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变?”石秋看着任奇。
“或许是天降神罚……九天玄剑,自铸成之日起,剑湖宫便没有一刻平静过。”他眼中有浮云聚散。
“九天玄剑……”石秋吃惊。
任奇抬头望着山峦天光降落之处:“集日月之精华,一道雷击,终成剑之王者,只可惜百余年来,再无一人能亲睹其貌。”
“你是说,这把剑在……”
任奇转过身,缓缓扫视眼前的三人,向试剑桥深处走去。薄雾氤氲,渐渐覆盖住他飘动的背影。苏婉云忍不住叫道:“宫主!”然而任奇的脚步准确地停住了,再也不向前一步。他凝望着那百年不散的迷雾,久久出神。
那一瞬间,石秋很奇异地记得,雪湖的北面,是霜云楼。
剑湖宫外传·镜珠 第五章 红
素衣弟子下殿后,唯余炉青烟,冷壁映着光影,玉座朦胧不清。空旷无声。殿中的血迹都已清除干净,只有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血腥,如中散发着幽光的暗器。任奇坐在玉座上,嗅着这一缕杀意,黑眸中有光影流转。十日之内,陆青将在银镜楼闭关不出,专心铸剑。东风一到,转眼可成。
对于他,任奇唯一的疑惑就是这个痴于铸剑的人,竟然从不用剑与人交手,甚至从阑曾看到他舞剑。而他对剑气与剑灵的熟稔,却丝毫不比终日剑不离身的苏婉云差。儒雅和蔼,总是带着些让人放松警惕的微笑,绝不多话。这个人的琢磨不透一如他铸出的名剑。
至少,今年的比剑会,终于不必再将胜者送入试剑桥。最大的荣耀,紧接着最残酷的极刑,始终是剑湖宫不可破解的迷局。历代宫主,莫不以为如是。任奇轻轻靠在玉座上,畏缩在阴影中。只于大殿无人之时,他才会略感轻松。无论是谁,特别是那个身形熟悉到扎眼的子,只要她在侧,便不可自控,焦灼难安。
其人已远隐市中,若说那猝不及防的剑光是一个梦魇,则那落手一刻的不忍与眼神胶着,是梦魇的梦魇,魔障的魔障。唯一一个,容许她站到座后之人。二十多年来,唯有这一次,是卫彦之斗胜了他。
蓦然之间,偏殿中有脚步声响起。很轻,步子极小,但放肆。几乎是跑跑跳跳,一个小小的身影进入森冷的大殿中。任奇斜睨着他娇嫩的脸庞,那宛如陆青的两道长眉。他想起了要吩咐陆青,别再让这孩子离开银镜楼乱跑。
孩子瞧着他,清澈的眼睛满是笑意,也不说话。他们就这样对视着,仿佛一场漫不经心的角力。孩子的眼里全然不存防备,纯真无邪得似乎一眨眼就能扑上来,扑到他怀里。任奇终于有些无奈,轻轻叹了口气。孩子蹦跳到玉座之前,但还是有些分寸地没有去碰这位剑湖宫主。
“你怎么又来了?”任奇靠着玉座,修长的手指在扶手上轻点。
孩子快活地道:“昨有个人来,听说要杀了他,现在杀了吗?”
任奇望着他明澈的双眼:“你希望呢?”
孩子道:“没杀。”
“哦?”任奇道,“为什么?”
孩子脸上绽开甜甜的微笑:“因为昨天我忘了告诉他,问了阎王我的寿数以后,要托个梦给我。”
任奇微微一顿,道:“那你如愿了。”话音一出,偏殿里发出轻微的声音。他不动声,但背脊不由得略略挺起。
孩子惊奇道:“你真的没有杀他?”
他肆无忌惮地用了“你”这个字,任奇淡淡地道:“有另一个人抵了命,他可以晚些再……嗯,或许现在也不能说是死吧。”
“另一个人?……”孩子有些好动,脚下踱来踱去,“叫什么名字?”
任奇的目光向偏殿扫了一眼,没有回答孩子的问题。孩子又问了一遍。他的目光突然冷厉,口中简短地说了两个字:“明绡。”
孩子“哦”了一声:“和我的名字有一个字一样。”
“你带了什么人来?”任奇突然问,他注视着座前小小的人影。
孩子嘻嘻一笑:“一个人。”
任奇眸中寒光流转,如宝石折射光亮。守殿的弟子并没有通报,两侧翼楼也没有任何示警。他的手指轮流在玉座扶手上点动,孩子的脖颈白皙柔软,轻易就可以折断。陆青。多疑如纠缠的厉鬼,从不离去。
“什么人?”
孩子扭着身子笑着,偏殿里的人开始往前走。些许紧张,谨慎。脚步沉重,看来完全不懂武功。身影露出来,颈上戴着银的项圈,高髻布裙,只是年纪太小了些。这样的年岁,似乎还不能称为人。
她走到殿侧,停顿了一下,见任奇并没有阻止,才走到陆明身边,福了一福。动作有些生涩,任奇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面容沉静,并不开口。他似乎总有这样的高傲,逼得人自行说明来意。而先出手的人,往往别人看破先机。
“见过任宫主。”孩低头道。
任奇的视线转向陆明:“看来我的确该告诫陆青,让他好好管束你。”
陆明仍是一副清水般的笑脸:“你不让我出来,那我可要闷死啦。”
“你闷死,也好过将外人带入宫里。”任奇的语音在空气中震颤。
那孩抬头望向他,大胆地。通常,是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刻抬头的。她声音清脆地道:“是我让他带我进来的。”
任奇对她的突然Сhā话有些意外,食指轻轻叩着玉座扶手。他看清了这个孩的脸,双眼清澈如明镜。跟陆明很像,那是孩子的眼神。
“你想进来干什么?”他问道。
“救你。”孩似乎有些胆大包天。
任奇愣了一下,看着这个苗人孩,他嘴边露出了难得的笑意:“救我?”他几乎要笑出声来。座下的陆明看着他的神,不觉好奇。在他的印象中,任奇是很少笑的,特别当遇到如此情况。
“是啊,我来救你。”孩道,明亮的眼睛望着他,神情认真。
任奇的脸微微一沉,大殿之中,似有重物压顶:“我给你一次机会,倘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今日便留命于此吧。”
那孩似乎有些害怕,眼神瑟缩了一下,随即道:“如果没有确凿证据,我是不会来的。任宫主,在离这剑湖宫百里之处,有一个苗人村寨,叫做碧水寨。几天之前,那个寨子被一个从北域瀚海来的子放了蛊,现在,那里已没有一个活人了。”
任奇抬眼看着孩:“瀚海?”
孩点头道:“我便是碧水寨中的人,这几年来,那个子每年来寨中与族长斗蛊,据族人说,当她完全战胜了族长后,就放蛊杀死了所有知情的人。”
任奇道:“那么如何呢?”
孩微微一笑:“她拿我们试蛊,难道就是为了毁掉碧水寨吗?”
任奇双目中忽然精光一闪,他沉思了片刻,向殿外道:“来人。”声音并不太响,但殿外很快就有一人带剑而入,走到殿中,屈膝道:“属下承影,见过宫主。”
任奇看着他道:“近几日来,可有玄星楼主消息?”
那侍卫承影看了一眼座前的陆明和苗人少,任奇道:“说吧。”
承影方道:“十日之前曾有信来,已交由宫主看过。”
任奇沉吟了一会儿,道:“照行程推算,他如今该在何处?”
承影道:“当在北域沙漠之中。”
任奇神一动,道:“你下去吧。”
承影犹豫了一下,并未抬身:“宫主,眼下情势并不甚好,还望宫主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之人。”言下之意,指的便是那苗人少。
任奇淡然道:“你与龙渊各司其职,守好两座翼楼便可。”
承影自知失职,面露愧,低头道:“是。”起身而去。
那苗人孩回头来看着任奇,只听他道:“看来,你到当真没有骗我。”
孩微笑道:“我有什么胆子,敢来骗名满江湖的剑湖宫主?”
任奇忽而凝视她的眼睛:“那么,你费劲周折混入剑湖宫,又是为了什么?”眼神对视之中,忽然有往事碎片从眼前闪过。任奇微微一惊。
那孩被他问得突兀,脸有些发白。任奇道:“可不要说,你只是为了来救我。”
孩道:“……任宫主,我带来的这个消息能不能说是有功?”
任奇似乎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她。孩只得道:“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明说了。”她停顿了一下,鼓起勇气道,“我想做剑湖宫弟子。”
任奇怔了一下,忽然对座下很净有出声的陆明道:“明儿,你出去。”
陆明伸了伸舌头,但并没多话,便从大殿正门走了出去。任奇望着他小小的影子,那么长的一段时间不说话,是有心还是无意?殿外阳光刺眼,他的双眼略微眯了一下,随即看着殿中的孩:“你是说,你想用这个消息作为条件,留在剑湖宫?”
孩点头:“你同意吗?”她的问题总是很大胆。
任奇没有说话,他粹个孩的眼中看到了一道熟悉的锋芒,如剑光闪动。他坐在玉座之上,与这个只能称之为孩的少对视,良久才道:“你叫什么名字?”
“姜红儿。”孩道,脸上突然绽出笑意。显然,她的险着得胜了。但是听到她的名字之后,任奇沉静的脸却触动了一下。
“你姓姜?”他凝视她,“……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红儿摇头道:“我阿娘没告诉过我,她说我还没出生的时候爹就死了。”
任奇的脸突然有些泛白:“你说,那碧水寨离此有多远?”
“百余里地吧。”孩道,“阿娘说,我们世代都住在那里。”
唇齿闪动之间,连成片段的过往清晰地在任奇眼前浮过。他看着这个孩,相似的眉眼,相似的神态,他早该想起来的。剑湖宫主怔怔地说不出话来。那个素衫潇洒的少年,根骨奇佳,却在摘取了比剑会桂冠的当就决然逃离,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剑湖宫。
听说,他中了侍卫龙渊一掌,垂死之际,龙渊却忍手不杀,放他逃去。但那一掌出手极重,是以多年之后,他们也没能再听到他扬名江湖的消息。为了这件事,不仅翼楼护卫的承影龙渊,连当时的霜云楼主也一并受罚。正是那一,他亲自前去霜云楼安抚,却被她剑指当胸。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往事。
任奇忽然在袖中捏紧了双手,那虚幻的疼痛又如魔鬼般袭身而来。
“来人。”他声音低沉地道。侍卫承影又一次走上殿来,屈膝跪下。
“将这孩带去霜云楼,交给苏楼主。”
承影看着他的神,有些忧虑,但他并没有多话,就如陆青一样。他低头领命,带着红儿离去。空荡荡的大殿之上,云仙使所留下的那一丝血腥已然随风散去。
“除了上天,谁也救不了我。”任奇重重地靠在玉座上,闭上双眼。
高大的画屏在朱楼门内投下一片阴影。画的是柳底西湖,舟影山,墨迹潇洒。苏婉云望着这面画屏,虽无提款,但落笔清瘦的仙骨却宛如那人的背影,傲然而不容亲近。她几乎忘记了是哪一次的战功让剑湖宫主将这面画屏送给了她,雪刃冰冷地贴着手臂,她站在那片阴影后,倾听远处校场中的动静。
双剑相交之声,掌风霍霍之声,衣襟带风之声。这些声音成为霜云楼挥之不去的背景,从她逃离长安家,在荒郊野外遇到那背影如仙之人起。她眼中的不羁与狂野锐利如剑锋,直刺剑湖宫主曜石般的双眼,碰撞出光芒。同样顽固如岩壁,执念丛生,但她的傲骨自第一眼起便被任奇挫败。他不过轻轻一挥袖,她便被拂倒在地,几乎没有选择的,成为了他的弟子。
十几年来,她立下战功无数,直至掌管了这座霜云楼,肩负起整片雪湖的守御之职。然而,她却从未见过他的笑容。最近的距离,是由他亲自指点练剑,无论她再如何努力,都无法胜过他徒手三招。她的冷傲在那一片白衣之后永远是地上的尘埃。任奇与陆青一样,都是不用剑的人,虽然他们如此的原因并不相同。
雪湖南面的玄星楼遥不可见,校场之中声音渐息。今日的比剑结束了吧,百人捉对,不知又是谁坚持到了最后?苏婉云忽然想起孟晓天。玄星楼已经沉寂了三年,他们也已经有将近三年的时间没有见到他了。这个唯一用剑与她过招的人。
“姑娘,今日是龙雀拔得头筹。”侍儿思召走进楼内,轻声禀道。
苏婉云“嗯”了一声,转过身来。那名唤龙雀的子已被带到山画屏之后,这时携剑而入,那流动着的属于校场比武之后的气息随之带入霜云楼。薄汗微微,炯炯有神的双眼甫一跃过画屏,就直盯着霜云楼主。
银鞘剑的光芒反映入苏婉云微微含笑的眼眸,如入大海。龙雀的双眼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神。如此近的距离,霜云楼主的貌让她心中一震,但立即掩藏。苏婉云看在眼中,仍是含着微笑。
“弟子龙雀,见过楼主。”声音清亮,然而巧妙地有所收敛。
苏婉云在画屏透入的淡淡光晕中看着眼前的子:“你练剑多少年了?”
龙雀答道:“十二年。”
苏婉云轻轻一点头:“清修十二年,仍能有如此锐气,也不容易。”
龙雀忽然发觉自己不该如此长久地直视着她,不由得将眼神收拢下去:“弟子恭听楼主指点剑法。”
苏婉云道:“好吧,将你今日得胜之招使出来。”她看了思召一眼,思召会意,避了出去。
龙雀凝神握剑道:“今日我与沉水对阵,破去了他一招‘点龙鳞’。”
苏婉云握住袖中的雪刃:“倒是与你的名字有些避讳。”
杀敌锐气,反为敌所破。龙雀眼中露出得意的神。苏婉云看着她,雪刃如电般破空而至,点点剑光自上洒下,正是一招“点龙鳞”。龙雀已有准备,银剑舞动,对准雪刃剑尖,只待两剑相抵,此招便破。
就在此时,她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能破去霜云楼主的这一招,可比连破沉水十招更为荣耀。心念甫动,满眼剑光却突然消失,龙雀吃了一惊,苏婉云手腕一颤,雪刃已向她的脸刺了过来。这时苏婉云胸前门户大开,可那银鞘之剑就这样生生停在她胸前一寸之处。一点极冷的雪刃寒意,已经抵在龙雀的脸颊。
苏婉云眼中的笑意依然清淡而漂浮,洞穿人心。她倏忽收剑,云裾罗裳轻轻摆动了一下。连脚步也未移动分毫。龙雀握着银剑,剑尖慢慢下垂,点到地上。她伸手摸了摸脸颊,并无伤痕,只是冰凉一片,全无血。
“你的剑与你的心尚有分歧。”苏婉云道,“所以,你破不了我这招‘点龙鳞’。”
龙雀怔怔:“……如遇此招,楼主会如何应对?”
苏婉云示意她动剑,龙雀犹豫了一下,依样一招,两剑未交之时,向苏婉云脸颊刺来。苏婉云剑不收势,直削龙雀双眼,龙雀眼前一,那一剑顿时失了气势,苏婉云侧头一避,剑尖几乎挨到了她的肌肤,但终于失之毫厘。
“炕透别人,或被别人看透,不管你的剑召如何凌厉,也照样要一败涂地。”苏婉云看着龙雀,缓缓道。
龙雀有神的双目为疑惑所覆盖,浑身的锐利仿佛一下子消失殆尽。
“想要超越我并非难事,但也许,要上一生的时间。”苏婉云转身望着那面遮挡住一切目光的画屏,一个人的影子出现在画屏之后,正在柳底湖上,宛然便如画中之人。
龙雀呆立原地沉思半晌,道:“楼主……”
苏婉云打断她:“其实,那一招‘点龙鳞’,你很久之前便能破解了吧?”
龙雀沉默。
苏婉云面对着画屏,久久望着门外等候的那个人:“不必告诉我实话,我一旦听到了,就不得不惩罚你。只是……”她顿了顿,“你今后不可与沉水再战。”语气微沉,龙雀已经听懂。
“多谢楼主。”她低头,眼神终于完全诚恳。
龙雀走后,苏婉云慢慢走出画屏投下的阴影,苍白的脸在阳光下展露无疑。她看着门外的石秋:“若非你是试剑之人,如此窥探我霜云楼,必不轻饶。”
石秋道:“你自己身上旧伤未愈,何必逞强?”
苏婉云冷冷道:“不出十日,你就要代替宫中弟子入桥,此时还有闲心来管别人?”
石秋一笑:“若不是我做了替罪羊,只怕方才那子永远也不会去拔这头筹吧。”远远的校场中人已散尽,雪湖北岸一片静谧。
“贪生怕死,本是人之常情。”苏婉云并未避讳,缓步走出霜云楼。
石秋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废了这试剑之规?”
苏婉云看着他,摇摇头:“倘若能废,早不必等到今天。只是你既能说出此话,又为何不逃离剑湖宫?”
石秋一怔,神有些萧索:“我费时三年,一朝失败而归,怎还人相救之恩?”
“你是说,卫彦之?”苏婉云眉梢一动。
石秋点头,抬手示意,两人朝湖岸走去:“卫庄主曾救我一命,所以我才能活到现在。”
“他救你,未必不是为了今日之事。”苏婉云眸中浮着幽幽的冷意。
石秋沉默。过了片刻,苏婉云又道:“不仅仅为了九天玄剑。”她望着雪湖南岸的方向,“就是那玄星楼中名剑与剑谱无数,也足以令人起图谋之心。”
石秋道:“只因我是将死之人,所以你才对我说这些?”他转身望着霜云楼主。
苏婉云直言道:“不错。”
石秋没料到她如此干脆,倒是一时语塞。两人站在雪湖之畔,左近山林层层向天边淡去,云影叆叇,素衣弟子侍立楼旁,极静极远。潮湿的气息浸染脸颊,那湖心弥漫的水雾便如画中留白,令人恍然若悟。
“其实,这九天玄剑是否真存于世,连我也不知道。”苏婉云轻轻仰头,这一刻,她的剑在袖中沉息。
石秋微微一笑:“剑成之时,连任宫主也还未出世呢。”
听他提到任奇,苏婉云眉心微动:“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先代宫主曾传下手记,其中记载九天玄剑铸造之法,除去铸剑之材外,还需天时地利,穷数代之功,才能终成此神剑。但手记中又说,此法过于霸气,失之制衡,所以剑成之后,必遭天谴。”
“所噎…果然印证了此说?”
苏婉云深深叹息,似乎是第一次,她向阑苟言笑的脸上露出这般神:“宫规传承,无可更改,但无论如何避世,如你这般来谋此剑之人,终是年年不断。”
石秋不微生感慨,随即爽然道:“到此地步,我也无须再作挣扎,报了庄主之恩,也算此生无憾了。”
苏婉云忽然回头望着他:“卫彦之是何等样人,要让你如此以命相报?”
石秋沉默了一会儿,道:“任宫主又是何处让你不惜耗损自己命?”
苏婉云的眼神霍地一跳,如被利刃刺中,怒道:“与此无关。”
石秋望着她的怒,心中忽有所感,喟叹道:“纵然与此无关,但若不这样,终我一生也无法按自己心意行事,你懂了吗?”
苏婉云突然怔住了。远远的正东之相,有一叶扁舟缘着湖岸缓缓驶来,四角宫灯摇摇晃晃,如武陵游者误闯仙源。船头一人身形纤小,正以手遮眉,向霜云楼眺望。
石秋凝望着那叶扁舟,神变了。
剑湖宫外传·镜珠 第六章 影
若有若无的百合萦绕着素白精绣的袍角,微风吹入室中,便淡得闻不见。白衣如雪的剑湖宫主长久默立在一幅字画前,似乎陷入于纷繁驳杂的思绪长河中。落笔如流,运墨温润,然而诗中之意却是如此苍凉。
“宫主,苏楼主到了。”侍卫在外禀道。
任奇“嗯”了一声,侍卫退去。寄傲阁中,罗裳子轻步走入,扫了一眼书案上拆开的信,眉头便是一沉。十天之前已到,今日再看,必是有了差错。她走过书案,站在任奇身后:“宫主。”
任奇并没转身,双手背在身后:“这阵子你似乎很忙。”语气淡淡的。
苏婉云没听懂他的意思,道:“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
“最近这阵子,事情确实很多。”任奇缓缓地回过身,与她对视,眼中隐隐有些沉郁。
苏婉云只觉心中微微一紧:“与玄星楼主有关?”
任奇晗首:“他信中说,已得到了碧海怒灵剑的下落,得手之后便即动身前往北域,按此日期推算,如今应当正到达瀚海神山。”他眉峰微蹙。
“如何?”苏婉云道。
任奇走到书案前,两指捻起那张信纸:“方才我仔细看了这信纸墨迹,起码已有两年了。”
苏婉云失惊:“两年?”
任奇点头:“连他寄来的所有信在内,无一封是两年之内写的。”手指一送,信纸飘落到地上。这已是他发怒的标志。
“这么说……”苏婉云眼中有警醒之流过,“孟楼主出事了?”
“未必吧。”任奇淡淡地道,“能如此精心准备,要出事也不容易。”
苏婉云见他眸中冷如寒冰,似乎连她的心绪也跟着一同渐渐冰凉:“若非出事,便是情况有变,他却故意不报?”
任奇冷冷地“哼”了一声,全身的气息似乎都结了冻。
苏婉云不在袖中捏紧了手掌:“我为昆吾砂之事行走江湖时,曾留心过碧海怒灵剑的消息,但自多年前易楼一战后,始终是扑朔迷离,不见踪影。”
任奇一语不发。他很少这样对她的话无动于衷,仿佛没有听见一样。
“宫主……”苏婉云向前走了一步,“孟楼主行事向来有些自作主张,也未必……”她停下了,她发现任奇背在身后的双手竟然在轻轻颤抖,白玉般的脸僵硬如石。整座寄傲阁似乎都随之而降入了冰窟。
苏婉云沉默着,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她看见他凝视墙壁上那幅字画,可眼中神光却分明穿透其中,激烈地翻滚。那流利大气却又隐含着娟秀的子字迹,寄傲阁中唯一不是任奇的笔墨。十多年来,他几次取下,又几次重新挂上,百转千回,不曾丢弃。
涛山阻绝秦帝船,汉宫彻捧金盘。
玉肌枉然生白骨,不若剑啸易水寒。
上一任霜云楼主的名讳,始终是剑湖宫的大忌,绝不可提,但那一剑逼身的寒意却如附骨之蛆,缠绕心魂。白袍如被狂风吹拂,劲风鼓荡。蓦地,任奇一掌拍出,奇-_-書--*--网-QISuu.cOm击中挂着字画的那面墙,苏婉云只觉得脚下一震,整座楼阁隐隐颤动。她再抬头时,惊讶地发现那幅剑湖宫主珍爱的字画在他自己的掌下化为了粉末,袍袖一扬,如满天雨落下。
“宫主……”苏婉云上前一步,轻声唤道。若不上前,便是头也不回地逃离,别无第三种选择。
任奇侧过身,目光移向她。苏婉云被他的样子惊呆了。她从没见过他舒心的笑容,可也没见过他这般强烈的震怒,在那燃烧着的幽火之中,却又隐藏着绝不会为外人所见的伤心与失望:
“连孟晓天都会叛变,放眼这偌大的剑湖宫,我还能相信谁?”他慢慢地道,一字一顿,声音在空气中钝钝地浮沉。
苏婉云默视着他的眼睛,任那黑眸中的一切逆流在她眼底映现。孟晓天,她明了他的足智多谋,却从来无法看透他剑影轻颤,是进是退。但整个剑湖宫,却只有他是自小跟着任奇,未出过半点差错。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深深的钝痛撞击在她心里。
掌影疾闪,任奇猛然翻掌拍向她的天灵盖,掌风直逼得两人的衣袖猎猎颤动,咫尺之间,那眼中的冷烈夺人心魂。然而就在落手一刻,他停下了。四目相对,他逼视着她。炕透别人,或被别人看透。苏婉云莫名地想起了自己对龙雀说过的话。她没有动,袖中食指扣在雪刃的剑柄上,然而她没有出手,只是和任奇对视着。
狞去赌,是他们特有的权利。宁酝此死去,也不负本心本意。寄傲阁中刹那极静,连那微弱的百合也凝固郁结。慢慢地,任奇放下了手掌。两人相距太近,他甚至感觉到苏婉云雪一般的气息,流动到他脸上。很奇异地,有什么东西微微消融。
“为何不还手?”他地道。
苏婉云没有回答,虽然她知道,只需要一句话就能让那炕透的迷雾瞬间消散,但面对着任奇的目光,过了片刻,她只是淡淡地道:“我只做我该做的事。”
任奇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神终于渐渐缓和下来。他向右迈了一步,仿佛借以避开苏婉云的气息:“我已派人去附近的碧水寨查探。”他顿了一顿,“待试剑之事一了,恐怕你我都不能留在这里了。”
“……碧水寨?”
任奇转首看她,眸中的烈焰之气已然渐渐深掩:“怎么,你没见过那新来的弟子?”
“不,我见到了,只是……”她想起姜红儿与石秋相见的情状,“她与那试剑之人似乎是旧识,他二人自去叙话,未来得及多问。”
“哦?”任奇眉梢一动,“他们认识?”
“是。那孩说……她是石秋的未婚。”苏婉云道。
任奇忽然转过身:“你是说他二人……”
苏婉云瞧着他的神,不有些奇怪:“宫主,你已好几个月不曾留下过拜师之人,这孩丝毫没有武学根基,为何……”
任奇微微摇头:“她带来了很重要的消息。”
“就是这个理由?”不知为何,她的话变得有些直接。
任奇犹豫了一下:“……你可听过姜少陵这个人?”
“略有耳闻。”苏婉云道,“听说他的剑法在剑湖宫弟子中,已算是顶尖的了。”
任奇慢慢踱了两步:“不错,十几年前,他是所有弟子中唯一能接下我十招的人。可惜,他终还是藏不住锋芒。”
苏婉云看着任奇:“那姜红儿……是他的后人?”
任奇点头:“她说要做剑湖宫弟子,娶不知道当年的事情,甚至连姜少陵的名字也不曾听过。”
“她是为了石秋?”苏婉云忽然明白了,那及笄子遥遥而来的笑容在她眼前倏然清晰,清泠无尘的双眼望着湖岸边的男子,她从没见过谁入剑湖宫是这样高兴的,那双眼眸曾让她心中生起波澜。
“我本意便将她留在这里,可如今,她若是为了那试剑之人而来……”任奇没有说下去,但苏婉云心中却没来由的掠过一阵疼痛。她也说不出话来。
试剑之人。如一句咒语,百余年来无人能解。最高的荣耀,最后的光芒,曾经湖畔舞剑锋锐无双,剑湖宫主亲自为他指出玄星楼的方向,却因那深心而发的剑意囊锥出头,终于要将自己的命祭献给那绝代之剑。只是他竟也留下了一息血脉,辗转十多年,又回到了原点。苏婉云伸手轻抚书案瓷瓶中的百合,任奇的声音透出叹息之意:
“从前我的师父曾说,若有一天雪湖的迷雾散开了,或许那些人都会回来。只是多少年了,都不过是铸剑之人的幻想而已。”
苏婉云抬头望着他:“倘若当初不是想以此剑威震武林,又怎会有今日之局?”
任奇凝视着她,他们在这之前似乎从不会对彼此说出这些话,他随即望向寄傲阁外一片碧蓝的湖水:“我只是希望,在危厄之时,我不是孤军作战。”
苏婉云心中微微一动。她从不知道,他也会有狂傲之气熄灭的时候。“宫主,你多虑了。”她垂下眼眸。
“待陆青剑成之日,你再带那孩来大殿行入宫礼吧。”任奇最后道,“她若后悔,随时可以离去。”
“是。”苏婉云道。湖风吹入阁中,吹得任奇的白袍飘然而起,一刹那的神苍凉,如幽昙一现。
雪湖北岸,有笑声远远地顺着风飘向迷雾深处。娇小子项圈上的银铃轻轻响动,如晨间鸟鸣。石秋终是一语不发,霜云楼中寂静无声,苏婉云不在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发出太大的声响。
他蹙眉不语,望着眼前的红儿,走近几步想说话,却被她截断:“我虽然从小就听说过雪湖,可从来没进来过,没想到里面是这等好地方。”她侧头,“比碧水寨好多了。”
“你回去过吗?”石秋看着她。
“没有。”红儿的笑容暗淡下来,“他们都不敢回去,说要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
“……那你呢?”石秋道。
红儿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我不是在你面前了吗?”
“……”石秋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红儿似乎觉得很奇怪:“你不知道?”
“……你来了这里,也许再也没机会出去了。”石秋道。
红儿一笑:“那就不出去吧,反正你也不出去。”在那淡蓝的天光下,她的语气如孩子般轻松。
石秋避无可避,终于道:“我没有一生一世来陪你。”
红儿的笑容一颤,但并没有消失:“间痴话,你怎么到现在还记得?”
石秋有些意外:“怎么?”
红儿道:“我知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可是我也能做大事,所以我也要来剑湖宫。”
“你能做什么大事?”石秋无奈地看着她。
红儿忽然收敛起了笑容,认真地道:“练武。”
石秋一怔:“练武?”
红儿道:“对,我要报碧水寨族人的仇。”眼神无比坚定,一如那暗之中向他回眸的时刻。
“你知道你的仇人在哪里?”石秋道。
红儿透明的眼中漂浮过变幻的神,让石秋心中一震:“现在不知道,不过总会知道的。况且,我看剑湖宫主人似乎对那个子也有点映象。说不定他认得她。”
石秋定睛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你走。”
红儿回头:“什么?”
石秋发怒道:“我让你走,离开这里。”
红儿和他目光对在一起,如针尖对麦芒:“不。”小小的孩,竟也有毫不逊的倔强,“你能呆在这儿,我为什没能?”
“这不是什地方。”石秋道,“你不该卷入这些事情,否则只是白白丧命。你母亲临死前,曾告诫我不要带你来这儿,倘若你坚持不走,你母亲如何安息?”
红儿看着他:“她本来就不是安息的,若我也这样一辈子做个碌碌无为的人,她更不能安息!”那一瞬间,她的脸给石秋的感觉已经不是孩子。
一只飞鸟拍打翅膀掠过他们的头顶,两人沉默了片刻。
“你可以去别处拜师。”石秋道。
“去哪里?”红儿睁大眼睛望着他,“哪里不都是一样?”
石秋竟答不上来。鸣风山庄吗?他便是从鸣风山庄来的,可无论哪里,最后的结果又有什么分别?
“我已经在这儿了。”红儿道,“你也在这儿,这样很好,咱们能在一起多久,就在一起多久。”
石秋眼中有深深的无奈:“红儿。”他忽然不忍心出口,无论是那句一生一世的虚幻,还是转瞬将至的永决。
红儿微笑了,不去深究他眸中的意味:“我也没有别处可去了,如果不是用碧水寨的事作为理由,剑湖宫主恐怕已经把我杀了。”
石秋看着她的眼睛,含笑之中那隐忍不露的伤痕,心中不触动:“你是怎么见到剑湖宫主的?”
红儿笑道:“他手下的侍卫把那宫殿守得像铁桶一样,我在这附近游荡了几天,快绝望的时候却碰到了一个从宫里跑出来的孩子,我陪他玩了一会儿,他就答应带我入大殿。”
“孩子?”石秋一时想不起这剑湖宫瞩么会有孩子。
“是啊,那孩子机灵得很,有时候,却坏得很像大人。”红儿道,“有个侍卫拦住不肯放行,他让那个人背着他玩儿,趁那人炕见时拔刀杀了他。”
“什么?”石秋吃惊,但他猛然明白了那个孩子是谁,那娇嫩的身躯挂在精铁栏杆上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眼前,稚弱脸上的笑容让他几乎想到阴沉这两个字。
红儿眼中也露出些许寒意:“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竟然这幂,不过他在剑湖宫中似乎很有地位,连宫主也不为难他。”
石秋望着红儿,右手一动,手指慢慢伸展成掌,气劲凝聚。红儿转过了头去科渺的雪湖,自顾自地道:“也不知那沙漠来的子和剑湖宫主有什么关系,不过他既然认为我的消息有用,那想必总不会是朋友……”
石秋陡然一指往红儿后背鹰窗|茓点去,手指即将触到她衣衫,却有一人伸臂相隔,他的手碰到了那个人的手腕。那一瞬他已知道是谁。
苏婉云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侍儿思召跟在她身后。她看着石秋道:“除非她自己愿意,谁也不能将剑湖宫弟子送出雪湖。”
石秋心知无用,将手收了回来。红儿转身见了苏婉云,施礼道:“弟子见过师父。”
苏婉云走开一步,并不受礼:“叫我楼主吧,宫主才是你的师父。”
“楼主。”红儿认真地叫了她一声,“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练武?”
苏婉云看了她一眼:“过几日,行过入宫之礼后。”
红儿望着眼前即将长久追随的子,忽然道:“楼主,所有新来的弟子都是住在雪湖北面的吗?”
苏婉云道:“几年之内是如此,参加比剑会之后,会有一部分人拨去银镜楼和玄星楼,专司铸剑或守御。”
“比剑会?什么时候会有?”红儿道。
苏婉云看了石秋一眼,道:“今年没有。”她审视着这个神态还有些稚拙之气的孩,“你想留在雪湖北岸吗?”
红儿一怔,用手指了指石秋:“他留在这儿吗?”
苏婉云垂下眼睑,片刻后,道:“你先随思召去弟子住处吧,行礼的时候要穿弟子服,不可再作苗人装扮。”
红儿还想再问,苏婉云却转过了身,思召拍了拍红儿的肩,红儿无法,只得随她向霜云楼后的一片房舍走去。
“还有几日剑就要铸成了,你……她可知道?”苏婉云望着红儿的背影,忽然有些说不出口“子”二字。
石秋露出一丝苦笑:“我与她相识不过几天,只怕再过了这些天数,她就该把我忘了吧。”
苏婉云有些惊讶:“几天?……她不是你未过门的子吗?”
石秋微微摇头:“你可听我哪一句话承认过?萍水相逢,当不得真的。”
苏婉云看着他的目光忽然有了一丝颤动:“可我看她的神情溶认真。”
石秋笑道:“她是认真地想拜任宫主为师,在此学武。”
“……”苏婉云不愿再深究下去,道,“那你试剑之事,她可知道?”
石秋摇了摇头:“任宫主命令已下,无可更改,与其现在就说,不如永远不要让她知道吧。颈我是离开了剑湖宫。”
苏婉云沉默了片刻,道:“早知如此,不如直接让你死在大殿上。”
石秋一怔,继而笑了:“好意心领。”两人对视,周围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在那笑容中提升了温度,苏婉云心里忽然有些柔软的东西在涌动,一如她默默承受任奇的怒火时。
剑湖宫外传·镜珠 第七章 幻
雪湖如镜,对影长桥,为剑湖宫弟子所畏惧,终年几乎无人踏入。一人一剑只影没入迷雾,始终是剑湖宫的记忆中不可抹去的一幕。但就算是如此高昂的代价,铸造神剑之人若能预见,只怕也是不会罢手的。祭剑之魂,远非涌身铸炉所能完结。剑湖大殿之中,苏婉云侍立在任奇座前。任奇一语不发,但也没有让她退下。他们就这样长久地在彼此身周的气息之中存在着。
银镜楼已七日没有动静,无门无窗,旁人无法窥探,但年年此时都是这般,是以众人也不疑虑。只是任奇派去碧水寨查探的剑湖宫弟子却也是七天七未曾有一人回来,青烟袅袅的大殿之中,两人的思绪沉沉地在地面漂浮,游移不定。
“宫主。”苏婉云轻声道,“天已晚,回寄傲阁吧。”
任奇不答,反是更深地沉浸在无声中,过了半晌,他道:“你瞧这剑湖宫,是否太寂寞了些?”
苏婉云道:“……何出此言?”
任奇站起身来,白袍自玉座上缓缓滑下:“只为承天剑炉一日剑成,所忆之人竟都成了离人,当真可笑。”
“……懂得隐藏锋芒的人,或许便不是尽心之人。”苏婉云瞧着他,话中的余音在浮沉的思绪之烟中回荡,“木秀于林,风必催之。”
任奇沉默了一会儿,道:“湖心异象,百年来历代宫主均不能解,这些,难道只能以天意二字解释?”
“宫主,我想,孟楼主或许有自己的缘由,就像当年的姜少陵一样。”苏婉云的声音变得有些柔和。
“缘由?”任奇道,“姜少陵有他的抱负,却棋差一招而不能成,这是他的命数。孟晓天从小在我手下,我知道他有心机,可却没想到,这心机竟是对我而来。”
想起孟晓天,苏婉云心中总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却说不出是为何。殿外有脚步声响起,两人相对的目光不约而同的一动。
侍卫承影快步上殿,屈膝道:“宫主,苏楼主,银镜楼传来消息,说剑炉已开,剑已铸成,请宫主前去过目。”
闻得此言,苏婉云心中一震。任奇道:“这么快?”
承影道:“是。陆楼主已在银镜楼等候。”
任奇看了看苏婉云,道:“你留在这儿,我去一看。”
苏婉云点头,任奇走下玉座,与承影一先一后离开了大殿。暮四起,殿中未曾点灯,任奇的背影模糊不清,直至消失。苏婉云没来由的望着那个方向,怔了很久。她在殿中走了几步,回忆着方才的间对话,一时有些失神。任奇的语气虽然是淡淡的,但那话语之间,竟是从未有过的坦诚。
无论对谁,这似乎都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难道,竟是那以命去赌的一掌,终于改变了些什么?在那之前,他们仿佛只有因剑湖宫大小事物而有交谈,距离从来都是不远不近,逾越一步,任奇便背转身去,或是退开。苏婉云的眼里刹那有柔波涌动,指尖微微地发热。
沉重的脚步声突然打断了她,略显慌乱。苏婉云抬头,只见昏暗之中,一个人影疾步而来,直上大殿。
“是谁?”她问道。
那人答道:“属下龙渊。”他已走近玉座,见座上无人,道,“宫主呢?”
苏婉云有些奇怪他的态度:“去了银镜楼。”
龙渊微一沉吟,道:“苏楼主,前几日派去碧水寨的弟子已经找到。”
“找到?”苏婉云心中一沉。
龙渊道:“……他们都死了。”
霎时之间,苏婉云眼中一片冷意:“……何时发现的?”
龙渊道:“就在刚才,银镜楼剑成之时。”他一击掌,殿外有侍卫数人,抬着歼尸体进殿,一股暗涩的血腥之气冲鼻而来。宫灯点亮,苍白无的死者面容充斥视线。
苏婉云走近细看,龙渊道:“属下已查看过他们尸身,致命伤皆在咽喉。看其剑路……”说到此处,一向精干的龙渊竟然犹豫。
苏婉云凝视着尸体脖颈处那干净利落的切口,眼中的冷意冻结:“是剑湖宫中人?”
龙渊沉然垂首。
“……难道,是孟晓天回来了?”苏婉云望向殿外,沉沉中仿佛有鬼影闪动。
龙渊道:“是不是孟楼主,不能断眩但是还有一事,恐怕非即刻告知宫主不可。”
“讲。”苏婉云不觉紧张,龙渊是很少以如此语气说话的。
“据飞鸽帮滇南分舵回报,这三年以来,从未送过剑湖宫一封信。”龙渊道。
“什么?”苏婉云一下子不解。
龙渊垂首:“也就是说,孟楼主的确已离开汁,但他并没有写信回来过。属下与含光彻底盘查过宫中弟子,得知……”他又是一停顿。
“快说!”苏婉云怒道。
龙渊道:“那些信都出自银镜楼。乃模仿笔迹而成。”
苏婉云说不出话来。
湖水倒映中的银镜楼静无声息,素衣弟子持剑巡守,远远的宫灯明灭,白袍宫主站在船头,在混沌迷湖的中格外注目。众弟子走到湖岸边迎接,神情紧绷,索任奇并没有看他们的脸。
银镜楼前错落的房舍之中,侍卫承影轻叩机关,楼前的一大片地面左右分开,露出一级级阶梯,淡橘的火光晕染而出。带剑弟子目送宫主入内,待他与承影的身影都消失后,机关门倏然关起。
通道中烛光明亮,走不多时便至楼中,正是自下而数的第二层。飞廊在上,树影斑驳,剑湖宫主轻轻一跃,落在银镜楼底。熔铸之声隐隐自楼底八间室中传出,炽热之气在湖下岩石包围中仍然逼人而来。
任奇站在那巨树之旁,承影入内通报。忽然之间,八方室中灯火亮起,正东方向一扇门打开,银镜楼主陆青缓步走出,虽在铸剑之地,却全身无尘,甚至一片袍角污迹也未沾。从那打开的门内,可见铸炉未熄,八室相通,壁上挂满未成之剑。
任奇未发一言,只是站在当地。陆青走前几步:“宫主,今日剑成,依铸剑谱中所载剑名,此剑当名‘寒影’。”
任奇道:“可曾取剑出炉?”
陆青道:“只待宫主亲手取出。不过,在此之前,属下有一事与宫主相商。”他脸上依然带着含而不露的笑容,眼中却神光微凝。
“哦?”任奇眉梢一挑,“说来听听。”
铸炉中轻微的炭火燃烧之声不绝,陆青道:“属下恳请宫主,自今日起,废除长桥试剑之规。”掷地有声,字字在空气中激荡,八角铸剑之室中陡然气息凝重。
任奇慢慢将手背到身后,很长时间,他与这些隐在银镜楼中的屏息之人对峙,双眼冷厉地望着陆青:“有何理由?”
陆青看着他,清晰地道:“自九天玄剑铸成,先代宫主立下此规,本意为精研铸剑技艺,与此神剑相切磋,方可知剑之灵好坏,但自湖心生变,凡入湖试剑者无一人返回,仍是年年如此,枉废所铸之剑,又折损宫中剑术超群的弟子,难道宫主就不为所动吗?”尾音抛向任奇,似无声之浪。
任奇静静地看了陆青一会儿,背后的手掌渐握成拳:“宫规传承,不可更改。”不容置疑,如一面墙般挡住了那无形中袭向他的声浪。
陆青似乎料到了他会这么说,但他脸上的笑意却就此收起:“请宫主三思。”
任奇凝视着他脸上的细微变化:“陆楼主,不过几日未见,你似乎变得有些不同寻常啊。”周围无形的盯视如利刃轻刺他敏锐的意识,自陆青走出铸剑室,尚没有一个人出来过。
陆青迎视着任奇的双眼:“我也是万不得已。”
“哦?”任奇道,“怎么说?”
陆青眼中神出现了一丝波动:“自我接管银镜楼以来,所铸的每一把剑都凝结了我多年来铸剑的心血,却每每得主便要消失于世上,太过无谓。”最后一字出口,气氛突降。
任奇的身影在树下不动如山:“以剑祭湖,是剑湖宫最高的荣誉,况且,你以为百余年来数代宫主皆想不到这些?”他的语意已然是对待下属最冷的态度。
陆青神凝重,再也不见一丝笑容:“祭湖之剑铸造材料不能与铸剑谱上有一分差别,可百余年来,并不见湖心异象有一分减退,为何还要年年执行,枉费力气?”
任奇的目光中又有幽烈的火焰渐渐燃起,他看着陆青,不再说话。那狂傲与凌厉瞬间压抑住整座银镜楼,隐蔽之处所有的人都一动不动,已是一触即发。
陆青熟知任奇的脾气,见状知道再谈无用,道:“既然如此,那么恕属下无礼了。”
任奇嘴角边露出微微的冷笑,如幽异的冰绫:“你想杀了我?”声音有些微的嘲讽。
陆青镇定地在他的压迫之感下道:“不。既然你不愿更改宫规,那么只要你不是剑湖宫主,自然有人会代你取消这条规矩。”
“哦……”任奇淡淡的影子投在巨树之旁,“所以你酉晓天作为遮掩,着意策划了这场剑炉之局?”
陆青猛然一震:“你如何知道?”
任奇含着些许嘲讽的微笑:“你以为我当真是一心钻研异象,对身边异动却木然不知?”
陆青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那你今为何还要前来?”
任奇在意念中感觉着银镜楼中所有人的气息,神却是冰冷而不屑:“我倒是想看看,你摆下了什么局,竟然自信到如此地步。”
陆青沉眉,袖摆一挥,其余七间铸剑室的门同时打开,每室中均有铸炉燃烧,数十人的身影露了出来,多是银镜楼中弟子,三人站一方位,正合八卦之形,那侍卫承影也赫然在内。
“宫主,我们对你向来无比敬重,可为了不再年年折损剑湖宫弟子于试剑桥,今日不得不如此,请见谅。”承影眼中有不忍之意,却更激起了任奇的怒火,白袍如无之焰流动,内息奔腾,身周如有卷云翻涌,所有人都紧张地盯视着他。
陆青沉喝一声,八个方位共计二十四人,三个素衣弟准一卦位,剑影闪动,铸炉炽热之气突盛,将各人潜力迅速提升,正乾卦位的陆青首起发招,一掌击去,如入绵绵云雾之中,不由自主地一偏。他知道任奇功力深不可测,是以出手不遗余力,未料竟似失了准头,一股后劲极大的劲力便击向坤位三人。这八卦阵法依势而动,二十四人立刻举剑相应,顺位而移,这剑便如身在铸炉之中一般,本是坚硬之物,却承力而变,化为阵中之用,从八位同时向阵中打去。
此时任奇袖摆荡起,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双臂一振,同是借力打力,那二十四人合攻就如撞在了绵絮上,一股无形而稠密的内劲在任奇身周涌动,白袍翻飞,不动如山。陆青脸上愈加凝重,这太极八卦之阵一个极为巧妙之处就是化对手功力为己用,加以身在承天剑炉中,铸炉之气激发各人兵刃及自身潜力,二十四人互为照应,转盘般浑为一体,不仅传承自历代银镜楼主,更加入了他自己钻研多年所得的铸炉助力之法,本拟一举擒下任奇,然料交手几合没有一丝气力真正打到他身上,都是浮游而过,一片浑沌。
陆青身在阵中,微一思量,心知以此绵柔之力难破其势,此时他正踩中震卦,对应天雷之数,铸炉之气盛似浓云,他当先一掌引动阵法,寒光霍霍,几十柄银剑倏然破风般向阵心刺去,只见那剑湖宫主足尖轻点,白袍一拂,所有剑尖尽都偏了方向,剑锋所对都成了自己人,恰是乾兑克震巽,震巽克坤艮,待收势,那一拂之力虽不甚大,但却极为绵长,五行生克,阵法便是一乱。
当此时机,剑湖宫主眉间戾气陡生,山呼海啸般的接连两掌打向乾坤二卦相,自阵法发动始他便是只守不攻,化守而攻,此两掌一出,便似有开山劈石之力,在八卦阵失其守御的一刻,乾坤卦位上具是素衣弟子,只被他掌力打得口吐鲜血,直撞到身后铸剑室之壁,几声闷响,滑倒在地。
坎卦位上的陆青不由神一变,剑湖宫主已轻点身边巨树,飞身而起,这巨树正是生在八卦阵心,陆青抢出破落的八卦阵,一击树干,树影簌簌摇晃,任奇已站立在飞廊之上。这银镜楼共有六层,在陆青一击之后,飞廊之旁八扇雕漏窗忽然一起打开,又是二十四人跃出窗来,以八卦之形成阵,阵法之息瞬间而成,二十四道剑光穿破树影而来。
任奇微微一惊,未料陆青闭守于这银镜楼中少涉江湖之事,不但司铸剑之职,还将这承天八卦阵纵向延伸,整座六层楼阁都成了发阵之地。他不觉对陆青韬光养晦之力有些赞叹。懂得隐藏锋芒之人,便未必是尽心之人。苏婉云的话一闪而过。任奇自飞廊上跃起,剑光便随他身形而上,同时阵底陆青等人重整阵法,但飞廊之旁二十四人并无一人如他一般可迅速见机,只被剑湖宫主破去剑网,便有乾卦位三人中招直往阵底落了下去。这乾坤二位乃八卦阵之中枢,乾位无人便如斩断其足,攻势立缓。阵底陆青见任奇身法潇洒从容,若不出尽全力实奈何不了他半分,心知此番拼斗若拿不下他,只怕数年之功便要毁于一旦,那单吾砂而铸成的寒影剑亦要再次祭湖,不得已一声清啸,霎时剩余四层八面漏窗齐开,竟每一层都埋伏了二十四名弟子,除去已被击毙的九人,尚有一百三十五人,三人占一卦位,错落移动,一时之间,银镜楼中战意激发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阵底发出沉郁的搬移之声,那巨树所在楼底八卦平台向左右分开,炽热之气为湖底岩石所吸收,只见那平台之下是一个极大的铸炉,却无炭火燃烧,而是蓝荧荧宛如天幕之的幽火,炉中与那巨树对应之位有剑卧于其中,通身幽蓝,如浮海面,正是那未曾有主的寒影剑。陆青取剑在手,站在阵底乾卦位举剑引阵,以阵底为主导之力,其上五层阵法施展,任奇站在飞廊复道之上,衣衫为剑风所带猎猎飘舞,只见暗影之中六阵各据方位,如铁桶般势不可破,他心中忽的有个念头闪过:这银镜楼中弟子俱都相助陆青,只是即便试剑之规取消,剑湖宫又能继续存于武林多久?他嘴角若有一线飘萍般的笑意,气灌于臂,挥袖疾扫,此时无数道剑气已及他身侧,在这大力一拂之下,仍是一招借力打力,上层乾卦位弟子刺中了下层艮卦位弟子,下层艮卦位弟子又再刺中其下的巽卦位弟子,剑湖宫主身形如风般轻点巨树之干,游走于银镜楼之中,只可见其风华如仙,出手之处神鬼难测,避无可避,这六道承天八卦大阵,竟被他十招之间搅乱成一团。
危急之时,银镜楼主陆青仗剑而上,寒影剑犀利无伦,直向剑湖宫主呼啸而去。任奇一指轻出弹其剑锋,但陆青剑竟不脱手,仍是沉稳准确地向他胸口刺到。任奇略略一惊,不料陆青平素从不用剑,于剑一道却精纯无比,他手按树枝飞身而上,出掌打下几个循阵攻来的弟子,陆青追上,两人数招一过,任奇蓦的劈手斩在陆青持剑的手腕,寒影剑向下直坠而去,陆青右腕顿时如断裂般疼痛,但并不惊慌,左掌立刻拍向任奇肩窝,见机之快,迅捷无伦。只是他快,任奇却更快得念动招至,一掌未及其身便被他叩住了左手手腕尺关|茓,一股阴冷内劲冲入体内,陆青只觉得脚下一沉,被任奇带着直下到了阵底。
主阵之人被擒,楼中弟子失其导力,纷纷停下,下三层弟子下入阵底,上三层便回入楼中。此时八卦平台已然合起,任奇叩着陆青落在地上,扫视身周,数十名弟子尽在眼底,不言而威。陆青神却甚平静,甚至也无沮丧之意,反倒是有一缕微笑浮在嘴角。
“你笑什么?”任奇放开他,凝视。
“笑我终能按自己心意行事,余愿已足。”尾音消散在空气中,陆青坦然。
任奇看着他,眼中的冷厉之气却有些凝结:“我知道你爱剑,可是,你既为银镜楼主,这是无法之事。”
“事已至此,我只求一死,以祭寒影之剑。”连他的眼里也有了笑意。
任奇没有说话,他深心之处忽然有什么东西被冷脆地一击,一片潮汐涌上心头。他不由得微微叹息,移开目光的一瞬间,陆青神突变。
寒影剑!他还阑及张口,寒影剑的锋芒在任奇背后闪动!一刹那间所有人都不惊呼出口:“宫主!”
然而,剑影竟已穿身而过!银镜楼中,连呼吸之声都消失如淹入水中。
任奇的脸倏然苍白,眼中露出一丝恍惚的神情,那一瞬间,他仿佛又看见了那张明如冰原般的脸庞,映着一室剑光,在时光碎片之中粉碎如尘。寒影剑从他体内拔出,然而他依然站在那里,如心魂停滞了一般。
握着寒影剑的,竟是那样一个矮小的人,纯真的脸如同第一道阳光。
“明儿!”陆青失。惊呼出口的同时,一个人影自银镜楼顶翩然跃入。方才那几十人一起出口的“宫主”二字,亦有她的声音。
银镜楼底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几十道目光盯在那个小小的孩子身上。笑容从他的脸上绽放出来,似魔鬼之:“爹,我不要你死。”他的声音那么娇嫩,可那些弟子们却是第一次看见楼主陆青面无人。
人影疾速跃下,落在任奇身旁,伸出手,却没有碰他。月影之下,白衣有些颤动,她急切地捕捉着任奇的眼神,却只捕捉到那曜石之光的逐渐涣散,如冰消、雪逝,银镜楼中,有炕见的薄雾逐渐变淡、消失。任奇似乎看见了她的脸,他眼底有淡淡的惊喜,如丝线一般轻轻在她心里游进,又抽出。鲜血很快地染红了白袍,向下流淌,似妖异的朵。所有人都不知所措地望着这一幕,忘记了呼吸。任奇闭上眼睛,终于支持不住地向前倒去。袍角轻轻扬起。苏婉云伸手抱住了他。几缕头发擦过她的脸颊。
剑湖宫外传·镜珠 第八章 寂
一夕之间,剑湖宫惊变,银镜楼弟子对外缄默不言,但东岸大殿之上,却没了剑湖宫主白袍的身影,就连两座翼楼之中的侍卫也仅剩一半,龙渊含光尽皆不在,日出之时,霜云楼旁的校场照样有弟子练武,但霜云楼中却是静静的,画屏冷,一无人影。
北岸湖畔,亦有房舍一片,覆着淡红琉璃瓦,背后山寂静,云岚微生,甚是清幽。石秋举步走到湖岸,双手抱胸,站了好一会儿。校场中有比武之声远远传来,他转身望着更远处的霜云楼,刚想举步,背后便传来一声轻笑。穿透空气,像水雾一样飘散在他身周。
他回头,素衣荆钗的红儿嘻嘻一笑,走到他跟前:“这么早就起来了?”
“嗯。”石秋想微笑,那笑却阻在唇边,最终只是动了动嘴角,“有事与苏楼主商量。”
“什么事?”红儿瞧着他,把手叩在背后,“这几天来你除了在湖岸转来转去就是闷在房中不出来,你要去找苏楼主,前几天为什没去?”
石秋听出了她语气中有些不乐,道:“我身负师命,事事须斟酌,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红儿皱起眉头,“这里的人个个说话弯来拐去,我确实是不明白。”
石秋道:“怎么,你在这儿不习惯?”
红儿眼中闪出一丝狡黠的光芒:“我是不习惯,这里的人吃东西寡淡得很,也不喝酒,衣服轻得像云一样,只不过,就算再不习惯,我也会留在这儿的。”
石秋无奈地道:“你能拿住寂寞在这儿习武,将来也终有一日是会有所成的。”
红儿笑道:“我不寂寞呀,只要你在这儿保护我,什么寂寞都不敢来找我的。”
石秋转身不去看她:“我不会一直留在这儿的。”
红儿依旧水泼不进:“那你一年来看我几次,直到我武功练成了,就和你一起到外面去。”
石秋不一笑:“一年来看你几次?我并非剑湖宫中人,这次一出去,只怕再没回来的机会了。”
红儿的气息忽然一沉:“……那你住在那儿?”
石秋道:“我住在很远的地方,你找不到的。”
红儿沉默了,笑容在清秀的脸上慢慢消散。校场中有长剑相交的清灵响声,她站在石秋身旁,仿佛全身都凝固成沉沉的一团。石秋从没在她身上发现过这种感觉,他不由得有些不安,转首一看,只见她双眉拧在一起,似乎努力地在思索些什么。
“你怎么了?”石秋道。
“听那些师兄师们说,昨天晚上银镜楼的陆楼主铸成了一把剑,那把剑一定很厉害吧?”她的话有些没头没模
石秋一惊:“昨?那把剑已铸成了?”他仔细看着红儿的神,揣测着她是否已知道他即将成为那把剑的主人。
红儿却没有露出戚容,只是道:“那把剑很厉害吗?”
石秋道:“……陆楼主铸的剑,必然是神兵利器。”
红儿瞧着他空空的右手:“那你的剑呢?比陆楼主那把剑怎么样?”
石秋一顿:“我的剑是我师父所铸,恐怕及不上出自银镜楼的名剑吧。”
红儿又思索了一会儿,道:“那么你的剑法比起苏楼主呢?”
石秋也不隐瞒:“论剑招我与她应在伯仲之间,但论对阵机变,我却比她差了不少……小丫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红儿道:“如果我说,我想跟你学剑,不留在剑湖宫,你答应吗?”
石秋一时怔住了:“跟我学剑?”
红儿又露出了那副认真无比的神:“是啊,跟你学剑一样可以将来报仇,又不用留在这个铁笼子一样的剑湖宫……”
“不行!”石秋断然道,两个字如两把锤子沉重地打在红儿身上。
“……为什么?”红儿眼里有一层闪动的光亮浮起。
“……”石秋道,“这不可能,不留在剑湖宫,你就去找你的族人,和他们一起过。”
红儿似乎被他的话镇了一下,很净有说话。石秋看了看她,忽然发现她眼中有一颗泪珠悬而未落,朦胧的一片浮在睫毛下。他心里忽然一软,有什么念透乎要冲口而出,但却生生被他咬住了。
“我去找苏楼主。”他转身,向前走去,视线边际最后一次闪过红儿的脸,穿着那轻如云雾的弟子服,她当真很漂亮呢。只是当时难忘的,终究有一天会再笑着提起,何必执着?虽是如此想,石秋脸上却泛起了一丝无可言说的寂廖,一如苦竹居萧萧的竹影。
一双手从后抱住了他,叩得紧紧的。刹那之间,远处的山岚似乎都变了模样。“你……”石秋说不出话来。
红儿的声音有些低,带着些微的哭腔,从背后传过来:“我阿娘说了,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就认定他,不管他死也好,活也好,一辈子心里只有他。”当她说前半句的时候,声音仿佛是空心的,然而后半句却突然一下下敲打在石秋心上。
死也好,活也好,一辈子心里只有他。雪湖之畔,远远的有几个素衣弟子看见他们的身影,驻足了片刻,也就离去。脸上炕清是什么样的表情。石秋有些沉重的呼吸声忽然变得很清晰。然而他还是没有回头,也没有说什么,任那呼吸之声渐渐淡去。
良久,他轻轻拉开红儿的手,不太用力,但不容反抗。他慢慢的,却是坚定地向前走去。
画屏之后,侍儿思召正坐在椅上打磕睡,石秋轻轻敲了敲画屏之框,思召一惊,睁眼见是他,吐了口气。她站起身,走到画屏边:“石公子,有事吗?”
“苏楼主在不在?”石秋道。
思召道:“我在这儿等了她一个晚上了,自昨日被宫主唤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是吗?……”石秋道,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
思召见他如此,便道:“姑娘这阵子为了剑湖宫的安全,也常常有这样的事儿,公子若有急事,不如去大殿找她,这个时辰她或许会在那儿。”
“多谢。”石秋道。走出霜云楼,他向着湖畔登船处而去。这银镜楼中铸剑有成,也是件大事,想必自有她忙碌之处,但此一去,试剑之事便迫在眉睫,他一步一步走着,忽然想回头再看看那片方才站过的地方,红儿是不是还没有离去,又或是,她还要再停留多久,才能离开?
但他只是向前走着,虽然长桥试剑已在心中反复思量过无数遍,但他竟有些微的紧张。脑中片影掠过,是卫庄主殚精竭虑地铸剑,日督促他勤奋练习,却终是逾越不过那冥冥中设于他们头顶的天堑。鸣风山庄弟子的身份抵不过寒一杯残羹,可是就算他拼尽全力,又能如何?
石秋摇摇头,船行摇曳,沿着离湖岸二三十丈远的线路向着东岸而去。自他成为试剑之人后,本应受到囚,但苏婉云并没有命人看管他,因此雪湖北岸他仍可以自由行动。只是今日登船向东,竟也无人阻止,湖心之中,仍然是大雾弥漫。
几个人影匆匆地自大殿而出,向着北岸与东岸之间的一个什么所在疾行而去。石秋登上岸来,望着这几个人的身影,然便询问,只跟着接应的弟子去往剑湖宫大殿。深入湖心的试剑桥上并无一人,清幽之气笼罩着宽阔的桥身。
又是几个弟子自侧殿中出来,娶没有进入大殿,而是向外走去。神都有些焦急与紧张,脚步更是快得如衅一般。石秋看在眼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莫非是那铸成之剑出了什妙错?他心中不觉一动。
大殿中仿佛有些阴暗,但也并非没有光线,石秋直至走到殿中,才发觉那是因为剑湖宫主不在。百足炉之中依旧有袅袅青烟升起,玉座上却是空空的,一尘不染。没有了任奇的宏伟宫殿,似乎缺了些什么。
石秋望着背身站在玉座边的陆青,道:“陆楼主,好久不见了。”
陆青却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时没有回答他。石秋又说了一遍,陆青才半转过身,他惊讶地发现陆青脸上竟有疲惫至极的神,就如三天三未曾着枕一般。那素来浮在他嘴角的和煦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事?”陆青看着他,声音淡漠。
“陆楼主,你可知道苏楼主在哪儿?”石秋有些奇怪他竟没有提起铸剑之事。
陆青眼中掠过一阵模糊不清的神:“她不在这儿。”
“那么她……”
“……你有何事?”两人视线相遇,石秋心中打了个突。
“试剑之期将近,我想拜托苏楼主一事。”石秋本意要请苏婉云关照红儿,但不知怎的,在他踏进大殿之时那隐隐不安的感觉便盖没了这件事。
陆青的脸仿佛缓和了些,道:“剑已铸成,就在侧殿之中。”
石秋感觉到他试探之意,不动声:“是否今日便要试剑?”
陆青不答,脸被一片阴影半遮着,大殿似乎愈加沉暗,如梅雨季节的天。石秋等待着,只见陆青极慢极慢地踱了两步,双眼掠过空空的玉座,似神游物外。过了很久,他才终于幼雨之云般沉在地面的声音道:“不用试剑了。”
石秋心中猛然如被人用绸带抽了一下:“不用?”
陆青沉着声:“不是今日不用,是再也不用了。”
石秋吃惊地望着他,片刻才反应过来,霎时一阵自深心涌出的喜悦充溢心间,然而卫彦之的面影又如鬼魅般掠过脑海,一片阴冷。
“自今日起,剑湖宫试剑之规便不存在了。”陆青道,但却字字虚浮,未及传出殿外,便飘落在地上。
石秋站在那儿,陆青的目光跃过他望向殿外,一个什么虚无的地方。然而石秋却有一种感觉,似乎一直存在于这宫殿里的什么力量已经消失了,那将他永留于此的力量。
“陆楼主……”他想询问。
“寒影剑,仍然以你为主。”陆青截断了他,向殿外道,“取剑。”
有人在外相应,脚步声向侧殿而去。石秋看着陆青:“为何将剑给我?”
陆青向他凝视了一会儿:“因你是爱剑之人。”
石秋默然不语,心里蓦的泛起一片汹涌的浪。两人相对而立,但一直过了好一阵,那个取剑的人也没有回来。侧殿之中,响起一阵不甚清晰的喧哗之声。陆青凝眉望向殿外,便在此时,飞奔的脚步声向大殿而来。那取剑侍卫奔到殿中,满脸惶恐:“陆楼主,寒影剑……寒影剑不见了!”
“什么?”陆青惊怒,“怎会不见?”
那侍卫道:“方才石公子进殿之前那剑尚好端端的在侧殿中,可属下去取时已……已没有了。”
陆青不再理他,疾步而出,向侧殿走去。石秋也跟在他身后,方走到侧殿之前,只见一个守殿侍卫跑来道:“陆楼主,有个弟子取了寒影剑,擅自上了试剑桥!”话如利箭一般,直刺向二人。
陆青更不多话,拂袖向大殿之后赶去。石秋于那侍卫说出“弟子”三字时,心头没来由的一震,他的手掌如同按在冰冷的岩石上,那冷意直向心头侵袭。他在陆青举步后又怔愣了一下,突然全力向试剑桥跑去。
“我阿娘说了,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就认定他,不管他死也好,活也好,一辈子心里只有他。”
她的话不知怎么的突然在如闪电般穿过心脏的时候,幻化出了全新的意味,凝结在耳中,因为奔跑的迅速而挥散全身。石秋脸发白。大殿之后,十几个侍卫与素衣弟子跑上了试剑桥,但又在二三十丈处便停住了。石秋穿过他们,向那个纤小的子身影跑去。他觉得自己竟跑得这样慢,薄雾灌入咽喉,风声在耳边啸响,那个向前奔跑的身影却还是遥远如逝落的流星。
幽光荧荧的寒影剑在她的手中似乎太过沉重,剑尖拖在地上,发出磨擦的声响,在试剑桥深处,这声响渐渐为迷雾狂风所裹卷,落向深幽无底的神罚之境。云一般轻盈的衣裙渐渐与白雾不可区分,消逝。石秋向那幽境中用尽平生的力气叫了一声:“红儿!”可是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一如那一天,他听不到使明绡的声音一样。
那一天,他在那跨向逝落的界限之前停下了,今天,他也还是要停下。
“死也好,活也好,一辈子心里只有他。”这句话在他耳边不断地震荡回响,不可止歇。前一刻,他还如风一般地向前奔跑,可在那越过界限则不可回头的一点,他停下了。一股悲怆之意如重拳击打他的意识,咆哮如雷的风声,而又无声。一刹那他记起了任奇在这里停下的脚步,准确的,白袍宫主的背影倏然鲜明异常,覆盖一切。
回过头来,是陆青的怒气与惋惜,一个携剑向他说着什么,她的面目有些模糊,但石秋还是想起来,她叫龙雀。些微惶恐,她的嘴仿佛在说着“红儿”两个字,堙没在一片解释与惊愕之中,再也听不见。石秋忽然觉得身边一片寂静,连那萦绕耳边的低语也随着幻念的消失而渐渐弥散。
不是最初,就是最后。他曾经从阑信,也不说,却在这凝步之时也将另一个人永远甩向了幽冥之境。譬如那画舫红装子柔软的长发,他竟一直以为,一生一世是到死才能轻言的谶语。
陆青的目光看向他,停住了。试剑桥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如同隔着遥远的银河。石秋举步。他向雪湖的东岸一步步走去。风声渐息,啸声隐去。
直到他真正离开剑湖宫,也没淤见到苏婉云,也没有任何人想起追究他来到雪湖的目的。寒影剑的失却,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喧哗。就连陆青都是如此。仿佛所有人都忘记了,整座剑湖宫沉浸在另外一种气氛的冲击之中。然而石秋已无心去想这些。
一切都由陆青代为主持,在石秋离开的那一天,他将修补好的辰幽剑交给了他。断裂之处接合得天衣无缝,甚至整把剑都隐隐耀出属于名剑的光泽。看阑会再有人知道它曾经被人一掌击断过,正如所有人都没有见过九天玄剑一样。
一月之后,正是月明之,玄武湖上画舫缓行,清辉淡淡。船上子盛妆娇媚,长堤之上偶能瞥见她们袅娜的身影。入时分,应天府街道上人烟渐稀,唯有晚鸦数声,有些刺耳。石秋再次走到苦竹居后巷。他的背影警惕,辰幽剑握在左手,保持在离右手最近的位置。在那握剑的手上,清晰可见一道深深的疤痕,尚蚊透,泛着微红。
他轻轻跃上墙头,向内查探。竹影微动,几间房中寂无灯火。正当他要涌身跃下时,“吱呀”一声,一扇门被推了开来。
石秋收住身形,屏息不动,只见两个身穿黑裙的子走到庭院之中,其中一个道:“我瞧这霍明珠多半是怕事,见咱们有人死在她这儿,便连逃得无影无踪。”
另一人道:“舫主派人监视了她十几年,从没见她离开过这里,我瞧这事有些蹊跷。”
一阵风来,竹影发出一阵响动,石秋一凝神,只听那第一个子又道:“也是,霍明珠是鸣风山庄的人,就算真是她杀了咱们,舫主也会念在大局放她一马……莫非,是鸣风山庄有什么动作?”
第二个子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霍明珠与卫庄主已有十几年没有来往,这事也说不准,先回去禀报吧。”
第一个子点了点头,两人自西面墙头跃出,轻盈的脚步声消失在暗之中。又过片刻,石秋确信她二人已经走远,才跃入苦竹居中。他借着月光四处看了看,走到霍明珠房门前时,却犹豫了一下。他敲了桥,无人应答。
房中有空寂的感觉,不用进入也可以知道是没有人的。可是石秋还是推门看了一眼,他的影子被月光投到房中地面上,一片冰泠泠的。霍明珠不在,她的剑也不在。连那素来淡淡流动的墨也变得几不可闻,“扑啦啦”一声,一只鸟飞到屋檐下。石秋想起了那是一个燕子巢。
他走出房门,在瘦竹疏影中站了一会儿,风拂过面颊,带着一丝十里软红的气味,却是寂廖无人处。石秋慢慢走到墙边,一跃而出。
自离开剑湖宫,回到江南的那一刻起,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是落入了一个什么圈套之中。一个月来,莫名其妙的有人追杀他,剑法犀利,招招夺命。在往鸣风山庄而去的这条路上,他不曾有接连三天太平赶路过。他怀疑是剑湖宫弟子,然而他们若要杀他,何需等他出了剑湖宫,直到了江南之地才动手?
在他的印象里,云仙画舫的子是从阑用剑的,况且玄武湖一战霍明珠一意揽到了自己身上,她们也没有理由杀他。但如今,霍明珠并非为云仙画舫所擒,却也不见了踪影。
虽然暗杀他的人刻意隐藏着自己的身份,不仅蒙面,且一律以横削竖劈为剑路,但起手之间,石秋还是熟悉无比。他只是不愿继续想下去。九天玄剑是不可能得到的,而他也没有死在剑湖宫主掌下,这似乎成了莫大的罪过。尚有一份恩义之债欠着,不得不还清。他没于应天府停留,往南门出城,将自己系在城外树旁的马匹解开,翻身而上。
马蹄得得,打在道上清脆响亮,月影清淡,在去往鸣风山庄的方向上,有一个人站在道正中。他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身形凝固得如一座石像。只有风偶尔撩动衣摆,蒙面的黑纱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表示他还是个活人。
石秋还以为是自己眼了,拍马上前,直到走到了那个人面前五丈的距离,他才确信今又要有一场恶战。他勒马停下,等待了一会儿,感觉到那个人的目光在盯视着他,娶不是杀手的那种穿透身体的神。
“你挡到我的路了。”他冷冷地道。
那个人没有回答,目光还是紧盯着他。拳影忽到,那人已从地面一跃而起,在石秋的快手也未来得及拔剑的时候,拳已到了眼前。
石秋急切间向后仰在马背上,一个侧翻下到了马的右边,辰幽剑出鞘。拳影起手时,手腕的姿势石秋了然于眼中,然而就在这时,他的马被那人的拳吓得忽然扬起蹄子,后蹄蹬地,立了起来。剑比手臂长,所以剑会先穿过马腿,刺到那人的身体。这一瞬间石秋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明明是使惯剑的,为何不用?
就在剑锋闪动时,石秋忽然感到那马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向他压倒过来。原来那蒙面人竟举掌猛击马腹,倘若石秋仍不回剑,势必要被压在马下。不过一掌,竟能击倒这高头大马,可见其功力。石秋向后回剑抽身,那马轰然一声倒地,拳影又已打到他胸前。
此刻他们距离很近,那人的眼睛离石秋的眼睛也很近,石秋忽然心中一颤。方才隔得太远,只感觉到两道目光,那张脸只有眼睛露在外面,但现在这双眼睛他却无论如何也不会认不出。
这一刻,他觉得心脏猛然向后收紧,辰幽剑刺到半路,竟然刺不下去。就是这一停顿,那人一拳打正他心口,仿佛要将他的心打出体外。石秋向后疾退了几步,几乎要站不住脚。他看着那个人,摇晃着走前一步。那人却似乎对他刚才的停顿有些吃惊,也没有闪避。
倘若有人惯于用剑,然出剑与人对敌,那么想必他不愿让那个人认出他的剑法。又或者是,不愿让那个人认出他的心。石秋一伸手揭下了那蒙面黑纱,月便如光雾落在她的脸上。
“师……”石秋的声音忽然哑了,像一股无力的风吹在霍明珠脸上。
一刹那天昏地暗的寂静。霍明珠的目光迎视着他,神却是掩饰不住的黯然:“庄主下令,要杀了你。”她轻声道。
石秋的右膝蓦的一软,他用剑撑地,站住了:“为什么?”
霍明珠沉默了良久,终于道:“像我当年一样。你死在那儿,他便有了理由。”
“什么理由?”石秋忽然有一种想立刻死去的愿望,在她说出那个理由之前。
霍明珠的眼中有隐痛掠过:“……对剑湖宫的执念,对那神剑的执念,董…任奇的执念。他不能超越,就一定要毁掉。”
石秋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毁了剑湖宫……他要我死在那儿,然后……好去毁了剑湖宫?”他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然而任谁听了也笑不出来。
“不然,师出无名。”霍明珠垂下眼眸。
“那么……你打算杀了我?”石秋的目光忽然变得急切,仿佛想抓住霍明珠的眼神,不让她去看别处。
霍明珠停顿了一下:“不。刚才一拳,已经是我执行了他的命令,可是我没能打死你。”她眼中忽然出现了一道光,“那是他与我达成的最后一个约定。从今以后,我再不是鸣风山庄的人。”
石秋望着她眼里的那道光芒,不知怎么的,他心里有一个很沉重的迷团突然解开了,那个压抑了他多年,逼迫了他多年的迷团。这一拳,便是对那寒相救的偿还,正如霍明珠十几年闭守苦竹居,然曾真正离开一样。无论那个曾经的恩人对他还有什么样的企图,从此以后再不相欠,他和师又是自由的人了。
他心口有滚烫的血液翻涌,在昏迷的最后刹那,他仿佛听见霍明珠用从未有过的悲伤之声说道:“我曾是他的子……”他不知道是否听清了这句话,抑或是听错了,但自那之后他也没有机会再去弄明白这个问题。有的时候,他怀疑这根本就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
再次醒来,似乎已经隔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觉滴都做得太长了。叮铃,叮铃,轻轻的风铃在风中行走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响起,像谁的声音,谁的笑语。谁的脸一闪而过。他睁开眼,一室淡淡的与草药气息萦绕鼻端。藕荷帐在早晨的微风中轻轻拂动,静谧而安宁。
他坐起来,浑身发软,咳嗽了几声。胸口还是发疼,但回想她的功力,想见也只使了三四成。有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是个十七八岁的侍,穿着淡淡的蓝衫,走到他边:“醒啦?你这一觉可睡得够久的,谷主都快对你不耐烦了。”
“……谷主?”石秋有些莫名,“这里是哪儿?”
那侍道:“这里是浣纱谷。”
“浣纱谷?……那救我的人是神医沈莫忘?”石秋不吃惊。
“是啊。”那侍撇撇嘴,“送你来的那人面子也真够大的,谷主都亲自给你看诊。”
石秋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送我来的人在哪儿?”
“走了。”侍道,“早走了,说是让你在这儿住一阵,省得出去让人杀了。”
“哦……”石秋怔怔地应道,“那么,多谢沈谷主了……那人有说去哪儿了吗?”
侍微笑道:“你啊,别惦记着那个人了,有幸住在浣纱谷,就好好养伤吧,别人求都求不来呢。”
石秋知道她必是没有说过去处,不觉怅然若失。不过,全身都像是轻松了许多。他微笑了一下,但笑容又马上被按进皮肤。多年的相处,即使是被利用,终归已刻进了生命。像惊鸿一瞥的相遇一样,他以为可以忘记,但这以为,往往是等不到忘记之时的借口。盈鼻。
那侍见他发怔,走到窗口,侍弄着一盆洁白的百合:“说起来,谷主与那子交情也真是好,连自己亲自种的百合都肯搬到你这儿。”
石秋在上坐了一会儿,恍然若梦。他站起来,走了几步,走到房门外。布帘盖住他的鼻子,头一偏,滑到身后。隐隐的泉水声和在之中,他伸了个懒腰,向泉水的方向走去。
青砖小瓦,几株银杏树叶轻动。三四个蓝衫侍坐在石桌边,看见他,看了一会儿,互相轻轻地说笑。树影中也有鸟在啼鸣。泉水清澈,不知从哪里来,又往哪里潺潺流去。清泉之旁,有一间单独的房舍,几盆百合放在门口。叶在风中微动。门帘没有拉上,石秋的脚步停下了。
他看见一个罗衫子坐在雪纱帐系起的边,神情专注。云烟袖摆,颜如雪。她的右手放在沿,腕底有一线光芒闪耀。那上静静地躺着一个男子,白袍纹绣,面容如沉静的玉石,只是苍白如雪。他的双目盍着,仿佛在沉睡。
有一片阳光斜斜地飘落在地面,落在藤叶素壁上。
(《镜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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