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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乌鸦的拇指 > 282 CROW

282 CROW

“帮忙开一下这个箱子吧。钥匙丢了。”

“自己开。”

“我开不了啊。”

老铁板着脸,从工具箱里拿出开锁工具,盘腿坐到地上,开始摆弄铁箱的锁孔。途中­鸡­冠也凑过来盯着老铁的动作看,那眼神好像看着父亲修理电风扇的儿子一样。但是最终不知道是不是锁的构造不同,贯太郎的箱子没能打开。

“这玩意儿不是普通的锁,开不了。放弃吧。”

哎哎哎哎,贯太郎发出露骨的遗憾声音。老铁吧铁箱推到贯太郎的胸口,朝­鸡­冠“嘘嘘”地挥挥手,提着工具箱径直出了家门。

“里面是什么?”

武泽这么问的时候,贯太郎咧开厚厚的两片嘴­唇­,呵呵地笑了。

“这可是秘密。”

果然还是让人搞不懂的家伙。

过了大约一小时,老铁带了十二万现金回来了。武泽、贯太郎、真寻、八寻,全都鼓掌欢迎老铁和现金,老铁一副既害羞又自豪的模样。看起来不甚可靠,其实很靠得住,这就是老铁吧。

“老武,有件事要和你说说。”

武泽在客厅里正看智力竞赛节目的时候,老铁凑过来,一脸严肃地说。这是第二天傍晚时候的事。真寻和八寻在二楼听音乐,贯太郎拿了本填字游戏的杂志钻进浴室,已经待了快一个小时了。武泽虽然很想说买它不如买本求职杂志,不过目前还在忍着。

“是真寻和八寻的事。”

老铁放低声音,用食指指指天花板。他的另一只手上拎着东京都指定垃圾袋。

“我刚才看到了很不得了的东西。”

“不得了的东西?”

“喏,明天是扔垃圾的日子,我就去二楼收垃圾。然后她们房间的门刚好开着一条缝,里面传出音乐,还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

老铁把手掌搭在耳朵上,做了个侧耳细听的姿势。

“在她们说话当中啊,我听到说起‘钱’什么的。两人说话好像特别小心,反而惹得我好奇了。然后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房门开了一条缝——”

“你就偷窥了?”

“只是看看而已。我就偷偷凑过去——”

“这不就是偷窥吗?”

“哎呀,你别打岔。”老铁说着,上半身更凑近了,一只手搭在武泽肩膀上耳语。

“我从门缝里偷偷一看啊,不得了……看到好多钱。”

武泽不禁瞪住老铁的眼睛,老铁也保持着手搭武泽肩膀的造型,一脸严肃地回瞪着他。两人就这么对瞪了半晌,忽然间传来“啊”的一声,从浴缸里爬出来的贯太郎,一只手拿着填字游戏的杂志,套着T恤的肩膀上还冒着热气,正站在客厅的入口。他口中低低说了声“果然”,转身就要离开,武泽赶紧叫住他。

别想歪了啊。“

“哎呀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是不想打扰你们二位。”

贯太郎圆圆的脸扭过来说。

“那,我和你们二位一起待在客厅里行吗?”

“啊,当然没问题……呃,最好还是不要。”

“瞧,果然吧。”

贯太郎把地板踩得噔噔作响去了厨房,在水池上拿了一个玻璃杯,打开冰箱门,­鸡­冠从他身边钻过,正要跑进客厅,贯太郎一只手抱起它,在它耳边低声说什么“不能过去”之类的话,武泽也懒得再解释,重新转过来问老铁。

“——那,有好多钱?”

“对对,有好多。”

老铁压低声音说,不让厨房里的贯太郎听到。

“就在真寻带过来的那个旅行包里面。随便放着。全都是一万块的纸币。恐怕有两三百万。说不定还可能更多。”

“不懂会话礼节的鸟,叫什么来着?”

贯太郎从厨房回来了。他把冒着热气的填字游戏杂志放到榻榻米上。大约一半的格子里填着铅字一样工工整整的字。

“这里,竖的第十二个。这个提示怎么也搞不明白。‘会突然嘎嘎叫着飞走的鸟,所以江户人把不懂会话礼节的人叫做□□□□’。”

老铁咂了咂嘴。

“这不是在说你吗?”

“‘贯太郎’多了一个字。而且也不是鸟。”

“那就是starling。赶紧出去。”

“请说日语。我说英语只是装装样子,其实完全不行。”

“现在再说要紧事,别烦我们。”

老铁不耐烦地这么一说,贯太郎歪着头说了一声“哇,真凶”,也没拿榻榻米上的杂志和铅笔,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武泽对老铁说:“是你看错了吧。她们不可能有那么多钱啊。”

“确实有那么多钱。”

老铁的声音虽然低,但说得斩钉截铁。

“而且那两人在商量很奇怪的事。那些钱放在她们两个当中,在说什么‘扔掉’,‘不扔’之类的。”

“钱……没有扔掉的理由吧。”

“你的表情别那么吓人啊。她们两个是这么说的,我也没办法啊。我说老武,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那两个人明明没钱,还要扔钱?我本来还想继续往下听,结果我在偷窥——呃,不是,是我在看的时候被真寻发现了,她怒气冲冲地过来用力关上了门,所以只听到这么多。”

“是你什么地方弄错了吧。”

老铁似乎对武泽这种不太拿自己话当真的态度有点不高兴,嘴里吐出长长的一声不满的叹息,手里拎着垃圾袋重新站直了身子。

“反正我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搞不好会被卷进什么莫名其妙的事儿里。那两个人肯定隐瞒了什么事。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以后就不关我的事了。要是遇上什么事情,你自己解决。”

老铁像是赌气的孩子一样一口气说完,出了客厅。不过他立刻又转回来,把客厅垃圾桶里的垃圾倒进袋子,然后又出去了。

武泽仰面躺倒在榻榻米上。一直压抑着的沉重情感,缓慢而黏稠地流入心中。

“是要扔掉吗……”

果然如此……这是武泽真实的想法。

真寻旅行包里装的钱是从哪儿来的,武泽很清楚。

那正是武泽自己送去的。那是在这七年里,自己送给两个人的东西。七年时间,每次只要武泽弄到了钱,除了留下自己必须的生活费之外,剩下的钱全都会送到两人的住处去。

装钱的信封上没有署名,不过在第一封信里附了一张纸,坦白当年正是自己杀害了她们两个的母亲。不这么解释清楚,这钱就显得不明不白,她们恐怕不会用。所以七年间不断收到的这些钱,她们应该知道是什么钱。

但是两人似乎一直都没动过武泽送的钱,哪怕是在缺钱缺到将要被赶出公寓的时候——虽然武泽心里也早知道会有这种可能­性­,但真正亲耳听到的时候,心中还是禁不住异常苦涩。然而随后武泽又意识到,甚至就连这种感情里也隐藏着某种狡猾的相反情绪,心中更是痛苦莫名。

武泽的头侧到一边,却看见­鸡­冠正趴在榻榻米上看着自己,表情似乎很惊讶。

比起迷路跑来这里的时候,­鸡­冠已经大了一点,胡须,尾巴什么的也有点像猫的样子了。孩子的成长很快啊。

继续躺在榻榻米上,武泽盯着­鸡­冠看了半晌。­鸡­冠转了个身子,ρi股朝着武泽,跑去了窗户旁边。它斜着身体,开始用前腿的爪子咯吱咯吱地挠窗框。是要去外面吗?

“外面危险哦。”

榻榻米上放着贯太郎丢下的填字游戏和铅笔。武泽把他们拉到自己身边,在竖的第十二条上写下“白头翁”几个字。

以前租的地方也有棵不知名的小树,每到夏天就会结出许多红­色­的果子。而和这里的瑞香花一样,刚好是种在房间和外墙之间的地方。武泽记得,那棵树只要一结出果实,必定就有白头翁飞来。一边叫个不停,一边拼命啄食。雪绘死的第二年,某个夏日的星期天,武泽和沙代两个人躺在房间里,迷迷糊糊地看着白头翁啄果子,窗玻璃上还隐约残留着年末大扫除的时候雪绘擦玻璃留下的痕迹。

“它们最后都会带一个回去呀。”沙代忽然说。

每只白头翁,在树上吃了一阵之后,最后必定会在嘴里叼上一颗果实飞走。

那一定是给窝里的孩子们带回去的食物吧。白头翁的孩子们看到爸爸妈妈带回给自己的红­色­果实,一定会一边发出口齿不清的鸣叫,一边开心地吃吧。吃完以后,白头翁又会从窝里飞出去,寻找新的食物吧。

如果有一天,白头翁被散发着血腥气的猛禽袭击了,然后那只猛禽爪子上抓着白头翁的尸体,嘴巴里叼着红­色­的果实出现在鸟窝,孩子们会吃那果实吗?

绝对不会吃的。

孩子们绝对不可能从杀害父母的可恨猛禽嘴里接受那果实的。

日头西倾,新闻节目结束的时候,真寻来到厨房,开始准备晚餐。八寻在客厅里无所事事地抽着KOOL,贯太郎在她旁边随时听候吩咐,等着给她的新烟点火。

上过厕所,正要回客厅的时候,武泽看见老铁在走廊对面朝自己一个劲儿挥手。武泽谈透露出疑问的神情,老铁没说话,只顾着一个劲的招手。

“什么事啊?”

武泽来到老铁身边,老铁伸出食指指指上面。

“刚才的事儿哟。那个钱,你不是说我看错了吗?那就请你自己去看看。就趁现在大家都在下面的时候,应该能看到。”

武泽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送出去的钱,不管再怎么看,也只是徒增伤感吧。

“可是随随便便偷窥别人的房间总不太好吧,而且还是年轻姑娘的房间。”

“那房间贯太郎也在用。不是三个人一起住里头吗?而且这是我和你借的房子啊。”

“嗯,话是这么说……”

再要找借口的话,老铁说不定会起疑心吧。

武泽偷偷回头扫了一眼。真寻正面对着水龙头,向客厅探头张望。电视里好像正在放什么好笑的东西,八寻和贯太郎两个正笑得前仰后合。

老铁努努嘴,示意武泽上楼。

“又不是去看人家的日记书信什么的,没关系。”

“嗯,那……”

武泽无计可施,只得慢慢往楼上走。老铁紧跟在后面。不知什么时候­鸡­冠也跑过来跟在老铁后面,老铁回头小声“嘘嘘嘘”的吓唬它。­鸡­冠被吓到了,笨手笨脚地跑下了楼梯。

房间的隔门开着。

“旅行包就在那堵墙边上。装钱的。”

六叠的房间,好像是按照真寻、八寻、贯太郎的顺序从左到右分配,对面左边放着真寻的东西。右边是八寻的衣服用具,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贯太郎的吉他盒也在里面,乱放的衣服都要把吉他盒盖住了。

“嗯,”武泽挑起眉毛。不知从哪里传来些许让人怀念的气息,那是什么?微酸的、人工的气息。

“……哦。”

房间左边角落的垃圾桶里扔了一张口香糖纸。揉成一团的银­色­纸和细长的紫红­色­包装。乌梅口香糖。沙代喜欢的口味。那是真寻吃的吗?紫红­色­包装纸上的图案,和沙代那时候么有很么变化,武泽不禁跪在垃圾桶前,伸手去拿包装纸。

“老武……”

顺着这一声往回看,只见老铁正在房间外面,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自己。武泽赶忙缩回手。

“不不不,我不是对垃圾有兴趣,是因为看见口香糖……”

老铁的表情显得更加惊愕,眼睛瞪得都要掉出来了。武泽觉得再说下去只能越描越黑,只好闭上嘴,朝本来的目的转过去。

“是这个?”

拉过真寻的旅行包,武泽抛开犹豫,拉开拉链。之间最上面有一个扎起来的塑料袋。

“就是那个。就是那个袋子里。”

“哪个?”武泽一边明知故问,一边解开塑料袋。袋子里面确实装着好多钱。和老铁说的一样,放的真是很随便。

“看,真的吧?里面真有两三百万吧?”

“啊,说不定真有。”

“‘说不定真有’是什么意思……老武,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吃惊啊?”

武泽愈发生出一种无地自容的情绪。看着未被使用的自己送去的钱,他的心中苦涩不已。事到如今,再在老铁面前演戏,实在太愚蠢了。武泽轻轻吐出一口气,把塑料袋塞回旅行包,正要拉上拉链——

他的手停住了。

那个小袋子塞在旅行包的角落里。装着记事贴和零钱的袋子。装着被武泽杀害的母亲的遗书和全部财产的袋子。透过有点脏的半透明塑料袋,可以看见记事贴上的字。似乎是铅笔写的“对不起”三个字。胸口一阵针刺般的痛苦,让武泽闭上了眼睛。然后,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武泽注意到包里还有一个同样的塑料袋。里面——是什么?折成细长条的信笺般的纸。武泽悚然而惊。难道说那也是遗书?真寻说母亲的遗书只是一张记事贴纸,也许当时她说的只是那个袋子里面的东西。也许她的母亲在别处还留下了一封长长的遗书。塑料袋口仅仅扭了几圈,并没有扎上。武泽近乎下意识地打开袋口。伸手取出里面的纸。那是纵数格式的信笺,按照同样的方向折了两道。

“老武,你在­干­什么?”

武泽展开信笺。似乎是圆珠笔写的,很有特点的文字,长长短短地铺展在信笺上。

“这……”

不是遗书。

琉璃江:

关于我的工作,一直在骗你,非常抱歉。

我并没有想要一直瞒你。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一直想找别的工作。

如果你下定了决心,我也没有办法。随信附的离婚协议已经盖好了章。你可以直接寄去民政局。

我很想看八寻的学艺会。也想听真寻唧唧呱呱说话。

对不起。

光辉

武泽反反复复地读这封信,简直像是擦窗户一样。琉璃江是八寻和真寻的母亲。不会错的。这是被武泽杀害的女­性­的名字,这样说来,这个光辉——

“是她们的……父亲吗?”

“父亲?”

老铁也在偷看这封信。他读过上面的文字,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脸上显出苦涩的神情。

“是离家之后不久写的吧。总觉得有股悲哀的气氛啊。”

真寻是把这封信和母亲留下来的记事贴,零钱一起小心收藏吧。也许,对她来说,这也是如同遗物一般的东西。在弃女儿而去的意义上,她的父母都是一样的。

不能看太久,武泽迅速把信笺重新折好,正要放回袋子的时候,突然又停住了。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圆珠笔写的字上。

“怎么了?”

“嗯——”

头脑的某个角落里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钩到了某个东西。就好像是贴在墙上的海报破了一个小洞。汗衫上留了一点汗渍一样,虽然都是很小的地方,可是一旦注意到了就很难再无视的感觉。但那种感觉究竟因何而起,骤然间还真弄不清楚——不对,等等,是了。

“这个字……我见过。”

武泽终于想到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了。这个笔迹自己似乎曾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是在哪里呢?

“是你的错觉吧。这明明是她们两个父亲写的字啊。”

“嗯,哦……是吧。”

说不定真是错觉。

嗯,是错觉吧。

武泽再次把信折好,放进塑料袋里。

“认识你这么久,这一次是最让我吃惊的……啊,对不起。”

“一直都没什么机会说……哦,不好意思。”

昏暗的厨房里,武泽和老铁两人直接坐在地上,互相给对方杯子里倒酒。家里的电灯都关着,从磨砂玻璃外面照进来的月光,让两个人中间的一升装酒瓶浮现出苍白的颜­色­。

等到客厅里的三个人上了二楼、静悄悄睡着之后,武泽借着酒意,把一连串事情——与之重逢、邀来同住的那一对姊妹,其实是被自己逼去自杀的女人的孩子——逐一向老铁道明。

“那,刚才书信上那个‘琉璃江’,就是——”

武泽点点头。老铁长长吁了一口气,露出笨拙的微笑。

“你让他们三个住在这儿,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嗯……贯太郎算是买二送一吧。”

“嗯,所以就是说,为了给自己赎罪,把老铁你也给拖进来了。嗯……贯太郎算是买二送一吧。”

“真寻包里的钱,就是老武送的啊。”

老铁双手捧着玻璃杯,盯着里面的酒发呆,沉默不语。

地上月影婆娑。

老铁在想什么呢?自己和以前杀了老铁妻子的人本就是同类。虽然说一直在忏悔,但犯下的罪行不会消失。这样的自己为了给过去赎罪,却把老铁也牵扯进来了。月光下,老铁欣长的脸庞上看不出半点表情。武泽默默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然而喝下去的酒在到达胃部之前,似乎就已经消失在不知哪里了。

外面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轻微的声音由远及近,随后是车门的声音,还有男人低低的说话声。武泽有点不放心,正要起身的时候,又是一声车门的声音,发动机声远去了。

“这房间怎么回事,一股酒味。”

武泽努力掰开沉重的眼皮,只见八寻站在客厅门口皱着眉头。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来的朝阳映出混浊的空气。更衣室的方向传来洗衣机的声音。

“昨天晚上老铁喝酒喝到很晚啊。”

老铁在旁边发出巨大的鼾声。

盯着模模糊糊的天花板望了一阵,武泽爬起身,开始叠被子。不知是不是扬起了尘埃,老铁的鼻子抽了半天,然后一个喷嚏,睁开了眼睛。他短短道了声早安,也开始慢吞吞叠起被子。

正把被子塞进壁橱,竖在墙边的矮桌放回榻榻米上的时候,贯太郎哼着歌端着放了烤面包的盘子进来了。横摊着的粉红­色­T恤上印着“We?People”,搞不清什么意思的logo。

“爸爸啊……爸爸……男人……”

跟在后面的真寻拿着四个茶杯,一个玻璃杯,还有装了牛­奶­的盒进来了。只有贯太郎每天早上不喝咖啡喝牛­奶­。

“老武,老铁,你们也改喝牛­奶­吧。|­乳­糖可以消灭坏细菌,改善肠道内环境,喝多了就会有效果。啊对了。你们两位说不定喝那种牛­奶­不错。就是那个,Homo(日语中的‘homo’是双关语,既有‘均质’的意思,也有‘同­性­恋’的意思。)­奶­,啊哈哈。”

吭哧,真寻咬了一口烤面包。今天早上她一直没说话。是因为房间里的酒气。

但是,她不说话并不是因为房间空气不好之类的原因。

“我想我差不多该从这儿搬走了。”

真寻突然开口说。武泽和老铁,还有八寻和贯太郎,同时朝她望去。

“对老武,对老铁,都很不好。”

“没什么不好啊。”

“没事的,真的。”老铁也这么说。

“你要是搬走,我和贯太郎怎么办呀。”

“是啊。这不是没人烧饭了吗?”

“等找到地方再三个人一起住就是了。”

“找到地方是哪里?”

八寻撅起嘴看着妹妹。真寻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我还不知道,不过不管怎么说,总不能在这里住的时间太长吧。继续努力,想办法过过看看吧。三个人。”

“工作是说这个?”

武泽把手指弯成钩子形。真寻点点头。

就在这时,窗户外面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说起来,昨天晚上和老铁两人在厨房的时候,房子旁边好像也停了车来着。

“好了,到底搬不搬,回头慢慢商量吧。”

武泽向真寻说了这么一句,站起身,走到窗边,向矮墙外望去。一辆白­色­轿车停在马路对面。车身很低,车窗上贴着车膜。司机的位置上好像坐着一个男人,但是看不到长相。不对,看得见。那个人摇下了车窗。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坐在车里也能看出是个小个子。一手拿着手机,正在和什么人通话。那双眼睛突然朝这边看过来,毫无感情、不知哪里像是乌贼一样的眼神。男子好像没有发现武泽正在家里看他,视线没有撞在一起。

“怎么了,老武?”老铁在后面探头问。

“啊呀,一个奇怪的家伙——”

武泽正说着的时候,轿车里的男人再度摇上了车窗。那张脸重新隐藏到黑­色­的车膜后面去了。然后,很快地,轿车开走了。

品味着心中涌起的黑­色­异样感,武泽转头向老铁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大眼睛的小个子,刚才在往这边看,还和不知道什么人打电话。”

老铁没有搭话,眼睛一直盯着轿车开走的方向。然后突然间,像是头脑中有什么东西活动了一样,眼睛一下子闪亮起来。

“喂,老铁——”

但是老铁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一直盯着道路尽头直勾勾地看。

那个人是谁?他盯着这座房子的时候,到底是在和谁通话?

望着躺在榻榻米上看漫画的真寻,还有拿盘子当球拍打乒乓球的八寻和贯太郎,武泽回想起两个星期前的情景。喷出黑烟的公寓大门,消防车。

——因为纵火的事,纵火啊。中村先生,您没­干­过什么事吧?

——从门上的报纸投寄口倒了灯油之类的东西进去,点着了火……

——据说起火之前,公寓附近有不三不四的人转悠……

——我家里也接到好几次奇怪的电话。那个人说话带着嘶嘶的声音,非要我告诉他你在什么地方……

——是的是的,是一个叫火口的人。

啪嗒,乒乓球打在脑袋上。

“对——不起,老武。贯贯打到界外了。”

“别在矮桌上打乒乓球啊,这也太没常识了吧。”

武泽把乒乓球扔回给八寻。叹着气望向老铁。老铁似乎也一直在想什么。武泽非常想吧心中涌起的不安和老铁说说,但是以来不能让另外三个人听见,二来他感觉一旦真把不安说出口,好像就再也没办法冷静了,所以只能沉默不语。

­鸡­冠窸窸窣窣地挠窗框。

话说回来,老铁现在在想什么?他和自己一样,担心这个地方也被火口找到了吗?但是老铁一直都是很乐观的。一直都很意气风发地说,那些家伙找不到这里来。可是现在他的脸上却显出如此严肃的表情,一直盯着自己的膝盖,像是在想某件具体的事情。

那是日落西山时候的事。

最先发现的是贯太郎。

“哎,那边怎么这么亮?”

站在走廊里,贯太郎望着没人的厨房说。

“亮?”

武泽在客厅应了一声。贯太郎只是抿着厚厚的嘴­唇­点点头,没说话,脸上的表情颇有些奇怪。武泽顺着贯太郎的视线望过去,确实很亮。厨房水池上面的小窗很亮。是外面经过的汽车车灯照在上面吗?不对,那边应该没有马路。窗户上的亮光摇晃着,越来越亮。

嘶——武泽的心底一片冰冷。

老铁“嗷”了一声,跳起身来。那时候武泽已经踢翻了桌子向玄关冲了过去,没穿鞋子就冲了出去。顺着围墙内侧绕到后院,踢开茂密的杂草,肩膀蹭着墙壁飞奔。

“畜生!”

贴着房子的墙壁,地面上火焰腾腾。

“水!老铁,水!”

武泽回头大叫。感到身边来的老铁,伸手按住围墙,停住身子,随即猛然转身跑了回去。武泽站在向前方延伸的火焰前面,用只穿了袜子的脚不断去踢,像是拍打一样。火焰刹那间顿了一下,但立刻又像喷发一样烧了起来。一股灯油般的浓重气味直冲鼻腔。墙壁的下半部分已经染黑了,遮雨棚都被烤的变了形。

“老武退后!”

听到这声音,武泽赶忙退开,提着塑料桶的老铁阶梯上来,站在火焰前面迎头浇水上去。伴随着嘶嘶的声音,着火带只稍微小了一点。

“真寻,过来帮忙!八寻也来!”

真寻和八寻抱着装了水的饭锅脸盆赶过来,把水倒在火焰上。着火带又小了一点。两个人立刻又抱着饭锅脸盆跑回去。武泽也跟在两个人后面。就在这时,头上有什么黑­色­和白­色­的东西飞过。原来是买了存在家里的可口可乐和牛­奶­。贯太郎扔的。塑料瓶和纸盒扑通扑通掉在火里。

“你在­干­什么,笨蛋!”

武泽情不自禁大声呵骂,贯太郎却把肋下夹的有一瓶可口可乐扔进火里。伴随着扑哧的声音,第一支塑料瓶上烧开了洞,漏出的液体浇灭了周围的火焰。紧接着牛­奶­盒子也涨开了口,周围的火被白­色­浇灭了。

“抓住机会!”

面­色­通红的贯太郎突然脱了T恤,迅速卷成一团,按在被水染湿的地面上人,然后又继续向前,把剩余的火焰一下下按灭。火焰眼看着消退下去,剩下的差不多只有篝火的程度了。

“贯贯让开!”

抱着脸盆赶回来的八寻再度泼水。脱了汗衫的贯太郎本来躲过了好几次攻击,这次随着“啊”的一声大叫,背上终于被浇了个透,还好剩下的水把最后的火苗彻底浇灭了。

提了水桶跑回来的老铁大口喘着气,浑身都没了力气。

“……灭掉了……太好了。”

水桶从老铁的手中掉下,哐哐在地上弹了几下。夕阳已经落山了。周围一片黑暗。四下里微微传来像是上了发条的虫豸鸣声,混在其中的只有五个人的呼吸声。大家全都在喘着粗气。

嘭,远处传来这样一声。

武泽猛然抬头望向老铁。老铁也瞪大了双眼看着武泽——两人差不多同时跑了出去。这肯定是关车门的声音。

沿着围墙跑到玄关,冲出家门来到马路。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扭头向右边看,是那辆轿车。白­色­的轿车挂着油门停在那里。司机位置上的男子探出头,头顶上路灯的光纤照出他脸上诡笑的表情。

“经经常失火真是麻烦哪。”乌贼一般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小个男人说,“……武泽先生。”

男人的脸消失在车窗后面。呜的一声,发动机响了——轿车转眼之间便开走了,剩下的只有再度的寂静。

“老铁,那家伙……是今天早上那个男的。”

武泽努力张开僵硬的嘴巴,挤出这样一句话。

“那个家伙……知道我的名字。”

武泽的旁边,老铁也全身僵直。他望着轿车开走的方向,头稍微探出,嘴里不断重复着某句话。

“是……”

伴随着呼吸的频率,老铁无数次无数次地重复着这句听不懂的话。

“是……”

另外三个人带着不安的表情,从玄关门口靠近。突然间,只有那么一次,老铁说的话清清楚楚传到武泽耳朵里。

“——是那家伙。”

武泽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老铁的话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他以为老铁的意思和自己一样,是在说刚才的男子就是今天早上看见的那个人,但是不对。今天早上老铁没有看见那个人的长相。他去窗边的时候,那个男人应该已经摇上了贴着车膜的车窗。

“喂,老铁——”

在武泽发问之前,老铁已经把脸转向了他。

“那家伙……我认识。”

“你认识?”

“今天早上听你所是个小个子男人,眼睛很大的时候……我还没想起来是谁。”

“是你的熟人?”

但是老铁摇摇头。

“不是。不是熟人……”

“那是谁?”

“那张脸我忘不了。永远都忘不了。到死都不会忘。他骗过我,骗过我和我老婆。”

喘气般地说完这几句话,老铁再度向昏暗的马路尽头望去。

“那家伙,就是那时候的债务整理人。”

静静地客厅里,五个人围坐在桌旁。

“老武,怎么办?”低头盯着桌子,老铁低声问。

“只有逃走了吧。趁着晚上收拾东西,明天一早逃走。”

武泽也刻意避开老铁的视线说。老铁没再说话。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另外三人看看武泽,看看老铁,再相互看看,全都是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情。本来就连武泽自己也不知道事态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唯一知道的——

“痛恨的对象是同一个。”

总之只有这一点,当年欺骗老铁夫妻、把他妻子逼入自杀境地的债务整理人,也是火口一伙的。说起来,火口的组织那么庞大,他们是一伙的可能­性­本来就不低。不过从刚才的情况看来,对方好像已经不记得老铁了。那个乌贼眼睛的男人应该看到了老铁,但是并没有任何反应。

“那些家伙疯了。他们是打算一直追着你烧,直到烧死你为止吗?”

“不知道啊。”

武泽声音小得连自己都不太听得见。

“喂,我说,我说——”八寻焦躁的声音Сhā进来,“债务整理人是什么东西?是那家伙放的火?痛恨又是什么意思?”

武泽和老铁飞快交换了一个颜­色­。不能说实话,不管是老铁的事,还是武泽和那个组织的关系,都不能对她们挑明。因为这会导致武泽不得不坦白正是自己杀害了她们的母亲。就算隐瞒这个部分不说,一旦她们知道武泽曾经在高利贷组织做过催债的事,必然也会大受冲击。

“我和老铁……以前都被同一个高利贷组织骗过。”

品味着自己心中某个小小部分的自责情绪,武泽含糊地回答。

“后来我偷了组织的机密文件,交给了警察,组织因此解散了。所以那些家伙一直都恨我。债务整理人这个……是骗了老铁的骗子。那家伙好像也是他们一伙的。”

“这样啊……”八寻吃惊地来回打量武泽和老铁。

“你说那个——那个组织解散了?”真寻追问道。

“是不是七年前的事?”

武泽不禁挺直了身子。

“为什么这么想?”

真寻没有回答,向八寻望去。两人对望了片刻。她们似乎在想同样的事。

“如果是七年前的话,也许和杀害我们妈妈的家伙是同一伙人。”真寻开口道。

“七年前妈妈不在了以后,我和姐姐一起住在公寓里,后来有警察来找过我们。问了好多那个高利贷组织的事。我从来没听妈妈说过,只是从邻居那边听说,好像是什么‘被来催债的人逼得自杀了’,所以很多都回答不上来——就是那时候警察告诉我们的。说是组织解散了,现在在调查受害者的情况。我因为还是小学生,警察是向姐姐说的,我在旁边听到了,一直记得。”

真寻看看姐姐,像是寻求她的确认。八寻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说过的,解散了。如果都是七年前,应该不是巧合吧。”

“哎,那要是这么说的话,是这样子的吗?”

贯太郎抬头望了一阵天花板,像是在头脑中真理思路一样,然后开口说:“老武和老铁,还有八寻和真寻,都痛恨同一个组织?”

武泽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其他三个人的确如此,但自己却并非单纯的受害者,同时也是迫害者;不但是痛恨,也是被痛恨的对象,但说这些有什么用?

“好像是吧。”

武泽只有如此回答。面前两姊妹的眼睛里,顿时流露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神­色­。那眼神让武泽心中一阵酸苦。他抿紧嘴沉默忍耐着自己以及面前两个人投来的感情。他也只能如此。

“老武,我咽不下这口气……再这样下去,也太……”

老铁的心情武泽很明白。就在不久前,刚刚再次看到过以前那个欺骗自己、将妻子逼上绝路的人。夹杂着痛恨与窝囊的感觉,此刻应该正在老铁心中激荡吧。换成武泽自己,假如再一次看到火口的那张脸,也一定会想起沙代而生出同样的感受吧。

但是,就算会有那样的感受,又能怎么样呢?

“老铁,别做蠢事。那些家伙不好对付,别把自己也搭上了。”

“把命搭上又怎么样?反正老婆死的时候,自己也已经死了一半了。”

“别这么说。”

“我要说。本来也是事实。那些家伙不单单杀了我老婆,而且也杀了我。这不是杀人是什么是杀人?就算没有拿刀砍、用枪打,实际上还是一样。杀人,或者逼人自杀,肯定也会连周围的人一起杀了。因为人不是孤立的人,不可能只杀一个人。”

“老铁——”

武泽虽然禁不住出声打断老铁的话,但接下去也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有重新低下头,沉默不语。在武泽面前,老铁还是第一次说这种话。他是顾及武泽以前“把肠子”的时候有过把一个人逼去自杀的经历,一直没有说出这种话,但其实一直都闷在心里吧。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感情。

“杀人——哎,老铁的妻子被杀了?”

八寻目不转睛地盯着老铁。真寻和贯太郎也无声地瞪大了眼睛。老铁先是点了一下头,然后垂下脸,微微摇了摇头。三个人似乎把他这种不清不楚的动作理解为肯定,再没有追问下去。

“总之……我觉得很窝囊呀。”

老铁依然垂着头说。

“再继续窝囊下去总没有个头,是吧?真寻和八寻也觉得窝囊吧?不窝囊吗?”

老铁的声音里带着热泪。从真寻和八寻的表情中可以看到,她们心里正有某种强烈的感情急剧膨胀,几乎都可以用­肉­眼分辨出它的形状。武泽不禁有些畏缩。

“那个……总之,先吃完饭吧。”

贯太郎的声音平静得近乎不自然。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贯太郎硬生生挤出一个笑脸。

“我去泡方便面。”

包含武泽在内,所有人的视线全都散了开来,各自带着暧昧的神情逐一点头。

贯太郎的面很难吃。水明显放得太多,汤味很淡。面条好像还没变软之前就被搅动过,全断掉了,而且还煮得稀烂。虽然放了­鸡­­肉­做配料,但放的是炸­鸡­块用的带骨­肉­,又硬又难吃。

“哎呀,我终于知道真寻有多厉害了。烧饭这种东西,果然还是要有天分和技术啊。对吧?”

故作轻松的语气掩埋在沉默中。

五个人默然无语吃着面条,真寻突然抬起头。

“忘记了要给­鸡­冠喂饭了。”

“啊啊,是啊,还没喂它。”

真寻放下筷子站起身,一边喊着­鸡­冠的名字,一边向厨房走去。之后喊­鸡­冠的声音又持续了一会儿,渐渐地,在那声音之中带上了一点疑惑的气息。随后声音又向楼上移去。又过了一阵,终于只有下楼梯的脚步声传来,真寻回到客厅里。

“……不在。”

“没有躲在哪儿睡觉吗?壁橱什么的里面?”

“壁橱全都关着。”

“那浴缸呢?”

“看过了,没有。”

啊,武泽想起来了。

“说起来那小子好几次都想开窗户呢。”

“哎,跑到外面去了吗?可是它那么小,开不了窗户吧?”

就在这时候,老铁放下筷子说:“喏,着火的时候。大家都把玄关的门开在那边,匆匆忙忙出出进进的吧。说不定就是在那时候——”

“跑出去了?”

“找找看吗,在这附近?”

武泽一句话,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大家出了门。向马路左右张望,却看不到­鸡­冠的身影。老铁指着左手边的石头台阶说:

“我去斜对面草丛那边找找看。”

“那我到对面路上看看。”

五个人分头行动。“­鸡­冠”,“­鸡­冠”,“­鸡­冠”的叫喊声,如同不安的乌鸦在夜­色­中回荡。

最终还是没能找到­鸡­冠。

然后,再见到­鸡­冠的时候,已经不是武泽所认识的那个样子了。

武泽他们趁夜收拾行李。钱包、衣服,还有其他最低限度的必需物品逐一塞进包里,集中到厨房。他们决定等天蒙蒙亮的时候出门。暂且先坐上电车再说。是大家一起坐车,还是各自分头坐,暂时还没得出结论。真寻问,­鸡­冠怎么办,然而对这个问题,大家只有默然无语,面面相觑。

如果今天夜里那些家伙再来搞什么动作,自己就出去让他们抓走好了——武泽心里实际上已经存好了这样的打算。他们的目标只是自己一个人。如果自己不再逃跑,老老实实让他们抓的话,其他人也就没什么要担心的了。

闹钟设到凌晨时分。为了今早动身,大家穿着衣服各自钻进了被窝。但是武泽根本睡不着。就算闭上眼睛也完全没有睡意。老铁那边也听不到睡着的呼吸,取而代之的是不断地深沉叹息。枕边的闹钟淡淡地刻画着每一秒。那些家伙今天夜里还会过来搞吗?来吧,抓了自己好好收拾吧。——这样一种自暴自弃的情绪,和想要自保的截然相反的情绪,在武泽的心中纠结不休。远处传来犬吠。随后身边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老铁弓着背坐了起来。

“——果然睡不着啊。”

武泽朝老铁说话的时候,老铁扭过头。好像吓了一跳。

“哎呀,你醒着哪。”

黑暗中,老铁低头望着武泽,沉默了半晌,终于慢吞吞地爬了起来。

“要喝麦茶吗?”

可是拉开门正要出去的时候,老铁哎的一声,停住了脚步。

“你一直在这儿哪?”

“我在想­鸡­冠说不定会回来。”

真寻的声音。

武泽也起身来到走廊里。昏暗的玄关门槛上,穿着牛仔裤和运动衫的真寻一个人孤单单坐在那里。老铁有点担心地靠过去。

“我知道你牵挂­鸡­冠,不过还是去睡一会儿吧。­鸡­冠回来的时候我们会开门的。”

真寻默然摇头。老铁没再多说,轻轻点点头,向厨房走去。他打开冰箱门,里面的灯光映出老铁疲惫的脸。

“抱歉,拖累你们了。”

武泽在真寻身边坐下,胳膊肘搭在膝盖上。

“没关系。你也帮了我们不少忙。”

本来是打算帮忙,结果却弄成现在这样。真寻的话让武泽更是一阵揪心。

背后传来洗手间关门的声音。

“之前一点儿都不知道。老武,还有老铁,原来都和我们的经历差不多。”

被同一个组织同样地扰乱了人生,是这个意思吧。武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真寻瞥了武泽一眼,显出抱歉的模样,不知道她把武泽的沉默理解成什么了。

“­鸡­冠会不会变成野猫?”

嗯,武泽挠挠头。

“夜里回来就好了。”

沉默了半晌,背后洗手间的门开了。老铁苦着脸,双手捂着穿汗衫的肚子走出来。

“这玩意儿……是贯太郎的拉面搞的吧。”

冲着并排坐在玄关的武泽他们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老铁径直进了客厅,拉上了们。武泽感到玄关的沉默仿佛被加强了一般,于是故意大大打了一个哈欠。

门外传来轻微的发动机声。武泽不禁紧张起来,不过似乎只是路过的车辆,随即又远去了。

“果然还是要就此分别了啊。”

武泽还是第一次听到真寻的声音如此寂寞。他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只得先装成理解错了的模样。

“­鸡­冠吗?哎,说不定夜里会回来的。那样的话,还是找个让养宠物的公寓吧。”

真寻没有纠正武泽。

接下来又听到好几次外面传来的发动机声音。每一重武泽都会张望门的方向,不过每次都好像是路过的车辆。几次下来,对于发动机的声音渐渐也就不那么敏感了。武泽不再侧耳细听,仅仅是朦胧地感觉身边真寻的情绪——但是,他错了。

咚的一声。紧接着是汽车离去的声音。

“——什么?”

真寻抬起头。武泽在嘴上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屏住呼吸盯着门槛。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等了片刻,什么也没发生。刚才的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好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武泽悄悄挺直身子,站起来,赤着脚在三合土上走了一步,把门上的链条拿下来,握住门把手。不锈钢的触感似乎让全身发冷。武泽慢慢推门,眼前生出纵向的细长黑暗。那黑暗慢慢展开……展开……

碰到了什么东西。有某个东西挡住了门。武泽向真寻看了一眼,旋即又转回头,手继续放在门把上,上半身探出门缝。昏暗的三合土上,挡住门的东西就在那里。塑料袋。红白相间的袋子。不对,袋子是透明的。红白­色­是装在里面的东西的颜­色­。

武泽一下子没明白里面是什么。像是白­色­的毛坯、西红柿,还有­鸡­­肉­乱七八糟混在一起的怪异东西。袋子的一角有个黑黑的圆圆的东西。蚕豆大小,只有一颗。在那东西上面又排着四个红豆大小的圆。武泽弯下腰,摸摸塑料袋。还有点热,可以看到红­色­的细细的东西。然后,还有方方的­色­子。

“­鸡­冠……”

刚一说出口,武泽不禁暗叫了一声“不好”。他还没来得及补救,真寻已经带着欣喜的呼吸,从武泽的身体和门之间挤出了上半身,探头到外面看。然后,她的侧脸还残留着笑容,呼吸却停住了。武泽感觉接触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发颤。紧接着,真寻尖叫起来,那声音长而激烈,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喷涌而出,又在半路上化作了呜咽。她双手捂住自己颤抖的嘴­唇­,痉挛着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背后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客厅里飞奔出来的老铁,瞪大了双眼来回打量武泽和真寻。接着又是沉重的脚步声和轻盈的脚步声依次从楼梯上下来。贯太郎和八寻两个人也像老铁一样,不停打量武泽和真寻。武泽什么也没有说,视线落在真寻身上,然后越过她的肩头,落在塑料袋上。

真寻的双膝跪在三合土上,双手一直捂着嘴,反复呼唤­鸡­冠的名字。然而塑料袋里没有回音。这是当然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的武泽,透过透明的塑料袋,分明看见雪白毛坯的肚子上有一道大大的裂口。裂口里面露出桃­色­的­肉­。

“老武,到底怎么回事?哎,真寻,怎么了?”

武泽默默努嘴。老铁像是在把感情小心翼翼释放出来一样,慢慢地,慢慢地呼出气息,脸上毫无表情地又一次向下望去,然后弯下膝盖,手搭在真寻肩头。真寻像是完全没有感觉到一样,还是在不停地呼唤­鸡­冠。贯太郎和八寻都是一脸了然的表情,闪出门来,垂下头。谁都没有出声。

过了很久很久。实际上也许只有一分钟左右,然而武泽却有恍若百年的感觉。有一股沉重的情感,仿佛握紧的拳头一般堵在咽喉,令他震颤不已,似乎马上就要喷涌而出。武泽用力咬紧牙关,拼死阻挡那份感情。

“那些家伙……在找乐子哪。”

老铁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他把手轻轻伸到塑料袋下面。真寻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咱们越害怕,他们越开心。是这样吧,老武?他们正开心着哪。什么报仇雪恨,什么找你算账,根本没那么复杂。他们只是在找乐子。”

声音虽然还是很低,然而在那低低的声音背后,却别有一股炙热。老铁双手捧起的塑料袋,像是树上的鸟窝一样。

“傍晚时候的火灾也是这样的吧。那些家伙偏偏跑去后院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放火。特地挑了一个不容易烧起来的地方,公寓的火灾也是。那时候房间虽说全烧光了,可是老武不是正巧外出了吗?”

老铁抬起沉郁的眼睛。

“他们是在耍咱们玩儿啊。”

“怎么办,老武?”

几个小时前刚刚在这个客厅里问过一次的问题,老铁再度投向武泽。

“还是……只有逃啊。”

天花板上的灯没开。两套被褥还铺在榻榻米上,五个人在昏暗的房间正中围成一个圆圈。

“嗯……我本来就是老武收留的人,没有多嘴的资格。”

老铁抬头望天,疲惫不堪地说。

“听你的。”

仿佛是要追随回响在空虚黑暗中的那个声音一般,旁边响起了细微的声响。是从一直在默默呜咽的真寻喉咙里漏出来的。那是她在拼死压住喷涌的感情而发出的悲哀的声音。

“还要……继续忍下去吗?”

静静的疑问,是不忍卒睹的真寻发出的低语。武泽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有咬紧牙沉默着。真寻却慢慢抬起了头。那视线中决意的强烈,仿佛在黑暗中灼然闪亮。她右手里用力握紧的是­鸡­冠的项圈。那是老铁在把­鸡­冠埋在瑞香花下面之前从塑料袋里拿出来、在水池里仔细洗过之后交给她的。

“贯太郎,你有耙子吗?”

在昏暗的玄关前面,老铁这样问。贯太郎似乎知道老铁想说什么,轻轻点了一下头,回去拿了那时候从榻榻米上挖出浅蜊的塑料耙子。老铁双手捧着塑料袋站起身,向真寻投去确认的眼神。真寻沉默了半晌,终于微微点点头。

消瘦的瑞香花畔,贯太郎挖出一个洞。老铁轻轻把塑料袋放下去,然后打开袋口,伸手进去,从里面拿出­鸡­冠的项圈。项圈已经成了一条带锁的红绳,中间已经被割断了。骰子在绳子的中间摇晃。

八寻从厨房拿来作饲盆的汤杯,放进洞里。

最后埋上土的是真寻。她始终没有说话。

“珍贵的东西一个个被抢走……这么忍耐下去真的应该吗?我们本来就一直在忍耐……忍耐到遗忘为止。”

真寻重复了许多遍“忍耐”这个词。在这时候,武泽才终于明白——她是在忍耐中活下来的。忍耐着母亲被杀的愤怒。忍耐着没有父母的寂寞。不仅是真寻,八寻也是这样。两个人一直忍耐到现在。不断忍耐。

“只知道忍耐——”

真寻刹那间咬了咬牙,随即以强烈的语调说。

“——的话,永远也摆脱不了这样的生活吧。”

八寻用懒洋洋的语气接下去说:“我也不想再忍下去了。我想该是时候反击了,转换情绪,过一种更普通的生活。不工作的自己也好,做小偷的妹妹也好,已经都够了。本来啊,妈妈去世之前,我都是很努力的。虽然只是打零工,但至少可以养活自己,偶尔也能给真寻买点零食什么的呢。”

八寻无力地笑了。

“但是,既然发生了那样没天理的事情,我也就不想再那么认真生活了。因为没意义啊。妈妈也只是想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可是被威胁、被逼迫,到死的时候只剩下几个硬币。这种事情哪里有什么天理呢。”

八寻向真寻望去。这是武泽第一次看到她做姐姐的神情,心中不禁一痛。

“可是……只有忍耐吧。”

武泽费力地挤出这句话。这不是因为害怕高利贷组织或者火口,而是因为真寻她们两个人想的事情太过危险。

“就算报复,也改变不了什么。只有忍耐……只有逃走啊。”

“老武,已经无路可逃了呀。”老铁说。

这一点武泽当然也是心知肚明。那些人会一直追到天涯海角的。一旦追上,又会拿自己寻开心吧。而且武泽自己也已经不想再逃了。他受够了东逃西窜的日子。每次身边发生什么怪事,头脑中就会出现火口的脸,这一点已经受够了。每次想要强行把那张脸抹去的时候,最后的刹那总会浮现出沙代的脸,这一点也已经受够了。可是——

“那,怎么办才后?去找他们打架吗?有什么别的办法报复吗?”

谁也没有回答。这也是当然的。对手是近似黑社会的组织,能让他们反过来吃到苦头,这可是只在电影和小说里才会有的故事,不可能照搬到现实中来。但就在武泽刚这么想的时候——

“我有办法了。”贯太郎突然一拍大腿。

他站起身啪嗒啪嗒向厨房走去,在收拾起来的行李当中倒腾了半天,不知道在翻什么,最后终于拿了一个东西回来。仔细一看,是个纸巾盒大小的黑­色­铁箱。就是他原来说钥匙丢了,打不开的那个。

“封印解除。”

伴随着夸张的台词,贯太郎把箱子放到榻榻米上,然后猛然间全身扑了上去。大家全都大吃一惊跳起来的时候,咚、哐的声音同时响起,贯太郎的右肘下面,铁箱的盖子裂成了惨不忍睹的形状。贯太郎把手伸进盖子和箱子之间,拿出一个黑­色­的东西。

“用这个吧。”

说出这句哈的贯太郎,手里握的是——

“贯太郎,你……”

泛着黑光的手枪。

“呀,不用那么吃惊吧,老武。这是以前从一个混黑社会的朋友那儿弄来的。实际上一次都没用过。”

贯太郎摆弄着手枪。中间枪口有一回正对着武泽,武泽不禁缩起脖子往后退了退。

“不过我那朋友原本好像是拿着枪杀过人,后来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把枪,就给我了。口八(‘口八’可以拼成‘只’字。在日语中有免费的意思。)。口八就是免费的意思。这个总该知道的吧。哈哈。”

武泽呆呆望着贯太郎笑得直抖的脸。老铁也是一样。但是真寻和八寻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这是为什么呢?——答案很简单,她们本来就知道。

“开一枪试试。”

说着贯太郎双手握枪,对准房间的隔门扣下扳机。

“喂!”

老铁惊叫的同时,隔门上出现了一个洞。伴随着啪的一声轻响。

“……你!”

无力感从脚底升起。武泽狠狠瞪了贯太郎一眼。贯太郎用河豚一样的嘴吹了吹枪口,回头狡黠一笑。

“吓了一跳吧?”

“浑蛋,别开这种玩笑!”

老铁好像真的生气了。贯太郎右手摊开托着气枪,一边颠一边说:

“可是你们瞧,这个和真的一样吧?做得真的很好哟。”

“做得好不好先不说,你他妈真是个浑蛋!”

但是贯太郎哎的一声,露出不解的神­色­。

“怎么了?拿假的当成真的卖给人家,不是你们的拿手好戏吗?”

“哎呦这个——”

老铁忽然停住,转头去看武泽,武泽也望向老铁。两个人对望了一会儿——然后几乎同时重新望向贯太郎。

“以暴制暴,做的就有点过分,而且对手本来就是这一行的专家。我们必须以己之长,攻彼之短,不能靠武器和蛮力,而是要使用头脑。不是取他们的­性­命,而是取他们的钱。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们两个乃是这一行的专家。说到头脑,咱们可比他们强多了。他们除了会搞什么暴力恫吓之外,再没有什么一技之长,所以咱们有十分的胜算。嗯,或者更应该说,正因为他们一直没拿我们当回事,所以会更被动。”

房间里一片沉默。过了良久,也没有人开口说话。

但在最后,还是武泽打破了沉默。

“……怎么做?”

ALBATROSS

作战第一日。

“——还没打过来?”

揉着肚子从洗手间里一出来,老铁就低声问。武泽低头看看自己右手里的手机,无言摇头。

“哦,时间还早吧。”

老铁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肚子怎么样了?”

“唉……拉了好几回,还是不见好啊。鬼知道贯太郎这家伙到底在面条里放了什么东西。”

这是上午十一点,武泽和老铁坐在一家小小咖啡店的一角,面向纵贯足立区、连结琦玉方面和都心部的国道四号线,小口啜饮咖啡。他们在这儿等贯太郎的电话已经等了三个小时了。

“老武你没事?”

昨天夜里,五个人连夜召开作战会议,一宿没有合眼,虽然状况无比紧张,但头脑怎么也无法保持清醒。大脑好像被裹在蒸笼里似的,有一种迷迷糊糊的感觉,不管喝冰水还是喝咖啡,那种感觉都挥之不去。

“一会儿怎么样?”

老铁好像有点不放心。武泽挥挥手,应了一声“没事”,视线转向旁边的窗户。来往车辆很多。向都心方面开去的车流之中,也有许多空驶的出租车。这样看来,贯太郎来电话的时候,应该可以立刻跟上吧。

“不过,出租车司机会帮咱们跟踪吗?”

“会的。不愿意的话,多给点儿钱就是了。眼下到处都不景气,他不会拒绝的。”

“是吗?”

“是哦。”

武泽微微点头,视线落回右手的手机。

贯太郎还没来电话。

这时候贯太郎正蹲在斜坡上,身子躲在一人高的杂草丛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面的小路,时不时吃一口八寻让自己带的爆米花。他已经盯了三个小时。

但是从大约三十分钟之前开始,贯太郎有了一个很大的问题——他被迫面对一个昨天夜里作战会议时没人想到过的极其严重的事态。

便意。

猛烈的便意,此刻正在折磨着贯太郎。

他伸手抓了一把爆米花塞进嘴里。也许有人会想,明明已经忍不住要大便了,还继续吃东西,这简直是自杀的行为,但贯太郎并不这么想。人不是气枪,不是说上面塞了东西进来,下面就会有东西出来。从物理上说,两者其实完全没有关系,而且不如说摄取食物会有缓解便意的作用。原因很简单:没有人会在吃东西的时候排便。从道理上说,嘴巴咀嚼食物吞咽下去的刺激,会引起某种条件反­射­,使得目前感觉到的便意被认作“弄错了”而被忽略。所以想要消除便意的时候,还是吃点东西为好。这是最具效果而且起效最快的缓解便意的手段——然而这只是贯太郎的一厢情愿,实际上越吃爆米花,贯太郎的下腹越是窘迫。他的额头渗出冷汗,发出无声的呜咽,手脚逐渐麻痹,稍不留神就会­精­神恍惚。每到此刻,贯太郎只能拼命摇头,无声怒斥脱力的­肛­门括约肌。

不能离场。自己被分配的任务必须完成。为了八寻和真寻。为了­鸡­冠。还有,为了武泽和老铁——虽然他们经常会抱怨,但还是收留了无处可去的自己——可毕竟没听说能忍住便意的。贯太郎仿佛都听到ρi股传来“忍不住了”的声音。忍不住了,忍不住了,忍不住了。这声音合着心脏的跳动,无数次无数次地重复,变大。贯太郎又抓了一把爆米花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了一会儿咽下去。忍不住了。忍不住了。忍不住了。

拉了算了。

怀着殉道者一般的心情,贯太郎这样想。拉出来就舒服了。自己的任务是在这里一直等着那些家伙,一旦出现,就联络武泽他们两个,告知这边的情况。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工作。臭气也好,做人的尊严也好,都不会妨碍到这项工作。拉吗?拉吗?——拉吧。

在近乎觉悟的感情中,贯太郎的一只手动了起来,像是被­操­纵的木偶一样,他把爆米花的盒子横放在草丛里,手搭上裤子的皮带,但是——

就在这时,传来了低低的发动机声。贯太郎顿时停住手,凝神细望斜坡下面。透过茂密的杂草,尖尖的叶片群上,慢慢出现了白­色­的轿车身影。

来了——贯太郎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终于来了。武泽和老铁的推测没错。那些家伙果然来了。又来这儿了。

一个人一边打量周围,一边从司机的一侧下了车。是那个整理人。在昨天夜里的作战会议中,来的那个男人不知怎么就被叫成了整理人。贯太郎赶紧打开手机,调出武泽的号码,正要按下呼叫键——

“哎……”

他忽然低低喊了一声。从轿车上下来的不只整理人一个,后面还有一个人。副驾驶位置的门开了,弯着身子下来的是一个猩猩一样相貌和身材的大个男人,右手还拿着一根长长的东西。那是什么?是管子吗?不对——贯太郎的手机举到一半,眯起眼睛,仔细分辨猩猩手里的东西——然后他不禁大吃一惊。

那是高尔夫球­棒­。贯太郎对高尔夫球所知不多,不过也知道那是所谓的铁头球­棒­。头的部分是用金属做的,略有倾斜,所以叫这个名字,主要用途是在高尔夫球场击飞高尔夫球。好像是更重视控球,牺牲击球距离的时候会用这个,但偶尔在高尔夫球场以外的地方也会使用。比如说,黑社会小流氓殴打对手的时候。

乌贼一样眼睛的小个子整理人离开汽车,走到住处的玄关前,毫不犹豫地按下门铃。小型紧急铃一样的声音,隐约传到贯太郎这边。整理人等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回音。这是当然的。因为里面已经没人了。提着铁头球­棒­的猩猩站在整理人旁边,在宽阔的肩膀上不停敲击球­棒­,像是按摩肩膀一样。两个人似乎在说什么,内容当然听不到。突然传来整理人嘶哑的高音尖笑。他一边笑一边后退,来到围墙外侧,向周围打量了一圈,然后招呼了猩猩一声,紧接着的一刹那,猩猩没有丝毫的犹豫,猛然举起肩头的铁头球­棒­砸向房门。一次。又一次。然后又一次。不知道砸了多少下,球­棒­砸在门上声音开始变了。用胶合板和贴面做成的便宜房门似乎被铁头球­棒­砸破了。猩猩的一只手伸进新破的洞里。这时候整理人也走了回来,手搭在门把手上。猩猩扭开门锁。房门毫无抵抗地打开了。两个人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向室内走去。

“哎……哎……”

昨天老武对自己说的可不一样啊。躲在斜坡上,看看那些家伙会来玩什么把戏——武泽是这么给贯太郎布置任务的。那时候他说过:“万一被他们发现也不用害怕。光天化日之下,那些家伙绝对不会直接施加暴力。我知道他们有这条底线。所以万一被发现的时候,只要大喊大叫,撒腿逃跑就行了——”

可是老武完全想错了。

不管怎么看,现在这两个人不是正在施加赤­祼­­祼­的暴力吗?

家里传来某种坚硬的东西被打碎的声音。贯太郎屏住了呼吸,不行。不行。作战不成功。自己的想法太简单了,明明不了解对手,却被撺掇着揽下了这份活。

但是,总而言之,此刻的贯太郎只有先把交付自己的任务完成。他重新举起手机,按下武泽的号码。电话那一头立刻接通了。

“是住一晚吗?”

服务生这样问的时候,真寻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瞥了旁边的八寻一眼。向服务生竖起两根手指。

“先住两个星期吧。”

服务生脸上刹那间闪过惊讶的表情,随即又立刻恢复了工作式的微笑,她敲击手边的键盘,眼望液晶屏幕说:

“那么是五位客人住两周是吗?好的。有行李吗?”

“有的,在外面。”

八寻拿拇指指指身后。五个人的行李全都堆在玻璃自动门的外面。那是塞在出租车后备箱还有座位之间运过来的。

这是距离上野站很近的一处商务旅馆。从今天开始,这个旅馆的某个房间,就是真寻她们的作战本部了。

服务生报出房价。

“原则上是预付费,可以吗?”

服务生来回打量真寻和八寻,视线落在年长的八寻身上。八寻点点头,向真寻说:

“用了也没问题吧。”

真寻在回答之前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推翻昨晚思考了一夜的答案。

“事到如今,再想太多也没用了哦。”

现在是该用的时候了。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决定的。

真寻把挂在肩头的旅行包的拉链拉开,又打开里面的白­色­塑料袋,从里面拿出一万块的纸币,数出服务生报的金额。服务生接过钱,消失在里面的事物室。收银机似乎是在那里面。真寻的目光一直追随者她手中的那几十张一万元的纸币,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里面为止。这是七年时间里她们所痛恨的对象不断送来的钱。也是第一次拿来用的钱。

真寻和八寻向武泽他们坦白钱的事,是在昨天夜里的作战会议中。作战计划需要一定的资金,大家在讨论该从哪儿弄钱,坐在抱起胳膊喃喃自语的武泽和老铁身边,真寻偷眼向姐姐望去,姐姐也正看着她,两个人在想同一件事。

“我们出……”

Сhā嘴进来的是真寻。

“非常对不起,我们一直瞒着你们。其实我们身上有很多钱……”

也许是为了尽可能消除武泽他们的惊讶,八寻仿佛演戏一样夸张地俯首致歉。武泽和老铁先是一怔,然后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紧接着一同发出“哎”的一声。

“你们?有很多钱?”

老铁瞪大双眼,显得非常吃惊,那样子简直像是故意做出来的一样。

“为什么又……那个……”

武泽则是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请允许我们在这里解释。”

像是在演独角戏一样,八寻继续说:

“我们手里的钱,和接下来要反击的高利贷组织有关,事情发生在大约七年前……”

然后,八寻把所有一切都毫无隐瞒地说了——关于两个人的钱是怎么来的。

“我领你们去房间。”

紧紧盘着头发的年轻服务生走过来,伸手指向电梯示意。虽然是商务旅馆,倒也会对大主顾提供领路服务。真寻和八寻进了电梯。

“行李会由搬运工送到房间。”

“啊,贯贯的吉他盒小心一点儿。里面放了各种东西。”

“遵命。”

服务生面带亲切的笑容点头,伸手去按电梯的关门按钮——正要按上的时候,八寻突然抓住她的手。“嗯?”服务生不解地望向八寻,八寻飞快伸出另一只手拦住了正要关上的门。

“说是遵命,可关了门就没意义了吧?好好去告诉那边的搬运工啊。贯贯的吉他盒。”

“啊,是……抱歉。”

服务生慌忙出了电梯,向门口同样年纪的搬运工交代过行李的事情才折回来。

“十分对不起。”

“里面放的都是贯贯很宝贝的东西,要小心哦。”八寻瞪了服务生一眼。

姐姐真是从心底喜欢贯太郎啊。

真寻感受着电梯上升过程中短裙底部传来的振动,一边悄悄探手伸进旅行包。塑料袋里母亲留下的零钱和记事贴。现在里面还放了­鸡­冠戴的红­色­项圈。零钱和四方形­色­子坚硬的触感传到真寻的手上。隔着塑料袋,真寻悄悄握紧那些遗物。

“咱们好像猜错了。那些家伙没打算继续玩下去啊。”

挂上贯太郎的电话,武泽立刻把内容告诉了桌子对面的老铁。

“说是砸坏了玄关的门,闯进家去了。而且不但是整理人一个,还有个体形粗壮像只猩猩的家伙也和他在一起。”

老铁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起来。

“那可怎么办,老武……放弃吗?”

“不,”武泽摇摇头,从椅子上站起来。

“照计划行动。走完这一步,再讨论是不是继续。目前没时间改计划。”

把咖啡钱放在收银台上,武泽出了店门。老铁落后一步跟在后面。面前是交通繁忙的国道四号线。武泽向右边张望,等待空驶出租车开过来。

“来了——老铁,上车吧。”

坐上出租车。武泽首先递给司机一万元的纸币,请他在这里先等一会儿。司机头发花白,看起来很耿直,没有显露任何困惑的表情。理所当然地接过纸币收进口袋。武泽扭过身子,注视后窗外面,等待据贯太郎所说的刚刚从住处离开的整理人和猩猩开的车。

“会从这儿过吧,老武?”

“不从这儿过就没辙了。作战失败。不过我想不会。虽然不知道他们事务所在哪儿,不过从咱们的住处出来,不走这条四号线,应该哪儿也去不了。”

白­色­的轿车,首先应该会经过这里,应该超过这辆出租车。

“那个,客人,还要再等——”

“再有一会儿。”武泽拦住司机的话,“再等一小会。不好意思。”

“哎,这个,等倒是没什么关系,但是在路边停的时间太长,会影响到其他车辆。万一被撞到也很麻烦。”

“来了!”

老铁叫道。

“司机,追那辆白­色­轿车!低车身、黑­色­窗户的那辆。”

“哎,要追车?追那辆?”

司机的表情骤然一变。恐怕是因为刚刚从旁边开过去的轿车看上去有点像是政府机关的车辆吧。

“拜托了,快。”

“可是——”

“快!”

司机犹豫不决地放开手刹,打开方向灯,驶入车流中,轿车已经开了很远。武泽凑到窗户上查看对方的位置。好像他们没有变更车道,顺着车流一路往前。

“司机,再帮忙开近点,追上去。”

司机没有回武泽的话,那双不安的眼睛透过后视镜扫了武泽一眼。明显是在犹豫。就在这时,老铁以沉着的声音说:

“老武,把我们的身份告诉司机把。请他帮我们保密就行了。”

“身份——”

“我们是在秘密搜查,请不要告诉任何人。今后我们也绝不会给您添任何麻烦。”

老铁飞快说完,从上衣的内侧口袋掏出黑­色­的笔记本在司机面前一晃。司机的脸朝着前面,只用眼睛扫了一眼。

“啊,警察——”

“请追那辆车。拜托了。”

老铁迅速收起笔记本,用事务­性­的语气说。司机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定,双手用力,紧紧握住方向盘。

“知道了。”

打起方向灯,踩下油门,驶入旁边的车道,加快了速度,一看到旁边车流出现空隙就穿Сhā进去。这样来回变换了好几次车道,出租车终于慢慢接近了轿车。老铁转向武泽,微微一笑——奇怪,他是什么时候准备好警官证的?生意做到现在,还从没有伪装过警察。武泽向老铁投去疑问的眼神,老铁悄悄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把封面朝向武泽。那只是个黑­色­的普通笔记本。老铁又摊开手掌给武泽看。越过窗户的光线,掌心里有颗金灿灿的星星闪烁。那是老铁从公寓的黑烟里抢出来的圣诞节的星星。

“还带着那玩意儿啊。”武泽小声说。老铁撅起长长的嘴,有点害臊地缩了缩脖子。

虽然如此,也是幸亏司机不懂行。如今真正的警官证,表面并没有樱花的纹章。

“我还真不知道,你们警察互相说起话来也都是叫绰号的啊。”

好像是一路的跟踪让司机意气风发,他的声音里颇有欢欣鼓舞的气氛。

“‘老武’,‘老铁’什么的。”

“嗯,我们都是这样。”老铁含糊地应道。

“‘工装裤’,‘花格布’什么的,不是也有叫那种的嘛。嗯,以前电视上放过的吧。”

“咱们还有就叫‘肥­肉­’的。”

“‘肥­肉­’可真胖啊。”

“还有叫‘­鸡­冠’的,殉职了。”

前方的白­色­轿车沿着右车道笔直前进。出租车在左车道稍后的地方开着。他们会去哪里?会乖乖返回事务所吗——刚这么想的时候,轿车突然在一个大十字路口前面亮起了右车灯,开进了右转的车道。

“啊!”司机叫了一声,想要跟着换道,但被别的车挡住了,只能朝前开。

“对不起,警察先生,那车突然拐弯——”

“糟糕,老铁,怎办吗?说不定被发现了。”

“哎呀,我想不至于,又不是紧跟在后面。”

“右转过去是什么地方?”

“司机,先停下车。”

依照老铁的指示,司机把车停到路边。

“在那边转过去,是文京区和丰岛区。现在我们是在台东区。”

司机似乎认为跟踪失败是自己的过错,抢着连比带画地解释。

“文京区,丰岛区……”

他们的事务所在那一带吗?还是说,是去那边办点什么事?武泽和老铁对望了一眼。

“怎么办?”

“嗯……”

毫无头绪地过了两分钟,老铁的手机忽然响了。看到屏幕上的显示,老铁咋舌道:

“是贯太郎,这时候打来­干­什么——喂?”

老铁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不耐烦地喊。

“哎,什么?所以让你联系真寻她们,去旅馆啊。不是说过了吗?现在那辆车……哎呀,跟丢了。突然拐了个弯。嗯,现在出租车就停在继续往前的地方……贯太郎,是不是你被他们发现了?哎呀,我们这儿应该没有。”

老铁说了一会儿,突然发出奇怪的声音。

“嗯……啊?……啊!”

突如其来的大叫,让武泽和司机都朝老铁望去。

“什么?老铁,怎么了?”

“那边那边那边!在那边!”

老铁的食指直直指向窗外。在他指的地方,是那辆白­色­的轿车。回到四号线了。刚才拐弯过去,好像只是在那边有点什么事情。

“司机,继续跟上,快!”

武泽一说,司机似乎觉得这是自己挽回失败的机会,兴奋地踩下油门,连方向的都没打就冲进了车流里。

“好你个‘肥­肉­’!多亏你的电话,敌人又回来了!”

老铁高兴地叫着,挂了电话。出租车再度开始跟踪。虽然多少有些风险,不过这次武泽还是请司机紧跟在后面。之后,轿车沿着四号线径直前进,一直来到秋叶原附近,然后又向右转去。出租车也跟着转弯。武泽和老铁在车里低下头。

“这前面是新宿方向啊。”

司机的话让两人对望了一眼。

“他们还把事务所设在新宿吗?”

好像确实如此。之后轿车又转了好几个弯,终于离开大路,最后在新宿小巷里的一处旧楼前停了下来。稍微往前开了一点儿,出租车也停下来。

武泽和老铁通过后视镜盯着轿车。首先是一个大个男人从副驾席上慢吞吞地下来。贯太郎在电话里说过,确实是像猩猩。猩猩走进微暗的楼门。整理人没有下车,他发动汽车,向旁边的升降式停车场开去。在入口处的轧机Сhā进一张磁卡一样的东西,前面的铁门便向左右打开,轿车像是被吸入一样消失在里面。过了一会儿,整理人弓着身子,一只手颠着钥匙走出来,按下轧机控制盘上的按钮,关上铁门。接着他走回大楼,进了门里。

从窗户的数目看来,这栋楼一共十层,好像每层四户的模样。入口处有个混凝土拱门,上面装腔作势地刻着花体拉丁字母“Maison de Shinjuku”。

“Maison de Shinjuku是?”

“新宿之家。Maison是家的意思。”

“真是个装腔作势的名字,而且这么旧。”

“那些家伙用不着太好的事务所吧。”

这样说来,七年前武泽用自己的住民票签合同的时候,也全都是旧楼的一室户。

武泽和老铁付过钱正要下车,司机把一万元的纸币递了过来。

“你们既然是警察,刚才的这个钱我就不能要了。不好的。”

“没事。”

“不行不行。”

“这是我们的业务经费。”两个人最后还是硬把钱塞回给司机,下了车,向大楼走去。在采光不足的入口左边,只有一部电梯。本来只要看过表示电梯位置的灯,就能知道那些人的事务所在几楼,但是现在电梯好像在整理人上去之后又被别人用过了,灯是向下的。老铁不禁小声抱怨。

“都是那个司机浪费了时间。”

“哎,这也没办法——喂,来了。”

电梯接近了一楼,武泽和老铁躲到邮箱旁边的空间里。门开了,出来的是一个一身夜店装束的年轻女郎。身材纤细,五官端正,长得很不错,不过现在不是看美女的时候。

“怎么找房间号?”

“看邮箱……哎,也搞不明白啊。”

排得密密麻麻的邮箱上没有像样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入住者都不用心,基本上每个邮箱上面都没写名字。

武泽和老铁出了大楼,向刚才整理人停车的升降式停车场走去。轧机旁边有个简易厕所大小的预制装配房,开着的小窗里面有个脸颊消瘦的老人在抽烟。来看上去像是停车场的管理员。

“请教个事情。”

武泽搭话道。老人像是吓了一跳,把烟放到从窗户看不见的地方。烟顺着工作服的胸口冒上来。

“刚才有辆白­色­轿车往这儿开进去了,是旁边那幢楼里的人吧?”

“哦。”老人应了一声。他把堵在喉咙里的痰咳下去,然后接着说:

“是啊……”

“知道是几室的吗?”

武泽这么一问,老人立刻显出为难的神­色­,嘴皱得像个荷包一样,又拿出刚收起来的香烟抽了一口。

“知道是知道,我是这儿的管理员嘛。不过啊,最近出来了一个个人什么……什么什么保护法的东西,对吧。可不能随便告诉你,不能哦。”

老人在手边打开了某份登记册,哗啦哗啦地翻着。那上面应该写了签约人的住址吧。

“我们有事找他们。”

“有事?”

“我们车被撞了。”

“啊,撞车,哎呀呀,这可糟糕。”

老人的表情显得颇感兴趣,探出头来。是太悠闲了吧。这老人的表情还真丰富。

“可是我刚才也说了,因为有个什么信息什么什么的东西啊,而且那个什么,那辆车的车主不像正派人啊。”

“哎,是吗?”

武泽做出吃惊的神情。老人夸张地挺直身子。

“是啊,看见汽车就知道人品。那人是黑社会的。所以有点那个啊。”

“黑社会确实有点那个。”

武泽和老铁一起应道。

“不过还是告诉我们一下吧。几楼几室的。”

“确实不行。有个什么什么规定。”

“真的吗?”

砰的一声,老人把手边的登记册合上了。

“求你了管理员。其实之前我们自己去查过,可是忘记了。只记得是那边大楼的二楼,二〇几就记不得了。”

“二楼?”

老人露出不解的神­色­,再度翻开手边的册子,然后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副老花镜,仔细查找。

“不是二楼吧……”

“哎?那,是我把那边的数字看错了吗?”

武泽装作比画门牌号的样子。

“看上去写的是‘2’啊。数字‘2’。”

老人显出猜谜一样的表情,用右手食指在自己左手上慢吞吞地写字。“2”……“10”……“2”……“10”……分辨出老人的动作,武泽“啊”的喊了一声。

“不对,不是二楼,是十楼。”

老人抬起头,露出一副“是吧”的表情。

“想起来了。十楼二号,一〇〇二。”

老人的嘴角微微扬起。

“不是,是四号。”

老人的表情没有变化。

“不对不对,终于想起来了。是了,三号室,一〇〇三。”

还是没有变。

“好了,管理员,想起来了。麻烦您了。”

老人像是要说什么,武泽已经催着老铁离开了。

“十楼一号吧。”

“应该就是了。一〇〇一室。”

老铁和武泽一踏进商务旅馆的房间,不禁惊讶地挑起眉毛。

“这房间很不错啊。是吧老武。”

“好像都有点浪费啊。”

五张床,两张写字台。房间门的里面大概是洗手间吧,小小的碗橱上面放着电水壶之类的东西,旁边还有绿茶和红茶的茶包,还有速溶咖啡的小袋。

“欢迎回家。”坐在床头的真寻抬头说。开了窗在抽烟的八寻也回过头。

“情况怎么样?”

八寻的声音里半带不安,半带兴趣。

“嗯,很好——哎呀,算是还行吧。”

“听贯贯说,那些家伙冲进房子砸东西?”

“好像是吧。说是带了高尔夫球­棒­过去。”

老铁刚一说完,似乎又觉得不能让两个女孩太担心,又加了一句:“不过不用怕,就算我们在房子里,他们最多也就是拿球­棒­砸砸墙,敲敲家具什么的,吓唬咱们罢了。”

“真的吗——”

八寻把KOOL放到­唇­边,朝妹妹的方向望去。真寻还是坐在床上,双手撑在身后,一直盯着自己的膝盖。

“哎,说起来,贯太郎呢?”

老铁这么一问,八寻朝房间门努努嘴。

“一直蹲在厕所里。说什么自己的理论错了什么的。”

“什么意思?”

“不知道。”

里面传来水流声。贯太郎叹着气从门里出来了。

“啊,回来了——怎么样,跟踪的?”

“贯太郎,你瘦了点嘛。”

“忍过头了。肚子不行了……哎,怎么样?找到他们的车了吗?”

“放心。顺利找到他们的老巢了。”老铁得意地说。

“是吗……太好了。”

贯太郎一边说,一边皱起脸,像是在忍耐什么似的,又消失在门里。

“我去前台找点儿药。”

八寻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出了房间。老铁把手边写字台的椅子拉出来。一ρi股坐在上面。

“老武,先坐下来歇歇吧。”

“嗯,然后重新规划今后的作战。每个细节都要仔细想好。”

武泽也­精­疲力竭地坐在一把椅子上。

途中多少有些没有预想到的部分,不过到目前为止计划还算是顺利的。但真正困难的还是接下来的部分。必须想定一切情况,理清所有细节。

“是啊老武,信天翁作战,终于要真正开始了。”

“信天翁作战是什么东西?”

“哎,没听说过吗?”

这是自己给这次作战起的名字,老铁告诉武泽。

“信天翁是什么啊?”

“呆头鹅。给那些家伙挖坑设套,拿他们当呆头鹅耍。”

第二天中午刚过。

武泽在阿麦横路的某条小巷里走。外国人一个个带着百无聊赖的神­色­,时不时向他望上一眼。武泽在其中看到一个下巴突出的男子,记得在他这儿买过东西,于是走过去。

“手机、手机。”

武泽摆出拿手机打电话的样子,男子挑起浓浓的眉毛,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印有手机照片的纸。

“这个新品,五千块。能用九十天。”

“便宜点儿不行?我要买好多。”

“好多?多少?”

“十一部。”

男子的脸­色­微微一变,从口袋里拿出另一张纸。看上面的照片,和前些日子武泽买的那个手机一样,同样有着S公司的LOGO。

“这个能发短信。七千块。买多的话六千块给你。”

“这回用不着短信。”

“短信必需的。”

“不要。刚才五千块的那个足够了。十一部四万块,怎么样?”

男人把紧身T恤里伸出的两只粗胳膊抱在一起,夸张地伸直了身子,露出不知所依然的神情。

“五千块,十一部,是五万五千吧。”

“所以说便宜点儿嘛。”

讨价还价又持续了一阵,最终以一部手机四千六百块的价格定了下来。武泽付了五万零六百块,男人朝更深处的小巷伸伸下巴,示意跟他进去。和上回一样,巷子里面有几个好像和他同一国家的人在说笑,其中一个背着帆布包的人交给武泽十一部手机。武泽把它们塞进事先准备好的皮包里,离开了上野。

坐上山手线去往新宿。出了站,找到昨天电话里说的路名钻进去,最终来到一处外观已经破败不堪、偏偏还取了个装腔作势名字的二层小公寓。入口处不知为什么有个狗窝。提心吊胆地在低低的犬吠声中走过狗窝,乘上一部声音很吵的电梯上了二楼。倒数第二个门上,贴着要找的侦探事务所的牌子。

这家以窃听为专业的侦探事务所是老铁找到的。昨天老铁和武泽两个人翻了一晚上电话黄页,寻找能在手机里安装窃听器的地方。问了好几家侦探事务所,每个地方的回答都是一样,说是技术上做不到。只有老铁最后打通的一家说可以,不过条件是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说出他们事务所的名字。问他们装窃听器要多少天,对方回答的远比预想的要短。

——两天就够了。

虽然价格不菲,而且还要先付款,但因为没有别处接这笔单子,也没别的办法。

按下门铃,门里传来细细的应答声,招呼武泽进去。昨天晚上电话联系的老板好像不在,坐在前台桌子后面的事务员给人一种豆芽菜的感觉。他好像已经知道了委托的内容。武泽把刚才买的十部电话机交过去,付清了钱。剩下的一部有别的用处。

“改装好的电话机送到哪里?”

“请送到这儿。”

武泽在记事贴上写下商务旅馆的地址交给事务员。

离开侦探事务所,武泽给老铁打电话。

“我这儿结束了。大楼的空房间找到了吗?”

“嗯,问过中介了,他们事务所一〇〇一室的斜下方九〇二室是空的。”

“正是用来窃听的绝好场所呀——传单和名片呢?”

“传单真寻的八寻已经做了个漂亮的设计。一下就能抓住人的那种。名片这边也已经准备好了像模像样的公司名和人名。接下来只要拿去复印店就行了。啊,对了,印在传单上的手机号码知道了吧?”

武泽把之前留下的一部手机的号码报给老铁。

“那就是把这个号码印在传单上吧?”

“你说你有认识的复印店,是吧?”

“嗯,就是那个,以前做锁匠的时候,一直找他印传单的。”

“那个骗人的传单吗,万能胶的?”

“别总说那个成不?反正就是说我这儿的事情已经好了,接下来再去那边一趟就是了。顺便去把九〇二的锁开了。”

“小心点儿——贯太郎那边怎么样?”

“买了各种东西,正在做那些小玩意儿。”

说到这儿,老铁的语气稍稍有些变化。

“那个贯太郎啊,好像有点不对头。”

老铁的声音有些发闷,似乎是用手捂着话筒说的。

“不对头?”

“话很少,眼神也特别跳。”

“昨天晚上的拉肚子还没好吧?”

“我本来也这么想,还问了问他,不过好像不是。我也小心问过八寻,八寻什么都没说,只是摇头。”

“难道……说不定是那个原因。喏,他昨天亲眼看到那些家伙闯进房子的。“

“吓破胆了?”

“有可能啊。”

吓破胆了也没办法。仔细想来,这一回武泽他们要­干­的事,唯独和贯太郎没有半点关系。虽然他赞成作战,但也只有他不是为了自己。作为贯太郎本身,一定是为了心爱的八寻和她妹妹真寻才去做的吧。但不管怎么说,为自己和为别人,动力是完全不同的。不管贯太郎的身体和大脑里塞了多少赘­肉­,害怕也不是没有可能。

“老铁,继续让那小子这么下去行不行?做点东西没什么关系,把他带去那些家伙的事务所也没问题吗?”

老铁回答的语气很慎重,他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吧。

“今天晚上再问问他本人看看吧。”

挂上电话,武泽轻轻叹了一口气。

现在的自己不是担心别人的时候。自己本来就已经很害怕了,这七年多的时间里,武泽之所以一直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当然也有放弃人生的意思,但更多的还是因为害怕被自己弄解散了的组织报复。但是,此刻的自己却要向那个组织布下大胆的圈套。

问题不单单在这里。除了老铁之外的三个人,真寻、八寻、贯太郎,都只知道自己是那个组织的受害者。贯太郎也就罢了,如果那一对姊妹知道了武泽的过去,她们会怎样?要是她们知道同吃同住一同作战的武泽其实正是逼死她们母亲的直接罪犯,她们会怎样?自己还要继续隐瞒下去吗?能瞒得下去吗?武泽又一种预感,就像是只要移动一根火柴棍,拼出的狗就会完全改换方向一样。只要一个小小的契机,就会生出最坏的结果。他和老铁私下商量好了,这一次作战,要趁火口和整理人这些认识武泽的人不在的时候做,但这毕竟只是一厢情愿。在作战实行的过程中,难保对手一直都不会发现武泽的身份。一旦被发现,武泽的过去也就暴露了。到那时候,自己又该怎么办?

两天后的上午,发自新宿侦探事务所的包裹到了旅馆。老铁找复印店印的传单和名片本来也应该送来的。但是一直没来,武泽打了个电话去催。正在这时候,快递员把包裹送到服务台了。

“啊,很好,超华丽。”

打开包裹,对比里面的传单和名片,八寻开心地叫起来。

“‘限时促销!限量促销!预付费手机 处理品 跳楼大贱卖!一千元一部!联系电话:03-xxxx-xxxx’——‘处理品’这个词是我想的哦。便宜货总要有点理由才行,我觉得。对吧,老武,我的头脑不错吧?”

“嗯,不错。”

武泽敷衍了一句,把名片盒分给各人。每盒最少有五十张,不过其中最多只会用一两张吧。

“不光是自己的名字,所有人的都要好好记住。”

接下来打开侦探事务所送来的箱子。里面放的是十部手机和一部步话机一样的接收机。老铁伸手取过接收机。

“这一部接收机,能听到全部手机吧?十部,全部?”

“下单的时候就说过了。不但能听到电话里的交谈,连周围的声音都能收到。”

武泽大致浏览了一遍附在里面的A4纸大小的说明书。接受最大距离约五十米,因为体积小,发不出强电波,接受范围较短。同样原因导致电池寿命也短,不过似乎有装置保证在手机接上充电器的时候也会窃听。说明书上还说,手机电源关掉的时候,只要没取下电池,窃听器就会工作。说明书的空白处以潦草的笔迹写着:依照委托的内容,已经将窃听器发­射­电波的频率设为互不­干­扰了。

作战第二幕开始的时候,武泽他们讨论窃听对手事务所的方法。其结果就是这样一个办法。

首先把装了窃听器的十部预付费手机卖给他们。手机当中会有若­干­恐怕会被拿去别的据点,不过总有几台会被留在这里。哪怕事务所里只留下一台,把接收机与那当中的窃听器频率调为一致,就可以窃听事务所里的声音了。武泽他们是这么打算的。

“先试试看吧——贯太郎,拿着这个到门外去。窃听。”

老铁把一部手机递给贯太郎。但是贯太郎盘腿坐在地上,心不在焉的视线落在装手机的箱子上,没有回答。

“——贯太郎?”

“啊,什么?”

贯太郎终于抬起头,好像完全没发现是在和自己讲话。

“抱歉,说什么?”

“让你拿着这个出去。”

老铁把手机递过去,贯太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慢吞吞站起身,无言地出门去了。武泽和老铁对望了一眼,又向真寻和八寻望去。八寻她们两个也一脸担心地看着贯太郎刚刚出去的门。

“贯贯没事吧……”

两天前的晚上,吃着拿电热水壶烧的水泡的碗面,武泽若无其事地问贯太郎。

“要是担心的话,不­干­也行。”

贯太郎的一次­性­筷子在嘴边顿住,翻起眼睛看着武泽。

“你看,你本来就和这些人没关系,不用勉强。”

贯太郎转向碗面,吃面喝汤,然后又一次吃面喝汤。然后头也没抬,说:“我可不会不­干­。”

“可是你……”

“以为我害怕了是吧,你和老铁……”

武泽和老铁对望一眼,谁也没说话。

“我­干­。因为和我有关系,我­干­。为了八寻,真寻还有­鸡­冠,我­干­!”

虽然如此,武泽对于贯太郎的状态还是非常介意。当然,这一次的事情,没有哪个人能泰然处之,但是贯太郎好像哪里有点不一样。具体虽然说不上来,不过似乎不是对这次的作战本身感到不安或者害怕,而是对更加具体的——特定的某种事物有所胆怯。总有这么一种感觉。虽然也许是想得太多了,但武泽没办法不想,又不能直接了当地问,就像喉咙里卡了一根鱼刺一样。贯太郎的事情就这么一直堵在武泽的心里。

“国王陛下……”

老铁手边传来贯太郎的声音,是从接收机的扬声器里发出来的。

“王后陛下……”

“哦,听见了。很清楚。”

老铁的嘴凑到接收机旁边回答贯太郎,但是这东西只有外形像步话机,又不是真的步话机,说也没用。

“现在走到走廊尽头了。还能听见吗……”

然后贯太郎的声音稍远了点儿。

“把电话机放在地上,我人离开了点儿。现在大概五米左右……十米左右……现在十五米……现在……米……”

声音越来越远,不过一直到十五米左右,还能清楚听见贯太郎在说什么。

“超出预期啊,老武。”

老铁的侧脸浮现出兴奋的表情。

那一天的傍晚,武泽他们在房间正中围坐成一圈。在圆圈中心地上的,是上野买的十一部手机当中没装窃听器的那部。翻盖的盖子打开着。

“……没打来嘛。”

老铁从刚才就一直不停在看时间,盘腿坐的脚趾头神经质地抽动着。

“嗯,不会马上就来吧。说不定还没看到传单。”

拿到手机传单之后,老铁立刻去了新宿之家,往一〇〇一室的邮箱里塞了传单。

“不看的话怎么办?”

“再塞就是了。不管怎么说,一千块一部的预付费手机,对他们来说应该挺有诱惑力。我觉得他们迟早会来联系。”

“我说老铁,你那脚趾头还是别动了吧。搞得我这儿都着急。”

被八寻一说,老铁立刻不动了。但也只是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又动起来。八寻叹了口气,点起一只KOOL。她抽烟的样子也没有平素那么自然。真寻从刚才开始就在咯吱咯吱地吃着“美味海苔”,现在还在吃。

贯太郎很安静。在八寻身边坐着。手放在盘起的双膝上,像个静静的佛像一样沉默不语。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听到贯太郎说话了。八寻叼起烟的时候,他好像也彻底忘记该递打火机过去了。明明不热,但大滴大滴的汗从心不在焉的脸上往下滑落。武泽的目光追随着汗珠的轨迹。从大大的耳朵周围出发,趟过鬓角,流到河豚一样的脸颊——

手机突然响了。所有人的目光一齐集中过来。屏幕上显示出“未知号码”四个字。老铁神­色­僵硬地给了武泽一个眼­色­,武泽拿起电话机,按下通话键。

“你是卖手机的?”

武泽朝另外四个人望了一圈,微微点头。全员的神­色­都紧张起来。

“哦……是问预付费电话吗?”

“看到传单了。真的一千块?”

“数量有限。”

“有几部?”

那是一种仿佛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但又仿佛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逗弄对方的语气。那语气以前听到过,给自己打过电话来,是那个整理人,没错。

“您问还有几部是吧,请稍等,我看一下。”

武泽用手捂住电话,静候了几秒。听筒里传来整理人向别的什么人说话的声音,对方混着笑的低低声音回答了句什么。

“——让您久等了。”

“几部?”

“嗯,十部。刚好剩了十部。不过这只是目前的剩余数量。我们这里电话一直响个不停,因为东西很抢手,如果想买,最好——”

“全都买了。十部都要。”

肋骨内侧,心脏咚的跳了一下。

“啊,买十部?”

武泽的话让另外四个人都不禁凑近了些。

“不是说了吗?十部一万块,其他什么都不用吧?”

“嗯,不用,因为是处理品。不过请放心,功能全都没问题。那么手机送到哪里?”

“啊——等下。”

整理人好像嘴巴离开了手机,声音远了些。武泽用力握紧手机。

“……这里……是吧?”

好像是在向什么人确认送货地点。对方回答了。应该是比整理人还远的地方发出来的声音,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声音低沉的缘故,在武泽耳朵里听来却更清晰。

“……问问……随便……”

下一句话传入耳朵的刹那,武泽不禁全身僵硬。

“……火口还……也许……”

手机和耳朵之间微微渗出汗水——对方半晌没有回答。微弱的对话声还在持续。但是两个人的声音比刚才轻了,听不到说话的内容。

“不好意思,久等了。”

过了好久,终于传来整理人的声音。

“我告诉你地址。钱怎么付?”

“啊,稍后会单独发一份通知。上面会有转账的账号。”

“哦,那我报地址了。”

整理人说了新宿区的地址。正是前天跟踪到的那幢楼的地址。

“这边的一〇〇一室。”

“一〇〇一是吗。客人的名字是?写谁收好呢?”

“名字无所谓。你们随便写个吧。”

“这样吗。那,我们随便写个……”

武泽向四个人望去。真寻面无表情地指着自己的T恤低声说“三木忠太郎”。

“啊,行。”

对方说完就挂了电话。在真寻T恤的胸口,米老鼠正张口大笑。说不定在咱们这些人里最有胆量的就是她了,武泽想。

第二天。

新宿之家的九〇二室,门已经开好了。进去看看,房间是2DK的格局。因为里面完全没有家具,看起来地方很大。

“暂且泡杯咖啡什么的吧。我把旅馆的速溶咖啡拿来了。还有纸杯。”八寻悠然说道。

“水电煤气都不能用。我以为你知道,不用专门说吧。”

武泽的话让八寻“啊”的挑起眉毛。

“那,晚上怎么办?”

“带了手电筒。”

“洗澡呢?”

“一定想洗的话,可以去附近的澡堂洗个桑拿什么的。而且也可以回旅馆那边洗,反正又没退房。”

“想上厕所呢?”

“去就是了。在那儿。”

“可是没有冲的水吧?”

“水箱里还留着能充一次的水吧。不够的话就拿带来的塑料瓶里的水冲。”

“喂,贯贯,晚上要是冷了就抱在一起吧。”

“唉……是。”

贯太郎还是心不在焉的模样。膝盖弯着,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做梦。他把买来的食物和饮料并排放在地上。

“贯太郎,那么排了也没意义吧。”老铁困惑地说。

贯太郎微微点头,又开始把排出来的东西放回塑料袋里。看到那个样子,武泽也忍不住又一次问:“我说贯太郎,你这次真的——”

“不是说了没问题吗?我­干­。”

那是从未见过的尖锐眼神。贯太郎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立刻又耸耸肩垂下目光,小声说了一声对不起。

“哎呀,没关系。”

武泽从包里取出接收机,打开电源。他转动旋钮,逐一调整接收频率,依次与十部窃听器吻合。但是听上去全是噪声。这也是当然的,因为窃听器应该还没送到那些家伙的房间。

“快递指定上午,快的话几点能到?”

“最早八点半吧我想。”

真寻一边说,一边看看果菲的手表。

“至少还有三十分钟哟。”

武泽挑了一个窃听器的频率调好,放在地上。

上午十一点的时候,听到了最初的声音。一直持续的噪声出现了变化,紧接着噪声又渐渐变轻。一开始武泽还在想接收机是不是电池没了。但是不对。代替噪声的是一些不同的声音。那是吱、吱这样飞快而又规律的声音。

“这是什么啊,嗯?什么奇怪的声音——”

嘘的一声,武泽把手指竖在嘴­唇­上,让八寻不要说话,耳朵凑近接收机。吱、吱、吱、吱……消失了。然后是一阵无声的沉默。接着又是吱、吱、吱、吱……的声音。

“是在开车吧。带着箱子。”真寻第一个低声说。

是的,一定是的。这是窃听器在箱子里摇晃的声音。

“快递好像来了。”

五个人的头一起聚到接收机旁。吱、吱、吱、吱……咔嚓、咔……

“快递。”

开门的声音。请求签字的快递员的声音。然后又是手机在箱子里摇晃——扑通一声,粗暴地扔在某处的声音。终于断断续续地传来箱子的胶带被撕开的声音。

“野上,来了。”

整理人的声音。被喊做野上的一个声音回答:

“先检查一下看看吧。”

低沉粗犷的声音。昨天傍晚的时候,透过电话听到也是这个声音,单凭声音虽然无法判断,但也许正是那个和整理人坐同一辆轿车的猩猩。

“真寻,录音。”

听到老铁的指示,真寻把准备好的录音机凑近接收机,按下录音按钮。就是分钟的磁带转了起来。

竖起耳朵听。事务所里人声嘈杂、全是声音。从那声音的数量判断,事务所里除了整理人,至少还有四五个人的样子。年轻的声音,临近中年的声音,还有听上去很上年纪的声音。

“你是借了吧?”

“说好明天的吧?昨天的明天就是今天吧?”

“你耍我?”

“不还钱就是诈骗哟。”

威胁、恫吓,忽远忽近,混杂在一起传来的那些声音,硬生生地让武泽回想起七年前的那些日子。自己家里几乎每天都会有这样的电话打来。然后,在受组织驱使之后,自己也曾目睹过许多次这样打电话的现场。充满烟味的房间。埋头打电话追迫债务人的那些家伙的脸。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

武泽把接收机的频道调到另一个窃听器,传来的声音基本没有什么变化。再调到下一个窃听器的频率,还是一样。十部全都确认过了,每一个都在正常运转。听到最后一个窃听器的时候,突然响起了铃声,听上去是哆,咪,唆,哆的旋律。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零九分——”

某个人——似乎就是整理人——正在报时,好像是在检查手机好不好用。大概是偶然使用了武泽正在窃听的电话,声音传到这边来了。过了一会儿,又传来整理人的声音。

“都是好的。”

“先拿几部用用。拿这些新手机给不接电话的人打。”

名叫野上的男人下了某种指示。武泽一听就明白了。债务人被每天重复催促的电话惹烦了,最终会不接某个号码打来的电话,甚至所有不显示号码的电话都不接。武泽也清楚记得,之所以不接电话,不是装作不知道,恰恰相反,是因为太害怕了而无法按下通话键。每到这时候,当看到有新号码打来的时候,虽然头脑中依然盘踞着被催促的恐惧,但在心底也会有些许毫无根据的期待,盼望能是某个好消息——于是就接了。

接收器里传来大声的按按钮的声音和紧接着的拨号声。似乎那边拿了武泽他们正在窃听的手机,向某处打电话的样子。终于,一个微弱的女­性­声音带着不安接通了电话。

“……喂?”

“这不是在家吗?”

女­性­仿佛倒吸了一口冷气。

“为什么刚才不接电话,啊?”

“啊,不,没有。”

“喂!”

听不下去的武泽换了个接收机的频率。

总而言之,现在武泽他们需要的情报之一,是那些家伙用于回收债权的银行账号。知道得越多越好。

继续坐在地上,武泽他们无言地窃听着。每九十分钟,真寻便飞快地换磁带。那是意气消沉的时间。预备肚子饿而买来的食物,谁也没有伸手去拿,虽然也不是完全不饿,但没有吃东西的心情,没人喝水,也就没人去上厕所。一直听着接收机传来的声音,时不时里面会有人说到银行账号,这时候五个人就会迅速记在准备好的记事贴上。五个人同时记,同样的记事贴分了五份,这是为了防止听错账号,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防止事务所里两个以上的人在同一时间报账号。每逢这种时候,武泽就会飞快地小声指示分头记录,尽可能没有遗漏地记下来。

银行账号的数量比预想的要多,不过还不至于不可胜数。写记事贴的途中,也有发现曾经记过的情况。但还是决定以后再检查,武泽五个人只管埋头增加记载号码的记事贴——事务所里的那些家伙对工作异常地热情,催促和威胁的电话连接不断。时不时会有人拿起当前正在窃听的电话用,这时候武泽就会立刻调整接收机的频道,换到另外一台上。不然打电话的声音太大,会盖住周围的声音,不过偶尔也会换到正在被用的手机,刚刚换好的频道,也会从接收机的扬声器传出怒吼的声音。

到了下午,不知道是不是都出去催款了,事务所里听到的声音的数量渐渐少了,但又时不时会突然多一阵。

到了下午三点左右的时候,终于感到肚子饿了。先是真寻从塑料袋里拿出饭团开始吃。就像是暗号一样,武泽他们也无言地向袋子伸出手,开始吃东西。不过注意力并没有从接收机上移开。每当对方有人报银行账号的时候,大家都会停下正在吃的东西记录账号。

从接收机听到的声音,之后也没什么大的变化。没听到什么重要的对话,火口也没有来事务所。确定组织的账号这一首要目的,差不多可以认为结束了。对方报出来的银行账号,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已经全是记过的了。

终于到了傍晚,床上贴的报纸渐渐发暗。很快房间里就彻底黑了,虽然准备了手电筒,但也没有打开的必要,五个人就在黑暗中度过。只有接收机的指示灯和偶尔八寻抽烟时发出的微弱的光,在黑暗之中,接收机里传来的声音一个个减少,终于,催促和威胁完全都听不到了。时间是下午七点三十分。

“这是——下班了吧?”

对于老铁的问题,武泽摇摇头。

“现在是债务者从上班的地方回家的时间,大概是去直接施加压力了吧。”

七年前,从公司回家的时候,停在住处附近的陌生车辆。让自己折回去多少次啊。

“野上……晚上­干­什么?”

传来整理人的声音。

“今天没什么指示,去歌舞伎町?”

“是吗?啊,还是先联系下火口比较好吧。”

“那你联系啊。”

无声持续了半晌。好像是整理人在给火口打电话。

“……不接啊。”

“等会儿再打,走吧。”

“对了野上,那件事呢?那个,叫武泽的那家伙?”

大家全都绷紧了身子。

“那个也等火口的指示。昨天我也问过,火口只是说‘让我想想’。”

“但是那家伙逃跑了,对吧?家里都空了。火口还打算继续找他吗?”

“谁知道啊。说不定是要我们去找。”

“这回要做侦探啦?”

“放火、杀猫、做侦探……还真是什么都有。”

真寻想说什么,八寻飞快地抓住了她的手。

“唉,就算是让我们找,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啊。”

“我也只知道武泽一个人的长相。而且也只是放火的时候看到了跑出来的人才知道。啊,那个时候还看到一个人。小个子,长得很奇怪。我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那家伙……忘记是在哪儿了。”

整理人好像想了一阵老铁的事,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

“其他还有几个人吧,住在一起的?”野上问。

“好像是。不知道是什么关系。”

“火口自己去­干­就好了。搜索也好,收拾也好。那个人啊,有点那个,太使唤部下了。”

“下次请直接对本人去说。”

“我先写好遗书再去。”

低低的笑声从两个人嘴里发出来,混着仿佛听天由命的情绪。然后是脚步声和关门声,接着什么都听不到了。

之后,根据老铁的建议,武泽、贯太郎、真寻、八寻四个人暂时回旅馆休息。到明天早上为止,事务所里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而且水电煤气都没办法用的情况下。全体住在这里也确实很困难,还是采取换班制。

“我在这儿负责竖起耳朵听。”

回到旅馆,依次洗澡,武泽开始整理包括老铁在内的五个人记了银行账号的记事贴。另外三个人帮忙比对,一边纠正听错的地方,一边整理到一张报告纸上。很快做成了大约十五个左右的账号一览表。

工作至此结束,身体虽然没有运动,但疲劳和睡意猛然涌来。其他三个人好像也是一样。虽然有点对不起通宵的老铁,但还是要去睡觉了。关上电灯,各自上床,闭上眼睛。

但是,几分钟之后,武泽在黑暗中猛然一颤,睁开眼睛。

电话在响。是武泽放在枕边的手机。按下通话按钮,把手机放在耳边的刹那,电话那头传来匆忙的呼吸。

“是火口。”

老铁的声音非常激动。武泽顿时坐起身,用手盖住话筒,低声说:“来事务所了?”

“嗯,就在刚刚。和那个整理人还有野上一起回来的——现在三个人正要出去。”

老铁还在传喘气。真寻、八寻、贯太郎也各自从床上坐起身。望向武泽。

“说了什么?”

“我都录下来了。本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留下来的。他们三个人一回事务所我就录音了。准备好了吗,老武?我放给你听。”

电话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老铁是吧录音机的扬声器按在自己的手机上了吧。开始播放了。老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然后是磁带的声音。

“没这么做的道理。准备新据点的时候,还有空在歌舞伎町闲逛?”

这句话里带着许多齿擦音。刺耳的齿擦音。七年前,在家电商场的电视屏幕里,媒体闪光点照得发白的火口的脸。透过那时候的屏幕,向武泽说什么的薄薄的­唇­。

整理人和野上低声道歉。从对话的内容听来,好像是两个人在歌舞伎町闲逛,偶然被火口撞上了,要么就是专门打电话叫出来的,现在被带回事务所了。

火口和整理人的声音在继续。

“你们说新手机来了是吧?”

“啊,是的,这儿。一共十部。以一千块一部,用起来和新的没区别。”

“一千块。”

“据说是处理品,数量有限,只剩了十部,就先全买了。我们想新据点也可以用。电话机本来就不够的吧?”

“东池袋的据点再有五部就差不多了。你明天一大早拿过去。剩下的先放这儿吧。”

似乎是把武泽他们送去的十部电话留五部下来的意思。

“那个,对了……火口先生,以后是在这里常住吗?这个事务所,您是说过要拿它做组织的中心吧?”

“嗯,不然每天在各个据点转来转去,太费事了。不过这段时间就算能露面也就是这个时间了。嗯,对了……等过一阵大家都安定下来了,在这儿买点办公桌什么的吧。”

火口说着,笑了起来。

“顺便准备个‘社长’的牌子怎么样?喏,就搁在办公桌上。”

电话里传来火口的鼻息,似乎颇为得意的模样。看来火口最近变成了组织的老大。对话的内容给人这样的感觉。

“嗯,其实也没时间悠闲坐着。据说最近这一带的保护费要涨,还得努力­干­活啊。”

保护费其实就是付给黑社会的钱,以此换取在其势力范围内做生意的许可。虽然自暴力法实施以来,对一般生意人的征收少了,但似乎对于火口这样的生意目前还在征收。

“扩大组织,还有武泽的那件事,因为是遗言,不能撒手不管啊。”

遗言?

野上低低的声音Сhā进来:“对了,火口先生,那件事怎么办?武泽那家伙。”

砰的一声,桌子或者别的东西被什么重重一敲,打断了野上的声音。空气仿佛紧绷起来一样,持续了片刻的沉默——然后又传来火口的声音:“我说了让我想想的吧,昨天。”

“是是,嗯,确实。”

“别再问了。”

然后便没了声音。不是窃听中断,而是三个人不再交谈了。咔嗒一声,磁带停了。老铁对着电话说:

“接下来他们一直都没再说话。嗯,就在我给老武你打电话的之前一会儿,三个人又出了事务所——我说老武,他们最后说了‘遗言’什么的。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我还想问你来着……”

黑暗之中,六只眼睛不安地看着武泽。

第二天早上,武泽连早饭也没吃,就在想信的措辞,他把草草写成的草稿交给贯太郎,拜托他重新撰写。贯太郎在信纸上写下犹如铅字一般的工整文字。

敬启

冒昧打扰,十分抱歉,我是市政府所属某机构的成员。写这封信,是因为有事需要与您联系。

也许您已经知道,本机构长期以来一直致力于消灭市内违法贷款的现象。如附件所示,本机构已经掌握了您所使用的银行账户,目前正着手通过警视厅联系各家银行,预备冻结所有账户。

不过,本机构内部的信息管理体系并不严密。在当前这一时刻,尚有抹除账户一览数据的可能。本机构每个成员都能做到这一点。当然,我也可以胜任。

因此,如果您对此有所不安,我可以帮助您抹除账户数据。只需支付一小笔手续费即可。支付方法稍后另行联系。

商祺

武泽把这封信和昨天写好的记有银行账号的纸一起放进信封里,几个人收拾行装出了旅馆。他们在便利店买了早饭,一边吃一边坐出租车去了新宿之家。在门口看过周围没人,悄悄把信塞进了一〇〇一室的信箱里,然后迅速乘上电梯,按下九楼和十楼的按钮。武泽、八寻、贯太郎在九楼下来。

“那就拜托了。”

真寻一个人上了十楼。

进入九〇二室,空荡荡的房间中,老铁像个婴儿似的抱着膝盖,半张着嘴巴和眼睛在睡觉。

“老铁,买了早饭来了。”

武泽朝他打了声招呼,老铁猛然怪叫了一声,抱着膝盖,硬生生从地上跳了一跳,也不知道他是使了哪块肌­肉­的力气。

“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被子都没有,冷吧。”

八寻把传来的白­色­夹克披在老铁肩上,老铁双手捂住胸口,像是要抓住心脏一样,长长出了一口气。

“啊……我,睡着了吗……哎,我觉得自己就睡了一小会儿。”

武泽把便利店的塑料袋递给老铁。

“买了饭团、三明治、咖啡。先吃点儿,然后回旅馆睡会儿吧。守了一个通宵。”

“哎呀,没关系。这里还能再睡一会儿。”

“后来楼上有什么动静吗?”

“没动静。没人来事务所。”

武泽他们和昨天同样坐在地上。老铁睡眼惺忪地吃了几口早饭,又横躺下去,抱起膝盖,披了八寻的夹克当被子,闭上眼睛。其他三个人无声地竖起耳朵,听接收机扬声器里的声音。

在十楼下了电梯,真寻来到走廊里。走廊左手是油漆剥落的栏杆。虽然已经是十楼了,但那栏杆只到真寻的胸口。

真寻不喜欢高的地方。

中学的时候,真寻只想过一次自杀。逃出学校,爬上附近的高楼楼顶,眺望遥远下方的小小人影。高楼前面有个公园,妈妈带着孩子在里面玩,孩子们充满活力的叫喊声时不时传到真寻所在的楼顶上来。她在那里一直待到晚上,最终还是没有跳下去的勇气,放弃了自杀。回到公寓,真寻抱着姐姐哭了很久。从那以后,她就觉得高处是距离幸福最远的地方,怎么也不喜欢。

真寻一只手扶着栏杆,静静向下看。紧挨在旁边有一幢二层的小楼,从上面看它正方形的楼顶,有点儿像电视转播拳击比赛的时候,摄像机俯览拳击场的模样。楼顶上有个四方形锅炉一样的机器。粗大的管子。一把人似乎很少会上去。水泥地上稀稀拉拉掉着不知哪里来的T恤衫、塑料袋之类的东西。

离开栏杆,真寻顺着走廊往前。一〇〇一室在最里面。真寻咽喉发紧,慢慢往前走。她在从里面倒数的第二个门,一〇〇二室的前面站定,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真寻按下门铃。

等了一会儿,可是没有应答。真寻又按了一次门铃。门里似乎有了动静。终于,里面传来“咚……咚咚……咚咚”的奇怪声音,似乎是有人撞到了门里的什么东西。然后透过门传来长长的叹息,咔嚓一声,里面的锁开了。

“——你是谁?”

一张瘦瘦的女­性­的脸露出来,她大约二十多岁,长长的棕­色­头发,紧身红­色­T恤,长到膝盖的粉红­色­套衫,再往下是仔细除过毛的白­色­­祼­足。

“什么事啊……这么早。”

女子从门缝里探出头,眯着眼睛打量真寻。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没睡醒。

“喝醉了,早上才睡。”

原来两个都是。

不好办啊,真寻想。对方要是中年男­性­就好了,自己对付起来最拿手,可是像这样的对手是最讨厌的。不过这种话当然不能说出来。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啊……对不起,我,房间……”

一边说,真寻一边侧身去看门边的名牌。

“我是来九楼的……哎,这是十楼?”

这可怎么办,真寻双手捂住嘴。女人“哎呀呀呀呀”的一声,长长叹了一口气,咂了咂嘴。

“饶了我吧,刚睡下。”

女人一边搔头,一边正要关门,真寻说了声“对不起”拦住了她,然后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

“那个……姐姐您是不是‘pairets op torebian’的陪酒女郎?”

真寻胡乱编了个店名。女人张开嘴打了个哈欠,齿缝间拉出一条唾液的细丝,然后毫不掩饰地笑了。端正的五官,纤细的面庞。要是打扮仔细一点还真是个美人。可惜了。

“那是什么呀?听上去一点品味都没有,我怎么可能在那种地方上班?我是‘Grace’的陪酒女郎。喂,知道吗?”

哎!真寻双手在胸前握住,显出惊讶的表情。

“‘Grace’?真的?那可是我憧憬的店呀。”

虽然是个完全没听说过的店名。但真寻还是尽可能满腔热情地发出向往的声音。

“憧憬?”

女人皱起眉头,仿佛非常不耐烦的样子。但是,表情深处却有一点得意的神­色­。女人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真寻。

“什么呀,你也是陪酒女郎吗?完全看不出来,还像个孩子嘛。”

女人一边说,一边不露痕迹地抚平弄乱的头发。“憧憬”这个词好像有效果了,虽说稍微正式了点儿。

“哎呀,那个,我还不是陪酒女郎,只是一直都很憧憬,希望自己也能有一天成为陪酒女郎……什么时候要是能在‘Grace’之类的地方工作就好了。”

女人哼了一声。短短的鼻息充分显示出嘲弄和优越感。

“我劝你还是放弃吧。陪酒可是个很累的工作。”

“哎,是吗?可是我一直——”

“我不是非要拦你,真的别做这一行。什么事都会碰上……”

女人伸手搔自己的头发,放眼望向远方。真寻显出受打击的表情,怔了片刻,然后又毅然向女人转去。

“可是,我总觉得这一次相遇不是偶然的。我按错门铃的房间,出来的正好是‘Grace’的陪酒女郎。”

说到店名的时候,真寻的声音里依然充满感情。

“姐姐……我知道第一次见面就这么说非常失礼……那个,能把我介绍给店里吗?”

“介绍?哎呀,不行的。”

女人板起脸,扭了扭身子。

“可是,我真的很想去‘Grace’,我想试试呀。”

“这样的话,你自己直接去店里应聘不就行了。”

“姐姐觉得没问题吗?”

真寻满怀不安地一问,女人又打量了真寻半晌,终于带点不情不愿地说:“嗯……能行吧。我也不知道。”

以一种在自己的面庞周围盛放鲜花的感觉,真寻展开灿烂的笑容。

“真的?我太高兴了,能被真正的陪酒女郎这么说。这下我可有信心了。今天晚上就去‘Grace’试试。”

然后,真寻又小声说:“不过,我不想和姐姐同一天进店……有姐姐这样好看的人在,客人肯定不会来我这边的。”

女人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

“也许是吧。还是不要同一天的好。”

“姐姐一边都是星期几上班的?”

“也没有固定的时候……嗯,每周的星期三和星期五都会去店里。”

“啊,那我就请店长给我安排周三和周五之外的时间看看。”

“不知道店长会说什么呀。自己挑日子这种事……”

是,真寻用充满活力的声音应了一声,向女人点头致谢。在那动作的途中,真寻的目光扫过室内——三合土上有五六双装饰华丽的高跟鞋。房间里面视线所及的地方,可以看到许多散落的纯­色­衣服,还有很可爱的小梳妆台。梳妆台上放着指甲刀和睫毛膏。显然是独居。

“姐姐,谢谢您。如果我的愿望能实现、能在‘Grace’上班的话,也许会在店里再见到您。那时候还请多多关照!”

“啊……哦,你也是。”

女人的醉意和睡意似乎都彻底消了,她退回玄关里。门啪嗒一声关上了。

“星期三、星期五。”

接收机里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为了缓解紧张情绪,武泽喝了一口带来的塑料瓶里的水。

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真寻进来了。全体齐刷刷朝她望去。

“——怎么样?”

武泽一问,真寻毫不客气地回答说:“搞定。”

“独居陪酒女。基本上周三和周五都去店里。”

“哦,很不错嘛。今天是星期二……最近的就是明天,或者是大后天。”

真寻打听出了一〇〇二室的住客哪几天会不在。如果隔壁有人,这次的作战就不会成功。

“不好意思,让你做这种麻烦的事。要是我和老铁能行就好了。”

武泽和老铁不方便去十楼,只能把这件事拜托给真寻。他们两个的长相整理人都知道,在走廊里遇上就糟了。武泽甚至有可能直接撞上火口。

“这边怎么样?”

真寻在武泽旁边弯下穿着工装裤的腰,随手拿起一只塑料瓶喝水。

“什么也没听见。他们早上好像比较晚。”

“昨天十一点的时候全都到了呀。”

老铁看看手表。现在是上午八点三十二分。

“大概再过两个半小时,他们就会来吧。”

“大概吧。”

不过并没有等到那个时候。大约一小时以后,传来了最初的声音。

开门的声音。然后是粗暴关门的声音。两只脚踩着地板走近。咔嚓的金属声,似乎是坐在金属折叠椅上了。咔,咔,咔,咔,咔——像是手指在敲什么的声音。

“很急躁啊……不知道是谁。”

没过一会儿,又传来开门的声音。比刚才重的脚步声进了房间。

“哦,野上。”

“哦,早。”

听起来刚才进事务所的是整理人,现在进来的是野上。

“那是什么……信?”

片刻的沉默之后,传来野上呻吟般的声音。

“喂喂……什么啊这是,银行账号完全被查出来了啊。”

“糟糕啊,野上先生。这可怎么办?”

“不管怎么办,首先要先联系火口。”

两个人没再说话,过了二十秒左右,又传来整理人的声音。

“啊,火口先生对不起,有点那个……不妙的事。”

整理人好像是给火口打了电话。他短短解释了情况,把信箱里塞进来的信一字不漏地读出来。然后接着就是“是……是……是”,附和对方的声音;时不时会有更大声的“是”传来,那是火口的声音也严厉的缘故吧。仅仅是透过接收机听整理人说话,武泽就已经坐立不安,连脉搏都加快了许多。

“……火口先生说什么?”

野上的声音。整理人好像挂了电话。

“说是让我们尽快把所有账户里的钱都取出来。要是账户被冻结了,付不了保护费就糟了。”

“取出来的钱怎么办?”

“暂时先集中到这个事务所来。”

“太好了!”

老铁叫了起来。武泽也不禁在胸前握住拳头。但是听到接下去的一句哈,两个人同时闭上了嘴。

“因为只有这儿有保险柜。”

“嗯,那么多现金确实不能到处乱放。还是放在这边的保险柜里比较放心。”

“保险柜啊……”

武泽情不自禁地低低说了一声。其他四个人也是一脸愁云。看起来,想要夺取的现金,要被收到保险柜里了。

“明天傍晚,火口先生去找对都市高利贷扑灭团体比较了解的人问问。打听一下信上写的那个”市政府所属某机构“的消息。让我也一起去。”

“这期间,这个事务所怎么办?”

“交给野上先生你负责。”

“明天傍晚吗……”

那时候一〇〇二的住客正好不在。一〇〇一室里也没有火口和整理人。也就是说,谁也不认识武泽和老铁。

于是在这一天晚上,武泽他们做了计划的最终讨论。深入每一个细节,毫无遗漏。

第二天落日之前。

武泽、老铁、贯太郎、八寻穿上工作服,带上同样的帽子,在九〇二室待命。工作服是灰蒙蒙的颜­色­,随处可见的那种,帽子也是一样。真寻虽然也穿着同样的行头,不过她并不在房间里,而是在外面走廊上偷听,等待正上方房间里的女人出门。

打开接收机,确认一〇〇一室的状况。火口和整理人似乎和前一天说好的一样都出去了,不在事务所里。事务所里只有野上和另外三个男人。两个年轻的和一个好像上了年纪、声音嘶哑的人。

瞄准的现金全都收在事务所的保险柜里。保险柜到底是拨号式的还是锁筒式的,没亲眼看见之前,没办法知道。不过对策昨天已经充分考虑过了。

“接下来就是等待行动的时机了。”

武泽对老铁的话无言点头。八寻从刚开始就一直在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贯太郎满头大汗,一直盯着地面,时不时做个深呼吸。这家伙真的没事吗?

透过窗户上贴的报纸之间的缝隙,细细的夕阳光线照­射­进来。

“上面的女人出去了。”

武泽诸人一起站起来。老铁啪的一拍手。

“好,开始吧——真寻,别忘了工具。八寻准备好那个。贯太郎和老武带好名片。”

武泽摸摸胸前口袋里的名片。名片上以蓝­色­和红­色­印着大大的公司名,下面是黑­色­的文字,用明朝体写“馆山太”几个字。这是老铁起的名字,姓是用了武泽、老铁、八寻、真寻几个人的首字母,名好像借了贯太郎的。老铁自己的名字是“锭明夫”,贯太郎是“小林贯二郎”。只有男­性­才有名片。因为老铁认为这样更有现实味。男­性­三人是正式员工,年轻女­性­则是合同工。被问起来的时候,确实这样子更像小公司通常的状况,不过也许实际上是因为老铁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了吧。

“走吧。”

武泽领头,穿着同样的工作服、戴着同样的帽子的几个人鱼贯而出。进电梯,上十楼。电梯厢里谁都没有说话。终于门开了,武泽第一个迈出去,走向走廊——但就在这时候,他的右脚撞在了还没有全开的门上。甲板鞋的薄薄材质,差不多把那冲击完全传递到了小脚趾头上,武泽痛得不禁张嘴欲喊,赶紧双手把嘴捂上。

“……没事吗?”

老铁盯着武泽的脸,武泽一边忍痛一边点头。

“没事。”

武泽走在最前面,全员排成一列,沿走廊前进。天­色­将晚,走廊里愈见昏暗,让武泽感到这里仿佛怪物湿润的咽喉一样。自己这一行人现在正向里面前进。我不是白痴。我不是白痴。我不是白痴——武泽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贯太郎紧跟在武泽后面,感觉自己像是吞了冰块一样,一股寒意正从小腹底部升起。

不行。不行。不行。每走一步,头脑中的声音都在叫。

——不行。

我做不到。

——不行。

那种事情,我做不到。为什么不拒绝?为什么不说我不行?

可难看在前面领头的武泽。偷偷瞥一眼背后。——现在坦白已经来不及了。

“冷静点儿,贯太郎。”

背上被老铁轻轻拍了拍。

“不要担心。计划这么周详的作战,一定会成功的。”

错了——贯太郎在心里叫。不是那样的。但是,这话没办法说出口。贯太郎只有沉默着重新向前,漠然前进,就像是从别人那里借了两条腿走路一样。目标一〇〇一室渐渐近了……近了……终于,全体都停了下来。

领头的武泽按下门铃。里面隐约传出几个男人的声音。刚刚在九〇二室通过收音机听到的声音,此刻近在咫尺。

门开了,里面探出一张疑惑的脸。那是前几天去武泽他们的住处拿高尔夫球­棒­笑嘻嘻地砸坏玄关门的家伙。

“你们有什么事?”

这个人好像正是野上。一听声音就知道了。他健壮的肩膀靠在门上,从探出的额头下面抬眼瞟着一张张不认识的脸。

武泽迅速把右手伸进胸口的口袋里。野上的表情微微一动。武泽伸出右手伸到他面前,讨好地缩了缩身子。

“突然打扰,十分抱歉。这是我的名片。”

看到武泽的名片,野上眯起眼睛。

“有限公司……窃听退治?”

已经没有退路了。

“对,我们对于近来市内频发的窃听——”

武泽开始向野上解释。

老铁面带事务­性­的微笑,微微关上武泽流畅的解说。为了阻止近来市内频发的窃听案件,正在日夜巡视,专注于撤除窃听器——这些就是武泽率领的“窃听退治队”的理念,也就是业务的内容。

“今天刚好是在这一带定期巡检的日子。但就在我们巡检的过程中,探测到这幢楼的内部发出非法FM电波。为了确认发­射­电波的地点,我们从一楼开始,逐一在各家门前检测电波。但是,不管哪个房间,我们的窃听检测器都没有特别强的反应。”

野上在接过的名片和递上名片的武泽脸上来回打量。房间里传来怒吼和威胁的声音。

“最后来到十楼这里,从距离电梯最近的一〇〇四室按顺序一家家测过来,我们的机器还是没显示窃听器的存在。我们也觉得奇怪,还以为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话的最后,武泽露出亲切的笑容,然后迅速又换上严肃的表情继续说:

“但是,最后在这个一〇〇一室的门前检测电波的时候,机器……啊,对了,请您直接看看,会更容易理解吧。”

武泽转过身,向后面做了个手势,真寻从旅行包里取出个小小的机器。那是长方形的步话机一样形状的东西,是武泽事先在秋叶原买的,是个货真价实的窃听探测器,上面带有小小的正方形液晶屏幕,探测到有窃听嫌疑的电波的时候,就会显示出“!”的符号。符号的数量和探测到的窃听电波强度成正比,从一开始,最大到五。

真寻接通探测器的电源,等上几秒钟,画面上两起一个“!”。她把屏幕转向野上的方向给他看。探测器稍微靠近了房间一点,这样一来屏幕上“!”的旁边又出现一个“!”。不过新的这个不是常亮,而是在闪烁。看起来检测到的窃听电波强度是一点五,不过不知道单位是什么。

真寻关上探测器的电源。

“——嗯,就是这样。”

武泽重新转向野上。

“显然这里的一〇〇一室房间里显示出很强的反应。”

野上一脸的不耐,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盯着武泽上下打量,像在寻找什么似的。

“哦,就是说那个是吧,房间里有电?”

“电波。”

“别废话!”

野上突然大喝一声。武泽一哆嗦。贯太郎没事吧——老铁悄悄瞥了背后一眼。

哎哟,老铁吃了一惊。只有贯太郎神­色­如常。当然,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神­色­不安,但也只有他仿佛没听到野上的大声呼喝一样,表情丝毫不变。

“对不起。”

武泽捂住嘴,夸张地鞠了一躬,继续说:

“实际上,我们以前在这幢楼外面巡检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任何来自楼里的奇怪电波,所以我们希望了解一下——这里最近没有什么和窃听有关的事情吧?比如说,感觉好像是被什么人听到了房间里的对话什么的。”

野上的视线垂下来,粗大的手指慢慢抚摸下颌,像是在想什么。他沉默了很久,足足三十秒,终于抬起眼睛,开口问:

“你们这个检查,要钱吗?”

不不,武泽摇头。

“我们不收取任何检查费用。只有当我们的检查确实发现窃听器的时候,我们才会收取探测费。啊,对了,如果要委托我们撤除发现的窃听器,也会产生撤除费用。”

对于每种费用,野上一一询问具体的金额。武泽报了几个便宜的价格——不过不是便宜到不自然的数字。

“就这么多钱了是吧?”

“当然。我们不是不讲诚信的企业。”

野上像刚才一样,视线落在地上,想在思考什么,慢慢抚摸下颌。

“你们等一下,我问问上面。”

野上刚要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武泽赶忙摆手。

“哎呀没关系的,没关系。您放心好了,我们的检测不会动任何东西。很短时间就好了。”

真的?野上一脸疑问睥睨武泽。真的,武泽露出诚恳的微笑。两个人对望了半晌。

终于野上挪开了身子,用下巴向房间里示意。

“那就查查吧。”

听到这话的刹那,武泽感到全身的力气仿佛都从为椎骨周围泄掉了一样——成功了。

话虽如此,还是很危险。

刚才野上要打电话的“上面的人”,恐怕就是火口。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他,真是太好了。要是火口透过电话听野上解释原委,然后说“那我马上回来”,那就完蛋了。

总而言之,眼下已经突破了第一关。武泽留心不让自己一本正经的表情露出破绽,走向门里。

“那我们就进来了——啊,你们也都递下名片吧。”

老铁和贯太郎各自把名片递给野上,鞠躬施礼。武泽在玄关脱了鞋子走进室内。短短的过道尽头是一扇嵌着玻璃的木门。野上从后面赶过武泽身边,打开那扇门。原本很小的说话声一下子变大了。在九〇二室的接收机里听到厌烦的声音,到了直接面对的时候,果然还是有一股反胃的感觉。

“打扰了。”

门里是铺着木地板的宽敞客厅。空气里一股香烟的味道。

对面左边是一对黑­色­的皮革沙发。沙发中间是一张好像大理石台面的矮桌。房间右边放着一张会议桌,周围围着大约十张左右的金属折叠椅。椅子上坐着三个人,各自都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一边说话,一边向武泽他们转过头来。当中有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体格肥胖,另一个非常消瘦。胖子有一双­阴­沉的、毫无感情的眼睛。瘦子则是三角眼,好像是在嗑药似的,尖锐的视线轻飘地闪烁。最后一个人坐在里面,一只脚搭在椅子上,小小的个子,看上去年纪很大,称为老人也不为过。在他蚕豆一样扁平的脸上,两只眼睛像是在策划什么似的闪闪发光。三个人各自都让人产生糟糕的印象,但不知道为什么,武泽对于最后这个老蚕豆,直觉上感到最强的恐惧。

野上像三个人示意,让他们继续工作,然后望回武泽。

“——那,怎么弄?”

“嗯,接下来我们就开始检查了。如果有所发现,我们会通知您。您不用管我们,该做什么继续去做就行了。”

野上没有回答,一ρi股坐到其中一个沙发上,点上烟,抱起胳膊,好像在观察武泽他们的一举一动。武泽向他笑道:

“啊,没关系的。照平时的样子继续工作就行了。”

“这就是平时的样子。”

根据至今为止窃听到的内容,在这个事务所,似乎除了火口,就是野上位置最高。火口不在的时候,他似乎总是这样坐在沙发上,观察部下的工作情况。

“那就开始了——喂。”

武泽朝真寻喊了一声。真寻从包里拿出刚才那个探测器,调了几个旋钮,开始把天线慢慢以扇形晃动。武泽一边观察探测器的屏幕,一边扫视房间内部——保险柜在哪儿?一眼望去没有看见。

“馆山,我去看看外面的表箱。”

老铁向武泽招呼一声,出了玄关。野上怀疑地皱起眉头,手上的烟停在嘴边,向距离最近的贯太郎望去。

“喂,那家伙出去­干­什么?”

“哎……”

贯太郎呆住了。双手垂在身子两边呆站着,直愣愣盯着野上的脸。糟糕,事先明明讨论过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但是贯太郎好像太紧张了,忘记怎么说了。

“那个啊——”

武泽正想Сhā话给贯太郎解围。

“我在问这个胖子。”

野上恶狠狠丢下一句。再度斜睨贯太郎,又问:

“那家伙出去­干­什么?”

“啊,那个……”

一边竖起耳朵听武泽等人的对话,八寻一边在心中暗自祈祷。快回答。快。快。昨天、今天,复习了那么多回。明明仔仔细细讨论过了的。沉默时间太长,对方会起疑心的。——但是,贯太郎的嘴里一直没有说出话了。

贯太郎到底怎么了?没想到他会紧张成这样。在舞台上表演魔术的时候,第一次闯进武泽他们住处的时候,连紧张的“紧”字的一竖都没有啊。

昨天晚上,八寻问过贯太郎。

“贯贯,没有什么瞒着我的事吧?”

这是八寻一直存有的感觉。在商务旅馆寄宿,计划准备的进展过程中,还有在九〇二室窃听那些家伙事务所的过程中,八寻好几次都想这样问贯太郎。但是每次都硬生生咽下去了。自己认识他这么久了,贯太郎还从没有任何一件事瞒过自己。就连阳痿的事情,也是早在正式交往之前就告诉自己了。所以这一次是自己多心了,八寻这样告诉自己。最喜欢的贯太郎会对自己有所隐瞒——真寻对这一点根本连想都不愿想。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有事瞒着你?”

贯太郎这样回答。看到贯太郎装出来的笑脸,八寻顿时明白自己的疑惑是真的。显然贯太郎在隐瞒什么,而且看起来多半是件非常重大的事。八寻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也想追查贯太郎的秘密,但就算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不愿意相信,贯太郎怎么会有事情瞒着自己呢?

“是吧。”

最终八寻只是这样笑着说了一声。

加油。加油。加油——八寻拼命祈祷。快点回答野上的问题。在他起疑心之前。快。快。

不知道是不是八寻的祈祷灵验了,贯太郎终于发出了声音。

“他去检查门外的表箱。水表,电表还有煤气表。表箱里面经常会藏有repeater,也就是窃听的中继器。”

贯太郎说起话来出人意料地流畅,武泽更加放心了。看起来只是一时忘记了该回答什么的样子。真是让人捏一把汗的胖子。

“中继器是什么玩意儿?”

“嗯,这个嘛,就是说,像窃听器这种东西,差不多只有这么大。”

贯太郎伸手比了个百元硬币的大小。

“发不出太强的电波,所以要把那种微弱的电波,用放在某个地方的中继器接受,然后变换成足够强的电波,发送到接收机去。这种情况最近比较多见。”

“哈……大工程嘛。”

虽然只是信口胡说,不过野上似乎相信了。贯太郎转身离开,走近另外三个人围坐的桌子,弯下腰去,用手指敲击轻便椅,开始摆出寻找窃听器的模样。三个人差不多都是散发出杀气的感觉,一边瞟这贯太郎,一边举着手机,继续督促恫吓着。

得赶紧找到保险柜在哪儿。

“那边房间也能进去看下吗?”

武泽要向客厅左手边的门走,野上微微抬起身,想要说什么,但还是坐了回去。武泽握住门把手,轻轻推开门,探头进去。看着右边,看看左边。里面空荡荡,只铺着地板,什么也——

不对,就在眼前。沉甸甸的灰­色­耐火保险柜就放在正对面,拨号式的。此刻,里面现在正收着大笔现金吧。武泽咕嘟咽了一口唾液,转回身。可以看见沙发上抽烟的野上的侧面。在他旁边是真寻。正在向武泽这边看。武泽朝她使了个颜­色­,示意她找到保险柜了。她心领神会,按照约好的信号撸鼻子。

“姑娘你感冒了?”

一只脚搭在椅子座位上的老蚕豆笑嘻嘻地把脸转向真寻。不知道是不是打算从工作中小小休息一下,或者是对闯入者感兴趣,手中拿的电话不知什么时候放在桌上了。

“不是,花粉过敏。”

真寻掩饰说。老蚕豆以令人不快的凶狠眼神上下打量真寻,然后嘶声笑了起来。

“对付花粉过敏啊,小孩的脐带据说很有效哟。”

“是吗?”

“生吃就行。”

真寻决定不理会这种近乎­骚­扰的不快言语,举起探测器想要继续工作。但是老蚕豆纠缠不休。

“和叔叔我一起生小孩吧。”

“嗯?”

“嚯,治花粉过敏啊,用脐带。”

“不了,不用了。”

“怎么生小孩,姑娘你还不知道吧。”

“知道归知道。”

“那,等下试试看吧。其实现在也行,叔叔我随时都行。”

“闭嘴,我没兴趣。”

不好——武泽身体僵住了。紧接着,拳头猛敲桌子的声音,伴随着尖锐的怒吼声刺入耳朵。

“你再说一回试试!”

意外地,发出声音的不是老蚕豆,而是他对面坐着的那个年轻的三角眼。消瘦的脸上,眼睛瞪得像要裂开一样,两个小小的黑眼珠哆嗦颤动,没有固定的焦点。

“啊,对不——”

武泽正要慌忙赶去真寻身边,三角眼又吼道:

“说了今天必须要还!是你自己说的吧!”

他是对着手里的电话机怒吼。

“多可爱的小姑娘啊,这么傲。”

老蚕豆笑了起来,声音像是刷盘子,瘦弱的双肩不断颤动。他回去­干­自己的工作了,满脸带笑地翻看手边的文件,把写在上面的号码敲进手机里。

别闹了——武泽向真寻投去责备的眼神。

被武泽这样瞪了一眼,真寻假咳了一声。刚才确实很危险,武泽生气了吧。自己也确实不愿这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管怎么说,这一次的作战无论如何必须成功。母亲的仇。­鸡­冠的仇。还有现金。——如果失败的话,就没有未来了。因为在作战中,塞在旅行包里的那些钱全都没了。虽说本来也不想用那些钱,而且至今为止好几次都想扔掉,但之所以一直没有真的扔掉,还是因为内心深处也在隐约考虑将来如何生活吧。真正要说的话,那些钱也许像是某种保险一样的东西。然而现在已经没有那份保险了。

平复情绪,真寻开始着手下一作战。她慢慢在室内走动。把手上的探测仪逐一接近沙发、坐在上面的野上、矮桌、窗户——画面上的“!”从一点五完全变成了两条——靠近折叠椅、让人讨厌的老蚕豆、还有他前面的桌子——在这一带,“!”的数目急剧增加到四条。

看到在桌子前面停止动作的真寻,武泽紧张地问:“发生反应了?”

“啊,馆山先生。是的。这个……桌子附近。”

“桌子?”

武泽走到真寻身边,一边向三个人点头致歉,一边探头看桌子下面。然后又歪过头,在桌面上扫视。接着又一次沉吟起来。

送过来的预付费手机,十部中有五部留在这件事务所里。其中三部现在正在由这三个人在用,剩下两台随便扔在桌子上。武泽向真寻挥挥手,示意她检查电话。真寻把探测器按顺序凑近五部手机,屏幕上原本已经亮了四条的“!”,在接近电话的时候变成了五条。

“这些……全部?”

对于武泽严肃的声音,真寻也严肃地点点头。

“好像是。”

面朝桌子的老蚕豆,三角眼,还有面无表情的胖子,一边继续打电话,一边皱眉看着武泽两个。

“喂,怎么了?”

野上站在背后,武泽回过头,一脸严肃地问:“抱歉问一下,这个预付费手机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渠道买来的?”

“啊?……哦,是前些日子从邮购公司那边买的,塞到信箱里的广告单。一部一千块的处理品。”

一千块?真寻非常吃惊地在嘴里低低重复了一声。武泽继续到:“那家公司的联络方式您知道吗?”

“广告单上应该有写——哦,好像扔掉了。我说,怎么了?这个手机有问题?”

顿了片刻,武泽才带着遗憾说:“这话说来不太中听……您彻底被骗了。”

“被骗了?”

“那家公司,是以窃听为目的来卖这些电话的。”

面对脸露疑­色­的野上,武泽明确说:“窃听器恐怕就在这里面,五部电话里。”

野上和各自拿着电话的三个人,表情同时变了。

看到表情的变化,武泽确信他们完全落入了圈套。停了一个呼吸的时间,武泽慎重地继续道:“初步判断,五部电话机全都被植入了窃听器。能让我们进一步调查一下吗?”

“你们要怎么调查?”

“请允许我们拆开其中的一部——喂,小林。”

“是。”

应了一声走过来的贯太郎的工作服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奇怪的图案,武泽心里不禁咯噔一声。那是什么?从双肩到胸口,布料的灰­色­变得很浓——是汗。贯太郎出了很多汗。脸已经湿透了。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你太胖了,热吧。偶尔也运动运动啊。”

武泽掩饰倒。不过,从贯太郎的表情看来,很明显他的汗水不是因为热。没错,出汗是因为紧张。

“小林,这些电话机,拆一部看看吧。”

“啊,是。”

和事先商量好的一样,贯太郎从工作服的胸口口袋里拿出小螺丝刀,开始拆解手机。圆圆的下巴滴滴滴滴掉下来的汗滴落在手边——到了这时候,围在桌边的三个人也各自挂了电话,注视贯太郎的动作。一边看,一边时不时向自己刚才用的手机投去令人恐惧的视线。

咔嚓一声,玄关传来声音,老铁回来了。

“表箱那边没问题。没发现中继器——”

老铁停住话头,不解地看着围在桌边的武泽他们。

“……怎么了?”

武泽向老铁解释了目前的情况。老铁“哎”的一声,显出惊讶的表情,和其他人一样注视贯太郎的手。正在这时,啪嗒一声,手机机身被打开了,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主板。无数的细线。屏幕内侧。错综复杂的电路的最下部分,有一个牛­奶­糖大小的、四四方方的黑­色­东西。显然那就是事先装进去的窃听器。恐怕在这里的全体人员都明白了吧。因为表面上的白­色­标记写着“窃No.002”。贯太郎用婴儿般的手指夹住窃听器,咔嚓一声剪断电线,从电话机里拿出来,就那么拽着线拎在半空。真寻把探测器凑近贯太郎的手指。屏幕上显示出五条“!”。

武泽转向野上。

“就是这个,没错。不用拆了,其他四部应该也被装了同样的东西。”

野上嘴里骂了起来。

“这种尺寸的窃听器,发出的电波最多只能传到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所以这个房间附近恐怕应该还有一台中继器才对。所谓中继器,就是刚才小林解释的东西——那个东西也需要我们来找吗?”

野上在回答之前,先看了看同伙的三个人。瘦瘦的三角眼和肥肥的无表情——凹凸二人组相互看了一眼,又向野上回望过去,老蚕豆把胳膊抱在纤弱的胸口,嘶声说:

“还是找找好吧。”

“你也这么想吗?”

野上虽然地位较高,不过对老蚕豆的态度总有含有一丝可以说是敬意的东西。就仿佛野上竭力想要隐瞒,但怎么都会从语气或者眼神中表现出来一样。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

老蚕豆鼻子里哼了一声。

“只有这样吧,野上。要不拆掉那个叫什么中继器的玩意儿,下次再有别的窃听器进来,又会出现同样的事儿了。”

“是的。”武泽附和了一句。

“如果问我们的意见,确实也希望在这里找到中继器,斩草除根。可以吗?”

野上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一脸愤怒地瞪向武泽。

“去­干­吧。”

“喂,锭,”武泽转过身招呼老铁,“去找中继器。”

“知道了。”

老铁从工作服的ρi股口袋里取出外表上犹如步话机一样的四方机器。武泽向野上解释机器的用途。

“那是中继探测器——Repeater Finder。用那个机器,很快就能找到中继器。”

老铁打开机器的开关,从扬声器里传出噪声,好像收音机没有调好频率时的声音——其实就是收音机的噪音。另外,这机器不是外表上看着像步话机吗,它就是步话机。

实际上武泽他们的安排是这样的:这个被说成是中继探测器的机器,其实是贯太郎的原创,只是把步话机的内部掏空,塞进小型半导体收音机而已。很简单的小道具。收音机的旋钮事先调好位置,确保扬声器里只能听到噪声,然后用小指悄悄波动音量旋钮,就能使噪声增大或者变小。接下来只要有点儿演技,就可以显得机器的噪声是在指示中继器的存在一样——当老铁提提议这么一个机器的时候,虽然也有反对意见说这个太像骗小孩子的东西了,但考虑到如果作战能够进展到使用中继探测器这一步,对方应该不会再起疑心,所以最终还是决定这样做。

“哎呀……”

老铁惊讶地侧首。

“突然有反映了,这个。”

扬声器的噪声微微大了点儿。其实指示老铁用小指调高了音量而已。

“难道说,中继器是在室内……”

对于武泽的话,老铁暧昧地摇摇头,伸出胳膊,将机器以扇状摇动。天线慢慢朝向房间的各个角落。然后,当天线对着某个方向的时候——当然是因为老铁的­操­作——噪声突然变大了。

天线指向通往隔壁的门。

“那边房间——”武泽问野上,“能再进去一次吗?”

野上没有反对。武泽和老铁一起穿过那个房间的门。野上也跟进来,老铁让噪声又大了一层,他举起机器,把天线指向保险柜,噪声更大了。老铁走过去,把机器自身贴在保险柜上,噪声的旋钮调到了最大。

“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

“这个……是保险柜吗?”

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老铁带着这样的感觉低语。以一种“怎么会”的表情,武泽弯腰打量保险柜的前面。看看侧面,看看背面,看看下面。然后停了半晌——大约二十秒左右,摆出思考良久的申请,才向野上转过身去。

“在里面啊。”

野上皱着眉头探出头,好像不知道什么意思。武泽换了个方式说:“在这个保险柜里面,中继器。”

“这……你不是开玩笑吧?”

一直泰然自若的野上,这时候似乎第一次有点心慌了。这也是当然的。突然被人告知自家保险柜里被装了窃听的中继器,换了谁都会着急。

“有什么头绪吗?”

哎呀,野上摇摇头。

“没头绪,那玩意儿里面只有现金……应该只有现金。”

“能打开看看吗?”

“打开什么?”

“保险柜,这个。”

嘭的一声,武泽敲了敲保险柜的上面。野上低低呻吟一声,抱起胳膊。

“这个可不行啊。”

“啊?”

武泽不禁探了探头。本以为很轻易就会帮自己打开的。

“可是,中继器好像就在这个里面,要是不打开的话,我们就算想拆——”

“谁也不知道怎么打开啊,在这儿的人。”

真是最坏的情况。

“因为号码只有火口知道。”

“那,可以联系那位火口先生,问他号码吗?”

就算联系了火口,他说要回来,到他要到的时候作战也该结束了吧。总而言之,既然只有火口知道号码,也只能问他了。

“啊……这个嘛……”

野上垂下视线,好像很难办的样子。考虑原因,武泽立刻想到了在玄关外面的交谈。野上说让武泽他们查窃听器的时候,曾经想要取得火口的许可,那时候被武泽阻止了。到了现在再联系火口解释原委,是觉得不好说了吧。

“我来打电话吧,野上。”

说话的是老蚕豆。

“你不好说吧,因为他们进来的时候没请示。我来打吧。”

野上盯着老蚕豆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帮我打吧。”

于是老蚕豆装腔作势地取出自己的手机,按了几下按钮。对方好像立刻就接了。老蚕豆简单扼要地说明经过,问火口保险柜的号码。可以听到火口的声音大了一点儿,于是老蚕豆说,哎呀不好意思是我同意了的。听起来像是庇护野上的话。他把手机举在耳边,朝野上嘿嘿地笑了。野上仿佛很窘迫地移开了目光。

“——哎,那我就先挂了。唉,唉,一弄清楚情况就联系你,哎。”

老蚕豆挂断了电话。然后什么也没说,在保险柜前弯下腰,以身体遮挡住手的动作,转了好几回拨号盘。咔嗒一声。

“好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

老蚕豆站起来,身体转向武泽这边的同时,保险柜的门开了——一捆捆的纸币。武泽不禁感到小腹升起一股力量。这里有多少钱啊。保险柜里很暗,看不清楚。纸币随随便便用橡皮筋捆着。很可能一百张一捆。一眼望去,能看到的就有十二三捆。

“好,我们来查。”

武泽走进保险柜,正要向里面看的时候,左肩被一只大手抓住了。

“先把钱弄出来。”

是野上,他挤到保险柜前面,和武泽换了个位置。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纸币一捆捆取出来。一、二……七、八……十三、十四……纸币一直塞到最里面。全部十八捆——一千八百万。然后还有几十张零散的一万元纸币。

“没看到有什么机器一样的东西啊……”

野上左臂抱着许多钞票,右手抓着零散的万元纸币,弯下身子,端详保险柜里面。

“有可能是内壁被动了什么手脚。最近这种案例很多。”

武泽一边暧昧地回应,一边向贯太郎使了个眼­色­。贯太郎点点头,走到也上背后。工作服上染汗的面积比刚才更大了。拜托了贯太郎——武泽禁不住生出一股想要祈祷的情绪。

“能让我看一下吗?”

贯太郎这么一说,野上抱着钱,一脸不耐烦地让开了地方。

“啊……掉了一张。”

贯太郎从地上捡起一张一万元的纸币。野上慌忙接过来——但这张一万元纸币其实不是野上掉的。是贯太郎从袖口扔下去的。

真寻在后面轻声招呼野上。

“这个给您……方便的话。”

她递出一个白­色­纸袋。野上惊讶地看着真寻。

“啊,没关系的。很­干­净的。”

对于真寻的话,野上鼻子里哼了一声,把抱着的纸币放进纸袋里。一捆、两捆、三捆……野上之所以毫无怀疑地用了真寻递出的纸袋,是因为贯太郎从地上捡起来一万元纸币的缘故……十一、十二……一直抱在胳膊里,很容易掉在地上,他是这么想的吧……十七、十八。然后是零散的几十张一万元纸币。全部装进袋子里的刹那,武泽在心中握紧了拳头。到了现在,接下来只剩最后一步了。

“嗯……嗯?嗯……”

贯太郎把头探进保险柜里,右手在内部咯吱咯吱地摸来摸去。大家全都盯着贯太郎蠢动的ρi股。老铁拿的机器还在继续发出噪声。

“哦?……哦!”

终于,贯太郎把汗透的上半身从保险柜里费劲地拽出来,站起身,靠近野上。

“这个,中继器。顶上靠门边的地方,藏得很好。”

贯太郎右手手掌上放着的是一个灰­色­的四方形机器。当然,这个其实是刚刚从工作服的腹部取出来的。正好是半块豆腐的大小。顶上伸出短短的天线。这也是贯太郎准备的道具。虽然不知道窃听的时候是不是真要有中继器之类的东西,不过姑且先让贯太郎做了个看上去挺像回事的东西。包括之前老铁拿的中继探测器,贯太郎坐起来倒是相当得心应手。到底是做过魔术道具的人。

不过,虽然是难得做出来的作品,野上他们对它本身好像并没什么兴趣。他们快速穿过贯太郎身边,聚集到保险柜旁。没有仔细检查这个假货固然不错,但这样一来,和预想的倒是有点不一样了。保险柜——野上等人——武泽他们——门口。这样的站立位置不好。要想个办法小心调整……

“到底是谁,怎么把这东西装到保险柜里去的?”

拎着装现金的纸袋,野上往保险柜里张望。武泽严肃地回答说:“这一点我们也不知道。请让我们再检查一下可以吗?也许会发现某些外部人员动手脚的证据。”

“动手脚的证据吗,哪种……”

野上上半身探进保险柜里,开始用手在里面乱摸,看起来他好像是想自己找线索。怎么办——武泽犹豫了。按照现在这样站立的位置,没办法进行下一步行动。必须想个办法让野上离开保险柜。但是现在不能随便说话。需要小心选择台词。戴不惯的帽子内侧,湿湿地渗出了汗珠。其中的一滴飞快地从脑后滴落。武泽一边用手擦汗,一边向老铁投去询问的眼神——怎么办?老铁表情僵硬地回望武泽。

就在这时,预想外的可怕事件在眼前发生了。

“你在­干­——”

武泽倒吸一口冷气。眼前的景象让人无法置信。不愿相信。

“贯太郎……”

武泽情不自禁地喊出了真名,不过似乎谁也没注意到这一点。全员都注视着贯太郎。除了上半身探进保险柜的野上之外。

“你……在­干­什么……”

老铁挤出泄气般的声音。

贯太郎握在双手里的是那只气枪。枪口正对着野上的背。武泽脑海里满是疑问。贯太郎在­干­什么?到底打算怎么样?只听到哧、哧、哧、哧的声音。那是贯太郎河豚一样的嘴里发出来的。他的嘴­唇­不断颤抖,下颌的­肉­僵硬着,咆哮道:

“都给我闭嘴。”

贯太郎这么一喊,大家全都安静下来。同时这一声也让野上“嗯”地一声从保险柜里抽出身体,然后看见正对自己的黑­色­L字形可怕物体,顿时大叫一声,条件反­射­地仰头朝后,后脑勺撞在保险柜边缘,发出哐的一声。

“说了闭嘴闭嘴闭嘴!都闭嘴!闭嘴!”

谁也没说话。贯太郎的双眼看上去异常狂躁。胸口和肩膀在颤抖,汗水从脸上一滴滴掉落,呼吸急促——明显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模样。

“你——”

武泽刚说了一个字,就被老铁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小声说:

“糟糕。那小子……眼神不对头。”

“那个,那个袋,袋子给我!给我!钱!那些钱钱钱!”

贯太郎朝ρi股着地的野上伸出手去。那手像是酒­精­中毒的患者一样在颤抖。老铁朝野上望去,微微摇头。

“不能给。”

野上尖锐的目光死盯着贯太郎——但那眼神深处明显带着困惑——他把装有现金的白­色­纸袋紧紧抱在肚子上。

“快!钱!钱!”

贯太郎再度双手握住气枪。野上、老蚕豆、三角眼、无表情的胖子,四个人在保险柜前面各自紧闭双­唇­,视线游移。说到心中的慌乱,武泽他们也是一样。当然武泽等人知道贯太郎手中的是气枪,但这一计划外的事态让他们也不禁变了脸­色­。

悄无声息潜入野上四个人和贯太郎之间的是老铁。他用胸口挡在气枪的枪口前,一只手朝背后的野上他们示意。

“逃吧——快。”

野上他们刹那间交换了一下眼神,四个人立刻聚到一起,开始向房间的角落逐步移动。贯太郎的枪口追随着他们的动作。但是老铁一直挡在枪口和四个人之间——终于,野上他们到了门口。就在这时,老蚕豆歪嘴一笑。

“喂,胖子,那枪不是真的吧。”

老铁猛然回身。枪口直指老蚕豆。

“仿造得倒是很不错嘛。”

“闭闭闭,闭嘴!”

叫喊的同时贯太郎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几乎连鼓膜都要震破的爆炸声在房间里响起。老蚕豆的正后方——客厅沙发的一头,猛然飞出白­色­的棉絮。皮革上出现黑­色­的洞口,里面冒出缕缕青烟。

“你……你那个……”

老铁的手脚都僵在半路,双眼和嘴都瞪得老大,费力地挤出声音。

“那个,不是气枪吗?”

“我说这个才是气枪!”

贯太郎唾沫横飞地叫喊着,从工作服的腹部掏出一个黑黑的东西,扔到地上。是气枪。

“不好意思,钱归我了。全都归我了。给我。这次绝对不会错过了。谁敢拦我我就打爆谁的头。真的打爆!爆!爆掉!”

贯太郎把枪口对准野上。野上庞大的身躯微微发颤,死死盯着贯太郎。

“快给我大猩猩!”

贯太郎咆哮着逼近一步。野上四肢僵硬,视线在同伙中游移。但是另外三个人都想木偶一样僵硬不动,只是呆呆看着贯太郎。

“……这边。”

发出声音的是真寻。声音里带有与当下的场面不相称的毅然。站在野上身边的她,眼神像是要说什么似的,抬头望向野上,伸出一只手。

“袋子给我。”

“想­干­什么!快给钱!给我!”

贯太郎又逼近一步。像是要从那股迫力下逃走一般,野上飞快把纸袋递到真寻手里。

“喂,喂,喂!为什么你拿着?给我!”

这一回贯太郎向真寻逼去。

“给我!不然打你!不管什么人,敢反抗的就杀!真的杀!杀!杀!”

颤抖的枪口朝向真寻。就在这时——

真寻飞快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啊,不知是谁叫了一声。贯太郎喊了一声什么,同时扣动了扳机。房间里再度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紧挨着飞跑出去的真寻身边,椅子旋转着飞了出去。真寻没有回身,她奔向客厅。贯太郎噔噔噔地在后面追。身体撞在玄关门上的声音。只穿着袜子跑上走廊的声音。短短的声音。真寻的声音。然后——

传来咚的一声。冲击声,像是使足力气把铁哑铃砸到混凝土上的声音。那声音在远处回荡。在远处,不是在远远的前方,也不是在远远的后方,而是在远远的——下方。

“小子……”

武泽跑了出去,其他人都紧跟在后面。武泽飞奔出客厅,穿过短短的走廊,出了玄关的门。贯太郎站在那里,就在外廊的边缘木然而立,一动不动。

贯太郎的脸向下望着,面无表情地俯览着什么。武泽简直像撞上去一样,紧挨住外廊的栏杆,顺着贯太郎的视线望去。

最初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红­色­。那红­色­慢慢扩展开来。接着武泽眼中分辨出灰­色­。是工作服的灰­色­。然后是肌肤的颜­色­。摊开的头发的栗­色­。装现金的纸袋的白­色­——就在旁边的二层楼建筑的屋顶。硬硬的混凝土屋顶。

“不是我……”

像是做梦一样毫无起伏的声音。

“不是我……她……她自己要逃……她自己……”

“你­干­了什么浑蛋!”

伴随着怒吼,武泽再度跑了出去。势头猛烈地冲下楼梯,冲下去,冲下去,冲下去,一直冲到二楼走廊上。旁边屋顶就在近旁。从走廊栏杆到旁边屋顶虽然有近两米的距离,但武泽还是毫不犹豫地飞跃过去。冰冷的混凝土棱角咕咚一声撞到肚子上。武泽一边呻吟一边纵身跳上屋顶。

“喂!”

武泽喊了一声,但是地上的人动也不动,完全没有反应。装了现金的袋子一直很小心地抱在胸口。

武泽双膝跪地,触摸她的肩膀。依然没有反应。她的嘴巴半张着,眼帘也微微睁开,从那缝隙间露出白眼珠。嗒嗒嗒嗒,背后的走廊里传来许多脚步声。第一个跳过来的是老铁。

“救护车!快!”

武泽向老铁喊了一句,然后把倒在地上的身子抱起来,用手臂撑住无力垂下的头。工作服被染得鲜红。武泽回身朝向大楼走廊。贯太郎逃向紧急楼梯,惊惶地跑下去,从武泽的视野里消失了。

“喂,那个——”

野上想要说什么。武泽把装了现金的纸袋拿起来,朝房顶上粗暴地扔过去。

“钱什么的给你!你们也帮帮忙,今天的事都当没看见。赶紧回你们事务所去。不然你们也有麻烦,有个人——”

咽下后半句话,武泽嘴里低低骂了一句。

“救护车叫了!马上就来!不要晃头,把她抬到下面去。”

武泽和老铁两个人把不再动弹的身体小心抬起来,从天台进入大楼,下了昏暗的楼梯。虽然没有忘记老铁说的“不要晃头”,但是武泽怎么也稳不住脚步。她的头晃个不停。

忍受不了那么剧烈的摇晃,八寻终于发出声音。

“老武——老武,稍微抬好点行不行?”

“尸体闭嘴。再有一点儿就好了。”

“跟受刑一样。行了行了我自己走。反正也没人了。”

武泽猛然站住,走在前面的老铁怪叫一声摔下去。ρi股口袋里飞出的中继探测器掉在地上。那冲击让里面的半导体收音机的频率偶然碰上了某个电台,堀内孝雄的《怀念之日》从扬声器里响了起来。老铁正要捡起机器,被武泽拦住了。

“行了,别捡了。反正也不用了。”

“那就扔了吧。”

“这个也扔了吧,重的要命。”

八寻把工作服里塞的五公斤铁哑铃扔到地上。

把堀内孝雄的歌声留在背后,三个人啪嗒啪嗒赶下楼梯。一边走,八寻一边问武泽:

“喂,顺利吗?按计划进行的吗?”

“哎呀,很危险。”

“贯太郎个浑蛋,差点儿全搞砸了。那家伙把站的位置搞错了。”

“站的位置?”

稍微想了想,八寻明白了贯太郎的失败。

“难道贯贯背对着装火药的地方掏出枪了?”

“不愧是八寻,没看都知道。”

老铁钦佩地说。

是吗,贯太郎犯了那样的错误吗?

计划是这样的:首先,贯太郎装作寻找窃听器的样子,在房间的几个地方撞上火药和遥控式点火装置。点火装置以贯太郎的气枪启动,也就是一扣扳机,装好的火药就会爆炸。当然气枪本身也做了改动,让它能发出爆炸声。从武泽和老铁的话来看,贯太郎设置火药和点火装置应该没有问题。那就是之后掏出气枪的时间错了。本来贯太郎掏出气枪的时候,需要时“贯太郎——敌人——火药”这样的站立位置。原因很明显:不然的话,面朝敌人扣动扳机的时候,反而是相反方向的火药爆炸。但听起来贯太郎是在“敌人——贯太郎——火药”的站位上掏抢了。

武泽哼了一声。

“幸亏老铁聪明,领着野上他们转了一圈——真是莫名其妙的错误。”

“那家伙一直都­干­得不坏,动作台词全都不错。只有一回,那个猩猩问的时候,回答的时间拖长了点儿。哎,不过还是不错吧,最终到底成功了。”

是吧,老铁向武泽一笑,武泽也像受了影响似的笑起来。

“是啊。接下来就是和真寻贯太郎会合,顺利逃走,然后就结束了。”

大楼出口马上就到了,预定在那里和真寻贯太郎他们汇合。接下来的任务就是逃走。其实只要脱了工作服混迹在人群里,全员都和路人没有区别了。

“真寻做的也不错吗?”

“啊,她­干­得很好。”

“一直?”

“一直。就连知道计划的我,都以为她是真的掉下去了。”

也就是这样的:作战的最后,抱了装现金的袋子从事务所里跑出去的真寻,飞奔出一〇〇一室的玄关,立刻跑进隔壁房间。隔壁的门由“出去查查表箱”的老铁事先开好。所以这一次的作战必须要等一〇〇二室的住客不在的时候才能进行。

其他人迟一步跑出走廊的时候,贯太郎一边说“她掉下去了……”一边木然俯瞰隔壁大楼的房顶。在那里,八寻事先全身染满红­色­墨水,抱着同样的袋子,翻起白眼倒在那里。掉地的声音当然只是铁哑铃撞击混凝土而已。另一方面,抱着真正袋子的真寻,飞跑进一〇〇二室里,把钱换到仿冒的LV包里。脱下工作服,里面本来就穿好了少女风格的衣服,然后趁其他人集中在二楼走廊的功夫,悠然自得地坐电梯下楼——贯太郎以气枪和火药牵制敌人,是防止他们当中有人追在真寻后面跑出房间,看到她跑进隔壁,那就会露馅了,整个计划将功亏一篑。贯太郎的开枪,是为了让敌人的行动迟缓混乱,准备两枪是觉得如此更显真实。那是武泽的主意。

八寻这边,当武泽、老铁、贯太郎、真寻四个人在一〇〇一室开战作战的过程中,一直守在九〇二室里,竖起耳朵收听接收机里的声音,一边听一〇〇一室的动静,一边等待躺到隔壁楼顶上的时机。太早染上红墨水躺过去的话,说不定会被别的房客凑巧看到,弄假成真叫救护车过来就糟了。相比之下八寻的工作虽然是最简单,不过要把沾在头发上的这些墨水洗­干­净,也不是件容易事。

下了楼梯,八寻他们来到大楼的大厅。

“姐姐,你还这么红啊。”

真寻站在那里。前襟敞开的针织衫、超短百褶裙、金光闪烁的粗腰带、仿冒LV包——太配了。她要是去夜店工作的话,真能招来很多客人吧,八寻想。

真寻旁边站着贯太郎。

“大家都辛苦了。”

“啊贯贯,看看这个很红吗?”

八寻吧自己的工作成果拿给他看。

“不辛苦啊贯太郎!”

武泽挖苦道:“你知道自己差点捅娄子吗?”

“啊?捅娄子?”

“掏出气枪的时机啊。装火药的沙发和椅子都在背后,你到底怎么想的啊?”

“啊,这一点我也觉得奇怪。在那时候掏气枪真的好吗?我是有点犹豫——不过老武给了我信号啊。”

“我?”

反问了一句,武泽突然显出“啊”的表情,不过他立刻恢复了正常,催促大家说:“行了行了,这事回头再说。赶紧先逃。”

哈哈,八寻想。恐怕贯太郎犯错是因为武泽的缘故吧。贯太郎掏出气枪的信号是事先决定好的,那就是武泽伸出一只手抚摩自己的后脑勺。武泽和老铁两个人做生意的时候经常用这个做信号。一定是武泽在事务所无意识地做出了这个动作。他到现在才想起来吧。

“那,大家走吧。”

贯太郎满面堆笑。八寻在九〇二室送他们出门的时候,他还紧张得瑟瑟发抖。两个表情相比起来判若云泥。

“贯贯,不紧张了真好呀。”

“哎,没紧张啊我。”

“还说没有,别嘴硬啊。”

老铁一边向大楼出口走一边说:

“汗都湿透了,脸上都滴下来了——很早以前,我和老武就在担心了。你这么紧张行不行什么的。”

“啊,那不是紧张,是我害怕火药。”

“火药?”

“嗯,以前不是说过吗,小的时候,被大家扔炮仗欺负过,吓得连花火大会都不敢去。我是真的害怕火药。所以听说这次作战的时候,一直在后悔为什么当初要答应一起­干­。”

难怪贯太郎的样子那么奇怪。

“不过,不是很好吗?回过头去看,也没什么了不起嘛,火药这东西。八寻,到了夏天,一起去看花火吧。”

啪的一声,老铁一巴掌拍在贯太郎的ρi股上。

“你小子,这种事情你倒是早说啊。我们换个办法就是了。不必这么战战兢兢用火药也行。”

“我想克服害怕的东西啊。有了胆量,阳痿说不定也能治好吧,我想。”

“这两个有关系吗?”

“嗯。”

哈哈哈,正在开怀大笑的时候——

哐的一声,老铁和什么东西撞在一起。是某个人的身体。老铁走在最前面,五个人正要出大楼门厅的刹那,外面的人突然站在门口,拦住了去路。

“哎呀……啊,对不起,走得有点急了。”

捂住鼻子,老铁道歉说,但是对方毫无反应。八寻抬头看那张脸。是这栋楼的房客吗?个头很高,面无表情——

咚的一声。以此同时,钝钝的声音响起,老铁的身体弯曲着向后面飞去。脸朝下摔在玄关门厅的地上,手脚晚一步才落到地上。“哎”的一声,老铁的鼻子里溢出许多血。鲜红的血滴到嘴­唇­上、流过面颊,滴滴答答浸湿了地上的瓷砖。

“果然很有趣啊。”

低头看着自己的拳头,男人发出低低的声音。“是”这个字的齿擦音特别刺耳。

“做了一场大生意,你们辛苦了。”

另一个声音响起。男人身后还有一个人。乌贼一样眼睛的小个子男人。

整理人向旁边的男人抬起头问:“火口先生,这些人怎么处理?”

从来没想过还会再一次来到这个房间。而且不是作为窃听巡检的馆山太,而是作为武泽竹夫。

和其他四个人一起被迫坐在地上。全员集合的火口、整理人、野上、老蚕豆、三角眼的瘦子、无表情的胖子把他们围在昂中。武泽一直垂头丧气。

从刚才开始,武泽的头脑中便有两个疑问挥之不去。其中一个很简单——为什么己方的计划被看破了。明明应该天衣无缝。明明应该彻底骗过他们嘞

站在面前俯视武泽的火口,主动把答案告诉了他。要点在于,武泽他们的计划不是被看破了,而是一直就没有瞒过她们。

“这些人全都知道你。都在等着你。我把你的长相告诉了他们,说只要这个人来了,虽然不知道会使什么圈套,总之就先装成被骗的样子。”

最糟的——武泽在心中暗暗低语。对于骗子来说,这是最糟的失败。

“我的这些人演技也不错吧?不比你的同伴差吧?”

老铁给这次作战起的“信天翁”这个名字也许确实很合适。不过武泽他们自己这边才是真正的呆头鹅。

“喏,武泽。”

薄薄的嘴­唇­上渗出怜悯一般的模样,火口弯下高高的身子,盯住武泽的脸。

“你——没觉得太顺利了吗?”

实际上是有这么想过,只是并没有因此而产生怀疑。可惜的是,人生的失败,多数都是从放过了这种小小疑问开始的。

“听到野上他们说买了一千块一部的手机、那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了。不管再怎么样的处理品,这个价也未免太便宜了。”

火口没有放过小小的疑问。

“接下来仔细一想,我就明白了。说不定这是为了窃听的目的吧。所以从事务所拿了一部出去拆开一看,果然找到了一个写着“窃听NO.007”的黑­色­部件——虽然不知道是委托哪边做的,不过这个窃听器也太容易识别了吧?”

赤­祼­­祼­的嘲讽。

在拆开的电话机中找到窃听器的火口,开始推测这东西到底是谁设的陷阱。不对,先都不用想,一下子就有答案了。

“立刻想到的,就是武泽这个名字。”

火口低声小了,带着刺耳擦音的声音继续说:

“是对我们的还击,是为了小猫的报仇——是吧?”

简单来说,确实如此。但是武泽不想点头。这个家伙嘴里说出来的话,绝对不想点头。你怎么能懂?你这种人从来都是踩着弱小的人生活。——这样的话溢满了武泽的胸口,但也只是溢满胸口而已,嘴里什么也没有说。这是当然的,武泽也爱惜­性­命。虽然并非闭口不答就能保住­性­命。

“既然是要窃听我的事务所,接下来大概就是要玩什么花样了吧,我猜。哎,这也是当然的吧。光是单纯偷听我们的工作,并没什么意义。那到底要­干­什么、怎么­干­、什么时候­干­呢?我稍微想了想。真的只是稍微想了一小会儿,哦——首先,你的目标只能是钱,因为你们总不会想要对我们这样的对手动武吧。其次,你弄钱的动机,只能是这个事务所里存有大量现金,并且认识你的人都不在的时候。你肯定是这么打算的。具体来说,就是今天的傍晚。”

火口一一言中。

“列举我们银行账户的信寄过来的时候,我就想这个肯定是你的计划的一环。不过呢,世上到底还是有万一。我也担心这信万一要是真的怎么办。安全起见,我把账户里的钱全都集中到事务所来了。因为不能被冻结啊。”

武泽心中疑惑。如果认为信是武泽写的话,为什么还要特意把钱集中到这个事务所来呢?之前送来手机的时候,火口应该已经明白武泽知道这个事务所的地址了,而且他也猜到武泽他们是以现金为目标的。既然如此,不是应该把钱放到别的事务所去才对吗?放到武泽绝对不知道的地方不是更好吗?

这个疑问似乎显示在脸上了。火口解释说:

“因为我啊,武泽,我想好好看看你的花招啊。这也是个乐子嘛。”

听到这话,武泽感觉全身的力气眼看着全部消失了似的。从肩头、从肚子、从心口。

“所以我才特意把钱按照你们的希望集中到这个事务所来,然后告诉事务所的人,如果你们来了,就装作受骗的样子,好让我舒舒服服观赏整个过程。”

“观赏?”

武泽不禁抬起了头。火口的意思是说,整个过程中,他一直躲在什么地方偷看吗?——不,不是。不过应该说武泽猜对了一半。

“全都听着哪。就在大楼旁边的车里。方法和你们一样。”

火口从上衣里面的口袋掏出一个长方形的机器。看上去和丢在九〇二室里的那个接收机很相似。

“因为你们装的是FM调频发­射­型窃听器。只要拿个接收机调整好频率,就和你们一样能听到事务所的声音了。哎呀,确实很有趣啊,让我想起从前听谍战广播剧的时候了。”

火口的声音里确实充满了欢乐。

“你们进到事务所的时候,我在车里都情不自禁拍了大腿。不愧是这七年里一门心思搞诈骗啊。连窃——”

火口的话突然停住了,好像是被冲上来的笑噎住了似的。他俯身朝下,上半身微微摇晃了半晌,终于抬起头,苦着脸继续说:

“连‘窃听退治队’都都想得出来啊。”

屈辱感在工作服的对襟里燃烧。

“哎呀,真对不起,借用了你们辛辛苦苦弄的窃听器。真是大费周折的作战啊。而且让我觉得天才和笨蛋果然也没什么区别啊。”

正解是后者。

“对了,武泽。我在车里听的时候,确实都有点怀疑自己了。搞不好是不是真的公司来了吧。因为这附近确实有这样子的公司啊。”

“要是一直这么想就好了。”

低声嘟囔的是真寻。火口瞥了她一眼,继续说:

“是你们自己的头儿露馅了,可不是我的错。”

“我……露馅了?”

火口朝身后放在桌上的五部预付费手机看了一眼。

“你用窃听探测器探测这个手机的时候,说过‘预付费手机’这个词吧。”

——抱歉问一下,这个预付费手机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渠道买来的?

确实那么说过。

“光是看看这些手机,不可能知道它们是预付费的吧。”

确实如火口所售。完全是自己的错。

“听到这话的时候,我终于确定了。啊,果然是你们——接下来我就在汽车里躺下,悠然欣赏了。哎呀,真是逼真的演技啊。中继器、还有探测那个中继器的Finder,骗我们打开保险柜,结束之前突然开枪。嗯,你们不可能有真枪,我猜你们应该是拿玩具枪和火药搞了什么,搞得确实很漂亮。”

一点儿也不漂亮。

“保险柜的现金都装进袋子了,然后又掏出了玩具枪——真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啊。我都忍不住在车里坐起来,握紧了接收机。”

火口特意把那姿势摆给武泽看,目光朝上继续说:

“就在那时候啊,我无意间向外一看,只见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姑娘拿着纸袋站在二楼的走廊里。我刚想她在­干­什么,突然就看见她翻过栏杆跳到了旁边楼顶上。看到那一幕,我终于明白了。你们在想办法把钱弄出来。”

“……被看到了啊。”

八寻无力地叹气。

“我想自己可不能错过演出的Gao潮,就从车里出来,走到能看到十楼走廊的位置。一走过去,果然,就看见另外一个姑娘抱着袋子从事务所里跑出来,长得和跳到旁边楼顶的姑娘挺像,飞快钻进了隔壁的房间。”

火口微笑着望回武泽。

“就是说,你们打算连人和袋子一起换对吧。真是个好主意啊,气势宏大。是我喜欢的演出。”

但是被人看到后台就没意义了。

“隔壁楼顶上的那个袋子里面大概是塞了报纸什么的吧。还是塞的枕头?”

都不是。不过武泽没回答。

哧,火口鼻子里哼了一声,悠然叼起一支烟。整理人赶紧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火。

武泽盘腿坐在地上,眼睛盯着高个子的火口两片薄薄嘴­唇­里慢慢飘出的烟。——两个疑问中的一个已经解决了。当然,解决归解决,状况并不会因此发生什么变化。不过总算明白己方的计划为什么失败了。

剩下的还有一个疑问。那个疑问实际上比第一个简单太多了。是个非常单纯的疑问。

“那么,我能问个……小小的问题吗?”

武泽决定直接问问看。

“什么?”

火口眯起眼睛,直直地俯视武泽。

“你——”

抬头正视对手的脸,武泽问:

“你到底是谁?”

老铁、贯太郎、真寻、八寻的视线刷的一下全都转向武泽。大家都是一脸“啊”的表情。武泽又问了一遍。

“你到底是谁?”

火口似乎猜到武泽会问这个问题。不但如此,他似乎怀着某种乐趣,在等武泽提问。看他嘴角微微露出的笑容,确实透出那种感觉。

眼前确实是火口。听他的声音,确实和之前通过接收机听到的那个火口的声音一样。但他不是武泽认识的那个火口。要说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很简单,长的不一样。而且还年轻许多。眼前的火口,差不多还只是个青年。虽然身高和说话方式确实都很像,但他不是自己在七年前每天见面、让自己从事非法工作、威胁自己说“你有女儿的吧”、在电视屏幕里嗫嚅让人不安的话的那个火口。眼前这个明显是旁人。这家伙是谁?为什么也叫火口?

不过,简单纯朴的疑问,基本上都有简单纯朴的答案。火口回答了武泽,而听到答案的时候,武泽自己甚至有种大失所望的感觉。毫无悬念、毫无争议的答案。

“让你痛恨的人,是我哥哥。”

“哥哥……”

“岁数差的很大。同父异母的兄弟。”

一股猛烈的愤怒。当然不是对火口,而是对自己。

如果实在有意欺骗的情况下被骗,那也就罢了。可是并非如此。自己如此轻易地被骗了,这一点才是最让武泽难受的地方。他禁不住生出一股空虚的愚蠢感。在九〇二室的接收机里听到火口声音的时候,仅仅因为声音里带有那种说话的特征,自己就认定他是那个火口了,一直都没有怀疑过。谁想到那是——

“弟弟啊……”

声音中都透出了无力感。

“为什么做弟弟的你要来找我的麻烦?”

火口微微挑了挑眉毛,回答说:

“没办法,因为哥哥死了。”

“死了?”

“托你举报的福,哥哥被抓进了监狱,在里面整整蹲了六年。除了高利贷,他还­干­了其他好多事。盗窃、伤害、恐吓——嗯,反正越查越多,黑幕一个个解开。然后,好容易服完刑出来,又被一个中年男人捅了肚子。”

“被捅了?”

火口点点头。

“捅他的家伙借过钱,一直对哥哥怀恨在心。虽然当场被抓——这一点要感谢国家——但哥哥还是不行了。哦对了,那家伙和你差不多,向组织借了钱,结果把自己的人生搞得彻底玩儿完,真是个白痴的典范。那个白痴反过来怨恨我哥哥,好像为了等他出监狱,足足等了六年。毅力真是大。”

武泽尽力抑制涌上咽喉的感情。

“武泽,你不看报纸的吧?我哥哥的事情有报道的哦。”

从七年前开始,武泽基本上就不看报纸了。因为他觉得世上的事情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了。

那个火口死了吗?已经死一年了吗?

“那……他是向你这个弟弟留下遗言,要向我报仇吗?我让组织解散,又把他送进了监狱,所以要找我报仇吗?”

“哥哥太认真了。”

火口的表情里带着笑意。

“以前就这样。不知道适可而止。不管到什么时候,一直都不会忘记仇恨,总是很介意。自己被捅之后,都快要死了,可还是非要喊我过来留下遗言,不然都有点死不瞑目的意思。”

武泽想起几天前的夜晚里听到火口的话。

——扩大组织,还有武泽的那件事,因为是遗言,不能撒手不管啊——

那就是火口的遗言吗?

“其实这种事情,我是不大想­干­的。”

火口扭扭脖子,似乎颇为不耐。

“放贷的生意最近查的越来越严了,赚的钱也少,至于找你的下落、给哥哥报仇什么的,既麻烦又没好处。哥哥也真是给我找了件头疼的事儿啊……你这件事情啊,要是不抱着消遣的心思,绝对­干­不下去。”

“只是……消遣吗?”

火口一脸惊讶地瞪大眼睛。

“这不是当然的吗?消遣消遣,全都是消遣啊。难道说你还真以为我打算要你的命?”

武泽无语。火口摊开双手,好像感觉非常无聊。

“你想想放火的事儿吧。第一次放火,喏,是在公寓的时候,特意挑了你不在的时候吧?第二次也是尽量挑了个不会烧起来的地方点火。真想要你命的话,没那么­干­的道理吧。”

确实如此。关于这一点,老铁之前也提出过。如果火口他们真的想杀武泽的话,应该什么时候都能动手。回想起来,野上和整理人拿了高尔夫球­棒­去住处的时候,也是给了武泽他们充分的离家时间。那肯定也是消遣的一项。是预想了武泽他们会在某处偷看——或者是为了让他们回到家,看到房间里一片凌乱而心怀恐怖,才这么做的。但是——

“那­鸡­冠呢?”问这个问题的不是武泽。是从真寻嘴里问出来的。

“­鸡­冠?”火口皱起眉。

“小猫……你们杀的小猫。”老铁低声说。

“啊……那只猫啊。”

火口鼻子里哼了一声,稍稍移开了视线,尖尖的喉头动了动,停了片刻,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继续说:“那是顺手杀了的。”

“顺手——你!”

老铁跳起来刚要说什么,火口猛然转身向他大吼:“放老实点儿。”

可怕的恫吓在房间里回荡。随后,一股仿佛从未有过的完美沉默笼罩住整个房间。

“——你们正眼看看现在的情况吧。”

火口用低低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你们要偷我们的钱,没偷成,被我们抓住了。现在又被我们堵在这个事务所里。我觉得这事情麻烦得很,正打算放你们走。你们倒是掂量掂量看看,哪边才有底气这么说话。”

哎,武泽冷了。其他四个人恐怕也是一样。

“放我们走?”

武泽禁不住问。

火口转向武泽,微微笑了笑。

“我说过的吧,本来就是消遣。你们的演出很有趣,差不多值回票价了。我也算遵守了和哥哥的约定。再要继续搞你们,只是自找麻烦。”

是——吗?

武泽感觉身体里的骨头仿佛都被抽掉了。他恍惚地抬头看火口。难道——就这么被解放了吗?自己做梦都没有想过。

“野上,找找钱在哪儿。”

火口用下巴示意扔在地上的真寻的包。野上捡起包,打开看了看。

“——在里面。”

一边说,野上一边把包递给火口。

“因为我们也没那么多闲工夫搞。武泽——你们差不多也都回去吧。”

说完这话,火口便用一只手提着装钱的包,朝有保险柜的房间走去。其他人也让开了路,脸上挂着并不释然的表情互相张望。看上去他们本来还准备接下来痛打武泽他们一顿。

“老武——”

老铁以眼神催促。武泽轻轻点头,站起身子。其他三个人也静悄悄地起身。作战完全失败。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都没有解决,就这么结束了。但是武泽还没有蠢到还不乖乖逃走的地步。

“那个什么……我们就告辞了。”

老铁怪异地打了声招呼,鞠了一躬,生硬地右转,朝玄关走去。武泽他们跟在后面,蹑手蹑脚地走出客厅。

但是——

四十六年的时间里,武泽学到一个关于人生的教训。那就是:陷阱总在最后的最后等着你。眼下当然也没有忘记这个教训的道理。头脑深处那种如之前一样绷到极限的紧张感,某种程度上正是因为记得这个教训的缘故。

可惜的是,在实际上的人生中,教训这样的东西基本上不会起什么作用。这也是教训之所以成为教训的原因。

“对了武泽,你以前曾经在我哥哥手下­干­过一段时间吧。”

火口回过头。那声音虽然并不大,但按下原子弹发­射­按钮的声音也同样并不大。

“要是还想­干­,过来找我也行。你好像对那种很棘手的‘拔肠子’很拿手啊。”

“哎呀我——”

“七年前你逼一个女人自杀的时候,我哥哥说,连他都是一身冷汗啊,能做那么绝的家伙可不多。我这儿用得着你。”

丢下一个含笑的表情,火口消失在隔壁。

什么也没有说,武泽转过身体,朝玄关走去。

夜幕彻底降临了。

谁也没有出声。只有五个人的脚步声,在杳无人迹的小巷里回荡。

刚才火口说的话,真寻和八寻是怎么想的?两个人从那时候开始,一句话也没有说。武泽也只有沉默不语。

她们明白了吧。两个人,听了那短短的话,即使没有想到杀害自己母亲的凶手正是武泽,至少——武泽过去曾经在高利贷组织中做过催款的工作,并且导致一个人自杀的事情,也是瞒不住的了。

武泽盼望两个人能说什么。什么都行。但是,真寻也好、八寻也好。只是沉默着继续前进。

头上,朦胧的春月将周围的天空染上一层浅白。

抬头望向那弯月亮,真寻忽然停住了脚。她的脸庞沐浴在月光里,终于向站在身边的姐姐望去。感觉到妹妹的视线,八寻微微扬起嘴角笑了。然后,两个人同时——

向武泽转过去。

“我们早就知道了。”

最先开口的是真寻。

“早就知道是老武让妈妈自杀的。”

周围的景­色­消失了。只剩下真寻和八寻的脸庞。两人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

“也知道是你一直在给我们送钱。虽然谢谢这个词说不出口,但至少我们也了解老武的心情。”

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武泽只有紧闭双­唇­,主­干­道的方向传来微微的汽车引擎声。

“……从什么时候?”终于说出来的,只有这短短的一句。

“老武和老铁说话的时候,我听到了。喏,就是在厨房里,夜里的时候,你们两个喝酒对吧?那时我正好想和老武说话,就偷偷下了楼。然后听到两个人说话声——”

武泽立刻想起来了。日本酒的酒瓶放在中间,和老铁两个人坐在地上。武泽把真寻、八寻和自己饿关系挑明的那个夜晚。那些话被真寻听到了吗?

“吃惊吧,我——”

“也没有太吃惊哟。”

真寻的回答让武泽有些意外。

“我只是想,果然啊。”

“果然?”

“我刚才说了嘛,有话要和老武说,于是下了楼,对吧?我要说的本来就是这件事。”

真寻的意思是说,她已经意识到了吗?怎么意识到的?

“贯太郎的字谜游戏上,老武写过‘白头翁’(日语中的‘白头翁’写作‘ムタドリ’,而‘Dream’则是‘ドリーム’)几个字对吧?我刚好偶然看到那一页。其他的空格全都是贯太郎的字,至于这个地方字不一样,而且和一直送钱过来的信封上写的字有点相似,我感觉,所以我有点奇怪,正好手边还留着一封信,我就比较了一下,果然很像。你看,我们住的地方是叫‘Dream足立’这个奇怪名字对吧?ド、リ、ム,这几个字都很像。所以我就问贯太郎,这个‘白头翁’的字是谁写的——对吧?”

“啊,是的。”

贯太郎好像有点弄不清状况。

“贯太郎说是老武写的。这么一来,很多事情我就都想通了。在上野公园,听我说要被赶出公寓的时候,为什么会让我搬到自己家来住;还有,为什么会问我,要是遇见了那个逼妈妈自杀的人会怎么样等等,还有姐姐和贯太郎跟你在我后面搬进来的时候,为什么会向老铁解释,把我们全都收留下来,等等等等。”

真寻轻轻笑了。

“我知道了老武过去做的事,反而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了。说不定会想杀了你哟,我觉得。要是看到你再摆出假惺惺的和善态度,说不定我会张口骂你,冲过去打你——想到自己会这么做,我也不安了。总而言之,还是不要看见老武比较好吧,我想。不要待在一起比较好。所以,那时候我就提出要搬走。”

——我想我差不多该从这儿搬走了。

这样说来,真寻突然那么说,刚好是武泽在昏暗的厨房和老铁酌酒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不过说到一半的时候,窗外出现了整理人,话就那么搁下了。然后那天傍晚后院被放了火,状况骤然而变——再然后更是急转直下。

“那……一直到现在,你又是怎么想的呢,和我在一起的时候?”

武泽对于只能问出这种无聊问题的自己感到很厌恶。但是真寻坦率地回答了。

“我相信自己得出的结论。我一个人拼命想,想啊想……最后想出来了。”

真寻直直看着武泽。

“现在已经不恨老武了——这就是结论。我痛恨的对象不是老武。老武不是坏人。坏的是命令老武、让老武去做残酷工作的高利贷组织的那些家伙。我这样告诉自己。我们的妈妈被放高利贷的人逼自杀了。老武只是偶然在同一时间,被同一伙人逼去做艰辛的工作而已。我这样分开考虑。如此一来,慢慢地也就真的可以这么想了。所以我对姐姐说了。老武的事情,还有自己得出的结论,全都告诉了姐姐。姐姐一开始也非常吃惊,不过最后终于也接受了我的想法。一定因为这是正确的结论才会这样的。”

武泽什么话也说不出话来。

“但是到了这时候,一下子又开始介意钱的事了。”

“钱是说——”

“喏,老武送来的钱啊。一直都想着要扔,可是一直都没舍得扔……就像背着很沉重的负担一样。”

旁边的八寻点点头。真寻继续说:

“那个负担变得越来越重了——因为那些钱什么都不是,只会把老武和妈妈的自杀关联在一起。”

也许确实如此。

真寻换了个语气,显出欢快的样子面对武泽。

“所以这一次的作战,对于我和姐姐来说,是一石三鸟。对于放高利贷的家伙,是给妈妈和­鸡­冠的死报仇;如果在作战中全部处理掉老武的钱,沉重的负担也就没有了;你看,正好像是兑换一样,把带着的钱换成能用的钱。嗯……虽然说最终没能成功。”

真寻脸上并没有什么遗憾之­色­。像是吹散了什么似的,又像是签署了什么协议一样。表情很轻松。

“老武也对我们隐瞒了实情,我们也隐瞒了哟——是吧,姐姐?”

真寻望着姐姐。八寻点点头说:“老武骗了我们,我们也老武。”

两个人简直就像是在说“彼此彼此”一样。那话尖锐地刺入武泽的新,自己明明是绝对不该原谅的人。自己过去所做的事情,和她们两个隐瞒的小小的事,各自所具有的重量明明完全不成比例的。不知怎么,在武泽的眼中看来,她们两个的脸仿佛变成了沙代的模样。像是自己从外面回家,进玄关的时候,从房间里欢欣雀跃地跑过来,把学校的事、读过的书一件件说给自己听的沙代的模样。

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回答才好?武泽只能怔怔地盯着眼前两个人逐渐模糊的脸庞。

“啊,老武。”老铁突然叫了一声,“我想起一件不错的事,要听吗?”

“……什么啊?”

“信天翁作战,趁现在改一下最后的部分,怎么样?”

“……改?”

“你看,这么宏大的一个计划,最后没能搞到钱,不是很奇怪吗?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是不是?”

武泽明白了老铁的意思。

是在说那个吧。是要把那个弄来。

“钱啊……”

飞快地扫了一圈。真寻。八寻。贯太郎。

从表情上看,三个人应该也都明白了。反对者——似乎没有。

“收吗?”

真寻笑了。

“承蒙美意了呀。”八寻也说。

“那我也能分一份吗?”贯太郎问两个人。

“当然是平分哟。”两个人齐声回答。

“那就分吧!”

老铁一声令下,五个人同时右转,跑回夜晚的小巷。长方形的窗户在身边进过,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建筑物的墙壁上回响。眼前终于出现了那幢二层的小楼。拥成一团冲进小楼的门厅,然后直奔楼梯而去。五个人争先恐后跑上房顶,白­色­纸袋还在那儿。老铁第一个抢到它,开心地大叫:

“作战结束!”

他在胸口打开袋子,给武泽他们看里面。许多一万块的纸币。那是真寻和八寻装在旅行包里的钱的剩余部分。虽说是剩余部分,但也不是小数目。不管怎么说,这次作战并没花费太多钱。

“那些家伙吃亏了啊。”

老铁抬头望向十楼的走廊。

“是啊,没想到这里面会放真钱啊。”

当然,纸袋里面不会全是现金。大约二十捆左右大部分是白纸,只有上下几张是真的。纸捆上面又扔了许多零散的纸币。这里面的钱可不是小数目。原本应该从事务所的保险柜里抢来的差不多是两千万,而这里的钱虽然没有那么多,但也至少在两百万以上。

武泽他们担心的是,如果真寻和八寻交换之后,敌人来到这边的房顶上,要看袋子里面的东西,那时候露馅了就不好办了,所以做了这样的东西。提出这一点的当然是真寻和八寻。她们早就下了决心,要在这一次作战中花光自己所有的钱,所以提出说要把剩下的钱这么用掉。对于这个提议,谁也没有反对。白白把钱扔掉固然有点可惜,但不管怎么说,这个纸袋就像作战时的保险绳一样,是成功的莫大保证。

“这些钱分成五份,差不多刚好可以当做各自生活的启动资金吧。啊对了,既然是平分,老武也要拿哟。”

“我?”

真寻的话让老武缩了一下。

“不行哟,不拿的话。”

八寻啪的拍了武泽的后背一下。

“因为是五个人参加的作战。”

声音中渗透笑意,眼神却是认真的。武泽在想这两人为什么要自己也从这些钱里分一份。想想,这不是轻率的意见,而是两人真挚的决断吧。

“——我知道了。”

似乎一直在等武泽的回答一般。老铁低低叫了一声:“撤退!”不知是不是云散了,房顶上一下子明亮起来,月影在五个人的周围慢慢流动。

这副景­色­,自己一定会永生不忘的,武泽想。

于是,作战结束了。

CROW

回到商务旅馆的房间,武泽他们平分了纸袋里的钱,然后就这样沉沉睡去,到第二天早晨,出了旅馆各自分开。不是一起回到原来的住处,而是趁着清晨全体解散。

“哦,有件事情想说。”

在旅馆门前这样开口的,是八寻。

“——就这么解散了吗?”

面对颇感意外而回头的武泽,八寻解释说,要是再回去的话,说不定又不想出来了。

“等在哪儿落了脚之后再和你联系。”

在她旁边,真寻和贯太郎也看着武泽。从她们的表情上看来,三个人好像已经讨论过这件事了。

虽然困惑,但也没有阻止的道理,最终武泽只有点头,再继续这样待在一起,一定会在同一个窝里相互舔舐伤口的。开始的时候那样也许让人感觉惬意,但要是一直舔下去的话,伤口迟早会化脓,谁都没办法离开小窝了。这样的想法其实武泽也有。

“我也在想,差不多也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吧。”连老铁也犹犹豫豫地开口说,“总不能一直麻烦你。”

“倒也没什么麻烦的。”

“不是这个意思。”老铁摇摇头,脸上显出一丝哀愁的笑容。“我到底也是个男人嘛。”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句,但语气分明显示出那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于是,五个人在炫目朝阳的映照下,在旅馆门前分别了。八寻、真寻和贯太郎三个人向同一个方向走去,似乎暂时还打算一起生活。武泽和老铁并排目送三个人离去,然后,两个人相视一笑,也分别向左右两边走去。武泽感觉自己一旦回头的话,就会有奇怪的感情往上冲,然后肯定会一下子不知所措,也就只有带着几分逞强的意思,径直向前,绝不回头。

那之后过了大约一个月。

临近夏天,映在公寓狭小窗户里的天空清澄得近乎透明。在房间一角盘腿而坐,仰望天空的时候,身后传来摩托车发动机的生硬。接着,咔、咔几声,是邮件掉在信箱底部的声音。

和平时一样,武泽立刻站起身,出了玄关的门。这次租的房子是在一楼,走到邮箱只需几秒钟。武泽带着淡淡的期待,打开铁制的小门。没有从前那种不安在心中徘徊的感觉。自己已经没有敌人了。相反,却有也许会寄信或是明信片来的朋友。

“……哦。”

看到邮箱里的是一枚明信片,武泽情不自禁发出了轻叹。

河合八寻。河合真寻。石屋贯太郎。三个名字写在上面。似乎每个都是各自的亲笔签名。

之前也有收到过一次三个人寄来的明信片。那时候仅仅是通报自己新的住处,内容很简单,其他什么都没有写。但是这回不一样。工工整整的纵行文字,简直就像是听校长大人训话的小学生们一样。文字以适当的等分间距排列在白纸的表面。那是贯太郎的字。被迫写的吧。

明信片上首先是常识­性­的节气寒暄,完全不像那三个人的作风。然后是八寻开始作为商社的事务员上班的事,真寻从本周开始在快餐食品店做店员的事,贯太郎也将去制造魔术道具的工厂工作的事。再然后,以一种让人感觉很生硬的说法,贯太郎顺便还提了一下自己的阳痿也正在变好。“正在变好”这个词算是一种什么状态呢?武泽有点不好的感觉,决定还是不去想象了——贯太郎是不是从火口那件事上,终于重新发现自己身为男子汉的自觉了呢?所以阳痿也一定因此变好了吧,武泽想。

方便的时候来玩吧,明信片上这样写着。

最后还写着一个小小的新闻。那是真寻的字。几天前,三个人住的公寓里出现了一只小猫。晚上正在吃中华凉面的时候,听到咯吱咯吱挠门的声音,出去一看,就见一只小猫待在那里。那绝对是­鸡­冠转生的,真寻写到。那只小猫和死去的­鸡­冠非常像。但是没有头上那撮硬硬的毛,也就是当初起“­鸡­冠”那个名字的硬毛。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毛,原来如此。也许真是转生来的。在那个世界,神明改变了它头发的颜­色­,又把它还回来了吧。

真寻说她们偷偷在公寓里养那只小猫。买了红­色­的项圈,在上面挂上了­鸡­冠的遗物,那个骰子。

站着把明信片读了三遍,然后武泽才回到房间里。

当初没有逃走,真是做对了,武泽想。

如果那时候从火口他们那边逃走,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火口的游戏必然一直都不会结束,到现在这个时候自己也一定心力交瘁了吧。说不定老铁以及真寻她们三个都会在那时候分别,并且还会出于各自人身安全的考虑,约定相互不再联系。

幸好武泽选择了不逃。

然后——失败了。

回想起来,那场作战没有成功也是太好了。如果成功的话,如果从火口他们那边弄到大笔金钱的话,八寻和真寻她们一定无法开始新的生活吧。钱这个东西就像药一样。量少的时候会有效果,超过限度就会产生副作用了。两姐妹必定又会返回到从前那种自我堕落的日子去。武泽也是。如果火口没有揭穿自己,恐怕自己还会继续把过去所做的事情一直向两姐妹隐瞒吧。还会一直欺骗下去吧。然后,两姐妹也一定是到现在也还在扮演被骗的角­色­,继续悲哀的演技。

把明信片放到矮桌上,武泽轻轻出了一口气。

这一连串的事情,简直就像小说或者电影一般。与老铁的相遇。与真寻的相遇。­鸡­冠。八寻和贯太郎的闯入。火口。信天翁计划。然后,三个人的再出发。还有­鸡­冠的转生。

很好。

真的很好。

……

某种幻觉一般的东西,数秒间在武泽的头脑里飞速通过。那是这一连串事件的无数断片。简直就像是自己这些人作为主人公的电影一样,描绘出一个动人的故事。

完美的故事。

然而紧接着,武泽在头脑中发现一点小小的不自然。实际上那种不自然感并非第一次发现。那种小小的不自然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产生这种感觉的呢?

稍稍考虑了一会儿,武泽找到了答案。

从一开始。

刹那之间,武泽漫无边际的思想之中,忽然被人Сhā入了一把看不见的钥匙。咔嗒一声,钥匙旋转的瞬间,一直以来在脑海的各个角落暧昧漂浮的种种事物开始排列在一起,呈现出某种不可思议的规律­性­。那所谓的规律,是基于某种假说而出现的。

“难道……”

哈哈,武泽试着轻声笑了笑。他有一种很想把这个十分无聊的假说否定的情绪。那些都是偶然。一定都是偶然。但是终于,像是要把那种情绪推开一样,有些别的想法在心中开始冒头——他想弄清楚。想要确定自己想到的这一假说真是错的。

几乎是下意识地,武泽伸手取过手机,拨通查询电话号码的地方,一个女­性­的声音应答道:

“感谢来电,一〇四号木下为您服务。”

“那个……阿佐佐谷的豚豚亭。拉面馆豚豚亭。”

“杉并区阿佐佐谷的豚豚亭是吗?请稍等。”

人声切换到电子合成音,播放了电话号码。武泽挂断电话,重新拨打。

“您好,这里是豚豚亭。”

“经理,是我。还记得吗,喏,就是以前经常来您这儿吃面的。”

“经理?”

对方一听这种称呼,似乎立刻就想起了武泽。

“啊啊,记得记得。最近不常来了呀。”

“有件事情想问问您。”

武泽单刀直入地说:“有一回,我和另外一个人来吃面的时候,你说过店门口有很么东西在烧,对吧?”

“啊?啊啊,是有那么件事。”

“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肯定回答说是火灾。那是公寓在烧吧,肯定这么回答。因为事实如此。因为武泽的房间烧起来了。

“客人,您没读报纸吗?”

店主回答的声音里混着苦笑。

“那其实是个恶作剧。”

“恶作剧?”

“嗯,恶作剧。住在附近公寓里的一个男的,好像是弄了个带定时的烟花。旁边的人以为是火灾,喊了消防队来,消防员开了门冲进去一看,结果发现只是烟花。住在那里面的人后来就不知道消失到哪儿去了。真是莫名其妙的家伙。”

不是火灾。是烟花。是某个人弄的带定时的烟花。是谁弄的?

“带定时的……”

武泽回想当时的情况。想起来了。

为什么自己认定是火灾?是因为刚好在返回公寓的时候看到消防车聚在门口,房门又有烟再往外冒的缘故。那幅景象不是火灾还能是什么?但如果回家的时间稍有一点不同,自己就会知道那只是烟花搞出来的恶作剧了吧。这是显然的。比如说,稍稍晚点回家,消防队员在武泽眼前冲进房间,就会变成“什么啊,这不是烟花吗”。或者早一点回家的话,定时器还没开始点燃烟花,没有烟出来,武泽就会进房间了——那么,为什么自己会在那个时间点回公寓?那是因为在豚豚亭吃拉面的缘故。提议去豚豚亭的是谁?说“差不多该回去了”的又是谁?还有,明明应该不是火灾,而是烟花。

——昨天那场大火,报纸上只写了五行字……

是谁那么说的?

“不会吧……”

接下来武泽又想到做那些预付费手机的假传单,还有自己这些人的假名片的事。

——你说你有认识的复印店,是吧?

——嗯。

复印店。传单。

“假传单……”

武泽再次掏出手机,拨的号吗是那时候的复印店。

“您好,这里是昭和印刷。”

“您好,我以前在您这儿印过预付费电话的销售传单,还有三个人的名片。”

“预付费电话的传单和名片?”

电话那头的男子似乎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阵。

“啊,那时候的事。嗯嗯,我记得。因为传单的数量不多,价格定的不是很好,不好意思。印刷品这种东西就是这样,数量越多——”

“我想问件事。那个时候,我记得是我们公司的人去的——嗯,就是脸长得有点像海豚的一个男的。”

“啊,嗯,是那个人。”

“他在您这儿印传单,那是第一次吗?”

“不,不是第一次。”

纸张摩擦的声音。是在翻阅顾客的记录吧。

“第三次了。以前也曾经来印过两次传单。”

武泽咽了一口唾沫。

“以前的传单内容,是不是——”

压抑内心的焦急,武泽问:“一张写了‘lock &key 入川’的锁店传单,还有一张珠宝店的打折甩卖传单?”

“啊,是的,是的。我们这里还留着底板。”

武泽木然挂断了电话。

他想起了和真寻的偶遇。为什么时隔七年,自己会再度和真寻相遇?那是因为那一天的真寻忽然要去上野车站附近的珠宝店。被一张传单引诱去的。

——那家店今天打折大派送,传单上这么写的。

然后,武泽他们偶然刚好也在现场,于是再度和她相遇了。

那天早上,是谁说去上野买手机的?不对,不但是上野这个地点,时间应该也很重要。武泽他们必须在真寻动手偷那个“搞怪警察”的时间点上经过珠宝店前面才行。为了遇上真寻,这是必不可少的条件。为什么武泽他们会在那个时间点经过珠宝店?因为之前刚刚在当铺做过一笔生意。老铁说想再做一笔。那时候的老铁,半天都没从当铺出来。自己还担心是不是被当铺的店主看穿了,还问过他。那——

那该不会是为了调整时间吧?

是不是他在店里联系了某个人,调整双方去珠宝店的时间?

武泽和老铁的相遇,塞在邮箱里的锁店传单。锁孔和万能胶——那天晚上,武泽看破了老铁的伎俩。但真是那样的吗?自己会不会还是中了圈套?仔细想来,那场相遇中有好些处不自然的地方。如果真的和老铁坦白的一样,是用万能胶和传单来赚点小钱儿的话,为什么非要挑邮箱里塞满传单的房间下手?不对,这之前还有个问题,为什么老铁要挑公寓的房间作为目标?那个时候的武泽正为自己看穿了老铁的伎俩沾沾自喜,没有仔细想过对方说的话。他只顾着看老铁在自己面前摆弄门锁,但换了别人应该不会那么做。一般说来,要是被告知必须换锁的话,首先应该联系房东才对。就算不知道联系方式,也应该去问问隔壁,打个电话什么的。

为什么老铁会那么做?

答案只有一个。

他知道那是武泽的房间,所以才故意演了那一场戏。为了和武泽相遇。

为什么,老铁要和武泽相遇?

为什么,要让武泽和真寻相遇?

“那家伙……”

武泽再次按下手机的按钮。拨的是真寻的号码。

“哎呀老武,好久没联系了呀。”

很开心的声音应道。好像八寻和贯太郎也在旁边,真寻对她们说是武泽来的电话,立刻传来“哇”“哦”的欢声。不过尽管是许久未曾听见的三个人的声音,但眼下并非浸泡在怀念中的时候。

“我想问几个有点古怪的问题,行吗?”

突然被单刀直入这么一问,真寻似乎有点不知所措,不过还是应了一声“行啊”。

“真寻和八寻——你们两人的姓,都是河合吧?”

“对,河合,虽然并不可爱。”

“这是母亲的旧姓吧(日本法律规定,男女双方结婚之后必须改成同一个姓氏,哪一方不限,不过除非男方入赘女方,否则多为女方改姓)?”

这一点武泽以前从没问她们两个。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母亲和丈夫离婚之后,应该回复旧姓吧。父亲应该是别的姓,但是——

“嗳,不是哟。”真寻­干­脆地回答,“是父亲的姓啊。离婚的时候,母亲说姐姐已经是小学生了,再改姓氏太可怜了,所以就没有回复旧姓。”

河合是父亲的姓。

“还有一个问题,”对与真寻会回答什么,武泽基本上心里已经有数了,“真寻——或者是八寻,你们两个当中的某一个,以前是不是用过一个阿拉蕾的杯子?”

武泽听到对面传来惊讶的一声吸气。

“两个人都用过。我那时候还小,不记得了,不过姐姐到现在还会是不是提起那个杯子。就是个塑料杯子。结果还搞的那么喜欢。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从真寻搬进来的那天开始,老铁就不用那个杯子了。说是因为被看到用那种杯子会不好意思。至于以前为什么会时常悲伤地凝望那个杯子,老铁想武泽解释的时候说,那是“死去妻子从小就很喜欢的东西”。但仔细想想就会觉得奇怪。老铁的妻子还是孩子的时候,应该还没有那部漫画才对。

老铁不是因为不好意思,才藏起那个杯子的。

是因为被看到就不妙了,才藏起来。

父亲离家的当时,真寻还是个婴儿。八寻差不多七岁左右。七岁的时候分开,然后整整十九年没有再见的父亲,若是在某处相遇,她会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父亲吗?——不会,一定不会意识到的。如果对方一开始就报个假名字,那就更没可能了。

真寻旅行包里的父亲的信。写给妻子的分手信。那份笔迹,武泽一直觉得在某处见过。

“辞典……”

老铁的那本辞典。写了很多字的英语辞典。写在上面的细细的注解文字,的确和那封书信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八寻姊妹的父亲名叫河合光辉。老铁的名字是入川铁巳。

——文字游戏。

她们母亲的名字是河合琉璃江。老铁说,自己死去的妻子名字叫入川绘理。

KAWAIMITUTERU.(是日语河合光辉的发音。)IRUKAWATETUMI.(是日语入川铁巳的发音。)

KAWAIRURIE.(是河合琉璃江。)IRUKAWAERI.是(入川绘理。)

“浑蛋……”

和老铁一起度过的日子在头脑中犹如走马灯一样流转。如同电影和小说般的种种经历。登场的人们。对了,那些登场的人们——

武泽离开公寓房间。

北千住站附近的马马亭的店主,似乎已经不记得武泽了。

“以前的海报在哪儿?”

以前贴海报的地方,现在已经没有了。武泽火急火燎地问店主。

“海报……啊,剧团的?在这儿。”

留着一小撮胡子的­精­瘦店主似乎被吓了一跳,从收银台旁边拿出一张黑白印刷的纸。武泽一把把它抢过来,举到眼前。剧团的海报。据说一直没什么人气,眼看就要解散的剧团。名叫“Con游戏”的剧目标题。标题下面是剧团成员照片。七个男人一个女人。女人很年轻,五官端正,长得很是好看。男人这边,一胖一瘦两个男人,满脸横­肉­的肌­肉­男,大眼睛的矮子,大脸男人,高个子,还有个脸长得像是冰激凌勺一样的无­精­打采的老头。

这些人全都见过。

新宿之家电梯里见过的女子。火口事务所里的两个年轻人。大猩猩一样的男人是野上。大眼睛的是整理人。高个子是火口。脸很大的是“搞怪警察”。还有脸长得像是冰激凌勺的是那个老蚕豆。

“这些人都在哪儿?”

店主胆战心惊地当即回答说,剧团成员现在可能是在排练地点吧。排练地点好像是借的附近某个公民馆的会议室。

武泽冲出马马亭。一边回想,一边向店主告诉自己的地方飞奔。无数偶然。许多巧合,好些矛盾。

——那个手机还是别再用了,最好关机。

让武泽换手机的是老铁。那是为了防止有人给武泽打电话,告诉他公寓的火灾其实是放的有烟火。

——老武,这次去荒川那边怎么样?靠近河边的地方。

选定搬到哪块地方的是老铁。住处也是老铁找到的。正因为住在这里,真寻才会那么容易搬来。因为距离她住的公寓并不远。

——喂……喂……中村先生?

某个早晨房东打来的电话。

——而且我家里也接到好几次奇怪的电话。那个人说话带着嘶嘶的声音,非要我告诉他你在什么地方。

——是的是的,是一个叫火口的人。

那也不是房东,是老铁雇的剧团成员当中的某个人。一上来就用“中村”这个名字称呼自己,自己便毫无疑心地认定对方就是房东了。因为知道自己用这个名字租了公寓的只有房东。但实际上还有一个人:老铁也知道。

——帮忙开一下这个箱子吧。钥匙丢了。

贯太郎请老铁帮忙打开放气枪的箱子的时候,老铁拒绝了。贯太郎缠着求了半天,老铁终于没办法,答应帮他开锁,但最终还是没能打开,那是为什么?因为从一开始老铁就不会开锁。因为他不是锁匠,拜托业内人士动过手脚的锁之外,就没办法打开了。

住处的后院被人放火的时候,老铁说他看到了整理人的脸。

——那张脸我忘不了。永远都忘不了。到死都不会忘。

但是以前老铁在豚豚亭讲述自己过去经历的时候,关于欺骗自己的债务整理人,不是这么说过吗?

——长相已经记不清了……

坐出租车跟踪野上和整理人的白­色­轿车的时候,途中司机错过了拐弯的路口,只得停在路边,幸好后来轿车很快又回到原来的路上,因而得以继续跟踪。但那也不是偶然吧,是老铁偷偷告诉轿车司机自己在哪儿,所以轿车再回开回来。为了让自己继续跟踪。

打到老铁手机上的那个电话,

——现在那辆车……哎呀,跟丢了。突然拐了个弯,嗯。现在出租车就停在继续往前的地方。

那时候打电话的不是贯太郎,而是走散了的轿车打来的电话。

武泽他们到达商务宾馆的时候,贯太郎好像这么问过:

——找到他们的车了吗?

如果贯太郎真给老铁打过电话,应该不会那么问的。至于原因,因为老铁在电话里这样说过:

——好你个‘肥­肉­’!多亏你的电话,敌人又回来了!

穿过公民馆正面的玄关,跑上二楼,正要冲进出租会议室的时候,们从里面打开了,走出来的男子看到武泽,刹那间显出吃惊的神­色­,然后立刻又垂下肩,叹了一口气。

“……露馅了啊。”是老铁。

“你——”

武泽等待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要问的事情堆积如山,想说的东西都要溢出来了。但是,从哪里问起才好?怎么开头才好?

“老铁,你——”

武泽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是乌鸦吗?”

老铁微笑点头。

“对,是老武的同行,不过已经­干­了二十多年了。”

“老前辈啊……”

虽然都是乌鸦——老铁可是只老乌鸦。武泽是在他的手心里跳舞。真寻也是。八寻也是。贯太郎也是。

“你雇了剧团的人?”

武泽看看老铁背后的门。里面隐约传来戏剧台词一般的声音。

“嗯,雇了。我出钱。请他们帮忙。有一回在马马亭和你一起吃面的时候,看到海报,我就在想是不是找他们。去跑中介,去买东西的时候,都是和他们谈生意。”

“付了多少钱?”

武泽疑问,老铁爽快地告诉了他金额,那是个比武泽预想的大上许多的数字。差不多都可以买一处便宜的住宅了。

“他们梦想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舞台小屋。我就给了他们相应的资金。”

“你……哪儿来那么多钱?”

“老武你不是也看过周刊吗?喏,就是半年前那个新闻。”

那个订货诈骗的案子。骗了某建筑公司六千万的大生意。

——我们也得­干­点这样的大事业才行啊!

——是啊。不过,大事业需要有大经验啊!

“那个……是你­干­的?”

“这次的诈骗需要足够的资金嘛。”

老铁垂下似乎有些疲惫的眼睛,然后催促老武出去。

“咱们去说会儿话吧。”

出了公民馆的正面玄关,老铁悠然前行。来到一棵大樱花树下,停下脚步回过身。樱花树上的花朵都掉光了,枝头上生出绿绿的树叶。

“我的真实身份,你已经知道了吧。”

“啊……刚才出来不久。”

被老铁从正面凝视,武泽情不自禁垂下视线。老铁是七年前被武泽杀害的女­性­的前夫,是被武泽赶入不幸境地的两个女儿的父亲。

“我一直以为她们两个的父亲是个大个子男人。”

武泽这么一说,老铁颇显意外地挑起一只眉毛。

“哎,为什么?”

“八寻这么对我说的。父亲是个大个子的人。”

“啊……”

老铁像是叹息般地呼了一口气。

“对于七岁的孩子来说,没有小个子的大人啊。只有她在长大。和章鱼烧的道理一样。”

说着,老铁抬头仰望春日终结的天空。

“在这世上,没什么真的大东西。”

天空中不知何处传来小鸟的鸣啭。

“老铁……你,为什么这么做?”

“是在问我的目的吗?”

老铁鼻子里轻轻笑了一声。敞开双臂。

“目的,就是这个啊。”

武泽一开始没有理解老铁的意思,不过终于明白“这个”是指“现在”的意思,武泽的“现在”。真寻和八寻的“现在”。

“­干­得不错吧?让真寻和八寻都从自甘堕落的生活方式中毕业,开始新的生活。老武你呢,长久以来盘踞在心头的­阴­影,还有和高利贷组织的关系也都可以切断了。真寻也好、八寻也好,也都不再仇恨让母亲自杀的人了。老武你也不再害怕火口的影子了。”

确实如此。确实­干­得很不错。

“真是……你也不嫌麻烦啊,绕这么大的圈子。”

“我只能这么­干­啊。”

空虚的、寂寞的神­色­。

然后,老铁把一切都告诉了武泽。

十九年前——

被妻子知道自己是靠诈骗为生之后,老铁离开了家。然后以骗子的身份开始孤独的生活。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五年。十年。十五年。终于,在大约一年前,老铁下决心不再行骗了。

“身体呢,不行了啊。据说是肝癌。已经没多少日子了。医生明确告诉我。”

老铁轻轻指了指小腹右侧。和夺取雪绘生命的是同一种疾病。

“临死之前,我想和妻子再见一面。然后,要是可以的话,也想见见两个女儿。”

于是老铁调查前妻琉璃江的下落。然而,到这时候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她已经在七年前死了。被高利贷所苦,自己了断了生命。

“我雇了做生意的时候经常打交道的侦探,让他搜索自己女儿的下落。我很担心。虽说一直以来都没管她们。”

老铁让侦探搜索的不单单是真寻和八寻。同时还让他搜索逼死自己前妻的人。没过多久就全找到了。女儿们在足立区的公寓生活。杀死前妻的男人则是在阿佐佐谷的公寓,用中村这个名字租的房子。

“那个侦探——是高个子的男人?”

武泽试探着问。老铁点点头。

“那家伙找人虽然拿手,但是实在没大脑。直接跑去找豚豚亭的店主问老武的情况,又跑去女儿们的公寓附近蹲点,还被她们看到好几回。”

向豚豚亭的店主询问武泽情况的、在真寻和八寻公寓周围转悠的,原来都是老铁雇的侦探。

“我本来打算让那个侦探去调查女儿的现状,还有逼死妻子的人的来历,但是那家伙太蠢了,我只好自己来。”

老铁开始调查女儿们的生活,还有武泽的过去现在,彻底调查。

“我知道了很多事。”

两个女儿的生活,实在不能称之为正常。姐姐不工作,只靠妹妹偷钱度日。

“老武的过去,在你坦白之前,我也都已经全知道了。”

逼迫妻子自杀的人,在做行骗的勾当——他过去之所以在高利贷组织力做催债的工作,是因为自己也为欠债所苦,而他之所以落到那样的困境,是因为做了朋友的借款保证人。那个人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而仅仅是想回复正常的生活,想要和唯一的女儿平稳度日,才不得不受组织驱使。组织解散以后,那个人后悔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不断给自己相依为命的两个女儿送钱。但是女儿们拒绝使用那些钱,仍然过着艰难的日子。

“我得知这一切的时候,伤心得不能自己。因为啊,老武,你想想看,这些全是我的错啊。妻子的自杀,不是老武的错,是因为我在­干­诈骗的事——是因为没办法和我一起生活,她才不得不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所以生活才会那么辛苦,才会去借高利贷,才会苦于还债,才会不得不去自杀。”

“老铁——”

“因为我的错,女儿们也才会不得不过那样一种荒唐的生活。那样的日子过久了,最终就会沉沦下去,再也浮不上来了。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在紧挨着地面的地方飞啊飞的,然后稍微擦到一点石头树枝什么的就掉下去了。我想啊,老武,临死前怎么也要把两个女儿就上来才行啊。我也想帮老武一把。照原来那样下去,我就算死了也不安心。”

所以老铁才煞费苦心做出那样一场庞大的诈骗吗?

“而且,老武,这一次的生意,也是对我自己的诈骗。”

“对你自己的?”

“喏,老武一直都这么说的吧:能让生意成功的不是演技,而是真正成为其中的人物——因为自己真的是过了一场很废物的人生啊。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所以,临死的时候也想要一点能够带去那个世界的回忆啊。和家人,和朋友一起生活,齐心协力做点什么事情。我也想要一个那样的故事啊。”

清风吹拂,樱花树叶间滤过的光芒在小个子男人肩头荡漾。

“你是把那场作战命名为信天翁对吧。”

老铁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信天翁这种鸟,虽然在日本叫呆头鹅,在国外却是很受欢迎的鸟。不是连高尔夫球里也借用了它的名字吗?比老鹰球(高尔夫球比赛中,比标准杆少两杆称为老鹰球,少三杆称为信天翁球。杆数越少成绩越好。)还厉害的。宽阔的翅膀乘着风,一天能飞一千公里。”

像是追随天空中飞过的那只鸟一样,老铁的视线探向蓝天。

“要让女儿们最终原谅老武,在真正的意义上各自开始新的人生,需要让她们两个真正了解老武的为人才行。所以我学布谷鸟,让女儿们和老武住到一起。要是没有这一段同居的生活,她们两个肯定一辈子都不能原谅逼母亲自杀的人,也接受不了这个世界的荒诞无稽,更不可能长大成|人了。”

事情正是这样。也许正是那段胡闹一般的同居生活,改变了自己和两个人之间“杀母之仇”的关系。

那之后的经过,一切都按照老铁的剧本展开。高利贷组织的攻击。武泽他们的复仇。信天翁作战——火口他们的事务所和隔壁的一〇〇二号室,都是特意借的,其中的家具之类也都是事先买好的。

“那幢大楼实际上计划是要爆破的。只剩下两三家,其他人都搬走了。我就是在找这样的地方哟。因为你看,计划实行的中途,要是有其他人在走廊大门之类的地方转来转去,会比较棘手吧。”

难怪那幢楼里面人那么少。武泽终于明白了。怪不得除了火口他们,自己只遇到过从电梯里出来的年轻女子,然后再也没有遇到过别人。武泽本来也一直觉得有点奇怪。至于入口处的邮箱上差不多没有一个写名字的原因,这时候也明白了。

然后是实施。最终,老铁的计划成功了。“现在”的状况,一切都圆满了。

老铁设下了他人生最后的骗局。

这是武泽之辈全然不能望其项背的大手笔。老铁撒了巨大的谎。在一切的场景。在一切的瞬间。但是,撒谎的动机却是真实的。没有比之更真实的了。

“老武,还记得有一次在套廊,我和你说过手指的事情吧?”

“爸爸指、妈妈指——是这个吗?”

“对,就是这个。那时候,我说自己是大拇指的吧?”

老铁确实那么说过。

“我那么说是有两个意思。一个当然就是说我是父亲的意思。另外一个意思,老武你知道吗?”

武泽想了想,但是没想出来。老铁摊开自己的手掌,一边看一边告诉他答案。

“只有拇指可以从正面看到其他的手指。所有手指当中,只有拇指知道其他手指的长相。”

瞧——老铁把五根手指的指尖合在一起。

“原来如此……”

老铁确实是是拇指。只有老铁才知道所有人的真实面目。

片刻的沉默笼罩了周围。武泽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那三个人寄了明信片过来。”

明明刚看过不久,但总觉得仿佛是久远的往事了。

“你这笔生意好像很成功啊。真寻也好、八寻也好,都在努力工作。还有贯太郎也是。”

武泽把明信片的内容说给老铁。老铁听着武泽讲述,时不时应上一句。

“有件事情能问问你吗?”

武泽问。老铁点点图。

“明信片里写着­鸡­冠转生的事。说那只小猫和­鸡­冠很像,只是头上那撮毛是黑的——其实那就是­鸡­冠吧?”

是­鸡­冠,老铁回答说。

“原本头上就是用染­色­发胶喷成白­色­的,现在只是把那个发胶洗掉了而已。本来就打算等这生意昨晚之后再让真寻和八寻养的。像那样子的分别,太残酷了。”

难怪­鸡­冠头上的毛有点发硬。原来使用发胶喷成白­色­的。

看来老铁一开始就准备好了­鸡­冠。

“最开始是开玄关门的时候奔进来的,其实那也是你动的手脚吧?”

应该是准备了笼子,预先在门外让­鸡­冠待命的吧——难怪­鸡­冠和老铁那么亲。因为在所有人当中,只有老铁是它以前见过的。

“着火的那天,­鸡­冠不见了,也是你藏起来的?”

“嗯,我藏起来了——后院起火的时候,大家都忙着救火对吧?我在那时候装出用桶装水的样子,其实是把在家里的­鸡­冠放进纸箱,藏到玄关旁边斜坡的草丛里去了,然后剧团成员过来把它抱走了。”

这样说来,那时候救火,最后老铁提着桶跑到后院来的时候,桶里是空的。回想起来,确实是很奇怪。灭火的时候提个空桶过来没有意义啊。

“那个­鸡­冠的尸体到底是什么?我们埋在树下的那个?”

对于这个问题,当武泽听到答案的时候,不禁张大了嘴。

“夹娃娃机里弄到的毛绒玩具,吃过几口倒在水池的贯太郎特制­鸡­­肉­方便面,还有大西红柿。”

“这都是什么……”

“人在紧张感之中很容易受骗,而且又是夜晚,光线又暗——那个塑料袋里的东西是在洗手间里弄的。本来倒是想趁大家睡觉之后慢慢弄,不过你看,那天晚上真寻一直坐在玄关,老武你也没睡觉对吧。所以我只好装作喝茶去了厨房,把水池的垃圾和西红柿罐头一起装进塑料袋,然后把它藏在睡衣的肚子里,进了洗手间。再然后,把老武丢在洗手间的那个毛绒玩具的肚子割开来,塞进塑料袋,接下来再搞得黏黏糊糊的,最后放进­鸡­冠的项圈,说起来有点自卖自夸,不过那个确实很像真的吧?”

“很像真的啊。”

看上去真像是­鸡­冠的尸体。

“但是老铁,你在洗手间做的那个,怎么放到玄关外面的?”

那时候的老铁,应该立刻就去客厅睡觉了。他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说是贯太郎的面条有问题,一直按着肚子,恐怕就是把放了假尸体的塑料袋藏在里面的吧,武泽想。

“没什么复杂的。我就偷偷开了客厅的窗户,扔到玄关那边去了。正好是路过的车辆开来的时候。”

确实是很简单的方法。

坐吗,老铁朝旁边的长椅探了探下巴。武泽和老铁并排坐到褪­色­的塑料长椅上。

“会说吗,对我女儿?”疲惫的声音,老铁问。

“你做得这些事情?”

嗯,老铁点头,又问了一遍。

“——会说吗?”

“不想我说吧?”

老铁神­色­寂寥地点点头。

“既然这样……我就不说吧。”

武泽这么回答,老铁感激地望了武泽一眼。

“喂,老武。”

老铁捡起一片落在地上的樱花叶,用手指夹着叶柄转圈。

“老武……今后还打算继续诈骗吗?”

这个问题让武泽哑口无言。

这七年里,武泽一直靠着不断对自己说“我是无赖,我是无赖”生活。不这样的话,他害怕自己立刻又会沦落到受骗者的那一边去。但是此刻,继续过那种生活的情绪依然稀薄了。差不多已经完全消失了——真寻、八寻、贯太郎,如今正在开始认真地生活。自己继续这样下去,还好吗?

“老武,你知道我为什么给女儿起名叫‘真寻’吗?”

武泽沉默着等待老铁继续往下说。

“她出生的时候,一开始想给她起名叫‘真云’,就是‘洁白’的意思。那是希望她不要像我一样,而是成为一个心灵洁白如纸的人。但是,转念一想我又觉得不好。这个世界,不是心地太过洁白的人可以生存的地方。因为有无数我这样的人正在像蛆虫一样蠢动。多多少少也需要存着几分对人的戒心。所以我改了一个字,给她起名叫‘真寻’。比起洁白的心灵,还是有着宽广的心灵要好一点吧。要在这个世上生存的话。”

老铁抿起嘴。视线在自己的膝头梭巡了半晌,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他再度开口说:

“骗子啊,其实都是废物。”

静静的语气,却如针一般尖锐。那针尖向着武泽胸口的中心直直刺去。

“会不得好死啊。最后肯定是一个孤苦伶仃,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就这么死了。骗子这种东西,是罪浑蛋的废物。可惜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老铁像是要吐掉嘴里的沙子一样。“太迟了”,他又说了一次,然后把垂下的脸转向武泽。

“人若是不能信任他人,就无法生活下去。一个人绝对活不下去。到了快死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人必须相信他人。而利用这一点赚钱,是不会得到拯救的最浑蛋的行为。和黑社会、和放高利贷的没有任何区别。别人的罪行很容易看见,但是自己的罪因为背在自己背上,很难看见。这样的生活持续得太久,就像吞噬自己尾巴的蛇一样,自己追赶自己,迟早会一个人­干­涸而死。”

其实这也是一直存在武泽心头一角的想法,是他迄今为止一直拼命装作不去思考的事实。所以心中更有一份痛彻。自己必须说些什么,武泽想。然而什么也说不出来。老铁也陷入了沉默,双手放到膝盖上,慢慢地摊开、握紧,不断重复。

最终从武泽嘴里说出来的,是孩子一般的、犹如寻找逃跑道路的话。他一边说,一边也感到自己的可怜。

“可是你……和我一起­干­了那么多事情,对吧?银行检察官、当铺卖香炉什么的……”

老铁轻轻摇头。他的回答让武泽非常意外。

“没有哟。”

“没……有?”

他不明白老铁的意思。

“可是,我们不是拿到钱了吗?不是拿到现金了吗?”

“那是我自己的钱。”

刹那间,武泽想起来了。自从和老铁搭档、让他去做最后收钱的工作之后,生意便是连接不断地成功。武泽一直以为,这是因为老铁的­性­格能让对方放心的缘故——

“你……是拿了自己的钱?”

武泽怔怔地打量过去搭档的脸。老铁抿起嘴,点点头。

“我一直都把钱偷偷带在身边。给你的就是那些钱。”

难怪那么古典的诈骗都会不断成功。

那时候也好、这时候也好,被骗的还是武泽。

“这样说来,有一回你说要去撬锁,后来拿了不少钱回来——嗯,就是我们五个人一起住,眼看生活费快不够的时候。那时候也是——”

“只是在外面晃了一阵,然后就回来了。”

老铁飘然回答。武泽盯着他看了好半晌,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嘴角慢慢扬起,像要浮起来一样。老铁耸肩的身影,和周围的风景慢慢融合在一起。

“啊……”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回过头,只见一个高个子青年,一只手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绷紧了身子,紧盯着武泽的脸。武泽也望着他,什么也没说。青年求助般地向老铁望去。

“没事了,已经。”老铁招呼道,“已经露馅了。彻底露馅了。”

是火口。不对,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叫什么。不过这个青年就是那个火口。他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仿佛就是青春的化身一般。

老铁的话让青年的表情松弛下来,显出安心的神­色­。随即又皱起眉头,显得很困惑。

“哎,露馅了吗?难道说是我们的演技——”

不是不是,老铁连忙挥手,瞥了一眼武泽。

“这家伙很聪明。被他看破了。你们的演技很完美——是吧,老武?”

“嗯,很完美啊。”

武泽这么一说,青年咧嘴开心地笑了。这样的表情看起来实在是一张很善良的脸。人果然不可貌相。

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青年站在那边扭捏了半晌,终于说了声“抱歉,我去排练了”,向公民馆的玄关小跑过去。不过刚跑到半路又停了下来,回过头。

“那个,钱的事情……”

老铁询问般地挑起眉毛。

“因为您看,虽然不知道您的目的,不过最终既然全都露馅了,基本上就是没意义了吧,这之前的事情。这样的话,我们拿的钱——”

老铁没有回答,转头望向武泽,仿佛是要向他确认什么似的。武泽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向青年转过去,回答说:“有意义的哦。”

青年再度开心地笑了,然后鞠了一躬,进了公民馆的玄关。

看着青年的背影消失在公民馆里,武泽问老铁。

“我说老铁,那个高利贷组织,到底怎么样了?真正的火口他们呢?”

“啊,那个组织解散之后就结束了。好像是因为法律修正案什么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那种生意已经做不下去了。”

“是吗……”

那些家伙,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又做了什么别的恶毒生意吗?是在逼迫什么人、让他们受苦、使他们陷入不幸的生意吗?——这样一想,武泽不禁有一种枉然的情绪。但是老铁接着说:

“对了对了,我替老武你收拾他们了。”

“收拾?”

“喏,就是那个建筑公司的订货诈骗。周刊上登过照片的是吧?被骗社长的照片。”

没有拍出相貌的那张照片——

“那就是火口。”

武泽哑口无言。

“火口这个人,从监狱出来之后,就放弃了高利贷的行当,转而创办建筑公司。一查就知道了。不晓得他是不是有这方面的才能,混的很不错,让我很生气。这次计划的资金,全是从那家伙那儿弄来的。”

“老铁,你——”

到底是什么人啊。

又起风了,头顶上樱花枝叶摇摆,阳光的气息包裹着身体。映照在柔和的片片阳光之下,武泽静静地望着老铁。

嗒,嗒,嗒,嗒,轻快的脚步声传来。向声音的来处望去,只见刚才那个青年从公民馆的玄关跑出来,来到武泽他们面前,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拿出两张票。

“有空的话,下次请来看我们的表演。下下个月,又要在小剧场公演了。”

“话剧吗……什么内容?”

老铁疑问,青年简单地介绍了话剧的内容。好像是个警察剧。上一次的话剧因为是诈骗犯做主角,所以这一次决定反过来,是个警察把坏人绳之于法的故事。其中加了一点调味的情节。

“警察剧,没什么兴趣啊……”

老铁苦笑着缩了缩头。

“随便看看也没关系,请来看哦。没有客人来看,最近都没什么­干­劲。”

青年把两张票塞到老铁手里。

“来了的话,演出结束之后请你喝酒。”

“假捧场啊。”

“假捧场也行,怎么着都行。反正票卖不掉,很头疼。”

老铁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收下了票。青年显出如释重负的神­色­,郑重地鞠了一躬,然后和刚才一样,一路小跑回了公民馆。

“喂,老铁。”

武泽站起身,怀着对回答的淡淡期待,问道:

“‘假捧场’的英语怎么说?”

能重新开始吗?——武泽想。自己能重新开始吗?绕了很远的路,还能来得及吗?

老铁也站起来。嘴角微微显出笑意。他慢慢地转过身,背对武泽。

“Cherry Blossom。”(日语中的‘サクラ’一词有多重含义:一是指演出时假捧场的人,二是指诈骗时引人上钩的假顾客,第三种意思则是指樱花,也就是这里英文的意思。)

说完这个词,老铁面向樱花树张开双臂的刹那,在武泽的眼睛里,分明看见很久以前就应该已经飘散的花朵。真的看见了。白­色­的, 桃­色­的那些花,在枝头盛放开来,然后乘着春日终了的风,轻柔地向武泽和老铁的头上飘落。

还来得及。一定还来的及。

武泽看见,向着覆满蓝天的樱花花瓣,沙代笑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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