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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维也纳(之一)(5)

相比南欧人的­性­情毕露,维也纳人大抵质朴而矜持——与我有缘的那一尊物什总在进店的瞬间豁然在眼。何其稀有的瞬间!像是等我很久了,它停在那里,一声不响。傅雷译笔的《卡尔曼》,女主角弄到古昔海盗的匕首,迅即想象这把刀搁在自家橡木桌上的俊模样。少年时读到,哪里懂呢,如今每在欧洲觅得小物什,我旋即神驰北京的画室:又添一件!

通常总会让价,不多,一成。在中国是叫得离谱,让得惊人,已难遭遇诚实的买卖——又添一件!我不觉得这是购买,而是欧洲赏我的礼物。这次抱回一尊手持经书的圣彼得,十七世纪成于毗连奥地利的南德地区,仍延续十五世纪典型哥特式风格。彼得的脸那么真切,模特显然取自当年南德乡镇哪位令人尊敬的神父,那虔诚到癫狂的神­色­,双目圆睁,望之凛然,僵直并拢的手指岂非信仰的痉挛。到了十七世纪,德奥都城已为意大利造型所染,乡间木雕则古风相延,刀法木讷而中肯,分明比例失当。多么珍贵的错误!文艺复兴盛期带入科学依据的­精­准造型日后毁了全欧洲艺术,艺术不是准确,或者,艺术曾被赋予一千种“准确”。这位德国圣彼得的双肩,严重倾斜,比例大错,唯其如此,圣徒的矜矜之态始告“准确”。眼前这位无名雕刻家删削圣彼得的双肩时,想必毅然决然,如贝多芬乐谱所写:“必须如此。”

是哪位师傅细心涂抹了圣彼得的眼珠、颜面与红蓝相间的长袍?通常,一座古代雕件如流水作业,脸与手,身体与服装,后续的涂油、上彩,均由不同匠人分工负责,次要部分常是少年徒弟的手迹。我今愈发看重无名工匠的作品,憨拙而灵巧,他们做的全是订件,不想到自己,不想到艺术,但确信这就是圣彼得,做好了,退开,他们是真的谦逊而虔敬。

除了几位名姓卓然的人物,我久已不欢喜十*世纪绘画与雕刻。好比元明的艺术一路看到清中期,清晚期,愈发地不可看了。虽这比喻其实不确,欧洲十*世纪情形到底两样,那是西方文明成功跨越的年代,而所谓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印象主义,毕竟小道,资本主义时代获得解放的艺术据说从此赋予思想与个­性­,但作品的虔敬与天趣,从兹失落,犹如无可挽回的心情。自从收藏无名的木雕——不再隔着博物馆的玻璃看它们,在家,在手里,百年木雕水分去尽,分量很轻,它们曾经供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场所,穿越数百年,呆呆地活下来——我开始亲近这此前被漠视,被我们由十九世纪美学养成的眼睛所不懂得、不珍惜的艺术:这就是昆德拉所谓“上半时的艺术”吗?十九世纪不再有这般憨傻而富灵­性­的匠艺:我凝视圣彼得,那位工匠的魂灵就躲在木头中呢。不过翻转雕像从背后看,中间被刀斧掏空,一段朽木。

圣斯蒂芬大教堂是维也纳旧城区最热闹的段落,莫扎特故居就在教堂背后一座拱门内的小巷,Domgasse 5号,走不几步,已在故居门口了:一七八四年,莫扎特与家人搬来公寓二楼住了两年半,写出八部钢琴协奏曲,还有伟大的《费加罗婚礼》。这里辟为纪念馆,怕有上百年了吧,上百年来,室内设计的美学几经变换,现在的装置显然被上世纪九十年代成熟期的后现代模式彻底动过了。窗前竖着莫扎特的放大侧影,每间房间至少有一座包括影像与实物的灯箱橱窗,停着他遗留的琴,手稿,乐谱,书信,节目单,小玩意儿,还有一小撮他的头发……第一次看见莫扎特的死亡面模(我不愿相信他如电影中那么戏剧­性­地死去),翻制为青铜版,嵌在小盒子里,蓝光照着,不像他的画像,一脸贵气,嘴角微有笑意,如在冥想有趣的一念。“为什么我写得这么好?”他被问道,“我怎知道呢,就像我不知道自己的鼻子为什么这么大。”现在静静瞧着莫扎特的鼻子,要是没玻璃隔着,伸手即可触摸。没那么大,很好看,修长,饱满,隆起,不过死者的额骨鼻骨都是隆起的。最好看的是一枚狭长的灯箱轮番闪动着他的著名歌剧的片段,有小小的木偶,有舞台影像,无可形容,如他的音乐般高贵而开心——这不像莫扎特住过的家,而是一项展览,他成为今日设计者百般调弄的素材。唯在窗前俯瞰楼下的旧街巷,我心里莫扎特了一下子:他想必经常站在窗沿往下看,看下面的石铺路马车经过。离开时又在楼梯拐角特意停了一停,据说海顿曾来这里看望他。一七八四年,莫扎特二十八岁,海顿五十二岁,小伙子会在这儿迎候海顿吗?我在楼梯间看见这一老一少了:脑后的假发束耸着蝴蝶结,脖梗衬着层层翻卷的高领,彼此拥抱,亲吻,笑,说着我听不懂的德语——“我以自己的荣誉向您发誓,您的儿子是我所听过的最伟大的作曲家。”当海顿对着莫扎特的父亲禀告这段话,就在我今天徘徊的房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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