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刺目。
陈清睁开眼睛,只看到明晃晃的白光,像万剑横陈在太阳底下。然后她发现那是因为她躺在地上,双眼直对着阳光。全身疼痛,好像摔了十几个跟头,她有些犯晕,好一会儿就这么躺着。
有一个人走到她身旁,手背在身后:“起来吧。”他的脸遮挡住了光线,阴影之中只能看见嘴角微带嘲讽的笑容。陈清坐起来。
树叶在高处发出轻微的摩擦,草地起伏,附近没有人。烈火焚烧的易楼在陈清眼前一闪而过,她疑惑地道:“这是哪里?”
“安全的地方。”那个人道,“易楼被烧光之前,我只看见你一个人,所以,我就把你带出来了。”
“被烧光?”陈清眼前一黑,“你说易楼被烧光了?……那楼主呢?凤夫人呢?”
那人微微一叹:“江南第一楼,没想到一之间竟然就成为废墟。朱楼主和凤夫人,都没有出来吧。”
陈清呆住了,过了一会儿,她伸手摸了摸脸颊,一片冰冷,手指上是烟熏的黑渍。一切都是真实的,但陡然的飘摇之感却让她的双眼一片虚无。
“八煞剩下的五个人,你见过他们吗?”那人犹豫了片刻,还是道。
陈清愣了好一阵:“……其他人都走散了,也许会有人逃出来吧。失去知觉前,我和小娇在一起。她被毒雾沾到,死了。”
那人怔住,好半天,才道:“死了?”陈清按捺半晌,哽噎了一声。漂泊与孤独之岗一瞬间吞没了她,不过一,人事已非。在这种情况下,她总是要哭,但这一次,她没有哭多久。好像有什么东西沉沉地系住了眼泪,看似要失去控制,却无法一涌而出。这日郊外的天气很宜人,风清云淡,没有一丝烈火的气息。
“你……你见到其他什么人吗?昨天晚上。”她问道。
“人当然有,可是有些,你还是不知道的好。”那人眺望远方,“既然活下来了,就好好活下去。”
陈清怔怔的:“活下去……”一之间,对许多人来说,这已经成为了奢求。
“不要问易楼为什么会倒,也不要查是谁做的。无论遇到谁,都要这样告诫他们。”那人狱令的口气道。
“你……是谁?”
“我走了。”那人没有看她,向前走去。陈清忽然叫道:“你是来找小娇的吗?”那人的脚步顿了一顿,陈清心中肯定了几分,又道:“她死前告诉我说,有件东西要给你。”
“什么?”那人回头。陈清从怀中取出一面金边圆镜,道:“就是这个。”那人看着镜子,似乎不太明白:“这不是她的兵器吗?给我干什么?”
陈清道:“她让我转告你,她一直是个小人,因为这面镜子原本的主人才是她杀的第一个人。”
那人怔了怔,走回陈清身边,接过镜子,一笑道:“君子小人,只有傻瓜才会分得那么清楚。”陈清不解,但那人没淤说下去。耀眼的光芒在镜面上闪动,映出他清俊的脸。
“看来,我也的确不该太过执着,就像这易楼,求了一世,却落得如此下场。我走了。”那人又一次说道,这次再也没有回头,就向远处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陈清大声问道,但那人似乎没听到一样,不一会儿,华衣背影就消失在一个小坡下。陈清在原地站了半晌,天地茫茫,然而又宽阔,她很想找个什么地方大哭一场,但现在不行。
她还要去找活下来的人,在那废墟之中,大火之后,一定还会有人活下来。易楼八煞,他们曾经生死与共,所以无论死活,也无论是谁,她都要去找。于是她探手入怀,取出玉梳,把自己乱蓬蓬的头发梳好。昨搏杀的时刻,她连碰都没有碰过这把梳子,三把长剑被她砍到折断,然后扔掉。粉饰是小小的计谋,谋取过许多男人的命。
“我也是个小人。”陈清抬头望了望天空,往扬州城的方向走去。
前一曾有两人醉卧的树荫下,如今,已有其中一人等候在那里。他的两手都空着,不再挥扇,脸上却仍带着惯常微笑的表情。他在那里等了一个时辰,一场大战之后,总免不了要有喘息的时间,所以一个时辰后,有人不出所料地出现在这片稀疏树林中。
“看来你们都还活着。”树荫下的人转过身,望着一双人影走近,剑鞘上的红宝石微微泛光。
“孟公子,昨在易楼我似乎看见你了。”楚玉声道,“好久不见。”
“不过几天,”孟晓天打量了他们一会儿,“看来,我像是错过了许多好戏。”
“错过?”叶听涛看着他,“你一直都在扬州城吧,我想来想去,这个局里始终有一个地方解不透,你说呢?”战局之末,往往会有埋得最深的秘密浮现。
孟晓天哈哈一笑:“兵贵胜,不贵久,黄雀在后之招,凤夫人已经用得淋漓尽致了,我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
叶听涛目光一动:“那么……果然就是你,告诉断雁契约重复的事?”
孟晓天头轻轻一扬,全身似乎都在诠释着那份傲然,黑衣无声欺至,他微笑道:“你自己去问断雁吧。”
叶听涛侧头,黑衣之人也在树荫下不期而至。风年手中握着伏羲龙皇剑,断雁脸苍白,刀在右手,左臂微微曲起。局中最重要的人都还活着,然知是否该庆幸。
“看来,你受了伤?”孟晓天瞧着断雁,“凤栖梧居然能伤了你,也真是了不起。”
“你刚才说,兵贵胜,不贵久,是什么意思?”断雁冷冷地道,无论何时,他的表情似乎都不会有丝毫柔和。孟晓天仍旧背着手:“就是话汁意,出手太早,目标不明,白白耗费了力气,不如坐等结果。现在,一切不都分明了?”
断雁的目光变得很阴沉,瞳仁中孟晓天的影子游移来去。到现在还留下来的,已经不可能是局外人。
“昨天里,那个空着的座位,本应该是你的吧?”叶听涛道,“你是剑湖宫派来扬州取剑的人,是不是?”当他单刀直入的时候,表示情况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剩下三人都望着孟晓天,阳光下,他一身华衣飘飘而动。
“……问得如此直接,一时还真是习惯不了。”孟晓天一笑,“我不在,凤夫人的借力打力就落了空,剑湖宫玄星楼主,我要是顶着这个名号出来,现在安然站在这里的,就不会是我们几个了。”
玄星楼主,这几个字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藏剑之楼,万剑之宗,与霜云、银镜并驾齐驱,历来剑湖宫中,玄星楼主都是不可不提的一号人物。“原来……凤夫人该找的人是你,”风年道,“她却将注意力放在了银镜楼主身上,而那个人,不过是哟遮掩你的。”
孟晓天赞许道:“想得很快,不过凤夫人的反应也不慢,昨天晚上若不是我先告诉断雁契约重复之事,只怕你们就被她迷惑住,一起来攻打剑湖宫了。”
风年道:“我总说汁之地让人开眼界,今天算是开到了头了。原来你才是算得最准的人。”孟晓天笑而不语,这笑却已并非是完全的得意,更有些无以能言的苍凉与孤寂。最后一处迷雾散去,釜底抽薪,重楼毁于一夕,计若天衣,完无暇。这白衫翩翩的人影,忽然让所有人从心底里感到一丝凉意。
“那么那幅《八荒末世图》,是不是在剑湖宫?”断雁打破了沉默,他知道这个人的不凡,只从星醉酒时绝不交出的最后一分清醒就可得知。
孟晓天看着他:“倘若在,我何必这么千里迢迢到江南来?凤夫人的间应急之话,你也当真了?”他停顿片刻,转而望向楚玉声,“楚姑娘,你是此间唯一和这件事没有关系的人,容我劝一句,不如离开。”认真的神情让楚玉声一怔,叶听涛凝目望着他:“这么看来……已经说到最后的正题了?”
孟晓天道:“这个么……我韬光养晦了这么久,总不能只说这么间闲话,就回剑湖宫交差吧?”他清亮的眼中蓦然有利光闪现,断雁一凛,这种明明白白的戾气,他从未在孟晓天身上感到过。
“你的兵器呢?现在可以拿出来了。”断雁竟然感到些许揪心,过去的多少年里,他从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情绪。
“剑湖宫的人……该用什么兵器呢?”孟晓天华衣宽袖中,一点寒光紧贴腕底,断雁清楚地看到,那是一把剑。柔软如柳,锐利如光,从孟晓天出现开始,这把剑从未被使用过。剩下的,只是先攻击谁的问题。但无论先攻击谁,剩下的那一方都无疑会是坐收渔利者。一时僵持住,无人动作。
或许,孟晓天也失算了一点。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是不会有人先出招的。
“现在算算,如果有人能把站在这里的人再一网打尽,那么他就更高明一筹。”风年忽然道,“碧海怒灵剑、伏羲龙皇剑,还有剑湖宫的玄星楼主,捉住了他,就能要挟剑湖宫交出九天玄剑,三把剑尽入囊中,《八荒末世图》也就在望了。”
此话一出,几人都是一怔。
孟晓天慨然道:“……的确,断雁受了伤,实力减弱,咱们三方没有谁有绝对的把握胜过彼此,就像剑湖宫和重天冥宫一样,也正是凤夫人所期待的那个结果。等厮杀过后,即使是楚姑娘最后作这个东,同样轻而易举。除非……”
“除非什么?”断雁道。他自己也不愿承认,他并不想和孟晓天斗出生死胜负。
“除非,有两者先行结盟。”叶听涛道。楚玉声一蹙眉,但是她明白,即使叶听涛不说,也会有人想到。
孟晓天缓缓点了点头:“嗯,不错。那么,该如何结盟呢?”
等了片刻,没有人说话,风年道:“结盟很简单,但杀死了第三方后,剩下的两者还是要斗个你死我活。毕竟,卷轴只有一幅,要想得到,只有一方集剑六把才行。”
孟晓天叹了口气:“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能找齐这六把剑的原因吧。千年前六国用心不一,终为秦所灭,直到今日还是如此。那个嘱托龙泉铸剑谷铸剑的人,也真是白费心思了。”
“那为什么,你们非要将那卷轴据为己有呢?”楚玉声道,“永远会有人技高一筹,或许现在这里没有,但你们哪一方得到了剑后又会为人所盯上……这样,岂不是无穷无尽?”
清风浅吹,扬州城的郊外一片静谧。沉默之后,风年道:“不如……三方先各自去找剩下的三把剑,凤栖梧至死也没能得到那三个人的消息,《八荒末世图》能否现世,还是未知之数。”
孟晓天不语,叶听涛点头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倘若我们几人横尸于此,也会有别人去找。”他看着孟晓天,“如何?”
孟晓天还是没有说话,衣襟在风中微动,仿佛沉吟未决。
断雁愠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你这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婆妈了?”孟晓天抬眼看他,忽然一笑:“我说不是,难道你便愿意与我结盟?”
断雁怔住,风年道:“这么说,你是同意了?”
孟晓天露出颓然的模样,那颓然之中却有笑意:“大势所趋,就如此吧。反正今日较量,总是决不出什么结果的。那另外三个人隐于偌大江湖之中,也要费一番功夫找找,看来我注定是回不了剑湖宫了。”
断雁道:“你就是急着回去,也交不出什妙来。”他眼中带着些并无恶意的嘲讽,风年看在眼中,不觉惊奇。孟晓天笑而不答。
叶听涛道:“‘蜀中双刀’韩北原、鸣风山庄卫少华、白衣剑士崔谦,若没记错,应该是这三个人。”决议已定,气氛变松弛下来。楚玉声望着几人,暗中不松了口气。若硬要拼斗,或许最后只有她一人能活着离开。
“嗯,我与崔谦曾有过一面之缘,我便去找他吧。”孟晓天踱了两步,“反正选谁也无甚区别。”
风年道:“哦?此时你倒不算了?”断雁看了他一眼:“休说闲话。我二人对汁人士都不熟悉,随便哪一个都可以,就找那‘蜀中双刀’吧。”
叶听涛一点头:“那么我去找卫少华,期限是多久?”孟晓天沉吟片刻,道:“三年?”几人不约而同地一笑,这笑中之意,却又各自有别。
“不必设期限了。”断雁道,“谁若找到,就想办法通知其余的人。”孟晓天道:“易楼已不存在,不会再有人摆局了。”断雁看着他,冷哼一声。
孟晓天不长声大笑:“身在江湖中,如此行事也是无法,只是没想到今日来收场子,却收出了几个盟友,当真是意外。”盟友,这个词像一种全新的气息,随着孟晓天清俊的声音扩散在几人之中。
“盟友?……你这人的想法当真奇怪。”风年望着他翩翩潇洒的样子,心中却又不有些和缓之意。曾被他一掌打掉了半条命,亦是风年出道以来未曾遇到过的事。
孟晓天微笑道:“事既已定,就此别过,但愿有生之年,能淤聚之日。”说着举步行,风年道:“有生之年?什么意思?”
断雁道:“千百年都没人找齐过的东西,焉知我们能有命找到?”孟晓天向断雁投去隐有深意的一眼:“找齐之日,再与你喝酒。”断雁抱刀:“但愿。”孟晓天向叶听涛和楚玉声点点头,便转身而去,风年道:“他用背对着我们,看来,是当真与我们结为盟友了?”
断雁将目光收回:“或许吧,反正这一生也未必有机会再见。”他突然又住嘴,因为若是风年说出这句话,一定会被他斥一句“人之仁”。
“两位,那么我们也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叶听涛道,对于断雁和风年,他无意多说,但是,这份无意却又有何意呢?刀剑相拼虽有一刹那鲜血般的灵意,却终久封锁于冷鞘中,为下一次不知敌友、立场吴的决斗。这种关系似乎不必言说。对面的两人也只是点了点头,看着叶听涛和楚玉声离去,黑衣飘然,不发一语。
朝阳山坡之上,楚玉声回头望了一眼,断雁和风年已经不见了。也许他们离开了吧,去深不可测的江湖之中,继续寻找那个神剑之迷,或许也是江湖之茫她心中有丝缎般的东西在迎风而动,怆然与释然交织在一起,仿佛烈火之后第一缕阳光落下时,沉重至极的轻盈。
叶听涛也停下脚步:“他们走了,就算你现在想追,也阑及了。”
楚玉声道:“追他们干什么?”叶听涛看着她:“我一直在给你这个机会,那在溪风谷……”他还没有说完,楚玉声便道:“我没忘记,那天晚上的情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可是该过去的也总要过去,倘若方才孟公子执意要三方决出结果,现在又如何呢?”
叶听涛微微一震,凝望着她:“看来,倒是我想得浅了,玉声,你最近也变了不少。”楚玉声听到他直呼自己的名字,低头一笑:“是吗?”叶听涛道:“昨在锦心阁,你一出现便吓了我一跳,不过也好,否则凤夫人发难时,再去客房接你便阑及了。”
楚玉声道:“我只是不想再等下去了,这些年来因为我一直在等,所以我错过了很多东西……”她慢慢拉住叶听涛的手,“像哥哥遇险的时候,我总觉得出手的时机还没有到,他失踪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情势难辨,会有机会。这种感觉很不好,像知道是假的,一定会消失一样。”
叶听涛握紧她的手:“那现在,是假的吗?”楚玉声抬头,眼中浮动着光芒:“……不是。以后,永远不是了。”山坡之上,草叶微动,映着青衫红颜,不胜收。叶听涛拉着她的手,极目远望:“玉声,其实,在遇到灵舟和你之前,我从不知道与人结伴而行是什么滋味。那个时候,与我作伴最多的,或许就是碧海怒灵剑吧。”
楚玉声抿嘴笑道:“一把剑,冷冰冰的,也难怪你对人总是这么冷淡。”叶听涛回头:“我亦不想如此,只是江湖险恶,便能防则防……当初遇到你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信不过你。”
楚玉声注视着他的双眼,眸中似有珠光浮动:“……你今天能如此说,证明现在你已经相信我了,其实,那个时候你不相信我也是对的,这段日子,我得的报应也不少了。”叶听涛细细瞧着她:“凡事皆有因果,但你此刻已然释怀,日后便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嗯……希望如此。”楚玉声爽然一笑,“我们去找那个卫二公子,也不知他在什么地方?”
叶听涛道:“汁大地,要找到一个人的踪迹,其实是如大海捞针一般,但我们顺着线索寻去,相信能够找到。”他回身而望,“只是这扬州城,或许十年之内也不会再来了。”
楚玉声道:“嗯,不来便不来吧,这一趟是够回想十年的了。只是不知十年之后,原本是易楼的地方又会是什么?”叶听涛摇摇头:“十年后的事,想了徒增感叹,玉声,待回过洛阳之后,你随我去一趟紫霄玄真派吧。”
“紫霄玄真派?那是哪里?”
“是我的师门,有些事情,也到了回去问问清楚的时候了。”叶听涛凝眉道。
“好,不论你去哪里,我都愿意与你同行。”楚玉声温柔地笑道。
(第二卷完)
剑湖宫外传·镜珠 第一章 紫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是《碧海剑歌》的外传,写写剑湖宫,上承第二卷下接第三卷,是中间几年的小Сhā曲,部分主角会在第三卷接着出现~他的剑宛如大雪中闪过的白鹿,直奔向那个子的咽喉,细白的皮肤在剑芒笼罩之下,似雪中之莲。就在即将得手的一瞬间,他的嘴角边露出胜利的笑意,然而又是一刹那之后,那个子的剑不知如何的一转,剑身搭上了他的剑尖。她柔软的脖颈向后一仰,双剑顺势而上,他的门户就此完全暴露于那个子的左掌之中。她一掌如飞燕倏然击出,他只觉得心脉一震,四目相对,子眼中微微含笑。他向后疾退了几步,跪倒在地上。“腾”的一声,画舫隐隐震动。
子的剑一如她的眼眸,剑锋边缘之处,精细的“暮雪”二字在明灭的烛光中闪动。那把剑搭在他的脖子上冰凉凉的,他然脱口而出:“雪刃!”
子眼中的笑意更浓了,然而除此之外,她的脸上没有别的表情,手腕一动,一丝鲜血顺着剑锋流动下来,如枫叶落入水塘。他不动声,转而凝视她的脸颊。那是一张秀丽的脸,两道柳眉似绣娘飞动的针线,却已染上了漠然冷毅之。那一句暮雪名剑的惊叹,仿佛一阵微风拂过她的面颊。想是,她无负此剑之誉。
“你是剑湖宫苏婉云?”他惊讶。声名赫赫的霜云楼主,竟会忽然出现在玄武湖湖心的一座画舫中。
苏婉云的眉梢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她的手腕翻转,雪刃的剑锋就搭在他的肩头上。那傲然之亦如此剑,烛影对映出一道光华。“昆吾砂在哪里?”她开口,语音如风铃般动听。他的神沉下来:“未曾得到。”
苏婉云轻轻一笑,似风絮栖地:“未曾得到,那你千里迢迢远赴极北之地,又有什么颜面回来?”
他左手抚胸,突然吐出一口鲜血。苏婉云道:“呦,这么快就坚持不住了?”
他看了她一眼:“你不复找我,你剑湖宫银镜楼中,什么样的铸剑之材没有?”
苏婉云悠然道:“你可太抬举剑湖宫了,咱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可连昆吾砂的影子都没捞着。”
“……你霜云楼主都没本事取的东西,我石秋便有本事?”他有些无奈,涂满椒兰的客房开了一扇窗,玄武湖上的月洒落在他的肩上。
“石秋是未必有本事,可鸣风山庄然见祷有。”苏婉云说话的时候,斜架在他项颈上的剑始终纹丝不动。画舫走道之中,有歌轻盈的脚步声,娉娉婷婷。两人的目光同时向开着的窗外凌厉一瞥,一幅粉绣金线的裙角露出来。
当那抱着琵琶的歌走到红绸窗帘影下时,她所看见的已是一男一对坐桌边,流苏帐外,旖旎风情。子轻捻桌上白瓷净瓶中的晚玉,秀颜如。男子侧身坐着,手中一柄泛着银锋芒的长剑,正自玩赏。歌低下了头,轻轻叩门,道:“方才石公子请奴家来唱一曲。”
苏婉云瞧着石秋,阴影中的右手与雪刃相连在一起。定局已破,没有人再占上风。石秋望了她一眼,将剑放在桌上:“小宁,进来吧。”
门开的一瞬间,他轻轻拭去了嘴角边的血痕。小宁站在门口,望着屋里的两人没有作声,直到苏婉云的目光转向她,才福了一福。
“石公子……”她看着石秋,却分明意在桌边的人,仍不举步。石秋向她笑道:“小宁,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我带她来听听你的曲儿。”
小宁抱着琵琶,薄施脂粉的脸上勉强有了一些笑意:“那可真是奴家的福气了,这位姑娘如此貌,想必歌喉也是出众,何必屈尊降贵呢。”
苏婉云没有说话,甚至连姿势也没有变一下,她的左手捻着一片晚玉的瓣,遮挡住右手雪刃锐利的光华,听到那出自一个人之口的赞之词,却比看到一柄最普通的竹剑更加如若不闻。
但当石秋想起身走近小宁时,她淡淡的目光却突然射出令他警觉的光芒,似狼嗅到了血腥。如果他起身,一剑刺穿他和小宁的心脏想必是最好的选择。石秋背脊有些发麻。他没见过如此敏锐的人与剑。霜云楼主,果然名不虚传。
月甚佳,映在房中的波斯地毡上,小宁的影子覆盖住白瓷净瓶,动了一动。她捕捉到石秋眼中想要站起的意思,但终是为苏婉云的厉所阻止。她粉蒸玉琢的脸上那些笑意顿时消失,有妒火不可抑止地升腾:“看来这位姑娘并无意听我唱曲,石公子,让她唱给你听吧,好过我技艺拙劣,污了二位的耳。”
石秋有些恼怒,但不便发作,只道:“也罢,你先去吧,过两日我再来找你听曲。”
小宁听了越发气得脸发白,精心妆容都作无用。她感觉到石秋不离开苏婉云的意思,把心一横,也不多说一句,转身就走。脚步声有些沉重急促,绣金线的裙角划出一道弧线,湖中碧波映于其上。
石秋看着小宁离开,暗暗叹了口气。他没有立刻去握剑,而是等待着什么。苏婉云的指尖离开晚玉瓣,有一片掉落下来,落到桌上。
“你知道这里是云仙画舫?”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
石秋一时不解:“怎么?”
苏婉云用极冷的目光扫了他一眼,丝毫不带笑意。石秋一怔。小宁离去时并没有带上门,玄武湖的波光映到屋子里。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露出一丝微笑:“小宁是我的知交,不会相害。”
苏婉云并不接口,两人沉默了片刻。“……昆吾砂在哪里?”她又恢复了制住他时傲然的语气。
石秋有些意外。刚才一招之失败于她手,此刻两人却是隔桌对座,他根本无需回答她的问题。“不知道。”他将辰幽剑握在手里。刹那之间,雪刃划破画舫奢靡的空气,向他劈去。石秋举剑挡格,铿然一声,双剑弹开,两人都从桌边跃起。苏婉云足尖一点,雪刃化作一道白光,直指石秋回剑的手腕,石秋手不撤剑,借跃起回落之势避过,苏婉云手上不停,直取他心喉要害,雪刃与辰幽剑的锋芒交相辉映,一时之间,客房之中又是杀气奔腾。
方才第一次交手过后,两人都已探得彼此均是以快制敌,正是棋逢对手,石秋虽然一个疏忽被苏婉云击伤,但稍事休息之后二度交手,竟又是难解难分。苏婉云出招迅捷大胆,剑尖如雪闪动,直激得瓶中晚玉瓣为剑风所带,纷纷飞起。堪堪她一剑将刺到石秋左肩时,耳中忽然听到轻轻的“嘎嘎”之声。那是贷座画舫底部传来的,石秋神变了,几乎是想也没想的,他秘伸手去抓苏婉云右腕,同时雪刃已穿过他的左肩。苏婉云吃了一惊,右腕已被他抓住,只觉腾云驾雾般自客房开着的门内飞了出去。
就在他们站到画舫顶上时,舱底突然有铁壁升起,在红稠窗帘以外一寸之地如刀削般切断,瞬息之后“咔”的一声,整个船舱都被封住了。画舫成了枣核般不可挣脱的牢笼。
苏婉云和石秋站在牢笼顶端,雪刃已经从石秋左肩拔出,殷红的鲜血在剑锋上红般绽开。石秋却仿佛不觉得疼痛一般,若不是他见机极快,早已如瓮中之鳖,任人宰割了。他虽没有言语,可两人心中所想的都是那负气而去的小宁,片刻之后,他伤势发作,终于支持不住跪倒下来。
苏婉云看着他,心下竟然有了微微的不忍,她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神:“这里是云仙画舫,那子又是此船之主,今可当真不巧。”
石秋摇了摇头,点了自己左肩几处|茓道,扯下一片衣襟来裹伤。苏婉云没有相帮,但也没有趁机用剑架住他。她知道,那一瞬间如果石秋不抓住她,那么如今被困舱中的就是她一人。她向四周望去,偌大的玄武湖上约有这样的画舫十数座,散开在五洲之间,其中灯火明灭。近几年来,但凡湖泽水泊,多是云仙画舫的地盘,数十艘华丽的大船包揽大小湖面,这些话她倒是听说过。
想到这里,苏婉云又不瞧了石秋一眼。突然之间,石秋叫道:“糟了!昆吾砂!”他不由自主地也望向苏婉云,两人心中都是一沉,“我放在那白瓷净瓶里了!”
苏婉云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脚下的画舫如铜墙铁壁一般,她眼前闪过一个人的面影,那个人清淡的声音对她说:“我知道你从不出错。”她的脸头一回有些发白,急速扫视了整座画舫一眼,那一瞬间,她几乎想一剑斩下石秋的头来。
石秋也有些回不过神,他和苏婉云忽然有了一样的心境,三载之功穿越沙漠,无数次与神出鬼没的瀚海异人周旋,终于得到的昆吾砂,就这样在咫尺之地失去了。他望着离画舫不远的菱洲,过了一会儿,狠狠地翻掌一击,整座画舫只震动了一下,便恢复如常。
苏婉云冷冷地道:“没想到鸣风山庄的石秋也不过如此,堂堂男儿,会折于一个弱子之手。”
石秋看着她:“什么意思?”但他随即明白了,因为身下的画舫开始缓缓向玄武湖中下沉,速度虽慢,却片刻不停,雕栏杆已然没入水中。依此形势,至多一柱时间,画舫便要完全在湖面上消失。他站起身来,辰幽剑还握在右手。两人不约而同地不再说话,而是迅速地扫视着距离他们最近的地方,湖心菱洲,二三十丈幽深的湖水泛着清冷的光。石秋与苏婉云都不通水,两人互相看看,又都转开目光。
苏婉云忽然道:“你瞧!”
石秋顺她所看的方向瞧去,只见湖面之上浮着一片绿荷,微微随波荡漾,但湖水在其旁流动,本身却总是在原地。他不道:“这是什么?”
苏婉云道:“亏你还是那子的情人,她也没告诉过你,这云仙画舫各船之间来往,靠的便是这‘绿荷桩’?”
石秋不惊喜:“我来之时并没见到过此物,难道是有人相助?”
苏婉云瞧了他一眼,此时距往菱洲的那一段水路之上,又错落地浮起几处绿荷桩,那形容宛似荷叶随风,但隐藏在幽深湖水下的桩柱却绝不移动。苏婉云将雪刃收入袖中,身影一晃,轻飘飘地落到那距画舫最近的荷叶上,果然那荷叶并不下沉。她足尖轻点,纱裙飘动,借绿荷桩之助向菱洲而去。就在她跃下画舫的时候,石秋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一闪而过那如狼般的眼神。然而他随即提着辰幽剑,也跃下了画舫。
不意一之间功亏一篑,此番回到鸣风山庄,尚不知如何交代。只是不知那菱洲之上有无埋伏,已是亥时,玄武湖一片水域之上,惟有他们离去的那座画舫缓慢浸没的声音,安然而镇定,舫中侍婢也不知是如何遁走的,浑没有一点声响。
浓重的血腥之气,在尚未登上菱洲之时便自洲上一片密林中传来出来,晚鸦扑打翅膀,幽幽月只下,苏婉云站在密林之中一动不动。石秋自最后一处绿荷桩上跃下,向她走去。苏婉云转过身看他,露出被她身形挡住的一片视野。借着月光,石秋看见那地上有一具尸体,裙摆飞散,仰躺于一口古井之牛脖颈上一道深深的卷痕,准而犀利,绞断颈骨。
“小宁!”石秋惊呼,急忙蹲下身去探她鼻息,早已气绝。紫檀琵琶掉落在地上,石秋轻轻拾起它,看了一会儿。苏婉云任他发呆,走到密林之中查探,只见洲心有大屋几间,想来也是画舫中人所居之处,只是一无烛火,便似空关着。她折回来,望着小宁尸体边那口古井,井架年深日久,早已残破,井绳却似是新换的,微微摇晃。她心中忽然一动,走过去扯了一扯井绳,下面传来“咔哒”一声。回首湖面之上,那些疏疏落落却排布巧妙的绿荷桩便往水下沉去。
看来这子竟也是个多情之人,苏婉云怔了一怔。鞭影破空而来,击向石秋顶心,风声甫动,苏婉云的雪刃便闪出一道光亮袭来,似一道光壁横向切过石秋头顶一寸之处,九节鞭撞上光壁,为内力所激,反向后弹去。来袭者猛力收住鞭势,石秋的辰幽剑已刺到面门,她急切之中向后一翻,一招之间便被双剑逼退三步。月光之下,一个宫装子婷婷而立,粉妆淡淡,九节鞭持在手中,只是收势之间便全不见了杀气。正如来时那般迅猛,不容差池。
“你是何人?”石秋盯着她。苏婉云并未说话,只是站在一边,雪刃的光华无形之间给予那子紧迫之感。不知何时,他们已站在同一阵线。
那子笑道:“我道是什么俊男子,竟把我们小宁迷得晕头转向,连舫主之命也敢违抗了。”声音妖娆,虚假一如那俏脸上浮起的笑容。
“……你是画舫之主?”石秋道。
那子媚然一笑:“舫主可不会星来看你这等人,我是菱洲之主,不过前来收拾叛徒,两位别误会。”
苏婉云道:“你既已单吾砂,不缩在画舫里呆着,却又来此作甚?”
那子掩口笑道:“哎呦,姑娘的话可说重了,两位来玄武湖上游览,怎可不尽地主之谊?云仙画舫承蒙江湖朋友抬举,近几年也在大湖泽上说得了间话,要说什么……昆吾砂,那可恕小子从未听闻了。”
石秋与苏婉云都是一沉默,湖面风之中,明白无误的杀气又奔腾而出。那子一双丹凤眼中精光一闪,九节鞭蓄势待发,石秋忽道:“我二人来此只为游玩,并无心窥探画舫中事,还请姑娘明白。”言下之意,深入敌腹不可旧留。
那子口角含,还未开口,当此分神之际,雪刃如一道闪电般直切向她脖颈。苏婉云出招快得让人无法反应,直到那子倒下,九节鞭自手中松脱,石秋才明白先前不过是牛刀小剩他有些吃惊,顿了一顿才道:“眼下我们在敌之手,你轻易杀了他,只怕难走得出这玄武湖五洲了。”
苏婉云站在那子尸身旁,冷冷地道:“那是你的事。”
“什么?”石秋一怔。
“游玄武,除了那歌和这菱洲主人,可没人看到我们俩在一起。”她眼中忽然又浮现出那微微带笑的残酷神。
“你……”石秋惊怒,“你想嫁于我?你不怕我说穿吗?”但他随即明白,告诉画舫中人是那远在滇南的剑湖宫霜云楼主杀了人,无疑是个最好笑的笑话。苏婉云在那菱洲主尸身上拭了拭雪刃,脸上又失去了一切表情。她回头望了一眼幽沉沉的玄武湖,湖上再不见那画舫的影子。她不再理他,径直穿越密林,往对面的长桥而去。
石秋又想起那一剑穿心的秘密,但他忽然觉得,苏婉云敢用背对着他,绝对不是在给他这样的机会。她的背影一如她的剑一般冷烈干脆,挺得笔直。菱洲主一死,不过片刻便会有人察觉,但他然能如苏婉云一般大袖一挥便离去。他俯下身,取出一块手帕轻轻擦去了小宁脸上的血污。那张甜俊俏的脸庞曾经泛着怎样取悦留恋的笑意。
他不曾忘记这个娇嗔子游离于他膝头的风情,她婉转如莺的歌声,还有如今卧于泥土的如缎长发,让他不惜深入云仙画舫却对其机密一无所知。他可以对她肆意枉为,然后拂袖离去,寻找那个不能如此对待的子。小宁从来就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未挽留过他片刻。但她然能容忍他带第二个人来此。他们从未真心坦诚,但他然能弃她尸体如敝履。
念及种种,石秋将小宁的尸身扛起来。就在他肩头用力的一刹那,剧痛袭来,又兼被苏婉云击伤之处发作,他几乎要倒下来。银的月光之中,有个人影在他背后一闪,他背负着尸体,未及反应,便被人一掌拍晕。
瘦竹几株,在应天府的市井之风中微微叶动。寒门紧闭,从没什么邻里之人踏进过这座宅子。宅中便似无人,但所有器具却又都一尘不染。黑瓦白墙,屋檐下几只燕子盘桓,淡淡的墨自屋中飘散而出。素装拙在窗前端详着手中的剑,很净有动一下。那是一柄奇异的剑,比霜雪温润,却又比冰片锋利百倍。子的妆容一如衣裙一般素淡。石秋走到她身后,踌躇良久,终于道:“多谢师相救。”
“……我早就告诫过你,不要去招惹云仙画舫。”子并不回头。
“这次是我疏忽了。”石秋垂首。
子微微侧过脸:“那姑娘……是霜云楼主?”她的眉眼虽已有些年岁,但仍可见当年瑰姿。
“……是。”石秋恭敬地答道。
“……”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她来夺昆吾砂?”
“是。”石秋答道,心中又有些沮丧,“昆吾砂已被云仙画舫所得,此处是她们的地盘,恐怕……”
子淡淡地道:“没有昆吾砂,你如何接近那人?”
石秋答不上来,站在当地沉思了一会儿:“总有别的法子。”
“庄主给你多少期限?”子取过一块绣帕,轻轻擦拭剑身。与其说是擦拭,不如说是抚摸。
“三年。”石秋望着那柄剑,“如今……还剩下半年。”
“这么说……你是箭在弦上了?”剑身如玉般隐隐透光,在她的拂拭下愈发通透。
石秋凝眉:“或是拼一拼,不见得近不了那人的身。”
“你连他座下的霜云楼主都近不了,更何况他?”说到“霜云楼主”时,那子的声音些许不自然。
“师……”石秋想说什么。
“你自己掂量吧,就此回鸣风山庄,大不了被庄主责罚一顿。”那子道。
“师你当年,不也没有就此回去么?”石秋抬起头,凝视她。
子握剑的手不易察觉地一颤,继而沉声道:“我是为你好。”
石秋黯然道:“如此……多谢。”他望着这近在身旁的背影,长久的恭敬使他无法再向前逾越一步。虽是素装无华,但那分明属于手中长剑的清凌之气却丝毫不曾褪却。许多年了,苦竹居还是一如往昔的宁静。
那子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待如何,我终是不能干预的。眼下菱洲主已死,云仙画舫必以你为敌,你便先在这儿住几天吧。”
石秋道:“如此岂非给师惹了麻烦?”
那子道:“若怕麻烦,我便不会跟踪你上玄武湖。”
石秋心中一热,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子又道:“那个歌尸身,我并没带回来。我只有一人,顾不上她。”
石秋道:“……有劳师上心了,她与我……也不是什么至交。”
那子一笑:“至交?”她转过身,一双秋水般的明眸望向石秋,“我活了那么多年,连朋友都没几个,更何况你?”
石秋被她的语气惊了一下,随即又默然。那子看了看他,道:“这云仙画舫数年来也是声势日上,日后你走水路,也需小心。”
石秋点头道:“是……此去剑湖宫,我便绕着她们些。”
那子沉吟了一会儿道:“你执意要去剑湖宫,我也不能阻拦你,过几日待我试一试你的功力……至少,你可不与那人正面交锋。”
“那人当真如此厉害?”石秋微微生了些疑惑,他从没见师如此忌惮过任何人,即使是庄主。
那子眼中浮出一丝笑意,遮掩住那之下的暗流涌动:“你只看他座下三位楼主,哪一个不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角?”
石秋望着她:“那师比他如何?”
那子眼神霍地一变,旋即恢复如常:“未曾比过。”
石秋还再说,那子将剑送入挂在墙上的剑鞘,道:“你先好好休息几天吧,其它事情暂且不要想了。”说罢也不看他,走出房去。
石秋分明感到了那闪避之意,却无法再行窥探。似乎一提到剑湖宫,师就是这么能避则避,对于那位江湖上盛传已久的剑湖宫主人,她更是从来只用“那人”二字代替。她身上总有许多让人不解的地方,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这苦竹居,多年来,她似乎从未回过鸣风山庄,只是在此隐居练剑,抑或不练剑,便是闭门清修。
他每路过应天府都会来找她,与她过招一回。可是直到现在,他都不能推测出她的剑法究竟有多高,每每不出十招,无论她是否相让,他都要败下阵来。只知道她是庄中地位极重要的人物,庄主却是甫一提起她,便一声叹息。竹影廖落,寂寂无人。门帘轻轻落下,石秋望着她的背影消失,怔了一会儿,走到桌边坐下。
雪刃刺出的伤口仍然隐隐疼痛,索是在左肩,并不妨碍他用剑。那个叫苏婉云的子,便是那剑湖宫主人一手调教的,亦是神鬼难测。滇南之地,铸剑之宫,人说,十把名剑有八把都是出于那里。几乎是江湖上的一个神话。
打更过后,入时分,市镇喧闹之声渐息。石秋睡意朦胧之间,有过梁之猫般的身影在窗外闪过。他一握身边的辰幽剑,屏息不动。那影子在他的房门前停了一会儿,向他师的房间闪去。石秋悄悄披衣起身,持剑推窗跃出。月之下,那黑影直直地站在他师房门外,窗纸为什么力道所穿,破了一片。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出。“师!”石秋叫了一声,见她妆容整齐,显是尚未睡下,房中却未点烛火。石秋走上前去看那被点|茓之人,见其身形已知是子,他揭下那人面上黑纱,娶不相识。
“我知云仙画舫会派人来此处,却未料她们竟如此嚣张。”跨出房门,月落在她脸颊上,一片柔和,却没有丝毫温度,“我霍明珠所在的地方,岂容你这等子踏入!”
那舫中子嘴唇紧抿,神倔强而傲慢,并未接口。石秋望着霍明珠,忽然觉得她此刻的神态与玄武湖上苏婉云的冷是如此相似,一个是冰原,一个是白雪,其下却又都隐隐有暗潮流动。他道:“师,眼下我们拿她怎么办?”
霍明珠道:“断其一足,以示警告。你云仙画舫自去作大,与我无关,但擅入我居所,便须惩罚。”
那子脸顿时有些发白:“我只是奉舫主之命来一探,昨有人杀了我们两个,凶手又被人救走,是噎…”
“是以如何?”霍明珠眼中突然射出严厉无比的光芒。
那子心神一颤,竟说不出话来。石秋道:“杀人者并不在此处,你白来一趟了。”他微一犹豫,终是没有说出苏婉云的名字。
那子听出他语中有相饶之意,忙道:“擅闯贵府,实是惭愧,我回去后自会向舫主禀明,再不会来打扰。”
霍明珠看了石秋一眼,道:“不断你足也可,只须将为你云仙画舫所得的昆吾砂交还于我师弟,便既往不咎。”
石秋目光一动,望向那子,只见她沉默了一会儿道:“若派人将此物交还,我回到画舫也须受罚,一样逃不迭去。”
石秋正要开口,却见那子眼里露出些许怨恨之,口中突然涌出鲜血,一张白净的脸涨成绛紫之,他一惊后退,那子|茓道未解,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抽搐几下,没了声息。
霍明珠似乎也有些吃惊,走前探了探她鼻息,道:“死了。”她与石秋相视一眼,微微一叹道,“我道这子贪生怕死,定会就此顺阶而下,未料她竟自尽。”
石秋心中有些惊骇:“那画舫之中尽是流,难道挨自己人的罚,竟让她宁可自尽?”
霍明珠背手立在月光中,轻轻摇头:“任何一个帮派想要在几年之内攀升如此之快,想必都有些不为人知的门道,今倒也是失算一招。”
石秋道:“算了,无论有没有昆吾砂,我都是要去剑湖宫一趟的,只是师,她死在这里,你却如何向云仙画舫解释?”
霍明珠一笑道:“有何难解?只说是鸣风山庄的霍明珠杀的,她们又能奈我何?”
石秋心中过意不去,但霍明珠然再与他多说,只示意他回去歇息,便自进房。石秋望着她紧闭的房门,心中忽然有些恍惚,他将那子尸身扛起,走到一间厢房之内放下,窗外竹影萧萧,便似有人拨云相探。
剑湖宫外传·镜珠 第二章 碧
滇南之地,一片奇异的湖泽,世代为剑湖宫所守护,无人能入内。日暮的时候,石秋发现了那山脚下的几缕炊烟。他将剑负在背上,朝炊烟之处走去。这是连行三日遇到的第一处村寨,还未进去,他便觉得有些不叮
寨子大门口立着一处绿竹门楼,上写“碧水寨”三字。滇南之地多苗人,所居也多是高脚竹楼。这些都不是奇怪的地方。他望着竹楼之上炊烟袅袅,停下脚步。这分明有人居住的村寨,却没有一点声响。哪怕是孩童稚拙的脚步声、打柴声,甚至是牲畜的唤声。
整个寨子里一片寂静,石秋走进寨门,又不一惊。他看见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影突兀地存在于这静默中,一动不动地瞧着一个方向。他们都作苗人打扮,却如雕像一般,直到石秋走到他们身后,也没有一个人回过头来。
石秋不敢惊扰他们,又因左近一带再无别的村寨,看看这一堵堵人墙似着了魔般一动不动,便走到一座竹楼边,跃上二楼。碧水寨并不甚大,他一上去,便看清了这围起的约莫有一两百人,中间是一幅奇异无比的景象:约莫二三十口猪羊被赶作一堆,一个身着蓝丝马褂的老者与一个黑袍拙在圈中央,几个村人驱赶出一头羊,先到那子身前,那子袖摆一挥,不知施了何术,那羊又跌跌撞撞被赶到老者身前。老者思量一会儿,也依样而为,羊便恢复如常,被村人赶下。如此几个来回后,已有两三次老者施术无效,猪羊便都死在地上。村人似也不觉可惜,只是凝神瞧着黑袍子与那老者的动作。
整个碧水寨中,除了猪羊被赶时发出的叫声,再无其它声响。石秋站在竹楼上远远瞧着那黑袍子,见她额上束着一块紫晶石,甚是耀眼。他正看之间,忽觉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苗人孩站在他身后,一双清水般的眼睛正望着他。
石秋刚要开口,那孩抵住嘴唇“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说话,又指指楼下。此时已有十余口猪羊死在人群中央,那黑袍子面有得,一挥手,地上猪羊的死尸不知如何便化为一滩滩血水,不复见其形。那子将手背在身后,向寨口走去,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来,眼睁睁看着她去了,仍是无人出声。
直到那子的身影消失于一道坳口,聚集于寨中央的人们才似乎缓过一口气来,先是互相看看,再熙熙攘攘,慢慢往各自家中走去。那蓝褂老者立在原地低着头,也不搭理村人,只是苦思冥想。不一会儿人群散尽,便只剩他一人站在几滩血水之牛
“你从哪里来?”那苗人孩忽然出声,石秋惊了一跳。
“……江南。”他回过身,“……刚才他们……”
那孩晃了晃头,头上的银饰闪出些光芒:“他们在斗蛊。”
“斗蛊?”石秋想起了霍明珠告诫他堤防的滇南三术,心中一凛。
“是啊,那个沙漠来的人每年都来这里,和族长斗蛊。”孩的声音很明快,快速地说着,“有时死的牲畜少些,有时就像今天这样。”
“什么?”石秋不解,问道。
那孩道:“她下蛊,族长收蛊,收得了呢,那些猪羊便能活。不过那人每年都带些稀奇古怪的蛊虫来,这两年死的猪羊可越来越多了。”
“我只听说滇南蛊术极为厉害,没听说沙漠里也有人炼蛊。”石秋道。
那孩睁大了眼睛:“她的蛊虫厉害呢,我们的蛇蛊、蜘蛛蛊全都比不上,连族长都解不了的,那就神仙都没办法了。”
石秋看看这竹楼,忽道:“这儿是你家吗?”
孩点头,笑道:“我叫红儿,你呢?”
“……我姓石。”石秋道,“我在这里找一个叫雪湖的地方,你可知道在哪里?”
“雪湖?”红儿道,“我听阿娘说过,那上面盖了一座宫殿,有许多仙人们守护着,凡人是不能进去的。”
石秋道:“我便是要找那座宫殿,只是这里似乎湖曹多,我已找错了好几个地方。”
红儿笑道:“所以你巴柏等了半晌,便是为了问个路?”
石秋也微笑道:“也不尽然,这方圆几十里只有你们这一个寨子,我也是来借宿一晚的。”
红儿道:“你不怕住在这儿中蛊?”
石秋一笑:“我瞧你不会害我。”
红儿走到竹楼栏杆边:“我不会害你,这寨中可难保没人害你。”
石秋不道:“你们苗人当真都是用蛊成了习惯的吗?”
红儿闻言看了看他:“在你们汁人眼中,苗人便是整天与蛊虫为伴的吗?”
石秋一怔:“外界多有此传闻,到不是我一意如此想。”
红儿叹了口气道:“随你怎么想。”
石秋见她眼中有些落寞之意,也不便多言,当便在此借宿。那红儿的母亲甚是好客,这碧水寨地处极为远僻之地,平日也是少有人来,石秋虽对蛊术之事略有疑心,但推辞不过,只得与红儿家人一同吃住。
苗家人待客甚是周到,一有客来便是杀鸡宰羊,红儿的母亲是健硕端正的苗家子,见石秋自江南来,又特意取出了为贵客而备的牛角杯,日落之后,碧水寨中人家并不闭户,可见家家团坐,日暮时那幅景象似乎并没有给这里的人带来太多的影响。石秋终还是忍不住问起此事,红儿的母亲端上一大碗酸辣汤煮肉,道:“年年如此,咱们族中也只有族长能和那子斗,她施的也不知是哪一路的蛊术,咱们碧水寨与别的村子相距很远,寨中所有的都是祖先流传下来的技艺,所以族中人也都当作是稀奇玩意儿看。”
石秋回想那子容貌衣着,只觉得隐隐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却又无法说出。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便也不提。他举起牛角杯饮了一口苗家烈酒,只觉辛辣无比,直冲上头,他怕喝醉了,便借故放下酒杯问道:“那敢问大嫂可知道‘雪湖’该往哪个方向走?”
那大嫂听到“雪湖”两字,神忽然一动:“你去雪湖干什么?”
石秋察觉了她神:“怎么,大嫂去过那儿吗?”
那大嫂沉眉道:“没去过,不过,那里是个危险的地方。”
“哦?为什么?”石秋有些注意。
那大嫂道:“……要去‘雪湖’的人,从我小的时候就一直有了,我们是知道雪湖在哪个方向的,但指点他们去了以后,却没有一个人再回来过。”
“或许是他们走了别的路,没有回碧水寨?”石秋道。
那大嫂摇头:“他们全都死在里面了,我们早就知道。”
此话一出,两人均是一阵沉默,恰逢红儿端着一壶油茶进来,望着石秋笑道:“怎么这么半天才吃了一点点?是不是不好吃?”
石秋道:“不,很好抄…”他等红儿也坐下,又向那大嫂道,“……只听说雪湖是世代由剑湖宫所守护的,至于守护什么,江湖上却众说纷纭,而剑湖宫的实力却是蒸蒸日上,无人能侵犯。”
这时红儿Сhā嘴道:“我听咱们寨里的人说,雪湖里有个大宝藏,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往里头去送死。”
那大嫂斥道:“小孩子家懂什么!别乱说话。”神之间,有些过份的严厉。
石秋看在眼里,只作不见:“近几年来,雪湖和剑湖宫的传言也是越来越多了,剑湖宫子弟更是时于江湖上露面,这次我也是奉家师之命前去有事相商的。”
那大嫂提起酒罐给石秋斟酒,双眼避开他的目光:“去雪湖的人,大多用的都是这个借口……其实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他们根本就不是去商量事的。”
石秋道:“那么大嫂看来,我也如他们一般吗?”
那大嫂沉默了一会儿,红儿却抢先道:“你和他们一样,都是去了便回不来的模样。”
石秋一笑,心中突然闪过霍明珠的那句话:如此回鸣风山庄,大不了被庄主责罚一顿。他想起她说话的样子,冷面相盯冰原下却又奔流着关怀与亲近的情态,一时出了神。
他没想过回头,正如那在玄武湖画舫中,他抓住苏婉云的手腕一样,那些似乎都是不用思虑的事情。
说话之间,只听寨子深处一阵吵闹,红儿最先跳起来跑到门前,之下,一个苗人男子匆匆走到竹楼下:“族长中蛊了!快叫姜嫂子去看看!”
这时那姜嫂子也已到了门前,闻言立刻回头对石秋道:“石公子,我去族长家一趟,你先和红儿作伴吧。”
石秋点头答应,姜嫂子便去里屋收拾了个包袱,匆匆而去。他望着那两人走远,正沉思间,红儿把脸伸到他的脸前:“走吧。”
“去哪儿?”石秋望着这个清秀的苗家孩。
“去族长家呀!你不想去看看?”红儿道,烛火映照在白净的脸颊和颈中的项圈上,神情清澈无邪。石秋瞧着她,微微一笑。
碧水寨中有些动之声,不断有三两个村人走出自家房舍,往寨子深处走去,气氛有些紧张。石秋和红儿掩上了竹楼的门,临走时红儿还拿了门后挂的一壶酒。石秋不解,红儿笑道:“那个老族长中了蛊,若收不走,喷他一口雄黄酒便不会缠到自己身上。”说着一拉他袖子,便走在前面。石秋见她甚是兴奋,也随她而去,不多说什么。
族长家门前已围了一些村人,交头接耳议论着。红儿拨开人群,与石秋走进门内,守门的村人见是姜嫂子的儿,便也不加阻拦。两人走进屋里,只闻到一股扑鼻而来的腥气,红儿不由得皱眉,此时里屋走出一个身着青绸长褂的青年,见了二人,因不识石秋,问红儿道:“他是谁?”
红儿看了看石秋,道:“江南来的朋友。”
“朋友?”青年有些狐疑。
“不是坏人!”红儿不耐烦道,“族长怎样了?”
那青年眉间似有深忧:“也不知怎么的,自那沙漠来的子走后,族长便一直呆呆地站在那斗蛊的地方,我们叫他他也不理,太阳完全下山后,他突然自己回了家,身上中的蛊就此发作起来,一刻未停。”
“哦?是什么情状?”红儿道。
“与生蛇蛊之状有些相似,便是抱头喊痛,如被蛇附身,不可坐卧,但身上症状又有些不像,嘴里还一直说‘没了,没了’,也不知是否还有神智。”那青年快速地说道,此话显然已对多人说过,是以说得很溜。
红儿道:“你让我进去瞧瞧。”说着便要往里走,那青年急忙拦住:“不行!姜嫂子特意关照了不能让你进来,说这蛊太危险,容易追人。”
红儿还要争辩,突然里屋传来一声尖利的惊叫声,屋中三人脸均是一变,屋外也顿时寂然无声。红儿叫了声:“阿娘!”便冲了进去。石秋跟在她身后,那青年也未想起阻止。布帘一掀,红儿与一个急速后退的人撞在一起,石秋看得分明,正是姜嫂子。她回过身来见到儿,露出急切想将她推出屋子的神,然而未及动作,便扑倒在红儿怀里。红儿扳过母亲身子一瞧,只见她脖子上有个血洞般的伤口,再一抬头,血已溅染得满屋都是,姜嫂子双目尚蜗上,但眼见是不活了。“阿娘!”红儿尖叫了一声,捂住眼睛,又赶快拿开,她母亲还是一动不动。她呆呆地坐在地上,空气中有浓烈的如蛇一般的腥气,石秋因她挡了道路,不能走进屋里,却真切地看见了屋中的情形。
那着蓝马褂的老族长在屋子一角,头发散乱,下颌满是鲜血,涨红的双眼中窜出凶狠的火焰,他呆呆地看着红儿抱着姜嫂子的尸体,仿佛突然间被点了|茓。但石秋还是感觉到了那股并非来自那具衰老身躯的疯狂怒火和杀意,如一个幽魂附着在老族长的身上。这就是……蛊术吗?辰幽剑出鞘,石秋推开红儿,向里冲去。
“不要!”红儿突然叫了起来,“别杀他!杀了他,尸体就成了毒源,碧水寨就没了!”
石秋的剑中途停顿,他突然后悔不复管这闲事。他已身在屋中央,为巫蛊之力所驱的老族长被他出剑一激,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向他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辰幽剑锋芒闪动,石秋退了几步,突然向红儿道:“把酒壶给我!”
红儿一怔,急忙将酒壶朝他扔去。石秋接过,咬开壶塞,将雄黄酒浇在剑上,边后退边对红儿道:“把姜嫂子带出去!快!”红儿也不多问,便将母亲身体拖出屋外。石秋把一壶雄黄酒都洒在近房门之处,扔了酒壶,自己屏住呼吸跃到老族长身后,反转辰幽剑,用剑柄如风般打了他身上十几处大|茓,心知未必有用,但姑且一剩果然那老族长虽已无心智,但打|茓之力仍是受实了,便此站着不动,喉咙里仍发出些“嘶嘶”的声音,就似嘴里有一条蟒蛇一般。石秋闪过他身边急退出屋,向门口叫道:“快去取些木板来封住这屋子!”
外屋中那个身着青褂子的青年与门外许多村人因事出突然,都一时失措,听了石秋一声喊,急忙都各回各家去取木板。不一会儿工夫,十几个壮汉将族长所住的屋子封了个严严实实,又将雄黄酒遍洒屋子上下,但无论如何,族长喉中发出的“嘶嘶”之声总是隐隐可闻。众人站在屋前,石秋问道:“你们可有谁知道这是何种蛊术?”
那青褂男子道:“寻常炼蛊之时若生意外,我们都有解救的办法,可是方才各家都拿出自己的办法来试过了,不仅一点用都没有,还仿佛是越来越厉害,到了后来只能去请姜嫂子,可谁知道……”
众人都垂首不语,石秋忽道:“红儿呢?”
青褂男子道:“她带姜嫂子回家去了,其实原先族长就时常暗地里思量那个沙漠子的事,她连着许多年来此斗蛊,从开始全败到后来渐渐占了上风,族长嘴里不说什么,却时常自己到山林中去炼蛊,本来碧水寨远离这些纷争之事,从来都是太太平平的……”村人听他此话也多有唏嘘。
石秋听他说沙漠子之事,心中忽然一亮:“对了,我进村时见那沙漠子装束,似乎与数年前扬州易楼一役见过的几个瀚海异族之人甚是相像。”
那青褂男子闻言道:“那你可知道她是什么人?”
石秋摇头道:“我也不是太清楚,但听说他们是自北域一片大沙漠中来的,行事神出鬼没,江湖上偶尔能听到他们的一点事情,但那些消息也都飘忽不定,有人说他们是上古遗留下的某族王室,也有人说,他们是世代栖居沙漠的一个教派,手段极为阴险,只是似乎有些没落。”
那青褂男子道:“无论如何,那子来到这里都没什意。”他转向众人,“今先派些族人看守族长的屋子,天明之时,各家主人都到寨中央聚集,商量有没有什么解救族长的法子。”
众人都答应了,眼见已深,有那青褂男子留下了先前封屋的十几个壮汉看守,自己也并不回去。石秋见人群散去,便也向红儿母所居的竹楼走去。那青褂男子叫住他:“这位公子!”
石秋回头:“何事?”
青褂男子走上前来,沉吟片刻道:“容我问一句,公子来这滇南群山之中,可是想找什么东西?”
石秋眼中精光一现,并未回答。那青褂男子道:“请别误会,我并不是想刺探你。只是……你若是为了去找那件东西,我劝你还是放弃吧。”
石秋凝视着他,四目相交,彼此都坚持着自己的意思,稍顷,石秋道:“多谢好意。”说罢也不再回头,就向前走去。那青褂男子望着他背影叹了口气,自去巡视族长的屋子。滇南明媚的月下,碧水寨终是有些惶惶难安的意味。石秋经过寨中央族长与那沙漠子斗蛊时所站的地方,见到地上模模糊糊的血迹,心中突然有些不安。但他并没有多想,回到红儿母的竹楼,里面静悄悄的,正如他初入碧水寨时那样,没有一丝声响。
屋中没有点灯,石秋站在门口,隐约看见姜嫂子躺在里面的一张竹塌上,毫不动弹。他看见她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白布,鲜血已经不再渗出来。红儿坐在她身边,头垂着。他走进屋,地板发出“吱呀”一声,红儿回过头来:“石大哥?”
“嗯。”石秋答道。他取出火绒点亮了灯烛,见到了红儿的神。他有些惊讶。火光亮起时,他已经作好准备会见到一个骤然失母的小孩,哭哭啼啼,需要他去安慰。可是红儿的神已经很平静,脸上的泪痕并不多,一双如水般的眼睛瞧着他。她只是无论如何不肯离开母亲的尸身,直到必须决别的时候。并无过多的不可接受,辗转悲戚。抑或那些身在汁繁华之地的人们太久不见了这些,反到惶惑。
石秋忽然对这个孩有了些新的感知,如同她神间偶然一现的落寞。他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生平头一次对一个初次相识的人温柔一笑。正在这时,寨中深处又动起来,有人喊叫,有人奔跑,似乎发生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红儿立刻跳起来,向门外跑去,不假思索地。毕竟还是个孩子,石秋想。那种不着痕迹的掩藏,或许连他也是做不到的吧。他转身,想向外追她,猛然间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冰凉彻骨,汗毛倒立。石秋回头,烛光中他看见姜嫂子圆睁着眼睛,艰难地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不要……带她……去……剑……湖……宫……”最后一个字落地,她的手松开了,双眼盍上。死亡的气息瞬间吞噬了她的脸,灰败之迅速弥漫。
石秋心中呯呯乱跳,那一瞬之间,他忽然知道了自己也是会怕的,会怕得如此厉害,他伸手抹抹额头,喘了一口气。外面的喧闹声更厉害了,加着人和孩子的尖叫哀嚎,他不能再呆下去了。
他提剑从竹楼上跃下,看见红儿被一个壮汉撞倒在地。那汉子急急地拉她起来:“快走吧,红儿丫头!这碧水寨呆不得了,蛊毒全漫出来了,守屋子的人一个都没剩下!”
红儿怔怔地:“你说什么?碧水寨呆不得了?”
那汉子道:“是啊!快走吧,带最要紧的东西走,逃迭来总有活路!”说罢那汉子松开她,自己往寨口疾走而去。
红儿兀自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还想往寨子里头跑,石秋拉住她:“快走吧,里面去不得了!那瀚海巫蛊太过厉害,这寨子是得烧了的好!”
“烧了?”红儿看着他,“你说烧了?……”她的眼神蓦然有些恍惚,仿佛落入了深渊。石秋看着她,两人在仓皇逃离碧水寨的人流中定定地对视。石秋不再说话,忽然紧紧地揽了揽她,抓住她的手,向外走去。
曙光仿佛是隔了很久很久,才终于穿破云层,洒落到连绵的山脉和湖泊之上。一些幸存逃出的村人散在一处溪旁,有些还没醒,有些掬一捧溪水啜饮。碧水寨中蛊毒肆虐,住惦族长家近的人们几乎都没能逃出来,那渗透了严实木板的妖异气息将那些一天前还安宁和乐的人家毁于一夕。他们逃出来,连翻了一座山头,才终于稀稀落落地在这里停下。多数人只来得及卷上几件衣服和银钱,拖家带口,在溪谷中歇息一。那把火,终是没有人去放,或是高高的山头能阻隔那一切,或是他们根本没有想过。
红儿醒来的时候,石秋已经在边上坐了很久。他只是在天快亮的时候才磕睡了一会儿。这些苗人仿佛世代不与人往来,无半点警惕之心,歇息的时候,连守的人都没有。石秋坐在红儿身边,望着天不语。
红儿坐起来,默默地整理睡乱的发髻。那是姜嫂子几个月前才教会她盘的高髻,是苗家子成年的标志。睁开双眼的一瞬间,她看见霞光万丈的天际。日出的那一刻总是得让人忘记一切,又在日出之后想起。头一次,她觉得天上的太阳也是会骗人的。
但那一切又已经真实地发生过,永远铭刻在记忆里。石秋在边上等着红儿走去溪边梳妆,有几个苗人给了他们一些食物。石秋没有吃那些食物,看着红儿:“你们……恐怕要再翻几个山头,去寻找邻近的村落了。”
红儿吃着一枚山果,没有说话。石秋又道:“放着碧水寨那些中了蛊的人,会有什皿患吗?”
红儿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蛊虫宿主死了之后,只需一两天没有新的宿主,自己就会死去。”
“那么……你们过阵子或许还是可以回碧水寨。”石秋放下手中的食物,握起自己的剑。
“你呢?”红儿突然抬头看着他,“还要去雪湖?”
石秋点点头:“我终是要去的,无论如何,都要去。”
红儿又低头去吃山果,片刻之后,她道:“我带你去吧。”石秋看着她。
“我知道雪湖在哪里。”她还是没有抬头,但声音透露出一种坚决。
“我不会带你去剑湖宫。”石秋握着剑,道。
“我可以等你出来。”她像一个憋着气的孩子,脸有些红。
“……我也许一生一世也不能再出来。”
“那我救你一生一世。”
石秋看着她,一生一世,他眼前流过那个万丈软红之地的娇俏子,在寻欢作乐之时轻轻的耳语。“一生一世,我在这画舫中等你。”他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久净有说话。这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孩子。他不能回答她。
红儿低着头,有缕缕尘埃之在灵秀的眉眼间浮沉。母亲鲜血淋漓的尸体,半的奔逃,身后的幽灵,他们就如无主孤魂,她摔倒了无数次,每一次都被这个人拉起来,紧紧拉着,没有任何理由。若不是他,她定已倒在哪处野兽横行之所,曝尸于日出之时。曾经相信的,就永远相信下去,她将手中山果的核丢在地上。
“我带你去雪湖。”仿佛凝聚了所有的勇气,她蓦然抬头,“现在就走。”她站起来,拍拍裤管。石秋没有动。
“你不想去了?没有我指路,你一辈子也别想到那儿。”她明快地说道。
石秋站起来,在这个廖落的清晨,第一次与她四目相叮山巅之上,有天光自云之深处倾泻而下,淡淡铺开,绵延万里。他走到她身边,举目远眺:“雪湖在哪里?”
“就在那片天光下面。”红儿微笑道。
剑湖宫外传·镜珠 第三章 雪
那湖泊仿佛是在一片山影背后突然出现的,石秋眯起了眼睛,长长久久地观望着,他脸上的神是掩饰不住的惊叹,总以为那不过是一片湖水,却没料倒是如沙漠般的广阔而浩渺,深蓝宛如天空之上的世界。湖面上雾气很大,连吹来的风都是潮湿的。他看惯了江南的秀水,此时不心生敬畏。本道剑湖宫既然守护雪湖如此不可侵犯,必然是围墙高筑,然料直望过去,只能见湖岸极远之处,有一片宫殿楼阁,那是西面,他想起临行前霍明珠曾告诉过他,主殿为东,银镜为西,霜云为北,玄星为南。那么那处楼阁,应该是银镜楼主陆青所在之处。
他思量了一会儿,向那片楼阁的方向走去。一个人独行时,他的脚步便极快,这脚力亦是鸣风山庄之中修炼而来。跋涉了半日,就在快要到达雪湖的时候,那个一路引着他的姑娘便停下了。无论如何,再不肯向前走一步。她只说:“你去吧,别管我怎样。”石秋拗不过她,又觉她从来生长在这山脉与湖泽之间,也能寻路找到村人,于是便自己往雪湖去了。其实若他回头一次,便不能相信她会就此回去。不过一日一,她清澈的眼眸中忽然多了一些未曾有过的东西。可惜他没有回头,只是向前走去。
雪湖已近在眼前,他也实在是管不了许多了。明天的黎明到来之前或许他就会死去,又或许是一次曾经来过又没有回去的所有人所盼望着的胜利。为了湖心的那个秘密,他要选择一个人作为对手。直接去找剑湖宫主必无生路,可供考虑的只有那三位楼主。他几乎是想也不想的就排除了苏婉云,他与她交锋,几乎没有得胜过,就算是不输在剑招。
玄星与银镜,这两人他并不熟悉,取近向西,也便是必然的选择。又是日落之时,雪湖湖面上的雾越来越浓,石秋遥望着那似有卷云翻滚的一片水域,那湖如此之大,主殿与三楼坐镇四方,彼此间也不知是如何传讯,这一片地势隐秘,若非遇到红儿,只怕也真难到达此处。那银镜楼主陆青司铸剑之职,并不常在江湖上行走,其声名娶不亚于另外两位,凡陆青所铸之剑,必为名剑。
石秋施展轻功行了约莫半个时辰,西面的那片殿阁渐渐清晰起来,远远只见银灰的楼宇半在水中,半在湖畔,依势错落,颇有出尘之态。他愈行愈近,已可看见楼阁附近有些人影来回走动,便放缓脚步,此时湖上日落,降紫的云霞正缓缓往天地相交处沉去,映得整片湖面雾气蒸腾,宛如在仙境中一般。
稍顷,天仿佛是忽然之间暗了下来,湖面转为一片更深的蓝,湖畔楼阁仿佛月中宫殿,淡青琉璃瓦散发出幽幽的光芒。灯火亮起,巡视的人影虽是疏疏落落,却恰到好处地笼罩了每一片角落。石秋隐身于湖畔一片树木后,捡了块巴掌大的石块用力一掷,落在东北角浅浅的湖岸之上。巡视的人影随之而去,石秋身形一晃,施展毕生轻功,极快极稳地落到了琉璃瓦上。辰幽剑的剑柄碰到了瓦片,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比猫的脚步更响不了多少,可石秋还是出了一阵冷汗。瓦下屋中并无反应,几盏散发着光芒的鎏金宫灯映照着这一片错落的屋宇,都是静静的似乎没有人。之下,完全建造于近岸湖水中的银镜楼退在这片屋宇之后,不过三层,屋檐飞挑,下坠宫灯,整楼亦是覆着青琉璃瓦,在湖水月的波光之中挥发光泽。不同之处在于,这座楼非常宽大,外围却没有一扇窗,也没有任何可以进入的门。石秋定了定神,足不点地般跃过几座矮矮的屋子,停在距银镜楼最近的一处屋瓦上。几个提着灯的人影走近,石秋按兵不动。他忽然发现有一只飞鸟掠过湖畔,拍打着翅膀,飞入了银镜楼。
那从下望去覆盖着瓦片的楼顶,竟然被一只飞鸟闯了进去,且没淤出来。他忽然心中一动,凝视着银镜楼。待那几个人影进屋之后,他一按琉璃瓦,飞身而起,跃上楼阁二层飞檐,再一借力,上了楼顶。
雪湖的月光在雾气氤氲之中,如江南丝帛般朦胧柔软,立于银镜楼上的石秋一时有些吃惊,衣衫被湖面上飘来的风吹得飞扬而起。华清奇的银镜楼,竟然真如一面银镜一般,反映月的楼顶不过是个假象,层层叠叠的屋瓦围成了一个二十丈见方的八角图形,中空无物,直通楼底,可自上而下望去,有飞廊复道、雕漏窗,不过三层的楼,却是往湖下岩石更打通三层,至底之处是一片平台,一株极高大茂密的巨树自那里生长上来,直长过飞廊之旁,与湖面同高。石秋站在楼顶沉吟了一会儿,涌身跃下,落在那左右两条飞廊之上。巨树的树荫遮住了他的身影,他左手勾住飞廊顶部,翻身一闪入内。
一团灯光突然亮起。石秋刚刚站定,往右侧复道一瞧,顿时说不出话来。鎏金宫灯的柔和光芒中,一个身着轻烟罗裳的拙在那儿,正望着他。她左手提灯,右手摆着警惕的姿势,丽的容颜没有一丝表情。两人对视了片刻。
“苏楼主,好久不见了。”石秋只得开口。有意避开她,却没想到撞个正着,银镜飞廊,在那宫灯的清冷光晕之中显得有些诡异。
“这里是银镜楼,你不该叫我楼主。”苏婉云将宫灯挂在扶手上,石秋却没有看到她眼中那层薄薄的然而总不褪去的笑意。她的脸似乎有些苍白,但或许是灯影幽淡之故。
“……我本意来找陆楼主,没想到……”石秋说到一半,苏婉云看了他一眼,他心中一凛。
“你找他干什么?”苏婉云冷冷地道。
“……铸剑。”石秋道。现下没了昆吾砂,但求银镜楼主铸剑,仍是个没有破绽的理由。
“铸剑?”苏婉云忽然一笑,却笑得比她的声音更冷,“凡来剑湖宫找剑的人,都说是来找陆青铸剑的。”此话一出,石秋顿时感到一股锐利的杀气。
“……那日玄武湖上救命之恩,我还未感谢过你。”石秋暗暗握紧了辰幽剑。
苏婉云漠然地看着他:“你找陆青也没用,百余年来,没人知道那把剑在哪里。”杀局已开,不可挽回。
辰幽剑在手中鸣动,石秋紧紧盯着那位出招如电的霜云楼主:“倘若没有那把剑,任奇又为何白白做了这么多年剑湖宫之主?”
苏婉云身上的杀气突然高涨如同海浪来袭,白雪之刃终于从右袖中破空而出,击碎了扶手上的鎏金宫灯,碎片如箭般向石秋激射而去。石秋早有防备,脚尖一点,从左边飞廊志起,碎片纷纷击打在廊柱上。他抓住身边巨树的树枝,苏婉云看准他落手之处,挺剑直向那树枝削去,辰幽剑上格,两剑尚未相交之时雪刃突然转势直刺石秋咽喉,石秋翻身后跃,脚尖稳稳落在粗壮的树枝上。
苏婉云似乎有些恼怒,飞身出了右廊,轻烟罗裳飘逸生姿。她在巨树树干上处处借力,雪刃快到了极致便化作一团白光,剑气到处,树叶纷纷飘下,悠悠荡荡往银镜楼底落去。石秋感觉到她剑意之中的焦躁和怒气,心中有些奇怪。玄武湖上交手之时,只觉她出招虽快,但迅媒了极处便也有那一份观照全局的从容,今日再度交手,却是心浮气躁,叶影明灭中两人几次双剑相拼,雪刃柔软,只震得苏婉云虎口鲜血流下。此时石秋瞧准她未及回剑守御,辰幽剑直指肩井|茓,苏婉云手不撤剑,向左横扫,石秋兵行险着,左手两指一伸夹住了雪刃剑身,苏婉云吃了一惊,心神一散,辰幽剑已刺进她左肩。石秋松开雪刃,虽只是夹其剑身,但两指上也已割出血痕,辰幽剑从苏婉云肩头撤出,却见她仿佛是力不能持,雪刃虽在巨树干上借力,身体却仍是向下坠去。
便在此时,飞廊以下二层一扇漏窗突然推开,一人飞身而出接住了苏婉云,脚尖在墙上一点,跃到飞廊之上。只见他一身淡绿对襟宽袍,大袖飘飘,神态儒雅。他放开苏婉云,只以右臂相扶,苏婉云定了定神,轻轻推开他的手臂。石秋见此人气度不凡,也跃到左侧飞廊之上,拱手道:“这位想必是银镜楼主了,有幸一见。”
那人微微一笑,双手背在身后:“阁下何人?”
石秋看了一眼苏婉云,道:“奉家师鸣风山庄庄主卫彦之之命,特来请银镜楼主铸剑。”
那人微笑道:“江湖上铸剑名家多得是,何必大费周章,非要来找我陆青呢?”
石秋听出了他语中温而不露的凌厉之意,仍是道:“敝庄因机缘巧合,藏有阁下所铸‘凝雾’、‘含光’两剑,庄主对陆楼主的铸剑技艺钦佩无比,是以命我前来。”
那陆青仍是面带笑容,眼神却转为冷厉:“命你星前来,伤我剑湖宫中人?”
石秋剑仍在手,道:“我与苏楼主原是有些误会……”苏婉云闻言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
陆青见两人情状,料知石秋定是心怀不轨,于是道:“不必多言,你若能自行走出这银镜楼,我自然不会留你。”
石秋听他说“走出”,但心知在这两人面前,要走出银镜楼是多么艰难,只是左右已避不过,他剑眉一扬,辰幽剑立了个门户。苏婉云见两人要斗,便退开几步,不去Сhā手。陆青与石秋分立两道飞廊之上,此时雪湖湖面遍洒月华,清柔的光纱亦落在楼中两人身影上,陆青双手还是背在身后,石秋知道他不会先出招,但与苏婉云一场斗下来,心中已有些浮动之意,又过片刻,他意聚剑尖,一招“青云出岫”,腾跃而起攻向陆青。
那陆青待他剑影堪堪要笼罩全身时斜刺里一闪,双手不动,已到了石秋身侧。石秋大吃一惊,知这陆青不用兵刃,手上功夫必定卓绝,却没料他身法如此之快,连步眼都没看清便将这一招当头杀威的“青云出岫”化为无形。他心中甫惊,手上然停,第二招“盘龙跃海”剑意灵动,直罩陆青全身,只是眼见就要得手,又被陆青看似不经意的一转身,所有后招尽皆落空。
石秋只觉得背脊后些发凉,两招不中,陆青始终是双手未动一下,与苏婉云以快取胜截然不同,但陆青如此显然是在观察他出剑路数,以空手对剑,本便不能剑随势动,何况陆青依他攻势而变,似是全身都有破绽,但又全身皆无破绽,不得不一招招使出试探,如此则完全处于被动之势。果然他第三招“疏影斜阳”剑路一偏,连攻陆青下盘时,那双背在身后的手终于一动,右手探出看准石秋剑身一弹。动作不急不徐,劲力却是极强,疏影化去,石秋剑尖颤动,顺着陆青右臂而进去刺他心俞|茓,陆青不待他剑到便即一侧身,左掌击在石秋手臂之上,只激得他辰幽剑脱手而出,直坠下楼底,发出“当”的一声。
不过三招兵器便失落,石秋忽然明白今是再难走出这江湖中传闻极盛的雪湖了,他仍是没有停手,与陆青空手而搏,但他素来长于兵器,拳脚功夫怎可与向来徒手的陆青相比?又是数招过后,陆青一招点中他胸口风池|茓,石秋心神本已散乱,重击之下顿时昏迷在地。
陆青看着倒在地上的石秋,双手收回身后,并无什么胜利的神态,只是微微叹息。苏婉云走前几步,左手按住伤处,声音有些轻:“下次你不可轻易出手。”
陆青一顿:“……我不出手,今你一人能应付吗?”
苏婉云道:“我只是一时大意。”
陆青转过身来,看着她倔强的神,叹息道:“你因江南一行被罚,旧伤未愈,何必替我挡阵?”
苏婉云丝毫没有收起倔强之:“我办事不力,令宫中耽误铸剑之期,本是自作自受,与此何干?”
陆青凝视着她的脸庞道:“铸剑之事,多凭天意,此事也是无可奈何。但我好歹也是银镜楼之主,为此等来犯之人劳你出手,岂不伤我脸面?”
苏婉云不去看他的眼睛,只是遥遥望着那扇尚未关起的雕漏窗:“你又何必说这些?这几年来找你陆青下手的人越来越多,能挡一个便是一个,其中的苦都得咱们自己吃,况且今这个人,我早已与他交过手。”
陆青见她口气松动,心中不由得也软了:“好吧,今之事便算了,只是你自己身上有伤,最近这阵子还是不动剑为好。”
苏婉云垂眉道:“霜云楼本司护卫之事,你道我愿意终日与人杀伐吗?”
陆青默然不语,看着地上的石秋,从袖中取出一把玉箫放到唇边,一声悠悠的长音吹出,飞廊尽头便有几个身着白衫的剑湖宫弟子从楼中走出,翻身上来。陆青命将石秋抬下,待几人将其带下飞廊,才道:“此人如何处置?”
苏婉云道:“他是鸣风山庄的人,你也听见了。”
陆青看着她:“那么……送交主殿?”
苏婉云沉默了一会儿,苦涩地一笑。陆青还想再说什么,然料她突然向后倒去,他急忙伸手一抄,将她抱在怀里。只见她脸雪白,已经昏厥过去。他急忙探了探她腕脉,所幸旧伤并未加重,只是有些失血,一时不能支持。他望着她,的叹息如雾一般吹到她的脸颊上。雪湖的总是不太宁静,她已有多少晚上没有好好睡过觉了?
陆青凝眉,将苏婉云抱起,从飞廊复道上一跃而下,身影消失在迷蒙之中。
石秋醒来之前,耳边隐隐听到些敲敲打打的声音。他只觉得半身酸痛,自风池|茓以下一块更是没有什么知觉。眼前一片昏暗的烛光,渐渐清晰。他慢慢坐起来,打量着四周,同时想起了银镜飞廊,还有那楼主陆青。
他还活着,当他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红儿的笑脸突然在心底出现。那个总是带着真的笑容的小孩,宛如清水般澄澈。一场恶战之后再想起她,石秋在深心之处忽然变得有些柔软。他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第一个想起的会是她。或许是那个不曾答应,却又被执行着的约定?石秋晃晃脑袋,将脑中的浊气驱散。
这是一间五丈见方的斗室,四周都是以大理石砌成,冰冷而优雅。宛如那银镜楼主。没有窗,只有一排精铁栏杆立在前方,向外望去,也有这样的斗室几间。只是里面都没有人。
是牢房吧,也不知在银镜楼的哪一处,斗室上方隐隐有敲打之声,他听了一会儿,不明所遥既为人所擒,辰幽剑也不知去向,他可说是再无什么施展之处了。只是不知那江南山青水秀之处的鸣风山庄现在会是怎样?此役过后,霍明珠或许便会回去了吧。
颓丧之感袭击着石秋,但他并没有为其所击败。过了一会儿,他身上的麻痹之感渐渐褪去,便站起来,振作了一下精神。与陆青过的那几招又在他眼前浮现出来,他细细回想,只觉得此人貌虽儒雅,但其动武时的精准犀利然弱于霜云。苏婉云是快而致命,陆青却是慢中暗藏杀机,同样毫不逊。他右手捏了个剑决比划了几下,仍是一时无法拆解。
这时栏杆之外,忽然传来“嘻嘻”两声,似孩童的声音。石秋一惊,凝神看去,只见半个小脑袋露在一根精铁栏杆外面,一双精灵般的眼睛正看着他。没有任何杀气。石秋走近几步,那孩子也不躲开,只是瞧着他,问道:“你是今晚闯进来的那个人?”
石秋一怔,脑中瞬间有许多应变之词涌到嘴边,但他犹豫了一下,便道:“是的。”
那孩子伸出手臂抱住那根粗大的栏杆:“那你就是打伤苏婉云的那个人喽?”
石秋道:“是的。”他看着那孩子,只见他生得甚是清俊,肤白如雪,足见若干年后也是个俊少年。
那孩子又道:“那你剑法一定很好吧?”
石秋微笑:“何以见得?”
那孩子挂在栏杆上摇晃着身子:“她可厉害呢,以前来这儿的人,几乎都没被关到这地牢里来过。”
石秋道:“那他们被关在哪儿?”
那孩子嘻嘻一笑:“他们都死啦。”
这样的话从一个露着纯真笑颜的孩子口中说出,石秋心中突然一紧:“……我是被陆楼主打败的……他功夫比我更好。”
那孩子的笑容越加灿烂:“是啊,我爹本来就比苏婉云功夫好。”
石秋一错愕:“你爹?你是陆青的儿子?”
那孩子笑道:“是啊,人家都说我和我爹长的像呢……”他的脸突然沉了下来,“你觉得不像吗?”
石秋望着他的脸,心里一阵没来由的发慌:“不……很像,只是我先前没仔细看。”
那孩子方又微微露出甜的笑意:“对啦,我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和他像,我就是世界上第二好的人。”
石秋勉强一笑:“是啊,你是世界上第二好的人……”这时斗室上方的敲打之声突然响了一阵,又渐渐弱下去,石秋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吗?”
孩子笑道:“他们在铸剑呀,这里是雪湖下面。”
“雪湖下面?”
孩子似乎一时不知如何形容,皱眉道:“就是最下面的下面,大树的下面。”
石秋“哦”了一声,想来这银镜楼内可见的是六层,下面却还专设有牢房,他望着那孩子道:“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孩子道:“我爱来便来,只要我爹不管,那个老头子也管不了我。”
“哪个老头子?”石秋道
“就是那个……”他似乎又找不到可以形容的词,一跺脚,“就是那个管我爹的老头子!”
石秋初时未解,片刻后忽然想起:能管他爹陆青的老头子,不就是剑湖宫宫主任奇?原来他却是个老头子,不知功力较之陆青,又会高出多少?
他正想之间,只听那孩子道:“明天你就会见着他了,不用再猜了。”
“明天?”石秋暗暗有些紧张,“他们要干什么?”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有些失笑,要干什么,这个小小的孩子又怎么会知道?
但那孩子忽然一笑,如般明媚:“要杀了你呀。”
石秋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孩子道:“我要回去啦,再不回去,我爹又要派人到处找我了。”
“……是啊,你回去吧,别让爹娘着急。”石秋忽然不想再面对着这个孩子。
孩子脸上的笑还是一般好看:“我没娘,我娘早死了。”
“……哦,那么,别让你爹着急吧,”
孩子的手松开精铁栏杆:“我走啦,我的名字叫陆明,到了黄泉之下,可别忘了问问阎王我的寿数哦!”说完他便笑着一闪,消失在石秋眼前。
石秋独个儿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才走回边坐下。边小几上一支蜡烛已燃烧了大半,眼见便要灭了。他索又躺下来,任脑中纷繁情景来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蜡烛燃尽,斗室中一片漆黑。只听“哐噹”一声,有大铁锁被打开的声音。
剑湖宫外传·镜珠 第四章 迷
破晓之前,深蓝的迷雾笼罩湖水,船橹摇动,清泠泠的水声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音。湖上清寒,船舱四角分挂着与银镜楼中一样的鎏金宫灯,两个素衣弟子摇橹,一人站在船头,两人分坐石秋身旁,都是一言不发。石秋辨认船行方向,是南面,又过一会儿,果然远远望见一座楼阁,规格与银镜楼相差无几,想是玄星楼。只是隔得远了,炕甚清。又行片刻,只见那楼阁并不像银镜楼一般窗户向内而生,便与一般的塔楼一样,同是三层,紫琉璃瓦微微泛光。眼见不一会儿便能靠岸,船撒然转了向,石秋有些奇怪,回头看摇橹的弟子,见二人神紧张,直至将船调整往东面直行,才似松了一口气。
他心中突然一动,开口问道:“要向东行,何必绕这么大的弯?”
船上五个弟子同时看了他一眼,没有人说话。石秋全身大|茓被点,血脉不畅,颇有些不适,见无人回答,便也不多问,靠在船舱边上。这时一线天光自密布的黑云中穿透而出,洒落在雪湖上,如一道光柱,点染湖心的迷雾,石秋凝神看去,仍是白茫茫的,似乎自来到雪湖,便没有一刻见这些雾散去过。金的朝阳耀目,静坐的素衣弟子也都抬头眺望,石秋一回首,只见湖岸已就在十几丈开外。
剑湖宫大殿,只从湖面上看便可见其清贵高华,朝霞照映着三重银白基座,两侧各有一座翼楼,一道长桥自宫殿之后延伸而出,直通向雪湖中心,再往里便被雾气遮盖不见。船一靠岸,石秋便被那几名弟子带入了侧殿之中,殿外时而有些轻捷的脚步声,两个素衣弟子守在殿外,似是在等候传令。他走到侧殿门前,只见两座翼楼之间的主殿在晨光映照下素洁无尘,篆书“剑湖宫”三字古雅飘逸,整片湖畔水域并非绝然的安静,但却井然有序。过不多时,有数十名素衣弟子从对面等候的侧殿中出来,具都配剑,脸上大多不带什么表情。守侧殿的弟子见状,便将石秋押出来,他一抬头,阳光如剑一般射入眼睛。
庑殿之上,素衣弟子侍立一旁,玉箫之声远远地在雪湖上传了出去。银镜楼主陆青缓步走进殿中,宽袍飘然,面容仍带着微微的笑意。他向玉座上的白衣男子一拱手:“见过宫主。”
玉座上的人“嗯”了一声:“这么早来,定是有事吧。”声音如宝石一般冰凉,听不出什么意味。
陆青道:“不错,昨银镜楼有人来犯,已被擒下。”
白衣男子淡淡地道:“是你擒的还是霜云楼主?”
陆青几不可察地一停顿:“是我。”他一挥手,几名弟子将偏殿中的石秋带了上来。
石秋被带到陆青身后,只见正中那汉白玉之座宽大无比,两旁各有百足炉,狻猊神兽卧于其上,檀袅袅。座中之人一身纹绣白袍,面如冠玉,双眼犹似曜石般散发着光芒。不过淡然数语,却有无处不在的压迫之感。只是,那人虽已不年轻,可却无论如何也不是个老头子。
殿上的陆青与他应对虽然温雅,分寸却扣得极紧,待石秋站定方道:“就是此人。”
座中那人并没看石秋,一双有神的眼睛瞧着陆青:“守护剑湖宫安危本不是你的职责,怎么一个霜云楼之人也没见?”
陆青似乎无论说什么,声音都是和煦的:“苏楼主昨日应战受伤,我让她今日便在霜云楼歇息。”
那人“哦”了一声:“看来前些日子罚她罚得重了些,倒要我亲自来处置这人。”
石秋默然不语,在这略显空旷的大殿之中,那人的声音并不甚响,但沉沉压在肩头上,却让人心中发紧。
陆青道:“宫主,此人是鸣风山庄卫彦之的弟子,所噎…”
高高的玉座之上,那人全身的气息似乎突然一颤,一瞬之间,石秋和陆青都没有看清他的眼神。
“鸣风山庄……”剑湖宫主念着这四个字,语调带上了些许悠然,“十几年了,倒是第一次听人提这四个字。”他仿佛一时间陷入了回忆之中,视线落在石秋身上。
石秋抬头望着剑湖宫主,只见他站起身来,走下玉座,一张清俊的脸渐渐清晰。他心中急速转着念头,但始终想不起鸣风山庄与剑湖宫曾有过什么交往。那剑湖宫主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悠悠地道:“你是庄中最出的弟子吗?”
石秋犹豫了一下,道:“自有比我更为出之人。”
“哦?”剑湖宫主曜石般的眼睛似乎有了一丝笑意,“卫彦之竟然对你如此有信心,相信凭你也能杀得了我任奇?”
石秋心中一震,在袖中捏紧手掌:“我有负庄主之命。”
“哈哈……”剑湖宫主突然一笑,如同冰冷的汉白玉,感觉不到丝毫真正的笑意,“我和卫彦之决裂了二十多年,他自己天资有限,可往我剑湖宫投兵掷卒,倒是不惜血本啊。”
石秋的脸突然有些发白:“……你说什么?”
任奇看着他:“怎么,卫彦之没告诉过你这些?”
石秋答不上来,一旁的陆青神却有些触动,但他没有说话。他该说的,已经都说完了。任奇转身,在宽阔的大殿上踱了几步:“我到也问傻了,这等事,他怎会去告诉自己的一颗棋子?”
石秋心中突然起了一团迷雾,他想起了庄主望着陆青所铸的‘凝露’、‘含光’两剑整不语的神情,似乎想到什么,但又无法看清。几束光线射入殿中,落在任奇的白袍背影上:他自言自语一般地道:“当年没有杀霍明珠,这次再不杀你,我任奇岂非颜面扫地?……卫彦之,你究竟想怎样?”
石秋听到了“霍明珠”三字,心中如有一道闪电划过。霍明珠……他终于记起了是谁第一次向他提到“剑湖宫”这三个字,在鸣风山庄之中绝少有人提及的地方,传闻中的神剑之宗:“你……认识我师霍明珠?”
任奇突然沉默了,很净有说话。大殿之上,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他的双眼中有幽暗的火焰燃烧,不为任何人所见。霍明珠,曾经倾心信任,却一夕之间崩塌的幻影,霜云楼,多少年前就已同虚设。她并没有下手杀他,可从此以后他便再不能安枕,那冰一般的剑始终若即若离地搭在他的颈上,挥之不去。“师?……”他轻轻道,沉静如玉的表情改变了。
“你与卫庄主到底有什么关系?”石秋问道,他仿佛忽然变得大胆了,或许是,那生死一劫不过已是定局,无需揣度。
任奇转过身来,直视着石秋,强烈的压迫之感如同海啸来袭:“我剑湖宫世代守护于此,九天玄绝不可为外人所得,就算是卫彦之,也一样不可饶恕。”但见他身不转、形不动,左袖一挥,一股劲风扫到石秋身上。石秋只觉全身一震,|茓道解开。任奇将目光移向大理石地面上的光影,道:“你的兵刃呢?”
陆青向旁边侍立的弟子一示意,那弟子递上石秋的辰幽剑。陆青接过,交与石秋,两人眼神相交的一瞬,石秋仿佛感到他眼中的相送之意,只是太隐蔽,深藏在那始终不褪的温和笑意之下。
辰幽剑出鞘,寒光如同秋水,石秋握住自己的剑,心中忽而坦然,硬闯死局,不过为谢一命之恩,那个寒落魄的少年已经死了,而片刻之后,鸣风山庄的弟子石秋也将不复存在。他凝视着剑湖宫主俊的脸,这个几成神话的隐世之人,运起全身功力,当胸一剑呼啸而出。剑湖宫主袍袖飘动,不过一掌,辰幽剑震为两截。出招之中那全盘在握的傲然与不屑让石秋心神为之一颤,那是所有习武者梦寐以求的境界,不必试探,不必费神,一招便制敌于无懈可击的霸气之中!
深海般不可测的内力透过断剑震荡石秋的手臂,但见任奇一掌翻起,就要击在他的天灵盖上,他闭目待死,手却仍然没有放开那半截断剑,便在此时,殿外突然有人禀道:“宫主,有客求见。”错神之中,门外的人影依稀当年,但剑湖宫主瞬间就看清了那人的身影。海浪般的掌势在半空轻巧地一挥,消散于无形。
“……是什么客人,还低霜云楼主亲自通报?”隔着一段距离,他的神情又恢复了深含不露的冰玉之气。
苏婉云低头:“是云仙画舫使九人。”背着阳光,她的面影有些模糊不清。
“哦?”任奇似乎饶有兴味地望着她,完全忘了就在刚才,他还要将一人毙于掌底,“云仙画舫?……”
一边喘息未定的石秋望着苏婉云,玄武湖一役中与她相对半,此刻的神情却分明有些陌生,似乎在任奇面前,她所有关于霜云楼主与雪刃的骄傲都化为乌有。只听她道:“……是近几年在洞庭、鄱阳、玄武等湖泽之上兴起的帮派,以子作画为冠冕。”
任奇一拂袖,也不管石秋在旁,便道:“让她们进来吧。”
苏婉云领命而去,抬身的一刹那,菡萏般的脸颊在阳光中愈显苍白。任奇眉心忽然一动,看了一眼陆青。似乎几个月来,这还是苏婉云第一次和他同时出现在大殿。不过陆青并未回应,只是肃立一牛
轻盈的身影跟在苏婉云身后向大殿走来,娉娉婷婷,便似宫娥展袖,其后又有八个装束相似的侍跟随,各抱一个方匣,潋滟,走在素洁大气的剑湖宫中,宛如白莲着彩,容光绝丽。
任奇在那九个使未进殿之时,已回到了玉座上,石秋站在陆青身旁,苏婉云引着九个红妆子走到殿中,任奇一点头,她便也退到殿侧。为首的使盈盈上前,福道:“云仙画舫舫主座下明绡,见过任宫主。”她身后八个使也都一齐施礼。
任奇坐在玉座之上,无形之中威仪如山,淡淡开口:“我剑湖宫一向居于世外之所,不知几位所为何来?”
那使明绡道:“承蒙江湖朋友抬爱,近几年来云仙画舫也算是经营顺利,舫主言道江湖同道须互为关照,并于剑湖宫为剑道之宗多有耳闻,特命我等携带诸多铸剑之材,以期为铸剑一道略尽绵力。”
任奇未置可否,明绡身后八名使便打开手中方匣,明绡一一报道:“青琅环、云晶石、玄武铁岩、雪山冰魄、西域虎睛石……”只听她越报越是珍贵难得之物,殿侧陆青等三人都是神微动。只是陆青是见铸剑良材而喜,石秋和苏婉云然由得对视了一眼,此时明绡柔媚的声音传遍大殿,“最后一件最为珍惜,乃是舫主费了一番心血所得,乃是极北之地的昆吾砂。”
说完后,使明绡垂眉而立,等待剑湖宫主作答,但等了片刻,并没有人说话。她抬起头来,正与任奇锐利的目光相遇,那拒人于千里的傲与冷让她心神一颤。任奇打量了她一会儿,缓缓开口:“你画舫之主当真有心,全天下的铸剑良材都献到这殿上了。”声音却殊无友善之意,甚至,没有一丝温度。
明绡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仍是答礼道:“宫主肯收,那自是云仙画舫的荣幸,自此互为关照,这偌大雪湖之宫,亦与我等画舫有异曲同工之妙。”
任奇又是片刻未出一语,大殿之上气氛忽然有些凝固,他的目光扫过殿侧站着的素衣弟子,直至扫到陆青、石秋,最后停留在苏婉云身上:“既有意修好,那么我剑湖宫中之人若要报仇,你等可会相帮?”
明绡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慌张,但她是经历练之人,旋即微笑答道:“自然,若有我画舫可为相帮之处,必义不容辞。”
“义不容辞?”任奇的目光盯着苏婉云,等待与她视线相遇,“这话由一个之所的子说出,可当真有些刺耳。”明绡不知他何意,容略略一僵,只听他续道,“想拉我剑湖宫作靠山之人多不胜数,只凭这些,却还不够。”
“哦?那么任宫主还想要什么?”明绡终于有些沉不住气。
任奇唇边露出一丝残酷的微笑:“人。”
明绡一呆,忽然柔媚地笑了:“舫主曾说剑湖宫乃是清修之地,故特去寻这些熔铸之物相赠,却原来宫主亦是凡尘之人……”
“哈哈……”任奇也笑了,冰冷的笑声在大殿里回荡,尚未消散,他突然一击玉座扶手,挥袖之间,殿上数十名素衣弟子长剑出鞘,寒光闪动,明绡身后那八名使连叫也未及叫一声,便被斩于剑下。手中方匣落地,那些稀世名材重重地摔在剑湖宫大殿之上。又是瞬息之后,所有弟子持剑重回殿侧,便如未曾出手一般,无一人有丝毫犹疑之态。
明绡站在殿中,早已惊呆了,媚态尽失,回身去看同伴的尸体,脸上没有一丝血:“任宫主,你……”
任奇从玉座上站起,看着苏婉云:“留一人给你,报玄武湖上之仇。”他最后望了明绡一眼,“我任奇一生,连皇帝的人都不曾要,你云仙画舫不过阴柔之力,又怎配与我剑湖宫相提并论?”
苏婉云走到殿中,目光依然下垂:“宫主,既然昆吾砂已找到,或可赶上铸剑之期,我有一策,不知宫主意下如何。”
“说来听听。”任奇道。
苏婉云微微一笑:“此殿中有两人都是今日该当毙命之人,让这两人于试剑桥上比武,胜者留下一命,待今年剑成,便将剑授予此人,令他深入试剑桥试剑,也可免去今年比剑会之务。”
此言一出,石秋与明绡皆是一震。石秋想起大殿之后直深入雪湖中心的长桥,这剑湖宫中似乎未见有第二座桥在,只怕那便是试剑桥了。任奇思量了一会儿,点头道:“是条好计。年年比剑会,剑湖宫都要折损一名试剑弟子,只是碍于宫规,也不能就此取消。这次,便按你所说的办吧。”他的目光中流露出难得的嘉许之意,石秋瞧着苏婉云,他觉得她这一刻的微笑似乎是真的。
片刻之后,殿中弟子收拾了地上八尸体,于那些进献之物,任奇只道留下昆吾砂,其余与八尸身一同送回云仙画舫。当下陆青押着石秋,苏婉云押着明绡,并无弟子跟随,几人自偏殿后一道月洞门而出,来到试剑桥之上。此日天正好,阳光虽然明亮,雪湖深处的雾气依然,只见那试剑桥宽约五六丈,笔直通入湖心,约七八十丈之处始有薄雾笼罩,至百余丈方完全不见其形。
待走到那薄雾渐生之处,任奇命苏婉云、陆青放开石秋二人,湖面上的风吹动众人衣袖,只听任奇道:“今日你二人只有一人能出此地,余下一人也不能走出这剑湖宫,生死由你二人自行决定。”
石秋转首看看明绡,她一张脸有些发白,望着任奇,鼓起勇气道:“任宫主,你虽不愿接受结盟提议,又何苦非要对我等斩尽杀绝?”
任奇站在桥边,眉梢忽然有些触动,一时未答。湖深蓝,他则是一身白袍,削瘦的背影高华如仙。他身后的苏婉云拦下了明绡的目光:“宫主让你们凭武艺论生死,已是宽宥,你云仙画舫素来手段如何,还需要明说吗?”任奇听着她冷冷的话语,将手背到身后。
明绡低头不语,决绝的话语之下,她和石秋之间突然产生了一种无形的决裂,无需言说然而清晰无比。片刻之前,他们还是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只是生与死不可逆转,那么只能杀死对方。不知是何时而来的孽缘。这时陆青走到石秋面前,递过一把银鞘长剑。那是剑湖宫子弟人人配有的剑,石秋的辰幽剑已被任奇一掌击毁,他将断剑回入鞘中,交与陆青道:“相烦代为保管,若我死去,则与我尸身同葬。”陆青双手接剑,郑重颔首:“请放心。”石秋有些意外,这是陆青自禀告任奇结束后,说的第一句话。
鞭影突来,如灵蛇狂舞,直打石秋脊椎。薄雾之中,明绡倾尽全力一击,倘若受实,当可将他重伤。奔腾的杀气,早在长鞭初动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已察觉,但只有石秋是背对明绡的,剑虽出鞘,鞭已及身,眼见就要败于交锋之前,一股大力抽打在银鞘剑剑身之上,石秋只见陆青袍袖一挥,手中的剑不由自主向身侧撞去,正中长鞭七寸之处,如击蟒蛇,鞭影倒卷。明绡生生收住鞭势,退了几步。她极恼怒地瞥了陆青一眼,但陆青见机之快,出手之准,已让她心中骇然。
杀招破去,石秋顺势一转右腕,长剑横扫,明绡鞭势已收,再退几步避过此招,鞭影重又抖开,宛如灵蛇般闪烁不定,直奔石秋咽喉。石秋低头一避,长剑刺去,未料鞭影随势而动,又直击他天灵盖,石秋回剑相格,兵刃相交,两人身法相差不多,数招之间,他因剑不及鞭长,总不能近明绡之身,自己周身要害却在她鞭影之下时时威胁。他心念一动,待明绡趁势而上挥鞭疾攻时忽而抢进她鞭影中,看准鞭势长剑直刺她心窝,明绡吃了一惊,翻身后跃,长剑得势疾上,银光闪动,逼得她回鞭自守,一时尽落下风,连连后退。
湖上大风吹动,试剑桥深处雾气渐弄,猛然间石秋耳边一种奇怪的声音,似海螺中的潮响,又如猛烈到了极处的疾风呼啸,他微微一惊,手上一缓,明绡的长鞭又风卷财般抽向他面门,他退了一步,舞了个剑去切鞭身,明绡手腕一抖,如蛇般的鞭子缠上银鞘之剑,用力回夺。石秋虽初用此剑,于剑自身气息并不熟悉,但此存亡之际,他奋力灌注内息于剑上,只觉明绡鞭法虽灵活,但内力亦只尔尔,两人内功相拼,石秋长剑一振,明绡长鞭脱手,不由自主向后退去,浓雾缥缈,在她身周漂浮。
就在这一瞬之间,石秋发现明绡的脸变了,长鞭掉落在地上,他的剑仍要向前去取这个子的命,但只踏了两步,他就停下了。那海浪之声在他耳畔咆哮般响起,不过是两步之后,试剑桥上突然刮起了大风,可奇怪的是,那缠绕隐没了不远之处的桥身的迷雾却丝毫也不退散,只是翻滚来去,宛如暴雨将至,天公怒吼。石秋心中刹那间涌起了恐惧之感,就像那日碧水寨中,他被垂死的姜嫂子抓住手腕的刹那一样。那是一种钻心入骨的恐惧和不祥,迫使他快速向雾气稀薄些的地方后退了几步。但他发现明绡并没有动,华裙在疾风中飘舞,那张妆容娇的脸却是死一样的惨白,柔媚如丝的眼中是一式一样的恐惧。
“……明绡!”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几乎忘记了他要做的就是杀死她,然后在剑湖宫留下来,“试剑”二字,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
“年年比剑会,剑湖宫都要折损一名试剑弟子,只是碍于宫规,也不能就此取消。”任奇特有的清俊而寒冷的嗓音在他耳边流过,他的手渐渐发凉。视野之中,明绡缓缓地向后退了一步。她并非是自己向后退的,而是被一股不能逆转的力量所拉扯,向浓雾之中退去。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五如被狂风迎面吹过,向后延伸,无影无形的几步之遥,有什么怪异的力量纠缠着她,僵持了很久之后,终于她向石秋尖声叫道:“救我!”如利刃划破长空。
就在这一声喊出的同时,她接连退了三步,声音逆风,已不可闻。石秋站在那儿,他的手握紧了剑,但没有动。他突然回头,远处天光仍然正好,白袍胜雪的剑湖宫主站在桥边,凝望着北面,神有些复杂。陆青握着断去的辰幽剑,目光垂向地上。仿佛一晴已料到。只有苏婉云与他的视线相遇,他眼中狂风奔啸,有无数的惊骇、不解、质问,而她只是目光淡淡,一丝悲悯之深嵌眸中。他突然看懂了她的眼神。她是在叫他回来。
霎那间,石秋心中涌过无数激流,许多面影在这中纷纷被抛到浪尖,又支离破碎。他转回头,迷雾卷云之中,使明绡已经不见了。最后有多少呼救和求恳,再也不会进入他的眼中。试剑桥彼端,目不可见,神魂俱灭。石秋心中突然一片死寂。他向天明媚之处迈了一步,两步。他持续地向后退去。明绡没有出来,长鞭静默地落在那里,成为一个永恒的符号。石秋转身,大步向迷雾之外走去,渐渐地,海浪之声淡去,刮过面颊的风又慢慢变得柔和而清静。他走到苏婉云的面前。
苏婉云依旧淡淡地望着他:“你赢了。”那丝悲悯之,已在他行走之间消散。
“那是什么?”石秋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出乎意料。
苏婉云忽而转头望了一眼任奇,似乎不愿亲自说出这个秘密。任奇依旧眺望着北面,白袍在湖风中飘动:“告诉你也无妨。湖心生变,已经很净有人能到达试剑桥彼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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