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半小时后我已停在旧城北端贝多芬家门口。莫扎特逝世翌年,一七九二年,贝多芬定居维也纳,长住三十五年,搬家又搬家。维也纳西北角另有他的故居纪念馆,那是他夏季常住的地方。我所拜访的Molker Bastei 8号是他停留最久的一处,一七九七年移入,一八八五年离开,前后八年。从圣斯蒂芬大教堂快步走去,大约半小时吧。他不在家。
于是此行难忘而惚恍的一瞬,发生了:在门口的雨中我竟回到上海,而从昏暗楼道走下来的几分钟,我像是一只鬼,居然身历其境想起《罪与罚》:当拉斯柯里尼科夫劈死了老妇和使女,蹑手蹑脚,逃离现场——不,不是想起他,而是悄然下楼时我仿佛变成了他——忽听得底下有人上楼来,他闪身躲进二楼一间空房。待来人说着话一层一层走上去,他蹿下楼梯,溜出去,大门口没人看见他。
这妄念仅只几秒钟吧,此刻也没人看见我。怎会起这等奇想?我暗自惊讶。是怀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么?仍是少年时代的上海,少年时代的阅读,是旧上海哺育了我的欧洲想象,包括初听贝多芬。初听的时光,哪想到有一天真会走去拜访贝多芬,到了他家,又岂料念及少年时代阅读的《罪与罚》。
穿过毗连8号公寓的好几重回廊,欢快的雨,家家窗户缀满入秋的爬墙虎,贝多芬的邻居们躲在屋里干什么呢。在对街的咖啡馆擦拭满头雨水,叫了一碗汤,满座没人知道我刚才躲在贝多芬家的楼道,突发奇想。雨住了。绕回老公寓前门,我又一层一层上四楼,此前的闪念变得遥远而不可思议。一位中年男子默默收票,我于是听见自己的鞋踩在贝多芬家地板上——如莫扎特家,这一层全属贝多芬使用。他们真如传说中那么贫穷么?一架狭长的十八世纪老钢琴,两扇窗户间竖着他咬紧牙关的青铜像: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尊贝多芬雕像,盛年,挺着胸,一定像极了他。没有莫扎特家那么多装置,客厅空空如也,像是主人才刚搬来,或将迁走。门边白墙特意留着一小块残存的壁画,那么,贝多芬住在这里时被有壁画的墙面包围着——据同代人回忆,他晚岁的居室零乱异常,夜壶,手稿,破钢琴,统统很脏——邻室有一具台座式小音响,一排摁键标明十数曲精选的贝多芬。我坐下,套上耳机,刹那间,他复活了,天啊,就在他家。现在是序曲《艾格蒙特》,意气扬扬,和弦齐奏那么四下,又四下……一九七七年,贝多芬在中国被准许播放。是在我回向苏北农村的火车上,华东旷野,春寒料峭,车厢里忽然播出《艾格蒙特》,青春,骄傲,低音和弦的齐奏猛然四下,又是猛然四下,伴着车轮的轰响——要是我懂五线谱,抄那几句印在这里该多好啊——劫难过后的大地,贝多芬不知道一个中国青年怎样聆听他,怎样记得他。贴近双耳的音效就像在脑袋里爆发精致的轰鸣,周围静悄悄。我在贝多芬家里倾听贝多芬,他家的地板,他家的墙。身后玻璃橱柜停着主人咬紧牙关的死亡面模——莫扎特那具面模多么不同,伟大的人,生命终止,性格犹然——贝多芬会想到有一天各国的陌生人坐在他家,使用这样的器械听音乐么?我扭头看他,真想说:嗨,路德维希先生!您听听,您听听!是啊,他的时代倘若有耳机,他兴许能够听见? 电子书 分享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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