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打听,是此间港台侨社租用频道的节目,他们手中,自然只有邓丽君们。
西方同苏联板面孔,是为“霸权”,心里却从未忘记过俄国佬的艺术,几十年眉来眼去,明里暗里一直有文化交流,近六七年更是打得火热,十数丈大小的油画,成打地运来运去展,表演团体也四季不断。对咱中国的文艺,则欧美只拜汉唐明清,凡四九年以后的东西,一概看作宣传,不想知道,至今也偏取政治异议一路文艺,或所谓“现代主义”的效颦者,这才肯瞥一眼,听一声。怪谁呢,不是我们自己,如今也把十分之九的“革命”文艺作品,巴不得忘得干干净净?
例外总是有的。某年,时近春节,不期然在93频道忽听得《紫竹调》。小时候哪要听二胡呢,现在却是声声入耳,旋律一扭一扭的,沪上弄堂口晾出的百家衣裳,水斗间邻里的高声聒噪,一时俱在眼前。忙给电台挂电话,回说选自新到的一张唱片。隔天去,海底捞针似的在流行音乐部门找到了,斜在写有“China”的一小格里,只此一枚,五六张,中英说明文字都有,包装也不差,想是官家出口,我赶紧买下,回寓所两面一听,还有《春江花月夜》、《夜深沉》之类。
在下东城黑人列具的地摊上,还买到过一枚中文原版,正宗“*”时期出品的唱片《红色娘子军》,封尘既久,几不能听,只得作古董存着。穿短裤的娘子军何以流落纽约街头?今天看吴琼花们的造型,前卫而*得很呐。
也是,那天殷承宗为什么不肯来一段《黄河》,叫洋鬼子也听听!
还有奇遇:一位瞎了眼的俄国老乐手在地铁车站拉手风琴卖艺,《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断断续续,呜呜咽咽,老人气力不济,风琴破旧,音色弄得像在响亮地吸鼻涕。忽然,你猜,他拉起《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我听得,当下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作何感想,本能地捏着零钱走近去,复又退回。什么意思?为他的目盲,还是为咱国歌?三五同胞正在就近大声交谈,此公大约是耳闻“国语”,特奏“国歌”,我可看得分明,那是几位台湾青年,浑不知他们听的是《义勇军进行曲》。
“中国音乐”,其实唐人街有的是。两岸磁带唱片出口盛,大陆、台湾的各类歌舞访团更是接踵而来,当然,听众都是“海外赤子”,罕见洋人来凑热闹。十几年间京沪音乐人才出国之多,也给此间的交响乐团平添不少中国面孔,亦当然,台下的听众都是“非我族类”,罕见华人去凑热闹。除非是中国演奏骄子难得在美国音乐圈办成一场个人演奏会,届时则势必呼朋引类,前来捧场的,多半是“炎黄子孙”,到时候女眷们各逞盛装,目光炯炯,临开演了,还隔着几排座位连名带姓同熟人打招呼。
中国人能干,据说各地投考美国乐团脱颖而出的中国演奏家,一路往往击败多至两位数的美国竞争者。初春在加州,曾随友人访过一位此中小天才,家徒四壁,不是因为穷,而是无所谓,说是刚买了一把四百六十元的新手枪玩玩。当天夜里在本地一场音乐会中,这手枪爱好者任大提琴首席,只见他头发分开梳,起奏后一甩一甩的,煞是有模有样。
我的耳目所及,是极有限的,说到中国的美术和音乐——真不好意思,我指的是古代——在“世界”上的地位,及所谓“知名度”“曝光度”,后者直不可与前者比。这么说,绝不因为我画画而存心看轻音乐,诸位切勿怪罪,而况中国画我是一笔不会画的。这里美术馆藏的中国书画文物太多了,单是一年两度英美四家拍卖行的中国艺术品生意,就叫人猜不透是帝国主义分子掠劫的太多呢,还是祖宗的遗墨果真取之不完。中国的音乐资料音乐文献,据说在学院的深宅子里能找到研究专著或孤本收藏,自然,听是听不成的。谁让洋人给发明了录音技术呢,而且故意拖到近百年才弄出来,愣叫我华夏古代音乐的伟大传统没法子留存。对了,说到这录音,我的一位朋友居然听过全世界最早的唱片,弹者传说是肖邦,全长一分钟,因录制的材料、技术都属初试,所以得凑这一分钟赶紧弹,弹完,大概磁带还剩一秒钟的空余吧,“肖邦”大透一口气——也给录了下来。
我的另一位以中文取名“罗泰”的美国朋友,蓄着教授胡子,去年刚写成并出版一册《中国音乐史》,主线还是周朝的音乐。周朝的音乐?动问其详,这位老兄正色说道:
“啊!非常好听,非常非常了不起!”
以美国护照旅游世界之便,罗泰,想必他去过“周朝”的,我相信他。当我儿时在中国初听“外国音乐”——实在记不得是哪一国的哪一曲了,不外是十八、十九世纪的德国音乐吧——不也是暗下惊叹:
“啊!非常好听,非常非常了不起!”
一九九五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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