筑紫章介这个冤大头似乎对武泽有所怀疑。其实像这种生意,人数越多,招数越发复杂,失败的可能性也会随之升高,所以最好是由武泽一个人从头到尾解决。但如果对方显得顾虑重重,就需要老铁以支行长助理的身份登场,这是以防万一的手段。武泽抬起左手抚摩后脑勺,便是行动的信号。
“对了老铁,你怎么还用那个怪里怪气的名字?”
老铁“唉”了一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名牌。“支行长助理 石霞英宇”。这是手巧的老铁为今天做的小道具。
“这个是anagram。”
“阿纳古拉——”
“姆。文字游戏。最近我很迷这个。”
“改变‘石霞英宇’的文字排列?”
“对头。提示就是英宇。英宇,也就是英语。English。”
老铁好像只是初中毕业,但不知道为什么英语很好。
“英格里史?”
走在街头的人潮中,武泽试着想了想,但什么也没想出来,只得放弃。
“你到底在说什么?”
“还没明白啊,老武。石霞,ishigasmi。”
【“石霞”的日语发音类似“ishigasmi”。】
老铁在说最后那个词的时候有点外国人的味道。
“把这一串字母反过来念——哎呀,I am sagisi。”
“I am……sagi……si。”
“啊,”武泽轻呼一声,“真的啊。”
武泽不禁想停下脚步很难得地夸老铁一句,不过转念一想还是没开口,重新抬腿匆匆往前走。
在日语中“欺”(骗子)的发音是“sagisi”。
“有时间想那种东西,还不如好好背背台词。傻里吧唧的。”
【“傻里吧唧”的日语发音是“tonchinkan”,“十胜”是日本地名,发音为“tochika”,“嗯嗯嗯”的日语发音是“nnn”。】
“嗯嗯嗯,十胜。”
“什么?”
“anagram。”
走到品川站,两个人坐了一站JR,从田町下来打车。
“去阿佐谷。”
“哦,阿佐谷,知道了。”
武泽背靠在座位上,查看之前从老铁那边拿过来的信封。手指沾了口水数过一遍,一共是三十五张一万块的纸币。旁边的老铁无声地吹了个口哨。
“和你搭档之后,成功不断啊。果然自己还是有两下子的嘛。”
“半个门外汉说什么大话。”
武泽虽然在苦笑,但心里确实也感觉最近的生意搞不好还真是因为有了老铁这样的角色才成功的。做这种生意,本身就要会有一定失败概率的觉悟,不过自从和老铁搭档、让他去从冤大头的手上拿钱以来,成功率便高得惊人。这张海豚脸还真是容易让对方信赖。
武泽把纸币放回信封,探头向司机说:
“司机——难得这么好的天气,帮忙走护城河那边绕一趟吧。”
“是去皇居吗?那可绕得远了。”
“我知道。”
“车费可也厉害啊。”
“知道知道。”
“好吧。”
司机换了个方向,开往樱田大道。
“顺便去千鸟渊绕一圈行吗?现在这个时候樱花很漂亮。”
“啊,樱花好啊。”
司机似乎有些得意,开着出租车沿着右手边慢慢前进。千鸟渊是著名的赏樱胜地,清一色的白色花瓣映在护城河的水面上。武泽隔着车窗,出神眺望着外面的景色。紧挨着身边传来一声“真漂亮”的叹息,随之而来的还有老铁的大蒜气味。武泽哼了一声,摇下车窗,柔和的春风吹拂进来。在护城河水面的花瓣倒影中,有一尾水鸟正在优雅地游动。
“我说老铁……”
武泽下意识地问了一声。
“诈骗在英语里怎么说?”
“heron。”
“海容——怎么听上去跟毒品一样。完全没概念的词。”
话说回来,但凡是英语单词,基本上武泽都没概念。
视线折回护城河。盛开的樱花竞相伸展枝条,像是努力要探出水面一样。在樱花树后面的草坪深处,有一片黄|色的风景,那是油菜花吗?
就在这时,司机盯着后视镜,突然冒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客人,刚才是冤大头啊。”
武泽吓了一跳,扭过头看司机。
“……你说什么?”
“啊,就是说刚才不是鹭鸶,客人。”
武泽愈发糊涂了。
“因为鹭鸶啊,羽毛应该是雪白的对吧?但是刚才那个是褐色的。”
武泽看看旁边的老铁。老铁正扭头望着后窗外面,嘴里说什么“真的,是鸭子,duck”。武泽也扭回过头去看后面。刚才的褐色水鸟正轻飘飘地浮在护城河的水面上。
原来是说这个。
“老铁,刚才的海容那个——”
姑且确认一下。
“是会飞的吗?”
“哎,还有不会飞的吗?”
老铁的表情显得很惊讶。诈骗——鹭鸶。看来老铁也弄错了。司机听错了还可以理解,刚刚才诈骗过的人居然也会弄错。老铁这家伙,到底还是大脑有点脱线。
“哦……”
这种事情解释起来太麻烦了,武泽保持沉默望向窗外,缩起脖子抬头看天。只见春意盎然的浅蓝色之中,两朵白云犹如飞鸟展开的巨大双翼一般飘在天上。
“是吗,鹭鸶会飞啊……”
【在日语中,“冤大头”和“鸭子”的发音相同;“鹭鸶”和“诈骗”的发音相同。司机和武泽理解岔了。】
二
三个半月之前。
正好是圣诞夜。
处理完日常琐事,武泽晚上十点回到公寓,掏出钥匙正要开自己住的二五房间的门,突然“哎呀”一声怔住了。他本来是要Сhā钥匙进去,可却Сhā不进门把手上的钥匙孔。只能Сhā进一半,接下来就怎么也Сhā不进去了。他怀疑是不是钥匙弯了,从锁孔里拔出来举到眼前仔细端详,可是一点弯曲的样子都没有。
是锁有问题吗?
武泽弯下身子眯起眼睛去看门把手上的锁孔。周围太暗,看不清楚,只好继续弯着腰又往锁孔里试Сhā了好几次,可还是没什么变化,最多只能Сhā进去一半。是自己弄错房间了吗?不会啊,门牌上明明写着“二五”几个字。
“怎么回事……”
看着眼前的房门,武泽一筹莫展。想要联系房东,可是记不得电话号码。不用钥匙就没办法开门了吗?武泽还真没办法。他虽然干过不少恶毒的事儿,但偏偏没学会开锁的技术。身上顶用的只有一张嘴,但凡要用手指的工作他天生就不擅长。看来只有找那种上门开锁的锁匠来了……附近有这样的店吗?武泽想不起来。
年终冰冷的风由公寓的外走廊吹进来。
“嗯,对了,广告传单。”
武泽忽然想到这个,赶紧下了公寓的楼梯,来到邮箱前面。锈迹斑斑的赤褐色铁质邮箱一排五个,一楼和二楼一共两排。本来每层楼的房间都到六号为止,但好像是开发商迷信,每一层都没有四号房间,三号之后就是五号了。
武泽找到了写着“二五”的邮箱。小小的铁盒子里面塞满了传单之类的东西,就像小时候在图画书里看到过的百宝箱一样。武泽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打开这扇小小的门了。理由有两个:一个理由是,因为以前的某种经历,武泽对于打开邮箱的门怀有小小的恐惧;另一个理由是,没有任何人知道——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武泽住在这里,所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信寄来。
“锁匠……锁匠……”
武泽从邮箱里拽出大把传单,开始一张一张地翻。幸运的是,想找的东西一下就找到了。第三张就是写着“Lock & Key 入川”的传单。“二十四小时紧急修理。钥匙和锁的问题随时都请交给入川!”——广告语写得太长,看着有点累,不过武泽决定还是就交给这个入川算了。他掏出型号过时的手机,拨通了传单上的电话号码。
武泽简单介绍了目前的状况,电话那头说马上就来。武泽把地址和公寓名称告诉他。
“房间号是多少?”
“二五。二楼的五号房间。”
武泽特意加了一句,然后挂上了电话。
等着锁匠过来的时候,武泽冻得不行,只好跑去附近的自动售货机买了咖啡,把温热的咖啡罐捂在只穿了一件毛衣的肚子上走回公寓。半路上武泽又把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仔细端详,果然还是没看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也没折、也没弯——
不对。
“这玩意儿是……”
钥匙的凹凸部分里附有某种白色粉末一样的东西,像是雪的结晶一样,或者像是从什么东西上削下来的粉末。武泽把钥匙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微微有点刺鼻的味道。
摩托车的声音让武泽抬起头。一辆摩托车刚好在公寓门前停住。开车的男人身穿一件黄|色的夹克,上面印着大大的“入川”两个字,好像开锁的终于来了。正好也顺便问问他这个古怪的白色粉末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武泽拿手指捏着钥匙走过去。
来的是个小个子中年男人。他从摩托车的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像是手工打制的三合板工具箱,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楼梯。武泽没来得及喊住他,只好一边往公寓赶,一边眼望着他上了楼,在二楼走廊里走。那个男人一只手提着工具箱,一面往前走,一面低头看着箱子,拿另一只手在里面丁零当啷地翻着工具。他在武泽的门前站下,按响了门铃。
“请问有人吗?我是入川——”
“喂,我在这儿,是我打的电话。”
武泽在下面招呼道。
“啊,您在那儿啊。您好。”
“我这就过去,这就过去。”
武泽爬上楼梯,把手里的钥匙递给他。
“我在电话里也说过,钥匙孔只能Сhā进去一半。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嗯……还没看过,不好说啊。”
“你瞧,这也是我刚发现的,钥匙上有些白色粉末一样的东西。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嗯……所以说还没看过……”
“那就看看呀。”
“哦,好的。”
男子先看了看钥匙缝里沾着的白色粉末,想了想,然后拿出笔式手电筒,照了照门上的锁孔,接着又从工具箱里拔出一根极细的像是锥子一样的工具Сhā进锁孔里,嘎吱嘎吱地摆弄起来。时不时地撅撅嘴、挑挑眉毛什么的,像是颇为惊讶的样子——忽然间,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哎呀……”
男子叹了一口气,似乎很遗憾。
“哎,怎么了?”
武泽凑过去。男子保持刚才的造型,斜抬眼睛望向武泽,眨巴着小小的眼睛说:
“这个恐怕是有人故意干的。”
“故意干的?”
“白色的是胶水。倒进锁孔里了。”
“为什么?”
“所以说,我猜是有人故意干的。”
“谁干的?”
“嗯……”
男子吐出白色的雾气,一脸困惑地搔着后脑勺。
“您打算怎么办?锁已经没办法再用了,换吗?”
“没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了呀。”
不和房东打声招呼,就这么把锁换了,合适吗?武泽有点犹豫,不过某种兴趣强烈地吸引着他,最后还是请那个男子帮他换了。费用一共两万五千元。既使如此也比大店便宜,男子这样解释,然后先回了一趟摩托车那边,提着一个四十厘米大小、看起来很是结实的木箱回来了。在滑动式箱盖的下面,排列着各种各样金属质地的筒状物。
“这是什么?”
“锁芯。锁的——嗯,里面的东西。”
武泽饶有兴趣地看着男子干活。毕竟是要从锁着的门上换锁下来,工程颇为复杂,但到底是专业人士,前后花了差不多十分钟的时间,总算把旧的锁芯从门上取下来了。
“好了,这样总算就能进去了。”
“啊,是吗?哦,好的,不过看你干活很好玩,看入神了——哇,了不起,真的灌了胶水在里面啊。”
武泽眯起眼睛盯着男子手上的旧锁芯说。锁芯里的胶水已经干燥发白。钥匙上沾的白色粉末应该就是这个。
“搞得过分了吧,而且还是圣诞夜。”
“搞得是过分了,而且还是圣诞夜。”
“这玩意儿看起来还是强力胶吧?”
“看来像是啊。”
“在哪儿买的?”
“啊?”
“百元店?”
男子一脸困惑地望向武泽。
“这个可就不知道了。”
“是吗,抱歉,我还以为你知道。”
男子的表情僵了一下,不过立刻苦笑起来,注意力又转回到了门把手上,咯吱咯吱地继续干了起来。
武泽望着他的动作,接着问:
“刚才你怎么知道是这个房间?”
“什么?”
男子反问了一句,目光没有离开自己的手。
“我在电话里是说了二五室,不过你怎么知道就是这个房间?”
“啊,门牌上不是写着的吗?”
门口贴的牌子上确实写着“205”。
“可是,你刚才一边在走廊上走,一边翻工具箱的吧?眼睛一直看着下面,没看门上的牌子吧?”
男子“嗯”了一声,眼睛望回武泽。
“嗯……走路的时候,我确实没有特意抬头去看门牌。不过事情是这样子的。我就算低着头,过了几扇门总还是数得清嘛。”
“哦,是根据门的数目数出来的啊。”
“嗯。”
“你从走廊开头地方的楼梯数起,走了五个门,所以这儿就是二五室?”
“是的。”
“可惜啊。”
“可惜什么?”
“你上当了。”
“上什么当?”
男子的声音变得焦躁起来。武泽转身朝向楼梯的方向说:
“这扇门,是第四个哟。”
武泽能感觉到男子在身后微微吸了一口气。
“这幢楼没有四号房。所以,二五室其实是从那边数过来的第四间。”
一、二、三、四,武泽故意一扇门一扇门数过来,然后转回头问了男子一声“没错吧”,接着又说:
“你一直靠这种把戏拉活吗?还是说,这是头一回?”
“完全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男子虽然还在装傻,可那演技对于武泽来说只相当于中学联欢会表演的水平。
“我说开锁的,你之所以没看门牌就知道这儿是我的房间,是因为你自己今天刚来过吧?虽然不知道白天还是傍晚,反正就是趁我不在的时候来这儿的吧?就站在这扇门前,一边哆哆嗦嗦偷看周围,一边飞快地把胶水挤进锁孔里,就为了让我找你换锁,对吧?你就是靠这种把戏赚点小钱儿的吧?挑一间没人在的房子,先把自家店的传单塞到邮箱里,然后对锁孔动手脚。这样一来,进不了家门的人没别的办法,自然会给你那边打电话。你就很热情地赶过来,换个锁,拿个两万五千块——我是这么猜的,猜错了没?”
“我想是猜错了。”
演技降到了小学联欢会的水平。
“哦,反正我是无所谓,你说错了就是错了吧。那就这样吧。只不过,今天晚上你大概是要睡不着觉了吧,害怕我把今天的事情跟什么人讲。你做了这种事情,又不肯承认,搞得我一肚子闷气,遇上一个人就要说一遍——你会这么担心吧。而且不是今天一个晚上哟,明天也会担心。而且还不单是明天,过个三天、再过一周、再过一个月,我估计你还是一点儿都睡不着。最后就是菜刀。像这种事情,到最后差不多都是菜刀。因为人要是一直提心吊胆,就会很容易发疯。你会在夜里拉开厨房的门,拔出菜刀,就像有什么巨大可怕的黑暗怪兽附上了你的身体一样,让你的身子不听使唤乱走乱动。然后你突然就想把自己的手腕切开。可是菜刀不够快,在切手腕的时候,我想是会发出声音的吧,咯吱咯吱的。”
“别说了——”
“听到那个声音,你脑子里的一根弦就会一下子断掉,然后你会干什么呢?会把菜刀握得更紧,会发出怪叫,就像指甲刮玻璃的那种声音。你会继续直挺挺站着,不停切自己的手。就像切菜一样。像切猪肉一样。直到意识消失,只剩下那双手为止——”
“不要说了——”
男子的脸完全扭成了一团。他就那么扭着脸,一把抱住武泽的双腿,用蚊子叫一样的细细的高音嘟囔起来。他像是在坦白自己的罪行,但是声音太含糊了,听不清楚。
“一开始承认了不就结了……”
武泽低头看着男子,鼻子里哼了一声。
虽然锁还没换完,武泽还是打开门,把男子推进了房间。把一个开锁的在自家门口搞哭了,这话要是传出去了也麻烦。
“别哭了。”
男子还是抱着武泽的腿,不停地说“不是,不是”。
等到男子冷静了一点儿,武泽才开始从头问起。果然和武泽想的一样,这人是个惯犯。他交代说,大约从两个月之前开始就瞄上了这一带的住宅,每次都是同样的伎俩,挑选适当的房子,趁里面的人外出的时候,把自家店的传单塞进邮箱,然后把百元店里买来的强力胶挤进锁孔。
“你就没想过什么时候会败露?”
“想过……想过的……”
“那为什么一直这么干?”
“因为没有钱……没钱……”
他边哭边说,大型连锁店在镇上开了分店,展开强大的宣传攻势,自己的小店快要倒闭了。可是武泽觉得这种事情自己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用。
“你的家人呢?”
“妻子死了……孩子也不在了……说起来……说起来,妻子的死——”
“好了好了,这种事情不说也罢。”
武泽看他马上又要开始诉说生活的艰辛,赶紧拦住他的话。男人一面用握得紧紧的拳头拼命擦眼睛,一面唔唔唔地抽泣了半天,最后终于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一,一,一时冲动。”
“有一时冲动的惯犯么?”
武泽这一反问,男人哭得更凶了。武泽不禁有点像是在捏软柿子的感觉,心里倒有些哭笑不得了。
“要,要让警,警察来抓我吗?”
男子抬起黏糊糊的脸。鼻涕眼泪都在上面,脏兮兮的。
“警察?饶了我吧。”
武泽皱起眉摇了摇头,男子脏兮兮的脸顿时明亮起来,仿佛有一道白色的洁净光芒忽然照到了上面一样。
“不报警是吗?我不会被抓去坐牢了吗?”
“这个我可不知道啊。嗯……反正只要你自己不去自首,也没被别人逮住,大概就没事吧。”
“太好了……”
男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像是从心底挤出来的一样。
“我不是坏人。是被迫的,真的——真的,我实在是没办法。”
明明没质问他,他就开始找借口。
“你看,要真是坏人,我就开门进去了对吧?然后,什么钱啊,珠宝啊,全都偷走,对吧?我可没干那种事哟。从来都没干过。”
说的也是,武泽想。
“你和我说这个也——”
忽然武泽停住了,低头盯着男子的脸问:
“你能开锁?”
男人点点头。
“是啊……本来就是修锁的。”
多此一问。刚刚亲眼看他干活。
“嗯,其他很多事我也能干。我的手艺还是不错的。而且,说起来可能您不信,我还能说几句英语,专门学过的。”
这家伙好像开始自夸起来了,真是搞不清状况。武泽想了一会儿,提了个建议。
“一起去吃个晚饭怎么样?”
“啊?我吗?可是门锁——”
“没关系,这个房间里也没什么可偷的东西。”
于是武泽领着男子去了附近一家自己常去的面馆,回来的时候,顺路去便利店买了圣诞节特卖剩下来的啤酒给他。两听装的啤酒里附送了圣诞树、铃铛、丝缎,还有铁皮做的金色星星。都是拿来骗小孩的东西。
那件事之后过了两个月,那家伙“快要倒闭”的店,好像真的倒闭了。他把兼做住处的小店卖了,用卖店的钱付清了零部件的账单之后一分钱也没剩下——那家伙这么解释着,自做主张地搬进了武泽的住处。“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了。”男子撅着海豚一样的嘴巴,一边哭,一边哼哼唧唧地诉苦。这家伙除了带麻烦过来之外,什么也带不来,武泽想。不过真要是把他赶出去的话也很可怜。武泽决定暂且还是先让他在这儿住一阵。
“你叫什么名字?”
“入川铁巳。”
“海豚?”
“Wa。”
【“入川”的日文发音是“irukawa”,“海豚”的发音是“iruka”,比入川少了一个Wa。】
这名字叫起来太麻烦,武泽决定叫他老铁算了。
老铁抱来的行李真是乱七八糟:几套替换的衣服;用旧的工具;破破烂烂的英语辞典,上面写了无数注释;水壶;之前给他买的啤酒上附送的小小圣诞树;烤肉酱。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个阿拉蕾的杯子,杯子是塑料的,底下沾着茶渍一样的东西,杯子表面上的阿拉蕾图画已经剥落了不少。武泽问过老铁,老铁说,这是死去的妻子从小就很喜欢的东西。啊是吗,武泽只回了这么一句。
“老铁啊……你接下来怎么办?”
老铁搬进来的那天晚上,武泽边喝罐装啤酒边问。这种问题也是顺理成章的吧。然而老铁的回答一点都不顺理成章。他慢慢啜着阿拉蕾杯子里的啤酒,回答说:
“想飞啊,我。”
老铁真的这么说。
“我一直都在地上爬着过日子,从来都是趴在地上抬头看人。所以——所以总想什么时候能飞啊。”
再怎么抬头看,头顶上也只有公寓房间里灰灰的天花板。但老铁那张像是在探寻某种梦想一般的抬头仰望的侧影,武泽一直都无法忘记。
三
从千鸟渊的侧道出来,出租车穿过靖国大道,沿着青梅街道向杉并区开去。
“过了那个信号灯,能在右边转过去的地方停一下吗?”
“好的好的,信号灯右边,知道了。”
武泽和老铁在距离公寓大约两百米的地方下了出租车,沿着没什么人影的住宅区小路并排慢慢往前走。不知道从哪个公园飞来的樱花花瓣被春风追着,在脚边飞旋不已。凑近了看,樱花花瓣出人意料地有着浓浓的桃色。远望的时候明明是白色的。武泽还以为是别的种类,然而走近了看依然是桃色,很是奇妙。
“老武,为什么每次都不让车开到门口?”
“小心驶得万年船。”
“小心什么?”
“很多。”
武泽懒得详细解释。
“老武啊,去吃拉面怎么样?午饭时间已经过了,肚子饿了。”
“哦,吃面好啊。”
两个人迅速转身,换了个方向,向常去的中华料理店走去。
大概是因为眼下过了中午,又还没到傍晚,时间不上不下,豚豚亭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武泽和老铁各点了一杯酒和一碗大份酱油面。
豚豚亭的味道和价格都是一般般,桌子黏糊糊的,店主人穿的围兜也是脏兮兮的,长得又肥,态度又冷淡,完全是拉面摊一般的风情。不过这种氛围武泽倒是很喜欢,拿玻璃杯倒日本酒的做法也对自己胃口。
“对了老武,你自己做饭吗?”
“做哟。炒饭什么的都很拿手。”
“可我一次都没看见过你烧饭啊。”
“要是做饭的话,不是连你那份都得做吗?那可太麻烦了,所以每天都在外面吃了算了。要么就买盒饭。”
“啊,那下次一起做吧,今天晚饭也行。”
“不要。那种事情是基佬干的。”
“老武,你从来没打算再婚吗?”
“久等了。”
店主端上来两杯酒。
“没有啊。”
“可惜长了一副明星脸。”
“你眼睛有毛病吧?”
“年纪又还不大。”
“比田原俊彦小一岁。”
“比桑田佳佑小六岁。”
“哦,确实还年轻啊。”
“对吧。”
老铁像是恭恭敬敬捧着什么东西一样,双手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好酒啊!”他从心底叹息了一声。
武泽的妻子因为内脏癌症亡故,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然后在七年前,他的独生女沙代也死了——这些事情,他都在这三个半月里一点点告诉了老铁,可眼下在这个地方,到底还是没有想说妻子和女儿的心情,所以武泽没有接话,无言地啜了一口酒,扭扭脖子,故意重重打了一个哈欠。
“偶尔也说说你自己吧——你夫人得的是什么病?”
武泽说的是老铁死去的妻子。
在公寓房间的角落里,老铁会时不时凝望那个阿拉蕾的杯子。武泽至今什么都没有问过,是因为不喜欢提及这种太过阴郁的话题。不过在眼下这种生意大获成功、正在举杯庆祝的时候,这种话题应该也不至于把气氛搞得太阴郁吧。武泽心里这么想着,试探着问了出来。
老铁抬头盯着武泽。就这么一转眼的工夫,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和凝望阿拉蕾杯子的时候一样了。完了,武泽心想。
“这话说起来有点沉闷,没关系吗?”
老铁自己确认了一声,可是事到如今武泽也没办法说不行,只得默默点了点头。回想起来,“有点沉闷”这句话,也是相当奇怪的措辞。
老铁说的是这样一段往事。
“过世的妻子名叫绘理。和我一样,都是没有亲戚的人。我们两个都是二十五岁的时候,在我自己的店里认识——”
绘理似乎是在老铁的修锁店刚刚开张之后不久,来请他帮忙开门锁的顾客。那是一个下雨天。她对老铁说,公寓的门打不开了,进不了房间。
“不会又是你灌的胶水吧?”
“我可没干。是她自己把钥匙丢了。”
绘理是个美女,老铁像是梦游般的说。他似乎对她一见钟情。老铁之前还从来没有谈过恋爱。除了做生意的时候,基本上都没有和女性说过话。对他来说,女性充其量也就是去世的母亲,或者更早以前去世的奶奶,再不然也就是电视或者杂志上的女演员了。他好像特别喜欢南野阳子。
“开好了锁,她终于能进房间的时候——我鼓起勇气向她搭话。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向女人搭话。”
“说了什么?”
“你住哪儿。”
笨蛋。明明帮她开了房门,还能住哪儿?
可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据老铁说,在那之后,两个人再没有陌生人的拘束,慢慢开始了交往,不久之后她便办了过户手续,搬出公寓,去店里和他一起生活了。“过上了幸福的日子……每天过得都很快乐。”老铁这么说。但是——
“久等了。”
店主端上来两碗大份酱油面。武泽和老铁各自掰开一双筷子。
“从某个时候开始,绘理——嘶——好像后悔了。”
“后悔——嘶——什么?”
“全都——嘶——大概。”
一边吃着面条,老铁一边继续说。
从结婚第十年的时候开始,老铁发现妻子时常会望着远处呆呆出神。老铁觉得这是因为绘理对于修锁这种有一天没一天的工作只能维持基本的生活而感到不满足,所以他努力保持快乐的模样,也曾经拍着胸脯说,不用担心将来的生活。但是,现实远比老铁想象得残酷,不管经过多少时间,店里的经营状况还是很艰难。就在那样的某一天里,妻子主动解释了她常常发呆的原因。那也是远比老铁想象的更加残酷的现实。
“说是她有喜欢的人了。”
武泽盯着老铁的眼睛半晌无语。
然后低下头,拿筷子拨弄豆芽。
那个人的情况,妻子没有仔细说。总之就是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知识分子的类型。换句话说,正好和老铁相反。
“好像是妻子一个人发传单的时候被搭讪的。她虽然知道不好,可还是时不时跑去幽会。趁我在店里忙的时候。”
据说最终妻子满怀歉疚请求离婚。但是老铁更歉疚地乞求。求你无论如何不要离开,老铁这样说。——然后,没有结论,暧昧而混浊的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持续着。妻子和以前一样继续在店里工作。老铁也拼命工作。每当妻子外出发传单或是因为家里的事情外出的时候,老铁工作得尤其卖力。为了不输给素未谋面的知识分子,他还在旧书店买了英语辞典偷偷背单词。
真是愚蠢的男人。
“现在想起来,即使是那种时候,我也很幸福啊。因为绘理在我身边。”
某天,妻子外出发传单,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回来。第三天也没有。老铁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星期以后了。据说那时候已经接近年关,好像是个下着冰冷的雨的傍晚。
“她和离开的时候一样的打扮,淋得像个落汤鸡。然后,她告诉我说,和那个男的分手了。”
意外的发展。
“啊,回来了呀。那——你还接受她吗?”
“当然了哟。是自己的老婆嘛。”
老铁和妻子,据说从此开始一切重新来过了。
妻子和那个男人的详细经历,老铁什么也没问。两个人把店里的工具书籍等等整理得整整齐齐,一分钱没花,店里就显得焕然一新。然后又恳求零件供应商降低采购价格。休息天也不休息,去附近的公寓民家挨家挨户敲门,把传单交到每户人的手上,一家家去打招呼。慢慢的,这些努力开始出现结果。工作的委托逐渐增加,盈利的迹象显出眉目,夫妻之间的交谈也多了。常有彼此相望会心一笑的时候——妻子的举止出现异常,就在这个时期。
首先,进食极少,无法保持安静,一直不停打量房间的角落,那里明明什么也没有。夜里会突然跳起来,扯开自己身上的被子,说是有虫,然后开始搔痒。
“喂,老铁,那是——”
“我知道。”老铁拦住武泽的话。用筷子捞起一根豆芽,出神地望着上面的水汽,说:
“毒品啊。”
老铁没吃豆芽,又把它放回汤里。
“似乎是在做某件事的时候用的。把片剂磨碎了。”
“你的老婆……这么说的?”
老铁点点头。
“起初是被动的,后来上了瘾,从某次开始自己求着用了。好像。”
武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是惊讶于老铁的妻子做的事情。如今的时代,在街上认识的外遇对象会有毒品什么的并不稀奇,用过之后产生药物依赖也是理所当然。武泽无法相信的是,老铁的妻子,会把这种事情老老实实说出来。她到底想干什么?对于想要重新开始关系的丈夫,为什么要坦白到这种地步啊。和毒品发生联系是因为性——有必要说这么清楚吗?对于靠骗人吃饭的武泽来说,这一点实在无法理解。
确实有很多男女喜欢在性茭的时候使用毒品。武泽记得过去的朋友曾经有一次自夸般地说过这样的话:
——那妞都疯了——
毒品可以由全身的黏膜吸收。口,鼻,性器官,肛门,哪里都可以。而且毒品在体内循环的时候,性快感的层次远远超出一般的性茭。警察虽然拼命否定这一点,但不管怎么否认,事实终究是事实。
“同时还坦白了另一件事。”
老铁继续说。
“她借了钱。很多很多。”
妻子为了能得到毒品,给了男人很多钱。钱好像是从街上的消费者金融借来的。开始是一处消费者金融,然后是两处,再然后是三处——
“最后是高利贷。”
听到这话,武泽不禁张大了嘴。
“你也这样吗?”
“是的,一样哟。和老武你一样。”
武泽曾经和老铁说过,自己过去吃过高利贷的苦。
“你们借了多少?”
“我听老婆说的时候,包含利息在内,超过五百万。”
武泽在咽喉深处重复了一声。五百万。不是有钱人的五百万,而是每天都过着拮据的生活,也没有亲属的小夫妻的五百万。这是无法承担的重担。而且,这份重担每一天每一天都在以可怕的势头增加。
“老武你知道的,那些家伙——放高利贷的家伙们,很会演戏。对于起初只想借五十万的人,会说什么‘你这种情况,借个八十万没问题’,就把钱硬塞过来了。然后根据放贷的具体情况,利息会从三成到五成不等。这可是以十天为单位的。借二十万,过两个月想还的时候,哪怕是按三成利来算,加上利息都会接近百万。如果是按五成利算,会超过两百万。唉,虽然说跑去向这些高利贷借钱的人确实够蠢,但他们也未免太贪婪了,是吧老武?”
武泽没办法说什么,只有默然点头。
“老婆让我和她离婚。她说,不能让我背这个负担。不过我坚决不同意。因为我喜欢她啊。唉,虽说好像是在外面做了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跑回来的,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喜欢她啊。我想和她一起过日子。”
“找人商量过吗?”
没有,老铁耸耸肩。
“后来看过电视,知道像高利贷这种东西本身是违法的,可在那时候,我也好,老婆也好,都不知道合同上写的利息违法。我们一直都以为是去借钱的自己不对——说起来,自己也确实不对。”
“那笔借的钱最后怎么样了?”
老铁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
“全都还了。”
听到这话,武泽大吃一惊。
“可你从哪儿搞来那么多钱?”
拼命工作,一点一点还的吗?可是从高利贷借来的钱,是不可能“一点一点还”啊。
“是用那个办法还的吗?门锁和胶水?”
不是哟,老铁微微一笑。
“债务整理人,知道吗?”
“啊……当然。那你们,去找了债务整理人?”
“对。”老铁耸耸肩,“找了哟。”
所谓债务整理,也是诈骗的手段之一。以受多重债务困扰的人为目标,打出“低利息综合解决方案”之类的广告,吸引人的注意。然后只要有人上门,首先诈取非法的高额手续费。然后,债务整理人和同谋的律师拍着胸脯说什么“全都交给我吧”,开始进行所谓的“债务整理”,让债务人以高得离谱的金额向债权人取得和解。因为在取得和解的时候停止计算利息,所以债务者终于得以“一点一点偿还”,但冷静下来评估偿还金额就会发现,和债务整理人介入之前相比,金额的增加往往十分恐怖。不少时候,放高利贷的人和债务整理人本来就是一伙的。
“那个债务整理人的长相已经记不清了,反正语气很亲切,说起话来滔滔不绝。”
“那,你们两个人一边工作,一边慢慢还钱?”
老铁这一次还是摇头。
“一开始是拼命干活。虽然少,还是一点点努力去还。不过最后还是一次性全还掉了。”
“一次性还掉了?怎么还的?”
“老婆的生命保险。”
老铁长长喝了一口酒,用毫无抑扬的声音说。
“借的钱都已经压得喘不过气了,老婆偏偏坚决不肯解除生命保险的合同。那是结婚时候投的保险。我说了多少次,就是不肯解约。不管怎么求她,就是不点头——现在想起来,应该是已经有了什么预感吧。最后会用到保险什么的。”
“自杀了?”
“我出去开锁,回来的时候,上吊死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
“没有找过警察什么的?”
虽然是很难开口的问题,武泽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老铁暧昧地摇头。
“反正也没用。找警察什么的。”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武泽低下头,盯着酱油面。面条基本没怎么动,已经没什么热气了。
“呼”的一声,武泽叹了口气,丢下筷子。
“不问你就好了。”
“抱歉。”老铁晃晃脑袋,像是也要丢下筷子。不过犹豫了一会儿,又继续吃起来。
“把洗手间的门反锁上,在里面上吊了。人啊,就那么没了。”
老铁就是每天对着那些门锁过日子的吗?
触摸妻子苍白的脸,脏兮兮的手指上传来那种冰冷触感的瞬间,眼前霎时一片模糊。
那一幕自己至今也无法忘记,老铁说。
四
“这东西就剩下了?”
“吃不掉了啊。”
“那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是啊。”
武泽站起身,去收银台付钱。肥胖的店主接过一万块的纸币,向武泽他们坐过的桌子瞥了一眼,嚯的一声嘟起了嘴。
“真少见哪。”
“不好意思,肚子不舒服,剩了点儿下来。”
武泽为吃剩下的面条道歉,店主点点头,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什么今年的感冒是会搞坏肚子。
“对了经理,之前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
这个店主似乎很喜欢听武泽喊他经理。他皱起粗粗的眉,显得很是高兴。
“什么之前那件事?”
“喏,来这儿的古怪男人。”
“啊,那个侦探。”
“什么,侦探?”
老铁不解地打量两个人。店主解释说:
“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不过有个高个子的奇怪男人来到店里,问了好多——”店主朝武泽努努嘴,“这个人的事。”
“哎,就是最近吗?”
“也不算是最近吧。”
“还是在你搬到我这儿之前的事。”
哦,老铁撇撇嘴。
“那个人是侦探?”
“嗯,他自己倒是没那么说。不过,怎么看都是一副侦探的样子。我平时都点什么吃,有没有和谁一起来过,诸如此类事无巨细问了半天。是吧经理?”
店主又显出颇为高兴的模样,连连点头。下颌的肉跟着直晃。
“不过我基本上没什么能告诉他的。本来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知道好呀。”
“反正只来过那么一回,后来就没来过了。”
“哦,是吗。”
武泽虽然表面上装得没事人一样,其实非常担心。到底怎么回事?别是警察才好。自己可不记得干过什么不小心的事情,居然会连常去的拉面馆都泄露了。那会是谁呢?只有一个可能——但那是他绝对不愿去想的可能。
武泽轻轻叹了一口气,对店主说:
“好吧不管他了,大概是弄错了什么吧。把我当成别人了。要是下次还有奇怪的家伙过来,记得告诉我哟。”
“唉,没问题。不好意思啊,让你担心了半天。”
“没关系哟,经理。”
店主又是挺开心的样子。从收银机里拿出找的钱递给武泽。
“八千零四十——”
钱递到一半,他忽然停住了,然后急急抬头朝店门口望去,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
“怎么了?”
“哎呀……嗯……抱歉。”
店主把找的钱塞到武泽手里,挤过武泽他们身边,大踏步走到门口,咔嚓一声把店门完全拉开。
“怎么了?”
“喏。”
武泽他们探头朝门外看去。店主把短短的脖子拼命往外伸,像狗一样嗅着鼻子,闻空气的味道。
“烧起来了啊……这是。”
“烧起来了?什么东西?”
“没闻到吗?一股煳味儿?”
“哪儿……”
武泽和老铁都学着店主嗅鼻子,可什么都没闻到。
“是错觉吧。”
“是哟。”
“好像吧。”
店主还是一副不甘心的样子四处打量。武泽说了一声“谢谢啊”,催着老铁离开了面馆。
“刚才说的那个侦探是怎么回事?老武,你是不是干了什么事,惹得人家来查你的来历?”
“干了好多哦。”
两个人朝公寓慢慢走过去。
温暖的风拂过脸庞。在那空气中,武泽闻到一股刺鼻的奇怪气味,不禁抬起了头。对面的民房那边冒出黑黑的东西。一开始武泽还以为是大群的飞虫,但立刻就反应过来了。那是黑烟。
“喂,老铁——”
背后响起警笛声。回头一看,闪着红灯的消防车不知道大声叫唤着什么,一路开了过去。武泽和老铁不禁加快了脚步。道路两边的居民家里探出一个个脑袋,纷纷望向消防车消失的方向。
消防车停在武泽他们的公寓前面。二楼,倒数第二扇门——二五室的门缝里,正在冒出黑烟。
“那不是我家吗?!”
叫出这一声的同时,武泽的头脑中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快走!
——不行!
骤然间唤醒了那时候的火灾景象。
——被困住了!
——冷静一点!
让武泽变成孤身一人的那场火灾。
“啊……喂!”
武泽回过神来的时候,身边的老铁已经跑了出去。他撞开正在准备救火的消防员们往楼上跑。一个消防员赶紧跑过来想要拦老铁,老铁甩开他,冲上二楼。
“浑蛋,干什么!”
武泽也跑过去。这时候老铁已经冲到了房间门口,拿钥匙Сhā进门锁孔里一转,然后伸手去抓门把,但随即惨叫一声放开了手。是门把被烧得太烫了吧。但是老铁立刻又一次抓住门把,怪叫着拉开了门。刹那间,漆黑的烟犹如巨大怪兽一般从门口冲出,一下吞没了老铁。
“老铁!”
消防员们堵住了武泽的去路。武泽想从旁边Сhā过去,但两只胳膊和上半身都被死死抱住。好像有人在喊什么,但都被警笛的声音盖住了听不见。武泽大张着嘴,抬头望着冒出黑烟的公寓,发不出半点声音。单单靠两条腿支撑身体的重量就已经耗尽了他的气力。
老铁死了。
相遇之后三个半月——仅仅三个半月,老铁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去他妻子那边了。去他过去深爱的,如今也一直傻乎乎地想念的妻子那边。
——武泽刚在这么想的时候,老铁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动作好像还很灵活。
“老铁!”
武泽终于喊出了声音。老铁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简直像是要飞扑到武泽脚下一样,随着“啊啊啊”的声音,长吐了一口气,好像刚才冲进烟雾里的时候一直屏着呼吸。
“死了……差点死掉……差点死掉……”
“废话!”
老铁喘着粗气,一ρi股瘫坐在柏油马路上。擦到灰的两只胳膊,抱着老铁用惯的工具箱、英语辞典,还有阿拉蕾的杯子。他摊开右手,里面是一颗小小的金色星星。好像是以前武泽买啤酒的时候送的那个圣诞树上的星星。
“你……还真是个浑蛋啊。”
“对不起……抢出来的全是自己的东西。”
“行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武泽扫视了周围一圈。
“逃吧。”
“啊?”
“逃呀!”
“什么?”
“以后跟你解释。先逃再说。”
武泽抓住老铁的胳膊,把他拽起来,挤进周围围观的人群,又钻出去,越走越快。
“和老武你在一起,总觉得惊险不断啊。”
“是吗。”
武泽一边张望左右,一边带着老铁跑进小巷。
听到引擎的声音远去,真寻从正在读的漫画杂志上抬起头。那是邮局的摩托车吧,从声音上听得出来。
站起身正要去公寓门口,光脚趾撞到了一个深绿色的圆筒。圆筒从散乱在地上的漫画、成|人写真集和零食袋子上滚过,直到撞上房间角落里扔的大短裤才停下来,可是偏偏又停在短裤正中,摆出一个不尴不尬的造型。那是昨天学校班主任拿来的高中毕业证书。为了没有出席毕业仪式的真寻,三十五岁的单身男性班主任特意送上门来的。
真寻打心眼里认定,那家伙一定在转什么猥琐的念头。那个男人送上门来的可不是装了毕业证书的圆筒,而是他自己的圆筒——真寻觉得这个比喻太妙了。要是有好朋友的话,她会立刻打电话发消息把这个八卦说给她们听。可惜真寻没有要好的朋友。连不要好的朋友也没有。
昨天,西装笔挺送上门来的班主任一进房间,先是摆出郑重其事的模样诵读毕业证书的全文,然后又装腔作势地转过证书递给真寻。因为他的举动太过愚蠢,真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得把猛然冲出的笑声强行压在鼻腔深处。对于真寻的这一表情,班主任似乎理解为:自己班级里的这个品行不端的女学生,虽然因第一次感受到他人的温暖而心生感激,但由于羞怯和小小的混乱,对于是否应该坦率表现这种感激犹豫不决,如此复杂的情感便化作压抑的笑声表现出来。至于说为什么真寻会明白班主任的想法,那是因为他正带着那样的表情,嗯的一声微微点头的缘故。在那副表情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他的圆筒吧。授予毕业证书,感激,嗯,我的圆筒。这一系列的发展方案,一定早已预备在班主任的头脑里了。
无视递过来的毕业证书,真寻拿起身边的成|人写真杂志,交到班主任手里,把附在封面里面的DVD广告指给他看,说了一句“我想这个比我便宜”。班主任的表情顿时僵住,连鼻孔都大了。片刻之后,班主任把毕业证书塞进(真正的)圆筒里,咚的一声扔到地上,大踏步走出了房间。
接下来怎么办?
真寻迷迷糊糊地想着,穿上凉鞋开了门。
欠的房租怎么还?钱包里只有零钱。再不工作可不行了——虽然真寻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可眼下全身都笼罩着一股倦怠,实在是什么都不想干。如果只要做那个就行了的话,倒也没有那么麻烦。可是在那之前,还要和男人叽里呱啦地说啊,让他上下其手啊——对于现在的真寻来说,实在是难以承受的麻烦事。
打开邮箱的门,里面是贴了邮票的一个白信封。信封上写着这边的地址,“东京都足立区”开头的,是圆珠笔写的男性字迹。翻到反面,没有寄信人的名字。这也是经历过多少次的事了,真寻已经腻味了。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用指甲挑开信封,里面是七八张一万元的纸币。
“说了不要……”
真寻一只手捏着信封,趿拉着拖鞋回到房间,把装了钱的信封扔进狭窄昏暗的厨房,目光落在墙壁上。挂在那里的是一面没有边框的镜子。茶色头发,消瘦的十八岁少女。
要是能长得更成熟一点就好了,真寻一直这么想。
不过,男人们喜欢这样。
这样可以弄到钱。
BULLFINCH
一
“春雨这个菜,名字起得还真是好啊。”
“是。”
“确实很像吧,看起来都是细细的线。”
“很像。”
“以前的人哪,说不定比现在人的心坦率。”
“说不定。”
武泽瞥了旁边的老铁一眼。
“你怎么回答都这么短?”
老铁抱住自己的双肩说:“节能。”
“说得越多,肚子饿得越快,我觉得。”
两个人并排坐在天鹅的身体里。儿童乐园里的天鹅,头贴在地上,后面的脖子是滑梯,ρi股那一边则是楼梯,身体是空的。精力十足的孩子们从ρi股钻进去,穿过天鹅的身体,从脖子后面哧溜溜滑下来玩。可惜武泽和老铁既不是孩子也没有精力,更要命的是还在下雨,只有这样蹲在天鹅身子里抱着膝盖发呆了。
“不过这玩意儿要是设计再认真点儿就好了。天天从ρi眼往里钻,孩子们也挺可怜啊。”
“是啊。”
“对了老铁,天鹅的英语怎么说?”
“Swan。”
“啊,斯万。是啊,连我都知道,哈哈。”
“动词的意思知道吗?”
“动词?”
“Swan做动词的时候,意思是‘漫无目的四处乱晃’。”
老铁对未来彻底悲观。
唉,悲观也有悲观的道理。
“长见识了。”
武泽的视线回到春雨上。
这场雨,是在两个人从公寓逃走之后不久开始下的。突然间天空变了模样,冰冷的水滴开始在周围划出无数水线。托这雨的福,公寓的火灾肯定不会蔓延到周围了。对于武泽来说,好歹这也算是个安慰。
至于起火的原因,根据刚才两人的讨论,有可能是因为漏电之类的问题引起的。实际上武泽有一个猜测,不过没有说出口,逃离公寓的理由也没有告诉老铁。他本来以为老铁自己会问的。
“对了老武,忘记问了。刚才为什么从公寓逃出来?”
问题还是来了。
“因为我是用了别人的住民票租的房子。失火的事情招来警察,问这问那的会很麻烦。”
“这样啊。”
武泽竹夫虽然是真名,用的户籍却是中村某某。那是七年前从倒卖户籍的人手里买来的东西,大概是某个流浪汉为换钱卖掉的。卖户籍的地方,大多数东西都是这样来的。
【日本的类似户口本一样的户籍管理文件。】
“就这个?”
“什么?”
“逃跑的原因啊。真的只是因为怕警察盘问?”
武泽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要说错了你可别生气,”老铁先丢出这一句,然后接下去说,“老武,你是不是觉得,那个人——就是在店里说起的那个,又回来找你报仇了?”
“别瞎猜。”
一语中的。
“那个家伙查到了你的住处,就来报仇了。你是这么想的吧?”
老铁似乎有点担心地问。
“嗯——”
武泽的视线落回到雨丝上。
“世上到底还是有万一的啊。”
武泽已经和老铁简单说过一个大概了。
武泽说的万一,指的就是那个。
以前,武泽也曾是个规规矩矩的上班族。虽然没怎么上过学,但也在某个机械工具制造公司认认真真地做销售。妻子小他六岁,名叫雪绘,还有个独生女沙代。雪绘虽然长得一般,但脾气很好。沙代则是异常可爱,和武泽性格差异很大。比起如今的生活,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时的日子非常幸福。
三人在练马区尽头和琦玉县交界的地方借了一栋房子。房子虽然小,但可以映到朝阳。西面有个小小的山丘,房子刚好位于山丘斜面尽头的地方,所以一点也不西晒。能照进房间的从来只有早晨和白天的阳光。直到现在,武泽只要闭上眼睛,就仿佛能在眼睑内侧清楚地看见那洁白的清亮光芒,房间里还能闻到门外沥青和泥土混合的气味。后门处有混凝土台阶一直延伸到斜坡上,那是通往商业街的台阶。武泽记得,每到星期天,一大早就起床的沙代,最喜欢在那边台阶上上下下跑个不停。那时候她嘴里哼的虽然都是些不成调的曲子,但武泽至今也能清楚听见。
——我想去看下医生。
雪绘告诉武泽说她身体有些不舒服,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早晨。无法消除的疲劳感,腹痛,恶寒。她去附近的小诊所看内科,内科医生给她写了介绍信,让她去大型综合医院。综合医院的医生把雪绘送进像是小型宇宙飞船一样的检查机器。几天以后检查结果出来,然后医生给家里打来了电话。用平稳到近乎刻意的语调,请武泽也一起来取检查结果。
以造影剂拍摄出的X光片,很像以前沙代还坐在婴儿车里的时候,三个人去东京塔看到的“夜之东京”的航空照片。发光的是癌细胞。氖灯光线最为聚集的地方,医生解释说是肝脏。
雪绘过世,仅仅是在那之后的九个月。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雪绘年仅二十八岁。
“老武……想出是谁了吗?”
“啊,没有,想不出来啊。”
武泽和沙代开始了只有两个人的生活。沙代当时只有七岁。
有一副“人偶多米诺”的图像,至今还牢牢盘踞在武泽的头脑里挥之不去。多米诺骨牌的每一张都是武泽。直立的武泽站成一列,一个个都在等着自己被人从后面推倒,倒向前方。每个武泽都带着不同的表情。惊恐的脸。疲惫的脸。愤怒的脸。含泪的脸。放声哭泣的脸。最后一个却没有半分表情。每个武泽的怀里都抱着沙代。沙代一直都在笑。笑嘻嘻的、粉红色的、胖乎乎的脸。唯独倒数第二个沙代没有脸。在应该是脸的地方只有一个黑块。然后,最后那张骨牌——毫无表情的武泽,两只胳膊虽然还摆着抱小孩的造型,但手里什么都没有。两只胳膊里面空空如也。
和沙代的二人生活过了三年左右。两个人很少说起雪绘。武泽在回避这个话题。等什么时候沙代长大了,能从感情以外的角度去理解这个世界的各种事物了再和她说吧。武泽这样打算。
算不上富裕,也算不上贫穷,父女俩单调的生活日复一日。但这份单调,却于一夜间烟消云散。那是沙代十岁时候的事。
武泽的同事里有个喜欢赌博的家伙,经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某个星期五的晚上,武泽被他拉到新宿某个杂居楼的一个房间。之所以没有拒绝,大约是因为,武泽也想偶尔排解一下没有妻子的生活中抚养孩子的不安和压力吧。武泽给沙代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回来会晚一点儿,让她先睡。
——晚饭冰箱里有,拿微波炉转一下再吃。
——爸爸的被子要铺吗?
——嗯,帮我铺上吧,谢了!
同事带武泽去的地方,是赌场。
聚在那里的家伙主要玩的是扑克。武泽受同事的劝,喝了几口端上来的烈酒,拿仅有的一点零钱换了筹码,不过很快钱包就空了,只有一边啜着玻璃杯里的酒,一边观看同事的胜负。
武泽之所以没有离开那家赌场,是因为同事的手气好得吓人。
筹码眼看着在同事手边越堆越高。同事兴奋了,武泽在旁边也跟着兴奋——后来回想起来,那完全是赌场设下的陷阱吧。开始的时候先让人赢上几把,等人放松了戒备,也就落进了赌场的圈套。转眼之间,同事带来的钱就全没了。但是之前胜得气势如虹的同事,到这时候也不想停手。在一边观战的武泽也觉得,刚才赢了那么多,说不定还能翻本吧。赌场的人提议借钱来赌。同事当场答应,向赌场借了钱,武泽则是借钱的保证人。他照着赌场说的,在A4纸上写了自己的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
最终同事还是没赢。而且输掉的不是小数目。两百万——这是仅仅一个晚上同事在赌场借的钱。
那天深夜,同事给武泽家打了电话。
——实际上,我在别处还欠了很多钱……
同事这样说了一句,又短短地向武泽道了个歉,然后挂了电话。武泽想,这是他为把自己拉去赌场花了钱,还有在借钱的保证人一栏签字而道的歉吧。可是武泽想错了。
同事失踪了。
彻底消失了。
他从赌场借的钱,就这样变成了武泽借的钱。
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带着一脸的惊讶倒了下去。接下来,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怀中抱着沙代的武泽,一个个接连不断地倒下去。
武泽好不容易从消费者金融借钱,还了赌场的欠款。接下来又苦于消费者金融每个月的还款,只得再从别的消费者金融借钱。就这样不断拆东墙补西墙,勉强维持生活。各种贷款公司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劝诱融资的传单纷至沓来,都是说本公司可以帮助还款,写的却都只有“优惠”之类的暧昧词句,关于具体的利率或者还款方式等等全都只字不提。不过当中有一家写了一个低的不可思议的利率,据说是因为“推广期”的缘故。武泽小小雀跃了一下。他想,如果能以这一利率全额借款的话,终究可以全部还清了吧。于是武泽按照传单上印的号码打电话过去,对面是一个很热情的男子声音。但是,听武泽介绍了自己的情况,男子的态度急转直下。
“这种情况,很遗憾我们无法提供融资。”
武泽泄气了。不过男子又说,也不是没有解决方法。他举了一个有名的消费者金融的名字,解释说:
“我们公司和某某某的各家分店均有合作关系,通过他们的审查来确认您的信用,这样可以吗?如果能够确认您的信用,我们再来讨论融资的事,您看如何?”
审查当然没问题,武泽回答。总之能以优惠的利率将借款整合到一处,乃是目前最优先的考虑。
“那么麻烦您今天去某某某的任一处分店申请五十万的贷款。一旦确认您通过了那里的审查,我们会再联系您——”
武泽立刻去那家消费者金融申请了五十万的贷款。审查轻松通过。这样终于可以让还款轻松一点了,武泽放了心。到了晚上,男子的电话来了。
“恭喜您,审查没有问题。接下来,我公司会将您的借款合并在一起处理。首先请将今天在某某某融资的五十万元作为手续费,汇入我公司的账户。”
第二天,武泽把五十万汇进男子说的户头。
可是,本应该由其将借款统一处理的,然而从消费者金融发来的督促并没有停止。奇怪啊,武泽想。他给那家公司打电话,电话却拨不通了。
上当了。
这也就是所谓的“介绍人诈骗”。
武泽后来也明白了其中的关窍。男子自称和某某某的分店具有合作关系,这其实是彻头彻尾的谎话。那个“某某某”,本来就是审查很松的银行。电话中的男子,就是为了诈取武泽从那边借的五十万而已。结果非但没能以优惠的利率合并借款,欠的钱反而增加了。到最后武泽终于再也无法通过一般消费者金融的审查,不得不去寻找地下渠道——高利贷。
高利贷的利率高得离谱。以年利计算,实际利率是在百分之一千以上。就像是从沙丘搬到沙漠里一样,起初借的只是八十万,算不上非常多,可是转眼之间就被巨额利息远远超出了。两年里付了近三百万,即便如此也还是利滚利,借款依旧不断增加。那时候的武泽太笨了。不知道遇害者救济组织,也不知道有保护消费者的法律。顾不得合法非法,总之就是苟延残喘于“借了钱就要还”的重压之下。自己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每天邮箱里都会送来犹如胁迫一般的督促信。到后来督促信变成了“吊唁信”,死者的名字写的就是武泽。直到今天,武泽都对邮箱怀有深深的恐惧,害怕一打开那扇小小的门,就会看到里面放着什么督促信或者吊唁信。
从公司下班回来,看到家门前停着不认识的车,武泽就会屏住呼吸偷偷折回去。日复一日,打来的都是怒吼的电话。武泽告诉沙代打来家里的电话不要接。再到后来,那些家伙甚至联系武泽工作的公司,把武泽的上司喊出来威胁。武泽下狠心报警,然而警察的反应很冷淡。
——这个事情嘛,是你自己借的钱,自己又没还……
——可照这样下去,搞不好到最后会被……
——你是要我们二十四小时监护吗?
警察也人手不足啊,负责接待的中年警官说,脸色看起来也很疲惫。他听武泽简单说过事情的原委,说了些“民事不介入”“未满足犯罪构成要件”之类暧昧的词句,最后说,等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再过来吧,随后站起了身。武泽忍住没有把涌到嘴边的怒吼骂出来,默默离开了警察局。
可怕的胁迫还在继续。除了信件和电话,还有明明没订的寿司、比萨等等,都被送到家里或者公司,甚至还有急救车不请自来。
不久,公司的部长喊武泽出去,以委婉的用词宣布他被公司开除了。武泽一句话都没有争辩,收拾好桌上的私人物品,在车站的售货亭买了沙代喜欢的乌梅口香糖,赶在太阳落山回到了家。沙代看到他,一脸惊讶。
“怎么这么早回家?”
看到沙代说完这一句之后脸上出现的欣喜表情,武泽不禁悲从中来。
今天下班早,武泽骗沙代说,把乌梅口香糖递给她。我吃过晚饭了,武泽一边说一边打开冰箱门,用里面剩的一点儿蔬菜和肉肠炒了沙代爱吃的炒饭。吃炒饭的时候,每当找到掺在饭里的姜丝,沙代都会用勺子灵巧地捞起来,拿门牙咯吱咯吱地咬。说起来沙代喜欢吃的东西也有点变了。
“老铁……炒饭的英语怎么说?”
“好像是pilaf吧。”
“是吗。”
得知被公司开除的消息,放高利贷的人打电话来提出一个建议。说是利息的计算到此为止,作为交换,武泽要去他们那边工作。这个出乎意料的提议让武泽惊讶不已,不过后来他才知道,像这样的发展其实远非个案。放高利贷的人雇用还不起钱的人工作的例子很多。那些所谓的“工作”,都是组织内部的人没办法做的事,比如开设银行账户,购买预付费手机,租房用作工作据点等等。总之就是需要用到住民票的事情。
——以后火口先生会指示你该干什么。
向武泽提议的男子,在电话那头这样说。
——火口先生……那是谁?
——哎,你还没见过他?嗯,反正就是有个叫火口的人。
总之那个叫火口的很快就会联系武泽。照他的指示做,男子吩咐武泽说。要挂电话的时候,又像忽然想起似的补充了一句。
——绝对不要提他的门牙……
武泽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惹到他你就死定了!
几天后见到的那个火口,是个个子很高的男人,脸长得总觉得哪儿有点像蜥蜴。说不清是什么地方给人的感觉,武泽觉得他不像是具体去做放贷收钱之类活计的人,而更像是在组织当中负责协调工作的人物。火口几乎每天都会让武泽到背阴的小巷里和他碰头,用他那种齿擦音特别明显的独特声音,淡淡地交代一天的工作内容。高利贷组织的事务所究竟在哪儿,直到最后武泽也不知道,不过大概还是在新宿吧。火口和武泽碰面的地方,基本上都是在新宿一带。
火口的发音中齿擦音之所以特别严重,好像是和他的门牙有关。不过因为火口很少放声大笑或者大声说话,武泽一直没有清楚看到过。不过他的门牙和其他牙齿比起来要短不少,感觉不像是后来断的,恐怕是天生的吧。所以很难发“s”这个音,反过来说话的时候就会特意强调。
电话里那个男人说的就是这件事吧,武泽明白了。不说不该说的话,尽可能不要看火口的嘴。武泽把这一点牢牢记在心里。
武泽每天根据火口的指示忙碌。早上对沙代说自己去公司上班,穿上西服,拿着皮包出门。每次沙代笑着说“路上小心”的时候,武泽都感到那副笑容像是再也找不回来的遗失物品一样。每天都恨不得自己死掉算了。
“想要早点儿解放吗?”
有一天,在武泽刚刚租下的市之谷某处的一室户里,火口问他。房间里回荡着大音量的八代亚纪的歌,是火口拿来的收录机。
“要不要做点有提成的工作?”
火口所谓的工作,用黑话说叫做“拔肠子”,是从超过了还款能力的界限、再也无力支付的债务人那边榨取最后一点财产的行为。对于已经被剥得精光的债务人,要连他们的肠子都拔出来。
一般的债务人,就算停止还款,银行账户里多少也还会剩下一点钱。基本上都是仅够支付水电费的钱,还有供孩子上学的钱。火口解释说,武泽的工作就是去胁迫这些人,逼他们当面从取款机里把那点救命的钱取出来。因为这种事情需要和债务人照面,组织内部的人不能去做。
武泽接受了这个工作。总而言之他想尽早还掉自己欠的钱,想和沙代两个人重新过上平静的生活。
债务人在哭,在武泽的脚边乞求,头都要磕到地上了。对于这样的债务人,武泽按照火口教给自己的话说,再不还钱,你的儿子女儿就危险了。面无表情的威胁。到最后,债务人当着武泽的面从银行或者邮局取出钱交给他的时候,手指基本上都在颤抖,恨不得杀了眼前这个从自己手上抢过钱去的人。武泽决定不把他们当做人类看待。他对自己说,这些家伙明明有钱,偏偏赖着不还,真是浑蛋。
意识到自己才是浑蛋,是在武泽得知某个女人死了的时候。
——不行啊!
那是一个单亲家庭的母亲。
——已经……不行了!
她瘦弱的身体颤抖着,跪在公寓寒冷的大门前,不停地向武泽磕头。三合土的角落里,有双像是孩子穿的脏兮兮的粉红色运动鞋。
最终那天还是没能收到钱。武泽离开公寓,去找别处的债务人催款,带着钱回到市之谷的事务所。第二天,武泽再去那个女人住处的时候,发现警车停在公寓门口,周围人山人海。武泽装作路人,竖起耳朵偷听围观者的话,才知道那个单亲妈妈在自己房间割腕自杀了。
一个瘦弱少女——看起来应该在读小学高年级,刚好和沙代差不多同年——站在公寓的走廊上。穿着制服的警察半蹲着身子,正在向她询问什么。但那个少女没有说话。水晶一般的眼睛,只是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那双脚上,穿着一双脏兮兮的粉红色运动鞋。
“嘿,老铁。”
武泽凝望着透明的雨丝。
“那些把你的老婆逼上绝路的家伙——放高利贷的、债务整理人什么的,你到现在还是恨得要命吧?”
“嗯,是啊。”
老铁也在天鹅肚子里出神地眺望着雨点。
“不过最终把绘理逼去自杀的还是我自己啊。是我没能好好撑起这个家。是我自己没出息,她才死的啊。”
“是吗?”
“是啊。”
这是在撒谎吧,武泽想。老铁当然认为最坏的就是放高利贷的家伙还有债务整理人。不过他之所以没那么说,一定是碍着武泽的心情吧。老铁知道武泽曾经给放高利贷的帮过忙,还间接杀了一个女人。逼老铁妻子自杀的家伙,说到底和武泽干过的事情一样。不过老铁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一点,一直都在撒谎。
“撒谎在英语里怎么说?”
武泽顺口问了一句,老铁把海豚般的嘴做了个“哎”的口型,拿脏兮兮的手指摸了一会儿下巴,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bullfinch。”
武泽瞥了一眼搭档那张微微带笑的脸。这家伙是故意说错的吧。撒谎的英语好像应该是lie,这种程度的单词武泽好歹还是知道的。bull什么的,应该是灰雀的意思吧。
【在日语中,“撒谎”和“灰雀”的发音相同。】
“撒谎也好,诈骗也好,不都是飞的吗?”
【如前注,“撒谎”和“灰雀”发音相同,“诈骗”和“鹭鸶”发音相同。】
“嗯——”老铁揉着鼻子盯着雨丝说,“都是飞的吧……”
得知那个女人自杀的时候,武泽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简直都能听到砰的一声。
武泽不想逃脱罪责,也不想免于惩罚。死去的母亲一定留了遗言吧。信笺上细细的铅笔字,是向被自己抛弃在这个世界上的孩子谢罪,同时痛斥诅咒在大门前逼迫自己的人,并且控诉这个世界的荒谬吧。悲伤、痛苦、后悔,犹如灰色的洪水一般,一齐涌入武泽的心底。但在胸口的上半部,却有一种与那些感情不同的思绪渐渐展开。她的谢罪、痛斥、诅咒、控诉,直接化作了武泽自身的谢罪、痛斥、控诉、诅咒。
错的——最终在武泽混乱的头脑中模糊浮现出来的,是这样一个简单的词语。这,是错的。
武泽离开挤满了围观者的公寓,一个人走在路上。错的,错的,错的。这个词在鼓膜中化作一声,化作两声,化作无数声。声音愈来愈大,犹如黑色飞虫鼓动翅膀发出的无休无止的声音,填满了武泽的头颅。震聋耳朵,填塞视野,麻痹手足。——终于,对面断断续续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渐渐地武泽看到了一张模糊的脸。那张脸正在对武泽说着什么。那张脸。蜥蜴似的脸。
火口。
——所以啊……
武泽抬起头。房间里正在高声放着八代亚纪的歌。
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回到了市之谷的事务所。
——唉。
武泽刚说了这一声,火口重重一敲收录机的停止按钮,用尖锐的眼神盯着武泽。
——就算万一真的留了遗书之类,我们也用不着担心。打去催债的时候用的都是预付费电话,他们也不知道这儿的地址。
所以对组织没有任何影响,火口向武泽解释。
——嗯,不能再让你去“拔肠子”了。你心太软,那种事情做不来。
给你换个别的做吧,火口说。
错的——武泽的头脑里再次响起这个声音。
他迷迷糊糊移开视线。八叠的房间。满是灰尘的地毯。地毯中间只放着一张桌子,就像一般公司会议室里常见的那种。桌子上面是以前武泽弄来的五六台预付费手机。很快这个地方就要成为胁迫债务人的据点了吧。散放的手机旁边放着一沓A4打印纸。武泽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反正火口到哪儿都带着。
火口叼上一根七星,从没系领带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只细长的打火机,打了好几下,虽然冒出了火花,但是好像没有气了,一直没点着。火口啐了一口,朝房间一角的煤气灶走去。——几乎是下意识地,武泽凑近桌子,伸手偷偷把打印纸翻开。
债务人的名单,借款的本金和利息,各人的收款情况。后面则是组织的据点列表。每一处都有火口的字迹,写着详细的注释。在那些很有特点的手写文字之中,夹杂着许多含义暧昧却足以使人联想到恶辣行为的词句。“隔日加息”“老家有地”“退休金OK”“户籍抵押”。
【日本高利贷的用词,意思为借债的第二天开始就要支付百分之十的利息。】
咔嚓一声。火口弯着身子点烟,那样子像是盖在煤气灶上一样。武泽的目光移向桌子下面。那里摆着自己的皮包。武泽仿佛梦游一样,打开皮包,把手里的打印纸塞了进去。火口回过身。
“你先去吧,回头联系你。”
“知道了。”
武泽离开了房间。
左手提的皮包,感觉比自己的体重还重。
武泽想拿着这些文件去向警察自首。把债务人和据点的一览表交给警察,把组织做的事情合盘托出。错的地方必须纠正。必须赶走盘踞在阴暗潮湿处的凶恶虫豸,必须消灭靠吞噬正经人生存的家伙。就算是当初没有接纳自己的警察,只要有了这份文件,一定也会抬起尊贵的ρi股开始行动吧。肯定会成为可以借助的力量。
手机响了。
画面显示的是火口的号码。武泽感觉到自己走路的双腿在颤抖。他怔怔地盯着那个号码。铃声响了半晌,然后停了,但立刻又是同样的号码打了过来。武泽用满是冷汗的手关掉了电话机的电源。
怎么办?
武泽把包抱在怀里,走在人群中。这份文件必须交给警察。但沙代也必须要保护。火口在找自己。他会来家里的吧。说不定已经出了事务所,开始寻找了。自己怎么样都行,可是不能让沙代受伤害。
恍惚间武泽向旁边看了一眼。路边有个香烟自动售货机。武泽快速走过去,装作是要拿香烟,弯着腰飞快从包里拿出文件,丢进自动售货机的下面。扫了周围一眼。没人注意。
武泽站直身子,犹豫了片刻,开始走起来。他尽可能挑选人多的路,向JR车站走去。距离车站还有几十米的地方,武泽走到通向站内的楼梯处,一辆出租车紧挨着身边停了下来。
“哟!”
从车后座开门下来的是火口。
“你呀,打算干什么?”
火口嘴角挂着冷笑。武泽双腿颤抖,肚子冰冷,嘴巴发干,呼吸困难。
火口来到武泽面前,伸出一只手,无言地盯着武泽。
“什么?”
武泽问。他自己都对那么自然的声音感到吃惊。
“别找死,白痴!”
刺耳的齿擦音。火口伸出的手指在微微抽动。
“找死……呃,什么意思?”
武泽的口中再次流出极其自然的声音。火口的眉毛怀疑般的微微一挑。
“叫你还给我!”
武泽抿着嘴,看了看火口的手,又望回他的脸,显出困惑的笑容。
“呃,还什么?”
“文件啊!”
火口的声音很焦躁。但在那焦躁的后面,能感觉到隐藏着隐约的问号。
“文件?”
火口的脸上猛然显出愤怒。他伸出长长的胳膊,一下子抓住了武泽的包。与此同时,武泽也用双手把包紧紧抱在怀里。可是火口的力气更大。他把包抢到自己身边,撕扯一般打开包口往里面看。先是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用一只手在里面乱翻起来。
“呃,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文件丢了?”
自己的嘴巴真是诡异。心里还没想到,嘴巴就已经在说了。而且说话的语气还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藏到哪儿去了?”
火口抬起锐利的视线。武泽闭上嘴,眨了几下眼睛,轻轻摇摇头。火口盯着武泽的脸看了半晌。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在这种地方,自己不会被打。这一点武泽确信无疑。这家伙绝对不会在众人环视中做出犯罪的举动。正因为明确把握着这样一条微妙的界限,这样的商谈才能成立。
“好吧,别做莫名其妙的事!”
火口的手终于离开了包。
“文件本身只是复印件,没了也没关系。”
火口慢慢把脸逼近武泽,只动着嘴唇说:
“你有个女儿是吧?”
“女儿”这个词从火口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武泽感到一股猛烈的愤怒。他仿佛看到被犯罪污染的火口的双手在沙代的身体上四下抚摩。
“只要想想你的女儿,就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了吧?”
回头给你电话。火口丢下这一句,钻回了一直等在旁边的出租车。
武泽直直盯着出租车开走。胁迫又是胁迫。这是那家伙唯一的武器。但那是没有实体的武器。自己已经很明白了。杀啊砍啊,武泽一直被他们说到现在,可还是活得好好的。那些家伙说到底什么都干不出来。武泽转过身子,走回刚才的自动售货机,把文件从机器下面拽出来。他盯着打印的字和火口富有特征的字体。
然后,向警察局走去。
文件的效果比预计的更大。
警方展开大规模搜查,给予以新宿为据点的高利贷组织毁灭性的打击。这条新闻,仅仅时隔两周便在傍晚时间在全国播放出来。武泽是在去职业介绍所回来的路上,在家电销售中心的电视角看到的。这两周时间里,他对沙代说自己去公司,实际是通过职业介绍所的介绍,接受了好几家公司的面试。电视画面上映出的警车里,装着涉嫌恐吓以及违反融资法的嫌疑犯们。在其中一辆车里,武泽清楚地看到被媒体的闪光灯映得发白的火口的脸。透过车窗,火口毫无感情的视线四处游移,但当那视线落到正在拍摄的摄像机上的时候,却立刻停了下来。武泽觉得那双眼睛仿佛越过画面看到了自己一样。火口薄薄的嘴唇在不甚清晰的画面中嗫嚅,似乎是在说什么。本来不可能听到的嗫嚅,却在武泽耳边回荡。
“你有个女儿是吧?”
武泽确实听到了这句话。
回到家,沙代在卧室里躺着读一本漫画书。她从好些日子之前就一直在看同一本书。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家里没钱,最近沙代从来没说想要什么东西。
“我回来了——”
“哦。”
武泽拿现成的材料凑了一顿晚饭,和沙代面对面坐着吃。从现在起,会有更好吃更好吃的东西给你吃哦。这话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武泽一边吃,一边在心中这样对沙代说。
第二天早上,武泽像往常一样穿了西装,拿上皮包,出了家门。沙代也和往常一样把他送到门口。照进玄关的朝阳,让沙代的脸闪烁着白色的光芒。再有二十分钟,会有朋友过来找她,她会锁好门和朋友一起去上学。
武泽避开沙代她们去学校的道路,去了一处公园。一家楼宇清扫公司今天面试武泽,不过去那边的时间还早。他坐在长椅上,一只手在膝头不停握拳。他一直在思考。那个组织解散了,火口也被抓了。自己终于解放了,不用再担心什么了。
从今往后,开始新的工作,翻开人生新的一页。他并不指望能去大公司上班。人事系统很有规范的话,人事经理会联系武泽以前的公司,仔细询问他的工作态度、有没有什么问题等等。那时候必然会说到借钱的事,如此一来恐怕连面试的机会都不会给了。总而言之眼下最大的目标是要有个稳定的收入,就算少点儿也没关系。公司规模什么的,已经不能挑三拣四了。一旦有了钱,就要赶快搬家。
过了半晌,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屏幕上出现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武泽心里顿时萌生不安。电视屏幕上火口对着自己嗫嚅的嘴唇,仿佛和这个屏幕上显示的未知号码重合在一起。
这个电话不能接——直觉这样告诉他。
武泽关了手机的电源,塞进口袋。
楼宇清扫公司的面试结束,武泽再度返回车站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了。武泽打算再去职业介绍所寻找新的招工信息。不过因为肚子有点饿,想要先回家一趟,他便径直向家里走去。然而远远就听见消防车的警笛声。
武泽的家在燃烧。
浓浓的黑烟从碎掉的窗户玻璃里冲出来,里面可以看见橙色的火焰。斑驳闪烁的灰烬在天空中飞舞,像是要把整个房子包裹起来一样。消防员们叫喊着什么,拼命向房子浇水。许多人站得远远的在围观。
武泽的全身没有半分力气。烧起来了。雪绘曾经忙得手脚不停的厨房,沙代得了银奖贴在墙上的图画,武泽珍爱的家庭三人合照,全都烧起来了。武泽发出无声的叫喊。与此同时,房顶的一处发出巨大的声音,向下面掉去。里面随即喷出迄今为止最为凶恶的黑烟。
“武泽先生!”
邻居家的主妇发现了武泽,赶了过来,双手像是抓着自己的胸口一样。
“还好啊武泽先生,沙代在学校——”
对了,沙代不在家里。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武泽回望起火的房子。是那些家伙干的。无动于衷之中,武泽确信。这是那些家伙的报复。恐怕是火口下的指示,手下人放的火。说不定只是想放把小火。说不定是不小心烧大了。
武泽最担心沙代。不知道那些人会干什么。在学校的时候应该没问题,放学的时候就危险了。要和女儿取得联系。越早越好。武泽掏出手机。但直到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己不知道小学的电话。身边的主妇呼吸急促,好像一直无法冷静下来似的。武泽转头问她知不知道小学的电话号码,她的儿子应该也上同一所小学。主妇飞快点头,一路小跑离开,很快拿了一张记事贴跑回来了。上面急匆匆地写了一串电话号码。
胸口里心脏怦怦直跳。
武泽心中隐约对某件事很不安。但到底不安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带着这种奇怪的感觉,武泽用手机按照纸上写的电话拨过去。接电话的是个中年男子。武泽报了自己的名字,请他紧急去找女儿来接电话。男子应了一声,把电话设成保留走了。雪绒花的音乐声持续了很久,武泽望着燃烧的家,一直等待着。终于音乐声消失了,电话那一头传来安然的声音。
——喂?
不是沙代。是个年轻女性的声音。
——是沙代的父亲吗?我是沙代的班主任野木。
——啊!
——您现在是在公司吗?
武泽怔了怔,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对方继续说:
——正巧我也在找您。实际上一个上午都在给您打电话……
对了。武泽终于想起刚才的感觉从何而来了。今天早上在公园里的时候,.福哇txt小说.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和这个号码一模一样。
——但是怎么都拨不通。沙代到学校之后不久就说头痛——
武泽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仿佛小小的烟花闪烁。
——让她去医务室休息,但是又开始发烧。好像是感冒了。所以我想和您联系……
——然后呢?
武泽打断对方的话问。女教师似乎有点不太高兴,沉默了一会儿才接下去说:
——让她先回去了。
周围的景色刹那间消失了。
——沙代说她有钥匙,一个人能回去。她现在是在家里休息吧?
周围的景色再度显现。围在左右的人群。火焰。接近的火焰。不断迫近的火焰。武泽跑起来,撞开前面的人。烟与火以及焦黑的家,在眼前上下颤动,越变越大。脸上吹来强烈的热风,顺着呼吸一直灼烧到咽喉。有人在旁边一把抱住武泽的腰,奋力拽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
武泽拼死挣脱扑过来的消防队员,用灼烧的咽喉发出嘶喊。
——放开我!
——不行!
——里面有人!
——冷静点!
房顶又塌了一处。就像炸弹爆炸一样,闪烁着红黑色光芒的灰烬,一齐在家的周围飞舞,然后慢慢盘旋而下。那时的颜色,至今还在武泽的脑海里燃烧。抬头望着灰烬,武泽所感到的是恐惧。也许将要失去女儿的恐惧——不,是已经失去女儿的恐惧。
就这样,人形多米诺骨牌的最后一张倒了。空虚的两臂抱着空洞的胸口倒在地上,被身后倒来的无数自己紧紧压住,死了。
根据消防署的解释,因为房子完全烧毁,火灾原因很难调查清楚,不过可能是由于电线短路,或者Сhā座冒出的电火花引起的。也可能是家里的沙代不小心引发的火灾。总而言之,不管怎么解释,原因还是“不明”。武泽去警局报案,认为火灾是组织的报复。但是因为消防署的解释当中没有包含故意纵火的可能,警察不接受火灾与高利贷事件有关的说法。
沙代下葬的那一天,一辆底盘很低的白色轿车停在葬仪堂前面。从车窗里窥探的,是一个和火口有几分相似的年轻男子。那双三角眼和武泽的目光接触的刹那,本来毫无表情的脸忽然笑了。然后轿车便那样开走了。
那天晚上,武泽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公用电话”。按下通话键,把手机放到耳边,一个从没听过的男性声音低低地说:
——还没完哟!
然后便挂了电话。
沙代的吊唁结束之后,武泽在新宿街头找了一个倒卖户籍的人,从他那儿买了别人的户籍,然后和周围切断了关系。他厌恶所有的一切。他想逃走。从那些家伙的手中逃走。从更可怕的报复中逃走。从死亡的回忆中逃走。为什么自己会做那种事?像个白痴一样,一本正经地偿还超过借款数十倍的金额,还老老实实按照他们说的去做,直到逼死一个女人——最后还偷走组织的文件,由此导致自己最心爱的女儿死亡。太较真了,那种想要纠正错误的想法。那到底算什么啊?善良、正义、正直,这些玩意儿有屁用啊。
在这个拿正直当傻子的世界,武泽决定,转生化作新人,一切重新来过。但是这一回不傻了。这一回不输了。被失败和后悔压烂的人形多米诺骨牌的最后一张,捡起断掉的手脚安在身上,奋力重新站起来。
——那是七年前的事。
我是无赖。我是无赖。我是无赖。武泽每天都这样告诉自己。他就这样活着。他知道,不这样的话,自己又会被丢到失败的一侧去。他知道,就像陀螺一样,一旦转得慢了,立刻就会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想飞啊,老铁曾经这么说过。虽然武泽不可能完全理解老铁说这话的意思,但在那时候,武泽确实也有同样的感觉。
“老武——这次的火灾,你觉得也是那个高利贷组织干的?那个,叫什么井口的,和他有关系?”
“火口。”
武泽首先纠正了老铁的错误,然后长长吐了一口气。
“唉,我觉得没关系吧。”
武泽想这么觉得。
“但是刚才你说,世上到底还有万一。”
“是啊,到底只是万分之一啊。”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七年。到了今天,那个组织的报复又开始了——武泽并没有把这个想法当真,不过看到公寓冒出黑烟的瞬间,那种强烈的不安猛然攫住武泽的胸口也是事实。那时候被逮捕的家伙,现在恐怕也该释放了吧。其中的某个人——说不定就是火口——找到了武泽的住处,然后便和七年前一样,纵火烧他的房子——这样的可能性并非绝对不存在。在豚豚亭的店主那边打听武泽的那个高个子男人,到底是谁呢?会不会就是曾经在那个被武泽一手颠覆的高利贷组织工作过的人?或者,就是火口本人?
——还没完哟!
那声低语,至今还在武泽的脑海中回响。
“对了老武,明天怎么过?”
老铁抬头望着白茫茫的天空。慢悠悠的声音,让武泽稍稍有些安心。
“怎么过呀……做生意用的衣服道具什么的,全都烧了啊。”
“只能从头再买了吧,按照紧要顺序一点点来。还好西装咱们两个都穿在身上……啊,不对,买衣服之前先要找到住处。老武,首先得找个住的地方,然后才谈得上从头再来啊。”
“从头再来吗……”
武泽轻轻叹了一口气,抽了抽鼻子。
“老铁,我是无赖吧?”
突如其来的一问,老铁用快要睡着般的眼睛看了武泽半晌,然后才说:“我觉得是。”
二
第二天天气很好。
“喂,老铁,起来了。”
武泽摇醒睡在旁边的老铁。拿英语辞典当做枕头的老铁,在射入天鹅肛门的朝阳中翻了个身,不情不愿地支起上半身,皱着眉说:“好疼……老武,你背后不疼吗?”
“疼啊。不知道这样子还要多少天。早点找个住处吧。”
“找到地方之前,至少找个旅馆住吧。”
“手边的钱不多,别那么奢侈。”
“打倒奢侈!对了老武——”
老铁的海豚嘴大大张开打了个哈欠,一边哈气一边伸懒腰。
“打算在哪边找住处?”
“还没决定——嗯,还在这附近的话不太好吧。突然碰上公寓的房东可不好办。火还烧着就跑掉了。”
“是啊。而且弄不好还会遇上更可怕的家伙。”
“谁?”
“井口。”
“火口。”
武泽尽力不去想这件事,打断老铁的话,站起了身子。老铁也站了起来。两个人钻出天鹅的肚子,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了面包和罐装咖啡。
“老武,这次去荒川那边怎么样?靠近河边的地方。”
“哪边?”
“喏,足立区南边。有好几条电车线。”
“哦,那边啊。”
那边也不错吧。房租好像也比较便宜,是常盘线还是京成线来着,反正不用转车就能到上野了。对于挣零花钱来说,上野是个很不错的地方。
“先去看看吧。”
两个人商量着,吃过早饭,立刻乘上电车,稍稍绕了点儿路,首先去了上野,然后换乘常盘线。下行电车很空。武泽把皮包放在膝盖上,老铁把工具箱、杯子和英语辞典都抱在怀里,跟着电车摇晃。过了隅田川。开满樱花的隅田川河岸尽情承受春天的朝阳,那幅景色简直可以直接拿来做成明信片。
“哎呀,真像是旅行啊。”
两人在北千住站下车。这个站名经常听到,总觉得会有很多不动产商的感觉。
车站里面,上班族、OL等等一个个争先恐后,像在赛跑一样。武泽他们选了个不妨碍上班族的地方,总结了一下对住处的需求。租金八万以内。带浴室马桶。马上可以入住。合同上要填的工作单位之类的信息全都只能乱写,所以需要尽可能选择审查松懈的不动产商。如果没能通过检查,就换下一家。
“对了,这次要用老铁你的名字借房子了。”
武泽手上的中村某某已经不能再用了吧。有过公寓火灾的经历,不晓得再用的时候会遇上什么麻烦。反过来说,如果是老铁的名字,就没什么问题了。在搬进那所公寓的时候,老铁并没有特意把住民票从原来的住所迁过来,所以谁都不知道老铁和武泽、或者说老铁和中村某某的关系。武泽这么向老铁解释,老铁点头不已,好像完全没有意见。
“不动产商是咱们两个一起去吗?”
“嗯,我想想啊……分头行动效果更好吧。然后再把各自找到的房子汇总,你看怎么样?”
“好,就这么办。”
“中午的时候还是在这儿碰头?”
“嗯,中午在这儿。”
武泽感觉老铁好像总有点想要甩开自己的意思,便装成离开的样子,偷偷潜回来窥探老铁的举动。只见站前广场的一处角落里,在一张刚好照到阳光的长椅上,老铁抱着膝盖像只鸡蛋横躺着,仿佛很幸福地闭着眼睛。
“老铁!”
“啊……”
武泽朝老铁怒喝了一声,然后再次离开车站,去找不动产商了。
上午武泽基本上没有什么成果。跑了五家不动产商,看了八处房子,没有一处满意的。要么墙太薄,要么距离路口的警局太近,都是不方便做生意的房子。
过了中午返回车站的时候,老铁已经在那儿站着了。
“你一直就站这儿的吧?”
“我可是刚刚才到,跑了不少地方。”
“开玩笑的,别当真。”
老铁有点不高兴。武泽问了问情况,他看的房子数目和武泽差不多,但情况更糟。
“第一家房子只有一扇窗户,正对着旁边一家的窗户,只有四十厘米的距离。你知道窗子里能看到啥吗?是个肥肥的中年男人,只穿了件背心,大声打哈欠,伸懒腰,隔一会儿擤一下鼻子。绝对是故意的。不想让人搬到窗口正对的房子里住。第二家更糟糕,地上全是死蟑螂。一个个肚皮朝天,跟花样游泳似的。第三家只是从黑蟑螂变成大蟑螂而已。第四家最糟糕,连想一想都——”
武泽双手拦住越说越激动的老铁。
“还有下午。咱们先找个地方填肚子。”
站前大道的前面有个中华料理的招牌,两个人朝那边慢吞吞地走过去。
“对了,老武,昨天那场大火,报纸上只写了五行字。”
“那场火也没烧太大吧。”
“嗯,好像只烧了那一间房子。”
武泽稍微放心了点儿。
“起火的原因是怎么写的?”
“这个啊,好像还没弄清楚。只写着‘调查中’……不对,好像是‘检证中’。”
【在日语中,“检证”为法律用语,而“调查”没有这层含义。】
“是吗……”
武泽低着头,盯着脚下的柏油马路往前走。一片片樱花花瓣袅袅飘落。抬起头,只见樱花花枝正探出一家小冰激凌店的矮墙。
“对了老铁,你在哪儿看的报纸?”
“在不动产商那儿。店主去拿车的时候,放在事务所杂志架上的。”
说完这句,老铁似乎有点儿生气。
“你又觉着我偷懒了?”
“明明早上不是偷懒的吗。”
“我那只是打算休息几分钟。”
“嘿。”
两人走到中华料理店“马马亭”的门前。隔着玻璃门,可以看见店里面的人算不上多也算不上少。大概是和店名描述的一样,价格和味道都是马马虎虎吧。武泽和老铁在角落里一张桌子面对面坐下。拿起放在一次性筷子旁边的菜单看了看,上面用大号手写字写着“特制豆芽面”,两个人便都点了这个。
“对了,老武,来点儿酒?”
“别说蠢话。”
武泽喝了一口端上来的水,大大吐了一口气。走了一上午路,脚底板痛得要命。桌子下面的架子上放着一本周刊,武泽把它拿起来翻了一会儿。
“轻信的老总啊,巨款被骗向谁诉?”——这个标题一下吸引了武泽的眼球。遭遇建筑材料订货诈骗的建筑公司社长,以怒火满腔的语调回答记者的采访。不知道是不是感觉露脸很羞耻,社长照片脖子以上的部分都被遮住了,一眼望去简直像是诈骗犯的照片一样。被骗总额约六千万。
“世上还真有人能干出大事业啊。”
订货诈骗的手法很简单。先提走订货,然后人就玩消失。具体做法也是基本固定的。开始几次少量订货都是现金支付,取得对方的信任,然后再以票据形式订购大量货物。接着赶在票据兑现日之前,把订购的商品全部换成现金。如果有伪造文件的手段,即使一个人也干得了。
“我们也得干点这样的大事业才行啊。”
武泽把杂志放到桌上,扭扭脖子。
“是啊。不过,大事业需要有大经验啊。”
“是吧。经验,还有胆量。”
“啊,不过仔细想想,老武,咱们说不定也能行啊。你看,半年前的时候,不是也有新闻报道过某公司被骗了好几千万吗?那个好像也是家建筑公司吧。这一行说不定还真有下手的机会。咱们也干他一笔——”
“说的就是那件事。”
武泽把杂志的封面拿给老铁看,手指指向印在下面的出版日期。正是半年前。
“你傻了吧。”
“哦……”
气氛变得有些沉重。顾客的说话声。碗筷的声音。粗声咳嗽。
武泽偶然一瞥,看见桌边的墙上有张小小的海报,拿透明胶粘了四个角贴在上面。看起来很便宜的黑白印刷。好几个人排成一排的照片。照片下面写着日期、时间,还有电话号码。看起来像是剧团公演的宣传海报。照片不是很清楚,不过还是看得出来七个男人一个女人。女人很年轻,五官端正,长得很是好看。相比之下,男人这边就是群魔乱舞了。一胖一瘦两个年轻人,满脸横肉的肌肉男,大眼睛的矮子,大脸男人,高个子,还有个脸长得像是冰激凌勺一样的无精打采的老头。海报最上面,用粗大的横排圆字体写着“Con游戏”。
“老铁,‘Con’是什么意思?”
“Confidence的缩写。就是设套骗人的意思。”
老铁凑近海报。
“写了剧目的内容啊。‘有着黑暗过去的诈骗犯。悲哀旅途的尽头,与首次信赖自己的朋友不期而遇。一个和他们命运与共的美女。此刻,为了清算各自的过去,战斗开始了!’——哈哈,这故事似曾相识啊。”
“是么?”
“特别是前半段。”
“我倒是期待中盘的美女。”
“特制豆芽面。”
店主端上来两个散发着蒸腾热气的大碗。这个店主和豚豚亭那个形成鲜明对比,是个脸颊消瘦、鼻子下面留了一撮小胡子的男人。店主朝墙上的海报撅了撅下巴,打量了武泽他们几眼,也不管他们有没有兴趣,就开始自顾自说起来。
“那是个小剧团。说起剧目内容,因为有点超现实主义,一直没什么人气。不过我是很喜欢啦。那场戏昨天公演结束,也很有趣……不过没什么观众……那个剧团快解散了吧。”
店主抱起穿着罩衫的胳膊,盯着海报看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
“您二位也不妨去看看吧。”
“我们可没有那个时间看人家诈骗。”
老铁一本正经地回了一句。店主显出有些吃惊的表情,点头不已,但似乎心中不以为然,转身回厨房去了。
“嗯,是啊。”
武泽也点点头。的确,自己可没有欣赏他人诈骗的闲暇。“游戏”这个词也不喜欢。自己干的可不是游戏。
两个人各自取了筷子。特制豆芽面的味道果然一般般。
原本以为遥遥无期的找寻房屋,却在这一天下午早早结束了。老铁找到的一处破旧房子,武泽非常喜欢。租金七万八千块。带浴缸马桶。当场入住。并且不是公寓套间,而是房子西侧有个小小斜坡的两层独栋。
三
老铁签了租房合同。虽然必须预付三个月的房租,不过乱编的工作单位和胡写的保证人都没人看。
“不动产租赁行业相当不景气啊。他们也想尽早把空着的房子租出去吧。”
拿百元店里买来的扫帚扫着新家的地板,老铁很是高兴。
“是吧。”
拿百元店里买来的抹布擦着门框的灰尘,武泽也笑逐颜开。
“这里是不是因为邻居很吵才这么便宜啊。”
“啊,说不定啊。对小偷来说正合适。”
“哟,一语双关嘛。”
“不服气吗。”
有了住处,果然比什么都开心。这份心情,只有经历过无家可归的人才能理解。
之后的三天,两个人都在附近的商店转悠。买了换洗衣服,二手洗衣机和电视,肥皂牙刷等等。之前买的哑铃丢在公寓了,武泽想要再买一只,不过这次一定要买不容易撞到脚趾的。每次去商店街的时候,走在西面斜坡的混凝土台阶上,武泽都是兴高采烈。
但是,这样的心情仅仅持续了最初的三天。
第四天早上,武泽正和老铁对坐在一起吃着便利店买来的饭团,手机忽然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03”开头的未知号码。
“——不接吗?”
老铁抬起头。武泽有点困惑。谁的电话呢?
“接接看吧,要是奇怪的电话,挂了就是了。”
“嗯,是啊。”
武泽按下接听键,慢慢把手机贴到耳边。
“喂?”
低低的男子声音,似乎上了年纪。武泽没有说话,等待对方继续。
“喂……喂……中村先生?”
武泽不禁舒了一口气。称呼自己为“中村”的只会有一个人。武泽一只手捂住电话,向老铁点点头。
“公寓的房东。”
“哦,是房东啊。”
之前的公寓是用中村某某的名字借的,所以房东一直以为武泽是叫中村。武泽只见过房东几次,那是个有点驼背的老人家,性格温和。但是此刻透过电话机传来的声音完全没有温和的感觉。
“嗯,我是中村。”
武泽想,就照老铁说的,要是麻烦的话,挂了电话就是,于是应了一声。房东立刻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中村先生,你怎么样了?突然不见了。”
“啊,那个什么——”
“可不是‘那个什么’哟,你可给我找了不小的麻烦啊。记你电话号码的纸,找起来花了不少时间,所以到现在才给你打电话——你到底干了什么呀?昨天警察问了好多,我和老婆都很头疼啊。”
“警察?”
武泽的心里隐隐生出不安。
“因为纵火的事,纵火啊。中村先生,您没干过什么事吧?”
纵火,武泽低低重复了一声。老铁猛然抬头。
“是啊。警察说,是从门上的报纸投寄口倒了灯油之类的东西进去,点着了火。另外据说起火之前,公寓附近有不三不四的人转悠。纵火的有可能就是那个人,警察这么说。”
不三不四的人——
“而且我家里也接到好几次奇怪的电话。那个人说话带着嘶嘶的声音,非要我告诉他你在什么地方。当然我和老婆都回答不上来就是了,本来我们也不知道啊。那个人管你叫武泽,不知道又是怎么回事。是弄错了吗?你是中村吧?”
“名字?”
“啊?”
武泽从干涩的喉咙挤出声音。
“那个人的名字?”
“我是在问你的名字……啊,他倒是说过,要是和武泽联系上了,就把名字告诉他。叫关口还是井口什么的……大概就是这一类的名字。因为跟我们没什么关系,没仔细记住。”
“火口?”
武泽小心翼翼地问,对方沉默了半晌,好像是在回想。在等待回答的期间,武泽用力握着电话机,拼命祈祷。请说不是。请说不是。请说不是。
“喂……我说,喂。”
武泽听到对面传来这样的声音,然后隐约又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两个人开始说起什么。伴随着女人“啊”一声,传来“啪”的拍手声。
“喂……喂,中村先生?我老婆记在纸上了。是的是的,是一个叫火口的人给我家打了电话。中村先生,你赶紧去找警察,好好跟他们解释,虽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我们可不想被卷到什么麻烦事里头。只是,那个修理费花了很多钱——”
武泽挂断了电话。
“还没完哟!”
沙代下葬的那天武泽听到的那一声低语,此刻又在耳朵里回荡。
本以为樱花盛放,今天却又是乍暖还寒。冷风飕飕地往牛仔服的胸口里钻。
真寻沿着白天的寂静小巷向公寓走,一只手提着塑料袋,另一只手在里面翻出“美味海苔”的小袋子,撕开封口。咯吱咯吱嚼着细长的海苔,真寻回想起和海苔一起买的另外一个东西。
那个长方形的盒子也在塑料袋里,但是多包了一层素色的纸袋。其实白色塑料袋并不是透明的,从外面本来也看不到里面的东西,但是便利店也好、药店也好,必定都是这样多包一层,不晓得是为什么。从买家的立场上看,这么做反而像是卖家更觉得羞耻一样。拿它当一般商品一样对待不就好了么?胸口挂着“店长”牌子的那个便利店中年老板,在收银台一边把东西放进纸袋,一边偷瞟真寻的超短裙。接过真寻递出的两张千元纸币的时候、给她找零钱的时候,一直都在看。某个玩意儿戴着这个,在那里……店长细细的双眼里,几乎可以看到那份猥琐的想象化作了可以触到的景象。
吞下第二枚“美味海苔”的时候,真寻走到了公寓门口。公寓的名字叫做“Dream足立”,是个很无趣的名字。进入房间以前,真寻先打开楼梯旁边的邮箱门,往里面看了看。今天没有装现金的信封,取而代之的是好几张传单。其中有一张吸引了真寻的注意,上面印着上野车站前一家珠宝店的名字。
真寻站在原地,把传单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这个不错啊……”
过了一会儿,真寻打开玄关的门,把避孕套盒子扔进厨房,立刻又关上门,离开了公寓。她一边走,一边把手提包里的皮夹拿出来,看看有没有去上野站的车费。只要够去就行了——回来的时候,皮夹也许就鼓起来了。
真寻走向车站。
天空阴沉沉的,一点不像春天。
CUCKOO
一
“不用担心,老武,这个地方他们绝对找不到。”
老铁从卧室的窗户抬头望向早晨阴云密布的天空,小口喝着茶杯里的茶说。
“找不到啊……”
武泽也在喝茶。
窗户和围墙之间虽然没有可以称为庭院的地方,不过毕竟还有点空隙。不知什么时候有谁在那儿种了一株瑞香。树上的花还在,只是已经枯萎了,昨天武泽他们还去闻过,香味已经没了。
“就算是刚才的电话,也没和房东说这儿的地址吧?”
“没说。”
“是吧。所以放心吧,没人知道老武你住在这儿。”
“嗯……”
这天气算是乍暖还寒吧。眼看已经是赏樱时节,今天却又有点凉飕飕的。身上只穿着运动服,盘腿坐着,膝盖有点冻得疼。
“不过那个手机还是别再用了,最好关机,不然说不定会有人打过来。而且要是警察开始找你,包括那个纵火的事——”
“开着不行吗?”
“开着的话,所在地会被发现啊。”
武泽把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电源关了。
“但这样子对工作也不方便啊。”
“买个新的吧。反正这个电话也用了五六年了吧?去上野附近转转,有那种不用身份证就能买的预付费手机。”
“外国人卖的那种?”
“对对,去买吧。”
“……去吗?”
武泽轻轻叹了一口气。
喝完杯子里的茶,两个人一齐站起身来。
“顺便做笔生意吧。生活费也快用完了。”
“做什么生意?”
“上野有不少当铺——”
“做那个?”
“嗯。”
“哦,我去拿衣服。”
老铁心领神会,立刻回卧室去取衣服,在包里装了和服和木屐回来了。那是前几天趁着打折的时候在商店里买的便装和服。
【便装和服,男性穿的式样较为简略的和服。】
两个人坐常盘线一路晃到上野。时间是上午十一点。进了阿麦横路,钻进一条通向后面的小巷慢慢晃悠着,里面好些外国人不停地打量他们两个,眼神都像是在探寻。武泽一个个凑过去问:“手机?”问了三个人都摇头。第四个人是个下巴突出的外国人,终于应了一声“对”。
【日文为“アメ横”,东京上野地区的著名商业街。】
“新品。五千块。能用九十天。”
“能打能接吗?”
“都能。这个七千块的还能发消息。”
外国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给武泽看。纸上印着手机的照片,手机上有S公司的LOGO。
“消息我不发的。”
武泽虽然这么说,对方却不肯罢休,撅着下巴争论说“绝对需要”,最后武泽只好让步,同意多花两千块买这种。外国人把武泽他们带去更加偏僻的一条小巷,巷子里有几个看上去同是一个国家的人正在哈哈大笑。外国人把刚才那张纸递过去,一个人接过来,在背后的背包里掏出一部手机,和纸上的照片一样。武泽付了七千块,拿过电话,和老铁一同离开了。
“老铁,你会发消息吗?”
“哎呀,这个有点……”
“那这功能还是没用啊。”
不管怎么说,这样子算是有新手机了。
老铁看了一眼手表。
“做生意之前,去上野公园散个步怎么样?”
“赏花吗?好啊。”
两个人在京成上野站对面爬上台阶,进入公园,经过西乡隆盛的铜像,向樱花盛开的地方走去。空气中逐渐带上了酱汁烧烤的气味。虽然天气阴沉有点可惜,但即使如此,果然还是上野公园的樱花漂亮。要是前一天没有下雨,应该更好看吧。两个人在露天摊位上买了章鱼烧和杂碎汤,并排坐在长椅上吃起来。
“我记得小时候的章鱼烧比现在的大太多了。”
老铁用牙签戳起章鱼烧,灵活地蘸上积在泡沫塑料盒底下的酱汁。
“感觉有棒球那么大,穿成一串。”
“小孩子本来就是看见什么都觉得大。”
武泽一家三口只去赏过一次花。不是上野这么有名的地方,而是住处附近的公园,规模要小得多。当然也没有卖章鱼烧和杂碎汤的。开花那一侧的天空比今天还蓝,樱花花瓣一片片看得很清楚。武泽大口吃着雪绘做的饭团和土豆色拉,抬头眺望樱花。当时四岁的沙代则在吃一个有点奇怪的饭团。她那个饭团里放了三种料。原本雪绘是想做三个小孩子吃的小饭团,可是沙代非要和武泽雪绘吃同样的东西,怎么劝都不听。雪绘说,要是那么大的话,沙代的小肚子最多只能装下一个,菜也只能吃到一种了哟。这下沙代当然又不乐意了,结果最后做出来的就是这么个古怪饭团——对于武泽和雪绘来说,只算是普通尺寸的饭团,对于那时的沙代来说,一定是相当大的食物吧。十二岁死的时候,沙代是不是已经感觉饭团小了呢?还是说,对她而言,饭团一直都是很大的食物?
和那个时候比较起来,自己的相貌一定变得凶恶了很多吧,武泽想。不然可不好办。不管怎么说,自己已经是无赖了,长相也要跟着变凶才行。武泽摊开手掌,抚摩自己的脸颊。
“老铁,我长得凶吗?”
“没有哦。”
老铁吃掉了最后一个章鱼烧。
“长得太凶,生意也做不成的吧?”
“是吗……”
不一会儿工夫两个人各自吃光了自己的东西,从长椅上站起身。接下来要开始干活了。老铁提着包去了公共厕所,出来的时候已经穿上了深蓝色的和服,脚上也穿了木屐。说起来他这副扮相倒是有模有样。老铁的角色是“嗜好瓷器的大款”。这种打扮好像是在搞笑,但其实是很认真的。这种夸张的扮相很有效果。正所谓人靠衣装,不管什么人,到底都是看外表的动物。
“我来拿包吧。”
“不好意思。”
两个人来到商店街,先进了瓷器店,打量了半晌放香炉的架子,武泽选了个奶油色的狮子形瓷器,价格两千八百块。狮子的肚子下面有个“无x”的印记。第二个字太模糊了,认不出来。
“老铁,起个什么名字,烧这玩意儿的人?”
“无……叫什么好呢。”
“无斋怎么样?比方说,小野无斋。听上去很有范儿吧?”
“嗯,这个不错。”
出了店门的两个人,瞄准了一家规模较小的当铺。老铁用布把刚买的香炉包好,向当铺入口走去。
“记住了,老铁,不是演那种人,而是要真的变成那种人。不然的话,这种生意可没法做好。”
“不用每次都说,我都知道。好了,我去了。”
老铁一只手提着包悠然走进店里。武泽在稍远的地方等着。差不多过了五分钟,老铁从店里出来了。包袱里面什么都没有。
“怎么样?”
“能行吧,我觉得。”
两个人又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接下来换武泽上场。他仔细整理过自己的西装,向同一家店走去。
“欢迎光临。”
店主看起来颇有些乖僻。武泽轻轻颔首示意,在店里转悠起来。他在陈列餐具类的架子前面颇有兴趣地挑眉探头看了一会儿,然后带着略显遗憾的表情走开了。他知道,店主正在里面高出一头的座位上观察自己的表情。武泽向店主走过去。
“您这儿好像不大收瓷器啊?”
店主点点头。
“那东西不好定价。”
“是吧。”
武泽显出略带轻视的眼神,店主似乎感到有些无趣,移开了目光。武泽打量店主的周围。矮脚桌、账本、几片口香糖、没套笔套的圆珠笔,矮脚桌的旁边——
有了。刚才的香炉就那么随随便便放在榻榻米上面。武泽朝香炉探出身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那个香炉……是卖的吗?”
店主露出怪讶的神色问了一声:“香炉?”一并顺着武泽的视线望过去。
“啊,这是香炉吗?刚才那个人说是烟灰缸什么的。”
“是卖的吗?”
武泽又追问了一次,几乎是抢着店主的话说的。店主摇摇头。
“不是。还不是卖的。”
“什么叫还不是?”
“嗯,其实刚才的客人说是想卖,放在我这儿的。我说不是厂家的东西没办法标价,可那客人还是说想要早点出手,非让我买,要我无论如何先想个价格,然后匆匆忙忙就出去了。”
“那位客人为什么要把这东西出手?”
“说是会想起过世的夫人什么的。那个男的最近好像再婚了,新夫人不高兴,不让再放家里了。”
“啊哈哈……”
武泽又一次探头仔细观察香炉。
“还有这种好事,真有点不敢相信啊……能帮我看看吗?狮子的肚子下面,是不是有‘无斋’什么的印记?”
“哦。”
店主把香炉翻了个身,隔着老花镜端详了一会儿。
“无……什么的字,好像有……”
“哎。”武泽从咽喉深处发出一个声音。
“请让我看看。”
武泽从店主手中接过香炉,翻来覆去观察了好一阵。从上到下,从前到后。特别是印字的部分,更是仔仔细细看了又看,嘴里时不时还在低声念叨“无斋”、“小野无斋”什么的。
终于,武泽抬起头,直截了当地问店主:
“二十万怎么样?”
“……啊?”
“这东西二十万卖给我行吗?”
店主望着武泽目瞪口呆。武泽向他解释说:
“江户后期有位美浓烧的名匠,叫做小野无斋。虽然不是世界级的知名人物,但在瓷器收藏家的圈子里却是非常热门的人物。这东西肯定是无斋的作品没错。黄濑户狮子形香炉。狮子的右眼比左眼大了一点,应该是他晚年的作品。”
“啊,是……这样吗……”
“二十万怎么样?”
“哎呀,这个,还不是卖的东西……”
店主嘴里虽然这么说,但是武泽知道他的鼻子已经闻到金钱的气味了。他的眼神不再沉稳,在武泽和香炉之间徘徊了半晌,终于试探着提了个方案。
“刚才那位客人说,过了中午还会再来一趟,您等到那时候行吗?”
“哎呀,接下来我要赶紧去益子那边。有个陶瓷器振兴协会的会议。所以,最好现在就——”
【益子,木县东南部小镇,以出产瓷器“益子烧”知名。】
武泽做出要从西服内侧口袋掏钱包的架势,店主赶紧摇头摆手拦住。
“这个,嗯,到底只是为了估价放在这儿的,还没办法卖……”
武泽做出遗憾的表情,长长叹了一口气。
“那就只能费点工夫了,协会会议结束之后,我再来一趟。要是在那之前有别的客人说要买这个香炉,请务必给我电话。让我直接和他交涉。”
武泽借了便笺和笔,随便乱写了一个手机号码。店主看着武泽,脸上微微带笑,表情中既有困惑又有欣喜。武泽写完,向店主微微颔首,出了店门。他回到刚才的地方,老铁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怎么样?”
“应该能行。”
接下来就是再等一阵,然后老铁进店去问“能卖多少钱”就行了。店主知道自己手边的香炉能卖二十万,自然会出相应的价格把它买下来。五万?十万?——具体多少要看店主的贪心程度。出五万的话,店主能赚十五万。出十万的话,店主能赚十万——当然,武泽不会再去那家店了。老铁一拿到现金,立刻就和那家店拜拜。
两个人在便利店买了茶水和饭团,躲到背人的小巷里,一边吃一边打发时间。一过中午,老铁便再次向当铺走去。和刚才一样,武泽在稍远的地方等着他。
最多十分钟就能拿着钱从店里出来了吧,武泽想。但是老铁半天都没回来。
“真慢啊……”
看看表,武泽忽然有点不安。老铁进店已经十五分钟了。莫不是这个把戏露馅了?老铁被店主抓住了,正在接受盘问?武泽偷眼打量周围,顿时吃了一惊。人行道上的混杂人流中,出现了一个警察。那警察的去向正是当铺。
“喂喂……”
武泽的腿下意识地退了半步。是该转身逃跑,还是再观察一阵?
——幸好警察只是从当铺门前经过,继续向前走去。好像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虚惊一场。
又过了几分钟,老铁终于从店里出来了。穿着和服朝武泽慢悠悠走过来的老铁,像是圣德太子一样,带着装模作样的奇怪表情。看到那个表情,武泽终于放心了。每次要忍住心中得意的时候,老铁必然都是那种表情。
来到武泽面前,老铁向武泽偷偷展示了和服袖子里的现金。用眼睛数数,一共八张一万元的纸币。
“嘿,还算不错嘛。”
“那可是个贪得无厌的店主,一开口就说六万。明知道能卖二十万,那个浑蛋。”
“是啊。赶紧跑吧。”
两个人并肩离开当铺附近,混进人群里。
“出来那么迟,我挺担心啊。”
“从六万磨到八万,费了不少嘴皮子。”
“说起来老铁,小野无斋还是不错的嘛。不管怎么讲,听起来很唬人吧。”
“而且还有意义。”
颇为得意地说了这一声,老铁报出八个英文字母。ONOMUSAY——原来如此。
“明摆着告诉店主这玩意儿很便宜了啊。”
【ONOMUSAY是日文“小野无斋”的拼写,反过来是YASUMONO,日文“便宜货”的意思。】
“对头。”
两个人朝车站走去。
二
看到那个“搞怪警察”,就在做过当铺的生意之后。
距离上野站很近的地方,通向大路的人行道正当中,那家伙正在往前走。当然,“搞怪警察”是虚构的人物,不可能是真人,只不过长得很像。
【搞怪警察,がきデカ,日本漫画作品的主人公。】
“看起来很有钱嘛。”
“会走路的现金啊。”
似乎很高级的西服。LV的皮包。袖口里面隐约可见金色的手表。说起来还真是奇怪,有钱的家伙好像都对金Se情有独钟。
“再做一笔生意吧。”
“怎么做?”
“先跟着再说。”
似乎是因为当铺的生意做得不错,老铁情绪很高,很难得地充满了干劲。
“科隆香水的味道一直飘到这儿了。”
“像是在茅厕里一样。”
甜得过火的气味让人皱眉。武泽两个人若即若离地跟在“搞怪警察”后面。
“哎哟,老武你看,进珠宝店了。那家伙果然有钱啊。”
“搞怪警察”推开玻璃门进去了。武泽和老铁靠在墙上,头碰头地商量。
“开个作战会议吧。”
“好。”
但是两个人还没商量出个结果,“搞怪警察”已经从店里出来了。他一只手拿着手机,正在和什么人讲话。武泽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竖起耳朵偷听。
“哎呀,没剩下什么好东西。才过中午……嗯……好看点儿的上午全卖光了。因为今天刚好打折……嗯……嗯……嗯……哎呀,没关系没关系,肯定给你买个可爱的。”
听起来像是在和女人说话。“搞怪警察”一边慢慢沿着人行道往前走,一边在电话里不断许诺。武泽和老铁跟在后面。电话那头好像说了什么笑话,“搞怪警察”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然后忽然换成很肉麻的声音。
“啊?……嗯?……好好,知道了。下午正好没事,我去看看别家就是了。”
武泽他们正打算继续跟踪,突然——
“……啊,对不起。”
在武泽他们前面几米远的地方,一个穿着牛仔服的少女惊叫了一声。少女留着齐肩的茶色头发,荷叶短裙下伸出两条雪白纤细的大腿。手上的可丽饼里装着满满的冰激凌。然后,走在她面前的那个“搞怪警察”,西服背后也全是冰激凌,上面还沾着一片香蕉。那片香蕉在西服上一点一点向下移动,移动,移动——最后“吧嗒”一声掉在地上。“搞怪警察”转过身。
“……对不起。”
少女又一次道歉。消瘦的身子有点僵硬,像是很害怕的样子。“搞怪警察”这边好像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直愣愣地盯着少女拿在胸前的可丽饼。看到可丽饼上半部一塌糊涂的样子,好像才终于反应过来,猛然扭头,想要查看自己背后的情况,然而这种事情连瘦子都做不到,更不用说他这么肥的人了。“搞怪警察”急躁地脱了西服,看到正中间盛大展开的白色冰激凌,细细的双眼一下子瞪了起来。
“喂喂喂喂喂!”
“对不起……我没注意看……”
小鸟一样可怜兮兮的声音。
“干坏事了啊,那个小姑娘。”
“干坏事了啊。”
少女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掏出粉红色的手帕,战战兢兢地擦拭“搞怪警察”的西服。白色部分更大了。
“喂喂喂喂喂!”
“对不起……马上就擦好了……”
在“搞怪警察”愤然怒视的目光下,少女拿手帕拼命擦拭冰激凌的痕迹。擦到一半,手帕已经不能用了,少女就用嘴叼住手帕,改拿小包餐巾纸出来擦。她的努力没有白费,西服背后的污渍终于慢慢消失了。与之相应的,“搞怪警察”的表情也渐渐和缓下来。当然,不管衣服还是表情,都还不能算没事了。
“……好了。”“搞怪警察”有气无力地说。
少女举着脏兮兮的餐巾纸抬头看着“搞怪警察”,嘴里还叼着手帕。看到这一幕,“搞怪警察”的表情完全松弛下来。
“没注意也没办法。”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少女缩着头把外套还给“搞怪警察”。“搞怪警察”先是晃晃脑袋,然后又点点头,以故作优雅的姿势接过衣服,开始往身上穿。
“看到了没,老铁?”
“看到什么?”
“她抽走了钱包。”
哎的一声,老铁向那两人望去。“搞怪警察”这时候正要离开。就在他完全转过身去的同时,一直悄然垂首的少女突然间动了起来。她先是悄悄抬头,紧接着迅速转身拔腿就跑——眨眼工夫便钻过了武泽他们的身边。
武泽再度转头去看“搞怪警察”,只见他突然停住了脚,直起肥胖的身子,急急忙忙在衣服上下乱摸。那动作越来越快,然后变得更快。他猛然转身。这时候少女已经离他二十米了。不知是不是察觉了“搞怪警察”的动静,少女突然站住,回头一望,两个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喂!”
伴随着这一声喊,“搞怪警察”跑了起来。少女也跑起来,可是一下子撞到了行人身上。少女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这时候“搞怪警察”噔噔噔踏着脚步迫近少女身边。少女眼见不妙,从手提包里掏出皮夹,用力朝后扔去。那是“搞怪警察”的皮夹。皮夹划出一道长长的抛物线,越过“搞怪警察”的头顶。“搞怪警察”脸上显出愤怒的表情,咯噔噔后退几步,把掉在人行道上的皮夹捡起来。他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想要不要就这么算了,但是突然又火了起来,作势继续去追少女。少女爬起身,又要开始往前跑。
“都是同行,帮一把吧!”
老铁喊了一声,向少女追去。他撩起和服的下摆,木屐噔噔作响,扭头向武泽喊:
“老武,拦着那家伙!”
“啊?”
武泽觉得哪有帮小偷的道理,但这时候显然没工夫犹豫了。他只得看准时机,猛然跳到“搞怪警察”面前。然后就好像被一个巨大的圆球撞上了一样,武泽的身子被重重弹飞出去,一ρi股摔坐在地上。“搞怪警察”啊的一声站住,望向武泽。武泽双手用力抓住自己的胸口,呼呼呼地急促喘息,下巴咯咯打战。“搞怪警察”朝少女跑去的方向投去最后的一瞥,终于放弃了追赶的念头,小跑到武泽身边。
“你没事吧?”
“心脏……心脏……心心心心……”
“要叫救护车吗?喂!”
看热闹的人逐渐聚拢过来。武泽担心演得太过搞不好真有人会叫救护车过来,赶紧做出没事了的模样。“搞怪警察”重重出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心,伸着脖子向武泽鞠了一躬。
“对不起。刚才那个小偷偷我的钱包……”
“没事没事。”
武泽轻快地拦住对方的话。
“撞在一起的事儿,谁都难免碰上。”
武泽站起身,前后看了一圈,向“搞怪警察”和看热闹的人示意自己没事,然后离开了。他稍微走了几步,回头一瞥,正看见“搞怪警察”在检查刚刚捡起来的皮夹。从他的表情上看,少女还没来得及把钱抽走。“搞怪警察”把皮夹放回西服里面的口袋,混入繁杂的人群里。
武泽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算给老铁打电话,不过这手机是刚买的,还没存老铁的号码,只好从另一边口袋翻出旧手机,打开电源,拨给老铁。老铁立刻接通了。
“老铁,你在哪儿?”
“公园,上野公园。”
“小偷呢?”
“在一起。脚扭了,在休息。嗯,不忍池旁边的小店这边。外面有桌椅的。”
武泽知道那个地方,告诉老铁自己过去。
“对了老武,你现在是拿旧手机给我打电话的吧?”
“是啊,新手机没存你的号码。”
“啊,难怪。”
武泽挂了电话,向上野公园走去。
“这边这边。”
一身和服的老铁,手上还举着绿茶的塑料瓶,在朝武泽招手。露天桌子的对面,坐着刚才那个少女。老铁向她转过头去,好像是告诉她自己的朋友来了。少女微微向武泽望了一眼,随即又扭回头。另一瓶茶放在桌上,像是老铁买的,盖子还没打开——是因为没得手而闷闷不乐,是因为没让老铁帮忙他就自顾自地跑过来了,在和他赌气,还是在提防老铁和自己?最后这种可能性应该最高吧。不管怎么说,自己这边分明是突然出现的奇怪中年二人组,而且还一个穿西装一个穿和服,不提防才怪。
“脚没事了吗?”
武泽在一把空椅子上坐下来。少女连眼皮都没抬。武泽苦笑了一下,上下打量垂首不语的少女,然后——
“怎么了,老武?”
少女的眼睛。在茶色的头发下面,一直盯着桌子台面的少女的双眼。消瘦白皙的脸。紧闭的双唇。
“——老武?”
武泽终于回过神来,张开口,勉强苦笑了一声,暧昧地应道:
“哎呀,没什么,那个……感觉和我女儿长得有点儿像。”
老铁垂下眼角,撅起嘴,认真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和你女儿,正好是差不多的年纪呢。”
三
少女的扭伤看起来不是很重,但可能是因为膝盖撞到地面之后又强行跑步的缘故,一走就很痛的样子。
“所以在这儿坐着休息了。哎,老武你也先喘口气吧。喝不喝?”
老铁把刚喝过的瓶子递过来,武泽没接,自己去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瓶。打开瓶盖,一边把冰凉的绿茶灌进喉咙,一边再度观察少女。短短的荷叶裙,牛仔服,运动鞋,米老鼠图案的红色T恤衫,手表好像也是迪斯尼的动画角色,不过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是条大张着嘴的狗,两只胳膊指示时间。裙下伸出的两条腿,像是电视上看见的短跑选手一样紧绷着。其中一只膝盖已经擦破了,难怪很痛的样子。
“嗯,稍微弯一下看看。”
武泽蹲到少女身边,想看看她的伤势,但少女仿佛受惊了似的,猛地合上双膝,挑起一只眉毛,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武泽只好鼻子里哼了一声,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我可不是萝莉控。”
“萝莉控都这么说。”
这是少女第一次开口。沙哑的女中音,非常成熟的大人声音。
“这是真嗓子?”
“嗯。”
“刚才是做生意用的?”
“嗯。”
“迪斯尼T恤,小狗手表,也都是为了让对手疏忽的道具吧?”
“小狗?”
少女惊讶地抬起头,然后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表。
“哦,果菲啊。”
“笨蛋。”
老铁说。少女和武泽同时“啊”的一声张开嘴,老铁很是得意地接着说:
“goofy——笨,蠢。没在学校学过?”
少女无语盯着老铁的脸看了半天,终于带着一副“是嘛”的表情,眼光落回到手表上。
“这样啊。”
“对了,你好像才十几岁——已经不是素人了吧?”
【素人在日语中是新手的意思,它的反义词是玄人,即专家、高手的意思。】
武泽回到刚才的话题。
少女立刻反问:“什么意思?”
“偷东西啊。感觉非常熟练的样子。”
“不是说这个,你说的‘素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不是玄人。”
“玄人?”
“靠这行手艺吃饭的人。”
“哦,玄人。”
“哎,还是这么可爱的乌鸦呢。”
【“玄人”的“玄”字有“黑色”的意思,所以有这种联想。】
老铁挺直身子,抱起胳膊重新上下打量少女。少女转向他问:“乌鸦?”
老铁解释说:“就是说玄人。乌鸦是黑的,所以这么说。”
少女和老铁对望了半晌。
“这么说,你们是干什么的?”
合情合理的问题。
知道双方是一丘之貉以后,少女好像稍微解除了一点防备,开始生硬地介绍自己的工作。工作内容大抵和预想的差不多。
首先是利用“天真无邪又可爱”的外表,接近中年男性目标。接近的具体方法有之前那种古典手段,也有和凑过来搭讪的怪大叔装成情投意合,或者在一边走一边抽烟的怪蜀黍后面用热情的声音招呼拉手什么的,总之就是根据当时的情况采取各种可能的方法。然后,再设法让怪大叔们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超短裙上,最后的最后就是嗖的一声偷了钱包就跑。
“可是刚才很危险啊。要是给抓住的话,会把你扭送警察局的吧。”
武泽说到一半就被少女拦住了。
“不会的。一般是提出交换条件才放我走。”
“交换条件?”
“身体。”
少女神色不变地说。
“是吗?真的有人这么说吗?”
“多少回了。不过,那样子其实更好。”
“哎,睡觉吗?”
“睡觉?”
“所以说那个……不是要和你那个什么吗?”
武泽换了个说法,少女的样子没有什么变化,反而是老铁好像很害臊地双手遮住了脸。
“可没那么便宜哟。旅馆街的行人很少,我一般都是跟着走到那边,就冲他心窝狠狠来上一脚。”
少女用她没受伤的那条腿在地上重重一踩。老铁夸张地嗯的一声捂住自己的肚子。
“原来如此。”
武泽靠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
不知道是不是说话说口渴了,少女也终于拿起桌上的瓶子,打开瓶盖一口气喝了半瓶,然后盖上盖子,看着瓶子侧面低声说:“伊藤园啊……”
望着少女的侧影,武泽困惑了——也该问问看了吧。可是他怎么也难以开口。等二十秒吧。对于答案的不安,让武泽不愿开口。再等二十秒。武泽一面注意不让自己的紧张表现出来,一面小心翼翼地问出那个问题。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河合。虽说一点儿也不可爱。”
【日语中“河合”的发音和“可爱”一样。】
少女依旧盯着塑料瓶回答说。
“……河合后面呢?”
“真寻。”
心脏仿佛在肋骨内侧“怦”的一声巨响。
聚满了看热闹家伙的公寓。有点脏的粉红色运动鞋。公寓走廊里,一直盯着脚尖的那双眼睛。水晶一般的眼睛。
“不行……”
前一天听到的单身母亲的声音。
“已经……不行了……”
被武泽逼死的母亲,名字就写在门牌上。河合琉璃江。在那名字旁边,用油性笔写着“真寻”两个字。
“真寻啊……有点少见的名字啊。”
老铁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他好像没有注意到武泽的困惑,盯着少女的脸,继续说:
“你的父母呢?”
“都不在了。”
“啊,不在了。死——过世了吗?”
“爸爸走了。”
“妈妈呢?”
武泽想把耳朵塞住。
“死了。割腕自杀了。已经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是吗。”老铁撅了撅嘴。
“没去找你爸爸吗?你还小,靠偷东西过日子,总有点儿——”
“住哪儿也不知道,长什么样也不知道。而且就算能找到,也不想找他。”
“为什么?”
“因为他是干坏事的。妈妈这么说的。从别人身上扒钱。”
“搞诈骗的?”
老铁认认真真地这么一问,真寻的嘴角露出笑意,似乎觉得他问得很蠢。
“我想应该不是。大概是混黑社会什么的吧。我很讨厌黑社会。”
“真云——”
“真寻。”
“真寻,那你现在是一个人过?”
“嗯……嗯,差不多吧。”
不知怎么,真寻回答得有点含糊。
“住在这儿附近?”
“也不是。足立区。”
“足立区?我们也在那边啊。是什么地方?”
真寻大概说了下自己住的地方。距离武泽他们租的房子不远。
“反正眼下是住在那儿。下周在哪儿就不知道了。”
“什么意思?”
真寻拿起桌上的塑料瓶摆弄,穿着牛仔服的肩膀轻轻耸了耸。
“没付房租,本周要给赶出去了。欠了好几期房租了,这一回房东终于下了最后通牒,说是本周内再不把房租全部付掉就不给住了。”
“全部是多少?”
“三十万不到一点儿。”
“哎哟!”老铁咋舌说,“有方向吗?”
“没有啊。其实本来今天是打算努力一把,搞到一半房租的。那家店今天打折大派送,传单上这么写的。可是腿这样子……露馅的时候实在没信心能跑掉。”
真寻看了看自己受伤的右膝。
“我说老武,借她点吃晚饭的钱吧。挺可怜的——”
武泽默默摇头。老铁似乎有点意外,不过也没再说什么,转过去对真寻说:
“老武倒也不是吝啬,实在是我们现在没那么多钱……”
“嗯,没关系。给我买水已经很开心了。”
“啊,那不是从生活费来的,是我的零花钱。”
老铁有点得意地说。自从住在一起以来,武泽和老铁的生活费就变成了零用钱制。
从刚才开始,武泽就在想。一门心思在想。
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他真的很想把真寻欠的三十万不到的房租全都付掉。不付不行。但是那样的话老铁会觉得奇怪吧。不解释清楚他肯定不同意。但是一旦向老铁解释清楚了,也就更不可能给真寻钱了。因为眼下手上的钱全都是和老铁两个人一起辛苦赚来的。明明是为了偿还自己的过去,却要老铁帮忙,怎么也没有这种道理。绝对不行。过去武泽的所作所为——杀害真寻母亲的行为,和杀害老铁妻子的行为没有区别。这一点老铁非常清楚。他在非常清楚的同时,依然还追随着武泽。这一点也正和武泽追随火口一伙一样,也和追随杀害沙代的同类一样。
现在的武泽,可以做些别的事情,唯独不能给钱。可是武泽什么也没有。除了有个住处,什么都没有。
——哎,等等。
“你搬过来也行啊。”
武泽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真寻和老铁同时扭头望向武泽。
“你开玩笑吧?”
“实在没地方可去的话,你搬过来也行。”
“哎……老武,你是说,和她一起住?”
“暂且过渡一下。这不是没办法吗?都说要被赶出去了。”
“让她寄宿?”
“所以说是临时的嘛。虽然你这家伙也一直赖着不走了。”
老铁来回打量武泽和真寻。“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这句话似乎就在老铁的喉咙里打转。
“老武你这么说,确实我也没有反对的道理。不过这样子她本人反而有点难办吧——对吧,你不想的吧?”
“没有不想啊,这可帮了大忙了。”
“咦——”老铁伸长脖子。
“这可是两个大男人和你一个小姑娘啊,说不准会干出什么哦。”
“会干什么?”
“呃,其实也不会干什么。”
“那就没关系。”
真寻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把右腿屈伸几次,然后以球鞋跟为轴,转身面对武泽。
“当然,首先我会尽可能赚钱。本周我会努力再试试。但是,也许有个万一。万一再努力也不行的话……”
武泽点点头,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用圆珠笔写下住处,撕下来交给真寻,然后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一万元的纸币。
“这是什么?”
“回头还我就行。”
“老武,这,是你的零花钱?”
“嗯。”
真寻犹豫了片刻,接过武泽的一万元纸币。
“万一我说的都是假话呢?如果刚才只是兜了个大圈子,其实是要骗你们呢?”
“咱们是靠这个吃饭的,真假好歹还能看得出来。”
真寻连声谢谢也没说,笑也没笑一下,打开提包,把一万元纸币收进皮夹里。
“真是怪人。”
丢下这一句,真寻便转身要走。武泽在她背后又叮嘱了一句:
“没地方去的时候就过来,别客气啊。”
四
“但是你没想过我真的会来吧。”
第二周,下雨的星期一。
左手撑着蓝色的伞,右手提着一个巨大的旅行包,真寻在玄关外面抬头望着武泽。雨衣的下摆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武泽一只手扶着门,正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背后响起老铁的声音。
“老武,茶叶好像发霉了——”
老铁在走道半当中猛然站住,瞪圆了眼睛。
“真云姑娘!”
“真寻。”
“真寻姑娘!”
老铁捧着装茶叶的罐子,眨巴着眼睛来到玄关。
“门铃响的时候我还在想是谁——”
“到底还是被赶出来了。啊,这个还没用。”
真寻用脖子夹住伞,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万元的纸币递给武泽。
“先……进来再说吧。”
毫无心理准备的状态下,武泽把真寻迎进房间里。老铁接过旅行包,他好像也没想到真寻真的会来,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
“二楼只有一个六叠的房间,暂且先放那边?”
“嗯。”
“午饭呢?”
“还没吃。”
真寻噔噔噔地上楼。
老铁小声说:“连声‘打扰了’‘请多关照’什么的都不说啊,这姑娘。”
“直性子吧。”
“这种态度可不怎么样啊。”
“你搬进我那公寓的时候,姿态也没那么低吧。”
“是吗?”
“好了,烧个中饭吧,咱们自己也还没吃呢。”
“哦……”
老铁去厨房泡了三袋方便面。武泽切长葱的时候,真寻从楼上下来了。她瞥了一眼老铁,低低说了一声“泡面啊”,进了客厅,在矮桌前面盘腿坐下,扭了扭脖子。
“喂,你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好了。”
真寻躺到榻榻米上,右腿屈伸了好几次给武泽他们看,像是花样游泳一样。在武泽和老铁两个人的房间里上下翻动的白色短袜,总觉得和整体的气氛不太协调。说起来最近小女生的袜子怎么都这么短了。
“只有两个碗啊。”
“我就着锅吃也行。”
老铁端上来两个热气腾腾的碗,武泽捧了锅过来,连着一次性筷子放到桌上。真寻像是美国电影里的僵尸一样噌地坐起来,武泽和老铁两个还没坐下来,她就已经掰开筷子开始吃面了。老铁鼻子里哼了一声。
“真寻,这种时候——”
真寻仰头陶醉地对着天花板深深呼了一口气。
“啊……好吃。”
然后她又低头冲着面碗,发出很威猛的声音继续吃起面来。老铁和武泽一下子都没话说了,只得无语地坐下来拿起筷子,在怪异的寂静中开始吃午饭。窗户外面春雨连绵。一时间只有三个人轮流吸面的声音。
“对了,在这儿能住多久?”
一口气喝干了碗里的汤,真寻问道。
“想住多久都行。”
武泽这么回答的时候,老铁瞥了他一眼,武泽加了一句:
“嗯,当然总不能永远待在这儿。”
“不会一直待着的。”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以后再说。”
含糊应了一句,真寻又躺了下去。
武泽把锅和碗送去厨房,仔细去掉茶叶上面的霉斑,泡了茶,然后掏出新手机试着按按钮,打算学学新手机的用法。
“在发消息?”真寻问。
“啊不是,不知道有什么功能,我研究研究。消息可没发过。”
“不会吧,一次也没发过?”
“短消息这东西真有那么方便?”
“这还用说。给我,教你用。”
真寻伸手抢过武泽的手机,把屏幕转到可以两个人一起看的角度,开始解释短消息的用法。最近的小女生都是这样子吗?虽说也是自己提出的建议,可是突然闯进自己家里,一口气吃光面条,然后开始解释手机的用法——武泽只得诺诺连声,听真寻给自己解释。
“反过来说,收消息的时候怎么弄?”
“自动会收的。收到了就按这个——”
“啊,那个按钮啊。”
“怎么样?”
老铁好像也对短消息很感兴趣,半路拿了自己的手机过来一起听。春雨连绵的午后就在这样的解释中过去了。真是怪异的一天。
到了晚上,老铁去超市买咖喱,武泽在家准备米饭。自从搬来这里以后,为了节约生活费,两个人一直都是尽可能自己烧饭吃。武泽一边淘米,一边时不时回头偷瞧客厅方向。真寻一点没有帮忙的意思,还是躺在榻榻米上摆弄手机。手机上面缀着一条很显眼的挂件。是在给谁发消息吗?
按下电饭煲的开关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出“有新消息”。有生以来接到的第一条消息。武泽回忆真寻刚刚教过的方法,试着打开消息,屏幕上显出一行短短的文字。读到这行字的时候,武泽不禁轻轻笑了起来。
“十分感谢。能得到您的帮助,非常开心。”
武泽扭头去看客厅。真寻在翻漫画杂志,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偶尔抬头向武泽这边瞥上一眼,立刻又低头落回杂志上了。武泽忍着笑,从冰箱里取出麦茶倒进玻璃杯。
原来如此。短消息这样的东西确实很方便,有些无法当面传达的意思,就需要用到短消息吧。
这时候玄关门开了,老铁买了东西回来。外面好像又在下雨,塑料袋表面都是湿的。
“我买了啤酒,然后还有这个,柿种和牛肉干。是我自己的钱,不用担心。”
“这多不好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
老铁连连点头,说了一句“就像刚才跟你说的”。武泽一头雾水。
“什么意思?”
难道说——
“哎,没收到?”
果然如此。
“短消息哟,短消息。白天被你一说我才意识到。确实自己没和你说过谢谢。真的很对不起。”
老铁装腔作势地鞠了个躬。
五
第二天从早上开始就是个大晴天。
伴随着更衣室方向传来的洗衣机轰鸣声,武泽和老铁头碰头凑在一起低声商量。
“可没想到这么麻烦啊。”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让她住这儿不行的。”
被褥只有两套,夜里武泽和老铁只好盖一床被子。当然,这个问题只要买床新被子就能解决了,但真正让两个人头疼的还是和一个年轻姑娘住在同一所房子里这件事本身。
首先,武泽睡醒了要去小便,可是洗手间的门紧紧关着,里面传来淋浴的水声,武泽不得不在客厅厨房来回打转,足足忍了四十分钟。半路上老铁也起床了,跟着也忍了二十多分钟。两个人解决了生理问题之后,看看天气不错,打算要洗衣服,但这时候又开始面面相觑。你去问,不,你去问,两个人翻来覆去谦让了半天,最终还是武泽去找真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她要不要洗衣服。帮我一起洗了吧,真寻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从旅行包里往外拿T恤内衣什么的,武泽赶紧伸手拦住说,这事可不行。真寻用看不出表情的脸瞅了武泽半天,最后说了一声,那我负责洗衣服吧。武泽提议说自己和老铁两个人的衣服同真寻的分开洗,真寻说那样太浪费水电费了。虽然被她这么说也挺奇怪,不过说得确实不错。最后武泽判断,比起自己洗真寻的衣服和内衣,还是她来洗自己的衣服稍微好一点,也就让她负责洗衣服了。
“总之今天先去买被子。和你睡在一起老是梦到海豚,而且夜里还抢被子。”
“被子是你自己掀开的好不好。”
“反正吃了早饭就去买东西吧。”
“知道了。那我去换个衣服。”
老铁从客厅的衣橱里取出裤子,要脱睡裤的时候,刚脱了一条腿,真寻进来了。老铁一声怪叫,单腿跳着出了房间。
吃早饭的时候,真寻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她埋头慢吞吞地啃面包,偶尔抬头看看大开的窗户,轻轻叹一口气,又低头继续啃面包。
“好像没精神嘛。”
武泽被无视了。
“果然还是讨厌洗男人的衣服吧?”
老铁也被无视了。
“真是喜怒无常啊,那家伙。”
老铁一边洗碗,一边背着真寻说。
“她爸爸没给她起名叫‘真云’说不定还真不错。”
“啊,真是啊。”
真寻这个名字好像是父亲给起的。昨天晚上吃着大碗咖喱,她这么告诉两个人。
“一开始希望我变成心无尘埃的孩子,所以叫‘真云’,是‘洁白’的意思。”
也就是说,老铁喊错的名字,也未必真的错得那么离谱。
“为什么你爸爸又改成“真寻”呢?”
“嗯,是因为很难喊吧?”
老铁的啤酒罐凑在嘴边,真云,真寻,真云,真寻,反复念叨。
“不知道哟这种事情。反正妈妈是这么说的。一开始是叫真云的。”她说。
吃过饭,一边吃着柿种,一边在客厅看智力竞赛节目。不知道是不是啤酒的效力,老铁慢慢开始打盹,然后身子横倒下来,眼睛和嘴巴都半张着,开始了真正的睡眠,武泽委婉地向真寻开了口。
“能问问你母亲的事儿吗?”
真寻没有回答,不过也没有拒绝的表示。武泽便继续说。
“你母亲为什么自杀?”
“欠债。”
真寻眼睛还是看着电视,简短地回答。
“是吗……苦于欠债自杀了啊!”
“催债的跑到家里来威胁,妈妈终于受不了自杀了。公寓隔壁的邻居说的。”
“哦?”
电视里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武泽扭头去看,只见电视里的汝优好像很害羞地双手捂脸在说什么。
“这种笑声,还以为跑哪儿去了呢!”
“笑声?”
“嗯,不单是笑声,所有的……”
武泽看看真寻的侧脸,她依旧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大家全跑哪儿去了呢?”
然后她便什么也不说了。武泽默默听着电视里的笑声。
“那个,逼你母亲自杀的人,要是以后遇上了,你会怎么办?”
嗯,她轻轻扭了扭头。
“也许会杀了他吧!”
电视的声音和老铁的鼾声此起彼伏。两个人静静听了一会儿。
“不过,这世上什么人都有啊。真的。”
终于,真寻把手放在ρi股后面,用柔和的声音说:
“本以为只有胁迫要钱的人,可没想到还会有人主动帮忙,而且还是完全没关系的小偷。”
老铁睡梦中打了个嗝。
“我这差不多还是第一次有人帮忙。”
为了掩饰心中涌起的感情,武泽从桌上捡起一颗柿种,向老铁的方向扔去。 他倒没有故意瞄准,但是柿种正中要害。老铁“啊”的低低哼了一声。真寻笑了起来。这是第一次听到她的笑声。真寻自己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立刻又沉默了。
“我走到哪儿都带着妈妈的遗物。”
真寻从丢在墙角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东西给武泽看。那是个小小的半透明塑料袋,武泽看到里面放着一张记事贴和几枚零钱。
“这是遗物?”
“嗯,遗物。”
“几个一百块和十块的硬币,是妈妈割腕自杀的那天放在公寓桌子上的,”真寻说,“恐怕就是那时候的全部财产了。”
硬币下面就是这张记事贴,用铅笔写着“对不起”。
真寻隔着塑料袋,把记事贴上写的几个字拿给武泽看。
“记事贴哟,难以置信吧。连张信纸什么的都没有哟。我那时候没出息的哭了哟。
“我伸手去拿这张记事贴的时候,从纸边落下的硬币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那声音至今都回荡在耳边。”真寻说。
六
闯入者的出现,是在那天晚上。
打开电视围着桌子坐下,三个人一面叽里呱啦地说话,一面吃馄饨面的时候,老铁忽然刷的一下抬起了头。他紧闭嘴唇,视线落在天花板上的一点,动作和表情都显得很紧张。武泽感觉他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喂老铁,噎到了吗——”
“嘘——”
老铁狠狠瞪了武泽一眼,在嘴唇前竖起食指。怎么?真寻放下筷子。老铁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停了几秒钟,然后双手搭在桌边,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武泽正要说话,老铁又飞快地做了个禁声的姿势,眼睛慢慢转向某个方向。墙。不对。被墙挡住了看不到,不过老铁的目光似乎是在指示墙外面的玄关。
一股茫然的不安让武泽的身子僵硬起来。
老铁动了。他蹑手蹑脚一步步移过去,出了客厅。武泽和真寻迅速对望一眼,目光随即又转回到老铁身上。老铁的身影消失在短短的走廊尽头,然后外面响起轻微的咔嗒声,似乎是老铁打开了大门——然后又是什么都听不到了。
武泽有些担心,正要起身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老铁的叫声,紧跟着又有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
“老铁!”
武泽和真寻同时起身,奔出客厅,然后便看见老铁倒在门前的三合土上。他的头朝着客厅,.福哇txt小说.双膝着地,好像要说什么。就在这时,武泽的视野下方出现了某个奇怪的东西。白色的,速度很快。武泽赶紧朝那个东西移动的方向看。“超可爱”,真寻喊了起来。确实可爱,武泽也这么想。
那只白色的小猫在厨房里停下,神情呆滞地回头望着三个人。
“吓……吓我一跳……”
老铁挪过来。他好像扭到了腰。
“一开门,突然……那只猫,喵喵喵喵喵……”
他嘴里一边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什么,一边在走廊里一ρi股坐下去。
“它是从哪儿来的?还在吃奶吗?”
真寻四肢着地,把脸凑向小猫。小猫像是有点吓到了,不过并没有逃走,而是把嘴张成倒三角形,细声细气叫了一声。
“啊——啊——听到了?”
真寻兴奋地回头叫道,然后又立刻转回小猫,伸出双手,像是掬水一样把小猫小心翼翼地抱起来。小猫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还是老老实实让真寻抱住,用刚才一样的声音又叫了一次。
“不会还在吃奶吧,已经能跑了。”
“啊,是吗。”
纯白的小猫,两只眼睛里的黑眼珠像是埋了葡萄籽一样,鼻子是粉红色的。
“让我抱抱……”
武泽也伸手从真寻的胸口抱了抱小猫。轻得好像没有一样。身体散发着微微的牛奶一样的香气。
“咱们收养它吧。”
真寻不由自主地说。在武泽答话之前,老铁抢着连声说“不行不行不行”。
“饲料要花钱啊,饲料。赶紧赶到外面去。”
“便宜得很啦,猫粮什么的。”
“可也是笔费用啊。”
“那,行不行吗?”
真寻把小猫抱在胸口,抬头看着武泽。这是“工作用”的声音和造型。这个太有杀伤力了,是故意的吧。要么是她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总而言之武泽算是彻底了解那些被她骗了的男人们到底是种什么心情了。
“哎,饲料什么的是挺便宜吧。”
“喂,老武。”
“没关系,没关系。”
武泽一面含糊地点头,一面仔细端详小猫。仔细看来,小猫的头上有一撮毛硬撅撅的。
“像鸡冠一样,这里。”
“那就管它叫鸡冠吧。”
这名字太不咋样了吧,武泽想。没有别的名字了吗?武泽上下打量小猫的时候,它忽然用两只小小的后腿蹬了下真寻的手臂。啊,武泽急忙弯腰伸手,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小猫灵巧地落到地上,向客厅跑去。
“鸡冠!”
真寻开心地叫着,在后面追。小猫好像也很开心地跑。它想跳上放着三个碗的桌子,但是没跳上去,ρi股落地掉在榻榻米上,被真寻再度捉住。
“你是男孩子吧?”
真寻把小猫翻了个身凑上去看了看说:“果然。”
“喂,老武,它是男孩哟。”
“哎哟,这种刚刚长毛的小家伙也有男女啊。”
“有哦,你看。”
“哪儿……啊,真的。小得一点点。”
“老铁也来看看。”
“行了行了。”
在真寻的胳膊当中,新住客鸡冠一副害羞的模样。
“我可不照顾它啊。”
老铁气鼓鼓地盘腿坐在走廊里。
七
“嗯……对不起,请问这儿有海豚的饲料吗?”
在中等规模的宠物店的一角,武泽向人搭话。对方一下子转回身,皱眉盯着武泽。
“什么?”
“哎呀,这个,我是快递公司的,正要把海豚的饲料送去池袋的水族馆,但是出了一点小问题。”
“嗯?”
“车上的空调坏了,冷冻的饲料全都坏了。还是因为一路漏水才发现的……”
“然后呢?”
“水族馆说他们的饲料已经没有库存了,要是不赶快送过去,恐怕海豚会出问题。我正在头疼的时候,正好看到这边有家宠物店,就来这儿看看有没有办法。不知道这儿有没有沙丁鱼什么的……”
“想耍我?!”
这声音让周围五六个客人和收银台后面的年轻男性店员一齐望了过来。
“你是因为我长得像海豚才这么说的吧?”
“啊?”
“我可不是店员,只是顾客!这个一看衣服就知道的吧。你是故意的吧?你在耍我吧?”
“哎呀,对不起,我真的——”
收银台后面的店员慌忙跑了过来,招呼武泽说:
“对不起——我是店员,您有什么需要的吗?”
“啊,店员啊。嗯……我想问问有没有沙丁鱼什么的——”
“沙丁鱼……吗?”
年轻男子先说了一声:“非常抱歉,”然后以郑重的语气回答说,“我们店里没有预备这些。”在他和武泽对话的时候,老铁愤愤然地离开了。周围的客人们的视线全都饶有兴趣地追着他的身影——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追随着他的脸。
“是吗……那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武泽深深鞠了一躬,也出了店门,沿着人行道走到不远处商店街的拐角,老铁和真寻等在那里。
“怎么样?”
武泽这么一问,真寻打开旅行袋给他看。袋子看起来很重。
“五公斤装猫砂一袋。三公斤装固体饲料两袋。味道不同的猫罐头三种,每种三个。还有项圈。挑了红色的。”
“没想到你能扛这么多。”武泽赞叹道。
“果然厉害。”老铁也抱着胳膊说。
拉上旅行包的拉链,真寻扭头问:“可是为什么故意要提海豚呢?连我都差点笑起来。”
“靠吵架吸引注意是常见手段。实际上一般人看和不看差不多一半对一半,所以不算是很好的办法。但是,一听说是那样子的话题,每个人都会盯着老铁的脸看了。”
“啊,原来如此。”
三个人踏上回家的路。
“很重吧。”
沿着商店街走着,武泽伸出一只手,不过真寻只把自己提的旅行袋的两只提手中的一只递了过来。武泽怔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她大概是要两个人一起拎的意思。
“行了,麻烦。”
武泽从真寻手里抢过旅行袋扛在肩上。真寻虽然什么也没说,但表情显得有点遗憾的样子。这个女生果然还是捉摸不透。
“顺路去趟游戏厅吧,那边。”
真寻突然改了方向,朝一扇里面传出嘈杂声音的自动门走去。
“真是少有的自顾自啊。”
“因为年纪还小吧。”
没办法,武泽和老铁只能跟在后面。
穿过自动门,真寻从牛仔裤口袋掏出钱包,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向旁边的夹娃娃机走过去,往投币口扔了一百元的硬币,以出人意料的认真表情按下按钮。机器爪子勾到了唐老鸭的ρi股,可惜没抓上来。
“机器爪子好像没有用手熟练嘛。”
真寻顿时显出怒色,转身就走,向排着电子游戏机的地方去了。接替她位置的年轻男子投入百元硬币,瞥了玻璃窗里一眼,熟练地操纵机器爪子,轻轻松松地抓住了一只小飞象。
“老武,那玩意儿有什么窍门吧?”
“嗯,主要是靠经验吧。”
“就是说,by rule of thumb?”
“八艾鲁鲁奥夫萨姆?”
武泽在头脑中贫瘠的英语知识里搜索。
“萨姆是谁?”
“拇指。这是个谚语。意思是说,不是通过理论证实的,而是单纯基于经验来做的方法。”
“那咱们也经验一回怎么样?难得来一趟。”
“我还是头一回啊。”
“我也是。”
武泽先投了一百的硬币,带着小小的惴惴不安开始挑战一个宇宙人的毛绒玩具,可惜连头都没抓住。
“还真挺难。”
“哎,让让。”
老铁挤开武泽,投进硬币,抱着胳膊观察了一阵玻璃窗里面,似乎找好了目标,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按下按钮。他的动作很笨拙,但是让武泽没想到的是,老铁操纵的机器爪子抓到了一个挺好看的动物娃娃,缩回到上面的四方洞口里。娃娃从爪子上掉下来,落到机器下面的出口里。是个白色的小猫。
“哦哦,鸡冠的小朋友!老武,是鸡冠的小朋友!”
老铁把毛绒玩具抱在怀里跳了起来。
接下来老铁玩夹娃娃机玩得不亦乐乎,转了五台机器,花了整整二十分钟,投了将近三千块的硬币。可是最初的毛绒玩具看起来只是初学者的运气,之后除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带色子的钥匙圈,什么也没抓到。
“啊,抓到了啊。”
真寻回来了。
“真寻,瞧,鸡冠的朋友。”
老铁对于小猫的毛绒玩具很骄傲,可是真寻并没表现出什么兴趣,反而是看到色子钥匙圈的时候眼睛亮了。
“这个好可爱呀。”
“啊,是吗?那给你吧。”
“挂在鸡冠的项圈上说不定很好。”
真寻的手机接到消息,正是三个人要离开游戏厅的时候。真寻掏出手机,盯着屏幕看了好一阵。老铁向武泽使了个眼色,显出“是谁”的疑问神情。武泽摇了摇头。真寻终于合上了手机。
“包给我。我先回去了。要喂鸡冠。”真寻突然说。
武泽虽然满心疑惑,但还是把包递了过去。真寻把两条包带背到肩膀上,背起包,丢下武泽和老铁,一个人出了游戏中心。
“什么意思?”
“谁知道。”
武泽和老铁只得一头雾水地出了自动门。真寻的身影刚好消失在商店街远处的尽头。她是跑着走的。
“嗯,说到喂食,没有碗吧。鸡冠的碗。”
“啊,是没有。不过也不能回去刚才的店买了。”
武泽两个人决定稍微绕点路,去商店街另一头的一家小杂货店看看。一进店门,武泽的目光立刻就被货架一头放的白色西洋式杯子吸引了。
“这个可以吧?”
“但是这个好像是汤杯吧。”
“看起来和鸡冠很配嘛。喏,刚才那个毛绒玩具借我。”
“啊,在这儿。”
老铁把小猫玩具放在汤碗旁边,摆了个吃食的造型。
“真是很合适嘛。”
那是个浅浅的白色杯子,只有一只小小的把手,像耳朵一样。武泽用自己的零花钱把它买了下来。
出了商店街的拱廊,只见碧蓝的天空犹如涂了水彩一般,上面飘着几朵白云,充满了春天的气息。真是个让人安心的晴天。人行道的缝隙里探出小小的蒲公英,还开着黄|色的小花,好看得简直不像是真的。
“哎呀,有歌声……”
下了石阶,刚走到家门口,老铁忽然抬头望向二楼。
大开的窗户里面确实传出了歌声。真寻还带了录音机来吗?歌声有点耳熟,好像是在便利店之类的地方听到过,是女性的声音。另外还有一个很可爱的声音在合着节拍一起哼唱。
“原来真寻不是只在工作的时候才用那种声音啊。”
“好歹也该关个窗吧。”
两个人听了一阵越过二楼纱窗传来的歌声。旋律虽然很清晰,但是歌词有不少地方含混不清,尤其是英语的部分,明显全都是随便哼的。一曲终于结束,紧接着又响起了另一个旋律。
“心情很好嘛。”
武泽一面轻笑,一面开了门进去。他尽力不发出声音,免得打断歌声,但是这种惬意的气氛,在看到玄关三合土的瞬间,便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什么?”
三合土上有一双从没见过的男鞋。
黑色皮革短靴。
“老武你别堵在门口啊。”
老铁在背后催促。武泽横过身子,用眼神示意三合土上的靴子。老铁顿时伸直了脖子,脸都僵了,问武泽道:“谁?”
“我怎么知道?”
两个人走到三合土上,悄悄关门,各自脱了鞋子,蹑手蹑脚走上地板。武泽把给鸡冠买的杯子放在地上,竖起耳朵仔细听,二楼的歌声一直在持续。他把背贴在墙上,沿着走廊前进。老铁也同样跟在后面。偷窥客厅。没人。探头看厨房。还是没人。水槽旁边,鸡冠正把小小的ρi股对着门,吭哧吭哧的在吃装在茶碗里的猫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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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去看看。老铁你留在这儿。”
武泽回到走廊,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录音机里的歌声。合着节拍的可爱歌声。武泽走上楼梯。紧挨着楼梯的隔门里面就是让给真寻住的房间。隔门关着。不对,没有完全关上,有一条缝隙。武泽膝盖着地,慢慢把脸向那条缝隙凑过去。歌声慢慢变大。空气中混着烟草的气味。武泽从隔门的缝隙向里面张望——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房间一角是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大个男人的后背,胖乎乎的,正在忙碌地动着。地上是黑色的皮夹克,好像也是男人的衣服。然后还有吉他盒。小型CD唱机。男人的身子还在动。头发短短的后脑勺,正在向下面慢慢移动。移动的目标是对面祼露的胸部。她的歌声微微颤抖,交织着轻笑。
“喂喂……”
武泽的喃喃自语被CD的音乐声盖住了。两只纤细的白色手臂穿过男子腋下,抱住他的双肩,把他拉向自己。男子把她的身体压倒在地上。歌声终于断了。两个人简直像是互相咬噬一样吸吮对方的嘴唇,舌头也交织在一起。
“尽可能快点……要回来了……”
不是工作时候真寻发出的那种小鸟一样的声音,也不是平时的女中音的真声,而是武泽从没听过的声音。明亮的女声。“遵命”,男子用敬语回答,然后是咔嚓咔嚓的金属声。是男子的裤子拉链被拉开的声音。武泽静静后退。两个人的身影在视野里消失了。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武泽的头脑深处反复念叨着这句没有意义的低语,他茫然下了楼梯。CD的歌声渐渐淡去。在那空白的间隙中,可以听见带着笑意的粗重呼吸。接着,下一首歌开始了。
是工作吧,是真寻的工作吧。那个男人,也许是她在某处找到的冤大头,接下来是要看准机会抢走那个男人的钱包吧。武泽试图这样想,但他自己也很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没有哪个小偷会把冤大头带到自己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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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
听到低语声,武泽才想起这里还有老铁。他无声地摇了摇头,催促老铁去玄关外面。
“没什么。那是真寻的鞋子。”
“哎,但那是男式的啊?”
“最近好像流行穿男式的鞋子。”
“老武,去哪儿?”
“吃饭。去外面吃拉面。”
“真寻呢?”
“在练习唱歌,她不吃了。”
“哎……”
带着脸上挂满惊异的老铁和武泽出了玄关。
在内心的深处,焦躁犹如黏稠的沼气气泡一样浮起。你是谁?在别人家里干什么?!——应该朝房间里大吼才对吧。但可悲的是,自己没有足够的理由那么做。真寻不是自己的女儿。不仅如此,她是被自己强行拖入了不幸人生的姑娘。如果不是自己给高利贷帮忙的话,真寻现在应该还过着更加普通的生活。所以,不管真寻做了什么,自己都没有半点置喙的余地。
“喂,老武,怎么了?”
“没什么。”
“有一回去的马马亭,那边怎么样?”
“哪儿都行。”
怎么向老铁解释自己看到了什么?穿男式鞋子之类的说法,根本连个像样点的借口都算不上。是一边吃面一边说,还是在面条送来之前先挑明?就在这么左思右想的时候,武泽忽然意识到某种可能性,可以解释刚才自己看到的那一幕的某种可能性。
“难道……”
八
最终关于在二楼看到的那一幕,武泽什么也没说。他和老铁吃过面,踏上回家的路。
石阶上满是小草的气息。走到下面的时候,武泽看到了真寻的身影。她正背靠在玄关外面的墙上发呆。
“在这儿干什么呢?”
抬起头来的真寻,脸上显出怔了一下的表情。
“……没什么。”
“不进去吗?”
真寻朝武泽探出身子,正要说什么的时候——
咔嗒一声,玄关的门被打开了。武泽和老铁同时转头,真寻也回头去看。
“抱歉!已经完了,可以进来了!”
一个女孩。和真寻长得一模一样。真的一模一样。
武泽口中低低说了一声“果然”。
“哎呀,房东也回来了?打扰了!”
武泽轻轻叹了一口气。真寻偷眼看武泽,像是在打量他的脸色。老铁瞪大眼睛,张口结舌。
“你……是谁?”
在女孩回答之前,她的背后又出现了一个胖男人。他看到武泽和老铁,赶忙点头示意。
“不好意思,打扰了。抱歉。”
这时候,真寻转向武泽和老铁,抢着说:
“这个……总之我先做个介绍。这是我的姐姐八寻。这位是她的男朋友石屋。”
“八寻?石屋?姐姐?”
老铁眨着眼睛,飞快地来回打量两个人。
“石屋可不是职业(在日语中,“某某屋”指的是“从事某某职业的人”。),是我的姓。”
男子这样说着,又点了点头。
“顺便说一句,我的名字叫贯太郎。这不是joke,就是说不是开玩笑,不过上了年纪的人基本上都会感觉我是在说笑话。”
那是个肥嘟嘟的圆脸男人,连声音都是圆圆的,仔细看来个头倒也不是很大,体形就好像是高大肥胖的缩小版。他的脸像个小学生,从T恤里伸出来的两只胳膊像是婴儿的手臂。整体上刚好可以用小胖子这个词形容。
“哎,真寻有姐姐?哎,那,那位姐姐和她的男朋友在这儿干什么?哎?”
虽然没有和老铁说,但是武泽当然知道真寻有个姐姐八寻。七年前被自己逼去自杀的母亲有两个女儿,这件事他当然知道。
那时候姐姐八寻已经高中毕业离开家了。母亲自杀以后,她把真寻接到了自己的公寓一起生活。
七年前,在放弃了作为普通社会人的生活时,武泽首先调查了她们的情况。被自己杀害的女性的两个女儿,在那以后变成了什么样子,他比任何事情都挂心。武泽伪装成亲属,给她们的母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打电话,询问两个女儿的事情,然后得知她们住在足立区的公寓里,两个人相依为命。武泽还去过公寓一次,亲眼观察过两个人的情况。那时候武泽还很吃惊。她们两人年纪虽然相差不少,但长得很像。不过从那之后一直没有见过姐姐。今天算是第二次。
在上野公园建议真寻搬来自己家住的时候,武泽一直以为八寻理所当然也会一起过来。但真寻只是一个人来了。武泽当然什么也不好问,只能一直暗自疑惑八寻的下落。他想八寻大概会过几天过来吧。他已经打算好了,如果姐姐来了自己家里,自己一方面要装出有点吃惊的样子,另一方面也要把她接纳下来。
可是,那个八寻居然带着男友一起来了。
这个胖子实在出乎武泽的预料。
“我啊,可是八寻的保镖。”
贯太郎鼓着河豚一样的嘴,回答刚才老铁的问题。
“八寻说要和两个男人住在一起,我想要是有个万一可就糟了,所以一起来了。”
“哎?住在一起?和谁?”
“不就是——”
贯太郎正要回答,真寻拦住了他的话。
“我一直没向你们说,其实我是和姐姐一起住的。”
真寻偷眼看着武泽他们,像是被训斥的孩子一样。
“所以就是说,我被赶出原来那家公寓的时候,姐姐也一起被赶出来了。我没地方去,姐姐也没地方去。”
“所以要住这儿?真寻的姐姐?”
“然后还有这位男友。”
贯太郎用圆圆的手指指着自己。老铁无视他的Сhā话,接着说:
“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啊,真寻?你和姐姐住在一起什么的。”
“我在想,要是一开始就说我不是一个人,说不定就不会让我一起住了。瞧,一开始还是一个人比较容易接受吧。”
“哎,这个——”
老铁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望向武泽。武泽无言地抱着胳膊,盯着地面,摆出沉思的模样。
老铁又望回真寻,问:
“这两个人怎么知道这个地址的?”
“发消息。”
“消息里让他们赶紧过来?趁房东不在的时候溜进来?”
“不是不是。”真寻赶紧摇头。
“其实本来是想好好解释,恳求你们收下他们两个的。求你们收留一段时间。但是刚才出游戏厅的时候姐姐发来消息说,已经到门口了——所以我赶紧急着先回来了。”
“哎,然后呢?”
老铁的话里很罕见地戴上了刁难的语气。
“然后,在玄关遇到了姐姐——我说房东老武和老铁很快就回来了,让她等一下,但是姐姐说走累了想先进去,所以我就开了玄关的门——结果姐姐就随便跑去厨房喝茶,吃了剩下的柿种,跑上二楼拿出CD,让我出去十分钟——”
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语气,老铁拦住问:
“为什么姐姐赶你出去?”
“因为就是那种人啊,没常识的。”
“是哟。”
八寻自己也用遗憾的口气附和道。真寻接着说:
“我觉得老武和老铁要是回来就糟了,赶紧原路返回,想要找个什么适当的理由拖你们一阵。比起跟姐姐说这说那的,还是那么做更简单。”
“你姐姐会那么没常识?”
“是哦。”又是姐姐自己很遗憾地回答。
“但是哪儿都没找到老武和老铁——我没办法,只好回家,结果看到玄关放了一个汤杯一样的东西。哎呀,你们两个回来过了,我想,这下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嗯,大概经过算是知道了。”老铁向贯太郎说,“真寻的姐姐怎么也用不着保镖。我和老武是出于同行的情谊让她们住进来的,绝对不会对这种女孩子动什么坏心思。但是你不行。出去,不对,是出来。”
“你们两位是同志?”
“不是!总之你一个人回去。长得这么肥头大耳,不知道一顿要吃多少东西,谁养的起你啊。”
“不要。”
贯太郎的脑袋摇得像波浪鼓。老铁恨恨地说了一声“你这小子。”。
“你这算是什么保镖?你为什么不帮帮自己的女朋友还有她妹妹啊?让这两个人住到你家里去不就行了吗?连你都一起搬到这儿来住——这话不是很奇怪吗?”
“我也没有地方住啊。”贯太郎一本正经地解释。
“我和八寻、真寻一样,也是付不起房租,已经被赶出来差不多快一个月了。因为没处可去,所以上个月开始就寄宿在八寻她们的公寓。On stage,也就是在台上的时候,好歹还能有些收入,但是现在完全没人来找我干活,基本上算是无业状态。”
武泽想起放在二楼的吉他盒。这个圆圆的手指和河豚一样的嘴,到底能唱出什么样的歌曲呢?
“也就是说,你也没地方住是吧?”老铁放低了声音,探寻般的问。
“您说对了。”贯太郎挺了挺胸。
“我要和贯贯在一起。”八寻任性地Сhā话说。
“老武,怎么办?怎么说也不行吧?完全没地方塞两人,而且其中一个还是这种。”
老铁努努嘴示意说,看上去很不喜欢的样子。对于他的动作,贯太郎拿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肚皮以示回应。
武泽在思考。接纳真寻,赶走八寻,这么做当然没有道理。但是接纳八寻,赶走贯太郎,八寻肯定也不同意。要是一般的房东,这个那个总能抱怨几句,但武泽是心怀歉疚的房东,是欠了巨债的房东,不过这一点老铁并不知道。
“嗯,房子也挺大的……我觉得也不是不能住。”
武泽含糊地说了一句。
“肯定不行。”
老铁强硬反对。他会这么坚持自己的意见,也是很少见。没办法,老武只好想办法试着找点歪理说说看了。
“我给你说个原始人和陷阱的故事吧。”
“啊?”
“怎么样,老铁?想象一下我接下来说的情况——包括你在内的六个原始人,在草原上奔跑,追一头小鹿。”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在原始人的编队当中,你是领头的。”
“原始人是变态的意思吗?”
“不是。你们预先在小鹿逃跑的路上挖好了五个陷阱,但是小鹿很灵巧地跳过了陷阱,跑在第一个的你反而没留神要掉下去。不过第二位的原始人超过了你,掉进了陷阱。你换个方向继续跑,要掉进第二个陷阱的时候,第三位的原始人掉了下去。你又换了个方向,眼看着要掉进第三个陷阱的时候,第四个原始人掉进去了。你继续换方向,要掉进第四个陷阱的时候,第五个原始人掉进去了。你又改方向了。然后,最后剩下来的第五个陷阱,第六位的你掉下去了——喏,你瞧,这样一来,五个洞就掉了六个人了。”
“……哎?”
老铁伸手托自己的下巴,很不解地抬头望天,摸着下巴,又说了一声“哎”。
“老铁,只要想装,五个洞也能装得下六个人。这个房子里住五个人加一只猫,也不是真不行吧?”
“哎呀,但是老武,不管你怎么说得天花乱坠——”
“所以说,是看你思考问题的角度啊。”
接下来又费了半天口舌。到最后发现堵在大门口讨论终究不像样子,大家也就全都进去了。真寻倒了麦茶,八寻看到衣橱旁边钻出来的鸡冠,娇娇声尖叫;贯太郎随手抄起桌布擦拭头上的汗,惹得老铁一阵怒吼——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一种“哎呀这样不是也不错嘛”的氛围。讨论来讨论去,说到最后还是看氛围吧。
“虽然有点挤,但也不是什么问题吧。不管怎么说,只是临时的。”
“嗯,总没有一直在这儿的道理嘛。”
“仓禀实而知礼节?”
“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就这样,这个小房子里的住客增加到五个人和一只猫。
STARLING
一
“哎呀,好像昨天也——”
床上用品店的老板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武泽装作没看见,付了钱。昨天在这家店买了真寻的被子,这一回则是来买八寻和贯太郎的被子。
“要送货吗?四百块钱。”
“有这家伙,没关系。”
武泽拿大拇指指指身后的贯太郎。贯太郎脸上闪过一道不情愿的表情,不过八寻用粉红色的声音一说“贯贯加油”,贯太郎顿时意气风发地冲到柜台前面,一下子扛起两套被褥,简直像是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一样。
“贯贯好了不起耶!”
“你男朋友真蠢。”
“可爱吧?很单纯。”
“别说我可爱嘛,八寻。”
贯太郎开心得连魂都没了。
三个人出了床上用品店,踏上回家的路。老铁和真寻现在应该正在超市里买三人份午饭和五人份晚饭的原料。
武泽问走在身边的八寻。
“买被子归买被子,你们真打算一直待在这儿了?”
“不知道。”
背后传来贯太郎呼呼呼的喘气声。
“我只说一句,在我们家里可别和那个贯太郎调情。”
“不会的哟,那种事情。”
“今天在二楼可看见了。”
“你偷窥。”
八寻看着武泽的眼神好像发现痴汉一样。
“我可没从头到尾看——对了,喂,你。”
武泽喊贯太郎。
“你有打算找工作吗?”
“当然……在找。”
贯太郎一边擦脸上的汗,一边慢吞吞地走在后面,好像被被褥压垮了一样。
“因为就像刚才说的……表演的委托……已经基本上没有了。”
“你的表演也没人掏钱去看吧。”
“贯贯的表演超帅的哟。”
“哎,是吗?哦,我知道了。说是表演,其实就是缩在角落里吧,要么就是躲在后面的。”
“不对……中心……就是正中。”
“唱歌?”
“唱……过”
有点意外。
“什么歌?唱唱看?”
“国王陛下,王后陛下,在箱子上……”
童谣一样的曲调,好像以前没听过。
回到家,老铁和真寻还没回来。鸡冠一边ⅿⅿ叫,一边围着武泽脚边打转。武泽给它喂了点吃的让它闭嘴,然后指示贯太郎说:
“房间在二楼,你们两个和真寻睡一个房间。”
“哎哎哎,不是单独的房间吗?”
“废话。你也有点自知之明好吧。”
“我们和真寻睡一个房间吗?可是,晚上的那个,真寻不高兴的吧。住在公寓的时候就一直抱怨个不停——”
“那种事情别在家里做。这条咱们事先可说好了,绝对不行。”
“哎哎哎,不行吗?”
贯太郎向武泽翻了个白眼。
“打鼾都不给打啊。”
“你这小子……”
贯太郎是在戏弄自己吧。被耍固然也是自己不够小心,但贯太郎这又算是什么态度?明明还是自己收留的他。对于真寻和八寻姐妹,自己固然怀有很大的愧疚,但对于贯太郎,可犯不着这么低声下气地陪他玩。武泽正想说点什么狠狠讽刺他一顿,玄关的门开了,老铁和真寻回来了。
“老武,新闻!大新闻!”
老铁双手各提着一个超市的塑料袋。什么东西买了那么多啊。
“真寻实际上是个烧菜的高手!”
“说了不是高手。”
真寻一脸不高兴地走进来,一只手还提着塑料袋。她抱起刚吃过东西的鸡冠,拿鼻子顶顶它的鼻子。鸡冠在空中摇摆着小小的躯体,高声鸣叫。似乎它也有表情,反正看起来比武泽他们回来的时候更高兴。红色项圈的咽喉处,穿在小锁上的色子也在摇晃。就是那个玩夹娃娃机的时候得到的东西。至于小猫的毛绒玩具,因为没人玩,鸡冠好像也没什么兴趣,就丢在厕所窗台上了。
真寻拿的塑料的上印着百元店的LOGO,其中塞了很多报纸。好像是碟子饭碗什么的。
“真寻在公寓里和八寻住的时候,好像就是专门负责烧饭的哟,一切菜肴都是手到擒来。”
“我说了只有日式的才会。因为姐姐什么都不做,只好我来做了。烧的多了就会了。”
“真寻烧的菜超好吃哟。”用小指头挠着眼角的八寻说。
“哎?”
武泽半信半疑地去看老铁提的塑料袋,一只袋子里有鱼刨片,日本酒、三温糖、糀味噌、干海带、大蒜和生姜。还有个什么——海带茶吗?然后还有红茶茶包和两大瓶可口可乐。另一只袋子里则是许多蔬菜和猪肋排、木棉豆腐、两条整的青鱼。鱼的袋子上写着“石鲈”。这是真寻自己挑的吗?
“还买了醋啊。”
“嗯,老铁吃面的时候要放。话说回来,还真花了不少钱啊。”
“一开始把基本的东西备齐,以后就只要买菜就行了。比起净菜划算很多哟。”
“哦,这样啊。”
真寻不知怎么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嗯。这也是日式料理用的?”
武泽把藏在鲈鱼袋子下面的大罐头拿出来看。
“whole tomato……这是西红柿吧?”
这个问题问的有点白痴。真寻略显疑惑地看了看老铁。
“老铁说下回想吃意大利面。我都说了我没做过西餐。”
“那个回头再说,回头再说。”
老铁喜笑颜开地把西红柿罐头从武泽手上拿过来,放到厨房的洗碗池下面。
真寻做的三人份的午饭,是炒蔬菜和小茄子的味噌汁。因为武泽和老铁在马马亭吃过面了,真寻只做了三个人的分量。
“高手吗……”
这两个菜自己也能做嘛,武泽略微有点失望,从贯太郎的盘子里夹了一点炒蔬菜尝了尝。
“嗯……”
“用海带茶稍微调下味,就变成这个味道了。一开始使用生姜和长葱炒,香味也很不错吧。接下来最后又放了一点三温糖,口感醇厚。”
太好吃了。武泽无视贯太郎的抱怨,顺便也尝了尝味噌汁。这个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什么发挥的余地,也就是很普通的味噌汁。不过虽然说是“普通”,对武泽而言依然是一种难以抗拒的美味。虽然刚刚吃过拉面,但这时候不禁又觉得肚子有点饿了。正好还剩了一点味噌汁,武泽装了一碗,在桌子旁边坐下来一起喝。老铁也是一样。
“真寻、八寻。真寻、八寻。”
老铁低声自语,把味噌汁里切成长条的小茄子刺溜刺溜吸进嘴里。“容易混淆啊。没人这么说过吗?”
长相相似的姐妹一起摇头。
“我忽然想到,说不定八寻一开始的时候是叫八云吧?”
“哎——为什么?”
“因为你看,你父亲不是想管真寻叫真云的吗?所以我觉得八寻是不是也这样啊。”
“啊,有可能吧。老铁很聪明啊。”
八寻的态度完全不像是刚刚认识的样子,不过一点都没觉得别扭,这是因为和真寻长得像吗?
“这么说可能有点失礼,老铁说不定比外表看起来要聪明啊。”
贯太郎说的这话确实很失礼。难得心情愉快起来的老铁顿时满脸不高兴。不过他喝了一口味噌汁,立刻恢复了平和的表情,又开始向八寻搭话。
“八寻今年多大?”
“马上就要二十六了。”
哎,老铁端着碗瞪大了眼睛。
“这么大了?我以为和真寻就差一岁。”
“八寻是永远的公主。”贯太郎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软软的眼睛眯成了缝。
“八寻也是做这个的?和真寻一样靠这个赚钱?”
老铁把食指弯成钩子形状。
“姐姐什么都不做哟。工作也不做,家务也不做,东西也不买。连之前和贯太郎用的避孕套都要我去买。”
这简直像是漫画里的搞笑台词一样。噗的一声,老铁嘴里的味噌汁喷了出来。
“我可没让你去买哟,明明说的是去偷一盒。我是因为没有真寻那样的技术,才拜托你的嘛。特地花钱去买都是你自作主张。”
“那种东西怎么能偷啊,虽然不大可能失手,但真要被店员看见了,我羞也要羞死了。”
“买的时候就不羞啦?”
“到底有点不一样。”
“好了好了好了。”
贯太郎以极其平凡的方式劝说两个人,不知道是不是被他那菩萨般的沉稳相貌安抚,姐妹俩立刻恢复了无忧无虑的表情,各自又埋头吃饭了。贯太郎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似乎很满意。他得意洋洋地自夸说:“这也是争风吃醋啊。”
“那种东西本来该你自己去买,年糕。”武泽隔着桌子说。
贯太郎歪过头,向旁边的八寻低声问:“年糕?”八寻把男友肥嘟嘟的下巴摇得噼里啪啦作响,说:“贯贯可不是年糕!”
“不是年糕哟!只是有点阳痿!”
噗的一声,老铁又喷了一口味噌汁。这一回武泽也喷了。
“什么啊……喂,我说,你真是那个什么?”
武泽这么疑问,贯太郎连连点头。
“是的,我是阳痿,也就是性功能障碍者。中学的时候,被妈妈说我是未婚先孕生下来的小孩,从那以后就完全没办法Ъo起了。”
“被吓到了呀!”
八寻又在摇晃他的下巴。
“啊,真像ρi股。超好玩。”
“不要哦。”
下巴像ρi股有什么好玩的。
“可是,今天在二楼……”
“那是治疗。我在治贯贯的阳痿。”
“治疗?”
“恩,治疗。想让他兴奋Ъo起。虽然还是不行。”
“那种事情不该在别人家里做吧。”
“我是进来的时候忽然想到的。要是和平时的情况不一样的话,贯贯的兴奋度肯定会猛然增加,说不定可以做得很好啊,我想。所以我就让真寻出去了。虽然还是不行。”
“阳痿为什么还让妹妹去买避孕套?”
“那也是我想到的点子。因为说了未婚先孕什么的,贯贯被吓到了。要是营造出不会未婚先孕的情况,是不是就能Ъo起了呢,我想。这是个很了不起的点子吧。想到的时候,连我自己都很吃惊呢。虽然还是不行。”
“是吗……”
武泽瞥了贯太郎一眼。贯太郎伸手摸着后脑勺说:“还是不行。”垂下眼睛。
“嗯……总而言之,别再在家里治疗了。”
武泽又喝了一口味噌汁。
二
“诈骗是gentlemanly crime——也就是 ‘绅士犯罪’。这是英国作家亨利?詹姆斯说的。”
这天晚上,坐在真寻主厨的豪华晚餐前,贯太郎一边比手势一边说。
老铁把筷子伸向日式豆腐色拉,哈的吐了一口气。
“作家懂个屁啊,说得像真的一样。你让那小子来趟日本,给他来个‘绅士犯罪’尝尝。”
“这个豆腐超级软,像ρi股一样。”
八寻就喜欢突然打断别人的话,自己好像还一点感觉都没有。而且她似乎很喜欢ρi股。
“完全不一样吧。”
“是啊。嗯,总之我喜欢骗子,不管怎么说,骗子是靠技术骗人,很帅嘛,就跟变魔术一样。对了,说到魔术,理想的诈骗和理想的魔术之间的区别,各位知道吗?”
嘴里的汤还没完全咽下去,贯太郎就开口说话。搞得汁水飞溅,不知道是唾沫还是什么。坐在对面的真寻伸手盖住自己的碗。
“嗯,理想的诈骗啊,是对方没有意识到被骗。这是完美的诈骗,但是,魔术要是也追求这种效果可就错了。魔术和诈骗完全相反,要是对方没有意识到自己被骗,魔术可就没有意义了。”
挺有趣的啊,武泽想,但他又实在不喜欢贯太郎这么一副居高临下的口气。
“我说,有没有人喊你死脑筋啊?”
“有啊。还有人一直喊我死胖子。”
“那还真是可怜。这儿有哑铃,你可以拿它锻炼——总而言之那个什么,什么都不懂的门外汉,别装得好像很明白一样,一口一个‘理想’什么的。咱才是靠那个吃饭的。”
“是啊是啊,咱们才是专业的骗子。”旁边的老铁也附和说,然而就在这时候,贯太郎的回答让武泽大吃一惊。
“我说过我是门外汉吗?”
“什么?”
“什么?”
武泽和老铁同时发问。
“专业哦,贯贯。”八寻一边喝汤一边说。
“咪”的一声,鸡冠叫了。“啊”的一声,贯太郎喊了起来。
“我忘了,我听说家里有猫,带了礼物过来。”
他一下子站起身,出了客厅。啪嗒啪嗒走上楼梯。
“喂,那家伙是干什么的?和我们是同行?”
八寻正要回答的时候,贯太郎回来了,自己说了一声“对头”。他身上穿着燕尾服,不过只有上衣。这副模样让武泽不禁吃了一惊,挑起眉毛。老铁张大了嘴,鸡冠迅速转了个身子,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就在这时,贯太郎突然唱起了歌。
“某一天……小小的房子里……吃晚饭——”
还是之前那首听起来像是童谣的奇怪歌曲。贯太郎哼着歌词字数严重超标的歌,重重坐到桌子前面,推开桌上自己的碗碟,腾出一个小小的空间。看起来是要搞什么东西。
“蟑螂啊,在那里,豆腐沙拉的旁边……”
“啊?”
老铁下意识地望向豆腐沙拉,哪里有什么蟑螂。回头再看贯太郎,不知什么时候,他在面前空出的桌子上放了一个正方形的木箱。
“国王陛下、女王陛下、在箱子上——”
贯太郎慢慢摆动起肥胖的手臂。那手臂像是汽车的雨刷一样,在木箱上面晃过好几次。武泽正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的时候,看见他在木箱上摆出两张牌。国王和往后,两张牌排在一起,正好把木箱盖住。
“这样一下,那样一下——”
贯太郎的歌声在继续,手臂也在继续像雨刷一样摆动。
“生了哟——”
贯太郎猛然拿走了两张扑克。本该是空空的木箱里面,出现了某个东西。是罐头吗?武泽不禁探头去看。
“是的,给鸡冠的礼物!”
贯太郎从木箱里取出罐头,是猫食,而且盖子已经打开了。贯太郎把罐头放到地上,鸡冠露出“哎呀”的表情,凑过来嗅了嗅味道,呼哧呼哧地吃了起来。
“贯太郎,你怎么会这一手?”
“哎,我不是说过,我之前一直都在舞台上表演的吗?”
“舞台……你是魔术师?”
“我没说吗?”
“没听你说过。你不是搞音乐吗?”
“我什么时候说我是搞音乐的了?”
哎呀,是没说过。
“可是,你不是说你唱过歌吗?”
“是唱过歌呀。就像刚才那种。”
“贯贯的舞台表演超级好玩哟。一边唱刚才那种歌,一边变好多好多东西。”
八寻用石鲈的生鱼片蘸着酱油说。
“老武你是不是看到贯贯的吉他盒子,理解错了?”
“理解错了。”
“那个啊,”贯太郎解释说,“那个吉他盒子也是一个魔术道具,还有放道具的功能。也就是说,其他道具全都放在里面。”
贯太郎好像从小就受欺负,人人都冲他胖子胖子胖子地叫。
“唉,胖也是事实,这么叫也没办法。不过像是鞋子被藏起来啊,课桌里被人倒麻婆豆腐什么的,到底还是很烦啊。”
贯太郎像个孩子一样抱着胳膊,若有所思地回忆道。
“最不能理解的是炮仗,我被带到公园去,然后大家一起朝我扔炮仗。胖子和炮仗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啊?到现在我都害怕,连花火大会都不敢去看。”
“所以贯贯去学了魔术哟。”八寻加上一句。
贯太郎很开心地继续说:“是的,我想我要是学会了什么本事,就不会被人欺负了吧——可是实际上学了魔术之后再看,被人欺负其实根本也算不了什么事嘛。我虽然胖,但是会变魔术,大家虽然瘦,但是不会变魔术。比较起来都一样。各人都有各人的好处。现在的我只有唯一一个愿望,做个瘦瘦的魔术师。然后就和大家都一样了。”
真是似通非通的逻辑。
桌子上的饭菜差不多都吃完了的时候,老铁开始催贯太郎表演魔术。贯太郎装模作样推辞了一分钟,然后仿佛施恩一般说了声“下不为例”,便兴高采烈地从二楼拿着吉他盒子下来了。接下来的时间里,客厅里响着贯太郎的古怪背景音乐,桌子上的零钱忽增忽减忽而消失,扑克牌站起来飘起来走动起来。每个戏法结束的时候,贯太郎都是一副露骨的自傲神情。不过每个戏法确实都很有看头,其中武泽最喜欢的一个,是把手帕放在榻榻米上,然后用那种类似赶潮时候用的塑料耙子在上面挠,就会挠出浅蜊来。
“那个……浅蜊小子……榻榻米……的关系……”
耙出来的浅蜊虽然是肚子里塞了纸浆的假货,但要是事先很好准备,似乎也可以耙出真的浅蜊。
“这些道具都是哪儿买的?”
武泽问的时候,贯太郎露出得意的神色,摇了摇头。
“全都是自己做的哟,全部。”
“那倒真是听了不起的。可是贯太郎,你为什么会没工作呢?我觉得很好玩啊。”
身穿燕尾服的贯太郎抱起胳膊,显出严肃的表情。
“我这些戏法,其实都有一个严重的缺点。”
“什么缺点?”
“观众无法参加。只能一直看我一边唱歌一边变魔术,要说怎么能让观众兴奋、吃惊,说到底还是让他们亲身参与到魔术里来更好,可惜我的魔术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是个缺点。”
“那你偶尔也换个方式不就行了吗?让观众一起参加参加。”
“不要,”贯太郎立刻说,“我喜欢现在这样。让观众欣赏我的歌声和魔术,而不是参加进来。”
“死不肯改,到最后没了工作不就什么都没意义吗?”
“没工作就在这种地方表演表演不也挺好嘛。房东赶不赶我走能不能赚到钱,这些我才懒得管。”
“不管怎么说,还是早点找工作去——哎,难得会变魔术,要是有能靠这个赚钱的生意就最好了。”
武泽随口说了这一句。这时候的他并没想到,不久之后自己真的会和贯太郎一起“做生意”。
“说起来,那家公寓的房东赶我们出来,说不定也是件好事呢。”
八寻说着,从KOOL的盒子里抽出一支叼在嘴上,贯太郎立刻递过打火机点上。
“什么,都被人赶出来了,还说是好事?”
“嗯,那家公寓啊,最近总有古怪男人在附近转悠,躲在树荫里,我和真寻出来的时候,就会鬼鬼祟祟朝我们看——感觉很讨厌哟。”
“嗯,感觉很讨厌。”
“变态男?”
“对。本想让贯贯去把他赶走,可是贯贯胆小得要命,一点用也没有。”
“哎呀,那家伙太壮了,我绝对打不过他嘛。我本来就讨厌暴力。”
喂的一声,武泽拦住了他们的对话。
“那是个什么样的家伙?长什么样?”
“没看到长相哟,我们一朝他看,他就立刻把脸背过去了。我眼睛又不好。”
“是谁?”
“所以说不知道啊。”
武泽看了老铁一眼。老铁也在朝武泽看。
——有个高个子的奇怪男人。
这是豚豚亭的店主说过的话。
——来到店里,问了好多。
据说是在问武泽的情况。
然后还有——我家里也接到好几次奇怪的电话,那个人说话带着嘶嘶的声音,非要我告诉他你在什么地方。
——是的是的,是一个叫火口的人!
会有关系吗?这几件事情之间,会有某条线把它们串在一起吗?不,不会的,虽然知道火口实在调查武泽的情况,但他完全没有理由出现在真寻和八寻的公寓附近。她们两个是当初武泽在火口手下“拔肠子”的时候逼去自杀的母亲遗留下来的两个女孩。火口应该没有理由在这样两个人的附近转悠。
武泽慢慢地深吸一口气,掩饰着内心的惊慌问:
“那,你们来这儿的时候……没被那个男人看到吧?没人偷偷跟在你们后面吧?”
八寻和真寻对望了一眼,然后又一起向贯太郎望去。三个人分别点了点头。
“应该没有吧。”八寻回答。
“因为那种感觉很讨厌,所以出来的时候我们很仔细地看过四周。”
“——是吗。”
虽然心头依旧笼罩着说不清的疑惑,不过武泽总算暂且放下了一颗心。但是,到底对什么放心,武泽自己也不知道。
咔嗒咔嗒的,老铁的手指神经质地敲着桌面。
三
后来,武泽、老铁、八寻三个人开了真寻买来做菜的日本酒喝,真寻泡了袋红茶,贯太郎在玻璃杯里倒上可口可乐。问他要不要喝酒,贯太郎举起可口可乐的瓶子说,“我只喝这个”,不知为什么一脸得意。老铁没用那个阿拉蕾的杯子,武泽悄悄问他原因,老铁说“不好意思”。确实,在这种场合搬出那种杯子,天晓得会被嘲笑成什么样。
“说起来有点那个什么,那个,好像一家人哪。”
贯太郎像是喝糖水都能喝醉,一只手举着玻璃杯,嘿嘿嘿嘿地傻笑。武泽哼了一声,没理他。不过的确,这个世界上,有血缘关系却又形同陌路的人太多太多了,偶尔能有几个陌生人像是亲人一样也不错吧。
喝得差不多的时候,真寻和八寻借了贯太郎的扑克,开始在榻榻米上玩二十一点。贯太郎又挥舞着筷子开始收拾桌上剩余的饭菜。老铁刚刚还苦着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现在已经躺倒在榻榻米上,张着嘴睡得好像死猪一样。在他肚子上面,鸡冠的眼睛眯成两道缝在睡觉,好像也是吃猫食吃饱了。老铁从来不像是喜欢动物的人,收养鸡冠的时候也很是反对,但不知怎么鸡冠总是喜欢黏着他。真寻一边打牌,一边时不时抬起头张望,看到鸡冠在老铁肚子上睡得正香,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
深夜,大家都睡下了。
关了灯的客厅里,武泽听着旁边老铁的鼾声,睁着眼睛眺望昏暗的天花板。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有人低语。
“——睡了吗?”
穿着T恤和短裤的真寻站在客厅门口。
“怎么,上厕所吗?”
“不是。贯太郎打鼾的声音太吵,我逃出来了。”
真寻的手指Сhā在头发里乱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可是,没别的地方睡了吧。”
“没关系,这儿就行。”
真寻接下来采取的行动,武泽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因为她的动作非常自然,简直就像理所当然的一样。
“……喂。”
武泽支起身子,盯着钻到自己被子里的真寻。
“嗯?”
“嗯什么?你干吗啊?”
“在这儿睡觉。不行吗?”
“不是行不行的问题。你在想什么呢?”
真寻没回答,枕着自己的胳膊,闭上眼睛。
“就算在这儿睡,老铁打鼾也吵啊。”
真寻的头发散发出甜美的气息。武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僵着身子愣了好一阵。在这期间,真寻的呼吸变得缓慢而规律,好像睡着了。武泽把手脚一只只小心翼翼地挪开,静悄悄地移出被子,把真寻的头轻轻抬起,在下面放上枕头。真寻没有动。
武泽在昏暗的客厅里盘腿抱肩坐了五分钟,终于钻进老铁的被子闭上眼睛,但是因为没有枕头,只好又爬起来,叹着气把扔在房间角落里的五公斤铁哑铃塞进垫被下面。
四
“喂,你妹妹怎么回事?”
吃过早饭,趁着真寻去更衣室开洗衣机的空隙,武泽悄悄问八寻,厨房方向传来老铁指导贯太郎怎么洗碗的声音。
“什么怎么回事?”
八寻盘腿坐在矮桌前面,正在喝餐后的速溶咖啡,她挑起没有描过的眉毛,似乎很不解。
“昨天晚上突然钻进我的被子了。”
昨天夜里,因为老铁的鼾声近在咫尺,武泽差不多一直没睡着。今天早上一大早真寻爬出了旁边的被褥,上了二楼,武泽才终于回到自己的床上,小睡了一会儿——武泽简单介绍了这些经过,八寻“啊”了一声,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难怪昨天夜里没找到她。我醒过一次,看到她不在旁边,当时还觉得奇怪,原来是在老武那边啊。”
“什么叫原来是在我这儿……这也太奇怪了吧?不管贯太郎的鼾声再怎么吵,也没有突然钻到我被子里的道理吧?”
虽然武泽苦着脸,但是八寻却好像并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大叔控哟,这孩子是。”
大叔控,武泽跟着重复了一句。八寻点头说:“对,大叔控。”
“而且控得很极端。看电视电影什么的时候,那孩子只看大叔主演的。恐怖片啊诸如此类。CD也是只听大叔唱的。”
八寻举了好些具体的“大叔”名字。其中既有演技派,也有偶像派,种类颇为丰富,但果然上了年纪这一点是共通的。
“那孩子偷钱的对象也全是大叔。很难说是不是故意想惹大叔生气,被大叔原谅什么的吧……因为你看,她还从来没经历过这些事哪——所以,昨天晚上只是和老武一起睡觉吧?别的也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这是肯定的。”
八寻把马克杯举到嘴边,含混地说:“那孩子是想把老武当成自己的父亲。”
“你们的父亲,是什么呀的人?”
“完全不记得长相了,不过不知怎么就是有种非常巨大的印象。记忆当中好像话很少……”
“那和我完全不一样啊。我个子又不高,而且基本上就是靠一张嘴吃饭。”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大概是某种感觉吧。不管怎么说,那孩子对父亲的了解比我还少。父亲走的时候,她到底还是个小毛孩呀。”
八寻放下马克杯,低头望着杯子里微微散出的热气,换了一种语气说:“比起真正的父亲,老武要好太多了呀,我觉得。”
“什么意思?”
咚的一声,八寻把马克杯蹾在桌上。
“我到现在也不能原谅父亲。就因为父亲走了,妈妈才会那么辛苦,到最后还被债主逼死。”
“啊……好像是吧,听说了。”
武泽不禁垂下了头。
“我们和妈妈都相处得不太好。家里没钱,连笑声都没有——我们看到的,永远都是为生活操劳、焦躁、不停叹息、日渐消瘦的女人,没有半点妈妈该有的那种感觉。”
八寻微笑着望向武泽。武泽别过脸抱起胳膊。春天的朝阳从窗户照射进来,洒在矮桌的桌脚上。
“我从上小学的时候开始,基本上就和妈妈不怎么说话了。为什么只有我家这个样子,为什么家里没有爸爸,为什么妈妈的眼神总是那么可怕。我一直都在想这些问题。然后,因为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我只有不说话了。从学校回到家里,直到睡觉的时候为止,我都一直不说话……”
“两个人都是这样吗?你和你妹妹?”
八寻想了想,摇摇头。
“真寻可不一样。那孩子很喜欢笑,和妈妈经常说话。很外向的。”
“因为通常都是妹妹和妈妈更亲的缘故吧。”
年长七岁的姐姐,感觉到自己家的怪异,然而对此无能为力只有放弃,决定一直保持沉默;而妹妹却因为还不懂事,能够做到不想太多,快乐生活。是这样的吧——
这样想就错了。
“完全相反哟。”八寻的眼睛望着别处说,“那孩子是在演戏哟。每天每天都是演着戏过日子。她在想,只要自己快乐了,这个家就快乐了——不对,说是演戏也不对。总而言之,那孩子是在建造自己的世界。这一点好歹我是知道的。但是也没办法说破。说破了她就太可怜了。”
八寻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转过来看着武泽。
“那孩子偷钱什么的,简直可以说是她的天职。我想,恐怕到最后的最后,在伸手偷钱的那一刹那之前,真寻都不认为自己是在骗人,或者说是在演戏了。她是编出了一个故事一样的世界,然后全身心地投入了进去,所以一般人绝对看不穿。”
确实,那一次“搞笑警察”的事情,直到看见她从对方上衣口袋掏走钱包之前,武泽都没看出她是小偷。
“老武也最好小心一点,别被那孩子骗了。”
武泽正不知道回答什么的时候,八寻笑了起来。
“现在再小心也迟了吧。已经被她骗了。”
“被骗——我吗?”
八寻点点头,一口气喝干了咖啡。
“贯贯虽然长得那样,其实不打鼾哟。”
五
“果然还是父母都在最好啊,阿嚏……”
“不管怎么样的父母,在都比不在好啊。阿嚏……”
在勉强能称为套廊的狭小地板上,武泽和老铁两个犹如一对老夫妻一样并排坐着慢慢品茶。屏风前面,瑞香花的叶子在春风中摇摆。
武泽正把从八寻那里听来的、她们孩提时代的事情说给老铁听。
“我说老武——伸个手给我看看。”
老铁忽然把茶杯放到一边。
“跟贯太郎学了魔术了?”
“不是不是。啊,一只手就行了。以前听人说过一件事。”
武泽不明白老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还是照他说的伸了右手出来。
“老武,你知道每根手指都叫什么吗?”
“你当我是傻子啊?拇指,食指,中指——”
“不是这个,是另外的叫法。喏,就是大人教给小孩子叫的那种。”
“哦。”
武泽把右手手掌聚到面前,一根根数过去。
“爸爸指,妈妈指,哥哥指,姐姐指,小孩指——是说这个?”
“对对,就是这个。”
一直到上小学为止,沙代都是这么叫自己手指的。
“爸爸指和妈妈指能贴在一起吗?”
听老铁这么一问,武泽把拇指和食指贴在一起给他看。
“这个很简单吧。”
“那,爸爸指和哥哥指?”
“能行哦,瞧。”
武泽把拇指和中指的指尖轻轻贴在一起。
“爸爸指和姐姐指,还有小孩指,也能贴在一起吧。”
“能贴啊。”
武泽照做。都很简单。
“好,现在用妈妈指来做同样的事情。”
“这样……”
武泽把食指依次和中指、无名指、小指贴过去。
哎,武泽不禁轻轻哼了一声。只有小指很难和食指接触。虽然也不是不行,但手指的倾斜角度和能勉强,肌肉也感觉绷得很紧。
“妈妈和小孩,不太好凑到一起吧?”
“嗯,很难。”
“那,拿爸爸指帮妈妈指看看。”
武泽把拇指压住食指的中间。
“啊,贴到了。”
借了拇指的力量,本来很难触到的小指,可以用食指触到了。
老铁把茶杯拿起来,长长地轻声吁了一口气。仿佛是空气从轮胎里漏走的声音一般。
“果然还是父母都在最好啊。”
武泽也喝了一口茶,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再一次让爸爸妈妈合力贴向孩子。分开,贴上。分开,贴上。反复做了几次,武泽渐渐感觉自己好像能在指尖看到人脸了。拇指是武泽。食指是雪绘。小指是沙代。然后与此同时,拇指又是不明身份的大众脸,食指是公寓玄关前抬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小指是真寻,无名指是八寻。
武泽用自己的手指模拟两个家庭。拇指和食指搭在一起贴到小指上。这是以前武泽的家。后来,三根手指中的一根,雪绘死了。武泽把食指从家里移开。拇指和小指还紧紧贴在一起。然后,沙代被杀了,武泽把小指从拇指上移开。孤零零剩下的一根是武泽。膝头的拇指又黑又粗,看起来飘摇不定的模样——再来一次,拇指,食指,无名指,小指,聚拢到一起。做成四个人的家。这一次一开始就把拇指移开,于是剩下的三根手指之间就出现了小小的缝隙。接着把食指移开。只剩下无名指和小指。真寻和八寻。这两根手指,现在和刚才剩下的拇指一起生活。
武泽抬头仰望天空。越过生着青苔的矮墙,天空中飘着几朵淡淡的白云。
“啊,对了老武,现在住在这个家里的人刚好也像手指。一共五个人。从小指开始数,真寻、八寻、贯太郎、老武——”
“喂,我说——”
“嗯?”
“我不要当妈妈指。我可不是基佬。”
“老武是食指哟。”
“我讨厌基佬。”
老铁笑了。
“不要这么认真啦。”
他一边笑,一边盯着自己的手掌。
“只是说手指而已。”
武泽也再一次低头看自己的手掌。
“是说手指啊。”
两人断断续续交谈的声音,越过矮墙,融入天空。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武泽嘟囔了几句,说生活费有点不够用了,老铁立刻拽出他的工具箱。
“我倒附近小做一笔生意吧。”
老铁把工具箱里的开锁工具偷偷给武泽看了一眼。
“撬锁?”
“嗯,偶尔我也一个人去做它一笔。老武你就在家里喝茶吧。”
“不过……”
武泽很不喜欢“盗窃”,但是眼下没工作的房客这么多,这话也说不出口,不管怎么说,诈骗和盗窃其实也没什么区别。贯太郎说什么“诈骗是绅士的犯罪”,其实如果说撬锁是鼻屎,诈骗最多也就是眼屎罢了。
“哎呀,老铁,要出去?”正在洗衣服的贯太郎扭头问,“我有事要你帮忙,能等一下吗?”
“有事找我?喂,贯太郎——啊,混蛋,地板又湿了。”
老铁从水池下面拿出抹布,一边抱怨,一边跟在贯太郎后面擦地板,贯太郎不管老铁,咚咚咚跑上二楼,过了一会儿又跑了下来。还湿着的手上提着一个纸巾盒大小的铁箱,看起来很结实的样子。箱子上没有任何装饰,是个四四方方的黑色箱子。正面正中有个锁孔。老铁问这是什么,贯太郎说是魔术的小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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